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雍州。

伏魔山。

正是春日,和風駘**,山道上滿是野花。陳靖仇快步走在上山的小徑上,剛轉過一個山嘴,一陣風吹過,將他頭頂正開著的一枝杏花拂落了一片花瓣。眼看那片花瓣要落到他肩頭,但還沒碰到,忽地掠過他背在身後的長劍劍柄,又隨風飄揚起來。

落花輕未下,飛絲斷易飄。

看著這情景,陳靖仇想起了剛從《陰鏗集》中讀到的這兩句詩。雖然跟師父學的主要還是鬼穀秘術,但他更喜愛這些詩賦。陰鏗這兩句詩清麗之極,前句說的簡直就是眼前的情形,那麽空中會有斷了的蛛絲在飄動嗎?他不由得抬頭看了看天空。

路邊的樹叢裏突然發出了“沙沙”一陣輕響。是師父嗎?陳靖仇記得平時自己分心時,師父總是會沉著臉訓斥自己,他不由得有點心虛地看了看周圍,並沒有看到師父的身影,這才鬆了口氣。

“修煉鬼穀秘術,必要專心致誌,凝神定氣方能有成。你老是這樣三心二意,複國大業幾時能成?”

這句話師父不知已對他說過幾遍了,陳靖仇都能一字不差地背下來了。如果師父看到自己分心的話,肯定又會這麽說吧。

鬼穀秘術,據說傳自戰國時的鬼穀子,也就是俗稱的奇門遁甲,屬於道家的一個分支。但一直流傳不廣,陳靖仇的師父陳輔還有個師兄,而到了陳靖仇這一代,據說就剩下他一個弟子了。

所以師父才會對自己如此嚴厲吧。陳靖仇不敢再胡思亂想了,整了整心神,開始默想著師父傳授的鬼穀秘術咒語。

樹叢裏又是“沙沙”的一陣響。是師父來了?陳靖仇忍不住便想扭頭去看,但轉念一想:師父讓我一個人上山,隻怕就是想看看我會不會分心。他熬住了看個究竟的念頭,隻是平心靜氣地沿著山道而行,當真心無旁騖,目不旁視。可是,他剛要邁步,邊上那種“沙沙”聲卻越來越響。

師父是故意想讓自己分心嗎?陳靖仇想著,連忙道:“師父,弟子在此。”他心想師父隻怕還不知道自己已發現了他,這般叫破了,省得他還要躲在樹叢裏。誰知他的話音剛落,肩頭忽然有什麽東西搭了上來。

那是一根細細的藤蔓。刹那間陳靖仇還有點茫然,心想:師父想要幹什麽?但這根藤蔓卻猛地收緊,勒住了他的脖子竟要把他拖進樹叢去。

是妖物!

陳靖仇背上立時冒出了冷汗。妖物。師父雖然對自己說了不少,但他還不曾真見過。天下萬物,吸取日精月華,日久皆能成精。這些妖物有些於人無害,有些卻要傷人。隱身在樹叢裏的,顯然是個要傷人的妖物,自己卻疑神疑鬼地猜測是師父。慌亂中,師父傳授給他的鬼穀秘術已全然忘了個一幹二淨,隻是本能地把左手插進了藤蔓圈裏,擋在了喉前,不讓它把自己勒得斷氣。可是這妖物的力量卻顯然不是人類所能比擬的,這根藤蔓不住地收緊,幾乎要把陳靖仇的手掌都勒斷了,可仍在一寸寸收縮。陳靖仇掙紮了一會兒,但不掙紮還好,一掙紮,人一個踉蹌,被一下拖倒在地,連背上的劍都甩了出去。

師父,救命啊。如果陳靖仇還能喊的話,他一定會這麽叫出來的。可是藤蔓已經纏住了他的脖子,連氣都快透不出來了,若不是及時插進一隻手,現在自己準已成為一堆屍肉。可縱然未死,想要喊卻也已無能為力,發出的隻是一些“嗯嗯”的聲音,倒好像是嘴裏塞滿了東西。他也知道,一旦被拖進樹叢裏,就再也沒有回天之力,必死無疑。

就這麽等死?這時的陳靖仇反倒冷靜下來。自己所學的鬼穀秘術,正是對付這一類妖物的。鬼穀秘術共分金、木、水、火、土五門,這五行相生相克,對付哪一係怪物,就要用相應的一門。襲擊自己的這個妖物無疑是草木之屬,金克木,無疑就要用金術。自己的長劍已甩了出去,他的右手飛快地變了兩個手印。

這是馭劍術。本來施展馭劍術時,口中要厲喝一聲:“疾!”大為瀟灑出塵,但現在的陳靖仇被拖翻在地,脖子也被勒住了,哪裏喊得出聲,隻怕施的是有史以來最狼狽的馭劍術了。不過縱然狼狽,這馭劍術的威力倒也絲毫不減,“鏘”的一聲,陳靖仇甩在地上的那柄長劍突然如活了一般一跳,長劍已脫鞘而出,直直插向陳靖仇的腦袋。原來陳靖仇根本沒想到自己正被藤蔓向後拖去,他本想馭劍將藤蔓削掉,可這般一來,削掉的不僅是藤蔓,還有自己的半個腦袋。他心下一急,右手已猛地插向地裏。這幾天並沒有下雨,泥土甚硬,但陳靖仇的鬼穀秘術修為已然不算淺,五根手指就同鐵鑿一般深深沒入土中,便似打了一道鐵樁,那藤蔓力量雖大,一時間卻也拖不動了。也就在這時,長劍一掠而過,堪堪擦過陳靖仇的頭頂,藤蔓迎刃而斷。

一覺得脖子上的藤蔓鬆了,陳靖仇已一躍而起,伸手抓住了長劍,極快地在地上劃出一道符,喝道:“疾!”劍痕劃出的符印上立刻冒出了火光。五行相生相克,火並非直接克木,但火為木生,在生克上稱為“泄氣”,可以大大削減木係妖物的能力。他生怕這妖物神通廣大,單靠一柄長劍對付不了,因此以火術首攻,削弱妖物的攻擊力,再以金術強攻。但還沒等他再用馭劍術,樹叢裏已是一陣“吱吱”的聲音,幾根藤蔓向空中扭動了一陣,便已不動了。

就這麽輕易打發了?陳靖仇不由一愣,心道:原來這妖物這麽膿包。他本來還想見到師父後添油加醋地吹噓一通,說自己如何與一個妖物大戰三百回合,可現在似乎能大說一通的也就是自己開始時如何狼狽的樣子。被這麽一個小妖物搞得這麽狼狽,好像也不是什麽值得驕傲的事吧。其實陳靖仇自己也不知道,他修習的乃是正宗鬼穀秘術,因為師父教得嚴厲,他學得也刻苦,修為其實已著實不低,欠缺的隻是經驗而已。方才碰到的這木妖雖然不是太厲害,但無論如何不算膿包,若是有個別派術士在一邊見陳靖仇能如此輕易就將這木妖消滅,多半會小小吃上一驚。

消滅了這木妖,陳靖仇整理了一下衣著,不敢再大意了,小心向山上走去。隻是這回他加了小心,那些妖物卻仿佛怕了他一般,再沒一個敢出頭,偶爾跑過的也隻是一兩個花妖、草妖之類不能傷人的妖物。但這樣一來,走得自然便要慢了。

轉過幾個山頭,遠遠地,見前麵有個人立在一塊空地上,正是師父陳輔。陳靖仇又驚又喜,連忙快步過去,躬身施了一禮道:“師父。”

陳輔的衣著和他一般無二,身後也背著一支長劍。看了陳靖仇一眼,陳輔冷冷道:“怎麽來得這麽晚?”

盡管陳輔眼裏帶著一絲不悅,聲音也極其嚴厲,不過陳靖仇已見怪不怪,因為在他的記憶中,師父總是這樣的。師父的慈愛,也就是和嚴厲連在一起。他連忙說:“路上碰到了幾個妖物。”

“你把它們消滅了?”

“是。”陳靖仇說完,又覺得光一個字未免太輕描淡寫了,便又道,“弟子以鬼穀秘術……”

陳輔沒等他自吹自擂完,便打斷了他道:“走吧,天不早了。”

陳輔已又向山上走去。陳輔走得快,陳靖仇小跑著跟上去,問道:“師父,我們今天來這裏是做什麽?”

陳輔站住了,回過頭看了看陳靖仇。此刻,師父的眼神似乎有點與往常不同,陳靖仇也不禁有些茫然。沒等他發問,陳輔便說:“靖仇,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十神器嗎?”

陳靖仇想也不想便答道:“是鍾、劍、斧、壺、塔、琴、鼎、印、鏡、石。若能找齊五樣,結成九五之陣,便能掃平天下。”

這十神器師父說過很多次,每一次說起,師父總要洋洋灑灑說上一大篇,盡是靠這十神器“消滅隋虜,複興大陳”之類,陳靖仇耳朵裏都聽出老繭來了,當真是熟極而流。他本以為今天師父準要再次說一遍了,誰知陳輔卻隻是頓了頓,便道:“你知道就好,走吧。”

師父居然破天荒地沒說下去,陳靖仇不禁大感意外。他見師父已接著向山上走去,忙快步追上前,問道:“師父,難道這十神器都在伏魔山上?”

“要是都在伏魔山上,這兒早就會擠滿聞風而至的人了。”

雖然這話有點像是玩笑,但陳輔的聲音裏卻帶著一點慶幸。陳靖仇心道:也是,十神器早就不知所終,哪會這麽輕易就找到的。他見師父不再說話,便不敢再多嘴問下去了,隻是緊緊地跟著師父,不敢稍離半步。

俗話說:“看山跑死馬。”說的是山道上看著挺近,但走起來卻曲曲彎彎得好半天。又走了一程,山頂已是遙遙在望,就在這時,天色卻不知為什麽突然暗了下來。走了這麽久嗎?還是要下雨了?陳靖仇不由一愣,抬頭看了看天空。一望之下,他失色地叫了起來:“師父!”

陳輔頭也不回,隻是道:“怎麽了?”

“天……師父,你看這天色!”

陳輔仍然不抬頭,邊走邊道:“沒什麽,天狗食日罷了,走吧。”

天狗食日,指的就是日食。古人不知道其中的原理,便傳說那是一條天狗在吃掉太陽。日食並不是很常見的現象,陳靖仇有生以來尚未見過,但陳輔見過兩次了,也並不為奇。他心道:原來是因為今天會有天狗食日,那神器才會被我感應到。天可憐見,若不是有這異象,想找到這神器還不知何年何月。但陳靖仇卻仍然沒動身,指著天邊道:“師父,你看,那邊還有顆星!”

天狗食日時,由於天色暗下來,白天也能看到星光,這也並不稀奇。陳輔正待嗬斥一句“大驚小怪”,但眼神一抬,掃過天邊時,也不由一怔。

天色暗下來的同時,在天邊出現了一顆紅色的大星,拖著一條長長的尾巴。

是掃帚星啊!

陳輔在心底喃喃說著。掃帚星,也就是彗星,向來被說成是妖星。每當妖星出現,便主刀兵將起。這是個什麽預兆呢?對於一般人來說,天下將起刀兵自是不幸的事,然而在陳輔心目中,這妖星卻實是一個極佳的預兆。他看著這妖星,突然朗聲大笑起來。

陳靖仇見師父突然大笑,心裏有點害怕,道:“師父,這星是吉兆嗎?”

“吉兆,自是吉兆!”

陳輔笑得無比歡暢。他指著那顆紅色的妖星道:“靖仇,這是妖星,主刀兵將起。這是隋虜將亡、大陳複興的吉兆啊!老天也知道我大陳國運不絕,當有重光之日!”

陳輔雖然這麽說,但陳靖仇卻神色黯然。他仍然不覺得天下將起刀兵是什麽吉兆。他讀過的書上,總是說天下太平方是百姓所願。昔年漢武帝神武英明,天下承平,卻銳意開疆拓土,以致百姓苦不堪言。假如現在真的又將天下大亂,即使大陳能夠借機複興,對天下百姓來說仍是一場大劫。

“靖仇,你難道不為大陳有複興之日而高興嗎?”

陳靖仇一驚,心知自己的神情已被師父看在眼裏。他囁嚅地道:“師父,如果大陳將要複興,是不是又要經一番惡戰?”

陳輔捋了下長須,高聲道:“正是。隋虜豈肯甘願束手就擒,定然還要負隅頑抗。你不用擔心,隻要神器在手,就算那楊拓小子也不在話下。”

陳靖仇一怔,反問道:“楊拓?”

這名字很陌生,師父還是第一次說起。陳輔點了點頭道:“正是此人。我以前一直不曾對你說起過,現在你要記著,此人將是你平生的宿敵,隻要消滅此人,隋虜不足慮矣。”

“楊拓這人很厲害嗎?”

陳輔的眼神裏閃過一絲痛苦。他厲聲道:“此人凶悍絕倫,當年為師與陳節將軍起兵,正是敗在他手上。好在那時他們並不認識你,為師才能將你救出險境。十幾年來隱姓埋名,正是為了逃避此人的追殺。”

師父當年居然曾經在楊拓手下慘敗逃生!這時陳靖仇才真正感到了吃驚。在他心目中,師父豈止是個師父,簡直如天人一般。師父養育了自己,又傳授自己鬼穀秘術,他覺得以師父的本領,天下當無人與之抗手,可是那楊拓居然在十幾年前就能讓師父敗逃,這個人當真是個難以想象的強敵。他強笑了笑道:“師父放心,十幾年過去了,楊拓再厲害,到底也老了,定不會是我師徒二人聯手之敵。”

他說這話也是寬寬師父之心,但陳輔卻顯然並沒有寬心,眼裏閃爍著不知什麽樣的神情。半晌,陳輔才道:“這些事以後再跟你細說吧,我們快點上山,將那神器拿到方是正事。”

陳輔說罷轉身便走,陳靖仇已不敢再說,加緊跟上。到得山頂,天色越發昏暗,太陽已經成為一線,而天邊的妖星則顯得越發明亮。

山頂上雜草叢生,藤蔓之類糾纏成一團。陳靖仇打量了四周一眼,道:“師父,那神器在什麽地方?”

陳輔道:“不要急,讓我看看。”

陳輔從懷裏取出一個小竹筒。這竹筒不過手指粗細,年深日久,長年摩挲,表皮已成了亮閃閃的紫紅色。他拔下塞子,左手握住竹筒,右手撚了個訣,喃喃道:“如意子,出來吧。”說罷,右手的食指在竹筒底輕輕一彈。隨著這一彈之力,有個東西突然從竹筒裏飛了出來。

那是個小小的圓球。這圓球一見風,便像吹足氣一般大了起來。陳靖仇看得有趣,問道:“師父,這是什麽東西?”

“這就是我練的符鬼。”

陳靖仇眼裏頓時閃出了一絲豔羨。符鬼是鬼穀術中的一門秘術,傳說是初代祖師鬼穀子的不傳之秘。當初鬼穀子收下孫臏和龐涓兩個徒弟,龐涓急著下山求取富貴,沒有修習此術,而孫臏則精研符鬼,後來就靠此術躲過了龐涓的追殺,並將龐涓射殺在馬陵道上。雖然師門秘傳書上記載有符鬼,但陳靖仇功力不夠,尚不曾修過,平時問問師父,師父也總不回答,現在總算見到真正的符鬼了。陳輔見陳靖仇滿臉羨慕,笑了笑道:“不用急,你現在的功力差不多可以練符鬼了,回去我就傳你。”

這符鬼在空中繞了個圈,卻沒什麽別的變化,重又飛回了竹筒裏。陳輔鬆了口氣,將符鬼重又收回懷中。陳靖仇看得莫名其妙,問道:“師父,怎麽了?”

“這裏沒別的妖物,倒省了我的事了。”

陳靖仇想起秘傳書上說的符鬼,乃是靠吸食鬼物魂魄成長的。換句話說,主人斬殺的鬼物越強,符鬼也就相應越強。也正因為符鬼要吸食鬼物魂魄,所以對鬼物特別靈敏。師父把符鬼放出去,定然是察探這神器周圍有沒有什麽危險的鬼物吧。他說道:“這符鬼什麽事都沒有,就說明這兒沒有鬼物?”

陳輔點了點頭:“不錯。我本以為神器定然有極強的鬼物作護法,沒想到這兒什麽也沒有,看來上天也是要護佑我大陳複興。”

在師父的心中,隻有複興大陳一個念頭吧。陳靖仇想著,眼前又仿佛看到了刀兵四起,百姓在亂兵衝殺中紛紛倒地的慘象,一時間有些茫然。師父總說要複興大陳,可是複興大陳卻要百姓遭受劫難,在陳靖仇心中,實在有點不以為然。

陳輔收好了符鬼,已拔出長劍,喝道:“靖仇,將這些藤蔓斬掉。”

陳輔將長劍一豎,劍身立時閃起一道白色光芒。陳靖仇心知師父是要用飛劍術,他功力雖然不及師父,但現在斬斷一些長得密密麻麻的藤蔓,倒也不在話下,便也與師父一般祭起長劍。兩把劍衝天而起,落下時絞在一處,那些藤蔓雖然粗大結實,終究難敵精鋼長劍,立時被斬得七零八落,露出了一個洞口。

一見這洞口,陳輔臉上才露出了喜色。他收好長劍,笑道:“行了,靖仇,進去吧。”

陳靖仇忙不迭地跟著陳輔向洞裏走去,心裏一陣緊張。洞中是十神器中的哪一件?拿到了神器,也就是現在這種和平日子的終結嗎?這些念頭一瞬間全湧入了他的腦海,他也不知是喜是憂。

洞裏很暗,因為這麽多年來一直被藤蔓遮掩,隻怕從未有人來過。陳輔拿出火折子來點著了一個火把,道:“靖仇,四處找找,看有沒有神器的下落。”

陳靖仇答應一聲,向四周張望著。可是這洞並不大,四處隻是空空一片,隻長些苔蘚之類,根本沒看到有什麽神器。他看了一圈,對陳輔道:“師父,好像什麽東西也沒有。”

陳輔也有點茫然,喃喃道:“不會啊,我用三才盤看過,應該就在此處,仔細找找。”

陳靖仇見師父拔出長劍,用劍柄在洞壁四處敲打,心道:到底還是師父,可能這兒有秘道。便學著師父的樣子,也拿長劍在石壁上敲著。敲到了一個角落上,雖然聽不出什麽,卻忽然有一塊石頭應手而落。陳靖仇又驚又喜,心道:我功力這麽強了?隨便一敲居然把石頭都敲碎了。可想來又不太像,那塊石頭似乎並不是自己敲下來的,他伸手摸了摸,卻摸到了一個洞,從中冒出一團團寒氣,觸氣冰涼。他叫道:“師父,快來,這兒好像是了!”

陳輔應聲過來,也伸手摸了摸,喜道:“正是。這個冷法,定然是昆侖鏡!”

昆侖鏡,傳說是西王母采昆侖山頂的萬載玄冰煉成,極為陰寒。陳輔心知神器就在石壁對麵,伸手將火把交給陳靖仇,自己走到石壁前,咬破手指用指血在石壁上畫了道符,道:“靖仇,閃開了,為師要用破石咒。”

陳靖仇知道破石咒一施,定然碎石紛飛,說不定還要傷人,應聲退開了幾步。隻見陳輔咒聲一落,忽地一掌擊在石壁上。這一掌力量也不甚大,但整個石洞都發出了一陣震顫,頭頂灰土簌簌而落。陳靖仇下意識地縮了縮脖子,心想:這石洞不要被師父一掌震塌了,那自己師徒二人全得活埋在裏麵。好在石洞沒有塌,那塊石壁卻一下垮了下來,露出一個大洞,那股森寒之氣更是奔湧而出。陳靖仇打了個寒戰,讚道:“師父,您的功力真深!”

陳輔搖了搖頭道:“這石壁已被昆侖鏡的寒氣侵蝕酥了,也不是我功力有多深。”

陳靖仇聽師父這麽說,卻是猶豫了一下。如果昆侖鏡的寒氣如此厲害,這神器封在山洞裏不知多少年了,隻怕整座山早就被寒氣侵蝕殆盡,但為什麽現在隻是這堵石壁受影響?他年紀雖然不大,經驗也不足,但腦筋實是轉得比他師父更快。隻是陳輔滿腦子都是消滅隋虜,複興大陳,眼見神器就在眼前,唾手可得,哪還想別的,早已一步跨了進去,陳靖仇也隻好跟了進去。

一到石壁那邊,陳靖仇便又打了個寒戰。好在他的鬼穀術已有小成,這點寒氣尚能忍受,隻是仍感到寒氣砭骨,直如針刺。石壁那邊雖然與外麵相通,但因為正值天狗食日,仍是昏暗一片,這裏卻是眼前一亮,周圍盡是一片瑩白的光芒。

光是從一個石台上發出的。在石台上,放著一麵式樣奇古的鏡子,非金非玉,寶光流動。陳靖仇心想:傳說昆侖鏡是昆侖山上萬載不化的玄冰所製,怪不得這麽冷。他心生好奇,便想上前把這鏡子拿下來看個究竟,陳輔一把拉住他道:“小心!你不要命了嗎?”

陳靖仇吃了一驚:“師父,不能拿嗎?”

“這神器豈能直接就碰。必須先要消去這股奇寒,不然你隻消一碰,馬上整個人都凍成冰塊。”

陳輔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包,包中是些藥粉。他在石台上繞著昆侖鏡撒了個小圈,自己盤腿坐下來,開始施法禳解。陳靖仇看著師父,正感無聊,陳輔忽然睜開眼道:“靖仇,坐下,與我一同施法。”

這禳解之法陳靖仇也學過,但還不曾真的用過,聽得師父吩咐,便也照著師父的樣子盤腿坐下。兩人施法半晌,隻覺得室中的白光漸漸變得溫潤起來,那股徹骨寒氣也已大減,隻是比平時稍稍冷一些。陳靖仇不知是不是施法有效,扭頭向師父道:“師父,這樣是不是成了?”

陳輔含笑道:“靖仇,沒想到你的功力已比我估計的深了許多,不枉我十多年教導。”

陳靖仇心中一暖。雖然師父對自己極其嚴厲,平時不假辭色,但他知道師父對自己實是慈愛無比,總是希望自己能早日有成。他站了起來道:“師父,現在可以拿了吧?”

“可以了。”陳輔說著,又加了一句,“你先試試,別勉強。”

陳靖仇走到石台前,先小心地用指尖碰了碰昆侖鏡。這麵鏡子光潤之極,觸手冰涼,但也並不是冷得難以忍受。他拿了起來,笑道:“師父,果然,那股奇寒之氣被解了。”

陳輔也笑了笑,正待說什麽,鏡子裏突然升起了一股黑色的煙氣。陳靖仇不知出了什麽,不由一怔,心道:師父還在施法嗎?扭頭看了看師父,卻見陳輔亦是一股愕然,伸手摸出了那個裝著符鬼的竹筒。

這小竹筒此時正爆豆似的響。陳輔拔下塞子,還不等伸指一彈呼出符鬼,符鬼已直直躥了出來,停在空中,身體猛地脹成了拳頭大小。

昆侖鏡中的黑氣還在不停地冒出來,仿佛裏麵正在燒一堆濕柴一樣。陳靖仇隻覺得這鏡子突然間又急劇變冷,冷得快要拿不住了,叫道:“師父,好像不對勁啊,沒解完嗎?”

“快放手!”

陳輔突然叫了起來。那符鬼也如臨大敵,身體又脹大了一圈,“嘶嘶”作響,就像是看到一條毒蛇正遊過來的小貓。陳靖仇連忙將昆侖鏡放回台上,雙手不停地揉搓。隻是手指上的寒氣仿佛總也揉搓不去,他看了看,指尖已凝成了一片白霜,若自己放手再緩片刻,恐怕手指全得廢了也說不定。站在石台前已讓他冷得受不了,他退到師父身邊道:“師父,是不是再禳解一次?”

也許現在該立刻退出洞去。但在陳輔心中,這個念頭根本不存在。找得到一件神器,實是千載難逢的良機,怎能錯失?他道:“好,來,我師徒二人合力!”

他兩人重又盤腿坐下。禳解術重施,鏡中那團黑氣果然有減緩之勢。陳靖仇鬆了口氣,心道:還好,鬼穀秘術果然神奇。正想著,卻覺得手背上一陣針刺樣的疼痛,低頭一看,卻見手背上多了一顆圓圓的冰粒。

這是哪裏來的?陳靖仇一怔。他扭頭看了看師父,卻是大吃一驚。隻見師父的臉已漲得通紅,一顆顆汗珠不停地淌下來,但還不等流下,便已凝成了冰珠落到地上。陳靖仇頓時慌了,叫道:“師父,我們先出去吧!”

他二人合力施法,也隻能勉強與這股奇寒之氣相抗,陳靖仇這般一分心,禳解術哪裏還能維持。隻見黑氣霎時又升起了一大團,凝在空中,隱隱已成一個四足奇獸的樣子。陳輔放出的符鬼本來還跟小狗一樣停在半空裏發狠,一見這模樣,立刻縮成一小團,沒入陳輔身邊的竹筒裏。

符鬼能夠通靈,定然已覺察到自己根本無法匹敵的危險了。而符鬼本來是以鬼物為食,居然嚇成了這樣子,看來昆侖鏡中依附的鬼物遠遠不是尋常之物。陳輔已什麽話都說不出來了,隻是勉力相抗。陳靖仇知道不好,再也不敢胡思亂想,重又坐下,協助師父施法。

不行,這樣子下去,師徒二人都要折在洞裏。陳輔嘴上已說不出話來,但心底卻已洞然。神器若是無主,不會有鬼物依附。他修習鬼穀秘術已有十多年,這一點自是明白。但他沒想到的是依附在昆侖鏡上的鬼物已經超過了他的想象。大陳複興的理想,難道就要在今天宣告破滅?

陳靖仇並不知道師父在想什麽,他隻覺得那股陰寒之氣越來越重,自己已快要支撐不住了,隻想早點拔腿就跑。但師父尚未發話,他哪肯先行逃跑?也隻是拚命支撐,汗水直淌,臉上也已掛滿了冰淩。

“靖仇!”

耳畔突然響起了師父的聲音。陳靖仇聽得這聲音很是平靜,心中一寬,忖道:看來師父還是有辦法的。

他順口道:“弟子在。”

“快走!”

師父居然說出了這兩個字,陳靖仇不由一愣。但他實是求之不得能早點逃出洞去,一聽這話,立刻道:“是!”也不知哪來的力氣,一躍而起,便向後跳出石壁破口。但他一出去,卻沒見師父出來,陳靖仇心下大駭,又向前一步,探頭進去道:“師父!師父!你怎麽不走?”

裏麵已是白茫茫一片。原本在師父身邊看不清,現在離得遠了,陳靖仇反倒能看得一清二楚,隻見師父身邊有無數白絲縈繞,整個人仿佛已坐在一個蠶繭中,連人影也快要看不清了。隻聽得師父喝道:“快出去!接著!”

一個東西破空而來,陳靖仇一把接住,發現正是那個裝著符鬼的竹筒。竹筒還在不住地震顫,大概符鬼在裏麵不停發抖。陳靖仇還想再往裏走,卻覺一股大力猛然湧來,將他一下拋出了山洞,而師父身邊的白絲也霎時四處飛散。

陳靖仇被這股大力推出洞來,在地上打了個骨碌。待爬起來,他還想再進洞去,卻見洞口已蒙上了一層白絲,仿佛一瞬間有無數蜘蛛正在結網。他不由一怔,伸手撈了兩把,但一碰之下,卻覺手掌痛如刀割,這些白絲竟是些冰絲,冷得就和刀鋒一樣。他心下大駭,拔出長劍不住砍削,嘴裏叫道:“師父!師父!”他想硬生生地砍出一條通道,但這些白絲比真的蛛絲還要堅韌,費盡九牛二虎之力削斷了一根,卻又生出十七八根,隻不過片刻,白絲已將洞口蒙得嚴嚴實實,裏麵隻怕已是全然塞滿了,冰絲纏繞在劍上,長劍已變得像一塊積年未化的寒冰,快要拿不住了。陳靖仇又急又怕,大叫道:“師父!師父!”淚水不住湧出,不過此時倒是淚水並不結成冰碴了。

就在這時,洞中突然傳出師父的聲音:“靖仇。”一聽得師父的聲音,陳靖仇抹去淚水,撲到洞口,叫道:“師父,你怎麽樣?我怎麽才能救你出來?”

師父隻怕在裏麵已經動彈不得了,但聲音還能聽清。他道:“靖仇,我不曾預料到,這昆侖鏡竟然已被饕餮依附,以致功虧一簣,現在隻能以毒攻毒,將昆侖鏡的寒氣激發,將它封在洞裏。”

饕餮!

一聽這個詞,陳靖仇便覺心頭一悸。饕餮是上古異獸,乃是龍之九子之一。龍生九子,有惡有善,饕餮乃是惡獸,傳說此獸食量奇大,能食盡萬物,沒想到竟會依附在昆侖鏡上。他叫道:“師父,你說,我怎麽救你出來?”

“去找你公山師伯!”

師父的聲音已越來越輕了。當他發現昆侖鏡上所附妖獸竟是饕餮時,便知道已無回天之力。昆侖鏡是極寒之物,平時被太陽真火克製,也隻有天狗食日時才會被人感受到。饕餮也一定是察覺到從昆侖鏡上散發出來的無窮無盡的威力才來的吧。原本饕餮與昆侖鏡的極寒之氣相輔相成,形成了一種平衡,但鬼穀秘術的禳解術卻打破了這個平衡,以致饕餮被釋出來。如果任由饕餮出世,這世界立刻就淪入萬劫不複之地,因此陳輔才不惜逆運禳解術,將昆侖鏡的寒氣加倍釋放出來。昆侖鏡是上古神器,威力非凡,就算饕餮也承受不住,立時被封住。但這樣一來,陳輔自己自然也出不來了。他心知當今天下能夠解決饕餮的,隻怕不到十個人,其中一個正是自己的師兄公山鐵。

陳靖仇在外麵聽師父說公山師伯能對付饕餮,就如同一個行將沒頂的人看到了一根稻草一樣,叫道:“師父,公山師伯在哪裏?”

師父的聲音越來越輕了,定是洞中冰絲越結越厚。這是玄冰絲,堅逾金鐵,現在還不曾全部結成,因此師父的話尚能聽到,一旦洞裏結成一整塊玄冰,就聽不到師父什麽話了。他叫了兩聲,仍然不見師父回應,心下大急,伸手在冰麵上重重拍了兩拍,又不顧冰冷,把耳朵貼在上麵。隱隱約約,隻聽得師父的聲音極輕地道:“雷夏澤。”

玄冰已將洞口徹底封住了,天空中,太陽也已重新放出了光明,映在冰麵上,燦然生光。陳靖仇又等了好久,再也聽不到師父的聲音。他這才死了心,站起來,抹去了淚水,看著洞口,心道:師父,請放心,我很快就去求公山師伯來救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