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仙山島上天外村

從遠處看,仙島縹縹緲緲,若有若無,恍如一芥,似乎隻是個微不足道的小點,一不注意,連看都看不到;但真正上了島,才知道這島其實並不小,加上遍生樹木,一到了島上便有如入迷宮之感,不知該往哪兒走。

島上奇花異草極多,而且不見毒蛇猛獸之類,果然是仙人居所的模樣。但仙人到底住在何處?能不能盡快找到?找到後,那位仙人又願不願意幫助我們?此際陳靖仇心底來來去去都是這幾個念頭,至於這島上景致如何,他已全然沒放在心上。第一天三人在島上走了一程,荒涼不見人煙,隻得在樹叢裏找塊平坦的地方打個尖。好在身邊幹糧還帶了不少,雖然打不著野味,但野果之類有許多,陳靖仇便去摘了一些來。他生怕拓跋玉兒身體虛弱,吃了生冷的東西會不舒服,還生了火,把野果煮成一鍋湯。隻是拓跋玉兒吃了兩口便說吃不下,小雪摸了摸她的手,驚叫道:“陳大哥,玉兒姐姐發燒了!”

陳靖仇吃了一驚,顧不得什麽禮數,一把抓住拓跋玉兒的手腕搭了下脈。他鬼穀門下也有醫術,陳靖仇對醫術一道學得雖是馬馬虎虎,但還是看得出,拓跋玉兒的脈象十分不平穩。小雪見陳靖仇麵色凝重,著急地道:“陳大哥,玉兒姐姐怎麽樣?”

陳靖仇心想這話也不好直說,隻是笑了笑道:“沒什麽大礙,大概應該換藥了。”又對拓跋玉兒道:“玉兒姐姐,我來給你換藥吧。”

他話音才落,拓跋玉兒突然道:“不要!”說完又覺得這話太衝了,這才柔聲道,“阿仇,讓小雪幫我換吧。”

陳靖仇心想都這時候了你這別扭脾氣還不改,小雪天天給你換,我給你換一回也沒什麽。但拓跋玉兒這麽說,他也不好過忤其意,便說:“好吧。”

“那你走開。”

陳靖仇一愣,心想:“玉兒姐姐怎麽這樣?”但她已這麽說出口,陳靖仇隻得走到一邊。遠遠地,見小雪給拓跋玉兒解開臉上的紗布,突然“啊”了一聲。他不知出了什麽事,想上前卻又不敢,待小雪給拓跋玉兒換好了藥,他這才走過去道:“玉兒姐姐,你現在怎麽樣?”

拓跋玉兒點點頭:“好些了。”

雖說好些了,但陳靖仇見她仍是不住發抖,知道她還在發燒,便說:“玉兒姐姐,你先歇息吧。”

氐人女王送他們來時,給了他們三頂折疊帳篷。陳靖仇把帳篷搭好了,躺進自己那頂帳篷裏。躺了一陣,卻覺心亂如麻,怎麽也睡不著,便鑽出帳篷來。在山中走了一段,前麵是一條小溪。溪水潺潺,此時正是午夜,月上中天,這仙島上的月光分外皎潔,偶爾有極輕的風吹過,草尖枝頭微微擺動,卻更增靜謐,四周仿佛都要凝結成一塊巨大的水晶塊。陳靖仇見此情景,心想:“庾子山詩說‘夜月照心明’,以前一直想不通。現在看這月色,似乎真要把心都照亮了。”一想到這些詩文,他不自覺地就想起了師父。若師父在,準要罵自己分心。而一想到師父,心下就更加不快。為了救師父,已經天南地北地跑了那麽多路,卻總是功虧一簣,連拓跋玉兒也受了那麽重的傷。上了仙島,卻又不知道仙人在什麽地方。他越想越覺沮喪,在溪邊揀了塊石頭坐下,伸手從懷裏摸出一支笛子來。

這笛子是師父給自己的,有些年頭了,笛身經長年摩挲,都已變成了紫色,光潤如玉。陳靖仇好詩文,陳輔對他很是不滿,說耽於詩文,百無一用。陳靖仇後來又喜歡上吹笛,師父見了隻是歎了口氣,說:“你終是陳氏一族,詩文音律之好,定是骨髓裏帶來的。”倒也沒有太阻攔。但陳靖仇一直被陳輔嚴加管教,覺得好詩文、好音律都是玩物喪誌,平時也不敢多碰,隻有趁師父沒在時吹上一兩段。現在他心中沮喪,便又想吹上一段。

將手指按住笛孔,陳靖仇輕聲吹了起來。他吹的是一曲《梅花落》。此曲又稱《梅花三弄》,當初東晉桓伊最擅此曲,被稱為天下獨絕。有一次王羲之之子王徽之坐船進京,船泊在碼頭上,正好遇上桓伊從岸上經過。王徽之並不認識桓伊,隻聽過他吹笛的名聲,便讓人去傳話說:“聽說子野先生笛技絕妙,請為我吹奏一曲。”桓伊,字子野,當時已是貴顯,但聽得這話,立刻上船,為王徽之吹了一曲後離去,賓主不交一言。這是“臨風三弄笛”的典故,那時桓伊吹的正是這曲《梅花三弄》。陳靖仇的笛技雖然遠不及桓伊,但心慕前人風流瀟灑,這曲《梅花三弄》吹來,亦是清澈入骨。

月下吹笛,淙淙溪水之聲似在應和,陳靖仇吹完此曲,心境覺得多少好了一些。他站起身正待回去,忽然耳畔聽得一聲極輕的歎息。陳靖仇一怔,高聲道:“是誰?”

一棵大樹後,小雪款款地走了出來,輕聲道:“陳大哥,你的笛子吹得真好。”

一見是小雪,陳靖仇淡淡一笑道:“小雪,你怎麽還不睡?”

小雪走上前來道:“睡不著。”她也揀了塊石頭坐下,道,“陳大哥,你的笛子吹得真好,再吹一段吧。”

這情景,仿佛就是當年的王子猷與桓子野河邊偶遇。陳靖仇聞言,又吹了一段。待他吹完,小雪歎了口氣道:“陳大哥,沒想到你笛子吹得這麽好,以前一直沒聽你吹過。”她見陳靖仇要將笛子放回懷裏,又道,“陳大哥,你這笛子一直帶在身邊嗎?以前一直沒見你拿出來。”

陳靖仇道:“這是師父給我的。師父不怎麽喜歡我吹笛,所以我也不怎麽吹。”說著,將笛子遞給小雪。小雪接過來看了看道:“這笛子已經用好久了吧。這個‘嶽’字是什麽意思?”

笛身上,刻了一個小小的“嶽”字,筆致瀟灑。陳靖仇道:“大概製笛人姓嶽,要麽就是笛子的前一個主人姓嶽,師父沒跟我說過。對了,玉兒姐姐的傷怎麽樣了?”

小雪將笛子還給陳靖仇道:“方才我看了看,她睡得很香,應該好點了。”

陳靖仇收好了笛子,歎道:“小雪,真是虧了你。”

拓跋玉兒不要陳靖仇服侍,這一路都是小雪幫她換藥洗漱。小雪道:“陳大哥,你也別怪玉兒姐姐,其實,她是不想讓你看到她受傷後的樣子。”

陳靖仇一怔,心想:“受傷也沒什麽。說到底,玉兒受傷也是因為我,為什麽不想讓我看?”小雪見他發愣,歎了口氣道:“陳大哥,你難道不知道嗎?玉兒姐姐其實……其實很喜歡你。”

陳靖仇道:“我也很喜歡玉兒姐姐和你,她受了傷,為什麽不想讓我看到?”

小雪暗暗歎了口氣,心道:“陳大哥,你有時候也好笨。玉兒姐姐一向珍惜自己的容貌,現在她毀了容,當然不願你看到了。先前讓你看過一次,她後悔了好半天。”隻是這話她也不想多說,隻是道:“陳大哥,這島上真有仙人嗎?”

找了這麽長時間仍然沒找到,陳靖仇心裏也有點不安。聽小雪問,便道:“女王說島上有仙人,那準是有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天亮了我們繼續找。”

小雪聽他這般說,眼裏突然落下淚來。陳靖仇嚇了一跳,忙道:“小雪,我又說錯了什麽?”

小雪抹去淚水道:“不是。可我真擔心,陛下說那仙人在七百年前來過。都過了七百年了,我怕……”

陳靖仇心下一陣煩亂,勉強笑道:“人家是仙人,洞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七百年,對仙人來說不過是大半天而已,準還在的。小雪,別亂想了。”

小雪點了點頭,沒再說什麽,心裏卻道:“玉兒姐姐會彈琵琶,陳大哥會吹笛子,就我,什麽都不會。”陳靖仇卻不知她在想這些,見她臉上有些鬱鬱,隻道她又在擔心拓跋玉兒的傷勢,便道:“小雪,回去歇息吧,明天一早還要趕路呢。”

這一晚拓跋玉兒的燒退了不少,第二天陳靖仇和小雪都放寬了心,便繼續趕路。沒想到到了黃昏,拓跋玉兒突然又發起高燒,手腳火燙。陳靖仇和小雪見她傷勢又有反複,心下著忙,天沒黑就歇息打尖。小雪的療傷咒雖然功力不弱,這回卻毫無效用。陳靖仇想起還有神農鼎,可以熬些藥,於是按《鬼穀秘錄》上一個刀傷藥方子采來草藥。藥是采來了,但要用神農鼎來煉藥,得找個空曠避風的地方。陳靖仇怕煙火熏到拓跋玉兒,對她的傷口不好,特意拐了個彎,在一片山崖下的空地上,將神農鼎從九黎壺裏取了出來。

放好鼎,他將藥材放進去,又弄了不少幹柴堆在鼎下。以鼎煉藥,要用炭火養護,陳靖仇生怕自己不小心,半途中火滅了;或者藥汁被燒幹了,索性生著火後便守在邊上。小雪煮好了食物給他送過來,見他還在煉藥,問道:“陳大哥,還要幾時?”

陳靖仇道:“得三個時辰才能啟鼎。小雪,你和玉兒姐姐先睡吧,煉好了藥我會叫醒你們的。”

小雪道:“陳大哥,你累了,還是我看著吧。”陳靖仇見她執意如此,也不好過忤其意,便道:“好吧。記著啊,要用文火養著,別讓火太大,也別滅了。”

陳靖仇走到拓跋玉兒帳前,撩開一條小縫看了看。拓跋玉兒仍在昏睡,睡夢中眼角掛著兩滴淚水。陳靖仇看得心疼,伸手要去擦,拓跋玉兒迷迷糊糊地感覺有人過來,輕聲道:“別讓阿仇看到我的臉!他不喜歡的。”想必是以為小雪要給她換藥。陳靖仇暗自歎道:“玉兒姐姐一直珍惜自己的容貌,直到現在還想著這事呢。”

拓跋玉兒姿容秀麗,和她姐姐拓跋月被稱為拓跋部的兩大美人,可現在,紗布下她的臉隻怕已遍布傷痕,小孩看了說不定會被嚇哭。想到初次見到拓跋玉兒的情景,陳靖仇就覺得有種說不出的心痛。他喃喃道:“玉兒姐姐,不管你變成什麽樣,我一樣喜歡你。”

這話拓跋玉兒多半聽不到,但她倒是安靜下來了。陳靖仇心下一寬,掩上了帳篷,在外麵正待坐下,耳畔忽然傳來小雪的一聲輕叫。

雖然小雪叫得很輕,但陳靖仇聽得清清楚楚。他隻覺像被刀子捅了一下,忖道:“糟了!”生怕小雪出事,又生怕自己一走,拓跋玉兒又有什麽意外,這般一猶豫,小雪的聲音已經消失了。聽不到小雪的聲音,陳靖仇更是著急,他向小雪那邊走了幾步,又回頭看了看拓跋玉兒的帳篷,高聲道:“小雪!小雪!”

小雪在鼎邊驚慌失措地道:“剛才我稍稍打了個盹,有個人突然出來……”

“是什麽人?”

小雪茫然地道:“我也沒看清。”

陳靖仇聽了暗自咋舌。小雪修習十分刻苦,現在已有相當功底,想要讓她連看都看不清就製住她,陳靖仇亦做不到。而那人製住小雪,分明也是為了不讓她傷害自己,並無惡意,他實在想不出這人到底是什麽來路。想了半天,突然叫道:“啊,是了!我知道了!”

小雪睜大了眼道:“陳大哥,你知道什麽?”

“一定是島上的仙人!”

陳靖仇見小雪一臉茫然的樣子,道:“這一定就是女王陛下說的那個劍仙。”

小雪道:“是這樣啊……”按理說,仙人慈悲為懷,現在拓跋玉兒傷勢這麽重,這仙人應該出來救她才是,陳靖仇也想不出這仙人為什麽要如此藏頭露尾。他生怕小雪又要多想,便笑道:“好了,已到啟鼎的時辰了。”他走到神農鼎前,剛一啟鼎蓋,忽然有一道五彩光芒從中射出來,他嚇了一跳,心想:“這是怎麽回事?”

小雪也發現鼎中光彩有異,上前道:“陳大哥,你這回采的什麽藥?”

陳靖仇道:“就是普通的藥。”

小雪探頭往鼎中看了看,鼎中的藥汁隱隱有寶光流動。小雪用碗從中舀了一點,先嚐了嚐,陳靖仇見此情景,急道:“小雪!”

小雪一嚐到藥,便苦著臉道:“好苦!”可馬上又一臉喜色,喜道,“陳大哥!玉兒姐姐這回肯定能好!”

陳靖仇道:“小雪,以後別那麽冒冒失失地嚐藥了。”

小雪“嗯”了一聲,仍是滿臉喜色地道:“陳大哥,那我給玉兒姐姐喂藥去了。”

他收好了神農鼎,和小雪端著藥走到拓跋玉兒的帳篷前。拓跋玉兒仍然迷迷糊糊地睡著,小雪叫醒了她,道:“玉兒姐姐,吃藥了。”

拓跋玉兒吃了藥,又倒頭睡下。陳靖仇和小雪不知這一劑藥吃下去效用如何,兩人都沒心思休息,就在帳外守候。到了後半夜,忽然聽得帳中拓跋玉兒有動靜,小雪撩開帳子,見拓跋玉兒已坐了起來。她伸手試了試拓跋玉兒的額頭,覺得燒已退了,又驚又喜:“玉兒姐姐,你好了!”

拓跋玉兒剛睡醒,雖然眼前仍然看不見,可精神已好多了。聽到小雪的聲音,便道:“小雪,你們還沒走?”

小雪的眼裏又有淚水落下,輕聲道:“玉兒姐姐,你還沒好,我們怎麽會走?”

這時外麵忽然傳來“撲通”一聲。小雪連忙走出帳篷,卻見陳靖仇倒在地上。她吃了一驚,隻道陳靖仇也病倒了,仔細一看,卻見他呼吸勻淨,實是睡得香。她恍然大悟,心道:“是了,陳大哥這兩天不眠不休,不是采藥就是煉藥,聽得玉兒姐姐好了,他心下一寬,撐不住就睡著了。”

拓跋玉兒也聽得外麵的聲音,不知出了什麽事,急道:“小雪,是阿仇嗎?他怎麽了?”

小雪道:“沒事,陳大哥太累了,睡著了。”

她見陳靖仇在地上睡得香,生怕他著涼,拿了條毯子來給他蓋上。看著陳靖仇的睡容,小雪突然想到:“如果不是玉兒姐姐受傷,而是我受傷,陳大哥也會為了我這麽辛苦嗎?”馬上又想道,“會的。陳大哥一定會的。可是……”

她想了半天,卻“可是”不出什麽來,心底總覺得,似乎在陳靖仇心裏,自己和拓跋玉兒總有一點不同。到底是什麽不同,她卻想不出來。這兩天她也極是辛勞,坐在陳靖仇身邊一陣,便覺困意襲來,再難抵擋,不覺睡去。睡夢中仿佛又回到了月河村,自己在賀老板店裏做事,小朔在村裏玩。那一天陳靖仇背著行李第一次來住店,一切都曆曆在目,仿佛時間在夢裏也倒流了。

待天亮,已是三人上島後的第三天。與前兩天相比,雖然拓跋玉兒的眼睛仍然看不到,但精神已好多了,也不似先前那樣沮喪。小雪扶著她,陳靖仇在前麵領路。正走著,陳靖仇突然站住了。小雪見他停住了腳步,便問道:“陳大哥,怎麽了?”

陳靖仇呆了呆,手又按了按胸前,有點茫然地說:“奇怪。”

“什麽奇怪?”

陳靖仇回頭笑了笑:“大概是我弄錯了。”

這兒花木扶疏,百草豐茂,一派祥和,根本不像有什麽妖物,可是胸前的符鬼似乎有感應,隻是這感應極其微弱。陳靖仇繼續向前走去,手卻已按在了劍柄之上。隻是一路走去,並不見有什麽異樣。又走了一程,忽然聽得前麵傳來“啪”的一聲輕響,一個老人道:“這一手殺招,看你還能不能活!”

有人在前麵性命相拚!陳靖仇三人都不由站住了。這仙島上居然也如此不太平,實在令人難以想象。他扭頭小聲道:“小雪,玉兒姐姐,你們等一下,我去看看。”

陳靖仇撥開麵前的灌木,眼前卻是一亮,原來前麵是一塊空地。這空地上長了一棵極大的樹,亭亭如蓋,下麵有一塊平平整整的大石頭,竟是一張天然石桌。石桌兩邊正坐著兩個人,左手邊是個白發白須的老者,右手邊盤腿端坐著一個身著藍色儒服的中年人,相貌清雅軒朗,隻是雙目緊閉。石桌麵上,刻了縱橫交錯的直線,上麵放著一些黑白兩色的圓石子,原來兩人是在下棋。陳靖仇一見才恍然大悟,原來那老者說的“殺招”“能不能活”雲雲,指的是下棋。陳靖仇想:“這兩位就是仙人嗎?”他正待上前,那藍衫人“啪”一聲,將一顆白色石子拍在石桌上,隻是眼睛仍然不曾睜開。老者本來麵露得意之色,見此子一落,一下皺起了眉頭,喃喃道:“原來你這老狐狸早就料到了這一步!”

陳靖仇見他二人一心都在棋枰上,連自己到了跟前都似渾然不知,心想:“原來仙人下起棋來亦是全神貫注。”就在這時,他隻覺胸前的符鬼又輕輕一跳,忖道,“糟了,這兩位仙人一心下棋,隻怕還沒發現妖物已至近前。”那妖物竟敢到仙島上來,道行定然極高,他心生懼意,小聲道:“兩位仙長……”

他話還沒說完,老者已斥道:“觀棋不語!”頭也不回,仍是緊盯著棋枰。

陳靖仇心中暗暗叫苦:“這兩位仙人下棋上了癮,這時候還要我觀棋不語,真不知要下到何時。”隻是看那兩位仙人如此聚精會神地下棋,他也不敢多說。此時小雪扶著拓跋玉兒也走了過來,見前麵有兩個人正在下棋,小雪不由一怔,停下了腳步,拓跋玉兒小聲道:“小雪,怎麽了?”

小雪還不曾說話,陳靖仇走了過來輕聲道:“玉兒姐姐,有兩位仙人在下棋,我們先等著,不要打擾了人家。”

這一等,也不知過了多久,耳畔忽然聽得老者一聲長歎:“你這老狐狸,棋力竟高明至此,我居然連一局都贏不了!唉!”另一個聲音則緩緩道:“多謝然翁,那一壇玉花露便歸我了。”這聲音無喜無嗔,毫無波動。陳靖仇心想:“原來他們是在賭什麽‘玉花露’,隻怕是壇好酒吧。”

老者道:“老狐狸,你實話跟我說吧,到底怎麽回事,棋力會一下長進這麽多?當初你睜著眼跟我下,也隻是稍勝一籌,現在閉上眼,反倒贏得更容易了。”

中年儒者搖了搖頭道:“此乃天機,恕不能相告。”

老者打了個哈哈:“你不說便不說,我再將棋力練高一層,不信不能把玉花露贏回來!”話雖這麽說,但看這老者的模樣,實是極不服氣。想必當初兩人棋力相當,但這中年儒者突然超過了他許多,令他很不自在。

中年儒者道:“然翁若是不服,不妨再來一局。”

老者道:“算了,今天都什麽時候了,幾位小朋友等了那麽久,這份耐心也不能不服。”

他說著,轉向陳靖仇道:“公子,方才實在失禮得很,請問幾位有什麽事嗎?”

陳靖仇本來以為這些仙人總有些不近人情的壞脾氣,方才老者下起棋來也大有拒人千裏之外之意,沒想到說起話來竟如此隨和。他連忙站起身:“在下江左陳靖仇,向老仙翁請安。”

老者捋了下胡子笑道:“什麽仙翁不仙翁的,人家都叫我然翁,你也這般叫我吧。”

陳靖仇見這老者如此親切,心中忖道:“果然是位老仙人,他一定肯幫忙的。”想畢,深深施了一禮道:“小子此番前來,實是有事相求。”

然翁眯起眼看了看小雪和拓跋玉兒,道:“有什麽事,你說吧。”

陳靖仇本來擔心仙人不肯相助,但聽然翁口氣,卻是古道熱腸,沒分毫架子,他心下一寬,便又深深施了一禮道:“是這樣……”正待開口,卻又有些猶豫。此番前來,實是要央求他救師父和醫治拓跋玉兒的傷,但先提出哪一件卻一時間拿不定主意,覺得哪件都至關重要。他正在猶豫,一邊的拓跋玉兒搶道:“然翁,陳公子的師父被饕餮困住了,我們想求然翁去救他師父。”

然翁聽得這話,臉上閃過一絲驚異,喃喃道:“饕餮現身了?這個倒不太好辦……”

陳靖仇本來以為找到了仙人,救師父已是舉手之勞,沒想到然翁亦對饕餮頗感棘手。他道:“然翁,若有什麽需要我去辦的,陳靖仇萬死不辭。還有一件,玉兒姐姐受了傷,請然翁……”

然翁笑了笑,打斷他道:“慢慢再說吧。這樣,你們從這兒一直往北走,前麵有個天外村,我就住那兒。你們先去那兒的然翁居等著,我馬上過來。”

陳靖仇暗自舒了口氣道:“多謝然翁。”他正待向那藍衣儒者告辭,卻不知該怎麽稱呼,便道:“請問然翁,那位仙人尊姓大名?”

然翁道:“他啊,叫他古月聖便是了。”

陳靖仇心道:“古月?是了,多半他姓胡。”他見這古月仙人仍然閉目而坐,便朗聲道:“古月先生,晚輩江左陳靖仇告辭。”

他雖然說得彬彬有禮,但這古月仙人仍然不睜開眼睛,連回禮都沒有,隻是從鼻子裏輕輕哼了一聲,然翁在一邊輕歎了一聲道:“你這老狐狸,還是這臭脾氣。”

陳靖仇心想仙人也是不同,然翁平易近人,這古月仙人卻傲慢得很,便也不再多說,對小雪和拓跋玉兒道:“玉兒姐姐,小雪,我們先走吧。”小雪“嗯”了一聲,向古月仙人道:“古月先生,那我們先走了。”便扶著拓跋玉兒向前走去。

從這兒向前走,已有一條小徑,路好走多了。陳靖仇走在最前,心頭卻總有點隱隱的不安。方才符鬼有過一絲微微的響應,讓他摸不清底細。他正想著,拓跋玉兒忽然道:“靖仇,你說,然翁能治好我嗎?”

陳靖仇扭頭看了看拓跋玉兒道:“想來沒什麽問題。”心中忖道:“玉兒姐姐其實很希望自己的傷能早點治好,可她還是先說救我師父的事。”氐人女王說仙人醫道通神,治好拓跋玉兒這點傷應該不在話下,他更擔心的是師父。然翁聽說饕餮重又現身,一樣麵露難色,恐怕連他都不好對付饕餮。

這條小徑曲曲彎彎,兩邊樹木繁茂,遮天蔽日,越顯得此間清幽無比。隻是陳靖仇心裏煩躁,哪有心去賞玩風景。小雪見他突然一個踉蹌,差點兒被一塊山石絆了一跤,忙道:“陳大哥,小心!”

拓跋玉兒也聽得了,急道:“阿仇,你怎麽了?”

陳靖仇笑了笑道:“不要緊,我不小心絆了一下。”

拓跋玉兒心頭一顫,心道:“阿仇會絆了一下?”陳靖仇的功力原本就比拓跋玉兒高出不少,雖然還比不上張烈,卻也已漸漸拉近距離,按理就算山道崎嶇不平,他也應如履平地,這條小徑甚為平坦,他都差點兒摔倒,顯然是心事重重,關心則亂。

此時山道已轉而向下,顯然要走出這片山嶺了。又走了一程,前麵已現出一片平野,隱隱有一帶黑瓦粉牆。小雪眼尖,叫道:“陳大哥!你看,那就是天外村吧?”

陳靖仇也已看到了,笑道:“多半是了。小雪,玉兒姐姐,你們累嗎?”

聽得天外村就在眼前,拓跋玉兒哪還覺得累,急道:“我不累,阿仇,你累嗎?不累的話,那我們快走吧。”

陳靖仇聽拓跋玉兒說得如此急切,心中暗笑:“玉兒姐姐的老脾氣總算有點回來了。”拓跋玉兒的性子向來甚急,受傷後卻如變了個人一般,現在終於又有點像當初的模樣了。想到此處,他精神亦是一振,道:“我也不累,那快走吧。”

他們加快了步伐,很快就到了天外村前,隱隱已能聽到村子裏傳來的雞犬之聲。三人正待進村,陳靖仇突然站住了。小雪見狀詫道:“陳大哥,怎麽了?”

陳靖仇皺了皺眉道:“奇怪,村子裏好像有妖物啊!”

先前符鬼隻是微微一動,之後便不再有異樣,陳靖仇也不曾多想。但來到這裏,他胸前的符鬼卻接連動了幾下。難道然翁一直不曾發現自己住的村子裏有妖物嗎?他實是想不通。正在猶豫,從村裏走出一個人來。

這是個穿著紅衣的小女孩,提著個竹籃。見到陳靖仇一行三人,這小姑娘一怔,站住了也不說話,一雙大眼睛骨碌碌地轉,看看陳靖仇,又看看白頭發的小雪和臉上包著紗布的拓跋玉兒。陳靖仇摸不清這小姑娘的底細,便上前一步道:“小姑娘……”

這小姑娘突然道:“我叫阿如!才不是小姑娘。”她大概很不喜歡別人叫她小姑娘,一張小臉漲得通紅。小雪忙道:“阿如妹妹,請問這兒是天外村嗎?”

小雪說話斯文有禮,這小姑娘阿如定是對她頗有好感,重重地點了點頭道:“是了,這兒就是天外村。姐姐你叫什麽?頭發怎麽是白的?”

小雪笑道:“阿如妹妹,我叫小雪,頭發生來就是這樣。這是拓跋玉兒姐姐,那邊這個大哥哥叫陳靖仇。”

阿如眨了眨大眼睛,又道:“小雪姐姐好,玉兒姐姐好,你們從哪兒來?”想必陳靖仇一句“小姑娘”惹怒了她,她就是不問陳靖仇好。陳靖仇也不與這小姑娘一般見識,拱拱手道:“久仰久仰……”

阿如大為驚奇,打斷他道:“咦,你怎麽會久仰我的?你聽誰說起過我?”

陳靖仇不禁哭笑不得,心道:“師父說過,和人通名道姓,要說久仰久仰,你怎麽一點都不懂?”便道:“阿如妹妹,我們是然翁老先生介紹來的……”

沒等他說完,阿如又打斷他道:“哎呀,原來你們碰到過爺爺了!怪不得你說久仰,一定是爺爺說起我的,他跟你們說我什麽了?有沒有說我不乖?”

這回連拓跋玉兒都笑了起來。阿如見他們笑了起來,圓睜著大眼睛,卻不知他們笑什麽,心裏尋思:“爺爺一定又跟這些人說我淘氣的事了!爺爺真壞,等他回來一定要扯他胡子!”小雪怕阿如生氣,忙道:“沒有沒有,然翁爺爺一直說阿如最乖了。他老人家讓我們到天外村等他,阿如妹妹,你帶我們去好不好?”

一聽爺爺沒說自己不乖,阿如這才放心了,笑道:“好啊,你們跟我進來吧。我們天外村可好了,就是很少有客人來,小雪姐姐,你們多住幾天好不好?”

陳靖仇見她要進去,忙搶上一步道:“阿如妹妹,等等,村裏有沒有別的陌生人?”

阿如見他說得鄭重,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道:“沒有啊,也就是阿榆、啾啾他們在。怎麽了?”

陳靖仇皺了皺眉道:“村子裏,好像有妖物……”

聽他這般一說,阿如笑了起來:“哈,我知道了,你一定覺得阿榆、啾啾他們長得怪是吧?我剛來時也害怕,其實他們跟我可好了,還給我捉蝴蝶呢,快走吧。”

她說著,便轉身向村裏走去。陳靖仇看了看小雪,有些猶豫,小雪道:“陳大哥,跟阿如妹妹進去吧。”

陳靖仇實在搞不懂這天外村裏怎麽會有妖物,村子看上去一派祥和,實在沒什麽異樣。他小聲道:“好吧,你扶著玉兒姐姐走在我後麵。”

他們剛進村口,阿如便大聲叫道:“阿榆!啾啾!有客人來了!你們快來呀!”

隨著聲音,從一邊突然閃出兩個人影。前麵那個還是尋常小孩的模樣,頭上卻不是頭發,而是長著樹葉,後麵是個滿身通紅、一個圓滾滾的腦袋連一根頭發都沒有的妖物。陳靖仇隻覺懷裏的符鬼又是一跳,他吃了一驚,喝道:“赤夜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