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大結局的最後一句話呢?”
全書最後一句話?
我早已胸有成竹:“你會在中卷某段場景中看到,給你一個提示——那段場景與雪有關。”
“最後一個問題,下卷的名字?”
“拯救者。”
章前二 往事
那時候,還沒有我。
隻有白色天空下的恐怖。
下雪了。
陰冷的風掠過舊上海街頭,飄來黃浦江上外國輪船的汽笛聲。所有行人神情冷漠,彼此假裝陌生互不說話,以免被某隻耳朵偷聽到,否則很可能某個小巷裏,突然衝出幾個黑衣人,將你綁住押上鐵皮汽車,永遠從世界上消失。
現在,你看到一輛1930年款的黑色福特車,頂著白色風雪駛過街道。行人們紛紛驚恐地避讓,就算被這輛車軋死,也頂多賠償三塊大洋。
司機身邊坐著一個黑衣人,腰間別著一把勃郎寧手槍。
後排坐著兩個男人,其中一個穿著深藍色中山裝,戴著黑色禮帽,三十歲左右,相貌平平,隻有一雙眼睛如野狼般銳利,冷峻而警惕地盯著窗外。
另一個人衣著破舊不堪,卻是做工精細的西裝,不知為何被糟蹋成了這樣。雖然反複修飾過,臉上還有被毆打的痕跡。眼睛裏充滿血絲,長長的頭發掩蓋受傷的額頭,嘴唇和下巴一圈布滿胡茬,仍難掩英俊的外表——簡直是世上罕有的美男子,眉目之間英氣逼人,既不像一般中國人平麵,也不像歐美人過分立體生硬,而是介於兩者之間的協調。
難以想象,一個男人會有這般漂亮。並非當時流行的京劇名角的那種陰柔之美,而是富有洋剛男子氣的自然俊美,就像東方版本的大衛雕塑,足以令所有女人為之傾倒,也會使一部分男人心猿意馬。
然而,在他重瞳明亮的眼睛裏,卻射出兩道恐懼頹喪的光,忽而看著窗外肅殺的風景,忽而看著身邊陰冷的麵孔。但美男子的雙手戴著手銬,就連雙眼也係著腳銬和鐵鏈。
“我從來都是一諾千金,隻要找到那件東西,就立刻把你放了。”穿著藍色中山裝的男人,轉頭陰陰地說,“倒是你——我最親愛的朋友,似乎從沒有過真話,但願這次不要再騙我了。”
“最親愛的朋友?你還當我是最親愛的朋友?”
“高雲霧——”藍色中山裝狠狠瞪了他一眼,“我已經不是過去的我了,你也不再是過去的你,往事不用再提了!”
名叫高雲霧的美男子苦笑了一聲:“其實,我們都沒有變,那麽多年你一直嫉恨著我,現在終於被你抓到機會了。”
“這是你自己給我的機會,誰讓你做了這麽可怕的事情?又是誰殘害了那麽多無辜的生命?你簡直就是一個魔鬼!”
“罷了,彼此彼此。”
“什麽意思?”
藍色中山裝始終警惕地盯著車窗外,看到城市的建築越來越破爛,街道上的人越來越稀少冷清,便示意司機加快速度。前排的黑衣人已掏出手槍,預防可能突襲。
“其實,你們藍衣社也是魔鬼!”
高雲霧咬緊牙關,恨不得吞噬掉眼前的男人。
“謝謝,這是我聽過的最好的溢美之詞。”
“你的臉皮真厚。”
“既然我們兩個都是魔鬼,那就用魔鬼之間的法則來往,不必再遵守人間的法則。”
“放了我,我會一輩子感謝你。”
“你真是個天真的魔鬼。”藍色中山裝陰冷地笑道,“就像你的臉,多麽漂亮的臉蛋啊,我的美男子朋友,就像一張天使的臉,但——隻是假象!”
“假象?”
高雲霧摸著自己英俊的臉,忽然用力地撕扯一下,疼得幾乎叫起來。
“我並不想成為魔鬼,我隻是一個犧牲品!”
“人的一切道路,都是自己的選擇。”
車窗外已變成白色世界,城市在後漸漸遠去,兩邊是蕭瑟的廣闊田野,點綴著黑色的農舍,**在風雪中的幹枯樹枝。
藍色中山裝伸手搭在高雲霧的肩膀上,指著車窗外說:“在哪裏?”
“再望前,很快就要到了。”
一分鍾後,公路邊出現一到圍牆,幾排建造中的樓房,這是無錫榮最新投資的工廠。
“怎麽是這裏?你耍我!”
高雲霧戰戰兢兢地說:“不,就是這裏!”
“拐進去。”
1930年款的黑色福特拐進一條小路,經過一棵奇形怪狀的大樹,高雲霧忙喊:“到了!”
一個急刹車停下來,後排的兩個人依然坐在車裏,前排的黑衣人先舉著槍下車,小心翼翼地在四周轉了一圈,旁邊就是無錫榮家的工地。但在這棵大樹的底下,卻是一間殘破不堪的關帝廟。
黑衣人回來敲了敲車窗:“安全。”
藍色中山裝裹上一條圍巾,戴著墨鏡下了車,將高雲霧也拖下來。
狂野的風雪讓高雲霧劇烈地咳嗽,藍色中山裝將自己的圍巾脫下來,裹到他的階下囚的脖子上。
“就是這裏嗎?”
抬頭看著那棵大樹,幹枯的枝丫如死人的骨骸,扭曲畸形地伸向天空,在大風雪中淒慘地呼號,孤獨地陪伴小小的破廟。
這棵樹早就死了一百年,也許還將再挺立一百年。
高雲霧的腿上戴著腳銬,艱難地走進關帝廟。
黑衣人始終用手槍頂著他的後背,司機跳下車在外警戒,腰間同樣插著一支槍。
這座廟實在太小,年久失修建築沉降,走進去幾乎抬不起頭,藍色中山裝冰冷地盯著高雲霧。
“在下麵。”
高雲霧繞到關公雕像後麵,破廟的後麵還有道小門,跨出去是個小小的院子,外麵根本不可能發現。
小院已被白雪覆蓋,除了中間那口井。
井。
“就在井裏?”
“是。”
看著高雲霧英俊的臉,藍色中山裝從口袋裏掏出手槍,對手下的黑衣人說:“你,下去。”
“我?”
黑衣人看著狹小的井口,握著槍的手都在顫抖。
“忘了你是藍衣社的一員嗎?忘了要絕對服從嗎?”
“可是,這會不會是他的花招?要我們到井裏去送死?”
“下去!”
藍色中山裝不怒自威,容不得手下由於,黑衣人隻能點頭遵命,他將槍別入懷中,隨便撿起一塊好似頭扔入井中,許久才聽到“撲通”一聲。
“好深啊!”
“下去!”
黑衣人苦笑著說:“請照顧好我的老婆孩子。”
他把身體像貓一樣弓起來,慢慢爬進狹小的井口,像重新爬入出生的產道,迅速被深井吞沒,連一點聲音都聽不到。
司機還在破廟外麵守著,小院裏隻有藍色中山裝和高雲霧兩人,他用槍指著美男子的鼻子:“五分鍾內他不上來,我就開槍。”
“不,你不會開槍。”高雲霧胸有成竹,“在你拿到那件東西之前,你不敢殺我。”
藍色中山裝沉默許久,雪花飄落到臉上緩緩融化為水。
五分鍾後。
井口突然有了聲音,先到黑衣人的頭,然後整個人爬出來,全身上下沾滿黑色汙泥,站在白雪覆蓋的地上,活像地獄的惡鬼。
看不清黑衣人的臉了,他跌跌撞撞地抱著一隻鐵匣,交到藍色中山裝手中。
隨後,他渾身癱軟地倒在地上說:“不要……不要……打開……”
說完這句話,黑衣人死了,一雙瞪大的眼珠,驚恐的對著飄雪的天空。
“常效忠,你是藍衣社的好同誌!”
藍色中山裝麵不改色,抱著從井裏掏上來的鐵匣。
他舉槍對著高雲霧說:“你,蹲到角落裏,背對著我,不許動。”
可憐的美男子照辦了,蹲在角落一動,像隻待宰的雞。
藍色中山裝後退兩步,小心翼翼打開鐵匣——他,看到了。
表情從期待到激動再到驚訝最後是徹骨的恐懼。
合上鐵匣,整張臉已變得,就像這漫天遍野的大雪。
藍色中山裝再度舉起手槍,對準高雲霧的腦袋。
“別殺我,求求你,我的太太剛懷孕!”
“啊,太遺憾了,拙荊也懷孕六個月了。”
藍色中山裝露出即將要做爸爸的幸福眼神,聲音卻如此冷酷:“高雲霧,永別了!”
扣下扳機,撞針擊中子彈,旋轉出槍管,在高雲霧睜大眼睛的同時,打穿了他漂亮的眉心。
子彈從後腦梢飛出來,深深嵌入後麵的牆壁。
他死了。
像條狗一樣死去,鮮血從眉心的彈孔流出來,漸漸染紅他的臉,也染紅滿地白雪。
可惜了,那麽漂亮的一張臉,簡直驚為天人的一張臉。
藍色中山裝收起殺人的臉,抬頭看到那棵幹枯的大樹。一顆雪粒穿過扭曲的枝丫,墮落到他的眼裏,涼涼地變成一汪淚水。
最後一滴眼淚,落在高雲霧死去的臉上,雙眼驚恐地看著蒼天,隨後徹底陷入了黑暗。
時間,世界上最殘酷的是時間,轉眼已過去了七十多個年頭……
章前三 她
她。
這裏是地獄。
不,是但丁筆下的煉獄。
到處是熾熱的火眼,如纏繞的毒蛇,張開每個鱗片,勒緊她的脖子。又像毒蛇的舌尖,帶著劇烈的毒液,舔過她的臉頰。火焰跳躍著閃現微笑,這是魔鬼吃人時的微笑,也是撒旦**時的微笑,更是末日審判時的微笑。這張微笑的紅色臉龐,露出一排鋒利牙齒,咬過她的每寸皮膚,將一切撕碎、熔化、吞噬,送入下一層的世界。
那裏才是萬劫不複的地獄。
臉部皮膚開始脫落,就像平常撕下的麵膜,卻輕輕揭下一個女人全部的生命。她確切感受到了痛楚,一開始是徹入心底的疼,接著是阻斷神經的麻木,身體麻木到極限,又是撕心裂肺的痛苦——周而複始,不斷將她扔入刀山火海,再拋入沸騰油鍋。
她哭了,大喊救命,身體卻無法動彈,四肢都已在高溫中熔化,隻剩下大腦還如此清醒——如此清醒地感受痛苦、恐懼與絕望。
而邊此起彼伏著慘叫,大多時健壯的男人,卻先於她化為灰燼。
真的是煉獄嗎?
然而,她感覺自己還活著。
不,為什麽不是煉獄?
她寧願自己墮入深深的地獄,化作永遠空白,虛無,而不必再遭受這樣的折磨。
但是,在即將被死神親吻前,她看到了一個人。
那個人在黑暗中爬行,穿過肮髒汙濁地道,穿過塵土飛揚的大地,穿過開滿有毒鮮花的荊棘,穿過謊言與罪惡編織的城市……
他不該獨自一人去麵對。
所以——她也不該那麽早就墮入地獄化作空白,即便從頭到腳從內而外一無所有,至少烈火無法熔化她的心。
於是。她醒了。
睜開眼睛……睜開眼睛……睜開眼睛……
從左眼,到右眼,最後是心眼。
她看到了與他剛醒來時相似的情景——白色房間,窗外有綠色樹葉,牆邊有粉色櫃子,擺著一些奇怪的器具。身下是柔軟的床鋪,蓋著白色薄被。床邊高高掛著瓶子,某種透明**緩緩滴下,通過塑料管子和枕頭,流入她左手的靜脈血管。
這是一間非常可怕的噩夢,關於但丁筆下的煉獄。
幸好隻是一個夢。
她知道自己身處何地——美國,佛羅裏達州,一家私立醫療中心,隱藏在遼闊的濕地深處。在電話本和互聯網上都找不到這個地方,隻有一條曲折小路可以進入,萬一迷路便會淹死在沼澤之中。
床頭櫃上放著日曆,今天是2009年12月31日,再過幾個小時就是2010年了。
日曆旁邊有麵橢圓形的鏡子,卻被一快黑布蒙得嚴嚴實實,如某種原始巫術儀式,與幹淨整潔的病房極不協調。
窗外,可以看到大片茂密叢林,泛著夕陽金光的池塘,昆蟲與鳥兒不時飛過。佛羅裏達州氣候濕熱,即便12月也感受不到冬天,正式適合她居住的地方。
忽然,菲律賓女護士走進病房,擠出職業化的笑容說:“小姐,有位先生要來見您。”
“一位先生?”她緊張地皺起眉頭,“不可能,他不可能知道我在這裏!”
“就說您不想見他嗎?”
“恩。”
她下意識地發出含混不清的聲音。
“遵命。”
當女護士走出去時,她煩躁的叫了一聲:“等一等!還是請這位先生進來吧。”
五分鍾後。
病房裏走進一個中國男子,看起來五十多歲,穿著一件小馬哥的風衣,絕非泛泛之輩。
原來不是那個他。
而這個五十多歲的他,看到半躺在病**的她,第一眼無比恐懼,幾乎從門邊摔倒在地;第二眼卻是巨大震驚,仿佛天空瞬間坍塌;第三眼竟是難以言喻的痛苦,緩緩流下悲傷的眼淚。
他早就準備了許多話,此刻卻半個字都說不出口,倚靠在病房的牆上,捂著自己的胸口,大概防備突發心髒病。看著這個男人如此難過流淚,讓她剛從噩夢中平靜下來的心情,也變得灰暗絕望起來——她認識這個男人,很久以前就認識。
她的悲傷持續了好久,一男一女,一老一少,一個躺在**一個幾乎癱倒在牆上,就這麽僵持在病房裏,如同提前舉行葬禮。
半晌,夕陽漸漸從窗台隱去她才發出聲音:“你,別哭啊!”
老男人擦了擦眼淚,重新站直身體,卻不敢看她的眼睛,內疚地說:“抱歉,男兒有淚不清彈,是我的不對。”
他的聲音帶著台灣腔。
“沒關係,我已經習慣了。”
然而,她月這麽輕描淡寫,就越讓他難過:“雖然,他們已對我說了你的情況,我也作了心理準備,但還是想不到……想不到……”
他再度哽咽得說不下去了。
她隻能安慰受傷的小孩,安慰這個五十多歲的男人,自以為微笑著說:“我在這過得不錯,每天看看窗外的風景,聽聽音樂,不必為我擔心。”
但他劇烈地搖頭,更加激動:“不行,你不能一直這樣,我一定回拯救你的!”
“拯救?”她冷冷地回答,“我不需要任何人來拯救。”
“你需要!”
此話似有所指,她一下子緊張以來:“什麽意思?你讓他知道了?不,千萬別讓他知道!”
“沒有,這件事隻有我知道,我不會告訴他的。”
“你必須發誓!”
老男人無奈點頭:“好,我指天發誓,絕不泄露這個秘密!否則天打雷劈,墮入永恒的地獄不得超生。”
她著才柔和下來:“對不起,我必須這麽做。”
“但是,我不理解,一直不理解,你為什麽要這麽做?能夠告訴我嗎?”
“不,你隻需要保密就可以了,不需要知道理由,因為這是一個更大的秘密,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必須滅亡。”
他讓步了:“好吧,我答應你不再問了。”
“謝謝!”
“你還需要什麽幫助嗎?”
“我很好,不需要什麽。”
說完閉上眼睛,意思是你可以出去了。
“不,你需要的,我會幫助你的。”五十多歲的男人退出房間,“再見,你會好起來的。”
送走客人,重新支撐起上半身,看著窗外漸漸黑暗,打開床頭台燈。
白光籠罩房間,他把戀緩緩轉向床頭櫃,看到那麵被黑部蒙起來的鏡子。
艱難地伸出右手,一把扯下鏡麵上的黑布。
遮蓋多日的鏡子,發出耀眼的反光,清晰地映出了她的臉。
猶豫了幾秒鍾,終於看清了自己的臉。
又過了四分之一秒,她發出慘絕人寰的尖叫,如遭受地獄酷刑,傳遍整棟死寂的小樓,驚醒濕地中所有沉睡的生物。
鏡子照出了一張魔鬼的臉。
一張比蘭陵王的麵具更可怕的臉。
而剛剛做的那個夢,並不僅僅隻是一個夢。
至於她?
你們也許已經猜到——她的名字叫莫妮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