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河畔木葉聲
天水市集頗為熱鬧,街角一家古樸的小書屋整潔幹淨,青竹杆子挑著細枝垂簾,入畫的意境。書屋主人的小女兒一大早正用雞毛撣子掃著書架,便見兩個人遠遠朝這邊走來。一樣的青布衣衫,卻讓那高些的男子穿得有模有樣,劍眉星目,似乎帶著一點淡漠,目光所注又隱有溫柔。
他身邊一人,比他矮了大半個頭,衣裳穿得厚些,袍袖寬鬆卻不顯臃腫,眼波流轉,便見伶俐動人。這人長發隨便一束,簡潔卻飄逸,肩上背著個奇怪的大竹筒。走到近前,但見膚色細膩白皙,方看出是個女人。
木頭衣裾一振,邁進門檻。小姑娘迎上前問道:“二位客官要買書麽?”
木頭看了她一眼,隨隨便便道:“敢問姑娘,周老板可在店裏?”
他態度很正經平常,那姑娘看著他麵龐,卻微微紅了紅臉,略垂了頭道:“爹爹在後麵廂房,公子若是有事,我去請他出來。”
木頭客氣道:“有勞姑娘了。”店老板的女兒急急瞟了他一眼,卻見他身邊那人烏黑的眼珠子琉璃般清透,覷在自己臉上,似乎自己的臉十分有趣。她忙轉了身,揭開布簾子到裏麵去了。蘇離離看著她進去,咬著唇笑得詭異,回身撿了本架上的書翻著。
木頭轉過頭來看她手裏的書,卻是本《詩經》,禁不住道:“你要補習‘執子之手,將子拐走’?”
蘇離離拇指按著書頁邊沿,將書翻得嘩嘩作響,微蹙了眉道:“我爹那些書我也看過不少,詩詞什麽的作不上來卻也讀得來。惟獨《詩經》我怎樣也讀不進去,可能沒對上我腦子裏那根弦吧。”
她手指一鬆,正巧停在《豳風》裏,入眼是一首《七月》,曰:“春日遲遲,采蘩祁祁。”蘇離離愣了一陣,想起那年在言歡的繡房,祁鳳翔說我姓祁,就是“采蘩祁祁”的祁,蘇姑娘記著吧。她輕輕合上書,笑了一笑,那周老板已掀了簾子踱出門來。
周老板笑向木頭拱手道:“是這位小兄弟找我?”有幾分書生氣,卻帶著屢試不第的落拓。
木頭點頭道:“正是,我想買本《楞嚴經》,不知有沒有鳩摩羅什的譯本?”
周老板散淡的神色驟然一肅,緩緩道:“沒有,隻有玄奘的譯本。”
木頭道:“原來如此。但願末法之中,諸修行者,令識虛妄,不戀三界。”
周老板應聲道:“這本經書功德無量。如是持佛戒,身語意三業清淨,資糧具足。”
木頭點頭道:“這書我買了。”
周老板看看街邊,轉顧女兒道:“小梨,看著店裏。公子這邊請。”說著,把木頭和蘇離離往裏讓。木頭伸直手掌,稍往後遞去,蘇離離已握上他手,極其默契又仿佛極其自然,二人跟著那周老板走進裏間。
轉過一個陰暗的門廊,又打起一道竹簾,屋裏燒著素炭,比外麵暖和許多。炭盆之側是一張紫檀盤螭雕花案幾,案上放了些棗果。周老板甫一進門,便躬身一拜道:“在下二等密衛,恭候上差多時。”
木頭徐徐轉身,看了他片刻,對蘇離離道:“你的簪子呢?”蘇離離從貼身口袋裏摸出來給他,木頭執了那簪子對周老板道:“我要看圖。”
周老板接過簪子來,細細地看了片刻,小心翼翼道:“這確是一對玳瑁簪中的左支,照理應該給公子看。但是圖紙現下不在此處。”
木頭抱著手肘沉吟了半晌,莞爾一笑道:“那在哪裏?”
不知是屋裏太熱還是衣服穿得太多,周老板額上冒起一層細汗,道:“從此出門,沿大道南行二十裏,有一條河,溯上遊而去再行十裏,有座農舍,住了個姓焦的農夫。卑職去年春,便奉上令,將圖轉給他了。”
他說著捧上簪子,木頭接了仍交給蘇離離,看她收進包裏,漫不經心道:“南行二十裏已入梁州了呀。”
周老板點頭道:“正是。”
木頭也不看他,隻對蘇離離道:“既如此,我們且過那邊去吧。”
蘇離離便順了順流雲筒,挽了他手要走,周老板遲疑道:“敢問公子尊姓?”
木頭站住腳,在他臉上掃視個來回,淡淡道:“不該你問的,你何必問。”
“是是。”周老板唯諾道。
待他二人相偕出門,周老板方鬆了一口氣。女兒倚在木門邊問:“爹,他們是誰啊?”
周老板卻默默地看著門外長街,愣了好半天,才搖頭道:“小梨,關門收東西。跟爹出去避避吧。”
蘇離離走到街上,顧盼流徠,問木頭:“他嚇得滿頭滿臉冒冷汗呢。”
木頭道:“這人當著我麵撒謊。要是換了別人,他今天是過不去了!”
“你昨天說他若拿不出圖來就是給了人。他若讓你去雍州,圖就在祁鳳翔手裏;若是支你去梁州,就是在趙無妨手裏。現在看來那圖果真落在趙無妨手裏?”
木頭沉吟道:“那天趙不折肯輕易放下簪子,我就疑心他們已拿到了圖。所以方才沒有拿出那一支來。那老板讓我們去的地方肯定是不能去的,隻能再想辦法。”
蘇離離拉著他袖子輕輕地晃,“我記得從前你說誰傷你一刀一劍,你就要誰的命。可我不想看你做惡,那個老板有女兒,有店子,也是誠心過日子的人。”
木頭停下腳步,仍舊將她的手捏到掌心,道:“那周老板因為手中有圖,也不得安寧。我何必與他為難,讓他和女兒走吧。”
蘇離離慢慢笑了,“若你還是臨江王世子,他對你說謊,你會怎樣對付他?”
木頭搖頭,“我已不是臨江王世子。我想與你好好過,就像他想和女兒過平常日子。己所不欲,勿施於人。”
薄薄的陽光下蘇離離看他微微翹起的唇角,心意滿足言簡意賅道:“我喜歡你這樣。”
木頭的眼睛驟然睜大,瞪了她一眼,轉看街上人來人往,臉色嚴肅得一本正經。蘇離離此言發自本心,沒顧慮到環境,見他這副模樣,調戲之心大起,正欲再說,後麵忽然有人叫道:“公子慢走。”
周老板急速地趕了上來,腳步一錯,魅影般轉到二人麵前站定,發若疾風,收如靜木,一看便是上乘的輕功。木頭微微側身將蘇離離傍在肩後,臉色平淡道:“閣下還有指教?”
周老板疾奔而來,倏而站定,臉不紅氣不喘,抱拳道:“公子不可去找那姓焦的農夫,那是處陷阱。在下為救女兒,圖已給了人了。那人住在下遊十裏一間木屋,屋側有一棵大棗樹的便是。”
木頭定定聽完,回禮道:“多謝相告。”
周老板也不多說,但道:“公子高義,萬事小心。”徑自越過他二人又往來路上去了,步履雖急,卻一步步走得踏實。
木頭和蘇離離回頭看去,蘇離離道:“他騙了你又來告訴你,你知道為什麽?”
木頭側目看她,“為什麽?”
“我爹常說,大勝在德。正因為你沒有為難他,他才肯告訴你。”
木頭笑道:“可惜大德之人大多窮困潦倒,你跟了我,隻怕會窮得要命。”
蘇離離手指了自己鼻尖晃腦道:“上蒼可憐你有大德,特地命我這樣的真小人來扶持你。”
木頭一笑,將她拖走。
約行了大半日,已到日昳時分,遠遠看見河曲之畔有間木屋,門前草色衰黃,簷上茅草參差斜矗,正在一棵大棗樹旁。木頭凝神細聽了聽,周遭毫無動靜,他四麵看看,見一叢矮灌木生在不遠的土坡之上,落葉掩映下極不起眼。
木頭對蘇離離道:“我過那邊木屋去看看,你躲到那樹叢裏不要出聲,調勻氣息,就不易被人發現,一會我出來叫你。”
蘇離離點頭道:“你可要小心。”
木頭應了,看她在那灌木叢中藏好,走出幾步又細看了看,方放心往木屋去。他運起內力,提氣躍上屋頂,輕若微塵著物,已聽出屋裏有人,且隻有一人。
木頭拂開屋頂細茅,從梁柱間望去,屋裏卻與屋外大相徑庭。銀紅紗帳,橘黃錦衾,宛如深閨秀戶。一麵大鏡立在妝台上,鑲銅花邊,流光溢彩。一個女子長發散挽,淡紅衣衫,坐在鏡前。鏡子裏透出她清冷的麵容,欺霜賽雪般白皙,不知在想著什麽。
木頭靜靜地看了一會兒,卻認出這女子不是別人,正是當初蘇離離讓他去明月樓相救的言歡。他心中詫異,思忖半晌,已略有了眉目,幾步輕躍,下得房來推門而入。言歡本自出神,聽見門響,轉身看時,見是個陌生男子。
她陡然站起身,一驚之下細細打量,遲疑道:“你……是你?”
木頭負手站在門邊,應道:“是我。”
“你在這裏作什麽?”
“你在這裏又作什麽?”
言歡一手捏著垂曳的腰帶,低頭想了一會,“我做什麽你不必知道,你快走吧。一會兒他回來,大家都麻煩。”
木頭微微仰頭道:“他是趙不折,還是趙無妨?祁鳳翔讓你盜圖,還是臥底?”
言歡大驚道:“你……你怎麽知道?這又關你什麽事?!”
“離離跟我說過在棲雲寺遇見你的事。你當初把她的身世告訴祁鳳翔,又怕祁鳳翔殺你滅口,便陳以利害,讓他買了明月樓,而你做了老板娘,為他刺探情報,成了十方的屬下,我說得可對?”
言歡定下神來,默然片刻方緩緩點頭道:“不錯。我去年奉令入梁,是為接近趙無妨。但趙無妨謹慎多疑,自律極嚴,沒能成功,反被……被趙不折看中了。他大軍駐在不遠,我隨他在這裏罷了。”她抬頭時,神色不似當初放縱沉淪,卻收斂了不少,隱藏著懇切道:“你在此無益,帶著離離遠走高飛吧。我隻有這一句話,別的也無須多問了。”
木頭聽她語出蹊蹺,心念一動,隱覺前後來路各有人過來,兩急一緩,不下三人。他轉身出了門,往屋側一閃,避在屋後。前門已有一人踏了進來,趙不折聲音洪亮道:“大白天的你呆在屋子裏做什麽?”說著,目光四下打量。
言歡神色一改,眉眼微挑,聲音慵慵懶懶道:“才睡了一會兒,將軍這時候怎麽過來了?”
趙不折冷冷笑道:“不過來怎知你睡得好覺。”話音甫落,腰間短刀出鞘,直從窗邊撲了出去。這一刀勢大勁沉,任誰也要畏懼三分,木頭身子微微一側,卻伸指彈在他刀麵上,內力所注,鏗然作響。
趙不折手腕一麻,臨機應變卻快,尚未回身,已是反手一刀斜劃過來。木頭仍然一避,伸指彈開。兩人由屋角繞到空地上,言歡不由得跑出屋子來,站在一旁看著。但見趙不折回過身來,一雙短刀如走龍蛇,挑、砍、劈、刺一頓搶攻。木頭赤手空拳,隨意揮灑,未還一招,已將他諸般攻勢一一化解。
言歡見他二人對打,拳腳刀光紛紛雜雜,若舞梨花,如飄瑞雪,看得眼也花了,幾乎要作嘔。蘇離離伏在灌木叢中,見趙無妨攻得甚急,木頭似無還手之力,心下焦慮不已。她二人卻不知,趙不折心裏之驚急比在場任何人都厲害。
他方才從木頭刀上一彈指已覺出對方內力深厚,故而這番搶攻使盡了平生精神力氣,已是強弩之末,卻連這人的衣角也沒碰到一下。眼見他一招未還,仍遊刃有餘,若是進招,隻怕自己早已棄刀認輸了。
趙不折虛擋兩招,退後一丈落在言歡身旁,持刀當胸立個門戶,正要說話,耳聽背後風聲,似有暗器破空襲來,疾勁有力,像極了那個老是躲在暗處打遊擊的淩青霜。趙不折怕了淩青霜的暗器,不暇多想,一把抓住旁邊言歡一甩,擋向身後。
左側兀地黑影一晃,撲向場中,一掌切開趙不折抓住言歡的手腕,側身擋去,那一叢鋼針盡數射在了徐默格的肩臂上。蘇離離本端著流雲筒瞄了半日,隻怕傷著木頭,好不容易覷見趙不折退開,發針射去卻被徐默格從中阻斷。
暗器一出,她藏身之處暴露。隻聽身後木葉踩響,蘇離離不看則已,一看不禁驚叫出聲,正是那要命的趙無妨。她這一叫,木頭微一分神,趙不折持刀劈去,木頭急忙一退,捏住他手肘一擰,趙不折的手臂不折也得折,單刀落地。
言歡扶著被鋼針射中的徐默格,四目相望,冷凝間曆盡千帆;趙無妨一手握刀,一手擒著蘇離離,認出她時,吃了一驚;木頭反剪了趙不折雙臂,指出如風,連點他身上七處大穴。
轉息之間,變故迭生。這幾下兔起鶻落,六人都愣在了當場。
北風獵獵刮來,天色暗沉,吹起每一個人的忐忑。蘇離離既出手幫木頭,自然跟他是一夥,趙無妨衣袖一拂,將刀橫在她頸上,冷然道:“閣下何人?”
趙不折短刀在地,木頭卻不拾,隻抓著他衣領淡淡道:“兄台想必就是趙無妨趙將軍吧。萍水相逢既是緣分,何必動刀動劍。”
他二人方才劇鬥,趙無妨遠遠看著,知道木頭手上雖無兵刃,內力一送隻怕也震碎了趙不折的經脈,因此直盯著他一瞬也不瞬。木頭越是說得雲淡風輕,趙無妨越是捉著蘇離離不敢放鬆分毫。
木頭心裏也怕他一個緊張,手一抖就割開了蘇離離的喉管,當下一派和煦道:“常言說:‘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趙兄當心了,你要是一不小心劃傷了我的衣服,我免不得要斷你的手足。”
趙無妨冷笑一聲,“你這件衣服是破的,早讓祁鳳翔給穿膩了。”
木頭溫言道:“我若是這麽容易讓你激怒,這些年都白活了。”他微微側頭對趙不折道:“尊兄不太看重你啊,你還不如我老婆。”趙不折穴道被點,一點還手之力也無,卻大聲道:“大丈夫生不顧死,何惜兄弟。老子不是怕死的人,要殺要剮就快快動手!”
趙無妨卻陰惻惻一笑,道:“既如此,我先給你老婆臉上劃上十七八條口子,看你天天晚上對著她可還有什麽興致!”他湊近蘇離離耳邊道:“小姑娘,你是想死呢還是想破相?”蘇離離卻很沒骨氣地哀聲道:“都不想。”
得妻如此,夫複何謀?木頭搖頭歎息道:“罷了,罷了,我老婆怕死,又怕破相,我放了你兄弟,你也放了我老婆吧。”
趙無妨略一遲疑,見他不似有敵意,方才與趙不折相鬥也未盡全力,便道:“你先告訴我,你是什麽人,來做什麽事。”
木頭喟然道:“我平生最看不慣的人便是祁鳳翔,他如今虎落平陽了,我來找你就是要幫你痛打落水狗的。”
趙無妨道:“你怎麽對付他?”
木頭道:“聽說你得了烏衣藏軍資的圖,恰好在下懂得圖上的密語。”
他生生停在這裏,趙無妨再深沉也沉不住這口氣,問道:“當真?”
“當真。我可以告訴你圖上寫的什麽,你就不愁錢糧了。”
趙無妨利誘之下,疑心仍在,看一眼蘇離離道:“你為什麽要幫我?”當日他親見蘇離離與祁鳳翔在一處,如今她和這個人一起,卻說要來對付祁鳳翔,趙無妨如何肯信。
蘇離離乍聽木頭說要對付祁鳳翔,心裏一驚,旋即省悟,他是在騙趙無妨拿圖。倘若木頭要對付祁鳳翔隻須告訴趙氏兄弟,那個雍州的羅將軍是祁鳳翔手下大將,祁鳳翔的謀劃隻怕破去一半。
蘇離離瞪大了眼睛,卻是一副不可思議的模樣,三分脆弱,三分哀柔,對木頭聲淚俱下道:“不,你不能這樣做。”傷心之狀,讓人一見生憐。
木頭恨恨地看了她一眼,冷哼一聲,“時至今日你還要想著他!”
趙無妨旁觀二人神色,“哈哈”一笑將刀放下道:“尊夫人不太守本分啊。”
木頭拍開趙不折穴道,失敗地搖頭,“疏於管教,讓趙兄見笑了。”
趙無妨雖放下了刀,卻拉著蘇離離的手腕不放,刀尖指點言歡和徐默格道:“這兩個是誰的人?”
木頭漠然地看了一眼,“祁鳳翔的人,暫且留著吧,或許另有用處。”
趙不折活動一下手腳,振臂接上了脫臼的右臂。趙無妨將蘇離離甩到他手上抓著,對木頭道:“裏麵請。”木頭也不多說什麽,徑直跟他進了木屋。趙不折在後,捉著蘇離離,對言歡道:“你們兩也過來!”
四人先後進了那木屋,徐默格與言歡站在門邊。趙無妨沉吟半日從懷中摸出一張紙來,徐徐展開,兩尺見方,密密麻麻記滿了符號。他遞給木頭道:“這就是烏衣的那張圖。”
木頭大致掃了一眼,心道這趙無妨當真謹慎小心,工於心計,冷笑道:“趙兄是在試探我?這圖上符號顛來倒去,雖是烏衣的密文,卻是張假圖。”
趙無妨淡淡一笑,也不置辯,另從懷裏取出一張疊起來的舊羊皮,抖開來仍是兩尺見方,寫滿了符號線條,卻拿在手上讓木頭看。
木頭隻看了一眼,神色便認真起來,細細察量片刻,眉頭一皺道:“不對呀。”
趙無妨一驚,“怎麽?”
木頭指點著圖上符號,“這是安康,卻標了個落霞山。落霞山在江南,怎會在這裏。”他手指沿著那一串符號往下,蜿蜒看了一個來回,皺眉搖頭道:“這圖上的話有些似是而非,趙兄該不會被人騙了吧?”
趙無妨自己也低頭看了半晌,不知所雲,將那張羊皮放在桌上,用手撫平整了,道:“也許密語之中還有暗語。你把它寫下來,我們再參詳。”
木頭點頭道:“這也有理。”站到圖旁細看,趙無妨讓開了一點,手卻按在羊皮一角。木頭伸手撫上似要細看,須臾間摧動內力,以內力之中的一股綿勁擊上那羊皮。
趙無妨隻覺掌心像有一陣水流湧來,那羊皮像炸開的雪花,“砰”地一下震成了碎片,漫空飛舞,楠木桌子卻原樣未損,甚至連動也沒動一下。這般深純內力已是世所罕有,使出來卻又如此舉重若輕。
變生肘腋,趙無妨猝不及防,一愣之下,木頭一掌切向他頸脈。趙無妨不料他說動手就動手,急往後一掠。哪知木頭這一招隻是虛招,身形一晃,已趨至趙不折身旁。趙不折若是聰明,本當一刀砍向蘇離離,然而出乎意料之下,他隻能習慣性的反應,一刀削向了木頭左臂。
彈指之後,被木頭點中他左腕太淵,已將蘇離離拉到身後。趙無妨一抬手,止住趙不折,怒道:“你這是何意?!”
木頭板起一張波瀾不興的棺材臉,“沒什麽意思,這張圖好得很,內容我記下了,留著也無用。”
趙無妨心下大怒,卻隱忍不發,暗想此人武功卓絕,內力亦複深厚,若是真打,兩人合力也打不過他,問道:“閣下武藝高強,機智過人,想必不是祁鳳翔屬下吧?”
木頭慢慢搖頭,“不是。”
趙無妨當即一抱拳道:“就此別過,後會有期。”言罷對趙不折一個眼色,轉身要走。
木頭淡淡笑道:“你不想打了,我卻想打。”他縱身一躍,晴空排鶴般疏朗,雙拳連出,擊趙無妨之左,趙不折之右。二趙以刀相抗,木頭迎刃變招,仍擊他二人左右,雙臂所罩不離他二人要穴。
他自得時繹之內力,又得時繹之指教,臨敵之際,應變極快。趙氏兄弟若要圍攻他,需得左右夾擊,如今被他這一打,趙無妨隻得向右避,趙不折隻得向左避,二人反越擠越緊,幾乎要施展不開。雖有四掌,難敵雙拳。
三人轉瞬便拆了七八十招,木頭左攻右擊,出招越發莫測。趙無妨心下生寒,暗道:我們兄弟今日難道死在這人手裏?趙不折右臂剛脫臼過,不能使力,一番勉力支持,已是背後冒汗。
蘇離離但見二人手中刀光在木頭身前身後揮舞,一顆心都縮了起來,連眨眼都顧不上。冷不防徐默格悄無聲息地站到身後,扯了扯她袖子。蘇離離回頭看了一眼,顧不上聽他言語,仍看木頭與趙氏兄弟打鬥。徐默格拽了她袖子便往外拉,蘇離離道:“你做什麽?”
木頭眼角餘光已瞥見動靜,順手拈一枚言歡妝奩盒上的花鈿擲去。花鈿正中徐默格手腕,擊得他連忙放手。木頭這略一分神,趙無妨緩過口氣來,腰帶中摸出一枚震雲珠,就地一摔。火光炸響,硝煙騰起,木頭不由得倒縱後退,煙霧散處,見趙氏兄弟背影已遠。他默然站立,看二人去遠;蘇離離倒是追出去兩步,又回頭看著木頭。
徐默格看二人跑遠,低沉道:“他兩人各自受傷,你輕易便可將他們追上殺死。”
木頭方慢慢扭頭看著他道:“你主子既在趙氏兄弟身邊安插了人,自然知道圖在他們手裏。他仍然把簪子給我,又讓你跟著我們來,便是要我與二趙相鬥。最好的結果是我被二人殺死,最差的結果也得趁我不備,讓你捉了我老婆去。我說得對不對?”
徐默格道:“你很聰明,卻隻猜對了一半。主子是讓我來捉她,但也說了,如若你有危急,也當救你一救。”
木頭頓了一頓,才說道:“還有一半你沒說。你一路追著我們,遲遲不曾下手,隻因言歡不要你捉她。”方才木頭在屋裏與她說話,言歡說你在此無益,帶著離離遠走高飛吧,我隻有這一句話,別的也無須多問了。她定是知道蘇離離有危難,而言下之意又仿佛不願她被捉住。
徐默格眼神驚訝之後,轉為默認,道:“剛才你們打鬥,她不會武功,站在那裏未免危險,才想拉她出來。”言歡站在徐默格身後一直寂靜無聲,此時聽了二人言語,神色冷漠中突然透出一股狠氣,身子一轉,不再看他們。
木頭反笑了,“你主子千算萬算沒算著你們這一出。”默然片刻,又看了看趙氏兄弟離去的方向,到底不放心留下蘇離離與這兩人在一起,隻得作罷。
暮色漸臨,四人身在梁州,也不住客棧。尋了一處小山洞,木頭用內力逼出徐默格肩臂鋼針,鋼針細而無毒,受傷便不重。兩人找來幹草,鋪在洞底,生了一堆火,鋪了兩張幹燥的地鋪。收拾完,徐默格對木頭道:“請借一步說話。”
木頭見他說得鄭重,起身與他出去了。
言歡默然倚在石壁上,微闔著眼,仿佛沒有蘇離離這個人近在咫尺。蘇離離看著她側臉,睫毛的投影映在鼻梁上,叫了一聲“言歡姐姐”。言歡似乎困了,側身倒在幹草上,決然道:“睡吧。”
她一隻手,蔥白一樣幹淨漂亮,擱在那幹草堆上。蘇離離側身靠著石壁,注視她容顏,慢慢伸手過去,觸到她冰涼的指尖,諸般生疏與隔世的熟悉漸次在心裏回旋。她明知言歡沒睡著,想說點什麽,卻什麽也說不出來。
過了半天,言歡才動了動手指,緩緩睜開眼。不知是誰的眼淚先落下來,手卻緊緊握在了一起。許多年來各自承受的苦,因為時間長久而疲於陳說,無法傾訴,卻如洪水蓄積,終於在這個寒冷的冬夜決堤。二人一坐一臥,哽咽痛哭。
哭了一陣,言歡漸漸止住淚,默然半晌,柔聲道:“睡吧。”仿若小時候自己睡覺害怕,言歡等嬤嬤們都下去了,便爬到裏間**陪她睡。蘇離離依言躺下,仍握著她的手,幹草淅娑細微的聲音像走過了一地秋黃落葉,波瀾盡去,愈覺寂靜。
山洞之外,徐默格扶著一株木棉,懇切道:“我有一事相求。”
木頭道:“你說。”
“我想帶她走。”徐默格的聲音低沉,卻永遠透著一股寂靜孤單。
“去哪裏?”
“要人認不出,隻能去關外。”徐默格站直了身子,“我想請你告訴主子,我與言歡都死在了趙氏兄弟手裏,從此世上便沒有我二人。”
木頭聽他語氣堅決,心中有些觸動,慨然道:“你們放心去。”
徐默格正色抱拳,“我二人此生隻怕再不能回中原,大恩不言謝。”
木頭也抱拳道:“不必客氣,一路走好。”
蘇離離這一覺睡得並不太熟,恍惚中醒來,火堆懨懨欲滅,山洞裏昏暗,言歡已不在身邊。她微微一動,觸到木頭的胸膛,往他懷裏縮了縮,問:“言歡姐姐呢?”
木頭抱著她,輕聲道:“走了。”
“跟徐默格?”
“嗯。”他低頭吻了吻她的頭發。
蘇離離在他懷裏靜靜地伏了一會兒,山洞外已有些透亮的晨光,天空青白。她似睡非睡,又懶懶地不想動腦子,隻覺被他這樣抱著可以過完一世。眯了一會兒,方打了個小小的嗬欠,看著山洞裏漸漸亮了起來,蘇離離朦朧半醒,口齒遲澀,含糊問道:“那圖裏的內容你真記下了?”
木頭也懶懶地答:“記下了。”
蘇離離沉默片刻,怪道:“沒想到你也會騙人,把趙無妨騙得團團轉。”
“我當然騙人,隻不騙你;就像你也騙人,隻不騙我。”
蘇離離沉吟片刻,臉在他肩窩蹭了蹭,輕笑道:“徐默格遮著一張臉,看去都不似活人;言歡姐姐冷若冰霜。兩人話都不說一句,想不到竟會結下私情。”
木頭換了換姿勢,仍是抱著她道:“我看他們般配得很。言歡過去心裏有怨,對你自然生疏憎惡;她如今有了愛人,待人便有了善意。這也是人之常情。”
蘇離離思忖半晌,深以為然,“嗯,那倒不錯,你在我身邊,我就心滿意足得很,看誰都好。”
木頭借著洞口微光,遙望天邊一絲微微發紅的雲朵,緩緩道:“想那陳北光一方梟雄,和方書晴生不能聚首,死在一起;時繹之癡戀你娘一世,遺恨終生。情之一字,有萬種艱辛,世間男女,卻泯而不懼。如你我今日廝守,已是萬千癡怨中的幸事。”
蘇離離嫣然一笑,手臂纏上他腰,“你說得這樣通透,可莫要看破紅塵,出家做了和尚。”
“看破之人才做和尚,看淡隻能做凡人。”木頭眼神專注,心中情動,低下頭吻上她的唇。
蘇離離宛轉相就,簡簡單單一吻,卻有無限纏綿,她笑道:“肚子餓了。”
木頭以手撫額,笑容純粹幹淨,“這件事可沒法看淡,走吧,我們回雍州吃飯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