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多了陳靖仇和小雪兩個人,公山先生的茅屋難得如此熱鬧,他的精神也似好了不少。公山夫人下廚炒了不少菜,還破例讓公山先生喝了幾盅,把桌子端到炕邊,讓陳靖仇和小雪一塊兒坐下,一桌人圍著,倒也有說有笑。陳靖仇嘴上說些閑話,心裏卻仍是憂心忡忡。公山先生這樣的身體,想救師父隻怕已不可能,他有滿肚子話要問,但又不知從何說起。

公山先生喝了兩杯酒,臉色好了一些。見陳靖仇有點強顏歡笑,便微笑道:“靖仇,想不到你的功底打得如此紮實。方才我讓阿寒來提醒你時,還怕你不能領會呢。”

陳靖仇道:“先前也不曾領會,後來想到師伯母讓我用這柄木劍定然大有深意,又對我說‘生生死死’,我這才想到利用那遁甲陣。”

公山先生點了點頭:“然也,孺子可教。這七反遁甲陣分休、生、傷、杜、景、死、驚、開八門。八門輪轉,生門生,死門死,變幻無奇。墨硯農雖然不是易與之輩,卻不知八門妙用,才會上了這個大當。不過靖仇,也虧得我知道此人不是惡徒,才敢放心大膽讓你一試。不然,你有幾次露出破綻,他若是下了殺手,你隻怕會回不來。”

陳靖仇回想方才情景,也不覺有點心驚。開始時自己尚心存慌亂,劍術不甚嚴密,那時墨硯農如果痛下殺手,自己不死即傷。但那時墨硯農似乎有點猶豫,大概覺得與自己無冤無仇,這樣毫不留情有點下不去手吧。他道:“對了,師伯,我鬼穀門中,那個療傷咒是不是尚不完備?”

公山先生抿了口酒,微微一笑道:“靖仇,鬼穀門中,共有幾係秘術?”

鬼穀秘術,按五行分為五係,陳靖仇是自幼就一清二楚。他道:“便是金、木、水、火、土這五係。”

“正是。天下萬事萬物,無不可分陰陽五行。就像這桌子,桌麵為陽,桌肚為陰,屬木……”公山先生還沒說完,阿夢在一邊插了一句:“我屬小兔兔。”

公山夫人笑了起來:“阿夢,爺爺說的可不是屬相。”

公山先生也笑了笑,道:“其實與屬相一般,每個人都有五行屬性。靖仇,我記得你是甲寅日生的,所以你與我一般,亦是木性。”

八字要到後來李虛中才正式提出,此時一般人尚無算命之風,對生辰八字也向來不在意。陳靖仇點頭道:“甲屬木,寅亦屬木,原來我的五行屬木。隻是,師伯,這與鬼穀秘術有什麽關係嗎?”

“人分五行,鬼穀秘術亦分五行,若術與人合,則易於修成。假如屬性不合,往往事倍功半。你是木性,療傷咒卻屬土係,與你本性不合,所以你用療傷咒效應不甚大。”

陳靖仇恍然大悟道:“那師父應該是金性吧?”

公山先生道:“是啊。你師父雖然入門比我晚,但修習刻苦,加上本性屬金,所以金係雷術比我功底還要深得多。”公山先生說到這兒,又道,“你師父想必是見你修雷術無成,罵過你吧?”

陳靖仇此時對公山師伯已是佩服得無以複加。正如師伯所言,當初師父因為自己極擅雷術,可陳靖仇這個徒弟卻總是修不好金係雷術,狠罵過陳靖仇幾次。但罵歸罵,陳靖仇修習也不算不刻苦,偏生對雷術一道總是不得其門而入,師父後來也隻得搖頭,說不出什麽門道。現在陳靖仇終於知道了其中緣由,不由興奮之極,道:“那師伯,還有件事。先前我曾碰到一個妖物,以水之劍攻擊時沒什麽效用,但墨先生的功力遠過妖物,我以水之劍卻能與他相持,這又是什麽緣由?”

公山師伯道:“這也正是相生相克之理。墨硯農所用,主要是風火之術,你的水之劍正好可以克製他的火術。而那個妖物,我想不是木妖,便是水妖吧?”

陳靖仇道:“是啊,那是個河妖,隻怕是條魚怪。”

公山師伯又抿了口酒道:“那就是了,水之劍不能克製屬水的妖物,因此效用便不大了。五行相生相克,正是這個道理。”

陳靖仇追隨師父學藝時,師父對他一味嚴厲,陳靖仇當初有什麽不解,實在有點不敢向師父請教。但公山先生性情隨和,說來又是深入淺出,陳靖仇越說越覺興奮,仿佛師父給自己打開了一個園子的門,而公山師伯卻是將自己引入了這園林深處,當真如在山**上,目不暇接。而公山先生亦是知無不言,言無不盡,他二人說得連吃飯都忘了。這時公山夫人端了盆魚湯過來,見這一老一少說得興起,在一邊笑罵道:“老頭子,有什麽話吃完了飯再說也不遲。”

公山先生也笑了笑,道:“是,是,靖仇,先吃飯吧,你師伯母做的魚湯可是鮮得緊。”說著,卻將幾根筷子豎在湯碗之前。公山夫人笑道:“一把年紀了還要玩嗎?”公山師伯卻說:“靖仇,不要碰倒筷子,你夾一塊魚肉試試。”

這是師伯在試自己?陳靖仇心頭一動,道:“是。”筷子便向湯碗伸去。那幾根筷子隻是豎在桌麵上,看樣子一碰就倒,但當中卻稀稀疏疏,空隙很大。但陳靖仇的筷子剛要伸過去,卻又停住了。

公山先生豎下的筷子共有四雙,但陳靖仇的筷子剛伸過去,那八根筷子卻仿佛在一瞬間一變二,二變四,密密麻麻地圍住了湯碗,想不碰到筷子伸進湯碗裏,竟是完全不可能。陳靖仇用手中的筷子探了探,仍是縮了回來。

小雪見陳靖仇麵色凝重,手中的筷子欲進不進。在她看來,要在碗裏夾塊魚肉實是簡單之極,卻不知為什麽公山先生放下的那幾根筷子在陳靖仇眼裏卻如銅牆鐵壁。她小聲向公山夫人道:“伯母,這是怎麽回事?”

公山夫人小聲道:“你公山伯伯在試靖仇呢。”她見陳靖仇試了兩次,仍是廢然而返,便歎道:“阿鐵,你這個太乙奇門連你師弟都未能學成,就不要難為靖仇了。”

陳靖仇失聲道:“這就是太乙奇門?”他記得師父也曾對自己說起過本門的這個太乙奇門,說這是鬼穀門中的至秘,有鬼神莫測之機,但修習極難。師父投入鬼穀門時,已是中年了,雖然修習刻苦,但鬼穀門博大精深,他未能將太乙奇門運用自如,眼下能用此術的唯有公山先生一人。沒想到公山先生在桌上豎起的這八根筷子居然便是太乙奇門,怪不得自己的筷子伸不進去了。

公山先生見陳靖仇睜大了雙眼,額頭都已見汗,但一雙筷子還是伸不過去,歎道:“現在讓你破這個太乙奇門大概是早了點。”他正想將豎著的筷子收回來,陳靖仇忽然道:“師伯,我能不能再用一雙筷子?”

公山先生一怔,心想:你想雙手齊出嗎?唉,你還不知這太乙奇門的奧秘,手一伸便發動,就算十雙筷子都伸不過去。這太乙奇門號稱鬼穀門的不傳之秘,公山先生當年十五歲學藝,也是到了三十歲上才學成。正因為在太乙奇門上花費的時間太多,陳輔入門時覺得自己年紀已然不輕,因此沒有學。太乙奇門雖然如此難習,但妙用無窮,茅屋外以榆樹布成的七反遁甲陣也正是從太乙奇門化出的,以墨硯農如此功力亦闖不進來,陳靖仇不要說雙手各拿一雙筷子,就算兩隻腳都能舉起來拿筷子也破不了。他便道:“你想試就試試吧。”

陳靖仇從筷筒裏又取出一雙筷子,卻並不是拿在左手上,而是用右手的筷子夾著。他的手指很是靈活,筷子夾筷子原本甚是不易,但他用筷子夾住的那雙筷子居然也能一開一合。阿夢看得有趣,也想試試,隻是她的手指哪能與陳靖仇相比,剛要舉起來,“啪”的一聲,夾著的筷子便掉了下來。公山夫人忙拿過來擦淨了,說道:“阿夢,別淘氣。”

陳靖仇夾著筷子伸了過去,忖道:勝敗在此一舉。若這樣都不成,那這個太乙奇門我就是破不了的。他拿筷子夾著筷子,所及已較先前長了一倍,前麵那支筷頭快要伸到碗邊時,果然還無異樣。陳靖仇暗自鬆了口氣,心想:果然。他知道若再伸過去,這太乙奇門定然又要發動,便手腕一抖,夾著的那雙筷子一下落到了桌麵,卻不倒下,在桌麵一彈,竟向湯碗飛去。這雙筷子雖然沒有人夾著,卻一起一落,在湯碗裏夾起了一塊魚肉,又直直飛了出來。剛飛出湯碗,陳靖仇手中那雙筷子忽地一探,將這雙筷子連同筷頭的魚肉一塊兒夾了過來,笑道:“師伯,幸不辱命。”

公山先生見陳靖仇這回竟然輕輕巧巧就把魚肉夾了過來,微笑道:“我還沒想到馭劍術有這等用法,不錯。你是怎麽想到的?”

陳靖仇道:“方才我見手一伸過去,這太乙奇門便已發動,想起師伯方才所說的五行生克,本門秘術的陣勢正是以五行生克發動,若我手不觸到筷子,這太乙奇門應該就不會發動,所以姑且一試,沒想到僥幸成功。”

公山先生呆了呆,歎道:“果然英雄出在少年。你師父當初總是說你聰明之極,那時我說你年紀太小,尚不可知,如今看來,你師父識人之明還在我之上。”

陳靖仇被公山先生誇得有點不好意思,正待謙遜幾句,公山先生忽地放下杯子,大咳起來。公山夫人忙扶住他,叫道:“阿鐵,你又怎麽了?”

公山先生話都說不出來,隻是咳個不停,臉色亦變得煞白。陳靖仇見情形不對,忙幫著公山夫人將他平放在炕上。見公山先生的傷勢如此嚴重,他心裏不覺更增憂慮,心想:師伯的身體這麽糟,隻怕……隻怕他無力去救師父了。他一直覺得找到了師伯,師父定然有救,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臉上也多了幾分沮喪。

草草吃罷了飯,小雪已搶著去收拾碗筷了。陳靖仇見師伯的傷病越來越沉重,便帶著阿夢到外屋等著。過了一會兒,公山夫人走了出來,陳靖仇見她麵上帶有憂色,便問道:“師伯母,師伯的傷是怎麽引起的?這般重嗎?”

公山夫人歎道:“若隻是一般的內外傷,以你師伯數十年的功力,還不會如此沉重。他啊,一把年紀了,隻是看不透勝負關罷了。”

陳靖仇猶豫了一下,道:“師伯是為誰所傷?”

公山夫人道:“聽他說,乃是宇文太師。那時有支人馬要起事,因為為首的是你師伯的故交,你師伯便去助他們一臂之力。誰知那宇文太師領兵前來,聽說你師伯也在軍中,便說為免多造殺孽,要你師伯與他一戰。”

陳靖仇歎道:“師伯定然是上了那狗官的當,被他暗算了吧。”

公山夫人長歎一聲道:“若真是暗算,你師伯也不至於如此。他說,宇文太師雖然麾下有不少好手,卻如言與他單打獨鬥,結果你師伯一戰落敗。”

陳靖仇一怔:“師伯的鬼穀秘術不是當世第一嗎?他怎會不敵那宇文太師?”

公山夫人道:“靖仇,你還年輕,不知道一山更有一山高的道理。你師伯便是自覺秘術高強,卻中了宇文太師一劍,劍氣鬱結在胸,總也化不開。”

這宇文太師到底是何許人也?陳靖仇心頭隻是一沉。師父說過,當初他也曾起兵,但上萬士卒卻不敵一個叫楊拓的一劍之威,那時他還覺得定是當時師父尚未習成鬼穀秘術。若是今日的師父再遇到楊拓,鹿死誰手也難以預料。但沒想到比師父更高一籌的公山師伯卻也敗在那宇文太師手下,敵人中竟有此等好手,難怪連師伯都心灰若死了。他想了想又道:“那,師伯的傷沒服藥嗎?”

公山夫人苦笑道:“尋常藥物吃了也有不少,但總是不見效驗。唉,除非……”說到這兒,公山夫人搖了搖頭道,“算了,多說無益。靖仇,你也早點休息吧。”

陳靖仇急道:“師伯母,你告訴我,要怎樣才能治好師伯的傷?”

公山夫人見陳靖仇堅持,猶豫了片刻,才道:“是神農鼎。”

陳靖仇呆了呆:“神農鼎?”

神農鼎這個名字,他並不是第一次聽到。師父說過,上古有是鍾、劍、斧、壺、塔、琴、鼎、印、鏡、石這十神器,其中的“鼎”正是神農鼎。他叫道:“神農鼎也現於世上了?”

公山夫人道:“是。當初為了醫治你師伯,我曾四處察探,好不容易查到點線索,你師伯傷勢加重,不能分身,隻好回來照顧他。”

陳靖仇道:“師伯母放心,您就照顧師伯吧,神農鼎由我去找來,定要治好師伯。這神農鼎在哪裏?”

公山夫人看了看他道:“靖仇,你真要去?”見陳靖仇點了點頭,才道,“那時我聽到一個消息,說神農鼎在漠北拓跋部代代相傳。隻是當時沒來得及前去確認,這消息是真是假便不得而知了。”

陳靖仇點了點頭道:“漠北拓跋部,我記住了。師伯母放心,我一定將此鼎帶來。”

公山夫人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卷軸道:“神農鼎隻怕形製不小,何況這是拓跋部的傳世之物,他們多半不肯給你。你也不必將鼎拿來,這是藥方,隻須向他們借一下,將藥煉出來即可。”

把藥方遞給陳靖仇,公山夫人又是長歎一聲道:“靖仇,我看你對宇文太師很不服氣。假如真的碰上他,千萬要記住,不要與他交手,找機會逃走才是。”

這話墨硯農也說過,公山夫人又說了一遍。陳靖仇答應了一聲,心中忖道:師伯母也對那宇文太師這麽怕,我倒要看看此人的本領到底如何。

他心中雖然很不服氣,但畢竟不是個莽撞之人,念及師伯如此功力,中了宇文太師一劍後亦半生半死,現在的自己定然也不是那宇文太師的對手。等公山夫人進去照顧公山先生,他在燈下翻開師門秘書,細細攻讀,心中隻想著:我若將本門秘術練到了極處,不信就鬥不過那宇文太師和楊拓!方才公山師伯說了本門五行生克之理,又將太乙奇門傳給了自己,心裏縱然發狠,也覺得鬼穀秘術深不可測,想要達到師父和師伯的境界,真不知要何年何月。

他一讀書,便全神貫注,心無旁騖。也不知看了多久,忽聽得小雪在身邊道:“陳大哥,你累了,喝杯水歇一歇吧。”他抬頭一看,卻見小雪端了個杯子遞過來,杯中熱氣騰騰。看看周圍,已收拾得幹幹淨淨,想必方才自己看書時小雪一直沒閑著。他接過杯子來道:“小雪,謝謝你。對了,我要出一次遠門了,在我回來之前,你就住這兒吧。”

小雪搖了搖頭道:“陳大哥,我要和你一塊兒去。”

陳靖仇怔了怔,低聲道:“小雪,這一趟很危險,你還是不要去了。”

小雪卻執拗地說:“不,我要去。”她看了看陳靖仇,又道,“你覺得路上要照顧我太吃力嗎?我還能給你療傷呢。”

一說起療傷,陳靖仇又想起在月河村泥洞裏的情形來了。那療傷咒自己用來效果不佳,而小雪初學乍練,卻頗有奇效。他連忙翻了翻書,道:“小雪,你是哪一天生人?”

小雪還沒回答,公山夫人已過來接過話頭說:“小雪姑娘啊,她是屬土的。靖仇,你帶她上路吧,小雪姑娘倒是天生適合練習本門秘術,我剛才教了她幾手,她一學就會,說不定將來她的成就遠在你之上呢,你可別想欺負她。”

小雪抿嘴一笑道:“陳大哥才不會欺負我呢,伯母真會說笑話。”

公山夫人教了小雪秘術?陳靖仇倒是一怔。初見小雪時,她是個怯生生的女孩子,但在這副柔弱的外表後麵,他越來越覺得小雪有一個剛強的內心。方才他已隱隱有些絕望,覺得就算自己苦練一生,恐怕也鬥不過那宇文太師,但此時卻不知從哪兒來了信心,心想:人都會變的,我豈能灰心喪氣?有誌者,事竟成,終有一日,我要讓那宇文太師和楊拓在我劍下授首!

這一晚歇息過後,第二天一早陳靖仇和小雪就起身了。臨行前,他又去拜別了公山師伯,但公山師伯還未醒來,公山夫人送他們出了榆樹林。臨行前,公山夫人又叮囑了陳靖仇幾句,要他不要與宇文太師正麵相抗,陳靖仇也順口答應下來。

出了雷夏澤,他們雇了艘船沿河北上。在船上幾日,陳靖仇一有空便攻讀那本《鬼穀秘錄》,原本最愛讀的《庾子山集》這回連翻都沒翻。直到此時,他才似乎明白了師父為什麽對詩賦一道如此痛恨。一心不能二用,以前他看來看去,觸目所及,想到的都是眼前可用哪句詩來形容,現在想的卻是這一路秘術該如何活用。雖然功底日深,心底卻也有點悲傷,隱隱覺得這般將身心都關注於一個目標上,到底是不是值得。

他一抽空就修習鬼穀秘術,小雪也不曾閑著。鬼穀秘術入門最難,小雪原本不識字,對這一類秘術更是聞所未聞,但陳靖仇教她識了字後,她修習起來竟是出乎意料地快。到了晚間航船靠岸停歇,他和小雪去吃罷了晚飯,找了塊遍生蘆葦的空地修習一番。小雪縱然初學乍練,出手竟是意外的老辣圓熟。公山夫人說她天生適合練習本門秘術,看來是一個字都沒說錯。

兩人修習了一陣,陳靖仇見小雪額角已然帶汗,便說:“小雪,歇一歇吧,不要太急躁了。”

小雪“嗯”了一聲,突然有些哀傷地說:“陳大哥,我如果早點認得你就好了。”

陳靖仇心裏忽然覺得有些異樣,忖道:小雪說這個做什麽?難道……難道……他越想越擔心,急問道:“早認得我又怎麽了?”

“如果早認得你,能學會秘術,我就不用怕那個河妖,小朔也不會遭到不幸了。”

陳靖仇暗自舒了口氣,心想:原來她要說的是這個。他見小雪臉上哀傷之色更甚,越發顯得楚楚可憐,便柔聲道:“過去的事,別去想了。小雪,我們早點找到神農鼎,治好公山師伯的病,這樣師父也有救了。以後師父正式收你為徒,我們就成了一家人,以後……”

他還待再說個以後如何如何,小雪突然抬頭望了望,小聲道:“那邊似乎有人來了。”

陳靖仇和小雪在修煉秘術,自然不想讓閑雜人等見到,他們找的這塊空地遠離大路,有不少蘆葦遮掩。他抬頭透過蘆葦叢看了看,忽地壓低聲音道:“是隋兵!小雪,不要說話。”

那是一小隊隋兵。不過這些隋兵並沒有發現陳靖仇和小雪,一直走到河邊。那艘航船正停靠在岸邊,一個領頭的隋兵叫了兩聲,船家出來答話,遠遠地似乎在說著什麽。陳靖仇側耳細聽,皺眉道:“隋兵好像在找什麽人。”

小雪吃了一驚,輕聲道:“找我們?”

陳靖仇搖了搖頭:“不會。”他心想墨硯農看來並不是出爾反爾之人,不至於落敗後惱羞成怒,調動隋兵來向自己尋仇。

等這群隋兵一走,陳靖仇和小雪才回到船上。那船家還在嘟嘟囔囔地說著什麽,見陳靖仇和小雪回來,忙迎上前道:“喲,陳公子,你們遛彎回來了?沒碰到那夥兵吧?”

陳靖仇道:“沒碰上。”

這船家似乎還是一肚子氣地道:“沒碰到就好。這夥兵大爺,居然要抓孩童!小孩子有什麽罪?他們都不肯放過,真是造孽。”

陳靖仇一怔,反問道:“孩童?”

“是啊。”船家往地上吐了口痰,恨恨地說,“幸好船上沒有。若是有,做爹媽的哪裏會肯把兒子讓他們帶走?結果肯定又要添兩具死屍。”

隋兵居然在捉小孩,這是什麽意思?陳靖仇看了看小雪,小雪的嘴唇卻已變得煞白,也許她又想到了月河村那個要吃童女的河妖。這時船家道:“天也不早了,陳公子,你和令妹上船休息吧,明天趁早趕路,省得再惹上那夥狗強盜。”

好在那夥隋兵後來再沒過來騷擾。第二天一早,船就開動了,約摸快到中午時,船抵達黑山鎮。黑山鎮也是這趟水路的盡頭,再往北便要坐車了。陳靖仇和小雪下了船,進到鎮裏。黑山鎮是個不小的鎮子,比雷夏澤大多了,街上頗為熱鬧,月河村那種小村子更不能比。小雪還是第一次來這種地方,看什麽都新鮮,睜大了眼四處張望。陳靖仇見她老是看個沒夠,笑道:“小雪,反正也累了,今天就歇一晚吧,明天我們再雇車北上。”

小雪被陳靖仇看破了心思,臉上微微一紅,點了點頭道:“好。”

他們找了家客棧,先叫了些東西來吃。剛吃了幾口,門外忽然發出了一個女子的哭天搶地之聲:“小寶!把我的小寶還給我!”接著是一個小孩子的哭叫:“媽!媽!”兩人的聲音此起彼伏。陳靖仇一怔,正好那店小二端菜過來,他叫住了店小二道:“小二哥,外麵怎麽了?”

店小二歎了口氣道:“公子有所不知,這些天鎮上老有兵丁往來,專門抓十歲以下的男童,有孩子的人家這幾日全都連大門都不開。小寶也是淘氣,在家裏覺得氣悶,溜上街來玩,偏生讓兵丁看到了。唉,真是造孽。”

陳靖仇忽地想到了昨夜在岸邊遇到的那些隋兵,沒想到這些隋兵居然在黑山鎮也敢這樣。他道:“怎麽能這麽幹?難道沒王法了?”

“王法?”店小二“哼”了一聲道,“這些兵大爺就是王法。聽說他們是跟著京裏一個郡主出來的,專門在四處抓小孩。”

“抓小孩做什麽?”

店小二聽陳靖仇這般問,看了看四周,湊到他跟前壓低了聲道:“聽說,那郡主說,小孩的血能養顏,她抓了小孩去,是殺掉放出血來洗澡用的!”

小雪聞言“啊”了一聲,臉上一下變得煞白。陳靖仇也呆了呆,笑道:“小二哥你也真會說笑話,豈有此理,這不是妖怪嗎?”

店小二還待再說,櫃台後的老板“哼”了一聲道:“阿土,雇你來是讓你說話的不是?客官都等急了。”

店小二聞言不敢再說,連忙裝著酒菜前去。陳靖仇心道:原來這些客棧老板都一個模子刻的。扭頭見小雪嘴唇都在不住地哆嗦,便笑道:“別信他的,哪有這種事。”

小雪臉又是一紅,低聲道:“我真怕。”

她又想起了小朔吧。陳靖仇想著,嘴上道:“要是用小孩的血來養顏,豈不成了妖怪,哪有這種事。”

“可是,他們要抓小孩做什麽?”

陳靖仇想了想道:“先不要冒失,靜觀其變。等一會兒,我們跟著他們,找機會把那些小孩子放了。”

現在是在黑山鎮上,隋兵到處都是。不管怎麽說,在這兒和這些隋兵起衝突,會誤了自己的大事。這時,外麵響起了一個粗喉嚨的聲音:“你們兩個在拖拉什麽,怎麽還不走?若是被楊拓將軍看到,又要多事了。”

一聽“楊拓”二字,陳靖仇渾身一震。小雪小聲道:“陳大哥,怎麽了?”

“他方才說的是楊拓嗎?”

客棧裏人不少,亂哄哄的聽得也不是很清楚。小雪道:“好像是。這楊拓……好像聽你說起過?”

陳靖仇道:“他就是師父的大仇人!”

師父說過,若是遇到楊拓,能逃多遠就逃多遠,但陳靖仇一聽到這名字,心裏升起的卻不是害怕,而是憤怒。聽那軍官的意思,楊拓竟然就在附近。這時有個士兵答話道:“高尉官,這女人死纏著不放。”

那高尉官喝道:“誤了郡主的大事,你們可擔當得起!你們手上拿的是什麽?難道還怕一個女人?”

一聽這話,小雪驚道:“陳大哥,他們要殺人了!”

陳靖仇再也坐不住了。他忽地站了起來,正要出去,卻聽得“當”的一聲,高尉官隻覺腕上一陣劇痛,手中刀落在了地上。

那是一顆不知從哪裏飛來的石彈,正擊中他的手腕。高尉官又驚又怒,喝道:“是什麽人?”從街角響起了一個清亮的聲音:“狗官,你納命來吧!”聽聲音,竟是個少女。

居然有人敢當麵對付這些隋兵,街上原本在看熱鬧的人也都嚇得紛紛逃散。高尉官定睛看去,隻見街角處走出個年輕女子,手上拿著一把小彈弓。高尉官皺起了眉頭,沉聲道:“小姑娘,你是什麽人?”

他心想這小姑娘自己定不敢如此大膽,身後隻怕還有人撐腰。哪知這女子喝道:“將孩子放了!不然,我殺了你們!”

高尉官怒極,反笑道:“小姑娘,你膽子可當真不小,可知我們是什麽人嗎?”

這女子道:“我管你是什麽人?快放人,不然我這一彈就不客氣了。”

高尉官道:“好啊,我倒想看看你如何不客氣法。來人,將她斬了!”

他麾下的兩個隋兵聽命,拔刀上前。哪知剛踏出一步,那少女彈弓一揚,“啪啪”兩聲,兩顆石彈飛了過來,正打在這兩個士兵的額角。這兩彈當真厲害,那兩個隋兵雖然不是高手,卻也是精壯漢子,但一下就被打得頭破血流,齊齊滾倒在地。少女罵道:“不知死活,還敢動手嗎?”

高尉官見這少女石彈連發,出手之快,真有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先前自己手腕中了一彈還可以說是大意,這兩個士兵全神貫注,竟然還是躲不開,而且兩人同時中彈,看樣子這少女的石彈竟能一發雙至。小雪在邊上小聲道:“陳大哥,這位姐姐的本領可真不小!”

她見這少女出頭打抱不平,對這少女已頗生好感。陳靖仇也點了點頭道:“是很不錯。”他沒練過彈弓,暗器倒練過,但想來自己的暗器功夫尚不及這少女的彈弓這般又準又狠。

少女擊倒了兩個士兵,又搭上一顆石彈喝道:“狗官,還不放人?不然我打瞎你的眼睛!”

高尉官仰天笑道:“不給你點厲害嚐嚐,你還真以為自己很了不起了。有這個本事,打瞎我的眼睛試試!”

少女見高尉官雙眼圓睜,心道:好,這是你自找的!手指一鬆,喝道:“左眼!”弦聲一響,一顆石彈已如閃電般射至。眼見就要擊中高尉官麵門,高尉官的手一揚,“啪”的一聲,竟將石彈接在了手裏。

少女先前一下擊中高尉官手腕,又將那兩士兵輕易打翻,不免有點輕敵,覺得此人色厲內荏,欺軟怕硬,不堪一擊。誰知這一彈竟被他輕輕易易接下了,不由一怔。高尉官手一握,向地下一撒,獰笑道:“不錯。還有什麽本事?”從他掌中撒下的竟是一片石屑,原來這顆石彈已被他一下捏得粉碎。

雖然這高尉官本領驚人,但少女隻是抿了抿嘴,喝道:“好,再請你嚐嚐!”

她出手快極,伸手要從彈囊裏去取石彈,哪知高尉官身形一閃,不等她的手伸到彈囊,人已一下搶上前來。他看上去五大三粗,孔武有力,但身法竟是快得異乎尋常,少女的手還插在彈囊裏沒伸出來,高尉官已到她身前,一掌削向她的脖頸,喝道:“小姑娘,死吧!”

高尉官的手掌掌緣已帶厲風,就如一柄利刀,少女已閃避不開,頭忽地一低,右手已伸出了彈囊。她摸出的卻不是石彈,而是一柄五寸長的短劍,劍身一豎,後發先至,正立在脖頸之前,高尉官這一掌若是再削下去,便要削在劍刃上,隻怕半個手掌先要削去了。高尉官卻也沒料到少女還有這一手,右掌猛地一收,左掌卻從右掌下穿出,擊向少女肩頭。少女身子一側,人轉了個圈,又閃過了高尉官的左掌,反而踏上前半步,手中短劍趁勢刺出,“噗”一聲,插在了高尉官的肩頭。周圍的人見這些隋兵強凶霸道,本來就很是不滿,待見少女出頭,全都暗暗為她喝彩。待高尉官出手,他們又為這少女擔心,見到少女閃過高尉官兩掌,反倒一劍刺中高尉官,不約而同地齊聲叫道:“好啊!”陳靖仇在客棧門口也點了點頭,心道:這位姑娘的本領果然不錯。

哪知高尉官中了一劍,卻渾然不覺,右掌已變為爪,猛地向少女手臂抓來。“嚓”一聲,少女的劍還插在高尉官肩上,一時間收不回去,高尉官這一抓卻絲毫沒有減慢,頓時將她衣袖抓破,手臂也被抓出了三四道血痕。她隻覺手臂一陣劇痛,已握不住短劍了,不由一皺眉,高尉官的左掌又如利斧般當頭砍下。

這一掌閃不開了。少女眼裏第一次閃出一絲懼意,正待閉目等死,耳邊卻聽得高尉官一聲悶喝,人已向旁跳出數尺,叫道:“又是誰?”

出手救了少女的,正是陳靖仇。陳靖仇見少女遇險,再也顧不得先前打定的“不要冒失”的主意,一躍而出。他的身法不遜於那少女,而高尉官又是背對著他,急切之下又來不及用馭劍術,他一躍而出,挺劍直刺高尉官背心。本來覺得高尉官背後又沒長眼睛,又是出其不意,這一劍定能將他刺個對穿,誰知高尉官還當真像是背後長了眼睛,陳靖仇衝出得雖快,但他仍是閃過了這必中的一劍。隻是陳靖仇突然出手把他嚇了一大跳,心道:糟糕,這鬼地方怎麽突然來了這麽多紮手人物?

陳靖仇一劍無功,心中暗叫可惜,聽高尉官呼喝,他應聲道:“路見不平,你管我是誰。姑娘,你沒事吧?”

少女手臂被高尉官抓得皮破血流,正撕下衣袖來裹傷,聽得陳靖仇問話,卻“哼”了一聲道:“不要你管!”

陳靖仇討了個沒趣,心道:這姑娘雖然頗有俠心,卻遠不如小雪有禮貌。他也不和這少女計較,喝道:“狗官,你知趣的,就快滾吧,省得喪命。”

高尉官笑道:“原來又來一個送死的。”他伸手從肩頭拔下短劍扔到了地上,慢慢道,“既然你也不想活了,那本官就成全你!”

他從肩頭拔劍,竟似毫無痛楚,陳靖仇卻覺胸前裝符鬼的那竹筒忽地一動彈,心頭一凜,喝道:“你是妖物!”

高尉官聽他這麽一說,眼裏也閃過了一絲寒氣,沉聲道:“原來你這小子還有點門道。”說著,雙手左右一分,頭又是一晃。卻聽得“咯咯”連聲,周身骨節一陣亂響,從他雙手掌中伸出了兩根黑黝黝的尖刺,身上的軍服亦寸寸碎裂,身體隨之脹大了一圈,肌肉虯結,一張臉也變得黑黑的,轉眼已不成個人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