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六道圓輪

拓跋玉兒沒想到陸仲愷居然會逃走,不由一怔。依她的脾氣便要破口大罵,卻見陸仲愷才跑了兩步,又回過頭來,臉上露出一副得意模樣,低聲道:“玉兒姑娘,你快和岱娘到屋裏來!”

拓跋玉兒見他方才還是一臉驚慌失措,現在又是一副成竹在胸的模樣,不由詫道:“陸公子,你不怕那大和尚了?”

陸仲愷抓了抓頭道:“當然不怕!”

拓跋玉兒心道:“你說得嘴響,隻怕腿還是軟的。”但方才他動若脫兔,跑得還當真快,不像是腿軟了的模樣,正要再問,陸仲愷已急道:“陳兄,快進屋來!”

陳靖仇此時還在苦苦支撐。玉女反閉訣有個長長的名稱,叫“天門地戶金關玉格玉女反閉訣”,陳靖仇出天門,入地戶,閉金關,乘玉格,但隻覺葉羅什的身影越來越大,壓力也越來越重,直如泰山壓頂,隻怕要將自己壓個粉身碎骨,正在苦不堪言,聽得身後陸仲愷的聲音,他連頭都沒轉,倒著一躍便跳進了門裏。隻是玉女反閉訣自己必要踏穩生門,一旦錯位,布下的術法自然化作烏有,他跳進門裏,才回過神來,暗暗叫苦,叫道:“糟了!”葉羅什正在全力迫上,自己本來就已經經快要擋不住了,再這樣自亂陣腳,豈不是一潰千裏?雖在門裏,可這扇薄薄的門板又怎麽擋得住葉羅什?但事已至此,無法可想,他將長劍橫在身前,隻盼著能再頂住他片刻。哪知他的劍還沒舉起來,卻是“砰”一聲,木板門一下掩上,門外的葉羅什厲喝一聲,手中舍利塔陡然放光,連整座屋子都似顫了顫,可他的人影卻似更遠了好幾步,看來玉女反閉訣雖然被破,但這木屋又被布下了另一重厲害的結界,竟連葉羅什都攻不破。

這是怎麽回事?陳靖仇不由一怔。陸仲愷對葉羅什怕得跟老鼠見貓似的,喬岱娘被他捉走都不敢去救人,沒想到他還有這等手段。陳靖仇看了看陸仲愷,卻見陸仲愷抹了抹額頭冷汗,幹笑了笑道:“還好還好。陳兄,這和尚一時半刻進不來了。”

陳靖仇道:“陸兄,你有這本事,為什麽先前不用出來?”

他心裏也當真有點著惱。方才自己舍命抵擋葉羅什,那時陸仲愷若能出手,自己也不必如此辛苦了。陸仲愷咧了咧嘴,苦笑道:“我哪有這本事,是師父……師父他以前布下的。”

陳靖仇道:“你師父?”

陸仲愷本就說要等他師父,但方才背著喬老到這小宅子時,自己問起陸仲愷有沒有等到師父,陸仲愷卻沒說,沒想到他師父還在這兒布下了這結界之術,千鈞一發之際救了自己一命。隻是單單這一個結界怕也擋不住葉羅什,陳靖仇皺起眉頭道:“你這屋子有後門嗎?”

陸仲愷搖了搖頭道:“這六道……這法術是師父逆轉用來的,其實是將自己困在裏麵,就算有後門也走不了。”

他還要再說什麽,忽然臉色一凜,神情恍惚。陳靖仇沒想到他這時還要走神,急道:“難道就在這兒坐以待斃嗎?”

陸仲愷忽地一笑道:“當然不會。陳兄,你放心吧,師父還教過我不少本事呢。”

以陸仲愷自己的本事,根本不能和人放對,若是到葉羅什跟前,一個照麵都走不了就要被他生擒活捉,陳靖仇也沒想到他居然還能吹牛,心想他師父擅長的亦是些卜算醫術,隻怕還比不上自己,倒是有這等厲害的結界法術,隻怕還真有些出奇製勝的本事,便道:“怎麽辦?”

陸仲愷正待說話,屋子忽地一震,簡直和地震一般,這木屋上下發出了一陣“吱吱”的響聲,似乎馬上就要垮掉。陸仲愷本來已經信心十足,此時臉色又是一灰,縮了縮脖子喃喃道:“這臭和尚,還真是厲害!”

葉羅什的厲害,陳靖仇比陸仲愷更有體會。他急道:“別說這些了,快說有什麽法子。”

陸仲愷道:“陳兄,你是道門中人,那懂不懂六十四卦方位?”

後天六十四卦乃是道家根本,陳靖仇的鬼穀秘術亦不例外,他道:“我當然懂,隻是玉兒姐姐她……”

陸仲愷道:“你懂就行了。你懂六十四卦方位,那也一定知道三奇了?”

三奇是奇門遁甲中的一個說法,即是指乙、丙、丁。乙丙丁這三奇也是奇門遁甲的總綱,而奇門遁甲傳說正是戰國時鬼穀子所創。陳靖仇是鬼穀門下,這些是熟而又熟,他道:“我當然知道。做什麽?”

陸仲愷聽他都懂,臉上登時露出霽色,笑道:“成了!師父說過,這陣勢也是可以發動的,我本事不濟,驅動不了陣勢,但你既然全懂,那就好辦了。反正精微處你也不用多管,隻消聽我說的踩準方位即可。入同人,經革位,至噬嗑。”

陳靖仇聽他說了三個卦名,心頭一亮,忖道:“原來和師伯當初在雷夏澤以榆樹林布下的七反遁甲陣一樣。”在雷夏澤,他憑借七反遁甲陣將功力高過自己的墨硯農困住,眼前這陣勢看來還在七反遁甲陣之上,說不定還真能擊退葉羅什。他腳下一錯,已踏上同人位,向右橫出一步,又向右後退一步,經革位踏上噬嗑位。這些步法與他鬼穀秘術中的禹罡步法大同小異,他邊走邊想道:“陸兄的師父果然也是道門中人,可他為什麽教出的陸兄本事這等糟糕?”

他一踏上噬嗑位,卻聽陸仲愷嘿嘿一笑道:“行了,噬膚,滅鼻,叫你這臭和尚兩官失靈,還能再凶否?再來,踏震位,經益位,經家人,站穩中孚,叫你動彈不得!”

陳靖仇聽他說了這一串,心道:“原來這是困住敵人的六識,因此製敵,天底下還有這等厲害的法術!”

所謂六識,即是眼、耳、鼻、舌、身、意這六識,也就是視、聽、嗅、味、行、思這六種官能。這一門法術名謂六道圓輪大法,威力極大,一旦使出,陷入陣中的敵人六識逐步喪失,最後便如泥塑、木雕一般,再無還手之力。陸仲愷雖然根本不懂這門法術,但現炒現賣,在窗口一邊指揮陳靖仇踏位施法,一邊看著外麵的葉羅什。葉羅什方才還在以金剛大力猛撲,但陳靖仇一踏上噬嗑位,外麵的葉羅什便是一怔。噬嗑本來就是吃的意思,六二卦謂:“噬膚,滅鼻,無咎。”陳靖仇踏上此位,葉羅什便覺口鼻中空空一片,無味無臭。這嗅味兩官還是無關緊要,但葉羅什亦已猜到定是對手在施法。他對陳靖仇的本領本來了然於胸,卻沒想到他退入屋中後,守得更加嚴整,而且居然還能以此無色無相的手段反擊,他既是意外,又不禁有點忐忑。待陳靖仇踏上中孚位,中孚六四卦有雲:“月幾望,馬匹亡,無咎。”葉羅什便覺雙腿一下如同灌了鉛一般沉重,竟有抬不起來之勢。葉羅什對密宗秘法精研極深,來到中原之後,也對中原道術有所涉獵,但這六道圓輪大法卻是道門至高法術,他連聽也沒聽說過,一時失察,竟著了道。本來他這時退卻尚可無虞,可葉羅什修行時勇猛精進,與人對敵時也一往無前,哪肯在大占上風之際灰溜溜地退走?他左手在胸前忽然連拍數下,又大踏步走上前來。陸仲愷見葉羅什仍能走動,顯然未能封住他的行動,急道:“歸妹、暌、離,再踏噬嗑!屢校滅趾,叫你不良於行!”

噬嗑卦的初九爻辭為“屢校滅趾,無咎”。陳靖仇依言再次踏入噬嗑位,心道:“陸兄的本事說高不高,說低不低,他隻消讓我變換方位就能發動陣勢,隻怕還當真深不可測。”拓跋玉兒見陸仲愷說出的話自己根本一字都聽不懂,而陳靖仇隻在左走右走,外麵葉羅什的攻勢就化為烏有,大感好奇,小聲道:“喬姐姐,陸公子的本事原來這麽大!”

喬岱娘也看得詫異,小聲道:“我也不知道。”她和陸仲愷相識已久,隻知他懂些醫術和卜算,另外就是寫幾個字,畫兩筆畫,卻不知道他從哪裏學來這等厲害法術,居然能將這葉羅什耍得團團轉。

陳靖仇第二次踏上噬嗑位,葉羅什便覺腳下似踩入了一團泥濘之中,居然舉步維艱,腳都幾乎抬不起來。他心頭一動,忖道:“這小妖的妖術好生厲害,我再這樣任由他施展,隻怕會在妖術中越陷越深。”他的修為比陳靖仇和陸仲愷加起來都要高得多,雖然不懂這六道圓輪大法,一時被打了個措手不及,以至處處掣肘,味嗅兩官都被封住,連行動也已受阻,但馬上就想出了以不變應萬變的對策,盤腳坐下,將黃金舍利塔放在身前,右腳放在左腿上,左腳再放在右腿上,結成了降魔坐,雙手當心合掌,兩手的食指中間指節橫跓,兩手大拇指壓在食指上,結成了大日如來劍印,口中誦道:“娜莫三滿多母馱南惡尾羅吽欠。”

陸仲愷見葉羅什坐了下來,也不知他要做什麽。陳靖仇聽得葉羅什的咒聲傳來,陸仲愷卻不再指點方位,問道:“陸兄,怎麽樣了?”陸仲愷卻似聽而不聞,隻是出神地看著窗外,陳靖仇又問了一聲,陸仲愷才“啊”了一聲,道:“入鼎位,過未濟,轉解位,踏渙位。”

陳靖仇依言變換身形,心道:“不知那大和尚又吃了什麽苦頭。”但葉羅什的咒聲依然未斷,仍在重複念誦,他心道:“這和尚雖然殺不進來,可是在此糾纏不休也不好辦。不知他會不會有幫手前來。”他踏入渙位,見陸仲愷又是恍惚出神,半晌不語,急道:“陸兄,你有什麽厲害法門,一並使出來吧。”

陸仲愷扭過頭道:“我……”他還沒說出什麽來,外麵的葉羅什卻是突然一聲暴喝,人已立起,右手托住黃金舍利塔,大踏步又上前一步。陸仲愷臉色忽地一變,急道:“坎!蹇!艮!”

他說得急,三字連成一片,陳靖仇一時間還沒聽清,到了坎位,問道:“坎位後是蹇還是漸?”

蹇和漸位兩鄰,直走是蹇位,斜走是漸位,兩字發音還甚是相似,陸仲愷說得急了,發言都有點變形,陳靖仇便聽不清楚。陸仲愷叫道:“是蹇!是……”他還要再喊,那扇木門卻是“砰”一聲,似被一雙無形的巨手推開,門外赫然便站著手托黃金舍利塔的葉羅什。

木門一開,六道圓輪大法便已被破。這六道圓輪大法其實要四個絕頂好手發動,方能天衣無縫,陳靖仇驅動這陣勢本來就有點勉強,何況他根本不懂,全是陸仲愷現炒現賣地指點,發揮出的威力隻有小半,葉羅什的大日如來劍印真言誦過八遍,真氣貫注全身,被封諸識已然盡數解開。他以無形氣勁一下擊開木門,見屋裏諸人都在,一個都未曾逃出,臉上浮起一絲笑意,朗聲道:“善哉。”將手中的黃金舍利塔舉了起來。

眼前這兩個妖物本領說高不高,說低不低,何況還有一男一女兩個少年相助,居然從寒音寺脫身,到這裏也堅持了這許久,但最終還是技窮。陳靖仇和拓跋玉兒兩個並非妖物,葉羅什本來並不想向他二人下死手,但這兩個少年和妖物同流合汙,那就說不得了,黃金舍利塔下,一概化去。

他一舉起黃金舍利塔,這尊小塔便放出毫光。陳靖仇隻覺周遭異樣,心知不妙,但這時候葉羅什已經侵入屋裏,己方已入絕境,隻能作困獸之鬥。他正待拔劍,卻覺眼前忽地一暗,四肢百骸似在一刹那間被灌注了鐵水,鑄得死死的,連動彈一下小指頭都不成。

這是葉羅什的法術嗎?他想著。在一瞬間,他看見麵前葉羅什的眼裏也現出驚異之色。

難道不是葉羅什在施術?

陳靖仇一怔。但不等他回過神來,忽然有一個人影直閃過來,天山遯,澤山鹹,火山旅,雷山小過,風山漸,水山蹇,一連六步,連踏艮宮六卦,直入艮位。一到艮位,這人影忽地一閃,便已衝出門外,到了葉羅什身前,五指連點,一下封住了葉羅什七處穴位。

一製住葉羅什,這人影又是一閃,已向門外急閃而出。待這人影消失,陳靖仇才覺得周身忽然一鬆,本來渾身似被綁得死死的,現在又活動自如。他看了看雙手,一時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陸仲愷卻已衝出了門去,叫道:“師父!師父!”但他叫得雖響,方才那人卻已無影無蹤,哪裏還找得到人。

陳靖仇追了出來,叫道:“陸兄,方才那人是你師父?”

此番變起突然,本來覺得已難逃一劫,誰知突然間勝負易手,剛才還穩操勝券的葉羅什眨眼間就被製住,這勝利來得既突然,又意外,他做夢都沒想到居然有這等強援。陸仲愷轉過頭,一臉沮喪:“是啊。”

“那你師父為什麽不明說?”

陸仲愷抓了抓頭,頹然道:“師父本來根本不想管我的事,而且他一個人也發動不了這六道圓輪大法,後來才答應讓你協助。唉。”

陳靖仇恍然大悟,心道:“原來陸仲愷的師父自恃身份,本來不想出手,後來才改了主意。怪不得陸兄突然有這麽大本事,原來是我和他師父兩人合力才發動這陣勢。”

他猜得一點不錯。陸仲愷的師父雖然收了陸仲愷為徒,卻也覺得陸仲愷是妖屬,怕他將來胡作非為,所以從不教他有攻擊力的法術,而且也並不想牽涉到此事中。一方麵因為陸仲愷和喬岱娘皆非人類,二來葉羅什的本領也讓他大為忌憚,現在他隻是一人在此,並無必勝把握。但師徒之間到底也有香火之情,待看到喬岱娘不惜失卻一半真元也要救喬老,終於答應出手。隻是葉羅什的本領著實厲害,而靠陸仲愷現炒現賣指點陳靖仇發動的這六道圓輪大法亦隻能發揮一小半威力,仍然擋不住葉羅什,竟被葉羅什攻破陣勢殺進門來。此時陸仲愷的師父才突然出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製住了葉羅什。其實以真實本領,他與葉羅什亦在伯仲之間,隻是葉羅什先入為主,隻道屋中隻有二妖二人,哪曾想到有個能與自己匹敵的大高手一直隱忍不發,本以為勝券在握,結果一時大意,被打了個措手不及,當場被製住。但陸仲愷的師父雖然出手,卻也覺得既靠別人相助,又是以詐術取勝,實是勝之不武,不願再和旁人照麵,因此製住了葉羅什後馬上就走。

陸仲愷死裏逃生,心有餘悸,看著僵立在一側的葉羅什,更是惱怒,罵道:“老禿……和尚,這回你落到我手上了,看你還敢逞凶!”

葉羅什不依不饒,差點要把自己和喬岱娘,連同陳靖仇和拓跋玉兒一起收入黃金舍利塔中,陸仲愷對他實是恨得牙都癢了。他在身邊摸來摸去,也摸不到什麽武器,轉身進屋,從桌上抓起了那把藥剪,便向葉羅什走來。陳靖仇見他氣勢洶洶,問道:“陸兄,你要做什麽?”

陸仲愷道:“這和尚差點把我們都殺了,不除掉他,後患無窮!”他發了個狠,拿著剪刀便要向葉羅什心口紮去。陳靖仇見他手法拙劣,隻怕平生以來還真是第一次用剪刀紮人,雖覺葉羅什剛才確是差點兒連自己和拓跋玉兒都收了,但這樣傷人實是不好,正待要勸,卻見陸仲愷的手卻遞不出去,那把剪刀也直發顫,扭過頭道:“陳兄,我真沒辦法殺人,還是你來吧。”

陳靖仇心道你不敢殺人,怎麽要我殺?就算葉羅什要把自己也收入塔中,可是在陳靖仇心中,這老僧的影子已隱隱與師父相似,他猶豫道:“這個……殺人總不好吧……”

這時喬岱娘已走出門來,急急道:“仲愷,別傷這位大師。”她將一半杏髓都給了喬老,此時從屋中走出來都有些氣喘籲籲,若不是拓跋玉兒扶著,隻怕站都站不住。陸仲愷見她這樣,更是心疼,忙過來道:“岱娘,你不要傷這大和尚嗎?”

喬岱娘點了點頭,低聲道:“大師不過執拗了些。仲愷,你以前不是說,就算是妖屬,與人為善,便是修行之本?大師現在已被你師父製住,那就夠了,我們趁這時候離開便是,別再傷他。”

陸仲愷說得雖凶,其實他哪有膽子殺人?何況對喬岱娘言無不從,連連點頭稱是。依拓跋玉兒原來的意思,這凶和尚實該一刀斬了,一了百了,但她和陳靖仇相處已久,現在阿仇和陸仲愷、喬岱娘兩人都說不要殺他,她自然也不好說什麽,隻是道:“陸公子,你師父製住了這和尚,他是不是一直都這樣?”

陸仲愷道:“我師父用的是定身術,若無解救,三天之內他是動彈不了的。”

喬岱娘驚道:“三天?那豈不是要將這大師餓死了!仲愷,你能不能讓他早點恢複?反正我們雇輛車,有幾個時辰也就能離開江都了。”

本來陸仲愷想餓這老禿和尚三天三夜,餓他個半死不活,也算出胸中一口惡氣,可喬岱娘這般說,他也不好違背,點點頭道:“我雖然不會定身術,不過師父教過我針灸解穴法,就餓他一天一夜吧。”說著,從懷裏摸出那盒金針來,在葉羅什前心後背紮上了三根針。陳靖仇見他拿剪子紮人時抖個不停,紮針時卻又準又穩,輕靈快捷,讚道:“陸兄,你這金針之術當真了得。”

陸仲愷被他一讚,骨頭都輕了,笑道:“當然,師父都說我別個學不成樣,金針卜算,卻有他七分本事。陳兄,你身上酸不酸?要不要我給你紮一針?”

陳靖仇見他拿了根金針躍躍欲試,恨不得給自己紮個十七八針顯顯本事,忙道:“不必了。”他心中一動,又道,“對了,你的卜算之術也很高明嗎?能不能幫我算算?”

陸仲愷道:“你要算什麽?我別的不行,算失物,那是十拿九穩。”

陳靖仇還記得第一次遇到陸仲愷,他就吹噓自己的卜算之術更為高明,後來姑父徐德言聽到冒稱陸仲愷,也請自己算算。拓跋玉兒亦已明白過來,道:“阿仇,你是要陸公子算那幾件神器的下落吧?”心裏卻道:“他說十拿九穩,那還有一次是不穩的。”

陳靖仇點了點頭,道:“我想請陸兄算三樣東西。一樣叫‘崆峒印’。”

陸仲愷這人性子佻脫,頗有點人前炫耀的人來瘋脾氣,不然也不會身為妖屬,卻一直在江都這種八方輻輳的熱鬧場所打轉了。聽得陳靖仇有求於自己,更是得意,道:“成。進去吧,我去把靈錢拿出來。”

他說著,便率先走進屋裏,從櫥中取出一個小盒。打開來,裏麵是三枚鋥明瓦亮的銅錢。他將銅錢交給陳靖仇道:“陳兄,你心中默念著那‘崆峒印’,往桌上擲六次。”

陳靖仇道:“這樣便行了?靈不靈?”

陸仲愷道:“這是京房易,百發……那個九十九中,靈得很。你快擲吧。”

陳靖仇將那三枚銅錢擲了六下,陸仲愷拿了張紙在一邊看著,陳靖仇每擲一下,便記一筆,待擲完六下,他也畫成了卦象,皺著眉頭掐指推算,嘴裏還念念有詞,道:“官伏鬼下,乃關隔之象,又主小人作難,若得旺相相扶,親見貴人可就。”拓跋玉兒聽他嘮嘮叨叨,也不知說些什麽,急道:“陸公子,能找到嗎?”

陸仲愷道:“姑娘,這件崆峒印是在旁人手中啊。”

崆峒印已被宇文太師取走,自然就在宇文太師手上,想拿回來那是千難萬難。陳靖仇歎道:“看來是很難拿回來吧。”

陸仲愷道:“不是,卦象上說,‘親見貴人可就’,其實就是一見貴人,唾手可得,沒什麽煩難,很容易的。”

陳靖仇呆了呆:“很容易?”

陸仲愷道:“當然也不是太容易,還有小人作難,但用神得力,值旺相之地,所以也不會太難。”他一邊說著,一邊又念叨著,“一、二、三……西南方向,江都西南一千餘裏,是長沙郡啊。”

陳靖仇道:“在長沙郡嗎?”崆峒印在宇文拓身邊,看來此人現在就在長沙郡了。他又道:“那再算算女媧石吧。”

陸仲愷道:“好的,你再照樣擲銅錢。”

這一回陳靖仇擲完了銅錢,陸仲愷卻皺起了眉頭,半晌不語。等了好一陣,拓跋玉兒忍不住了,問道:“陸公子,還沒算出來?”

陸仲愷抓了抓頭皮,訕訕道:“怪事。我的京房易很少有錯,這回卦象卻大為迷離,六爻齊動,從來沒碰到過,真是怪事。”

陳靖仇道:“難道算不出來?”

陸仲愷頓了頓,有點不肯承認,但還是道:“是。卦象實在太亂了,可以說無處不在,實在說不上在哪兒,隻有一句,說是‘大興失之’。”

大興即是隋時都城,現在的西安。陳靖仇一怔道:“大興失之?我們還沒拿到,怎麽會大興失之?”

陸仲愷歎道:“這個便不知道了,隻是卦上就這麽說。我的京房易百發九十九中,大概你運氣不好,正好碰上了這個百發一不中。”

拓跋玉兒插嘴道:“這一遍不算,再算一次行不行?”

陸仲愷搖搖頭:“筮無戲,再占不祥。這一次是百發九十九中,再算一次的話,肯定百發百不中。”

陳靖仇暗自歎了口氣,心想也隻能如此。他道:“那再算伏羲琴吧。”拿起了三枚銅錢,默想著伏羲琴,又擲了六下,生怕陸仲愷說他的卜算其實是百發九十八中,自己運氣不好,兩次撞到了不中上。哪知他剛一擲完,陸仲愷便麵露喜色,道:“成了!這回可是一清二楚,‘千佛之力,鳴沙山前。如欲得之,難勝登天’。”

陳靖仇見他喜滋滋的,隻道和崆峒印一般能算得明明白白,誰知說出這四句話。他道:“什麽叫‘千佛之力,鳴沙山前’?我不記得有哪座山叫鳴沙山啊。”

陸仲愷算了出來,本來滿心希望陳靖仇和拓跋玉兒能大讚自己兩句,可看他們一臉茫然,他也茫茫然道:“這個我也不知道了。難道還是在長沙郡?”

陳靖仇道:“長沙郡可沒這座山。”他雖然去過的地方並不很多,但隨師父學藝多年,陳輔為了陳靖仇將來能起兵反隋,不但教他道術,也教他兵法和天下形勢,各處崇山峻嶺,險塞雄關也讓他記得清清楚楚,陳靖仇卻從未聽說過哪兒有座“鳴沙山”。

他們正在沉思,忽然門口有個人道:“鳴沙山是在河西沙洲敦煌城外。”

這聲音,正是葉羅什。一聽得葉羅什的聲音,陸仲愷的臉一下變得煞白,癱在座上動彈不得,陳靖仇和拓跋玉兒卻已一下立起,兩人並肩閃到陸仲愷和喬岱娘身前,臉色卻也同時變得驚懼不定。葉羅什中了陸仲愷師父的定身術,本來非三天三夜不能複原,雖然喬岱娘求情,陸仲愷給他紮了三針,也要讓他一天一夜無法動彈,哪知道連小半個時辰都沒有,他就已經恢複了。現在陸仲愷的師父已然離去,誰還能擋得住他?陳靖仇想到方才自己和拓跋玉兒都險些被葉羅什的黃金舍利塔收去,更是心如刀絞,後悔不迭。

葉羅什本來僵立在門前,直如一尊泥塑,此時卻雙手一展,人也踏前一步,撿起了地上的黃金舍利塔,動作流暢自如。一見他撿起舍利塔,陳靖仇更是暗暗叫苦,一個箭步衝上,喝道:“玉兒姐姐,快帶他們走!”一劍便向葉羅什當心刺去。這一劍再不留餘地,便是將葉羅什穿心而過也顧不得了。但葉羅什的右手托著舍利塔,左手兩指如閃電般探出,一下夾住劍身。雖然他隻用二指,陳靖仇卻覺長劍似被一把鐵鉗夾住,既刺不出去,也收不回來,心中連連叫苦,卻見拓跋玉兒拔刀在手,仍不逃走,還要作勢上前,急道:“玉兒,快走啊!”

葉羅什夾住了陳靖仇的長劍,卻搖了搖頭道:“公子,不必動手了,老僧無名已消,隻不過說兩句話便走。”

陸仲愷本來嚇得張口結舌,人軟成一堆,聽葉羅什這般說,更是吃驚,期期艾艾地道:“老……老和尚,你這話當真?”他受師父教誨已深,出言向來彬彬有禮,從不口出惡聲,但葉羅什這人實在太可怕,幾次三番不依不饒要將自己和喬岱娘收走,永世不得超生,這句“老禿和尚”已說順了嘴,總算懸崖勒馬,改了回來。

葉羅什鬆開了陳靖仇的長劍,人忽地倒退兩步。他身材雖然矮小,行動卻如行雲流水,進退之間全無滯澀。他道:“老僧從不打誑語,施主何須多慮。”

陳靖仇見他向來稱陸仲愷他們是“小妖”,此時也改了稱呼,不禁有些詫異,但仍不敢大意,挺劍守在門口道:“大師,你方才不還要將我們全都收服嗎?”

葉羅什將舍利塔收回袖中,看了他一下,歎道:“公子,人心壞了,人不如妖。妖物持心若正,亦成正果。”

這話本來便是陳靖仇在寒音寺裏跟他說過的,但那時葉羅什毫不理會,此時卻用這話來回答陳靖仇。陳靖仇呆了呆,道:“大師總算明白了?”

葉羅什雙手合十,行了一禮道:“承蒙幾位施主不殺之恩,老僧尚未謝過。方才細細想來,老僧實是細相現行障未破,妄動嗔念,實屬咎由自取,還望幾位施主原諒。”

細相現行障乃是佛門所雲十重障中的第七障。葉羅什實是有道高僧,精研佛法,但自幼因為那狐妖忘恩負義,害了他全家滿門,在他心中便有了這個執念,誓要除盡天下妖屬。正因為細相現行障未破,他的神通越修越深,佛法卻總是停步不前,以至常常要動嗔念。剛才在大獲全勝之際,突遭陸仲愷的師父暗算,本來已如魚肉在俎,任人宰割,但喬岱娘不記前仇,為他求情,他雖中了定身術,六道圓輪大法卻已被他攻破,六識俱在,一時間大徹大悟。本來他的眉宇間總帶著一絲凶相,但這時凶相盡去,麵上盡是慈悲。陳靖仇還有點不敢相信,問道:“大師真不再對陸公子和喬姑娘下手了?”

葉羅什道:“須彌世界,一大三千。人耶妖耶,一體同觀。老僧自認斷一切情,卻不知以往實是執著人情,盡忘天道。”

原來佛門中有個說法,說世界的中央有須彌山,四麵有四大海洋,海中有四大洲,大海之外,又有鐵圍山圍繞,這稱為一小世界。一千個一小世界叫小千世界,一千個小千世界叫中千世界,一千個中千世界又叫大千世界,統稱為一大三千世界。葉羅什所說此偈,便是說在這世界之上,不論是人是妖,都是一體同觀。陳靖仇雖然不明白葉羅什說的佛理,但也知道他是承認以前因為幼年的不幸,以至執著一念,隻欲除盡妖屬,現在卻覺此念之非。不知為什麽,心裏有種異樣的欣喜,收好長劍,深施一禮道:“恭喜大師。人間有情,更勝天道。”

葉羅什臉上露出了一絲笑容道:“公子說得甚好。人間有情,更勝天道,公子大有慧根。”

陳靖仇聽他這般說,倒是嚇了一跳,心道:“他這是要我隨他當和尚嗎?”葉羅什倒也沒說硬要陳靖仇當和尚,隻是道:“公子方才說起鳴沙山,老僧昔年自天竺東來,途經河西,正路過鳴沙山。此山其實並非真山,實是沙丘,因此公子不知。因為山體純是流沙堆成,風動即鳴,故有此名。邊上有個千佛洞,正與那位施主所言的‘千佛之力,鳴沙山前’相合。”

陳靖仇見葉羅什果然不再有敵意,反而告訴了自己這至關重要的消息,大為欣喜,又躬身一禮道:“多謝大師。”

葉羅什又看了屋中的陸仲愷和喬岱娘,歎道:“老僧自覺修為淺薄,以至執念未去,有違佛祖之教,此番要回天竺清修。隻是老僧的師弟伽羅婆帝仍執此念,老僧隻怕勸不轉他,還請兩位施主帶令祖盡早離開江都,免生後患。”

陳靖仇也見過葉羅什的師弟伽羅婆帝,那胡僧高大魁梧,凶相畢露,定然不能像葉羅什一般會大徹大悟。葉羅什也不食言,說完了轉身便走,真個不再為難。待葉羅什一走,陸仲愷才回過神來,拍著胸口道:“嚇死我了!這大和尚倒還曉事。”

陳靖仇道:“陸兄,江都你們也是不能待了,還是離開這兒吧。”

陸仲愷道:“打死我也不來了!反正名山大川有的是,我和岱娘就帶著喬老去哪個深山裏結廬而居,種種花,釀釀蜜,豈不甚好?”說到這兒,他又正色道,“陳兄,這一次搭救之恩,我還未曾謝過。若是後會有期,到時請來看看我和岱娘。”

陳靖仇見他將自己和喬岱娘滿嘴掛在一起,暗暗好笑,還了一禮道:“天也不早了,我也要回去看看師父,後會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