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首語

中國人多信風水之術,所以,風水先生也是國內較有特色的一種“職業”。

層次比較低的那些所謂的“風水先生”通常會靠有限的堪輿風水之術忽悠一些有錢人,賺取一定的利益。當然,其中也不乏冒牌的濫竽充數之輩妄自胡言,坑蒙拐騙,這是小人之舉,為人所不齒。

而有真本事的風水先生往往行事低調,不以獲取錢財為目的,因此也絕不輕易出手。都知道他們能尋龍點穴,豈不知,大千世界,氣象萬千,既有大福之地,也必有大凶之地,因此,既有龍穴,也必有鬼穴。所以,也就派生出了專門發覺鬼地的“觀陰術士”。

古往今來,觀陰術士始終行走於鬼府和人間的交匯處。他們試圖與人鬼交流,並不純粹為錢做這一行。其實,進了這一行,錢的**力會小許多。比起風水先生來,觀陰術士的技能更為繁複。他們除了用雙眼,還得用雙手,去創造世人罕知卻早已存在的“古陣法”。

眾所周知,所謂風水,其實是天地萬物在某一局部的某種形態,掌握這種形態就可分辨出吉凶之地。觀陰術士便利用這種形態創造了荼毒萬世的風水陣法,將天然形成的各種鬼地形態融入到各種場所,甚至連房屋格局這樣的小事一旦被觀陰術士所利用,其危害程度都不可想象。隨著觀陰術士所掌握的“殺人風水”陣法越來越多,很多陣法格局甚至以山水畫或棋局等形式流傳承載而至今天。曆史上,那些著名的山水畫中所隱藏的殺機是絕大多數人根本無法想到的。

不過,雖然陣法形態千變萬化,可其理卻一脈相通。首先,陣法必須脫胎於風水格局。其次觀陰術士並非道士法師,所以布鬼局時絕不可使用法器等物,否則布局之人會慘遭橫死。而最後一點才是關鍵,因為這套布局是人所為之,所以,無論多麽凶險的鬼局都必須有“鬼帥之府”,也就是說,必須在鬼局中設立一個布局者可以站立的方寸之地,這是為了讓布局者可以站在這個殺人局中而不會受到傷害的舉措,哪怕是看著像多此一舉的一個位置。可這也有個弊端,那就是“鬼帥之府”一旦讓被害人所識破,那麽整個殺人局便宣告流產。這種手法看似多餘,其實卻是觀陰術士最陰毒的一個佐證。正因為殺人局中多了這一點,才使這貽害萬世的一係列古陣法能夠精益求進,甚至連很多觀陰術士自己都死於鬼局之中。

所以,觀陰術士的“布鬼局”又被稱為“掛陰帥”。在一場驚天動地的鬼局中,“陰帥”才是最終決定勝負的因素。

觀陰術士除了布鬼局,其實還有另一種特殊的本領。

大凡窮山惡水,多有不凡事物。除了神鬼之說,還有天生地養的深山巨物。比方說,亞馬遜雨林三十五米長的巨型水蟒,還有形狀似人的巨型蝙蝠。因為這些東西的生長棲息之地多有異狀,所以學會“掛陰帥”不光可以殺人邀鬼,甚至對發現特殊地貌中的特殊生物也很有幫助。當然,這是用於正途者。而一些心懷鬼胎的觀陰術士,看似無異,其實替人看的卻多是大凶之地。深山龍脈,即可得,也可破。若是龍脈被破,存骨於其中,後世將永不得安寧。

下麵就說一個“掛陰帥”的故事。

曾經有一臨山而居的村落,族長死後,村民請了一位流浪的風水先生尋埋骨之地,終於尋到了吉穴下葬,可之後,怪事接二連三地發生,村民莫名其妙被連續殺死好幾人,死狀可怖。最後沒有辦法,請來茅山道士驅鬼。道士來後,先看族人建陰宅之所在,立刻便瞧出端倪。破墳之後,又向下挖了十幾米,赫然,一個巨大的白骨坑顯露,據考證,這裏曾經是日軍屠殺抗日軍民的掩埋坑。可問題不僅於此,道士還發現,以白骨坑為中心,四周天地人和每個角點都種了一棵鬼柳。這是封鬼之術,必是熟悉古陣法之人所為。白骨坑上的陰宅正是破術之法,等於給了亡靈一個出去的門,所以怪事才會接二連三地發生。解決辦法是先拆了族長的陰宅,再給白骨坑中屈死的亡靈重新修墳,又破了邪惡的古陣法,最後是告慰被害的死者。經此之後,村子裏才漸漸恢複了往日的平靜。

由此可見,“掛陰帥”其實是行使一種邪惡的風水格局,“掛陰帥”者是以自然界天然形成的凶險之地殺人於無形,相比較使用器物者,其法更為隱蔽,也更為陰毒。

除了觀陰術士,從有人類的那天起,各類密宗方術便層出不窮地被創造出來,它們絕大部分所表達的是人類對於幸福生活的向往。隻是人分三六九等,巫術也有黑白之分。白巫術正大光明,祈福求吉,驅凶截災。黑巫術,則是詛咒嫁禍的黑暗巫術。可就算是黑巫師,也有八種嚴禁修習使用的密宗之法,被稱之為“八大禁術”,以其邪惡程度分為血咒、通幽、死靈、控靈、降頭、毒蠱、鬼獸、奪魄。

八大禁術分屬於“藏法密宗”“茅山術”“西方暗黑魔法”三大流派,其曆史已不可考。這八門的修煉者被稱為“陰門八鬼”,便是當今之世,修習者也不下千萬之眾。即使是黑巫師,都不想和這八類人扯上關係。這類人,為錢障目,為權損德,各自私心雜念,堪不破“榮華富貴”四字,到頭來,無不是家徒四壁,財走人空。可大千世界,滾滾人潮,能參破抵禦**者,試問能有幾人?

巫師技法,家傳師授。黑巫師的家庭一旦有子嗣誕生,便會有族中的年最長者搜集蠶絲,親自紡紗,做成嬰兒圍兜。等小孩滿月後,做這塊圍兜的巫師便會將滿是小孩口水的圍兜放在一塊槐木板上,置於家中背陰之所,七天為限。收回時,若圍兜上有斑斑淚痕狀水漬,則為“鬼泣”所致。“鬼聞之其味則哭”的嬰兒實為陰童,黑巫師們便會如獲至寶,從小打造陰童成才。而伴隨他成長的必是人世間最惡毒的詛咒和最險惡的秘法,由此可見其命運之走向。

但是,並非所有受到“鬼泣”的孩子就都可以修煉禁術。隻有當圍兜上出現了斑斑紅點,即相傳的“大凶者鬼泣於血”的嬰兒才是頂級禁術的修煉者。因為隻有他們才可以抵禦修煉時出現的最陰森可怕的環境,可以避免修習時最凶惡的邪法反噬,最重要的是,他們極惡的性格是天生而成,隻有這樣的人才可以泯滅人性,接觸那些天怒人怨的陰邪之術而絲毫不會影響其修煉之決心。這樣的孩子與其說是人,其實與鬼無異。

當然,不同的人,即使是用相同的巫術,所產生的結果也會不同。

我再說一個真實的故事,故事裏的男女主人公相愛後有了孩子,兩人地位男尊女卑,相愛之路崎嶇曲折,但家世的差距並沒有妨礙兩人幸福地生活,可好景不長,女人不久後便患上惡疾,男人雖然想盡辦法也沒能阻止女人的死去。臨死前,女人告誡男人,無論如何,一定要好好對待他們的孩子。男人以為隻是一次囑托,雖然答應,卻並沒有多想,但男人對於女人實在癡情,之後的二十年中並未再娶,直到孩子長大成人。這孩子結合了夫妻倆所有的優點,高大英俊、聰慧過人,也非常孝順他的父親,大學畢業後也是事業有成。孩子結婚的那一天,已經衰老的男人請來了女方家裏的親人出席,這時候才最終得知,當年正是因為被下蠱,所以他才會愛上她,所以,直到死亡,女人都在擔心一旦控力消除,男人會恨女人,甚至禍及兩人的孩子,所以她並沒有替男人解蠱,可是因為男人並沒有拋棄孩子,始終和孩子生活在一起,所以毒蠱並沒有發作,這也是女人叮囑他不要離開孩子的原因。

當女方族人提出為他解蠱毒時,出乎意料的是,居然被他拒絕了。男人告訴他們:“我已經喜歡了這個女人幾十年,早就習慣了,這麽大年紀了,又何必去改變呢。不管她以前用的是什麽方法讓我愛上她,我都要感激她,因為這種感覺真的非常美好,我並沒有吃虧。”當這句包含著特殊意義的話從這位已經垂垂老矣的男人嘴裏說出來,甚至連那些黑巫師們都被感動了。由此可見,那女人雖然是個黑巫師,使用了蠱毒這種禁術,但因為愛而使用,其結果也必然不同。

陽光雖然普照世界,但陽光下的陰影卻始終存在著,並且永遠不會消失。

而我接下來要說的就是,那些真實存在的詭異邪惡的人類之法,究竟是什麽人在使用?

2008年5月,正在某大型博物館所屬書畫館進行的“館藏曆代書畫展”突然閉館一天,對外宣稱是內部裝修,而真實原因卻是因為其中展出的一件國寶級文物即某幅中國古代著名圖卷被展櫃上部的滴水淋濕,致使受損處裱紙開粘,受損部位正好在畫幅核心部位的舟船上。這件受損的圖卷正是博物館收藏的唯一一件某著名畫師的真跡,屬於一級文物,極為珍貴。

此畫師作品留存於世的真跡極其稀少,博物館為什麽會出現這種低級得簡直不可思議的失誤呢?真正的原因隻有靠猜。

此圖卷的采景之處取自於無量山腳下一處風景如畫的區域,當然,這是“官方”的說法。可任何一個有點常識的人都知道,古時的雲南還是一片窮山惡水之處,民風尚未開化,除非腦子有毛病,否則,誰會跑到那種地方去采風?

時光荏苒,鬥轉星移。雲南省景東縣西麵無量山腳下那片存在於圖卷中的地域便成了這個故事的開始,當然,小舟和小河都已不複存在。

一切的發生是從兩個孩子身上開始——

當時,這兩個八九歲的頑童正忙著在山腳下“刮蜂蜜”。一批野蜂不知道為什麽,會將采來的蜜粉儲存在一棵巨大的梧桐樹的裂縫中。這棵梧桐樹端端正正地生長在無量山腳下的入山之路上。不知多少年歲,黝黑的樹杆又粗又大,表麵的樹皮龜裂成無數片,猶如鱗甲一般。靠西麵的樹幹不知何故被連根劈掉,露出了一部分樹體內部的結構——除了木頭,還有一片很明顯的空洞區域。

孩子們對於一切事物都充滿了好奇心。對於那些堆積在樹體裂縫中猶如豬油一般的花蜜,他們希望能挖回去當蜂蜜衝水喝。孩子們並不知道蜂蜜是有製作工藝的,絕不是挖出來就能吃,但他們仍舊非常高興能夠有這種發現。孩子們的高興是不需要理由的,而且總是能全身心地投入到那種簡單的樂趣中。可是,很快地,這兩個孩子就高興不起來了,因為在采集花蜜的過程中,他們似乎從巨大的樹體內聽到了窸窸窣窣的說話聲。為此,兩個孩子將耳朵貼在了樹幹上。當時正是中午時分,種田勞作的大人們正在休息,偌大的山腳下,隻有這兩個孩子,寂靜無聲的環境裏,這聲音可以很清楚地分辨出來。

樹幹裏傳出的第一句話是:“真背,早知道就不該來。”

這句話很正常,緊接著,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忽然從樹幹裏傳了出來,嚇得兩個孩子同時一個屁股蹲,全都坐在了地上。這兩個手裏攥著湯勺和花蜜的孩子還沒來得及哭出聲,就見一隻毛茸茸的大手出現在了樹頂上邊的那個破損的洞口上。

這是一個人,他的手正緊緊地握住樹身,接著,腦袋露了出來,而兩個孩子正好和他麵對麵,所以清楚地看到了他臉上的那種驚恐至極的表情。不過,很快地,他的身子又朝樹中墜下,但雙手死死把住樹身,並未放鬆。僵持了很久,他再一次露出腦袋,隻不過,此時的他,臉扭曲得已經變了形,臉色青紫,滿頭大汗,似乎正忍受著巨大的痛苦。當他用盡力氣張嘴擠出氣若遊絲的“救命”兩個字後,突然如坐上了火箭,嘭的一聲,筆直地朝上空而去。

樹幹就像是個炮膛,將他打出了老高,孩子們仰著頭,看他飛上了半空。

這人的努力終於得到了回報,他出來了,隻不過出來的是他的上半身而已,腰部以下已經完全留在了樹幹裏,在洞口,甚至可以看到隨風飄動的數塊碎肉屑,他身下的鮮血淩空灑下,落在鋪滿落葉的泥地上,發出“刷刷”的聲響。孩子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半截人”由高處撲通一聲落在距離他們不遠的正前方。此刻已成血人的他居然還奮力地抬起腦袋,伸出滿是鮮血的雙手,努力地對著兩個驚恐萬狀的孩子,那手勢像極了“來,給叔叔抱抱”。

可很快,兩個孩子同時發現最可怕的並不是這個隻剩半截的人,而是梧桐樹的樹幹裂縫中那顆巨大的土黃色的眼珠子,正貼在樹身中,滴溜溜轉著打量著他們。這下,孩子們終於緩過勁來,哭喊著朝家的方向跑去,而那個半截人發現自己“求援”失敗後,強烈的求生欲望驅使著他用雙手努力地朝前爬去,身後則顯現出一條長長的血跡。忽然,他身子一緊,接著臨空躍起,又飛回到了巨大的梧桐樹洞中。而那塊地麵上,隻剩下了鮮血和寬大的梧桐樹葉。那顆貼在樹幹上的土黃色的眼珠子,也嗖地消失不見了。

我和我幼時的玩伴親眼目睹了這一切的發生,那兩個孩子之中,其中一個就有我。

回到家,我除了哭,什麽話也說不出來,因為吵了父親的午休,我媽還狠狠地打了我屁股幾下。父親並不是個喜歡動手的人,這一點和當時幹莊稼活的壯勞力是有明顯區別的。父親對我,是屬於既不溺愛又不放縱的那種。或許是從小接受的教育不同,個人修養不同,所以對待孩子所表現出的態度也就不同。父親將我拉到他身邊,表情雖然很嚴肅,但並不凶惡,他很關切地問道:“小冰,告訴爸爸,你為什麽哭成這樣?是被小夥伴欺負了,還是摔跤了?”

那時,我雖然小,但也陸陸續續聽過關於我父親的事情。他是下放知青,因為和我母親這段“不應該發生的戀情”,最終沒有回去,而我的爺爺奶奶也為這個“不爭氣”的兒子傷透了心,所以,從我生下來就沒見過他們,而比我大七歲的哥哥還“有幸”見了他們老兩口一麵。據我哥哥說,我的爺爺奶奶應該是高幹,來去都有軍車接送。因為我爺爺是個軍官,一身軍裝非常神氣,而每當說到這裏,哥哥就滿臉的羨慕神色。不過,這話他基本都是背地裏告訴我的,我的父母從來沒有說過關於爺爺奶奶一絲消息……

我記得自己當時嚇得渾身發抖,四肢冰涼。父親顯然是看出了我狀態的異常,不過還沒等我說話,我那個小夥伴的父母就怒氣衝衝地在我家院門口喊開了:“我說冰兒他爹,你娃兒愣是帶著我家桂子上哪裏刻(去)瘋了,我家娃娃回來就不懂人事了。”

我這才知道,原來還有比我膽子更小的孩兒,我隻是被嚇哭,可他居然被嚇暈了。這下,父親表情更加嚴峻了,他衝母親使了個眼色,讓母親去外麵招呼對方家長。母親雖然是個沒有文化的農村婦女,但她對父親一向言聽計從,便出屋去招呼那兩個不知內情卻又憤怒不已的父母。而父親則盡量讓聲音平靜:“小冰,我知道這件事一定不是你的錯,但你必須將發生的事情告訴我。否則,你的小夥伴可能會有大麻煩,你不希望他被警察叔叔抓走吧?”

父親是北京人,他的普通話語音似乎含有鎮靜劑,我當然也不希望自己的小夥伴真“被警察叔叔抓走”,便抽抽噎噎地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當時我年紀尚幼,話肯定說不利索,但父親也明白了一個大概。他聽完後,什麽話也沒說,隻是將我摟緊在懷裏,過了很久,才放開我,出了屋子。

因為受到驚嚇,我的精神當時也有些恍惚,雖然沒有大礙,但身體不舒服是肯定的。父親和他們在屋外具體說了什麽我記不清了,但我隱隱約約地卻記住了“秀西嶺”這三個字。因為我們去玩的地方,地名就叫“秀西嶺”。

下午,稀裏糊塗地總是打瞌睡。母親對我雖然不如父親那樣細膩,但總歸是母子連心,看著我的樣子,她難過地坐在我身邊,不停地撫摸著我的背脊,這能讓我放鬆。也不知過了多久,門一開,父親走了進來。我雖然意識有些恍惚,但聽力還算正常,就聽父親道:“上麵的工作組人已經來了,不過,要讓咱們家冰子去現場。”

“那絕對不成,娃兒已經被嚇破了膽子,再回去,你要娃娃命呢?”母親罕見地對父親喊叫起來。

父親則低著頭一聲不吭,等母親大著嗓門吼完了,才道:“這是組織上的命令。”

“什麽組織上的命令?他們咋不讓慶貴家的娃兒去?就是看你外來戶,好欺負。”

“你能不能別說這些莫名其妙的話。我在這兒都快二十年了,什麽外來戶?慶貴家的孩子高燒不退,滿嘴胡話,怎麽去?”

“憑你咋說,我不同意咱家孩子去,那裏是啥地方,死了兩個人呢。”

兩人正在爭執,門被打開了。不用看,光憑動靜,我就知道哥哥回來了。他比我大七歲,當時已經十六了,在村子裏專門替人打井。父親希望他能完成自己的學業,但哥哥對上學並不感興趣,在掄了無數次的板子後,父親最終放棄了對哥哥的期望。

“應該讓冰子去,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媽,你應該有這個覺悟。”

顯然,父子倆的一致口徑讓母親產生了被孤立的憤怒,她嗓門愈發大道:“我要啥覺悟,讓自己娃兒太平過好日子,這就是我的覺悟,別和我……”

我有些發懵的腦子在他們的吵鬧聲中清醒了過來,便坐起來說道:“你們別吵了,我去。”

我當時會有這種選擇並不是因為我覺悟高,而是因為我對那個樹洞裏究竟發生了什麽事情無法釋懷。我雖然沒有勇氣獨自回到那裏,但跟著一群人去看熱鬧,那是再合適不過的事情了,所以,當然不能放過這個好機會。

這下變成了三比一,母親用手指狠狠戳了我腦門一下,起身出了屋子,父親沒有一句廢話,隻是對哥哥道:“照顧好弟弟。”說罷,也轉身出了屋子。

在路上,哥哥一個勁地問我,聽我說完發生的事情,他竟然拍手道:“太好了。”看著他滿臉的興奮,我並不明白他為什麽會如此高興,後來才知道,其實我和他當時的想法是一樣的,隻不過哥哥比我想得更多一點,他不但想要看熱鬧,還想當英雄。

當我們進入秀西嶺地界,首先看到的就是手持衝鋒槍的士兵,這裏已經被封鎖了。我們都滿臉羨慕地看著戰士手中裝著實彈的真槍,恨不能親手上去摸摸,不過沒等想法實踐,就來了一個胖胖的中年人,將我們接進了戒嚴區,而我看見父親和一些貌似知識分子的中年人聚在一起,不過,大家和那棵沾滿血跡的梧桐樹都保持了足夠的距離。

當時的年份屬於八十年代中後期,當地的民風還算淳樸,老百姓見到拿槍的,都嚇得躲在家裏不敢出門,所以周圍沒有閑人。幾個人輪流問了我一些問題,中間一位禿頂的中年男子便用非常沉穩的聲音命令道:“先把樹鋸開。”於是,兩名解放軍用電鋸將這棵幾個成年人才能合攏的梧桐樹給鋸開了。

隨著嘎啦啦一陣響動,梧桐樹應聲而倒。樹幹中間有個大洞,這讓樹幹看起來猶如一口木質的深井。此時,洞口隱約有一陣白色的霧氣溢出,接著是一股惡臭味充滿了周圍的空氣,熏得大家眉頭直皺。其中一個知識分子模樣的人,表情有些驚訝地問道:“這樹的內部已經被掏空,是如何生長的呢?”

的確,梧桐樹的枝葉雖然茂密,可一棵樹幹被掏空的大樹是如何吸取泥土中的養分的呢?這本身就不符合常理。接著,更加不符合常理的事情出現了,梧桐樹的樹根忽然抽搐了一下,隨後,梧桐樹周圍的泥土迅速裂開,嘭的一聲,一顆巨大的蛇頭從泥土中鑽出。那對巨大的土黃色的眼珠子,此刻在我看來是如此的觸目驚心,而它似乎是剛剛睡醒,先使勁地晃動了幾下腦袋。這顆蛇頭之大,甚至超過了一個成年人的腦袋,天知道它的身子有多長。沒有絲毫猶豫,我轉身就跑,接著,就聽見身後的槍響了。

我不由自主地停住腳步轉身望去,隻見四名解放軍戰士圍著那顆巨大的蛇頭毫不猶豫地扣動了扳機,而忽然受到攻擊的巨蛇還沒等反應過來,腦袋便被打爛了。

由於事發突然,完全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一時間,周圍靜得出奇。可僅僅過了半分鍾不到,泥土中更劇烈的震動便開始了。我眼瞅著不遠處的泥地迅速裂開,接著,裂縫朝我們相反的方向快速蔓延,隨後是轟的一聲,一條粗壯的令人無法相信的蛇身破土而出,連那棵殘存的樹根也被頂了出來,在泥地上翻滾著。此時,蛇體才完全暴露出來,或許是它的身子太長,直到腦袋被打爛,它神經的傳輸還沒有在它的身體上傳遞完。

這條蟒蛇足有近十米的長度,黑色的鱗片上夾雜著古怪的暗紅條紋,粗如人腿。掙紮過後,地上猶如被耕犁過,力量之大,簡直不可思議。等它完全翻出了泥土,眾人才發現,那棵梧桐樹居然是生長於蛇身之上,隻見無數根須牢牢地束縛在一段蛇體中,隨著蛇體劇烈地扭動,樹幹撞擊在土地上,發出“嘭嘭”的聲音。

當這條巨蛇徹底死後,地上一個巨大的洞口露了出來。洞口直徑足有四五米,站在我目前的角度,隻能看見黑乎乎的一片。幾個解放軍確認巨蟒已經死透,慢慢靠近了洞口,那個禿頂中年人急忙問道:“有什麽情況?”

觀察了一會兒,一個戰士道:“光線太暗,根本看不清楚,但這個洞很深。”

排除了可能存在的危險,所有人都慢慢靠過去,連我也湊了上去。洞裏麵黑黢黢的,什麽都看不見,但寒氣森森,沁人肌膚。很快,我和哥哥就被帶出了洞口的範圍,隻見大人們商量了很久,還做了一個火把放入了洞內,沒一會兒工夫,四個解放軍戰士腰係長繩,挨個被放入洞內。之後沒多久,我父親和那個知識分子也以此法進入了洞內。

沒想到,這竟然是我最後一次見到父親。回家以後,五天過去了,他都沒有絲毫音訊,母親不止一次去村委要過人,打過、吵過、鬧過,甚至都到了要上吊的份上,對方卻始終沒有給一個說法。第六天淩晨,就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時候,忽然哥哥在我耳邊小聲道:“冰子,咱爸不能就這麽不明不白地沒了,明天他們就要用水泥把那個洞填了,我得去找爸爸。”

我迷迷瞪瞪地睜開眼睛,在朦朧的月色中,隻見哥哥的臉色有些嚇人。他腰間別著一把鐮刀,手上拿著一個沒有點燃的火把,我有些不解地問道:“媽媽知道嗎?”

“不能讓媽知道,她是不會讓我去的。冰子,萬一我有什麽好歹,這家裏可就隻剩下你一個男人了,得把家撐起來,懂嗎?”當時還不懂人事的我沒有阻攔哥哥,還點了點頭。哥哥隨即出了屋子,身影很快就消失在了黑暗中。

可是,哥哥沒機會找到父親了。

第二天一早,我就在鄰居急促的敲門聲中驚醒,當媽媽開了門,就見鄰居驚慌失措地說道:“大姐,你兒子被抓了,聽說是要槍斃。”

這下,我和我媽都魂飛天外。我就是再不懂事,也明白“槍斃”兩個字的意義,於是坐在**放聲大哭起來。媽媽也不顧我還光著腚,慌裏慌張地,抱著我就往外跑。當時我已經九歲,也不算輕了,她居然一路抱著我,跑到了秀西嶺。好在是我的那位鄰居以訛傳訛,謊報了軍情,哥哥並不是要被槍斃,沒到那個份上,但確實是被抓了,此刻,正五花大綁地坐在一輛軍車裏。媽媽頓時就哭了,大聲喊道:“軍娃,你這是用刀剜我的心啊。”

哥哥看來精神還好,不過渾身髒得出奇,簡直就像是從垃圾堆裏剛剛出來的。相比起母親的慌張來,哥哥反倒是比較鎮定,一聲不吭地望著我們。媽媽想要接近車子,卻被幾名解放軍戰士阻攔了。沒有辦法,她隻能把我朝車子上一推,說道:“同誌,你讓我小兒子上去和他哥哥說句話吧,他還是個孩子。”

解放軍戰士看了我一眼,讓開了路。我知道,這是母親要我和哥哥道別呢,於是上了車子。正要說話,哥哥卻身子一探,湊到我的耳朵邊,用極低的聲音悄聲說道:“我下去過了。那裏麵的事情,不可想象。你記住哥哥的話,將來有機會,一定要親自下去一趟。”接著,不等我說話,他又坐回原位,大聲說:“你回去吧,我要走了。跟媽說一聲,別怪任何人。”

在母親的淚水中,在我期盼著解放軍忽然改變決定放出我哥哥的幻想中,那輛押解著哥哥的軍車絕塵而去。

所有事情爆發得都非常突然,結束的也沒頭沒尾。沒有人為我父親的失蹤給個說法,也沒有人說明我哥哥為什麽被抓。不過,後來,村委還是安排我們母子去見了哥哥一麵,或許是為了安慰母親近乎崩潰的精神吧。

記得哥哥被羈押的那個地方是在景東,曾經是抗日戰爭時期關押日軍戰俘的戰時監獄,具體的名稱我不記得了,隻記得會見室是正方形的,兩張長桌搭在一起,我們麵對麵坐著。

這次見麵的五年之後,這座監獄便被拆除了。

那一次見麵,距離哥哥被抓已經有大半年的光景。隻見哥哥又黑又壯,比在家時的個頭長高不少。這出乎我的意料,因為在我的想象中,哥哥既然被抓了,肯定會被天天拖上“公堂”打板子。可看樣子,他似乎沒受什麽委屈,精神也特別好,尤其是當聽到我媽打算帶著我“攔車喊冤”時,我哥哥義正詞嚴地駁斥了媽媽,說爸爸和他都是為了理想而奉獻,讓媽媽別扯他的後腿,說得媽媽不知所以。

與哥哥的這次見麵,讓母親看到了哥哥沒有受到絲毫委屈,那彪壯的體格似乎說明了一切,這讓她的情緒穩定了不少,於是放棄了“攔車喊冤”的打算。而這次和哥哥的見麵,也是我們最後一次見監獄裏見到他。之後,無論我們怎麽申請,都沒有得到批準。不過哥哥總是有信件寄給母親,裏麵說的都是他生活方麵的一些細節,還寄過幾張照片。我們就是依靠這些信息,了解著哥哥成長的點點滴滴。之後再見到哥哥,已是十年後。

不過,哥哥讓我下到洞裏的囑托肯定是無法完成了。首先我當時的膽子小,其次是第二天就有工程隊進駐秀西嶺填平了洞口。父親進洞沒有出來,我媽媽開始還妄圖阻止施工,不過被村委的人軟禁在了大隊的辦公室裏,反倒是我有機會去了現場,領著我去的人是村長,一個三十多歲的老好人,一說話就結巴。

那天,我看到施工隊開車運來了一根根圓柱形的水泥柱子,他們將這些和洞口差不多粗的水泥柱一根根地放入洞內,直到和洞口齊平,然後朝裏灌注泥漿。後來我才知道這麽做的原因,是因為洞內麵積過大,所以隻能采用封洞口的做法。洞口注滿泥漿後,工程隊又在秀西嶺這座不可思議的山地旁修建了一條直通無量山的水泥石橋,其中最粗壯的一個橋墩正是釘在了這個洞口上。可這座石橋並不是給人提供進山的方便,因為工程結束以後,政府又在當地修建了一片鐵絲網,將秀西嶺徹底與外界隔離,並且在這裏設置了崗哨。這所有的一切做法,都讓我們這個不大的村子裏謠言四起,不久,幾個造謠生事的人便被抓捕了,可這種欲蓋彌彰的做法更加激起了民眾的恐慌。很快,一股搬離村落的風潮開始悄然蔓延,隻要稍有路子的人,都離開了這座曾經風景如畫的小山村。

我也隨著媽媽離開了秀西村,坐了將近一個禮拜的火車和汽車。下車之後,我就見到了一臉嚴肅的爺爺和臉色陰沉的奶奶。麵對著他們的兒媳婦和親孫子,兩位老人沒有表現出任何的親近,隻有爺爺不鹹不淡地說了一聲:“來了?”

“來了。”猶豫了一會兒,媽媽又怯生生地叫道:“爸,媽。”

奶奶沒有理她,眼睛都在我身上打轉,也不知道是討厭我還是有別的什麽想法。

爺爺點點頭,說道:“走吧。”

兩個人總共三句話,加起來不超過十個字。媽媽的表情很不自然,我也覺得十分別扭。

火車站外,我們直接上了一輛軍車,身著軍裝的駕駛員對我們很是客氣地打著招呼。爺爺奶奶上了後座,母親很識相地上了副駕駛。我正要跟著媽媽坐進副駕駛,奶奶卻道:“那麽小的地方坐不下兩個人,你和爺爺奶奶坐。”我於是很順從地去了後座。

爺爺的腰杆挺得筆直,上車後,一聲不吭地望向車外。

奶奶卻握住我的手說:“你叫何冰嗎?今年幾歲了?”媽媽聽後,身子一震,回頭看了奶奶一眼,眼眶裏已經噙滿了淚水。

我那時並不太懂大人間的那種複雜的感情糾葛,所以根本不了解母親淚水的含義,隻是乖乖地回答奶奶,點頭說道:“是的。”

奶奶終於笑了,一瞬間,慈祥的神態顯露無遺。對於我,奶奶終於摒棄了冷漠的偽裝,不過爺爺卻自始至終沒有看我一眼,也沒有和我們母子說一句話。

爺爺他們住在部隊大院裏。他的級別很高,所以有一棟獨立的二層小樓,整體用紅磚建蓋,方方正正的,還有一個不算大的院子。那是一片高級軍官的居住區,共有十二座這樣的小樓。車子進了部隊大院,很多人都和爺爺打著招呼,有年紀大的人,也有年輕人,他們都恭喜爺爺“找回了自己的孫子”,而爺爺則一如既往地嚴肅,沒有發表任何意見,隻是機械地和打招呼的人揮揮手。

爺爺家的小院坐落在整個部隊大院的深處。下了車,保姆早就在院門口等著。爺爺下車後,徑直進了小樓,奶奶則冷冷對我媽說道:“你先進去休息一會兒,屋子已經準備好了。我帶小冰去買些東西。”說罷,不等媽媽答複,就拉著我,朝軍區大院外走去。

路過一個籃球場時,見到六七個身著軍裝但沒有肩章的半大孩子在打籃球。我從來沒有見過這種運動項目,於是饒有興趣地看著,直到走出很遠。

奶奶帶著我走進了生平中第一次見到的百貨商店,看什麽都覺得新鮮,那些精美的物品看得我目瞪口呆,我被這些東西深深地吸引著。奶奶也不含糊,在我的獅子大開口下,她買了一大堆的果脯和點心,又替我買了兩件的確良襯衫,還有一條藍色的勞動布褲子和一頂帆布的鴨舌帽。回去後,保姆已經做好了飯菜,母親拘束地坐在飯桌旁,似乎有些手足無措。奶奶一邊帶著我坐在了飯桌旁,挨著她坐下,一邊麵無表情地對我媽說道:“咱們家沒有小媳婦,該吃飯就上桌子,隻要把手洗幹淨就成。”就因為奶奶這句話,我媽從此養成了飯前洗手的好習慣,並且保持了幾十年。

飯桌前,大家沉默不語地吃著飯,忽然,爺爺問道:“這孩子還沒上學嗎?”

母親立刻放下飯碗,囫圇地將嘴裏的飯菜咽下去,急忙應道:“他爸本來打算讓他今年上學的。”之後,再沒人說話。

到了當年九月,我忽然被告知要上學了。奶奶拿出了早就買好的雙肩帶書包,親自送我去了位於軍區大院旁的一所小學。我雖然虛歲是九歲,但因為月份小,實際年齡也就是七歲多,和同年級的孩子相比,大不了多少。而我母親也因為爺爺的關係,弄到了農轉非的戶口,接著又被調入了當地的民政單位上班。總之,我們徹底融入了城市生活。

三年後,我成了軍區大院裏那個籃球場上的風雲人物。而到了九十年代初期,隨著我們軍區那批孩子的茁壯成長,一件無法意料到的事情降臨到了我的頭上,令我猝不及防。

對於那件事,我印象非常深刻,那是在1992年夏季的一個酷熱的下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