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似是故人來
正是十二月嚴冬,越往南走卻越暖和。蘇離離從京城直下徽州,她曾聽祁鳳翔說過,祁氏現在無有南下之意,而是西出中原。她帶著自己數年來的積蓄,一路卻裝得很窮,隻是不斷往南。
她無法再呆在棺材鋪裏,於飛曾經住過,她幫著祁鳳翔勸過他,也等於幫著人害死了他。他縱然有千萬可行的理由,她卻不能接受這個事實。有一些答案,她還需要慢慢尋找。
又行數日,到了長江邊上,聽聞祁鳳翔果然又出冀北,兵指山陝。人生聚散,淡然而沉靜。除夕這夜坐在江上小舟裏,看見萬家燈火,想起去年除夕時,他坐在院子裏喝酒,滿心算計要把她騙到冀北,不由發笑。
所有的話語,試探,患得患失,甚至算計的無情都如煙花在空中綻放,凋落,寂滅。她唯一明白的是,一切困難終會過去,就像家破人亡,像無處可依,像遭人戕害。時間如水般流過,將尖銳的痛打磨得鈍重,成為永恒的黯淡的印,而生命始終鮮活。
大年初一渡了江,找到一家客棧住下。正是個江南小鎮,蘇離離問店家附近有什麽好玩的?店家說窮鄉僻壤沒什麽好的,上遊江邊有個大石磨,真是大得不得了,所以他們這裏叫磨盤鎮。南邊的口音她聽著很奇怪,店家也知道她從北方來的,翹著舌頭跟她說官話,說得蘇離離嬉笑不住。事後果真跑去看了,大開眼界,比房子還大的石磨,被水流衝著轉動。
兩日後行到一個稍微繁華些的市鎮,找了家不好不壞的飯館吃飯,一邊吃著一邊研究這江淮的菜係是怎麽做的。北人粗獷,南人謹細。即使一群大男人談話也談得別開生麵,語音急促而溫和,隻聽一個油光滿麵的老頭道:“依我之見,如今天下群雄的高低沒有個三五年是分不出來的。”
旁邊一人打斷他道:“難說,祁氏即將平定北方,到時揮戈南向也未可知。”
油光老頭道:“祁氏長居北方,不擅水戰,長江天塹一道,他們過不了。”
蘇離離細細一想,這涼菜必是從滾水中撈出汆涼水,才能這般生脆,再放少許醋提味,餘香無窮,不由得滿意地用筷子將碗一敲。
身後一人道:“這個你們就不知道了,有傳聞說祁氏已得到先皇的天子策,陸戰水戰必然都不在話下。說起來,這件事還有些……哈哈,哈哈。”他意味深長地一笑。
桌上諸人忙道:“有些什麽?老兄莫要藏私,說來大家聽聽。”
那人啜一口小酒,一副八卦嘴臉,“你們可知這祁氏是如何得到天子策的?話說這天子策從前朝太子太傅葉知秋歸隱之時起就再無下落。祁氏得到時,卻是從一個女子手中,這女子就是葉知秋的女兒。”
“聽說是生得妖豔絕倫,祁三公子征冀北時遇到了她。唉,英雄難過美人關啊,被這女子迷得神魂顛倒……”
天下大多數人是沒有那個叱吒天下的機會了,便巴不得看那些光鮮人物栽在女人手裏。
油光老頭打斷他道:“胡說。祁三公子平豫南時才娶了傅家六小姐,哪來的什麽神魂顛倒。”
那人扣著桌子道:“老爺子有所不知,這些王孫公子們,都是吃著碗裏看著鍋裏。傅家那是什麽家世,可這祁公子未必就喜歡那傅小姐。單說那葉知秋的女兒,他帶回京去另置別苑,金屋藏嬌,不想還是讓祁煥臣知道了。祁煥臣大怒,要殺那女子。”
旁邊白聽的人興致頓起,催促道:“結果呢?”
“唉,結果那女子當麵獻上天子策,祁煥臣一則迷惑於她的美色,二則感念她獻策之功,竟將她納入後宮,充了下陳。”他歎息不已。
四座紛紛搖頭嘩然道:“這祁家父子真是**無恥啊!”
“是啊,那祁三公子為祁氏基業南征北討,他父親卻連個女人都要搶去。”
一時間眾說紛紜。
蘇離離一手支著腮,一手夾了菜蹙眉抿著,頓覺索然無味。這江湖傳言也太離譜了吧!她當初編的瞎話隻有趙無妨,歐陽覃聽見,事後祁鳳翔也知道了。後兩人不會去傳這樣的話,隻怕是趙無妨在那裏胡說,想把祁鳳翔拉下馬來,發揮想象添上點桃色作料,便可廣受歡迎。
隻不知京城那邊是否也知道了。即使還未傳去,十方也應能收集到,那祁鳳翔會逼她才是,他卻如此不動聲色,豈不奇怪?
她正想著,忽聽角落清冷處一人聲音中厚,帶著北音道:“長江天塹守不守得住,還要看江南有沒有抵擋得住的將才。現在的郡守,不戰也罷。”
他此言一出,大家都靜了靜。店家忙出來打圓場道:“諸位好好吃,好好吃。店小利薄,莫談國事哈莫談國事。”
非常時期,也無人不識相,於是喝酒的喝酒,吃菜的吃菜。蘇離離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方才說話那人,無論如何,也算是幫她這傳說中妖豔絕倫的禍水解了圍。
但見一個青衣中年人在自斟自飲。他唇上留著髭須,臉型有些消瘦,神容淡漠。見蘇離離回頭,便衝她微微一笑。蘇離離一愣,禮節性地笑了笑,回頭暗忖:莫非是熟人?
還未想完,那人已端了酒壺過來,在她側凳上坐下,放下杯子道:“小兄弟大節下,怎的出門在外?”
蘇離離看他一眼,除了程叔,自己從不認識這等中年大叔,也不好詢問推辭,隻順著他道:“我在京城求學,家父在淮經商,節下正要回家。路上因事耽擱了兩天。”
那青衣男子放下酒杯,有些黯然道:“蘇姑娘。”
他這句蘇姑娘一出口,蘇離離驀地一驚,但看他眉目不蹙而憂,那神色似曾相識。蘇離離結巴道:“時……時大……大叔!”
時至今日,他不像冀北所見時的瘋癲,蘇離離也不好堂皇地叫他“時大哥”。時繹之見她有些驚嚇,淡淡一笑,“你是辭修的女兒?”
“是。”
他溫言道:“你不用怕。那日真氣衝破我任脈,鬼使神差竟將我先前走火入魔的瘋症治好了。”
蘇離離點點頭,也不好說什麽。時繹之道:“你記得小時候的事?”
“記得一些,記得那天下雨,你失手殺了我娘。”
時繹之眼睛驀然一濕,“失手,嗬嗬……那你恨不恨我?”
蘇離離默然片刻,“我不恨你,恨你有什麽意思。你害過我,我也算計過你,扯平了。”
時繹之端詳她麵龐,低低一歎,“你真是辭修的女兒,連性子也像。”
蘇離離抬頭看他,忍不住道:“你怎麽認得我娘?”
他一仰頭喝盡了杯中清釀,“我一直就認得她,從小就認得她,我和你娘是師兄妹。你可能不知道,你娘本是江湖中人,並非書香門第。”
二十年前,鶯飛草長,時繹之與蘇辭修青騎紅衣,山水為樂。本是思無邪,卻因偶遇而改了心衷。師妹愛上了一個文弱書生,成了人妻。師兄輾轉來到京城,投身朝中,隻為時時見她。然而一個人的心不在,縱然天天相見也不過是徒增傷戚。
“有些東西真是說不清。”時繹之緩緩道,“你娘的劍法好,當年在太微山也算小有名氣,她也頗為自得,曾說自己夫婿必要勝過自己才會嫁。我武功一直比她好,她也一直很尊敬我,我以為有朝一日她必會嫁我。誰知她最後嫁的人,絲毫武功也不會。”
“你娘看著灑脫隨性,有時卻又很認死理。我知她不會回頭,也想放手而去。就在那時,葉知秋辭官離朝,我奉命追殺。”他歎息,“那時我心裏恨你爹,確是想殺他。然而你娘……你也知道的。”
蘇離離聽他說完,低了頭不答,心裏波瀾起伏。
時繹之歎道:“你不必恨我,我真氣在任脈衝突,日夜往返不息,竟不受我控製,其苦萬般。這樣不死不活,無親無故地活著遠比死了更難。這也是活該的報應吧。”他話鋒一轉,“上次跟你到冀北將軍府地牢的人,是祁鳳翔麽?”
“……是。”
時繹之搖頭道:“你跟他是什麽關係?”
“朋友而已。”蘇離離苦笑著想,他不抓著我,誰願意做他朋友。
時繹之道:“那你有什麽打算呢?”
蘇離離食指在筷子上劃著,“隨便逛逛,沒錢了再說吧。”
他淡淡笑道:“關鍵在於,你需明白自己要的是什麽?”
蘇離離默然想了一陣,“我要什麽?”她搖搖頭,“我也不知道。我隻想不要被那些想找我的人找著。”她有些怔忡地抬頭,轉看四周,別人的飯都吃完了,“你要的是什麽?”
時繹之道:“我現下正要去三字穀,看看能不能治好我的內傷。”
“那是什麽地方?”
時繹之笑道:“你不是江湖中人,自然不知道。三字穀乃是神醫韓蟄鳴的住處,韓先生深居不出,所有求醫之人隻能送上門去。無論刀劍外傷,或是沉疾重病,他總有法子救治。所以江湖中人不怕他醫不好,隻怕他不醫。”
蘇離離聽得眼睛溜圓,不禁歎息:“這人真是棺材鋪的大敵!”她站起身來,對著店家喊,“小二,算賬。”轉對時繹之道,“飯吃完了,就此別過吧。”
時繹之搖頭道:“你一直被人跟蹤著,還不知道。”
蘇離離不相信,“誰跟蹤我?”
時繹之拈一根筷子,手腕微微一抬。那筷子直飛向屋頂,穿破屋瓦一聲脆響,時繹之喝道:“下來吧。”
一個黑影自簷上飄落,站在階下,黑紗覆麵,看不清五官,蘇離離卻認了出來,驚道:“是你!”
本已過來的店家嚇得連連倒退,一轉身縮到櫃台後,和店小二一起,半露著腦袋看這三人。
“你認識?”時繹之問。
蘇離離點頭,“認識,祁鳳翔的人。”
扒爪臉緩緩進來道:“閣下好身手,隔著屋瓦我竟避不過你的筷子。”
時繹之未及說話,蘇離離已然怒道:“你一直跟著我?!”
“是。”
“那……那……”她一時不知從何問起。
扒爪臉已善解人意地接了下去,“你的消息我一直都有回報給京裏。”
“你主子怎麽說呢?”蘇離離怒極反笑。
“讓我沿路保護你,直到你逛膩了為止。”
祁鳳翔真是令人發指!蘇離離有些惱,卻冷笑道:“怪不得我走了這一路還沒讓人賣了,打出生就沒這麽順風順水過,原來是你在暗中跟著。這樣多不好,我吃飯你看著!”她一拍桌子坐下來。
時繹之微微笑道:“祁鳳翔倒是個有心人。”
蘇離離咬牙,強勁兒也上來了。他憑什麽這般淡定,要把自己的一言一行都納入指掌。她轉頭道:“時叔叔,不如我跟你去三字穀吧。隻是這個人跟著討厭得很。”
時繹之笑道:“你也莫要為難他,他為人下屬,原本不得已。何況並無惡意。”他轉向扒爪臉,卻是冷凝語氣,“你願意跟著就跟著,隻是我這位侄女不愛見你,你便不要出來了吧。”
蘇離離看了時繹之一眼,沒有再說話。
三字穀在徽州南麵的冷水鎮上。蘇離離一路上前後左右地看,問時繹之:“他藏在哪裏的呢?為什麽我都看不見就跟了我一路。”時繹之大笑。
冷水鎮位置稍僻,房屋簡潔,人眾樸實。晚上住在那裏,時繹之指點著房上炊煙道:“離離,你看這裏的人,他們雖各有弱點,彼此之間卻從不乏關愛。”
蘇離離抬頭看去,一縷青煙嫋嫋而起,像極了她不曾遇見祁鳳翔時的日子,清淡如茶。她望著這郊野村莊平靜中的生動,覺得這是豐沛充足的生活。
這生活於她,或者曾經一度如此,或者可能再度如此。
三字穀正在冷水鎮西南,在山間小道走了半日。時繹之說那個黑衣人停在冷水鎮,沒有再跟過來。他跟不跟著,蘇離離也覺察不到,並不介意。
沿途陸續看見三撥人,或攜弱扶傷,或抬著背著病患。每一個人周身都濕漉漉的,頭發貼著臉,仿佛落湯雞一般。見了他們,眼裏說不清是憤恨還是絕望,又有那麽點幸災樂禍,看得蘇離離一陣心裏發毛。
忍不住問時繹之:“這些人怎麽都像水裏撈起來的?這大冬天的,韓大夫他老人家治病就是潑涼水麽?”
時繹之也皺眉,“想必是來求醫的江湖中人。韓先生若是人人都醫,必定人滿為患,所以他醫與不醫有一個規矩。隻是大家都不知道這規矩是什麽,或者隻憑一時喜怒吧。”
蘇離離疑道:“江湖中人不講理啊,他若是打不過人家呢?”
時繹之搖頭道:“人家要求他醫治,必不好動手,隻能按規矩來。”
沿著崖邊一條獨徑慢慢往穀底走,山勢奇峻陡峭。時繹之對這山路不屑一走,一遇崖阻,提著蘇離離的衣領飛身而下。蘇離離打從出生不曾這樣飛行過,直嚇得牙齒打顫。待得落地,卻又覺得應該多飛一會兒才夠驚險。
這峽穀極深,直往下行了約有百丈,才落到一塊斷石上,石後隱著一條木棧小道。大石邊緣猶如刀切斧砍一般整齊,**著層層疊疊風化的印記。蘇離離忍不住就往內壁裏靠去,落地沒站穩,摔在地上一聲慘叫。
便聽時繹之道:“什麽人?!”
石後緩緩走出一個老者,麵有風霜之色,一身寬袖長衫。穀間風大,他低垂的衣袖卻紋絲不動,顯然是身懷極高明的內功。那老者緩緩開口道:“你的內力不錯,竟然連我的呼吸之聲都能聽見。”
時繹之一把挽起蘇離離道:“豈止是不錯,簡直不錯得讓我受不了。韓先生的武功也在仲伯之間嘛。”
那老者淡淡站定道:“我不是韓蟄鳴,我姓陸,別人都稱我一聲陸伯。”
時繹之拱手道:“原來是韓先生的義兄,失敬。”
陸伯也不客氣,也不虛應,“你可以就此進去,她不行。”
時繹之微微一愣,“為什麽?”
“這是規矩。”
時繹之搖頭道:“這是我世侄女,我要求治,她隻是隨行。”
陸伯寸步不讓道:“那也不行。”
時繹之不動聲色地微微抬頭,語氣有些強硬,“你這是什麽規矩?欺強淩弱?”
陸伯袍袖一抒道:“小姑娘,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
蘇離離站在一旁轉了轉腳踝,見他麵無善色,老實答道:“聽說叫三字穀。”
“你知道為什麽叫三字穀?”
“必是寫《三字經》的人來此治病,韓先生不治,最後死於穀底。”她語音清脆,煞有介事。
時繹之忍不住一笑,陸伯卻似乎聽不出她嘲諷之意,正色道:“不是。此穀的規矩,凡是求醫之人,在我出現之前必須要說三個字。不是兩個,不是四個,而是三個,那麽此人便可入穀治病。否則便要被我扔下這石崖去。你這位叔伯方才說了‘什麽人’,你卻沒有,所以照規矩,我隻能扔你下去。”
蘇離離大驚,看了一眼崖邊,吞口唾沫道:“我……我也說了三個字的。”
陸伯眉間微蹙,“老夫耳力甚好,絕不可能聽漏。你說了什麽?”
蘇離離懇切而認真道:“我剛剛下來摔了一跤,當時就說了‘哎喲啊’。”
時繹之這次“哈哈”大笑,陸伯老臉皮抽了一抽,帶著三分薄怒道:“吐字不清,不算!”
“那……那個,”蘇離離望一眼崖上,“你先退回石頭後麵,我重新下來一次。”
“不行,出去的人再不能進。”陸伯言罷,身形一晃,如影如魅,飄向前來。
蘇離離大叫,“時叔叔。”
時繹之卻負手不動,搖頭歎道:“江湖規矩,不可不從。”
下一刻,蘇離離已經淩空而起,飄飄落向崖外。她眼看著那氤氳著霧氣的穀底在眼前一現,隨即轉了個彎看見石崖從眼前閃過,陸伯帶著一絲獰笑的臉,和天空上淺淡的雲朵。佛曰一彈指為二十瞬,一瞬為二十念,一念間九百生滅。
蘇離離淒厲的叫聲響徹雲霄,心念起伏。彈指之後,她鈍重地一響,水波**漾,浪拍兩岸如和聲。蘇離離沉重地摔進了一潭溫熱的湖水,水往鼻腔裏灌,窒息與恐懼深切地襲來,衝開她的臨界,腦中仿佛隻剩天邊一抹若有若無的雲彩。
蘇離離像一條懶散的海帶,舒展漂浮在湖底。腰上有人一抄,如同記憶地層層剝離,她感受到的壓力越來越輕,越來越輕,接觸到空氣的一瞬,昏了過去。仿佛是咳了些水出來,有一隻手撫上她的眉目,溫柔,緩慢,猶如帶著感情,令人安心。
蘇離離流年不利,又昏了過去。
醒來時,正在一間窗明幾淨的小木屋中,時繹之靜坐一旁。蘇離離斜倚在椅子裏慢慢睜開眼來,望了望屋頂道:“時叔叔,你救了我?”
時繹之搖頭,“不是我,是穀底的人救了你。三字穀從來不傷人命,穀底碧波泉有療傷的奇效。凡是入穀之人,扔進去泡泡,總有好處。我可以留此治傷,所以你也可以留下。”
蘇離離站起來,確覺神清氣爽,“還真是的,怎麽就這麽神?”
“那是因為我剛才用內力把你的衣服哄幹了,你補了這麽多真氣,怎能不爽?”屋角傳來一個幹癟的聲音,卻見一個相貌清奇的白胡子老頭踱了出來,捋一捋須,對時繹之道:“我已經說得夠明白了,你到底做何想?”
時繹之搖頭道:“韓先生,我和那人非親非故,數十年功力散去救他,這未免太離譜了。”
蘇離離大驚,她初聽韓蟄鳴之名以為風雅有度,不想卻是如此一個幹癟瘦小的老頭,如市井俚夫,兩眼卻閃著精悍的光。隻聽這老頭道:“你真氣本就充沛,如今衝破任脈,不是由人力導,而是走火入魔,不受你控製。若不散去內力,你一輩子也隻能受真氣激**之苦。”
時繹之皺眉道:“散去真氣人人都會,我遠行至此,正是想求一個萬全之法。”
韓蟄鳴冷哼一聲,“你也明知道沒法,我教你法子你又不依,那便這樣吧,明日自可出穀。隻是難得你走火入魔走得真氣衝突不息,正是那人的良藥。你的傷不治雖不死,他的傷不治卻難活。”
蘇離離從旁聽了半天,怔道:“時叔叔,你為什麽不肯?”
時繹之搖頭道:“真氣一散,如同廢人,那還有什麽意義。”
蘇離離低了一回頭,道:“我就一點真氣也無,雖然沒用些,也算不上廢人。其實做尋常人有尋常人的好處,你隻是武功高強慣了,反不願做平常人。”
武學之道,便如權勢,越是貪戀便越是難以抽身。時繹之看著蘇離離,隻覺虧負她極多,若是自己合該失了武功,便全當是還她吧。默然片刻道:“離離,你說我該怎樣辦?”
蘇離離抬頭看了他一眼,輕聲道:“我覺得……若是還能救人一命,那便散去真氣救了吧。”
時繹之看著她麵龐清柔,有種不真實的錯覺,良久微微點頭道:“罷了,就依你吧。”
韓蟄鳴眼裏精光一閃,頓時高興道:“老子還沒治過氣府受創如此之重,還能痊愈的人!”喜向窗外叫道:“真兒,真兒,快去給我備下銀針藥劑!”
窗外一個少女應聲而來,步履輕快,杏紅的衫子映著青翠的樹木,分外耀眼。她笑容明媚道:“爹爹,他肯治江大哥的傷了?”
韓蟄鳴點頭,“肯了,這位姑娘說服了他了。”
那少女看了蘇離離一眼,歡聲道:“太好了,我去跟媽說。”轉身又往外跑。
韓蟄鳴道:“叫你們備藥!”
“知道了!”她人已去遠。
蘇離離看著他們幾人一派生氣,心裏也多少有點愉快。慢慢踱出木屋來,屋外生著一片鳳尾竹,晚風一起,刷刷地摩挲著響。蘇離離漫無目的地走過那片竹林,漸漸離遠了木屋。山穀幽靜,間關鳥鳴,一路樹木豐茂,不乏百年良材。蘇離離摸著一棵大榕樹的樹皮,暗想自己這一輩子隻怕是與木材結下不解之緣了。
天色將暗不暗,木葉草叢有些沙沙聲。蘇離離放眼看去,山坳處走來個青色人影,影影綽綽也看不分明。蘇離離轉身欲往回走,卻見那人步履從容緩慢,卻又專注地朝著這邊行來。漸漸近了,更近了。
蘇離離如魔怔般站住了。那人眉目俊朗如星月皎潔,卻褪去了青澀,而更加深刻英挺;身量也愈加挺拔,足比蘇離離高出一個頭。他在離她三尺之外站定時,望著她的眼中無悲無喜,隻是專注,襯著身後薄暮,似從前世走來。
寂靜中,他的聲音低沉愉悅,“姐姐。”
蘇離離被淩亂的風吹散了頭發,她撩開頰邊的發絲,疑幻疑真,低聲道:“木頭。”呆呆立了半晌,眼中看著彼此,卻仿佛觸到了曾有的明媚清澈。那是後院葫蘆架下稀鬆細碎的陽光,是屋瓦上凝起的青霜。人們記得一段時間,並非記得它的細節,而是因為種種見、聞、觸、動,編織成某種模糊的感覺,印入了靈魂。
蘇離離語調遲澀,在唇齒間輾轉而出,如怨慕般柔婉深邃,仍是低聲叫道:“木頭。”
這聲音讓他頃刻間動容,未及說話,蘇離離已撲上前去,將他狠狠一推,大聲道:“你死哪兒去了?”聲雖狠惡,眼眶卻紅了。
木頭有些站立不住,跌坐在地上,卻仰頭笑了。蘇離離一把將他按倒,怒道:“你怎不回來?!”
木頭由她按著,卻微笑地看著她:“回不來。”
蘇離離愣了一愣,眉頭一擰,“怎麽?惹了桃花兒債了?!”
木頭苦笑,“沒有。快死了。”
蘇離離鬆開手,目光刀子一般紮在他臉上,“你都幹什麽去了?”
木頭看著這雙清明的眸子,心中不複死灰般的寂,卻是喜悅的沉靜,淡淡道:“也沒幹什麽,就殺了個皇帝。”
蘇離離咬牙道:“真是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啊。”
木頭支起身看著她,輕輕道:“難怪你眼神刀子般刮我。”
蘇離離一把將他又推下去,也不管地上泥土,默然坐到他旁邊,道:“怎麽快死了?”
木頭慢慢坐起來,“當時受了極重的內傷,祁鳳翔認識韓先生,把我送到這裏來。韓先生用盡法子才保住了性命。每天都需在溫泉裏療傷續命,不能有一日暫離,順便打撈被扔下來的人。”
“今天是你把我撈起來的?”蘇離離問。
“嗯。”
她默然一陣,“你為什麽要殺皇帝?”
“他是我們的仇人。”
蘇離離端詳他清冷的神態,“你到底是什麽人?”
他看著她,“我是木頭啊。”
“為何不告訴我做什麽去了?”
“因為可能有去無回。”
“那你過後也該給我一個信兒啊!”
木頭停頓了一會兒,望著那片竹子,靜靜道:“我的傷終究好不了,又不能離開峽穀溫泉。讓你知道不過是白白難過;即使你來見我,過不了兩年,我也還是死了,又何如不見。”
蘇離離靜了靜,眼珠子一轉,急急扯他袖口道:“你不會死的,現在有人可以救你!”她看一眼竹林那邊閃爍微渺的燈光,“我們快過去吧。”
拉著木頭起來,兩人往木屋那邊去。他走得很慢很穩,一步一步。蘇離離卻一眼看出他不如原來的矯健敏捷,心裏有些懊悔方才不該推他。放慢了步子,兩人走到木屋前,韓真迎了出來,一見木頭,笑得純粹真摯,道:“江大哥,你有救了。”
時繹之要救的那個人果然是他,蘇離離略略放下心來,卻禁不住一陣冷笑。哼哼,混成大哥了。薑大哥?把你拍成蒜大哥!
三人進得屋去,時繹之正盤膝坐在蘇離離方才躺著的**,依韓蟄鳴所教之法調息理氣。木頭甫一進門,驀然站住了。時繹之睜開眼時,眉目一凜,寒霜般冷冽肅殺。見蘇離離站在他身邊,意態親熟,沉聲道:“離離,你認識他?”
“他?”蘇離離轉頭,涼涼地問木頭,“公子,您貴姓啊?”
木頭眼色一絲不亂,望著時繹之,卻冷冷答她道:“鄙姓江。”
*
一年多前,時繹之時任內廷侍衛長,總管大內侍衛。其時人心已散,士不用力,民不聊生。下麵侍衛們懈怠,他卻恪盡職守。這夜正在偏殿靜坐,忽聞正殿輕響一聲,如貓撲瓦。時繹之內力深厚,耳目聰敏,縱身一掠至殿外,正遇下屬奔來,急告一聲“刺客”。
時繹之道:“皇上無恙?”
答曰:“被刺。”
他心驚而神定,正欲往前,便見一個人影倒縱而出,身姿蕭然,平沙落雁般點地。時繹之武藝雖談不上冠絕天下,卻也在天下之顛,見這人刺殺皇帝,毫不慌張,舉動之間倒透著一股從容優雅。心中生慨,使出疊影身法,欺至他身邊。
那人步法碎而不亂,須臾躲避他十三招。左腳尖點地一劃,正是一招曼珠沙華。三途岸邊接引花,花開而葉落,花葉生生不相見。時繹之觸動情懷,收勢而立,細看那人。卻見是個布衣少年,既不蒙麵,也不玄服,眉目之間反透著疏淡開闊之氣。
他心念一動,道:“情不為因果,緣注定生死。你這招曼珠沙華,少林寺不傳俗家弟子。你年紀輕輕與少林有此淵源,必是臨江王家人。”
少年衣袂飄飛,眼睛猶如冰雪般的冷與純,既不得意也不驚懼,反透著種釋然淡漠,“我已殺了皇帝。”
時繹之亦點頭道:“你年紀雖輕,武藝卻好,何苦今日來此送死。”這個“死”甫一出口,已是一掌切向他頸脈,料到他因應之數,中途陡然變招為拳,擊向他胸腹。
少年反應奇快,左手隔向他手腕,右手直探他左肋。時繹之側身閃過,拳法未老,變為指法,擦身過時,微微點到他左臂之上。
他一招之內三變手勢,已是專注之極,卻隻擦過他衣袖。時繹之多年來未曾遇此奇事,不由得打點精神,很快那少年便招架不住,十招之內勉強能還八招,退向宮牆之側。牆頭接應之人連發暗器,將宮中侍衛逼退。時繹之手下再不容情,一掌擊向他氣海。
那少年竟置而不顧,傾注內力點向他膻中。膻中為人體要穴,心脈所在,時繹之收勢不及被他點中胸口,慌亂間一股真氣反射般竄上心脈,散入啞門、風府,竟致走火入魔,神誌瘋癲。京城一破,流落江湖。
而江秋鏑被他一掌拍起,飄飛著摔到宮牆之外,氣府震碎,內力俱失。韓蟄鳴以銀針刺脈,保住他僅存的真氣,卻無法聚集於丹田。每日在碧波潭中借助泉水溫熱療傷之效運轉真氣,勉力維係,苟延性命。
一年半過去,時繹之再見那個眼睛明亮的布衣少年,那夜魚死網破般的交手仍然曆曆在目。他凝神半晌道:“是你受了傷?”
“拜閣下所賜。”木頭聲音清淡。
蘇離離瞧出點眉目來,“時叔叔,是你打傷的他?”
時繹之點頭,不鹹不淡道:“他也沒吃虧,逼得我真氣錯亂,神誌不清,落在陳北光手裏,囿於地牢數月。”
蘇離離急速地整理了一下思路道:“他是替我去殺那昏君,我又在陳北光的地牢裏救了你,而你卻將他打得不死不活,現在你的真氣亂跑,他的傷亂七八糟,於情於理,你更應該治他的傷了。”
時繹之聽她一陣勸說,急切之態溢於言表,沉吟半晌道:“你在陳北光那裏說要見我時,謊稱我是你義父。離離,我既是你娘的師兄,認你做義女如何?”
蘇離離一怔,眉毛輕輕蹙起,心中思忖半晌,搖頭道:“我雖想要你救他,可你害我母親,我怎能認你為父……”
時繹之低頭看著袖子,默然片刻,笑道:“也罷,我原不配做你義父。”他抬頭看向木頭,“我可以救你,但是想請你答應我一件事。”
木頭道:“你說。”
“你得了我四十多年的內力,不僅內傷可愈,武功也必然大進。我的師侄女蘇離離,孤身一人漂泊江湖。你需立誓,有生之年護她周全,不被壞人所害;否則我予你的內力盡消,筋脈俱斷而亡。”
木頭聽著,眼仁在燈光下有些收縮,態度卻很坦**,“我會護她一生一世,卻不是因為要你的內力。我不會立這樣的誓,你願救則救。”
時繹之遭拒,卻撫掌大笑道:“好,好,你二人都很好,遇挫而不折節,向死而泯不畏。韓先生,我們該怎樣療這內傷?”
第二天,韓蟄鳴以針灸封住二人幾處大穴,以防真氣散漫。時繹之試探著將內力從掌心透入木頭掌心,經手三陽經行至天突,沿任脈而下,匯於丹田氣海,一一修複他受創的經脈。時繹之脈息中衝突的真氣找到了出口,源源不絕而出,像翻騰的洪水傾泄,終於不再漶漫肆虐。
二人療傷之際,蘇離離百無聊賴,跑到木頭住的小木屋裏。屋子隻一丈見方,一桌一床,卻整潔清爽,一如他過去收拾的那樣。藤條箱上疊著的衣服,正是蘇離離為他定做的那件青布長袍,已是不足他的身量,袖口也有些磨破了,卻洗幹淨放在那裏。不由得想起從前,在後院的井邊打一桶水倒在盆裏,洗他的白棉衣,洗得咬牙切齒。
床頭上擺著一本書。蘇離離拿過看時,是本《楞嚴經》。她愣了愣,想他這一年多來生死徘徊,如何勘透。揭開一頁,邊角有些起毛,顯然時常翻看。蘇離離思意繾綣,心輕浮而沉墮,隨著那古雅簡練的字句讀下去。
經上講到阿難為摩登伽女所誘,將失戒體。佛祖遣文殊師利持咒往救。待到佛祖開講正法,闡悟空性時,便覺艱深難懂,隻因是他看的書,她又折回前頁去讀,還是看不懂。緩緩合上書頁,卻拿在手裏,望著那扇小窗發愣,直到木頭伸手在她眼前晃了晃。
蘇離離回過神來,笑道:“傷治好了麽?”
“我的傷已無大礙,他的傷還沒全好。明天繼續。”他點上燭火,屋裏明亮了許多。火苗在他眼睛裏跳躍,黝黑的眼仁映著火光。臉色雖持正,眼中卻有深深笑意。
蘇離離見他這副樣子,不陰不陽道:“江大哥這般看著我做什麽?”
木頭淡淡笑了,伸出雙手給她。蘇離離握上他手,有些陌生的細膩溫柔,從指尖牽延到心底。靜靜握著,卻有情愫流動。木頭望了她許久,輕聲道:“我離開這些日子,你過得怎樣?”
蘇離離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他身後夜幕漸漸垂下,緩緩道:“還好。被人掐過脖子,中過箭,斷了根肋骨,暈過兩次。鋪子在城破時燒壞了,我又把它修好了。”
木頭收了笑意,“還有呢?”
蘇離離眼睛有些發酸,“程叔被人害死了;我救了一個孩子,後來也讓人殺了;言歡姐姐把我的事告訴了出去,不過她也是不得已。”
木頭默然片刻,道:“還有麽?”
蘇離離望著他道:“沒有了。”
他捏著她的手微微有些用力,看著她放在膝邊的書,輕聲道:“《楞嚴經》上說:‘又如新霽,清暘升天,光入隙中。空中諸有塵相,塵質搖動,虛空寂然。’”
蘇離離道:“什麽意思?”
木頭將她拉起身來,沿著手臂撫上她肩頭,聲音中正清明,“就是說雨後新晴,太陽光射入門縫,從門縫的光裏可以看到空中塵埃飛揚,就像你經受波折,顛沛流離;塵質輕而浮動,但虛空依然寂靜博大,雖然看不見,卻時刻相伴相隨,就像我。”
他頓了一頓,“我一直很想你。”
刹那間有大顆的淚從蘇離離的眼眶裏溢出,明珠一般剔透,跌碎在地板上。不知是他先擁抱,還是她先依靠,落燕歸巢般緊密,竟不覺有絲毫間隙。蘇離離用力一口咬在他肩上,用力地咬,一字字恨道:“可是你走了!”
木頭吃疼,也不辯解,“我再不那樣子。”
相擁良久,她把臉埋上他肩頸,用衣料蹭淨了淚,仰起臉道:“你叫江什麽?”
木頭望著她臉龐,“江秋鏑,江河的江,春秋的秋,箭鏑的鏑。”
木頭板著臉,似在猶豫從是不從,半晌弱聲抗議道:“父母取的名字……”
蘇離離打斷他道:“姓江,名秋鏑,字木頭。”
木頭額上青筋浮了一浮,低頭從了。
蘇離離大喜,戳著他肩道:“說父母。”
木頭悶聲道:“我父親是以前的臨江王,被鮑輝進譖,皇上下令誅了九族。”
蘇離離的眸子貓一樣眯起來又張開,點頭喟歎道:“我爹名叫葉知秋,幸會,幸會。”
木頭翻起一雙白眼勉強應道:“久仰,久仰。”
正值早春,細雨在屋外飄飄地落下,像滿天浮塵蓋世。牽著手跑到藥院裏,銅燈之下,頭發上沾著細小的雨珠,像染滿了晶亮的糖粒。不知是跑的,還是冷風吹的,蘇離離臉靨上有些紅,格外動人。
韓蟄鳴夫婦,陸伯,時繹之都坐在桌前等他們吃飯,但見木頭笑容雖淺淡,卻真摯;蘇離離眉目顧盼,靈慧動人。站在一處,說不出的諧調,讓人隻覺心意圓滿,歲月靜好。幾人看著,都不覺微笑;韓真卻有些怔忡。
一頓飯吃下來,蘇離離忍不住問木頭,“你一年多來吃的都是這樣的飯菜?”
木頭點點頭。
“這麽難吃你怎麽吃得下?”
木頭躊躇了片刻,沉悶道:“吃習慣了就好了。”
韓蟄鳴的夫人四十上下,眉黛煙青,風韻猶存。年少時患了麻風病,父母宗族都視若災禍,將她丟棄在亂葬崗上。天寒地凍趴在雪地裏等死,正遇著韓蟄鳴經過救了她性命還治好了病,便嫁給了他。韓夫人溫柔賢淑,樣樣都好,惟獨廚房裏的功夫不能恭維。人說熟能生巧,幾十年下來終於能做到飯不糊,菜不生,湯不鹹的地步,然而越往精深鑽研,越是進步遲緩。
蘇離離吃了兩天,第三天上,拚了小命氣喘籲籲趴上峽穀,去冷水鎮買了一窩農家泡好的酸菜,一塊豬脊肉,三斤米線,以及豆粉,鮮薑,芫須,香油等物。北方人愛吃麵做的東西,南方人嗜吃米做的東西。
這米線嚼著有些糯,卻比麵爽口。酸菜洗淨切了薄片,放少許薑熬湯;脊肉切絲和上豆粉,入湯嫩滑。竹編的漏勺舀一勺子燙好的米線倒進湯碗裏,輕浮翻滾。挾一箸,酸湯開味;吃下去,鮮香無比。
三字穀內氣象一新。木頭大喜,連盡兩碗;時繹之亦喜,連湯帶料喝了下去。韓蟄鳴幾十年的夥食得到改善,喜不自勝,將木頭抓來剝了上衣,刷刷刷刷出手如風,紮成了刺蝟。陸伯嚴肅的麵容緊繃不改,卻淅瀝嘩啦將人扔得愈加痛快。
蘇離離聽見那巨大的水花聲,問木頭:“我掉下來的時候也這麽大聲?”
木頭道:“水聲小一點。”
蘇離離滿意點頭,“那還算文雅。”
……
韓夫人頓將蘇離離視若珍寶,每天拉到廚房裏請教做飯。韓真年輕的臉上也滿是羨豔,說你做的飯真好吃。蘇離離心道,我做得最好的卻不是飯。
韓真紅著臉問:“蘇姐姐你是不是喜歡江大哥?”
蘇離離猶豫了一下,道:“我與他相處兩年,原是一起熟悉的。我們之間談不上喜歡不喜歡。他活著我就很高興了,隻盼他每天過得快活開心,我便心意滿足。”
韓真卻點頭道:“那天你們跑過來吃飯時,江大哥拉著你笑。他在這裏一年過,我從未見他那樣笑過。倘若他見著你,天天都能這樣開心,我也就高興了。”
蘇離離覺得時繹之說得不錯——這裏的人各有弱點,但彼此之間卻從不乏關愛。
沒有弱點的人,她隻見過一個,便是祁鳳翔。他那雙眼睛秋水含情,似睇而如盼,卻永遠看不透他在想些什麽,他因何而喜,因何而悲。雖怒時亦笑,雖喜時不懌。
這樣一個人,你無論何時伸出手去,觸到的隻是彼岸的芬芳迷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