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夕影血
“原來我錯了——”許久,她喃喃,“你最愛的,還是聽雪樓而已啊。”
“你的確是錯了。”蕭停雲淡淡道,凝視著她,“我們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你畢竟還是不明白我——冰潔,我厭煩了站在別人陰影之下,我最愛的……”
※※※
“你們兩個得意什麽?”旁邊的九公看到兩人這般情狀,冷笑起來,恨極,“賤人!就算你千算萬算,也保不了聽雪樓了!你以為躲過了這次就是萬事大吉?”
“這不過是引蛇出洞!”他大笑起來,白發飄蕭。
趙冰潔一顫,失聲驚呼:“什麽?”
“血薇歸來,聽雪樓的子弟都隨著樓主來渡口迎接,結果唱了一出空城計。”九公獰笑,得意萬分,“聲東擊西,如今我們的主力人馬,恐怕早已經攻破聽雪樓總樓了!哈哈哈!尊主神機妙算,又豈是你這個賤人能猜到?!”
“什麽?”趙冰潔一個踉蹌,隻覺血氣倒衝。
是的,她全心全意地應對著今日的伏擊,用盡全力要把這些毒蛇引出巢穴,在洛水渡口圍殲——卻不料,對方也隻是利用了她,轉而另外布下了殺局!
一隻手及時從旁伸過來,扶住了她搖搖欲墜的身形。
“冰潔,不必擔心。”蕭停雲卻是鎮定,低聲道,“我已有安排。”
她愕然抬起頭,卻對上了他深不見底的重瞳。那一刻,她隻覺得心安。
蕭停雲頓了頓,道:“自從蘇微中毒以來,我便隱隱覺察一個針對聽雪樓的大陰謀正在形成,所以一直很小心地提防——不僅是提防著你,更是提防著所有人。所以,我斷然不會做出把所有人調離總樓的舉動。”
“什麽?”她猛然一震,失聲道,“難道你……”
“是,我是把總樓全部人手都派來了洛水。但是,那之前,我已經從各地分壇裏秘密抽調了精英人手上來備用。”蕭停雲微微笑了笑,“放心,如今樓裏守衛森嚴,四位護法大概已經在帶領子弟們禦敵了!”
此語一出,不僅是趙冰潔,連九公都脫口驚呼出聲來。
“四護法?”九公失聲道,“不……不是已經派去苗疆了嗎?”
“我給冰潔的是假情報。”蕭停雲冷笑了一聲,看了一眼這個老人,“我根本沒有派他們去那裏。他們一直待在洛陽等著,等著你們這些人。”
趙冰潔定定看著他,眸子裏終於露出了洞徹的神情。
“原來,你早已提防。”她微微歎息,語氣複雜莫辨,“根本從一開始,你就沒有聽我的勸告,將四護法調離洛陽去找蘇姑娘,對不對?——你擔心我會勾結對手忽然發難,所以在暗中積聚力量,以備不時之需,是不是?”
蕭停雲頷首,似有愧意:“抱歉。”
是的,這麽多年來,他和她朝夕相處,曖昧而親密,事實上卻從未真正信任過她。因為他知道身邊的這個女子袖中藏著的那把朝露之刀,不知何時便會出鞘割破他的咽喉——與這樣的女人同處,又怎能不日夜提防呢?
蕭停雲歎息:“碧蠶毒不是見血封喉的毒藥,但苗疆路途遙遠,如果是派人去取藥,則無法在一個月之內往返。所以,為了及時解毒,最好的方法就是中毒之人親自去一趟——冰潔,你難道不覺得對手是故意這麽安排的嗎?”
趙冰潔歎息:“你原來早就明白了。”
“他們用計讓蘇微離開了聽雪樓,便以為我會親自出馬,或者至少派出樓中重要人物前去尋找——這樣,他們一方麵可以以靜製動,在那邊布下羅網將我們派去的人手一個個消滅,而另一方麵,聽雪樓實力空虛,自然更容易讓他們乘虛而入!”蕭停雲的語氣冷靜洞察,“這種調虎離山之計,實在用心刻毒。”
趙冰潔無言頷首。原來,一直以來,他都是這樣心思細密的人,遠比她料想的更加睿智深沉、殺伐決斷——這些年,她日夜為他憂心,替他所謀唯恐不周,卻不料,他暗地裏早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
如果是這樣的話……倒是令人放心了呢。
“隻是,公子好狠的心。為了樓中大計,竟將蘇姑娘的安危擱置一旁。”趙冰潔歎息了一聲,“幸虧石玉如今找到了她,如果她在苗疆有個三長兩短,公子心裏難道不會有愧疚嗎?”
蕭停雲身子微微一震,似乎也很難回答這樣尖銳的問題。沉默了一會兒,最終隻道:“血薇的主人不該是一個等待被別人救助的弱者,我相信阿微憑自己的力量,也能夠渡過難關——如果不能,她也不是我所期待的那個人。”
趙冰潔沒有回答,隻是輕微地歎息了一聲。
“原來我錯了——”許久,她喃喃,“你最愛的,還是聽雪樓而已啊。”
“你的確是錯了。”蕭停雲淡淡道,凝視著她,“我們一起生活了十幾年,你畢竟還是不明白我——冰潔,我厭煩了站在別人的陰影之下,我最愛的……”
就在那一刻,外麵傳來了一聲歡呼。
蕭停雲的語聲停頓了一下,視線投向了窗外——那裏,夕陽下的江麵澄澈明亮,映照著千裏的晚霞,宛如從水底浮出了一個晶瑩剔透的琉璃世界來。在遼遠的江麵上,一葉孤舟從南方駛來,船頭有聽雪樓的旗幟,獵獵飛揚。
“樓主!”門外有弟子急急奔過來,驚喜道,“是石大人帶著蘇姑娘回來了!”
“是嗎?”他霍然站起,有掩不住的喜色,“快去迎接!”
然而隻是一刹那,岸邊傳來一陣驚呼,隻見離岸尚有三丈的船猛然一晃,劇烈顛簸起來!水底有什麽東西瞬間湧出,躍上了船頭——那些穿著黑色水靠的人手執分水刺,襲擊了這一艘即將靠岸的小船!
“不好!有埋伏!”蕭停雲吃了一驚,來不及多想,一點足便穿窗掠了出去,“大家不要擅自行動,聽我指令!”
一陣風過,麵前便空了。
趙冰潔站在空無一人的客棧裏,眼神空茫黑暗,但卻轉過臉,迎著窗外夕陽射入的方向,望著那一艘船從琉璃般的江麵上緩緩駛來,嘴角浮現出了一絲悲涼的笑意。
是啊……那個女子,終究還是回來了。
這一場難關渡過後,夕影血薇再度聚首,就算是背後尚有勢力蠢蠢欲動,聽雪樓在江湖中的地位又有誰能動搖?而她,終究是再也沒有立足之地。
就在黯然一分神之際,她忽然聽到了一聲極輕極輕的冷笑,忽然心驚。
那其實不能算是笑,因為笑的人根本不曾啟唇,就算麵上也不曾露出一絲異常的表情來——隻是看到那一艘船靠岸,不自覺地從唇齒之間流露出一聲極其輕微的嗤鼻來。換了任何人,恐怕都不會注意到這一聲下意識的吸氣,然而趙冰潔卻是一個在黑暗中生活了大半生的女子,光論聽覺靈敏,隻怕足以媲美絕頂高手。
她驀然回身,看向了聲音的方向。這座破敗的酒館裏血汙四溢,除了她之外,隻有那個被製住了的皓首老人,正在滿嘴是血地望著外麵,笑意詭異。
“九公?”她脫口低呼,臉色唰地蒼白,仿佛隱約感到了什麽不祥。
難道這一波的刺殺,竟然還沒有結束?!
“公子,小心!”她顧不得這邊,連忙踉蹌追了出去。
蕭停雲趕到渡口時,正看到石玉在船頭和那群突然來襲的刺客血戰。
這個掌管吹花小築多年的人,平日就喜怒不形於色,即便是遇到了猝不及防的襲擊也是麵無表情、絲毫不亂。他身邊幾個跟隨他去了苗疆的樓中弟子也紛紛拔刀,和那一行水底冒出的刺客交起手來,一時間竟也沒有落了下風。
岸上的聽雪樓弟子看得心焦,卻因為船還在江心,沒有樓主的號令不敢擅動。此刻看到蕭停雲從酒館裏飛掠而出,齊齊看了過來。
“帶上二十人,跟我去救援!”他沉聲吩咐著,落到了岸邊準備好的一條小船裏。也不等船夫上來,抬手一拍,岸邊巨石應聲碎裂,小船箭一般向著江心急射而出。
船上還在激鬥,蕭停雲不等兩船靠近,便足尖一點掠了上去,翻腕拔刀。
船頭地方狹小,隻能容下五六人,一刀揮出便可以將整個船頭籠罩。此刻夕影刀一出現,登時便改變了局麵。蕭停雲和那些人一交手便不由得“哦”了一聲,心下了然。
這些人還是風雨組織的殺手,卻並不是最高級別的金衣殺手。
看來天道盟真的是已經山窮水盡,人手和資金都匱乏,竟然隻能雇傭風雨的人來完成這次襲擊——而且,還隻是二流的銀衣殺手而已。
“石玉,沒事吧?”他一刀逼退了兩個殺手,轉頭問不遠處的同僚。在和一群殺手搏殺,石玉的動作似乎有些僵硬,武功好像比平日差了一籌,令蕭停雲心裏一驚,脫口問:“怎麽,你在滇南受了傷嗎?”
石玉似是來不及說話,隻是搖了搖頭,且戰且退。
“樓主,快去救蘇姑娘!”旁邊有人急道,卻是和石玉一起去滇南回來的宋川,出劍淩厲,一口氣逼退了幾個撲上來的殺手,幫蕭停雲擋住了背後的襲擊。
“好!”他低喝了一聲,一刀斬斷麵前攔路之人的脖子,衝了過去。
刀風卷起了簾子,蕭停雲看到艙裏的蘇微。她半坐在那裏,手裏握著一把劍,腳下躺著兩具屍體,側臉對著他,微微咳嗽著。
“阿微!”蕭停雲喚了她一聲,“快出來!”
她應了一聲,握劍轉過身。他發現她臉色蒼白,竟是像白紙般一點血色也無,心頭一震,剛要問什麽,背後又有兩艘小船靠近,二十名聽雪樓精英子弟陸續來援。然而蕭停雲尚未鬆一口氣,忽然覺得整個船身往下一沉!
有兩個殺手從水裏潛出,嘴裏叼著匕首,竟然鑿沉了這艘船!
“船要沉了!”蕭停雲厲聲,“阿微,快出來!”
船艙裏的蘇微起身出艙,剛一動手,又咳嗽了幾聲,探出一隻手來,似乎想要讓他扶一把——那隻手纖秀如玉,雖然已經褪去了中毒的青氣,卻蒼白得毫無血色。蕭停雲眼見情況危急,也來不及多說,連忙探出手扶住了船艙裏的蘇微。
那隻手冰涼而柔軟,似沒有絲毫力氣。
就在那個瞬間,他忽然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
他說不出什麽不對。但是蘇微將手放在他手心的那一瞬間,他竟然心底一冷,猶如入手的是一柄劍!就在他微微色變之際,耳後風聲微動,一聲極沉穩淩厲的刀刃破空之聲逼來——蕭停雲來不及回頭,肩膀一沉,下意識閃電般地側身閃避。
然而他身形剛一動,腕脈便是微微一痛!
簾後探出的那隻手,纖秀得似沒有力氣,卻忽然一翻,牢牢搭在了他的手腕上!
那隻冰冷的手扣住了他的腕脈,瞬間令他半身無法用力。蕭停雲心裏猛然一震,知道事情不好。然而電光石火之際已經來不及避開,此刻背後的那一刀刺來,眼角瞥到,隻見竟是那個沉默寡言的石玉在猝不及防之時動了手!
他來不及甩開那隻扣住自己的手,隻能提起一口內息,將真力注滿左肩,護住了經脈,竟是硬生生地接了那一刀。
石玉一刀砍下,血飛濺,依舊是麵無表情。
那一刻,蕭停雲隻覺得心裏徹骨寒冷。
是的,他們中計了!——在剛剛竭盡全力應付完了兩場伏擊之後,誰都以為危機已過,卻不料還有一場絕殺,在江上等著他!
如果石玉已經叛變,如果舟上那緋衣女子不是蘇微,那麽——血薇真正的主人又在哪裏?她,是不是如今已經遭遇了不測?!
心念電轉,一念及此,他的心裏便是一冷,有一種難以抑製的不安。肩上的刀傷隱隱作痛,更可怕的是,他能感到傷口附近迅速地有麻痹感蔓延開來。
有毒!石玉的刀上,居然還塗了劇毒!
怎麽可能?他不敢相信地回過頭,看著這個效忠了聽雪樓幾十年的沉默男人。出生入死那麽多年,多少風浪都經過了,為什麽去了一趟滇南,石玉就變成這樣子?
“樓主!”岸上弟子看到此情,大驚,再也顧不得什麽號令,紛紛踴身躍上船,向著江心疾馳過來救援。
然而,看到同門追了上來,本來船上在和殺手搏殺的那些聽雪樓子弟卻忽然間一起翻臉,回轉刀鋒,毫不留情地便向著追來的同門迎頭砍下!
這一批去往滇南的人,居然齊齊叛變!
“石玉?你怎麽了?”蕭停雲厲叱,回身應敵,一邊手起刀落,斬向了那隻扣著自己腕脈的手。然而簾後探出的那隻手在此刻仍然緊緊扣住他的腕脈,麵對著疾砍而落的利刃,竟然仿佛看不見一樣地不動分毫!
他沒有猶豫,一刀砍落。
哢嚓一聲,腕骨斷裂,然而令人驚詫的是,簾後那個人仿佛不知疼痛,那一握之力竟然毫不減弱。他揮手甩開那人,那隻斷腕猶自牢牢握在他手上,竟深入手腕一指深!
在此時,耳邊的第二擊又已經迫在眉睫。
“石玉!”他單手回刀格住,厲叱,“你瘋了?”
然而,那個麵目冷肅的下屬還是毫無表情,一連串的攻擊還是隨之而來,狠辣淩厲,竟然招招都是同歸於盡的打法——可是無論怎麽攻擊,卻都一言不發,似乎嘴巴已經被人封住了,隻留下身體還在毫無顧忌地瘋狂攻擊。
他的眼眸裏,隱約透出一種詭異的藍色。
那一瞬,蕭停雲明白過來了:這是傀儡之術!石玉,竟然已經被人操縱了!
一念及此,他再不猶豫。
那隻伶仃斷腕還緊握在他手上,蒼白纖細。艙裏那個假扮蘇微的女子卻沒有呼一聲痛,另一隻手提著劍疾刺過來,狠辣淩厲,眼神也是非中原人所有的暗碧色。生死頃俄,他毫無憐香惜玉之念,一刀將她手裏的劍連著半條手臂削斷!然後,回過手,將石玉的攻勢擋在了身邊三尺之外。
此刻,船已經到了江心,迅速地下沉。
洛水茫茫,半江夕陽殷紅如血,竟然隱約透出不祥的氣息。
“大家小心!快給我……”蕭停雲眼光掃過,忽然間心頭一跳。
殺戮還在繼續。聽雪樓的兩撥子弟們相互殘殺,每個人都毫不留情,彼此殺紅了眼,窄小的船舷上已經飛濺滿了鮮血——看來,這一批跟隨石玉一起去滇南的人已經個個都失去了神誌,被人所控製了。
和其他被傀儡術控製的人一樣,石玉同樣也在一刻不停地攻擊,每一招都是奮不顧身——然而,在那一瞬,蕭停雲卻發現對方的眼睛裏流露出另外一種神情:那是他所熟悉的、屬於這個多年相處的真正下屬的眼神。
石玉的眼睛,直直地看著船舷底下。
這一刻的情形非常詭異。那一個仿佛戰魔附身的人,手上一刻不停地在攻擊,近乎瘋狂,然而他的眼睛裏卻仿佛藏著另外一個人,正在焦急萬分卻無法出聲地提醒著什麽。
那一瞬間,蕭停雲忽然隱約明白過來了,悚然:“你是說……”
忽然間,石玉眼裏掠過了一絲決然的光,嘴裏噴出一口血,竟是硬生生咬破了舌尖!他一邊揮舞著刀,一邊卻是回過另一隻手來,狠狠一拳擊在了自己胸口正中,隻聽哢嚓一聲,胸膛微微內陷,用力之重讓肺腑裏的血猛然從喉頭衝出。
“樓主!快走!”劇痛暫時令人清醒,石玉在生命的最後一刻終於掙脫了蠱蟲的控製,和血吐出了一聲短促的厲喝,“艙裏有炸……”
然而,他那句話沒有說完,隨之而來的便是震耳欲聾的爆炸聲。
整條船,瞬間在江心粉碎!
一切隻是一瞬間。
血和火藥的味道彌漫了整個水麵,震得破舊的小酒館屋梁簌簌作響。
“哈哈哈……哈哈哈!”酒館裏的老人狂笑起來,看著那一朵盛大的煙花在水麵上綻放、消失、沉沒,“哈哈哈哈……死了!全死了!”
誰都沒有想到有這樣的劇變。那一艘載著蘇姑娘歸來的船忽然折返,又在駛離岸邊後旋即爆炸,將船上的所有人都一並帶入了江底——其中,也包括了聽雪樓的樓主。
艙底的火藥威力是如此劇烈,整艘船在一瞬的爆炸後灰飛煙滅,夕陽如血浸了半江,江麵上空空****,隻有一兩片破裂木板還在水麵上打著漩兒,鮮血從船沉沒的地方無聲無息地彌漫開來,一圈圈地擴散,染得半江血紅。
那樣詭異淒烈的情景,仿佛有著魔一樣的力量,讓所有人瞬間屏息。
“不!”寂靜中,隻聽到一聲驚呼,趙冰潔從酒館裏仿佛瘋了一樣奪門而出,一路狂奔,不到水邊便腳下一絆,踉蹌倒地,“不!”
“不……不!”她跪在地上,喃喃,“不!”
那一瞬,有兩行淚水從她眼裏奪眶而出。她抬手掩麵,哭得全身顫抖、無法克製——很多年來,從來沒有人看到冷淡沉默的趙總管這樣不顧一切地哭泣,仿佛忽然從一個不動聲色的居高位者變回了一個柔弱女子。
在總管發出哭聲的那一瞬,仿佛終於明白眼前的一切已經是無可挽回。聽雪樓所有弟子都驚得呆了,望著空無一人的江麵,許久才爆發出一聲哭號。立刻便有人奮不顧身地躍下江,想要打撈起什麽。
然而水底彌漫著鮮血,到處都是斷肢殘骸,慘不忍睹。
許久,才有一個弟子忽然冒出水麵,握起一物,失聲驚呼。
——那是一截斷肢。從肘彎而斷,被炸得支離破碎。然而,在那隻手裏,卻還緊緊地握著一個空了的刀鞘。
這……似乎是樓主夕影刀的刀鞘?
所有人都吃了一驚,卻無人敢在此刻開口說出第一句話。
然而沉默很快被打破,另一個潛入水底搜索的聽雪樓子弟隨之浮出水麵,同樣也是失聲驚呼,手裏卻捧了一把淡青色的刀。
“夕影刀!”一眼看到那把刀,所有聽雪樓弟子都變了臉色,終於喊出聲來。
——夕影刀和主人向來生死不離,如今刀沉水底,主人身在何處自然可以想見。
一時間,某種不可思議的蒼涼宿命感在聽雪樓的弟子心裏浮起。所有人不由自主地跪了下來,麵對著滔滔洛水長跪,哭號,叩首至流血——今天,所有樓中子弟都雲集在此處,卻不能挽救樓主的性命,隻能眼睜睜看著他落入陷阱,永沉水底!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樓主永眠水底,蘇姑娘下落不明,傳了五代的聽雪樓,難道至此而絕了嗎?
在所有人哭聲越來越響、情緒幾近崩潰的時候,忽然聽到岸邊的酒館裏傳出一聲慘呼。旁人無暇顧及,然而悲痛中的趙冰潔卻是一驚,扶著一個下屬顫巍巍地撐起了身子,在這種時刻卻猶自克製著自己的情緒,回身到酒館裏看了一眼。
那個狂笑著的老人此刻橫屍室內,眼睛大睜著,臉上笑容未斂,然而花白的頭顱卻染滿了血——有誰,竟然趁著方才片刻混亂滅了口!
那一刻,她隻覺得全身發冷。
是的,強敵未除,就蟄伏在附近!而他們,不過是獅子口邊的羔羊。
趙冰潔蒼白的臉色更加蒼白了,手指微微發抖,摸索著拔出了九公頭顱裏的暗器,咬牙沉默了片刻,忽然衝出門外,一巴掌將跪在地上痛哭的樓中弟子打得怔住。
“都給我起來!”她望了望洛陽城的方向,咬著牙,厲聲,“沒有時間在這裏哭了!都給我起來!回洛陽!”
所有人震驚地回過頭。聽雪樓的女總管已經重新站起來了,她抱著那把從水底打撈上來的夕影刀,容色蒼白如死。她緊緊咬著嘴角,直到一行血從唇齒之間滑落,殷紅刺目。然而,說出的話也是冷定如常——隻是短短片刻,她竟然已經控製住了崩潰的情緒。
“聽著,如今大敵壓境,總樓危在旦夕!我們不能戀戰,必須回撤!
“留下十人一組,繼續在水麵上搜救幸存者和樓主的遺體——剩下的人,立刻跟我撤回總樓援助四護法!絕不能讓那些人趁機攻入總樓!”
“可是……”弟子們望著空****的江麵,猶自戀戀不舍。
“可是什麽?!如今樓主不在,大家更要沉住氣!”那個一直文靜的盲女仿佛瘋了,手裏捧著夕影刀,用嘶啞的厲聲低呼,“先保住總樓!再圖報仇雪恨!”
“血債要用血來還!
“凡是今日害了樓主的人,一個都不能放過!”
趙冰潔橫轉夕影刀,緩緩抽出,刀光映照著她蒼白的臉——
“我趙冰潔以夕影刀為憑,在此發誓:就算隻餘下一個聽雪樓子弟,就算上天入地,也要滅了天道盟,讓他們流盡最後一滴血,為樓主複仇!”
她用刀割破手指,將血滴入了洛水之中,厲聲發誓。
女人的聲音是冰冷而微弱的,然而那種聲音裏,卻有著一股令人熱血沸騰的力量。洛水邊上,所有聽雪樓子弟定定看著她,仿佛看到了一種不可輕辱的力量,心中一熱,不由得一起舉刀,厲聲大呼:
“保住聽雪樓!為樓主複仇!”
六月初七,在洛水邊上,聽雪樓遭到了三十年未曾有過的重創。
本以為銷聲匿跡的天道盟卷土重來,收買了風雨組織的殺手,設置了連環陷阱,發動了力量巨大的反撲,突襲聽雪樓。這一場襲擊顯然是經過了精心縝密的策劃,趁著血薇的主人不在樓中,將蕭停雲從總樓裏誘出,從三個地點同時發動了襲擊。
那三場襲擊一環套著一環,精妙絕倫,幾乎是不惜一切力量要置聽雪樓主於死地。
蕭停雲雖然也預料到了這次襲擊並預先做了對應的安排,卻並未完全地成功破解全部陷阱。在趙冰潔的幫助下,他逃過了前麵兩輪伏擊,卻最終未曾躲開江心船艙內的最後一擊,和船上所有人一起葬身湖底,屍骨無存。
那之後,聽雪樓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困境之中——
總樓裏,雖然由於蕭停雲事先做了準備,預請了四位護法出山坐鎮,成功地擊退了以風雨組織老大袁青楓為首的襲擊,保住了洛陽總樓。但此戰之後,樓中實力大損,也無力顧上散布在全國的各處分壇。
除了洛陽和長安兩處總樓和副樓尚且安好之外,位於全國各地的多處分壇同時遭到了襲擊。那些殺手們訓練有素,手段殘忍,先後有多位壇主死傷,多個分壇被搗毀,一時間全國各地的聽雪樓弟子星散流離。
而在這樣的時刻,血薇的主人依舊不知下落。
算算三個月時間已經過去,遠赴滇南的石玉既然沒有帶回真正的蘇微,那麽,孤身流落異鄉的她,估計也已經凶多吉少。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
當此外敵壓境之時,傳了五代的聽雪樓難道要就此覆亡?
然而,令人吃驚的是,在此內外交困之際,失去了靈魂的聽雪樓卻並不曾亂了陣腳——沒有人預料到,那個盲眼的女子,竟然在那樣危急的關頭扛下了一切!
趙總管。
那個毫無武功的盲眼女子,竟然坐到了白樓裏,獲得了四護法的支持,在危機壓頂而來的時刻將一切重擔都挑了下來。她一方麵堅守總樓,擊退了敵手幾次進攻,用一切方法召喚散在各地的分壇人馬撤回總部,一方麵飛鴿傳書給聽雪樓的盟友求援。
這樣一來,岌岌可危的形勢得到了緩和。
風雨組織長於刺殺,卻不善長期明裏與人作戰。當初猝不及防的一擊固然令聽雪樓損失慘重,但在此後,他們的進攻均被聽雪樓擊退,風雨組織的人手折損也不在少數,屬下六百名金衣殺手幾乎折損了七成。在聽聞外地陸續有盟友將抵達洛陽支援聽雪樓後,袁老大終於下了撤離的命令。
就如一夕出現一樣,那些神秘的殺手在一夕之間又撤離了。
洛陽城裏一片平靜,就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一樣。
幾日後,來自中原的消息,迅速地抵達了萬裏之外的滇南。
皓月當空,朧月跪在高台上,打開了麵前的水鏡,合掌祈禱結印——漸漸地,空蒙的水麵上出現了一個影子,戴著麵具,正在俯視著水另一邊的她。
那是在月神殿深處閉關的靈均,正通過水鏡幻術接受下屬的朝覲。
朧月躬身請安:“大人,多日不見了,閉關還順利嗎?”
“有什麽事?”靈均的聲音冷淡,略微帶著一絲不耐,“我說過,在我閉關期間,沒有要事不要輕易打擾我。”
“是。”朧月俯首,低聲道,“隻是洛陽的消息剛傳到,不得不鬥膽……”
“哦?洛陽的消息?”水鏡的另一邊,那雙深陷的眼睛裏忽然閃過了一絲光,連語聲都發生了微妙的變幻,“怎麽樣?成功了嗎?”
“是的。大人神機妙算,畢其功於一役!”朧月回稟,語氣也因為興奮而微微發抖,“此次洛水邊一戰,聽雪樓死傷三百多人,連樓主蕭停雲都被我們殺了!”
“蕭停雲死了?”戴著麵具的人一震,“真的?”
“是。火藥爆炸後,那一條船上沒有一個人活下來。”朧月輕聲道,“聽雪樓的人也隻打撈出了蕭停雲的部分殘肢,以及他的夕影刀。”
聽到這個確定的消息,水鏡的彼端驟然沉默了片刻。
那一刻的氣氛,令對麵的女子都忽然有些心悸,不知道主人會做何反應。沉默之中,麵具後驟然爆發出了一陣駭人的大笑,響徹了暗夜:“哈哈哈哈……好,很好!死無全屍!永沉水底!哈哈哈哈……”
那一刻,似乎整個天地都回**著他的笑聲,聲嘶力竭,仿佛壓抑已久的狂喜和宣泄。然而無論他笑得多麽肆意,那張戴著麵具的臉還是沒有表情,形成了強烈的反差。
水鏡那一邊,朧月靜靜傾聽著這駭人的大笑,眼裏露出震驚——跟隨靈均大人那麽多年,還是第一次看到這個深不見底的人如此失去控製地大笑,令人完全陌生。在靈均大人的內心深處,又埋藏著怎樣深的恨?事實上,那麽多年了,就算是最接近他的人,又怎敢說真的了解靈均大人內心在想著什麽?
不知道過了多久,笑聲漸漸歇止。
“死了……死了。太好了。”靈均喃喃,垂下了頭,眼睛雖然看著水麵,瞳孔卻是渙散的,似不知道看到了什麽遙遠的地方。許久,他的聲音重新平靜下來,開口:“那麽,洛陽那邊如今局勢怎樣?聽雪樓總樓被攻下來了嗎?”
“稟大人,洛陽那邊大局已定,蕭停雲已死,在各處的分壇已經有六成被擊潰。”水鏡那邊的女子低聲稟告,“但是,蕭停雲死前似乎已經有所預感,特意留下了四護法暗中駐守總樓,血戰了三天三夜,我們的人也沒能拿下總樓。”
“哦……可惜。”靈均聽到這個消息點了點頭,看不出有什麽表情,隻道,“蕭停雲的確也是個人物,臨死居然還擺了我們一道。”
朧月頓了頓,低聲道:“如今趙總管坐鎮樓中,聽雪樓左支右絀,隻差一口氣便要被擊潰——可偏偏風雨組織的人按兵不動,說除非再出一百萬兩黃金,否則不肯再出手。”
“袁老大可真是不見黃金不動手啊……”靈均歎息了一聲,“不過,這也不算他們坐地起價,是我失算。我沒有料到蕭停雲對我們的進攻總樓計劃也有所防備,這一次襲擊讓風雨折損了三百多位精英,代價慘痛。他們要再加錢,也不是毫無道理。”
朧月蹙眉:“那……大人準備再付他們一百萬兩黃金?”
“怎麽可能?拜月教庫中已經空了你不知道嗎?”靈均冷笑了一聲,“一百萬兩黃金,那是整個兩廣一年的稅收總數——如今風雨若再要一筆,除非把鎮南王府給抄了。”
“那……”朧月有些為難,“接著怎麽做?”
“算了,這次行動到此為止。”靈均想了片刻,搖了搖頭,吩咐,“讓左使帶著人撤回靈鷲山吧,我另外有新的任務委派給他。”
“啊?”朧月愕然,“就這樣算了?”
“我當然也想把聽雪樓一口氣連根拔掉,不過目下看來並不實際。”靈均冷笑了一聲,“先暫時就這樣吧!反正蕭停雲已經葬身水底,死無全屍了!哈……死無全屍!”
他再次笑了起來,聲音再度流露出無法掩飾的狂喜和惡毒。
朧月在水鏡的彼端聽著,不由得擔憂地看了一眼高聳入雲的月神殿——自從蘇微一行離開後,靈均大人便獨自去往了月神殿,進入了閉關狀態。不過短短一個多月而已,可為什麽,她總覺得靈均大人起了很大的變化?他的內心,他的喜怒,忽然間已經不再是一直朝夕相伴的她所能觸及。
笑了許久,靈均終於平靜了下來,揮了揮手,低聲:“算了,這次是我考慮不周,沒能一鼓作氣將聽雪樓徹底給滅了。隻能留待以後。”
“大人太謙虛了。”朧月看到他語氣有些低落,柔聲恭維,“大人之所以一開始就請風雨出手,而沒有派出我們自己的人手,還不是想借機消耗一下風雨作為黑道第一大幫派的勢力,為日後入主中原武林做準備嗎?”
靈均在麵具後迅速地看了一眼這個侍女,眼神冷了下來。
這個朧月,以前曾跟隨了孤光師父多年,後來轉而服侍自己,見識頗為不凡,也對自己多有助益——然而,這個女子知道了太多秘密卻不懂韜晦,癡心奢望,時時處處想要對自己指指點點,也實在是令人不快。
“派人去鎮南王府,讓尹春雨快點籌措好尹家今年上貢的金銀。”靈均的語氣森冷無情,“告訴她,若想保住腹中這個骨肉,就得給我多出點力氣。否則,這個孩子隨時隨地都會夭折。”
“是。”朧月低聲領命。
靈均換了一個話題:“我閉關的這幾天,宮裏一切都好嗎?廣寒殿裏那一位呢?”
“請大人放心,一切如常。”朧月回稟,知道他問的是明河教主的事情,“廣寒殿裏的那一位也沒有什麽異常,還是在夜以繼日地試圖把那具屍體複活——如幾十年來一樣。”
“哦,那就好。”靈均淡淡頷首,“她如果有想要踏出密室一步,立刻告訴我!”
“是。”朧月恭謹地領命。
“說起來,她也是個可憐人。”靈均歎了口氣,不知道想起了什麽,眼神似乎頗為柔和,又帶著一絲悲哀,“其實世上哪有可以逆轉生死的事情呢?”
“大人,您最近似乎心裏多了很多事。”朧月雖然看不到他的臉,然而就算是隔著水鏡和麵具,似乎也能揣摩到主人的心思,“這次的計劃雖然並未畢全功,但主要目的均已達成,仇敵已死,大勢已去——為何您反而有所不安呢?”
“是啊……我是應該高興的。為這一天,我不知道籌劃了多少年。”靈均在麵具後輕輕歎了口氣,語氣卻迷惘,“可是……為什麽真的到了這一日,我卻忽然覺得失落?真正的高興,原來隻是那麽一刹那的事啊。”
朧月還是第一次聽到他流露出這種低落迷惘的情緒,在水鏡那邊不由得愣了一下,輕聲道:“這隻是一個開始。等大人橫掃中原武林之後,會有加倍的開心吧?”
“橫掃中原武林?”靈均重複了那幾個字,忽然苦笑了一聲,“算了……蕭停雲已死,我想要的也就實現了大半。如果聽雪樓就此一蹶不振,這件事也就到此為止了。”
“大人?”朧月掩飾不住心裏的愕然,“您不是想在摧毀聽雪樓之後要大舉北上,渡過瀾滄,在洛陽建立月宮,興盛我教嗎?如今……您竟然想中途放棄?”
她語聲急切,全然沒注意到水鏡另一端的人眼神悄然改變。
“住嘴!”靈均忽然抬起眼睛,冷冷喝止,“我在什麽時間做什麽事,自然有自己的計劃和步驟——你以為你是誰?”
朧月一驚住口,全身發冷。
靈均隔著水鏡看著她,眼神也是微妙地變化,許久隻是歎了口氣,道,“好了,替我先暫時看著月宮。再讓左使在撤退前,把趙冰潔那個女人給我殺了!就算一時殺不了,也得好好派人盯著她。”
“你錯了,那個趙總管可不是一般女人。”靈均淡然道,戴著麵具的臉上看不出表情,“我最初就是太小看她了,才會落得今日地步。”
朧月沒有回答,隻能竭力垂下眼簾——每次聽到他讚賞其他女子,她的心裏就會有隱隱的痛。
靈均歎息:“那一日,我捏住了她的命脈,恩威並施,令她答允了和我協作。看她的神色,我還以為她便是真的要幫我一起毀滅聽雪樓……世上女子不都是如此麽,朧月?得不到的,便寧可毀滅掉——”
朧月臉色微微一變,戰栗不語。
“可是,為何她不如此呢?她所愛的男人為了別的女人放棄她,她卻不肯離開。如今他已經死了,為何她還要不顧一切地守著聽雪樓?”靈均的聲音低沉,語氣裏沒有提到蕭停雲時的那種痛恨惡毒,反而充滿了迷惘,“這一幕,令我想起當年舒靖容在內亂中守護聽雪樓的時候……世事是不是永遠在周而複始地輪回?”
朧月雙手一顫,沒有回答。
在靈均大人自問的時候,從來不需要別人回答。
“好了。替我傳令下去,做最後的清掃。”靈均重新低下頭,凝視著水麵,聲音冷肅,“殺了趙冰潔,擊潰聽雪樓最後一個首領!同時,調動我教十二靈衛,嚴查所有道路,特別是那條通往騰衝的咽喉之路:忘川——無論如何,決不可讓他們再來滇南找到血薇!”
“尋回血薇?”朧月微微一驚,有點不敢相信,“那個女人不是一直對血薇主人恨之入骨嗎?為什麽還在不遺餘力地尋她回去?蕭停雲死後她好不容易成為聽雪樓的掌舵人,難道不怕血薇主人返回後,自己的地位權力會被人分享?”
“你這樣想,就未免落了下乘。”靈均冷冷笑了一下,那種嗤笑令她心裏猛然一沉,如同萬箭穿心,“在趙冰潔心裏,竟是把聽雪樓看得比自己還重——這才是最可怕的。所以說我們小看了她。”
朧月垂頭,低聲道:“如此說來,的確需要除掉這個女人。”
靈均無聲地冷笑:“她從未放棄血薇的主人,就算起了巨變,失去了樓主,還在四處地搜尋——光這個月,就先後派出了兩批人手渡過瀾滄,大有不找到不罷休之勢。”
“什麽?”朧月失驚,“難道……他們已經來了?”
“是的。已經找來了。”靈均卻冷冷微笑,語氣一轉,肅殺無比,“不過,我也早已有所防備。所有踏入滇南的人都已經被我派人秘密解決了,沒有一個漏網!”
朧月鬆了一口氣,歎息:“騰衝說到底也還是教裏的地方,局麵不會控製不住。就是怕對方一撥撥地來得勤,遲早都會透露風聲給血薇主人,到那時就有點麻煩了。大人,您為何……”說到這裏,她停頓了一下,似乎鼓起了勇氣:“為何不幹脆殺了她呢?”
“當初大人用計把她引來此處,為的是引蛇出洞,削弱聽雪樓力量,順便製造機會好下手對付洛陽——如今事情已畢,為何不殺了幹淨?”朧月一口氣將心裏的疑惑說了出來,“留著她在滇南,反而是一個禍患。難道大人還有下一步的棋需要……”
“朧月。”麵具後的薄唇裏吐出了淡淡的聲音,令她一驚住口。
“今天,你的話實在太多了……”仿佛是覺得有些遺憾似的,靈均低聲歎息,袍袖一卷,忽然間手指在虛空裏畫了一個符——那一刹那,不知道是不是幻覺,天上如銀的滿月陡然一暗,仿佛月華之光被什麽力量抽取而去,注入了水鏡。
他的手指迅速地劃過水鏡裏的影子,從女子的咽喉上一切而過。
“啊……”水鏡彼端的女子立刻匍匐了下去,捂著咽喉,拚命地伸出手抓著虛空,卻發不出一絲一毫的聲音,仿佛有一隻無形的手在瞬間割斷了她的聲帶。
“這是對你的小小懲罰。”平靜如鏡的水麵瞬間破裂,靈均的影子在月下飄然而去,“這一次先做三天的啞巴——如果下一次,再說了你不該說的,那麽,你就永遠沒有機會再多嘴了!我從來不是師父那樣仁慈的人,你給我記住了。”
“你,總不會想要和我師父一樣的下場吧?”
水鏡裏伏倒的女子戰栗不已,水麵離合之中,映出她幽暗的眼睛。雖然口不能言,眼裏那怨毒複雜的光卻令人不寒而栗。
冷月在頭頂高懸,整個月宮似乎都睡去了,靜謐深沉。她獨自匍匐在聖湖邊的高台上,水鏡被打翻在腳下,捂著咽喉,抬起頭定定看了穹窿半晌,忽然發出了嘶啞的低笑,在月下淚流滿麵。是啊……到了圖窮匕見的時候了。
原來,她的結局不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