第九章 迷霧重雲
那時候她還傾心於那個白衣如雪的貴公子,與他聯袂追殺窮寇,曆經千山萬水,從中原一路追到了這裏,終於斬其首級而歸。
又有誰知道,在多年前那一場驚鴻一瞥的偶遇裏,卻已經種下了今日一生一世的因緣?
※※※
第二天,蘇微醒來的時候,頭很痛,全身有虛脫的感覺。陽光穿過窗戶灑落在她的左頰上,溫暖而溫柔,恍非真實。
“蜜丹意!”她脫口低呼,驀然翻身坐了起來,卻和一人撞了個滿懷。
“你醒了?”原重樓手裏的碗差點被碰到了地上,連忙扶住,手裏卻被潑了一片熱粥,直燙得不住吹氣,“你還好嗎?昨晚可是嚇了我一跳,到底出什麽事情了?”
她一下子怔住:“你沒事?這……是哪裏?”
“當然是在房裏啊,你怎麽了?”原重樓莫名其妙地看著她,探手觸了觸她的額頭,“我昨晚等了你半夜,不知道怎麽居然就睡過去了。等一覺睡醒,你竟還沒回來!實在是等不住了,便點了火把出去找你——結果一開門,卻發現你暈倒在了門口,真是嚇了一大跳!”
“什麽?在門口?”蘇微卻一下子坐起,“那……蜜丹意呢?”
“蜜丹意?”原重樓微微一怔,“她剛出去。”
“不能讓她一個人出去!外麵危險!”蘇微心裏一驚,瞬間跳下地,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就往門外衝去——原重樓來不及攔住她,她飛掠下竹樓,速度之快簡直宛如一道閃電。
然而剛掠下樓,卻立刻又僵住了。
不遠處的空地上,蜜丹意正在和一群村裏的小夥伴嬉笑玩著丟沙包的遊戲,全身都沐浴在陽光下,無憂無慮,哪有絲毫異常?
蘇微看得愣住,隻覺得眼前一切宛如夢幻。
到底是昨晚的一切是假的,還是眼前的景象是假的?
“迦陵頻伽,你到底怎麽了?”出神之間,原重樓已經奔下了樓,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你……你沒事吧?”
蘇微沉默了片刻,搖了搖頭:“我沒事。”
她想了想,忽然走入了柴房,從柴堆裏抽出了一物,在手裏掂了下,然後轉身朝著那一片竹林深處走了過去,低聲:“不,還有一個方法可以驗證到底昨晚是怎麽了!”
她手裏拿著的是一個長長的布包著的東西,不用多想也知道那是一把劍。原重樓看得一眼,心裏便是一驚——自從來到騰衝後,已經沒有再看到她手裏握過劍,卻沒想到她還在這裏藏了一把!
“這把劍,是我從風雨那些殺手的屍體上撿來的,雖然比不上血薇這種神兵利器,也是百煉的繞指柔。”蘇微將外麵纏繞的布褪去,利劍從鞘中躍出,一道雪亮的光劃破眼簾,“我隻希望永遠不用上它。可是……”
她輕聲歎息,手腕一翻,唰地將劍負於背後,轉身出門。
“你要去哪裏?”原重樓連忙跟了上去,“我和你一起去!”
“你……”蘇微頓了一下,轉頭看了看他——這段日子的休養生息,讓他氣色好了許多,昔日落魄潦倒尖酸刻薄的人如今也有幾分豐神俊秀的感覺。她看著懵懂無懼的他,心裏忽然覺得一陣歉疚,低聲:“別跟著我了。跟著我,會給你帶來很多麻煩的。”
他卻不以為然:“我原重樓像是怕麻煩的人嗎?連死我都經曆過幾次了!”
“你知道什麽?”蘇微看了看周圍,一切都很正常。集市上熙熙攘攘,不遠處孩童歡笑,沐浴在日光下的一切都是溫暖美好的,和昨晚那樣邪異黑暗的一幕截然不同。但是她知道,在這樣看似平凡無害的景象背後,隻怕有著深不見底的驚濤駭浪。
她飛快地想了一下,覺得將他一個人扔在家裏似乎更加危險,便點了點頭:“好,你跟我來。但是路上不要離開我半步,知道嗎?”
“好。”他乖乖地回答,喜出望外。然而看了看她手裏的劍,又有點戰戰兢兢,問,“你……你是又要去打架嗎?”
她原本是滿心的殺氣,被他那麽一說卻哭笑不得,蹙眉道:“別多嘴!”
“是是是……”他噤若寒蟬,連忙閉了嘴跟在她後麵。
“瑪?大稀?”蜜丹意注意到了兩個大人往外麵走去,眼神一動,連忙扔下小夥伴追了上去,嚷嚷,“你們要去哪裏?我也要去!”
“沒事,就到周圍隨便走走。”蘇微遲疑了一下,目光在孩子的頸部流連,全身忽然忍不住微微一震——是的!孩子的脖子白皙如玉,根本沒有絲毫的傷痕。而她清楚地記得:在昨夜被挾持的時候,那個神秘人手裏的劍鋒,曾經在蜜丹意的脖子上清晰地留下了一道血痕!
難道那是幻覺?那麽,昨天夜裏的一切,到底是真是假?
蘇微隻覺得腦子裏有微微的暈眩,卻無法向身邊的兩個局外人說明這種詭異複雜的情況,隻能握緊了手裏的劍,安定自己的心神,問了一句:“蜜丹意……昨天晚上,你睡得好嗎?有沒有遇到什麽奇怪的事情?”
“昨天晚上?”孩子眨了眨大眼睛,“睡得不好。做了很多噩夢!”
她心裏一緊:“什麽噩夢?”
“我夢見自己肚子餓了,下樓找吃的。結果……結果看到瑪你忽然回來了,我怕挨罵,就往外跑,忽然摔了一跤!然後就什麽也不知道了。”蜜丹意喃喃,小小的身子瑟縮了一下,下意識地摸了摸脖子,“早上醒來還覺得脖子好疼呢……”
蘇微說不出話,將孩子攬入懷裏看了又看。
是的,蜜丹意沒有受任何傷。這證明昨晚的一切隻是虛妄——可是,為何她心裏的不祥預感卻愈來愈濃烈?那是從江湖千錘百煉裏培養出的野獸般的本能,在危險逼近的時候無數次救過她的命,不問因由,不容懷疑。
她心裏想著前後發生的這一切,隻覺得越想越亂。
“算了,去看一看就知道真假了。”她站起身,徑自穿過那片竹林,沿著昨晚夢裏那條路走了過去。原重樓不知所以然地跟在她後麵,蜜丹意也小跑著追了上來。
她手裏握著劍,警惕地護著身後的兩個人往前行走。穿過了竹林,便是一座小山崗。一切都很眼熟,分明是昨夜看到過的,連路徑樹木都一模一樣。
蘇微毫不猶豫地沿著小路走了上去,翻過那個山崗。
這一路她走得輕鬆,然而後麵跟著的兩個人在走了十幾裏路後都有些氣喘籲籲。她怕兩人落單遭遇不測,隻能不時停下來等待。就這樣走走停停,在日頭到了正中的時候,他們才翻過了山崗,來到了騰衝的荒郊野外。
穿過鳳尾竹林,眼前豁然開朗,那一刻,蘇微忽然全身一震——山腳下,靜靜地躺著一個開滿了睡蓮的小池塘!她站在那裏,頓時覺得如墜冰窟。
是的,至少這個池塘,是真實存在的!
昨晚到底發生了什麽?!
“瑪?”看她站在那裏發呆,蜜丹意沉不住氣,在身後輕輕地叫了一聲,拉了拉她的衣角。原重樓也氣喘籲籲地走過來,不解地問:“怎麽了?為什麽忽然跑到這裏來?”
蘇微回過神來,低聲:“你們退開一下。”
“怎麽?”原重樓攬過了蜜丹意,往後退了幾步。
“沒什麽——退遠一點!”她低聲道,話音未落整個人已經瞬間拔地而起,掠向了旁邊的竹林,手起劍落,哢嚓一聲,一根水杯粗細的竹子攔腰而斷,瞬間一頭栽入了池塘。
水麵上的睡蓮紛紛散開,露出黑黝黝的池水來,底下不知道有什麽東西在冒著細小的泡泡,噗嚕嚕不時在水麵破裂。
“你們離水邊遠一點。”她再度叮囑,收劍回鞘,屏住呼吸,雙手一扣那一根竹子,用真氣灌注在竹枝裏,瞬間每一枝葉都在水底錚然抖開,無數的水生植物被顛覆,睡蓮仰翻,浮萍四散,水底淤泥被攪動,整個池子仿佛沸騰了一般。
然而,枝枝葉葉從水底橫掃而過,卻沒有觸碰到任何東西。
“瑪?你在幹嗎?”蜜丹意看得好玩,跑了過去,笑嘻嘻地和她一起拖著竹子,攪動池水,“我幫你!”
“別亂動。”原重樓蹙眉,上去將孩子一把拉了回來——這個隱藏在林後的池塘似乎散發出一種奇怪味道,令人覺得不舒服。然而蘇微卻埋頭在池塘裏翻找,似乎想從那些密密的水草底下掘出什麽來。
“怎麽了,迦陵頻伽?”他等了片刻,忍不住問,“你臉色不大好。”
“沒了……都沒了!”蘇微在池塘裏翻找了半天,終於頹然放下了竹子,喃喃自語,“怎麽回事?竟然都沒了?!”
“什麽沒了?”原重樓詫異。
“那些屍體都不見了!”她脫口,“怎麽可能?”
“屍體?”原重樓驚訝不已,“什……什麽屍體?”
她微微一驚,隨即又噤口不答——直到此刻,她還不想驚動重樓和蜜丹意,把他們也卷入這種令人恐懼的事情裏。而且,他們兩個就算知道了,又能做什麽呢?
她怔怔站在水池邊,忽然間覺得遍體冷意:是的!即便是她遠遠地避到了千裏之外的深山裏,那些無所不在的觸手居然還隨之而來,如同跗骨之蛆,不肯讓她好好安生!
“算了,我們回去吧。”她扔掉了竹竿,吐了一口氣。
“好。”原重樓看了看她,似乎是想等她解釋,但最終還是什麽都沒問,隻是俯身抱起了正拖著竹子玩得起勁的蜜丹意,拍了拍她的腦袋:“別玩了。我們回去了,蜜丹意。”
他的右臂已經恢複,隻是微微用力,便將孩子抱起。
蘇微不敢讓他們兩人跟在自己身後,便故意留在最末,將兩人籠罩在自己的視野裏——重樓抱著蜜丹意走在竹林裏,日光穿過葉子,將兩人全身灑上了碎金,顯得如此活潑而明麗,仿佛一幅不染塵世的圖畫。她輕聲歎了一口氣——
無論如何,她都絕不能容許把他們兩個卷入到這一場腥風血雨裏!
“重樓,看來我們真的得走了。”忽然間,她開口,對走在前麵的原重樓道,“改名易姓,離開騰衝,去一個誰都不認識我們的地方——不讓中原那些人找到,也不讓拜月教的人找到。這樣才能過上安生日子。”
“怎麽?”原重樓吃了一驚,回頭看著她,“你覺得靈均大人會對我們不利?”
“我不能肯定。他到底是友是敵,我迄今不能斷定。”蘇微低聲,看了一眼身後那個空無一物的池塘,“但我覺得昨晚的一切不可能都是噩夢……我懷疑我曾經中了幻術,最後卻又莫名其妙平安脫身。算了,我在明敵在暗,最好還是避一避。”
她說得含糊其辭,一般人定然是滿頭霧水,然而原重樓卻毫不猶豫地同意了她的建議,斷然道:“好!你說去哪兒,我就跟你去哪兒!”
聽到他斷然的回答,她心下一震,反而有些沉默了——重樓剛剛重新振作起來,重新出山,打算在騰衝重開玉坊,如果跟著她隱名埋姓遠走他鄉,不啻是再度葬送他好不容易獲得的新生。十年前她已經毀掉了他一次,十年後,難道還要再來一次嗎?
她默默地想著,心裏百味雜陳。
“啊呀!你們又不打算成親了嗎?”反而是蜜丹意在一邊叫起來了,滿懷不悅,“剛剛訂了那麽多的糖和喜餅,都還沒送過來呢!”
蘇微怔了怔,這才想起他們的婚期在即,一個月前從大理的鬆鶴樓訂了最好的糖果和喜餅,還有幾百壇各種酒,流水般地花了上千兩銀子——原本打算開一百桌的流水席,順便完成重樓出山後第一批綺羅玉作品的交易。
“是啊。”她回過神來,道,“你還有事情沒辦完呢。”
“沒關係的,這些都不要緊。”原重樓斬釘截鐵地道,“那些收來的定金,我逐一退還給商家就是了,你不用擔心。”蜜丹意還要嘟囔,他隻是拍了拍孩子,輕聲:“乖,回頭另外給你買好吃的——大人說話,小孩子別插嘴。”
孩子悻悻地閉上了嘴,看了看他,眼神卻有些複雜。
兩個人轉身返回,穿過密林重新爬上了山崗。身側山巒起伏,濃蔭深深,到處是苗疆特有的濃密綠意。六月的烈日在頭頂高懸,原重樓肩上扛著蜜丹意,翻過了山崗,一時間有些氣喘。蘇微聽在耳中,便道:“蜜丹意,下地自己走!”
她性格嚴厲,孩子一直比較怕她,立刻癟了下嘴,心不甘情不願地從原重樓的肩膀上溜下了地,走不了幾步就開始抱怨天氣太熱,嘟嘟囔囔。原重樓看到前麵路旁有一個亭子,便笑道:“正午的日頭的確太熱,小孩子受不住,不如先休息一下吧?”
“好。”蘇微點了點頭,跟他一起走過去。
然而,還沒有走到亭子,她的臉色卻有微妙的改變,頓足不前。她仔仔細細地打量了這個亭子,又轉身看了看周圍的茶園和山崗,“啊”了一聲,不由自主地看向原重樓。
“怎麽了?”他愕然地看了看這個亭子,忽然間臉色也是一變,“這是……”
兩個人忽然間沉默,四目相對,一任烈日曝曬頭頂。
“大稀?瑪?”蜜丹意莫名其妙地拉了拉蘇微,又拉了拉原重樓,隻覺得兩個大人的臉色在一時間都變得有些古怪,“你們怎麽了?”
“原來是這裏。”陡然,原重樓輕輕歎了口氣,“十年沒來過,變化不小,都差點認不出來了。”
“是啊……”蘇微語氣也是複雜,“連亭子都重新蓋過了吧。”
他笑了一下,指著亭子外幾丈開外的路麵,道:“那時候,我就在這裏,第一次看到了你——可把我嚇得魂飛魄散。”
——是的,這個地方,正是十年前她斬殺了天道盟主的地方!
也是她第一次和重樓相見的地方。
人生的際遇是如此奇妙,不可捉摸。那時候她剛加入聽雪樓不久,和停雲一起掃**天下、鏟除敵手——那時候她還傾心於那個白衣如雪的貴公子,與他聯袂追殺窮寇,曆經千山萬水,從中原一路追到了這裏,終於斬其首級而歸。
又有誰知道,在多年前那一場驚鴻一瞥的偶遇裏,卻已經種下了今日一生一世的因緣。
十年前的一幕一幕在眼前飛掠而過,不受控製。她和停雲並肩在這裏血戰。窮途末路的敵人,力量懸殊的最後一戰……那一片血色的江湖陡然間再度鋪天蓋地而來。
時隔多年,她重新站在這裏,眼前似乎還飛舞著那顆人頭。
“記著: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那個被他們兩人聯手斬下的頭顱還在空中飛旋,嘴裏吐出惡毒的詛咒。那雙眼睛死死地看著她,又似乎穿透她的身體看到了黃泉彼岸,令人遍體寒意。那一刻,她忽然想起了洛陽,想起了自己曾經為之赴湯蹈火的聽雪樓。
她離開了那麽久,樓裏……都還好嗎?
那個詛咒,會不會應驗?姑姑用一生的心血培養自己,她也曾經發誓要永遠為聽雪樓效力。可時至今日,她還是背棄了原來的誓言。
在明麗的滇南日光下,往日一幕幕重新泛上心頭。
“怎麽了?”原重樓看到她又在出神,不由得有些擔憂。
蘇微猛然一顫,瞬間將方才遊離的心思收攏了回來——是的,還想什麽呢?她的決定早已做出,絕不回頭。
“沒什麽。”蘇微走向了亭子,和他們並肩坐下,“還累嗎?”
“差不多歇夠了。”原重樓道,抬起手為她擦了擦額角的汗,“倒是你,在大太陽底下站了那麽久,對身體不好……我們還是等日頭稍微沒那麽毒再上路吧。”
他的手指溫柔而妥帖,輕輕掠過她的發絲。
蘇微看著他修長的指節和勁瘦的手腕,忽然有些微的失神——他露出的手腕上,還殘留著十年前夕影刀留下的那道疤痕。
她心裏忽然一軟,脫口道:“要不,等辦完了婚禮,再離開騰衝也不遲。”
“嗯?”原重樓一愣。
“婚禮既然都安排好了,再撤銷不大吉利。另外,也得等你將雕刻好的綺羅玉都出手。”她道,“你曆經艱辛才在十年後打算重新出山,就算不能繼續在騰衝揚名,也不能收了定金後再毀約,壞了你在玉商裏的信譽。”
他聽著她為自己考慮周詳,點了點頭,卻笑了一聲:“不過,我才不在乎什麽惡名令名……都是死過好幾次的人了,還在乎別人怎麽說我?反正隻要和你在一起也就夠了。”
蘇微心裏一暖,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這次把綺羅玉切下的邊角料雕出來賣了,也足夠我們下半輩子吃喝不愁了。”原重樓道,語氣輕鬆,“剩下的主石,我不打算出售了,準備留起來雕刻一件大的東西——”
“雕什麽?”她有些好奇。
“九曲凝碧燈。”他一字一頓地道,“和十年前那一盞,正好配成一對。”
蘇微心裏一震。那盞九曲凝碧燈,傳說內外九重,重重環套,薄如蟬翼的燈壁上雕有九重天上景象,仙人雲霞,飛禽走獸,圓轉如意,精妙非凡,看過的人無不認為是非人間所有的仙品——那是他在巔峰時期的傑作,被稱為“再難重複的奇跡”。
所謂的“再難重複”,一是因為玉料的絕世無雙,二是因為世人覺得自從他右手殘廢之後,雕刻的技藝再難返回巔峰。
如今,上天竟賜了第二塊綺羅玉,那麽,他是打算挑戰當年的自己嗎?
“好。”她卻隻是微笑,毫不遲疑,“我支持你。”
原重樓笑道:“到時候雕好了,給你挑在案頭,點起來梳妝用。”
她有些不以為然:“綠瑩瑩的,照著梳妝豈不是像個鬼?”
“不識好人心。這可是連皇帝皇後都享不到的福氣。”原重樓忍不住失笑,剛要說什麽,忽然身子搖晃了一下,臉色煞白。
蘇微連忙扶住了他:“怎麽了?”
“沒什麽,隻是覺得……忽然有點暈眩。”他喃喃道,“奇怪。”
蘇微心下一驚,連忙扶著他坐下,探了探他的脈搏,又看了下他的臉色,眼裏有憂慮之色,低聲:“可能是剛才你太靠近那個池塘,被裏麵的沼氣毒氣熏到了?——是我太不小心,不該讓你靠近那裏的。”
“沒事,別瞎擔心。”他臉色有些蒼白,勉強笑道,“你看蜜丹意都好好的。我總不會、總不會比一個小孩子還不如吧?”
“不一樣的。蜜丹意從小在深山莽林長大,體質強健。”蘇微皺眉,憂心忡忡,“而你不久前剛中了蛇毒,大病了一場。如今脫險未久,身體肯定比她還要虛弱——接下來三天你得好好臥床休息了,不要再雕刻了。”
“好吧。”他乖乖地答應,“可婚禮的事……”
“我來安排就是。”她道,“你不用操心。”
“哪有新娘子拋頭露麵操辦婚事的。”原重樓搖著頭,歎了口氣,堅持著道,“說不定我睡一覺明天就好了,還是我來辦吧!”
“不行!”蘇微眼裏有了怒意,一把按住他,“給我老老實實養病!”
她隻是微微一用力,他就動彈不得,隻能歎了口氣:“好吧……我一個月前還訂了瑞福天寶閣的喜服。”他卻還是不放心,嘮嘮叨叨地叮囑,“這些天吃得多,可能有長胖,怕喜宴上穿著太緊繃了,你最好幫我去再……”
話剛說到一半,忽地聽到旁邊一聲響,樹林裏忽然有鳥類簌簌飛起,似是有什麽經過。蘇微眼神一變,立刻站了起來,長劍無聲躍入手中。在一旁玩耍的蜜丹意往後退了一步,失聲喊:“瑪!那兒有人!”
“待著別動!”蘇微同時也聽到了樹林裏簌簌的聲音,厲聲低喝,用快得看不清楚的動作掠出,直向草木搖動的地方。
密林裏果然有一行黑衣人,足有七八個人。
“又是你們?”蘇微認出了帶頭的正是宋川,忍不住冷笑了一聲,“看來是上次沒教訓夠,居然還敢出現在我麵前?對了——昨晚你們是不是也來過我家?”
“是。”宋川居然一口承認了,隻道,“昨晚我們的人試圖去夜訪蘇姑娘,卻不料到現在還沒回來,所以特此來問個清楚——蘇姑娘的身手自然是天下無雙,但也不必對樓裏的人下這般毒手吧?”
蘇微心中一驚,下意識地沉默。
果然,昨晚出現的是聽雪樓的人?可是,為什麽那些人卻有去無回?正在恍惚,耳邊卻聽得宋川又道:“何況,屬下奉了命,無論如何都要帶蘇姑娘回去。”
聽到這種語氣,蘇微冷笑了一聲,隻覺有一股怒意直衝上來:“我說過了,讓你們滾回洛陽去別來打擾我們!難道聽不懂人話嗎?非要我用劍來讓你們聽懂,是不是?”
她言語裏已動殺氣,宋川卻並無恐懼,躬身道:“趙總管說了,如果不帶回蘇姑娘,我們回樓裏也是死路一條。何況血薇乃當世名器,不可無主……”
“閉嘴!留在這裏死纏濫打,你們也是死路一條!你以為我真不會殺你?”蘇微眼眸裏有殺意掠過,冷笑,“趙總管趙總管……到了如今,那個女人還想管到我頭上?做夢!”
雖然已經離開洛陽,雖然已經對那個人釋懷,但每每聽人提到這個女子的名字,她心裏還是殘留著太多的不悅——這種女人之間的敵意,細密深刻,如同透入骨髓,天涯海角永不相忘。
然而宋川卻還在不住地提起那個名字:“趙總管說了,要是這一次請姑娘不動,她就派人來請第二次、第三次……哪怕上百次。”
宋川語氣恭謙,態度卻隱隱帶著挑釁,道:“蘇姑娘何必如此執著呢?就算留在滇南,也未必能過上安生日子,隻白白地連累了身邊的人——那位原大師和小姑娘,都是不會武功的普通人吧?”
蘇微一驚,順著他的眼光看去,卻看到另外有一行黑衣人從地麵上悄然前行,趁著他們對話之際穿過茶園靠近了亭子,朝著原重樓和蜜丹意撲了過去!
“住手!”蘇微怒極,轉身掠回。
然而身形剛一動,宋川卻攔住了她的去路,雙手一翻,一對清光閃爍的長短劍已經握在手裏,口中輕聲笑道:“蘇姑娘不必著急,我們隻是想請這兩位和你一起去一趟洛陽而已——隻要蘇姑娘配合,在下絕對會待他們如貴賓。”
“閉嘴!”她的眼眸已經透出冷光,手一抬,劍光如匹練掠過。
那一劍是如此地淩厲,劍未至,鋒芒已侵入骨髓。
宋川身經百戰,本能地知道這一劍的厲害,身形也是快如閃電,在間不容發之際折腰往後仰去,手中雙劍一弧一直,分別從左右迎接這一劍。隻聽唰的一聲響,劍氣凜然,割麵而過,他雖然堪堪避開,束發玉冠猛然斷裂,一頭黑發竟被齊齊割斷!
這是驂龍四式!幾乎存在於傳說中的血薇劍譜!
他大駭,直起身,隻覺耳邊一陣劇痛,一道鮮血直落下來。隻是一眨眼,他的右耳已經被削去了半邊。宋川摸了摸臉頰,臉色白了一下——作為吹花小築的骨幹,他自詡身手在江湖上罕有敵手,然而此刻,他竟然連麵前的人是如何出劍的都看不清楚!
蘇微隻是一劍便逼退了他,縱身撲入了亭子。那一刻,一個黑衣人已經抱起了尖叫的蜜丹意,另外幾個也已經抓住了原重樓的手臂。
然而,隻是一瞬,那些人都覺得懷裏抓住的人忽然沒了。
“啊!”蜜丹意跌落在地上,一身是血,驟然發出了尖叫——和小女孩一起跌落的,還有那一雙死死抓著她的手臂。原重樓也重新跌回了原地,四隻抓著他的手還留在他身上,每一隻都是齊腕而斷,鮮血淋漓澆了他半身。
隻是一劍,便斷了五個人的手。
然而聽雪樓出來的人個個驍勇,為完成使命可以不顧生死,就算瞬間斷了一隻手卻是不肯後退,反而厲喝了一聲,不顧一切地朝著近在咫尺的原重樓和蜜丹意衝了過去。
“蘇姑娘!”宋川看到眼前這一幕,失聲驚呼,“住手!”
然而,已經晚了——在那些孤注一擲的人觸碰到原重樓和蜜丹意前的一瞬,蘇微的劍橫切而出,如同雪亮的閃電劃過,切斷一個個人的咽喉。她已經有多日不曾開殺戒,然而這種殺人的本能卻一直停留在骨髓裏,此刻一出手,便再也無法控製。
“啊啊啊!”蜜丹意捂著耳朵尖叫,聲音淒厲。
當宋川衝到亭子裏的時候,這裏已經沒有立足之處——橫七豎八的屍體覆蓋了地麵,每一個都是被一劍斷喉,刹那送命。
“蘇姑娘,你……”宋川不可思議地看著這一切,倒吸了一口冷氣,“你……你竟然真的對樓裏的人下這樣的毒手?”
“看到了嗎?誰敢再碰他們一下?”蘇微橫劍而立,眼眸凶狠至極,如同一匹浴血而出的孤狼,冷笑,“再敢動一下重樓和蜜丹意的念頭,下次斷的就是你的脖子!”
滴著血的劍尖斜斜指向了他——宋川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是的,片刻之前,他心裏還有著幾分自信,以為自己可以對抗血薇的主人。可短兵相接之後高下立判,此刻麵對著驂龍四式,他心裏竟然空空****。
就算沒有血薇,這個女人一動手,自己又能接住幾招?
高手過招,心中一怯,勝負頓時立判。
“放心,我不殺你。”然而,蘇微卻開了口,語氣森冷入骨,“我要你替我帶個口信回洛陽,所以才留著你一隻耳朵——給我聽好了!
“從今日起,我蘇微,和聽雪樓恩斷義絕!
“從今以後,再有聽雪樓的人踏入騰衝,再敢在我麵前出現,再敢打擾我們的生活,不管是誰,殺無赦!就算是蕭停雲趙冰潔他們親自來,也一樣!
“我蘇微,言出必行,違者必殺!”
唰的一聲,劍光劃過地麵,將腳下堅硬的石板一切為二!深深的裂痕,將聽雪樓的來使和她自己割裂了開來。
劍光冰冷徹骨,這些話語也冰冷徹骨。
……
那些人離開後,蘇微俯下身去,將那些還死死抓在原重樓身上的斷手一個個扯了下來,扔到地上。每扯下一個,原重樓的身體就戰栗一下。
“怎麽,嚇到了嗎?”蘇微輕聲問。
原重樓勉強笑了一笑,想要說什麽卻說不出來。
“對不起。在蜜丹意麵前殺人,這種事不到萬不得已我也不會做。隻有這次下了辣手,才能不再被那些人打擾——”蘇微歎息,抬起手揉了揉小女孩的腦袋,發現孩子在微微戰栗,柔聲,“乖,沒事的。”
蜜丹意微微轉過了頭,避開了她的手,一聲不吭。
“我先處理下這裏的屍體,免得驚動路過的人。”蘇微歎了口氣,站起身來將那些橫七豎八的屍體拖到了路旁的水溝裏。原重樓看到她一個人忙碌,便站起來幫忙,然而剛一靠近就被血腥味逼得往後退了一步。
“好了,你就在一邊替我望風吧。”蘇微哂笑。
他有些尷尬,臉色發白地笑了笑,便站到了一邊,看著蘇微將那些屍體重重疊疊堆在一起,從懷裏拿出一瓶東西,湊近去,在傷口上撒了一點粉末。
他還沒問這是什麽,卻聽蘇微忽然“咦”了一聲。
“怎麽?”原重樓的神經已經繃緊了,連忙問。
“沒什麽……隻是覺得……”蘇微直起了腰,微微蹙眉,“這幾個人的臉似乎有些陌生。我以前在聽雪樓的吹花小築裏似乎並沒見過這些人,是什麽時候招進來的?”
原重樓愕然:“聽雪樓?吹花小築?好風雅的名字,是詩社?”
蘇微語塞,隻能低頭看著那些屍體在化骨水的作用下迅速腐蝕,扭曲著融化,最後變成了一攤黏膩的汁液,滲入了路邊的溝渠。
——那一瞬間,她心裏也有微微的寒冷。
自從出道江湖以來,縱橫十年,未獲一敗。她曾經殺過無數人,卻從未想過有一天會殺到聽雪樓自己人的頭上!這些曾經和自己有著同樣信念、並肩戰鬥的人,轉瞬就這樣化成了溝渠裏肮髒的水,默默消失在這天地間。
——就像當初,她以為自己隨時會在滇南孤獨地悄然死去一樣。
江湖人,江湖死。路邊白骨,青草離離,猶是夢裏人。
“迦陵頻伽,你怎麽了?”耳邊傳來了原重樓的驚訝低語,她一回頭,才發現自己眼裏居然有淚盈眶,長滑過臉頰。
原重樓在一旁看著她,不知為何,眼裏滿是隱憂。
“沒事。”她連忙擦幹了淚水,道,“隻是一時感懷罷了。”
“感懷你的過去嗎?”他輕聲歎息,“那些人為什麽非要你回去,你又為什麽這麽對他們……我雖然不清楚,但……總是希望和你過上安定的好日子罷了。”
“嗯。”蘇微收起了心緒,垂首低聲。
然而說話之間,樹叢裏居然有簌簌的聲音,腳步迅捷,似是有好幾人結隊而來——蘇微一驚,足尖一點飛身掠過,不等來人靠近便是霍然揚手,長劍出鞘,心中殺氣湧動:怎麽了?今天竟然會接二連三地有人來犯?
然而出乎意料的,對方居然沒有動手的意圖,隻是往後急退。
“蘇姑娘!”來人低呼,“是我們!”
劍鋒停在了對方的咽喉上。蘇微微微蹙眉,看著對方——那個人穿著一襲白袍,衣角繡著一彎金色的新月,竟是之前有過一麵之緣的輕霄。
“又是你?”她冷冷的,“我倒是正要找你們,居然就送上門了。”
“正是在下。”輕霄態度很是恭敬,“讓蘇姑娘受驚了。”
“你來這裏做什麽?”昨夜的一幕瞬間浮上心頭,她的語氣裏便帶了一絲殺意,“鬼鬼祟祟地跟著我們,難道也是靈均的命令?”
“蘇姑娘誤會了。”輕霄也沒有動氣,隻是指了指不遠處的道路,語氣平靜,“這裏前方不遠處便是驛道,是從大理通來騰衝的必經之路,我們受大人之命,守著這條要道。”
“哦。”蘇微語氣卻莫測,“這是為了防誰呢?”
輕霄臉上笑容微斂,似乎在斟酌著用詞,片刻後才道:“不瞞蘇姑娘,最近騰衝府並不太平……”
“我知道。”蘇微語氣忽轉肅殺,“我剛去過那個池塘,見過聽雪樓的人。”
輕霄一震,露出意外的表情,道:“原來蘇姑娘已經知道了?唉……是在下做事不周到。本來靈均大人囑咐過,最好不要驚動你們。”
果然是他們做的?蘇微心裏一動,手指不知不覺地握緊了劍,眼神嚴厲起來:“那麽說來,這幾天在我居所殺人毀屍的,就是你們了?”
她語氣平靜,卻森然透出殺氣,隻要對方一個回答不對便要出手。
然而輕霄卻露出慚愧之色,拱手道:“抱歉。騰衝是我教所轄地區,靈均大人吩咐要保證蘇姑娘一行的安全,可這數月之間不斷有人暗中窺探,乃至試圖行凶——在下率人暗中竭力阻擋,卻不料還是力不能逮,驚動了姑娘。”
他說得輕鬆,蘇微聽在耳中卻覺得驚心動魄。
是的,這幾個月裏她過得平靜,以為自己到了世外桃源,卻不料背後已經有這麽多腥風血雨無聲掠過!原來,聽雪樓一直不曾放過她。
她咬了咬牙,問:“你們昨晚把聽雪樓的人怎麽樣了?”
“這……”輕霄停了片刻,麵露為難之色,忽地低聲道:“關於此事,蘇姑娘可否不要稟告靈均大人?若靈均大人知道在下透露了教中訊息……”
蘇微皺眉:“隻當這些是我自己發現的,不會牽扯你。”
“那就好。蘇姑娘是個守信的人。”輕霄鬆了口氣,道,“這些日子來,據在下暗中觀察,來騰衝的一共有兩路人馬,其中一路是不明身份的黑衣人,應該是訓練有素的殺手。而另外一路……則是來自聽雪樓。”
“這個我已經知道了。”她有些不耐煩,“他們一共來了幾次?”
聽到這樣的說辭,蘇微倒有些意外。
輕霄的說法,於情於理並無任何不妥。可是,那個戴著麵具的白袍祭司弟子和自己不過是數麵之緣,卻在霧露河上救了自己的性命,臨別更以稀世之寶相贈,等她到了騰衝後,居然還這般照拂周全?
一念及此,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奇特的不舒服。
蘇微壓抑了一下心中的不愉快,語氣有些僵硬地道:“多謝好意。我的確是不願回中原去的——但聽雪樓的人若是來了,我自己自然會打發他們走,你們何必越俎代庖?”
“是,是。姑娘的心情在下完全能理解。”輕霄並沒有為自己辯解,隻是道,“但在下也是奉命行事——靈均大人說了,兩教之間的盟約,必須得到足夠的尊重。”
盟約?蘇微忽地一愣,想起了三十年前聽雪樓主和拜月教訂立的盟約,頓時無言以對。是的,昔年,聽雪樓主蕭憶情和拜月教迦若大祭司曾經締結過“勒馬瀾滄”的誓約,約定兩派從此以瀾滄為界,井水不犯河水。
若有逾越,自然可殺無赦。
她心裏的那股怒氣頓時餒了大半:是的,靈均自然有充足理由對不告而入的人采取任何手段,而輕霄此刻的態度,也已然算是客氣。
蘇微過了許久才冷笑了一聲:“聽起來倒是一片好意,但你們的人昨夜為何要脅持蜜丹意?區區一個孩子,哪裏惹到你們了?”
“什麽?”輕霄一愣,看了一眼旁邊的孩子,臉色不自覺地一變,脫口而出,“不可能!我們怎麽可能傷了……傷了這個孩子?”
“那麽,那個持刀脅持蜜丹意的黑衣人又是誰?又是誰設了結界,暗中計算於我?”她皺起了眉頭,語氣漸漸嚴厲,“就憑你的本事,隻怕還做不到!”
“這……”輕霄飛快地看了蜜丹意一眼,似有不解。小女孩臉色嚴肅,目光炯炯地看著他,眼中似乎藏著一把刀。他隻覺得心裏一冷,連忙道:“在下指天發誓,昨晚絕對沒有對姑娘和這個孩子下手!我們是負責來保護蘇姑娘的,又怎麽會做這種事?”
他言辭懇切,蘇微卻隻是冷冷一笑:“回去告訴靈均,他的好意我心領了——但從此後,我的事情由我自己解決,再不勞你們拜月教的人插手。若再攙和,就別怪我不客氣了!”
她再不多說,轉身帶著原重樓和蜜丹意離去,遠遠扔下了一句話——
“告訴靈均,我七月初七在騰衝婚宴。
一直到回到竹樓,蜜丹意都很沉默,用小手拉著原重樓的衣角,乖乖地跟在他身邊。而原重樓也一路無語,似乎有些心事。蘇微感覺到了有些僵硬的氣氛,便開口問:“對了,七月七日的婚宴,現在準備得怎麽樣了?”
“酒宴差不多訂好了,天光墟罷市三天,開整整一百席。”提到這個,原重樓頓時振作了精神,對答如流,顯然是為此用了很大的心思,“我從大理那邊請了鬆鶴樓最好的廚師,還訂了五百壇好酒,其中杏花酒、梨花酒、十八仙、香蛇酒、古辣酒各一百壇……”
他說得興興頭頭,蘇微卻隻是在一邊聽著,若有所思。
“是啊……”她喃喃道,“那天會很熱鬧吧?不知道會來多少人呢?”
“唉,我們兩邊好像都沒什麽親戚可以請——不過,至少靈均大人會來吧?剛才你不是請了他?”原重樓還沉浸在自己的思路裏,屈指算著賓客,“哎,他如果肯來,那可是太有麵子了!要知道,連鎮南王的婚宴他都推辭了不肯去的。”
“在主桌上給他留個好位置吧。”蘇微淡淡點頭,語氣卻莫測,“在旁邊再空幾席位置,以待來人。”
原重樓有些愕然:“以待來人?”
“這次婚禮辦得如此熱鬧,若師父還在滇南,說不定會聽到消息過來看我吧?”蘇微喃喃,“另外幾席,就留給洛陽可能會來的貴客。”
“洛陽……”原重樓神色一動,想要問什麽卻終於沒有開口——就如這麽多日子以來,他從未正麵問過她的過往一樣。
洛陽,洛陽。
那是一個禁忌,他偶爾從她口中聽說,卻永遠不能詢問。那兩個字,代表著她的過往、她的出身、她曾經有過的歡樂和傷痛……就如她來自的那個神話般的“江湖”一樣,對普通的凡人來說,是如此遙不可及的存在。
“如果洛陽那邊真的來了人的話,這個宴席可就熱鬧了。”蘇微抬起眼睛,無聲地看著中原的方向,喃喃,“老實說,我還真有點期待呢……”
日光從她頭頂傾瀉而下,明麗如瀑布,然而她站在滇南燦爛熾熱的陽光裏,手心卻有一絲冰冷的寒意,如同一把虛無的劍握在掌心,無論她鬆手或者握緊,都永遠不會消失。
如同那一片看不見的江湖,如影隨形。
“哎呀!”剛一出神,耳邊卻傳來蜜丹意的驚呼,“大稀……大稀暈倒了!”
蘇微霍然回頭,看到小女孩正用盡全力撐住了搖搖欲墜的原重樓,一臉驚惶地看著她——原重樓的臉上有淡淡的黑氣彌漫,蒼白如紙,已經說不出話來。
這是……中毒了?
驛道上,綿延的鎮魂碑一望無盡,隱藏在蒼翠裏。有個人踉蹌而來,捂著鮮血如湧的傷口行走在驛道上,偶爾會停下來看一看路邊的碑文。
不知道等了多久,終於聽到有人開口問話。
宋川轉過頭看著輕霄,不禁笑了起來:“是啊。那個女人的劍術實在是太厲害了……簡直不像是這個世間所有。此生能親身領教驂龍四式,也算死而無憾。”
這兩個原本應該屬於敵對勢力的人,隱藏在滇南濃密的蒼翠之下,相顧而笑,竟然是有著說不出的默契。
“畢竟是個女人。有著這樣驚為天人的劍術,卻一直被靈均大人玩弄於股掌之上。”輕霄淡淡道,“今日你損失了一隻耳朵,把戲演足了,也算圓滿完成使命——從此後不需要再在她麵前露麵了。”
宋川躬身:“身為月神子民,敢不竭盡全力?”
“如此甚好,也免得日後費心。”輕霄道,眼裏露出微微的迷惑,“隻是……聽雪樓已破,蕭停雲已死,卻為何不殺了蘇微?還要如此費力瞞住她?”
“我也不知道。”宋川歎了口氣,“靈均大人一貫心思深沉,豈是我等猜得到的?應該是留著這個女人還有很大的用處吧?”
“是啊……”輕霄也是搖頭,一笑,“我們是下屬,還是不要想太多吧。”
兩人分頭沿著驛道悄然離開,宛如不相識——滇南蒼翠如海,唯有一座座鎮魂碑,如同沉默的眼睛凝望著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