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神秘微笑
2006年9月27日,上午8點20分。
血紅色的池水漸漸平靜下來,鱷魚沉到深深的水底,岸邊留著六個活人和一個死人。
淚水,從黃宛然和秋秋母女的臉頰滑落,落在丈夫和父親的屍體上,又被泛濫的血水淹沒。
秋秋不相信他已經死了,不停地抓著他的臉,想要將他的靈魂喚醒。黃宛然頹然坐倒在地上——終於同丈夫解脫了,卻是這樣一種血腥慘烈的形式,自由的代價竟如此巨大。葉蕭和孫子楚也驚呆了,真正見識了一回鱷魚的厲害。而伊蓮娜幹脆閉上眼睛,不敢去看成立的屍身。
但最害怕的人是錢莫爭,他退到旁邊的大樹後,渾身上下淋著冰涼的水,心也浸到了零度。
忽然,秋秋憤怒地抬起頭,眼珠幾乎彈了出來,直勾勾地盯著她的媽媽。
黃宛然不敢看女兒的眼睛,她完全失去了主意,不知該如何麵對這突如其來的變化。
秋秋仇恨的目光又掃向錢莫爭,雖然嗓子幾乎已哭啞了,但仍用可怕的氣聲說:“我,恨你們!”
黃宛然痛苦地搖頭,卻又不曉得如何回答?她明白女兒此刻的心,也明白成立的用心良苦。他不惜犧牲自己的生命,從鱷魚嘴邊拯救了秋秋,證明了一個最簡單的道理——十五年的父女養育之情,遠遠勝於真正的血緣關係。
錢莫爭也癱軟在地上,原先的幻想全部破滅,明明是自己親生的女兒,卻成了最最仇恨他的人。
然而,這一切又是誰的錯呢?至少,不是犧牲了半個身體的成立。
伊蓮娜總算睜開了眼睛,將可憐的少女拉起來,摟在懷裏安慰著她。葉蕭和孫子楚抬起屍體,成立隻剩下半個人了,血和內髒也流得差不多了。從這到市區的冷庫太遠,何況成立的死因太明白了,根本用不著等法醫來檢驗。
於是,他們在樹林裏刨了個坑,將半個成立放了進去。然後用泥土覆蓋屍體,並在附近樹上做了記號,在這個簡易“墳墓”前擺上石塊紀念。
黃宛然和錢莫爭都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成立被埋葬。秋秋不再說話了,伊蓮娜緊緊抓著她的腰,也被她的悲傷傳染,一同掉下眼淚。
在這個陽光燦爛的清晨,幾乎一轉眼的工夫,黃宛然變成了寡婦,秋秋失去了父親。
成立是第四個。
看著自己的丈夫被埋葬,黃宛然癡癡地往回走去。葉蕭等人也不再騎自行車了,而是保護著秋秋步行。他們徒步走出樹林,沿著溪流回到南明城,陽光繼續灑在頭頂,卻不再感到溫暖與明亮,仿佛是一枚隨時會引爆的巨大炸彈。
來到大本營的二樓,剩餘的人們都驚呆了——秋秋渾身都是血,其他人也沾了許多血,三個男人全都濕透了。林君如和玉靈將秋秋母女拉到衛生間擦身換衣服。三個男人則去樓上換衣服。
很快,大家都知道剛才的事了。旅行團裏又一個人的死亡,讓所有活著的人不寒而栗。特別是成立死得太慘了,就算孫子楚再怎麽能說會道,也難以將當時的凶險說清楚。即便如此,林君如聽了他的講述後,還是把早飯都嘔吐了出來。
黃宛然和秋秋在不同的房間,分別由錢莫爭和伊蓮娜看護。其餘的人聚在二樓客廳,沉默半晌都未曾說話。葉蕭已換上了幹淨衣服,同時擦著浸濕了的頭發,被迫打開僵局道:“這座城市遠比我們想象中要複雜得多。”
厲書回應道:“我建議大家不要再亂走了,還是留在這等待救援,反正我們有水也有電,能夠支撐很長的時間。”
“你認為這裏很安全嗎?”童建國的話鋒一轉,“小方和屠男都是死在這的!”
玉靈也點了點頭:“也許,這裏到處都是危險。”
“所以更應該出去探路,我們不能坐以待斃,必須依靠自己的力量,逃出這個人間地獄。”孫子楚謔地站起來高聲道,“誰願意跟我出去探路?”
眾人又沉默了片刻,童建國第一個舉起手來,第二個是玉靈,緊接著便是楊謀。剛剛還主張留下的厲書,也隻能長歎了一聲,隨大流地舉起了手,就連伊蓮娜也從裏間跑出來說:“我也要去!”
“我能不能去?”頂頂從角落裏站了起來,看著林君如身後的小枝說,“既然她不用再由我看管了,那就讓我跟著你們出去吧。”
“好吧。”葉蕭代替孫子楚回答了她,“還有,你們不能少了我!”
他走到小枝麵前,仔細端詳著這張臉,難道真的是她?葉蕭避開小枝的目光,輕聲對林君如交代:“好好看著她,希望我回來的時候,她還好好地坐在這裏。”
“放心吧。”林君如不知道這個女孩究竟有何重要?但既然葉蕭如此反複叮嚀,想必她身上還有很多秘密吧,“我會非常小心的。”
這時,唐小甜抓著楊謀的手,輕聲說:“別走好嗎?”
“不,我必須要把全部過程拍下來。”
楊謀舉起了DV,他已經把電池都充好了,可以一直拍到內存用完。
“那讓我跟你一起走吧!”
唐小甜也顧不得其他人了,拉著新郎的手不肯放開,卻不想楊謀冷冷地說:“不行,你跟著我會礙事的!乖乖地留在這裏,聽話。”
這句話讓她的心又涼了,隻能低著頭退到秋秋的房間,眼眶微微有些發紅。
葉蕭讓出發的人們做好準備,隨後走進另一間屋子,拍拍錢莫爭的肩膀說:“今天你就不用出去了,好好在這裏休息吧。”
錢莫爭並沒有回答,早上目睹了成立的慘死,顯然給他沉重的打擊。葉蕭又對枯坐著的黃宛然關照道:“請看好你的女兒吧,我很擔心她。”
在二樓客廳的角落裏,小枝蜷縮在林君如身後,嘴裏哼起一首模糊的歌。
※※※
上午,九點半。
葉蕭、孫子楚、厲書、童建國、楊謀、玉靈、頂頂、伊蓮娜,組成八個人的龐大隊伍,離開大本營前往城市邊緣。每人都攜帶著水和食物,若中午不能及時回來,就在外麵解決午餐。
回到金三角的太陽下,他們眯著眼睛眺望遠處群山,期望能出現一架前來救援的直升飛機。然而,除了偶爾飛過的小鳥,就剩下漫山遍野的森林了。
他們走上清晨的老路——騎著自行車追逐秋秋的路,童建國發現路邊有一輛本田商務車,他打開緊鎖的車門,以令人眼花繚亂的手勢,讓車子神奇般的發動了起來。
大家走上車子,擦了擦座位上的灰塵,童建國便轉動方向盤,駛向城市最西端。葉蕭坐在副駕駛的位置,在他的指示下隻開了十分鍾,“探險隊”便殺出南明城,進入那條林木茂密的小道。
孫子楚攤開南明地圖看了看,顯示這裏確實有條小河,從東麵流入南明城,水源地正是山間水庫。但地圖上的小溪在這裏就停止了,再往外是綠色的高山,沒有其他特殊的標注。
道路僅容一輛車子通過,旁邊流淌著清澈的溪流,葉蕭忽然有了疑問——南明城位於盆地底部,應該是萬水匯集到城中,怎麽反而會有水流出來呢?
那麽唯一的解釋就是,這裏是盆地的一個缺口,就像長江從三峽流出四川盆地,溪流自此穿越群山,奔向外麵廣闊的世界?
正當他感到一陣希望時,本田商務車顛簸著穿過林蔭道,在一潭池水前停了下來。再沒有其他路了,溪水在這裏匯入深潭,這裏就是盆地的最低點?
童建國第一個跳下車子,看著平靜的池水上飄著一層白霧,陽光被茂密的樹木阻擋在頭頂,陰冷的氣息從地麵鑽向腳心。
“一個小時前,成立就是在這個池子裏,被那條大鱷魚咬死了。”
但葉蕭並沒有告訴他,成立的下半身依然在這池塘裏,不過已分解在鱷魚的胃液裏了。而剛才那血紅色的水麵,也經過沉澱恢複了深黑色。
八個男女都走下了車,地麵還殘留著一些血跡,在深潭旁的樹林裏,可以看到埋葬成立的簡易墳墓。玉靈聞到了血腥味,自池水表麵緩緩飄來。沒人再敢說話了,靜靜地站在原地,不敢打擾看似平靜的水麵,萬一把底下的鱷魚驚醒,它爬出來尋找午餐怎麽辦?
頂頂一下地就感到頭暈,或許是剛才給車子顛的?抑或這樹林裏古老的腐屍氣味?她難以自控地向前走去,一步步接近那黑色的池水,煙霧已纏繞在她腳端了。
“站住!”
葉蕭大聲喝道,但她完全沒有反應,耳朵像被塞住了。他想象那水麵隨時會掀起波浪,一隻巨大的鱷魚高高躍起,在四分之一秒鍾之內,就牢牢咬住人體,迅速拖入深深的潭水中。
他飛快地跑向潭邊,一把拽住頂頂的胳膊,將她硬生生拉了回來。
“放開我!”
或許是昨晚遭到了誤解和不公的對待,或許是潭水後有什麽更重要的東西吸引她,頂頂執拗地擺動雙臂要掙脫。
“你想送死嗎?”葉蕭還是把她拖到大夥中間,“鱷魚會在把你吃掉以後說:感謝你施舍了我一頓午餐肉!”
“你還不明白嗎?這裏可能是通往外麵的唯一道路!”
頂頂的話讓他愣了一下,不過剛才他也是這麽想的——溪水流出盆地的缺口,難道那潭水後麵還別有洞天?
他走到一塊突起的岩石上,眺望鱷魚潭後麵的樹林,密集的枝葉擋住了視線。再仔細觀察周邊的形勢,林蔭道的兩邊都夾著山坡,當中顯然是一條深溝峽穀。
“頂頂說的也有道理!”旅行團年紀最大的童建國發話了,他那鷹一般的目光越過潭水,似乎發現了外麵的世界,“我們可以繞過這個深潭,我覺得後麵應該有路。”
潭水四周除了路的盡頭外,全都圍繞著雜亂的密林。楊謀端起DV拍攝,把鏡頭拉向更遠處仔細觀察,好像對麵確實有條小路。
“你們怕什麽?既然已經到了這裏,就應該繼續走下去。如果我們空手而歸,就太對不起死去的成立了!”頂頂甩開葉蕭的手,緊盯著深潭的對麵,“這是用成立的血鋪出來的路!”
說罷她向前走去,踏過鱷魚潭邊的樹林,幾乎沿著水岸繞行。葉蕭怎能讓她一個人走,隻能緊跟在後麵,隨時注意潭水的動靜。接著童建國、孫子楚和厲書也跟上來了,伊蓮娜和玉靈猶豫了一下,也小心地繞過潭水。最後是楊謀,端著DV邊拍邊走。
八個人緩緩繞過深潭,白色的煙霧不斷彌漫到腳上,真有一股腐屍的氣味,恐怕這潭水已吞噬過無數生命。頂頂毫無畏懼地走在最前麵,也不管是否會有鱷魚突然彈起,張開血盆大口向她撲來。其他人都提心吊膽,互相拉拽著以免跌倒。
長出一口氣,來到鱷魚潭的另一麵。在許多參天的大樹中,果然隱藏著一條小路,被茂盛的野草覆蓋,不過三四米的寬度。大家都不敢留在潭水邊,趕緊跑進這條小路,卻感到一陣涼風襲來,每個人都打了冷戰。
幾片枯葉落到葉蕭的臉上,抬頭看著巨大的樹冠,幾乎遮擋了全部陽光,地麵成為暗無天日的陰涼世界——這也是深潭裏鱷魚存在的原因吧。
依然是頂頂走在最前麵,涼風絲毫沒讓她害怕,反而更吸引她向密林深處走去。那是女人最致命的第六感?能從風中嗅到什麽,如煙如霧又如那個夢境。
葉蕭奇怪她為何如此興奮?是否昨日在大本營守了一天,把天性好動的頂頂憋壞了?
大家小心翼翼地在小路中前行,踏過腳下的野草與泥土,跨過倒下的樹幹與石頭,宛如穿行在古老的隧道。許多榕樹根須垂下來,像女人的長頭發,散發著植物的特殊氣味。玉靈最熟悉這種味道,任由樹須撫過她的肩膀,回頭卻見到楊謀的DV鏡頭。她順勢做了個鬼臉,伸手攔到鏡頭前說:“別拍了嘛。”
楊謀隻能跳到另一邊,繼續拍攝前麵的人們。忽然感到鞋底踩到了什麽,好像是西瓜裂開似的,腳下一抖差點沒把DV摔地下。其他人也聽到了這聲音,紛紛回過頭來看。
在一株大榕樹盤根錯節的腳下,躺著一個森白的骷髏頭骨!
它剛剛被楊謀踩到一腳,頭蓋骨已裂了開來,深深的眼窩還射出目光。伊蓮娜尖叫一聲幾乎跌倒,厲書趕緊拉了她一把。葉蕭擰起眉毛蹲下來,仔細檢查著頭骨周圍,無論是野草叢還是樹根,都沒發現其他骸骨的痕跡。
看來隻是一具孤獨的頭顱——這可憐的家夥,是誰把他(她)的頭骨扔在這的?抑或根本就是被砍頭的?
在骷髏的眼窩裏,有榕樹的根須伸出來,顯然它已躺在這裏很久,幾十年甚至幾百年?
葉蕭大膽地伸手去抓骷髏,沒想到樹根緊緊纏繞著它,就好像大榕樹的一部分,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扳出來。
隨著頭骨被他連根拔起,樹須和泥土不斷掉下來,發出沉寂百年的呻吟。在暗無天日的樹冠下,握著骷髏的手感也是冰涼的。那裂開的頭蓋骨裏,散發經年累月的腐爛氣味,尚未脫落的牙齒間,似乎抖動著要說什麽話?
“歡迎光臨地獄。”
耳畔響起這一聲,讓葉蕭渾身打了個激靈,再猛搖了搖頭,眼前卻還是沉睡的頭骨。其他人都用異樣的目光看著他,不明白他為何對這個骷髏頭感興趣?
頂頂發現骷髏的嘴巴裏有什麽東西——她急忙從葉蕭手裏奪過這可憐的家夥,將手伸進它的顎骨與下巴間的縫隙。
她光滑的手指,在布滿樹須和碎骨頭的死者牙齒間摸索,好像美麗的女牙醫,在為她的病人檢查齲齒?僅剩下一把骨頭的病人沒喊疼,女牙醫自己倒心驚頭跳了。
果然,頂頂觸到了某個金屬物質。
又一陣陰風從地麵卷來,心頭不斷狂跳,半個手臂微微顫抖。她用食指和中指夾住那東西,順勢將它從骷髏嘴裏抽了出來。
在伊蓮娜的尖叫聲中,所有活人都睜大了眼睛——頂頂抓著一個黑色的金屬物,居然是把小匕首,一頭是鋒利的尖刃,另一頭卻雕著某種神像。
金屬雖然早已鏽蝕,但還可以清晰地看出形狀。特別是匕首柄的雕像,是個麵目猙獰的女妖,做工相當精美華麗。
“顯然這是裝飾品,並不是真正實用的匕首。”
孫子楚從頂頂手中接過它,並不沉重的手感卻讓他冷汗直冒。
“是這把匕首殺死了他?”
頂頂將骷髏又放回到樹根裏,不再打擾這可憐的人了。
“我不知道,也可能是在他死後,人們把這匕首作為裝飾物,塞進了死者的嘴巴。”孫子楚仍仔細端詳這把精美絕倫的小匕首,若是金銀打造就是無價之寶了,“就像孫殿英挖開慈禧太後的陵墓,發現她嘴裏含著一顆夜明珠,這把小匕首想必也是相同道理,或許是當地的某種習俗。”
“如果真是這樣,那他肯定不是現代南明城的居民,東南亞華人不會有這樣的習俗,更有可能是本地的土著民族。”
葉蕭邊說邊想起附近山上的公墓,中國人(華人)是不會隨便拋棄死者屍骨的,死者都會得到很好的安葬,更不可能塞一把匕首在嘴裏。
“繼續向前走吧。”童建國不想再糾纏在死人骨頭上了,他早已經看膩了這種東西,“我有一種預感,前麵還有更多的東西等著我們。”
他眯起眼睛向小徑深處眺望,陰暗的大樹下繚繞著朦朧的煙霧,玉靈躲在他身邊問:“我也感覺到了,好像有什麽聲音在喊我們。”
“哎呀,你別嚇人好嘛?”厲書立即皺起眉頭,他什麽都沒聽到,“人嚇人,可是要嚇死人的。”
“大家趕緊往前走吧,我們必須要在中午以前有所收獲,不能兩手空空回去吃午飯!”
葉蕭快步走向前頭,其餘人隻得跟在他身後。孫子楚把那枚裝飾的小匕首,悄悄藏進了自己口袋。
這顯然是人工開拓出來的道路,就像叢林中鑽出來的山洞,左右蜿蜒了許多個彎。幸好沒遇到岔路口,迷路便是死路一條,最終成為那個可憐的骷髏頭。
八個人越走越冷,隻能互相緊緊挨著,抬頭完全見不到陽光,也不知四周地形是什麽?葉蕭猜想該是個峽穀,兩邊都是陡峭的山崖,中間覆蓋著茂密的叢林。
就這樣走了十幾分鍾,每個人都小心翼翼,隨時注意身邊動靜。孫子楚沒忘記提醒大家,那喪子之痛的山魈,可能隨時會來向他們報複。
頂頂始終走在葉蕭身邊,頭暈的感覺越來越嚴重,心跳速度也逐步加快,體內正大量分泌腎上腺素,那影子正在視線盡頭忽隱忽現……
地獄的大門已然敞開,荼蘼花吐露最後的芬芳。
是的,她終於看到了,那個無數度夢中造訪的影子。
在兩棵威嚴的大樹中間,正是林間小道的出口,外麵是一片雜亂的叢林,還有隱約可辨的牆垣。
葉蕭往前走了幾步,陽光如利劍刺在眼睛裏,眩暈中望見了那高高的尖塔。
五男三女全都目瞪口呆,這是命中注定要來到的地方。
不生不滅,不垢不淨,不增不減……
※※※
上午,10點30分。
他們走出陰暗的隧道,見到叢林中殘破的牆垣,畫麵在墨綠與青灰色中展開,天地已寂靜數百年,就連鳥雀也停止鳴叫,白色煙霧繚繞腳端。
就是這裏了!
某個聲音不停在頂頂耳邊念叨,空氣裏聞到淡淡的香味,每走一步都要費盡全力,宛若迎麵有堵玻璃牆壁。
不,那是一堵真實的圍牆。
石灰岩牆體已有大片脫落,露出裏麵斑駁的紅色,全是巨大石條壘砌而成。最完整的部分足有五米高,簡直是一道堅固的城牆,威嚴地聳立在森林最深處。
八個人走到古老的石牆前,這裏的樹木相對稀疏,陽光可以直射地麵,灑在紅白相間的牆壁上,發出奇異的反光。
楊謀端起DV不斷拍攝,鏡頭清晰地顯現牆體細節,布滿了流水侵蝕的痕跡,顯然有數百年的曆史了。他感到腳步有些淩亂,是自己莫名其妙狂奔的心跳。麵對突如其來的林中石牆,宛如原始人突然見到了文明世界。
葉蕭後退了兩步,想要看清圍牆的整體。在雜亂的大榕樹間,圍牆向左右兩麵延伸,又被叢林覆蓋起來,竟看不到盡頭在哪裏。牆體雖然看起來堅固,但仍有好幾處坍塌了,豁口上的殘垣斷壁,象征這裏曾遭受過的摧殘。
牆——仿佛一道禁區,雖有陽光的照射,卻感到異樣的寒冷,從牆體的裂縫裏散發出來,纏繞在每個人眼前,不敢往前邁半步。
在人們與牆對峙了幾十秒後,又是頂頂第一個走上去。禁區對她來說不是恐懼,而是秘密的召喚,她似乎能看到牆的後麵,隱藏著的無限寶藏。
終於,手指觸摸到了牆體。
滿手冰涼而堅硬的石條,無數人堆砌了無數年的石條,流淌過無數鮮血的石條,也浸泡過某雙眼睛悲傷淚水的石條。
頂頂就像跋涉過千山萬水的朝聖者,無比虔誠地跪倒在神聖的石牆前,這是她的命運中無法擺脫的一刻,也是前生今世幾度輪回裏注定的一瞬。
她的膝蓋已跪倒在地,兩隻手掌攤開在牆壁上,任由寒冷的氣息滲入掌心。她將整個臉頰貼了上去,石頭的冰涼穿透皮膚的毛細血孔,迅速奔流入心髒,衝開深鎖著的記憶花園。
其他七個人都看傻了。隻見頂頂的左半邊臉龐,還有左耳,都牢牢貼在牆上,像是在傾聽牆壁的說話?可他們什麽都沒聽到,除了死寂還是死寂,她是不是瘋了?
忽然,頂頂嘴裏念念有詞,但誰都聽不清她在念什麽,難道她真的在和牆壁對話?
她聽到了什麽?又說了什麽?
葉蕭走到她身後,將她從牆壁前拉起來:“你在幹什麽?”
沒想到頂頂的表情竟異常輕鬆,嘴角滿足地微笑著,仿佛剛經曆了美好的回憶——這是進入南明城以來,第一次看到她笑得如此燦爛。
她眨了眨美麗的眼睛,就連睫毛好像也長了幾毫米,清脆地笑道:“快!我們快進去。”
“怎麽進去?”
葉蕭困惑地看了看高高的圍牆,五米的高度他可翻不過去,除非爬到旁邊的大榕樹上。
對了,不是有幾段的牆體坍塌了嗎?正好可以爬進去,可頂頂卻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大家隻能跟在她身後,葉蕭疑惑地邊走邊問:“你到底怎麽了?”
“噓——”
她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麵色又恢複了嚴肅。古老的石壁出現一個轉彎,大家小心翼翼地繞過去,迎麵出現一道大門。
在幾秒鍾的震驚後,葉蕭揉著眼睛看清了這道門:它看起來如此高大堅固,全用整塊的石條砌成,大約有十米的高度,但又不是平整的豎直立麵,更像古代城堡的大門。
最讓人驚奇的是,大門頂端還有三尊尖頂般的佛像——既是尖頂又是佛像,灰色的石頭上布滿青苔,佛像頭戴高高的尖冠,淩駕於所有高大樹木。
這究竟是佛像之帽冕還是君主之王冠?抑或就是城門防禦體係的一部分。
三尊佛像正中的一尊俯視著他們,而其他兩尊佛像則分別麵對左右,它們威嚴地注視著三個方向,難道是代表過去未來現在的三際?
所有人都不敢靠近大門,佛像下麵是陰暗的門洞。與圓拱形的中國城門不同,這個門洞頂部呈三角形,通高足有六七米,寬度則相當於一輛中巴——古代可以容納大象通過吧。
孫子楚仔細觀察大門,尖頂上方還有許多雕刻,連同門上的三尊佛像,完全是東南亞融合印度的風格,就像柬埔寨的吳哥窟、泰國的素可泰、緬甸的蒲甘……
就連佛像麵部特征也是東南亞的,大眼睛下寬闊的鼻子,還有厚實的嘴唇,嘴角微微上翹,露出似笑非笑的獨特表情。
所謂的“神秘微笑”?
是在歡迎他們這些不速之客,還是某種更嚴厲的警告?
佛像臉上滿是雨水衝刷的痕跡,宛如肆意奔流數百年的眼淚,是為他們這些人而流淌?
又是頂頂,向古老的大門走去。
楊謀端著DV在她身後拍攝,在佛像神秘的微笑下,一個年輕而美麗的女子背影,陽光給她灑上一片橙色光暈,她將進入門後那個世界,叩問沉睡千年的秘密。
這幕奇異的場景,讓楊謀想起大學時看過的一部電影,前蘇聯導演塔爾可夫斯基的《潛行者》——曾有顆隕星墜落到地球,在許多人消失後,成為一片神秘區域。傳說隻要進入那棟建築,你的所有願望便能滿足。有個“潛行者”千辛萬苦突破禁區,發現在一片寧靜的自然中,矗立著那孤獨的破敗建築。然而,他虛脫了全部的精神和力量,卻無法進入那充滿**的目的地。
因為存在的意義便是尋找存在。
從這個角度而言,我們每個人都是“潛行者”,用從出生到死亡的光陰,尋找某個永遠都不可進入的禁區。
但是,頂頂走進了“神秘微笑”下的大門。
※※※
“等一等!”
葉蕭還來不及提醒,已眼睜睜看著她步入大門。他仰頭看著那佛像的眼睛,似乎正流下黑色的淚水。
他隻得跟在頂頂身後,沒入門洞內的陰影。頭頂是千鈞石塊,垂下許多植物根須,與外麵的陽光相比,仿佛立刻從盛夏步入深秋。門洞進深有七八米,前方隻看到一團白色光暈,刺痛了陰影裏的瞳孔。頂頂的背影就在那光暈中,修長的身體向前漂移,似站立的佛像外圍繞光圈。
孫子楚不由自主地走了進去,厲書與伊蓮娜麵麵相覷,皺著眉頭跟在後麵。童建國一直挽著玉靈的手,也走進神秘的微笑之下。
最後,是端著DV拍攝的楊謀,鏡頭隨著他一同進入門洞。逐步拉伸鏡頭遠端,光暈漸漸清晰,出現一條長長的通道,兩邊排列著許多奇怪的人。
頂頂第一個走出門洞,眼前恢複了陽光,灑在寬闊筆直的大道上,足可並排通行兩頭大象。大道用青石條鋪砌而成,與周圍的綠草和大樹形成對比。大道兩邊還有奇異的雕像,乍看還以為是兩排活著的士兵。
上前細看那兩排雕像,卻不是將軍或武士,而是穿戴著盔甲的妖魔鬼怪。每尊雕像都有真人一般大小,用整塊青色石料雕成,雕刻技法是印度和東南亞的,但盔甲和裝飾更近似於中國。頭盔底下的臉龐,則是無比猙獰的惡魔——睜著銅鈴般的大圓眼睛,朝天的鼻子和胡須,嘴裏露出尖尖的獠牙,和許多魔鬼像非常相似。但這還算比較像“人”的了,還有的雕像根本就是牛頭馬麵,甚至是老鷹和大象的腦袋,卻個個威風凜凜地頂盔貫甲,手執十八般兵刃,如護法武士保護神道。
厲書和伊蓮娜都被嚇住了,從沒見過這麽可怕的雕像,它們一個接著一個,底部緊緊相連的,幾乎像排隊買火車票?楊謀拉長鏡頭粗粗估算了一下,兩排雕像加起來至少有一百八十尊。
“這是什麽地方?”
葉蕭總算追到了頂頂身邊,茫然地掃視周圍。大道兩邊是開闊地,滿地都是茂密的野草,點綴著大樹和灌木,外麵則是厚厚的圍牆。他摸了摸旁邊的雕像,是個青麵獠牙的妖怪,渾身披掛著精美的甲胄,手裏握著巨大的斧頭,像執行斬首任務的劊子手。
“也許是陵墓!”身後的孫子楚回答,情緒分外激動,“看啊,這些道路兩邊的妖魔鬼怪,像不像中國古代帝王陵墓的神道呢?”
“對,清東陵的神道兩邊,也有許多石雕的文臣武將,還有馬匹駱駝等神獸,它們都是保衛陵墓的。”
但這裏的雕像顯然更精美,數量也更密集,而且全都朝向大門,宛如整齊向前的隊列,而不是左右兩排麵對麵。
八個人穿過妖魔鬼怪間的石道,向前走了一二百米,眼前又出現第二道大門。
大門兩邊連接高大的石牆,黑色牆體上布滿青苔,大約有三四米的高度。中間的石門上有著複雜精美的雕刻,從大象到觀音到武士一應俱全,像颶風中的波浪在門廊上起伏。
石門的最頂上,雕刻著一尊雙翼神像,頭部伸出尖尖的鳥嘴,麵目猙獰地俯視他們。神像左手拿著一把寶劍,右手舉著一把戰錘,劍與錘交叉在胸前,身後的翅膀展開,威風凜凜地守衛著大門。
葉蕭注意到大門兩邊的圍牆頂部,有高低錯落的牆剁和箭眼,明顯是城牆似的防禦工事。
“濃鬱的中南半島佛教風格,雕像裏還有印度教神和婆羅門僧侶,應該比素可泰遺址更古老。”
孫子楚走到最前麵,小心翼翼地觸摸石門的細致雕刻,表麵光滑的質感讓他心頭狂跳,難道又是一次偉大的發現?
這回是他第一個走進石門,頂頂和葉蕭緊隨其後,楊謀依舊走在最後。
當大家走過第二道大門,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張口結舌地目睹這古老奇跡。
“GOD!”
伊蓮娜第一個呼喚起神的名字,她相信自己看到了東方的神話。
神話——神話般的大門,神話般的廣場,再到神話般的高塔,包括他們這段神化般的經曆。
頂頂使勁抹了抹眼睛,前方展開一個巨大的廣場,地麵鋪滿了長條石板,隻有茂密的青草從石頭縫隙見長出,起碼有好幾個足球場大。
而在這廣場的中央,聳立著一個規模驚人的建築,那高大的塔頂遮擋著陽光,將陰影覆蓋到他們身上。
難以形容這建築的樣子,粗看就像叢林中的金字塔,也像《指環王》裏的高塔城堡。表麵以黑色和紅色為主,布滿難以計數的複雜雕刻。在建築上層的中央,高聳著五座黑色寶塔,給人無法抗拒的壓抑感。而最中心的那座巍峨寶塔,如歐洲中世紀的哥特式教堂尖頂,高高的葫蘆寶頂直插雲霄,正好是逆光觀察的角度,塔尖背後的太陽如神聖的光環,讓底下的所有人頭暈目眩。
頂頂表情呆滯地仰視中心寶塔,眼睛裏一片白色的恍惚,宛如沙漠中揚起塵土,吞沒了腦海中的一切。她的腳下微微一顫,幾乎跌倒在石板上。葉蕭手快拉住她問道:“你怎麽了?”
“我……我……我好像是看到了……看到了許多人……還有我……不!”
她猛烈地搖了搖頭,眼前還是無數沙塵,耳畔鳴響某種樂器,清脆而悠遠地穿越廣場。
這巨大的建築離他們約一百米,此間除了滿地的石板別無他物,踏在陰影覆蓋的石頭上,地底的涼氣傳遞到腳心,玉靈不免打了個冷戰。童建國對她耳語了一聲“別害怕”,勇敢地走到隊伍最前麵。五十七歲的他什麽沒見過?但麵對這古老神秘的高塔,小腿肚子還是有些顫栗,那把手槍就藏在褲管裏。
玉靈和頂頂跟在他身後,八個不速之客來到塔基下。如果遠觀讓人感到自我渺小,拜倒在地頂禮膜拜,那麽近觀更令人眼花繚亂,無比驚歎古人的鬼斧神工。
孫子楚遊覽過柬埔寨的吳哥窟,但眼前這些建築的景象,竟比“世界第八大奇跡”更壯觀宏大,或許千百年來一直隱藏在群山與叢林深處。他翻了翻南明地圖,找遍地圖上每個角落,根本就沒標識過這個地方,難道南明城的居民們也沒發現過嗎?
圍繞建築物底部的是高大台階,全用整塊的黑色石條鋪成。葉蕭順著石階爬上去,回頭再看身後的七個人,隻有頂頂也跟著他爬上來——就像攀登埃及的金字塔,或中美洲叢林裏的古瑪雅遺跡?
兩人爬了十幾級台階,後麵的人們也跟上來了。腳下布滿濕滑的青苔,大家都非常小心,互相手攙著手。楊謀仍在最後用DV拍攝,鏡頭顯示建築周圍的輪廓,如果從上往下看是正方形的基座,正與金字塔底部形製相同。依外大內小、下大上小的次序堆疊,麵積逐漸往上收縮,頂點便矗立著五座寶塔。
頂頂爬上第一層回廊,全由砂岩石壘砌而成,底部高出地麵數米。回廊本身又有三四米高,他們繞著回廊走了一圈,竟有好幾百米的周長,有四座塔門和八座廊門。回廊有二重簷拱頂,覆蓋著灰色陶瓦。內側是精美的雕刻,宛如古代畫廊,遍布兩米多高的浮雕。
“《羅摩衍那》!”
孫子楚興奮地叫起來,他指著浮雕上的人物圖案,正是古印度最著名的梵文史詩——《羅摩衍那》。他在讀曆史學研究生時,自學過古梵文和巴利文,對印度和東南亞藝術如數家珍。而眼前波瀾壯闊的浮雕,正是羅摩擊敗羅刹魔王羅波那的場麵。
另一幅浮雕是印度神話裏的三十二層地獄和三十七重天堂。還有毗濕奴令九十二尊阿修羅和八十八尊天神把蛇王婆蘇吉充繩索攪動乳海,以及毗濕奴第八化身黑天戰勝阿修羅班那。回廊另一邊是古代帝王場景,有個長相奇特的男子頭戴巨大王冠,赤足盤腿在寶座上。
通過正中的台階,八個人爬到第二層台基,已距離地麵二十多米了,同樣以正方形圍繞建築中心,但周長要比下麵小了一圈。第二層回廊沒有石柱,兩壁分布著葫蘆欞窗,雕刻著許多天神浮雕。葉蕭和頂頂走在最前麵,又繞了整整一圈,穿過至少十座廊門。這層的四角位置,各有一尊小型寶塔,可惜已遭到嚴重破壞,底部形製酷似西藏的白塔。
繞了一圈又回到正中石階,厲書邊走邊喘著粗氣:“這到底是什麽地方?金字塔還是陵墓?”
“金字塔本來就是陵墓!”仔細觀察浮雕的孫子楚糾正了他,“但這棟建築恐怕不是陵墓,是佛寺或神廟也可能是祭壇。”
葉蕭爬上第三層台基,也是最內和最高的那一層。這段石階竟有十幾米高,要比下麵兩層更陡峭險峻,簡直不敢再往下看了。大家手腳並用攀登上來,或許象征著登天之難。
終於,爬上這巨大建築的頂層,八個人都氣喘籲籲了。太陽直射到他們頭上,豆大的汗珠紛紛滑落。
這裏已是二十層大樓的高度,宛如一座高大的石頭山丘,在叢林中拔地而起。伊蓮娜大著膽子向下俯瞰,底下是碧綠的廣場,外麵繞著兩圈石牆,那些榕樹和大道兩邊的雕像,全像螞蟻般渺小,果然高處不勝寒。
大盆地裏有座二十一世紀的城市,小盆地裏有座公元十三世紀的城市。
大家都累得坐倒在石板上,在太陽和風中沉默著,“不敢高聲語,恐驚天上人”。
天上人坐在高塔的頂端。
他(她)正俯瞰世界上所有可憐的人們,也包括這些跑到他(她)眼皮子底下的人。
頂頂第一個仰起頭來,看著建築中央拔起的寶塔,簡直是另一個世界的奇跡!
難以想象人類會建造起這樣的高塔,又是在這樣蠻荒的山穀叢林中,在這樣高大陡峭的金字塔上,又在那樣一個古老的年代。
又一陣暈眩襲來,伴隨頭頂耀眼的太陽,還有塔頂某個神秘的聲音?腳下微微有些綿軟,又是葉蕭一把扶住了她。
“是體力不支抽筋了吧?”童建國很有經驗地抓著頂頂腳板,用力地向前麵頂去,“沒關係,休息一下就好了!”
但頂頂執拗推開了他:“不,我沒抽筋!”
她去過西藏的阿裏,還上過海拔數千米的古格遺址,在那都沒有過這種反應,現在為什麽會這樣?
孫子楚和厲書仔細觀察頂部情況,這裏有個田字形重簷畫廊,大約有籃球場大小。回廊每個基點上都有廊門,頂部四角都有高塔,與中央那個最高的寶塔,形成五點梅花的圖案。
再看回廊和東北角寶塔底部,發現原來是個須彌座,包括第二層與第一層的台基和回廊,其實也是兩層巨大的須彌座。整個建築就是由上中下三層須彌座構成,從下到上逐漸收縮到頂部的五座寶塔,中心就是那座最巍峨的高塔。
三層須彌座,連同五點梅花的寶塔,正象征著世界中心的須彌山。
難道——這裏正是佛教傳說中的須彌山?
世界的中心?
孫子楚苦笑了一下,世界哪裏有什麽中心?除非是時間與空間的起點,宇宙大爆炸之前的那個奇點。
厲書和伊蓮娜遊走在頂層台基上,四角寶塔與中央高塔之間,由回廊和十字遊廊組成。主廊外側分立著葫蘆欞窗,有高達五米的拱頂。偏廊內側的半拱頂高三米,天花板上雕刻著獅頭蛇像,畫廊和神龕入口布滿著雕飾,門楣旁還有三角牆。
楊謀也端起DV來拍攝,角上的四座塔各有十幾米高,每尊都是九層樣式,或許代表九重天?中間的那尊塔則有三十多米高,宛如高層建築頂上的電視信號塔,讓人感到巍峨神聖。
DV又對準四角塔內,神龕各供奉一尊天王力士石像,全身披掛中世紀的印度甲胄,手執降魔杵與金剛寶劍,表麵塗抹著巧奪天工的彩繪。塔內可免除日曬雨淋,彩繪像新的一樣五彩繽紛,宛如唐卡藝術。
順著石階爬到第二層,發現這是個中空的八角形石塔。每一麵都開有狹小的窗眼,外麵射進來利劍般的光線。她在窗眼邊向外眺望,隻見遠處的綠色山巒,還有藍得讓人心慌的天空。
頂頂深吸了口氣,寶塔內古老的氣息,充盈她的全身和心髒,石壁內似乎還傳來神秘的歌謠,某個女聲在上麵呼喚著她。
就當她迅速爬上第三層時,下麵傳來葉蕭的叫喊:“喂,你一個人別爬上去,當心危險!”
他的提醒並沒有錯,首先是不知道上麵藏著什麽,不排除有毒物或暗器機關的可能,也不排除寶塔年久失修被腳步震動而坍塌的可能。
可頂頂全當他的話是耳邊風,徑直來到三樓,還是個昏暗的空間。她繼續爬上四樓,每層都比下麵稍小一點,顯然也是逐漸向上收縮。
葉蕭跟著爬了上來,一邊爬一邊大喊:“頂頂!你別再往上麵去了,快點下來!”
就在他爬到第四層時,頂頂已手腳並用地爬到了第七層——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一般的佛塔都是七層,但顯然這座塔遠不止這麽高。
她又爬上了第八層、第九層,雖然體力已經耗盡,但腿腳並沒有抽筋預兆,心頭興奮地狂跳著,好像就快要摸到“天”了。
然而,當頂頂爬到第十二層時,發現依然還沒有到頂!這座塔究竟有多少層啊?這層的空間已經小了很多,她接著爬上第十三層——在這個黑色而特殊的數字裏,透過窗眼俯視下麵,已分不清孫子楚和童建國了,隻能看出底下有幾個男女。再往下是層層疊疊的台基和回廊,仿佛懸浮在半空中,千與千尋的城堡?
仰望著通向上層的台階,難道是沒有盡頭的階梯?是《聖經》裏的巴比倫通天塔?隻要一直往上爬啊爬,就能抵達奇異的天堂世界?
不,人們修建無比高大的通天塔想要一探宇宙的奧妙,上帝卻讓人們有了不同的語言而讓巨塔坍塌。
通往內心之塔。
她繼續爬上第十四層,希望能永遠地爬上去,直到自己筋疲力盡地死去為止!
下麵的葉蕭已累得快抽筋了,隻能停在第十層喘著氣,用最後的力氣向上爬去。
頂頂爬上了第十五層、第十六層、第十七層,直到——第十八層。
傳說中的十八層地獄,她都已經爬過一遍了嗎?
然而,上麵還有一層!
當她幾乎散架的爬上第十九層時,終於發現這就是寶塔的頂層。
借用一部電影的名字《第十九層空間》——這是一座十九層的寶塔!
突然,頂頂放聲大笑起來,為自己征服了這座高不可攀的建築,還是為大家都步入了另一個世界?抑或某雙眼睛正在頭頂看著自己?
當狂笑停止之時,她又輕聲哭泣起來,命運為何如此捉弄自己?她更希望自己沒有到頂層,台階繼續帶著她往上走——不,我不能到頂層,就像音樂永遠都沒有巔峰,隻有不斷往上走而沒有退路。我要爬的是一座永遠都爬不完的山,登一座永遠都登不完的塔。
頂頂永無頂!
那感覺又襲上心頭,那雙眼睛就在自己頭頂,隱藏在塔頂的最深處,靜靜地盯著我。
你是誰?
告訴我,告訴我,我要爬上去,看一看你的眼睛,看一看主宰這個世界的天上人是誰?
“頂頂?你不會消失了吧?”
下麵遠遠地傳來葉蕭的聲音,這家夥還在向上追趕,霎時打斷了她的遐想。頂頂在逼仄的頂層手足無措,但她不想就此下去,隻能胡亂地摸著八麵石牆。
忽然,她摸到幾處凹陷的地方,正好可以容納手腳放進去,就像攀岩的著手著腳點。說不定可以爬上去!頂頂已來不及多想,用力抓著那些凹點,輕舒猿臂爬上石牆。剛才明明已筋疲力盡,現在又不知從哪來了力氣,像重新爬上了古格城堡,頭頂隱隱射下一線光芒。
就是這線光!指引她向上爬去,沿著石牆上的凹陷點,竟摸到了頂層的天花板。這是一整塊青石板,她用力桶了桶頭頂,居然半塊石板被搗碎了。也許年代過於久遠,塔頂又常年在風吹雨淋下,自然容易風化開裂。
隨著許多石頭碎屑墜落,頂頂急忙低頭閉眼,幸好沒被砸疼。當她重新抬頭向上看時,已露出陽光燦爛的天空。
她居然打穿了塔頂,來到了整個建築的最高處!
雖然沒看到那雙眼睛,但頂頂依然興奮異常,用力地攀上塔頂,整個身體都暴露在陽光下。
塔尖豎著一個巨大的葫蘆頂,大約有成年男子的身高,這裏才是整堆建築的最高點,叢林古國的珠穆朗瑪峰。頂頂腳下是陡峭的塔尖,已沒有了立錐之地,隻能雙手環抱石葫蘆,仿佛抱著所愛的某個男子。
那麽高的地方狂風呼嘯,幾乎要把她吹下萬丈深淵。除了懷中的葫蘆頂和腳下的塔尖,四周全是空空如也的氣流,伸手就能觸摸到雲層。
她緊緊地抱著葫蘆頂,刹那已忘卻了什麽是恐懼。低頭看著下麵的世界,從這裏到地麵將近一百米高!相當於三十多層的高層建築,超越了四周所有的山峰,可以隱隱眺望到山穀之外,依舊連綿不斷的群山。
整個宇宙都在頂頂腳下,一切變得如此虛無縹緲。那個聲音又從雲端傳來,那是另一個世界的歌謠,另一個年代的天籟,無法形容的美麗女聲,穿透所有的哀傷惆悵。
從天堂到地獄。
墜落……墜落……墜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