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枰上詭道

陳靖仇呆了呆,道:“老狐?”

然翁一直稱古月先生是“老狐狸”,他隻道是兩個老友脫略形跡,順口打趣,然翁卻說古月仙人是“萬年老狐”。小雪亦怔道:“然翁,古月先生他……真是狐狸?”

然翁道:“是啊。他是通天老狐,萬年清修,天眼天耳,駐顏有術,不像我這老朽,不把外表當回事,結果老成這樣。”

陳靖仇這才恍然大悟,明白為什麽每次與古月仙人相遇符鬼都會有所感應。雖然古月仙人為人十分冷漠,但在他心中,是個非常值得尊敬的仙人。現在知道古月仙人是妖屬,大大出乎意料。然翁明白他在想什麽,道:“陳公子,你覺得意外嗎?”

陳靖仇有點尷尬地說:“然翁,我從小就聽師父說,人妖殊途,勢不兩立,真有點不敢相信。”

然翁道:“世人眼裏,人是人,妖是妖。但陳公子,你想過沒有,人中有沒有比妖更壞的?”

陳靖仇還沒說,小雪已脫口道:“當然有!當今皇上就很壞!”

然翁道:“然也。人有人的修行,妖也有妖的修行,所謂眾生平等,隻在一心之轉。人心壞了,遠不如妖。而妖持心若正,亦成正果。”

小雪道:“是啊,陳大哥,救你回來的,不就是阿榆嗎?”

陳靖仇他們剛進天外村時,阿榆曾出來迎接。那時陳靖仇隻道出來了妖物,拔劍出來,嚇得阿榆直發抖。這一次陳靖仇從山上摔下來,卻是阿榆將他背了回來。陳靖仇默然不語,心知然翁說得有理。可自幼師父就這麽跟他說,他又一向將師父的話當金科玉律,雖然有時覺得師父說得並不盡然,可這回和師父所說的根本相抵觸了。

然翁見他沉思,便也不再多說,隻是道:“陳公子,我已將血露蟠桃找回,玉兒姑娘的傷定能痊愈,隻是……”

陳靖仇聽他話中又有轉折,急道:“然翁,您說,隻是什麽?”

“隻是那饕餮,以老朽現在之能,隻怕難以對付,隻有去請老狐狸出手。可老狐狸這樣固執,恐怕很難。”

小雪在一邊插嘴道:“古月先生其實也很熱心,為什麽現在這麽固執?”

然翁歎道:“老狐狸當年可不是這樣。昔年曾有人來請他救治一個垂死的童子,老狐狸見那童子骨骼清奇,卻身患絕症,動了惻隱之心,花了百餘年功力將童子救回。誰知這童子有了老狐狸的百年功力,長成後卻恃此橫行天下,濫殺無辜,戕害生靈,讓老狐狸極感內疚,所以發誓再不出手救人。”

聽得還有這種內情,陳靖仇對古月仙人那種拒人於千裏之外的態度也能理解了。他歎道:“然翁,這正是您說的‘人心壞了,遠不如妖’的寫照吧?”

然翁道:“正是。本來我也對救你師父之事感到棘手,隻是聽你所說,老狐狸的心還不曾冷透,應該尚有可為。等治好玉兒姑娘的傷,我拉下這張老臉,和你一塊兒去求他救你師父。”

陳靖仇聞聽此言,更是感動,屈膝向然翁行了個大禮:“然翁,大恩不敢言謝。”

然翁扶起他道:“陳公子不必如此,你和小雪姑娘為了玉兒姑娘不惜性命,才讓老朽感動。你好生休息吧,明天玉兒姑娘的傷便可好了。”他說著,一眼看到邊上的神農鼎,又道,“原來神農鼎在你手上?”

陳靖仇道:“是啊。”

他大略將得到神農鼎的經過說了,然翁捋了下胡須道:“沒想到這麽多年,還能與此物重會。隻是這東西狼犺難運,你是怎麽把它帶來的?”

陳靖仇道:“這個是用我師門一件寶物拿來的。”說著,從身邊取出了九黎壺。然翁接過來看了看,歎道:“原來煉妖壺到了你身上。”

然翁拿著九黎壺看來看去,陳靖仇見他眼裏竟有些閃爍,似乎想起了久遠的往事,心中極是好奇,忖道:“然翁和九黎壺大有淵源嗎?”

他自不知道,然翁正是這九黎壺的第一個主人。許多年前,當然翁還是個少年時,妖魔橫行,少年何然仗劍走遍天涯,為天下蒼生奔走。多年過去,然翁自己都沒想到還能見到這煉妖壺,一時百感交集,想起了當初與幾個好友一起闖**的少年時光。

好半晌,然翁才回過神來,將九黎壺還給陳靖仇,笑道:“既然神農鼎在此,那我就有十成把握,玉兒姑娘的傷連條小疤都不會留。”

然翁說著,便喚阿如過來幫忙,從身邊取出一個血紅的蟠桃放進神農鼎中,道:“在這兒守著吧。三個時辰後赤玉晶煉成,玉兒姑娘的傷就能好了。”

這三個時辰可當真難熬。陳靖仇一會兒看看丹爐,一會兒看看熟睡的拓跋玉兒。明知然翁說得不會有錯,可他還是坐立不安。待時辰已滿,然翁過來滅火啟鼎,從中取出一顆赤紅丹藥遞給陳靖仇,道:“大功告成,去給玉兒姑娘服下吧。”

陳靖仇手捧丹藥,急匆匆地趕到拓跋玉兒和小雪的房間。此時拓跋玉兒已經醒來,小雪正在和她閑聊,見陳靖仇進來,小雪站起身道:“陳大哥,丹藥煉成了?”

“煉成了,小雪,快拿點水來給玉兒姐姐服下。”

拓跋玉兒接過陳靖仇手中的赤玉晶,道:“好香啊,有桃子的香味。”

陳靖仇道:“這是由然翁老先生采來的血露蟠桃煉成的,當然有桃子味。玉兒姐姐,你快服下吧。”

小雪已倒了杯水遞過來,拓跋玉兒吞了下去,忽然以手支頤道:“好困。”

這時然翁也已走到門口,聽她說犯困,便道:“然也。陳公子,小雪姑娘,讓玉兒姑娘歇息,好讓藥力走遍全身,半個時辰後就可以解開紗布了。”

陳靖仇和小雪聞言都走了出來,小雪輕輕掩上房門,讓拓跋玉兒歇息。他們在外麵和然翁說著話,然翁現在一直不涉足人間,聽陳靖仇說當今皇上荒**無道,不禁歎息,說道:“蒼生苦難,總是無窮無盡,怪不得老狐狸說活一人,殺萬人,救人之功不抵傷人之罪,不如不救。”

閑聊了一陣,然翁道:“行了,去看看吧。”

他們走到拓跋玉兒房前,小雪敲了敲門道:“玉兒姐姐,你醒了嗎?”拓跋玉兒道:“進來吧。”聲音有點兒顫抖。他們走了進去,見拓跋玉兒已坐在**,臉上仍包著紗布,一雙手不住輕顫。然翁笑了笑道:“小雪姑娘,給玉兒姑娘解開吧。”

小雪答應一聲,走到拓跋玉兒跟前,輕輕給她解開紗布。隨著紗布一點點解開,陳靖仇連眼都不敢眨,又有點不敢看。待全部解開,卻聽小雪叫道:“哎呀!玉兒姐姐,你全好了!”

拓跋玉兒仍然閉著眼,根本不敢睜開。聽得小雪的聲音,她顫顫地道:“小雪,真的嗎?你……你別騙我!”

小雪道:“我沒騙你!陳大哥,你快跟玉兒姐姐說啊。”

紗布解開時,陳靖仇也沒敢看,此時抬頭一看,隻見拓跋玉兒的臉上,刀痕已經完全消失,膚潔勝雪。他又驚又喜,叫道:“真的!玉兒姐姐,你真的好了!”

然翁在一邊嗬嗬一笑道:“說半天也沒用,讓這愛哭的小姑娘自己看看吧。”

小雪當即拿過銅鏡:“玉兒姐姐,你看吧,全好了,一點都看不出來。”

拓跋玉兒還在害怕自己的眼睛不曾複原,聽得小雪的聲音,一睜眼,看到鏡中的自己已全然恢複當初相貌,喜極而泣,捂住臉痛哭起來。小雪見她哭了,也流下眼淚,嘴裏卻道:“玉兒姐姐,別哭啊,你別哭。”

拓跋玉兒抹去淚水,忽地跳下床,在然翁麵前跪下:“老仙人,真不知該怎麽感謝你才好。”

然翁笑道:“老朽倒沒什麽,你該感謝陳公子和小雪姑娘。這兩天他們不眠不休,陳公子為了你還從山上摔了下來。”

拓跋玉兒看了看小雪和陳靖仇,低低道:“小雪妹妹,阿仇……”她還沒說完,陳靖仇已道:“別說這些了,玉兒姐姐,你剛好,還要休養,先歇息吧。”

然翁道:“是啊,愛哭的小姑娘,你先好生歇息,讓身體複原再說。”

陳靖仇欣喜萬分,突然想起了一件事,從懷裏摸出那顆氐人女王給的夜明珠:“然翁,一點小禮物,請然翁收下。”

他拿出這夜明珠來,然翁怔了怔,接到手中看了看,微笑道:“原來是氐人送你們來的,怪不得能到島上來。”

陳靖仇道:“是啊。”

然翁笑道:“老朽居於荒島,這些身外之物也沒有用,陳公子到時還是還給氐人吧。”說著,將那夜明珠還給了陳靖仇。陳靖仇見然翁不收,正自遲疑,然翁卻道:“對了,愛哭的小姑娘,你怎麽會傷成這樣?”

拓跋玉兒猶豫了一下,道:“是這樣的。”她將自己聽信了敖墨的鬼話,誤摘下崆峒印,破壞了氐人青春不老的符咒,深感內疚而毀容謝罪的事說了,然翁聽了道:“原來因為這事。其實這算什麽,再布一次便是了。”

拓跋玉兒道:“可是,女王陛下說,那位雲遊劍仙行蹤不定,又事隔幾百年,誰也不知他的下落……”

然翁道:“那些小鬼頭,也是沒見識。七百年前,正是我給他們布下的結界,再布一次也不難。”

陳靖仇大吃一驚,叫道:“然翁,您就是那位雲遊劍仙?”

然翁道:“是啊,那個時候我還沒這麽老,尚屬好事之際。隻是愛哭的小姑娘,以後要再碰到這事,你可別再急著往臉上亂劃一通了,這皮肉之苦可不好受。”

聽得連氐人族之事然翁也能彌補,拓跋玉兒更是欣喜。她漲紅了臉,低頭道:“是,老仙人。”

讓拓跋玉兒在房中休息,然翁和陳靖仇、小雪走出房來,說道:“一事已了,接下來就該解決陳公子師父之事了。陳公子,老朽這就和你去央求那老狐狸出手。”

陳靖仇見然翁如此古道熱腸,更是感激,低低道:“然翁,真不知該如何感激你才好。”

然翁看了看他,歎了口氣道:“唉,這事你先別急著謝我,老狐狸脾氣倔得很,隻怕沒那麽順利。”

“然翁,古月先生他會不會答應?”

走到了山道上,陳靖仇心裏又有些惴惴。然翁道:“本來我也有點兒擔心,但這老狐狸既然肯暗中幫你們,隻怕他的心還沒有冷透。”

陳靖仇默然不語。古月仙人前後已幫了自己兩次了,但都不曾正式出麵。昨天自己竟然敢向古月仙人動手,回想起來也有點奇怪。古月仙人以一根鬆針落到他身上為名,告訴自己要添加一味百年地稔草。但陳靖仇記得很清楚,自己以太乙奇門亦攻不破古月仙人的琴音,雖然激下了一大片鬆針,但這些鬆針全都被古月仙人逼出身外三尺許,似乎並不該有一根漏網。也許,正如然翁所言,其實古月仙人的心並不曾冷透……

他正想著,前麵忽然又傳來了幾聲琴音。這支曲陳靖仇從來不曾聽過,他道:“然翁,這是什麽曲子?”

然翁也站住了,嘴角忽然浮起了一絲淡淡的笑意:“是《廣陵散》,走吧。”

陳靖仇一怔:“嵇中散臨刑前所弄的《廣陵散》?”這曲子大為蒼涼,陳靖仇不知為什麽然翁聽了卻似頗感欣慰。見然翁已走上前去,他連忙加快步子跟上,心道:“古月先生的琴技真是妙絕天下,隻怕不遜於當年的嵇中散。小雪不會什麽樂器,若她能學會古月先生的撫琴之技,我們三人來段合奏,那該多好。”本來小雪和拓跋玉兒也要來,陳靖仇說拓跋玉兒剛複原,小雪還是在家照顧她為好,所以隻是自己一人跟了過來。但古月仙人拒人於千裏之外,想求他救師父都很難,求他傳小雪琴技這種事,當然更是無從談起。

他正在胡思亂想著,忽聽“琮”一聲,卻是這段《廣陵散》終曲了。待琴聲終了,然翁朗聲道:“老狐狸,好興致,此調不彈已久,難得聽到啊。”

古月仙人道:“然翁,你可是還不服輸,仍要來尋我下棋嗎?”

然翁道:“下棋的機會有的是。今日我來,乃是代陳公子求你這老狐狸出手,救他師父。”

古月仙人的臉上仍是毫無表情,隻是淡淡道:“對付饕餮,確實不易。然翁你早幾百年自然行有餘力,但現在隻怕要有點麻煩,所以才來找我的吧?”

然翁道:“正是。老狐狸你的劍術醫術都在我之上,不來求你,又能求誰?”

古月仙人道:“然翁,你自承劍術醫術不如我,卻不說棋術,看來確是不肯服氣啊。”

然翁心道:“這老狐狸果然了得,我心裏想的事他還當真都料到了。”然翁向來自詡棋藝已臻國手之境,古月仙人的棋藝縱然極佳,但以往下棋往往要惡戰連番,自己才略輸一著。可不知為何近來古月仙人閉目與他下棋,居然勝得大為輕易,讓他大不服氣。他哼了一聲道:“哪裏能服氣。棋術亦關天分,十歲前不成國手,終生無望。我自認棋術比你要高一點,可從不能贏你,多半是你在搗鬼。”

古月仙人道:“當麵對弈,黑白分明,我又能用什麽手段?然翁若不服氣,不妨再下一局。”

然翁道:“好!下就下!”

陳靖仇侍立在一邊,見然翁本來是要求古月仙人出手救師父,誰知三言二語一過,居然被挑撥得要下棋了。他心下大急,又不敢說話,在一邊不住抓耳撓腮,心道:“然翁啊然翁,您老先生偌大年紀,是位德高望重的老仙人,怎麽這般禁不起激?怪不得聽人說‘老小老小’,人老和人小是一個樣的。”

他心神不寧,然翁自然盡看在眼底。他哼了聲道:“陳公子,你坐下觀戰吧,記著,觀棋不語,方是真君子。”

這話陳靖仇第一次見到他們時,然翁便說過一次,那回然翁和古月仙人也讓陳靖仇他們等了好半天。聽然翁這般說,他更是暗暗叫苦,心道:“這一局棋不知又要下到何時?”卻見然翁和古月仙人各拿了一盒棋子,然翁忽道:“老狐狸,先說好,這回設個什麽彩頭?”

古月仙人道:“這回你肯定不是要賭玉花露了,必然要說,若你贏了,我便要出手對付饕餮?”

然翁微微一笑道:“老狐狸果然老奸巨猾,聞弦歌而知雅意,如何?”

古月仙人道:“然翁有命,古月豈敢有違,請然翁著子。”他說完,在棋枰四角星位上布下勢子後,便閉上了眼。

然翁見他閉上了眼睛,反倒遲疑起來。他與古月仙人世外之交已有數千年,二人琴棋詩酒,相得甚歡,雙方都對彼此十分敬佩。然翁知道古月仙人由外道而成正果,遠比旁人艱難,因此比尋常人更難為言語所動。既然他不願出手,無論說什麽都沒用,好容易答應了自己這個請求,那也就是唯一的機會。本來然翁自覺棋藝與古月仙人相較起碼不會差多少,可是自從古月仙人宣稱棋藝大長,要閉目與自己下後,每局棋到了中盤後自己就棋形崩壞,他實在不明白其中關竅。下棋雖有盲棋一說,但下盲棋也是對方報出落子的方位後才能應付,像古月仙人這般根本不看棋枰,應對卻絲毫無誤,便是然翁也看不出其中的奧妙來。

陳靖仇聽然翁說自己若贏了古月仙人,古月仙人便要出手救人,這才恍然大悟,心道:“原來然翁是激將法,果然薑還是老的辣。”他隻盼著然翁能將古月仙人殺得大敗,這般古月仙人便再無推托,師父也可化險為夷了。見然翁沉吟著就是不落子,心中焦急萬分,可又不敢說話,隻是睜大了眼看看然翁,又看看古月仙人,心道:“古月仙人閉上了眼怎麽還能下棋?難道他在眼角縫裏偷看不成?”可想來也不可能。古月仙人氣度非凡,一言既出,駟馬難追,定不可能這般耍賴。隻是不看棋枰還能得心應手地下棋,陳靖仇實在想不出來其中的奧妙。

正在這時,然翁忽道:“行了。”伸手將一子落在枰上。棋聲清越,餘音不絕。他一子甫落,古月仙人也已應了一手。陳靖仇對棋道雖然不精,但亦非門外漢,見然翁是掛角,古月仙人應的是拆二,完全無誤,心中一動,忖道:“古月先生落子時毫無錯訛,自然可以說他對棋枰已爛熟於心,可他怎麽知道然翁是在掛角?難道說他已經把然翁的步數統統算定了?不對,隻怕還是在偷看。”

弈棋之道,單是一個開局便有幾十種變化,一著不慎,滿盤皆輸,就算一個大國手和一個初學下棋的孩子之間對弈,也不可能算定對方的所有步數。陳靖仇心中已隱隱覺得不對,隻怕其中另有奧妙。他棋藝不精,也看不出然翁和古月仙人所下棋著中的微妙變化,索性就不看棋枰,注意的隻是然翁和古月仙人下棋時的神情。然翁一子在手便全神貫注,物我兩忘,隻怕就算天崩地裂於前也難移其情,而古月仙人則好整以暇地端坐著,雙眼緊閉,然翁落一子後,他便應一手,每一手都準確無誤。陳靖仇看他們下了十幾手,然翁越下越慢,古月仙人的眼睛也根本沒有睜開過的跡象,心想:“我猜古月先生在偷看,定是小人之心了。可他到底是怎麽應對的?”

然翁越下越是凝重。當初古月仙人說要閉目與自己下,他本來大不服氣,覺得古月仙人太過托大,非要殺他個一敗塗地才行,可真下起來,反是自己縛手縛腳,難以施展。可是要他承認古月仙人的棋藝遠遠超過自己,然翁委實不願,心道:“雖然老狐狸以前和我下棋也從未敗過,但每一局勝負都甚微,每回不到收官都看不出誰輸誰贏,一定在搞什麽鬼。這回是要讓老狐狸去救陳公子的師父,我可不能輸。”隻是下棋要有平常心,然翁刻意求勝,一邊還要猜古月仙人到底在搞什麽鬼,已然失了平常心,十幾子一過,先行之利漸漸失去,白子隱然有反客為主之勢,這一子便怎麽都拿不定主意,隻覺下在這邊,那邊便會告急,下在那邊,這邊便又吃緊。本來若是平常對弈,他自然不會如此思前想後,該怎麽下就怎麽下,失之東隅,收之桑榆,自己並不吃虧。但古月仙人閉上眼睛和他下,然翁就覺得自己已占了大便宜,哪一邊都不能失去,因此反倒舉棋不定。他思前想後,手拿著棋子便不自覺地在石上一敲,“啪”一聲輕響。古月仙人聽得這響聲,眉頭一皺,道:“然翁,你剛才沒下吧?”

下棋時發出異響怪聲,擾亂對方思緒,實是犯規之舉,隻有那些棋品很不好的人才會幹,然翁若不是一心思索著這一著棋也不會如此。聽得古月仙人問起,忙道:“對不住,方才不小心敲了一下,還沒下。”

古月仙人沒再說什麽,一邊的陳靖仇卻是心頭一亮,忖道:“古月先生確實不會偷看,難道……他是靠耳朵聽出落子方位的?”棋子敲在棋枰上,自會發出聲響,但這聲響在陳靖仇聽來一般無二,根本聽不出有什麽不同。他想通了這點,一時也不敢相信,便緊緊盯著古月仙人。此時然翁又落下一子,這一子方落,陳靖仇便見古月仙人的耳朵微微一動,應了一手,正是棋枰上的急所。又看了幾著,他已是了然於胸,心道:“對了!定是如此!然翁說古月先生有天眼天耳,他年紀比然翁還大,在這石頭棋枰前打譜都不知打了幾十萬遍,每個點的聲音都聽得熟而又熟,隻消一聽落子之聲便可知道方位,難怪可以閉上眼下棋。”

想通了這點,陳靖仇正待站起來喊破,但見然翁和古月仙人兩人下棋已到中盤廝殺,正是全神貫注之時,又想道:“然翁跟我說觀棋不語真君子,可我不說話,又該怎麽告訴他?”正在這時,隻見然翁拿了個棋子便要放下,心道:“不管了。張大哥說術是死的,人是活的,鬥力為下,鬥智為上。古月先生騙了然翁,我也來騙騙他。”他手疾眼快,已抓了一顆邊上的棋子,在然翁將棋子放下的同時也在石板上一敲。兩聲合為一聲,雖然比平時稍響一點,但然翁滿腦子想的都是這一子落下古月仙人該如何應對,根本沒有注意。

這一子落下,陳靖仇便見古月仙人的耳朵又是一動,眉頭卻皺了起來,沉聲道:“然翁,你又失手了嗎?”

然翁一怔,道:“沒有啊,我已經下了。”

古月仙人怔忡了半晌,忽然歎道:“然翁,我認輸了。”

此時棋枰上然翁其實已落在了下風,他正在擔心會輸,哪想到古月仙人竟先認輸,不由得詫異道:“咦,老狐狸,你怎麽認輸了?我覺得我的勢頭並不甚好。”他坦**大度,贏便贏,輸就輸,自己這一局明明不占上風,古月仙人卻會認輸,他當真想不到。

古月仙人聽他這般說,忽地睜了雙眼,看了看陳靖仇,低聲道:“怪不得,我說然翁也想不出這花樣來。”

陳靖仇見古月仙人認輸了,心中有種說不出的得意,見古月仙人看向他,心頭一凜,忙起身道:“古月先生,晚輩得罪了。”

然翁還不知他們搞什麽玄虛,正覺莫名其妙,便問道:“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古月仙人哼了一聲道:“輸了便輸了,你還要多問什麽?我隨你們去一次便是。”

陳靖仇聽古月仙人終於答應出手,心裏長長地舒了口氣。這一次來請古月仙人幫忙,他雖然一直都端坐未動,但所用心力實不下於一場生死大戰。想到有古月仙人出手,師父終於有救,這一路辛苦也終於不是白費,他激動得幾乎又要落淚。

古月仙人忽道:“出手可以,隻是,陳公子,你要先替我去借一樣東西。”

隻要古月仙人答應幫忙,做牛做馬陳靖仇也願意,更別說是借一樣東西了。他深施一禮道:“請古月仙人明示。”

“盤古斧。”

“盤古斧?”陳靖仇一怔。盤古斧,亦是上古十神器之一,別的神器還偶在世間顯露,卻從未聽人說起過盤古斧的下落。他道:“盤古斧在哪兒?”

“從此島西邊的莫支灘出發,再向西入海千裏,可見一株撐天巨樹,便是上古神樹建木,盤古斧便在建木之中。”

建木,《山海經》的《海內經》中有記載,又稱天梯,據說是上古仙人下到凡間的通道。陳靖仇一聽盤古斧在建木中,心便涼了半截,問道:“那,該怎麽去?”

古月仙人道:“你們如何來的,便如何去。陳公子,你何時拿到盤古斧,我便何時起身。”

陳靖仇咬了咬牙道:“好,一言為定。請古月先生放心,我一定將盤古斧交到你手上。”他向古月仙人行了一禮,又向然翁施禮道:“然翁,那晚輩先告辭了,等我拿到盤古斧再來請教。”

當古月仙人要陳靖仇去取盤古斧時,然翁在一邊欲言又止。待陳靖仇一走,他捋著胡須看著陳靖仇的背影,小聲道:“老狐狸,你的心可不像你自己說得那般冷啊。”

古月仙人道:“是嗎?何以見得?”

然翁淡淡一笑道:“你早就在注意他們了,不然何以知道他們是如何來的?先前那小姑娘傷勢加重時,你也偷偷給她加了地稔草。”

古月仙人低頭調著那麵古琴,卻不說話。然翁捋了捋胡須,又歎道:“隻是,你要陳公子去借盤古斧,隻怕有點強人所難了。萬一他借不到,你便還是不出手嗎?”

古月仙人此時調好了音,朗聲吟道:“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這是一曲《淇奧》,意思是說:“看那淇水邊上,綠竹猗猗。君子如玉,勤加磨礪。”然翁聽他吟唱此曲,沉吟道:“也是,玉不礫,不成器。陳公子很有天賦,但若不加以磨礪,也難有大成。隻是,現在就讓他去借盤古斧,是不是早了點?”

古月仙人指下一轉,琴聲戛然而止。他道:“然翁,上一次我們去借盤古斧是何時?”

然翁眯起眼想了想,道:“我都忘了,好幾百年了吧?”

“一千七百三十三年。”

古月仙人歎了口氣道:“歲月如流,我也快要忘了。”

然翁看著這個老友,半晌不語。過了良久,他才低低道:“老狐狸,你是擔心重蹈覆轍,又誤救一個災星吧?”

古月仙人低下頭,又輕撥了兩下琴弦,道:“赤貫星現,刀兵將起,人間又將有一番大劫,我不能再錯一次了。”

然翁點了點頭,道:“不過我想陳公子宅心仁厚,應該能安然渡過。”他看了看天外村方向,又微微一笑道,“你要對付饕餮,接下來的事便由老朽代勞吧。”

古月仙人道:“如此甚好,多謝然翁。”說著,又撥了兩下琴弦,眼神裏隱隱有些茫然,似乎又想起了久遠的往事,喃喃道:“人間有情,更勝天道。”

這話是當年古月仙人去借盤古斧時所說,那個時候的古月仙人得道未久,滿腔熱血。悠長的歲月過去,他們都已看慣了世事滄桑,沒想到他又說出一千七百多年前說過的這句話來了。人間之情,也許真的比天道更強?以至讓這個發誓不再過問人間事的老友也終於燃起少年時的熱血。他看了看古月仙人,心道:“縱然是你這老狐狸,終究未能學太上之忘情。”

許多年前,然翁和古月仙人一同行走人間時,還有兩個同伴,其中一個是名叫江如紅的少女。年輕的古月仙人心裏,對江如紅懷有情愫,隻是他本是妖狐得道,人妖殊途,這段感情無疾而終。此後古月仙人就絕意人間,隻在仙山島清修,說是再不理人間之事。但有一天他突然來見然翁,囁嚅著要他幫一個忙,收留一個小女嬰。然翁大吃一驚,因為古月仙人說過,他不會再去救任何凡人了,現在居然要破誓。待一見這小女嬰,他才恍然大悟。那小女嬰一雙黑如點漆的眼睛分明就與當年的江如紅一模一樣,更不消說古月仙人給這小女嬰取名叫“阿如”。

“阿如”正是當初古月仙人對江如紅的稱呼。“人間有情,更勝天道”,那時候的古月仙人說來滿含著傷感,如今卻是另一種感覺。然翁捋了一下胡須,什麽也沒說,隻是輕歎了一口氣。

陳靖仇一回到天外村,便聽裏麵傳來叮叮咚咚的琵琶聲,進去一看,拓跋玉兒正抱著麵琵琶在彈,小雪和阿如坐在一邊聽著。見他回來,三個人都站了起來,拓跋玉兒搶道:“阿仇,怎麽樣?古月先生答應了嗎?”

陳靖仇道:“古月先生是答應了,隻是……”

拓跋玉兒見他臉色十分凝重,不知出了什麽事,追問道:“隻是什麽?”

“隻是古月先生要我們先去借盤古斧。”

一聽這事,拓跋玉兒鬆了口氣,馬上道:“那還等什麽,我們走吧。”

陳靖仇猶豫道:“玉兒姐姐,你的身子要不要緊?”

拓跋玉兒嫣然一笑道:“你也別把我看得太沒用,然翁的醫術高明至極,我現在什麽事都沒了。你看,琵琶也能彈了。”

陳靖仇見她已然痊愈,心裏多少寬了些。拓跋玉兒和小雪幫忙,三人又可以布三才陣,機會要大得多,便道:“好,那我們馬上出發。對了,阿如,你知道建木在哪兒嗎?”

阿如道:“建木?聽爺爺說在島西麵的海中心,他也隻去過一次。陳哥哥,你會馭劍嗎?”

陳靖仇搖了搖頭道:“我可不會,還是要從海上過去。”

阿如道:“那可得花一整天的時間呢,我馬上去讓阿榆和啾啾給你們準備些幹糧。”她說著,便轉身要出去,拓跋玉兒道:“對了,阿如妹妹,謝謝你的琵琶,請你收好吧。”阿如已走到門口,扭頭道:“玉兒姐姐,爺爺說這琵琶能調勻你的內息,對你的傷有好處。反正村子裏也沒人會彈,就送給你了。”

陳靖仇看著阿如的背影,微笑道:“天外村真好,玉兒姐姐你說是不是?”

拓跋玉兒撇了撇嘴道:“是啊,阿如妹妹、阿榆、啾啾他們都是好人。可是有個人當初說村子裏全是妖怪,還要拔劍動手呢。”

陳靖仇見她又提起前事,剛進村時拓跋玉兒因為擔心傷勢治不好,眼睛又看不見,話都很少,現在又和自己鬥嘴,看來真痊愈了。被搶白了一句,他有點尷尬地說:“不知者不為罪,那時我還不知道呢。”

小雪在一邊看得好笑,也微笑道:“陳大哥,玉兒姐姐,那我們也準備一下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