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藍雲舒

重生成公主了,很好!重生成美女公主,非常好!

可為什麽這個公主居然會婆婆不疼,丈夫不愛,小妾都可以騎到她的頭上拉屎……她到底幹了什麽?

居然能在短短三年內從一個皇朝的傳奇公主淪落至此!

不行!接手的是身體,不接手的是命運!

八卦小記駱曉飛決定,要徹底轉變這個局麵,她的命運她做主! 慢著……

怎麽這個白癡到奇葩的公主,其實好像並不是“別人”?

第1章 傳說中的賤人VIP

在拿到——不對,確切的說,是看到傅剛的結婚請柬的時候,駱曉飛的第一感覺是:這一天,終於來了!

心上人結婚了,新娘不是我,這大概是人世間每天都會上演的悲劇,隻是她更悲催一點:她的心上人,連結婚請柬都不會送給她!哪怕她愛了他15年——就像他討厭了她15年。

從13歲起,駱曉飛就想盡一切辦法抓住傅剛的心;到25歲的時候,她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敗得那麽慘:原來她的白皮膚、瓜子臉、微微上挑的大眼睛就是原罪——在傅剛眼裏,她的臉,隻能讓他聯想起那個害死他媽媽奪走他爸爸的惡毒女人!

說出這一切的那天,傅剛喝高了,拍著桌子對杜鋒說:我知道這對她不公平,但沒有辦法,我太討厭她的眼睛了,我太討厭她笑起來的樣子了!

坐在隔壁桌的駱曉飛淚如雨下。

杜鋒丟下傅剛過來想安慰她,卻被她一把推開。

杜鋒,是駱曉飛人生的另一個悲劇:他們在一個大院裏長大,讀著同一所小學和中學和大學,所有的人都覺得他比傅剛帥得多,而且對她好得無可挑剔……駱曉飛不止一次的想過,如果她能愛上杜鋒該多好!

她甚至真的跟杜鋒交往過兩周,卻在他第一次吻她的時候落荒而逃——那黏糊糊的感覺太惡心了!

與杜鋒無關,是她自己的心魔。看過半年心理醫生之後她才知道這個原因,並因此更加絕望。

現在,傅剛的結婚請柬就在駱曉飛的手上,這片大紅豔麗得讓她暈眩。請柬邀請的對象杜鋒就站在她身邊,眼神看上去比她還傷心。

這他媽的都叫什麽事啊!駱曉飛想,這倒黴的一幕就像她悲催人生的濃縮,她上輩子得做了多少壞事才會有這樣的報應!

那天,在哭著睡著之前,駱曉飛似乎看見一片無盡的紅色向她席卷過來,有一個聲音問她:

“你真的願意一切重新來過?”

“願意!當然願意!”

“無論付出什麽代價?”

“是的!無論要付出什麽代價!”

很久之後,她還會想起她的回答,然後明白了一個道理:無知者無畏啊,難怪世界上隻有傻子最開心!

……

是下雨了嗎?

迷迷糊糊中,似乎有幾滴冰涼的水珠落在駱曉飛的臉上、手上。

帳篷漏雨了?不對,怎麽好像還有好幾個人在哭?下雨有什麽好哭的?

駱曉飛想睜開眼睛看看,但眼皮卻沉得像上麵站了好幾頭大象,然後,一種火辣辣的痛開始在她的感覺裏蔓延,額頭、嗓子、肩膀,就像有人拿烙鐵在上麵炙烤一樣。

靠!當年她為了追傅剛在樓梯上失足摔下來摔裂了腳踝骨也沒這麽痛啊!她忍不住呻吟了一聲。

“公主醒了!”“公主醒了!”雨突然停了,一堆人在叫。

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下一秒鍾,駱曉飛的腦子裏突然劃過一道白光:難道,難道她真的中獎了?!穿越!還是公主!不知道是回到漢唐元明清,還是架空?不知道這個公主受不受寵,美不美貌?

作為一個跑了5年社會新聞的知名小強型記者,駱曉飛從來不缺乏敏銳的直覺和死纏爛打到底的毅力,想到中獎的可能,她本來疲憊疼痛的身體裏迸發出新的巨大力量——眼皮被撐開了!

短暫的模糊和暈眩退去後,駱曉飛眼前出現了一堆亂晃的女人臉,還有一頂挺漂亮的蚊帳,不對,是紗帳。

信息有點少,不過,不妨礙駱曉飛的大腦開始高速運轉:眼前的人個個都是一副含淚帶笑的鬼樣子,說明她剛才大概病得很重,說不定已經快掛了(廢話,不掛你能穿來嗎?);她們大多都梳著雙丫髻,說明是侍女或宮女身份,那麽她的便宜皇帝爸爸和皇帝老婆(不知道是大老婆還是小老婆)娘親顯然不在,說明這個公主不大受寵;這些小姑娘們長得都挺不錯,看來本尊大概也錯不了,前世好歹也有美女一枚,駱曉飛不大能接受這輩子變成個醜丫頭,哪怕是醜公主……

駱曉飛正在胡思亂想,眼睛最大的那個小姑娘已經擦了擦眼淚,輕聲說:“謝天謝地,公主終於醒了,如夢,你去把藥熱了端過來,如梅,你去跟李媽媽說一聲,打發人請太醫過來,公主,你感覺怎麽樣?”

駱曉飛心說,丫頭你錯了,是謝天謝地,你家公主終於掛了,本人現在感覺很疼,而且很亂……不過她謹慎的沒有開口,看著帳頂,保持茫然狀:至少到目前為止,她的腦子沒有身體前任所有者的任何記憶,說不得要祭出穿越女第一常用法寶:失憶。隻是目前朝代不明,身世不明,環境不明,敵情不明,還是謹慎第一、少說少錯的好。

哎,頭頂上這頂紗帳看來真不便宜呀,輕如雲霞的薄娟質地,繡的幾支荷花鮮麗得似乎能散發出清香來……原來古代紡織技術,真的比現代要強!

因為喜歡古代工藝品,駱曉飛原來也看過不少古代染織作品的圖片與實物,但當其中的珍品洗去時光累積的暗沉,鮮活的出現在眼前,那感覺是完全不一樣的!駱曉飛暗暗握了下手,尖利的指甲劃過手心,疼痛似乎在以另一種方式提醒她:此刻的她與前世真的已經隔了無數的時光,她和傅剛已經在兩個世界裏,永遠再也看不見對方。

對他來說,這大概是個特大喜訊吧。

“公主,別傷心了,身體要緊。”有人帶著哭音在耳邊說。駱曉飛這才發現自己的眼角已經濕了,淚水順著鬢角流向耳朵,然後被一塊輕柔的帕子拭去。

還是那個大眼睛的小姑娘,她強忍眼淚的樣子看起來比駱曉飛還要難過,頓時讓駱曉飛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條件反射的想說“對不起”,卻發現自己的嗓子幹澀疼痛得完全說不出話來。哎呀,好險!

大眼睛小姑娘顯然立刻發現了自己的公主說不出話的狀況,強忍的眼淚頓時滾滾而落,一麵還要安慰她:“公主別說話,太醫說了,你傷了嗓子,要靜養幾天才能好。”

傷了嗓子?那就是失聲咯,還要不要失憶呢?駱曉飛警惕的仔細感覺了一下,發現脖子那裏是從裏到外一圈都疼得厲害,不像是感冒生病,倒像是……上吊?

可上吊會把肩膀和額頭也吊得這麽疼嗎?

“咣當”一聲巨響,駱曉飛嚇了一跳,所有的丫頭也都回頭去看,大眼睛的小姑娘突然張開雙手,緊張擋在駱曉飛麵前,然後她的身子一個趔趄,一個比她高了整整一頭的年輕男子出現在駱曉飛的床前。

“公主殿下,你終於醒了!不過是碰了一下,我還以為你要昏上十天半個月呢!現在可以讓敏兒從佛堂裏出來了吧?”

呃?這是什麽狀況?駱曉飛看著眼前這張應該挺清俊,但現在卻被怒氣搞得有點扭曲的臉,發自內心的茫然起來——好像還挺眼熟的,可她認識這麽齜牙咧嘴的男人麽?

“二爺您別這樣!公主她才醒,這次她是真的傷得很重,不信您問太醫!”大眼睛的小姑娘撲通跪下,哀求這位“二爺”。

駱曉飛眼珠轉了轉,這個情況麽,根據穿越文狗血定律,“二爺”似乎像是本尊的丈夫,他嘴裏的敏兒就該是該瞎眼負心漢的心頭小妾了,她接手的這個倒黴公主應該是被自己丈夫推倒撞傷丟命的……但是,公主的老公不應該叫“駙馬”麽?駙馬會揍公主也就罷了,醉打金枝麽,怎麽還能納小妾?而且他把公主都快打死了居然不害怕不請罪,還理直氣壯的來為小妾找場子?

慢著,“這次是真的傷得很重”,難道以前還有假的不成?

駱曉飛簡直茫然得不能再茫然了,但下一刻,她覺得自己的頭發騰的立了起來,因為這位“二爺”已經一腳把大眼睛小姑娘踹了出去!打女人!畜生!

如果不是渾身沒有一點力氣,駱曉飛估計自己能撲上去把這個衣冠楚楚的人渣咬死!

大概是被她眼裏的怒火嚇了一跳,這位“二爺”往後退了一步,隨即冷笑起來:“怎麽,我踢她一腳你心疼了?你踢敏兒的時候怎麽沒想想後果!”

廢話!女人打女人,而且是正房踢小三,有什麽好稀奇?算了,搞不清狀況,又沒有力氣打架,隻能忍下這口氣,不過這張臉太討厭了,她決定閉上眼睛生氣。但隨即,臉上一疼,一隻手用力戳上了她的鼻子:“你別給我裝死!去跟夫人說你沒事了,讓她把敏兒放出來!”

我靠,是可忍孰不可忍!駱曉飛怒視著眼前這張同樣怒火萬丈的臉,如果不是沒有力氣,她絕對會一口咬掉那根混賬手指頭!

突然間,眼前一花,一個瘦小的身影擋在了她的麵前,而那個“二爺”已經踉蹌著退到了門口。隨即這個瘦小的身影轉身跪下,磕了個頭:“奴婢不遵公主吩咐,對二爺動手了,求公主處罰!不過您就是打死我,我也絕不能再眼睜睜看著二爺傷您了!”

這是個膚色微黑,五官清秀,卻有兩道濃麗劍眉的小姑娘,滿臉都是倔強。

而駱曉飛滿心都是個囧字,我的天,本尊到底是哪路神仙?這樣忠心又給力的丫頭也舍得罰,而且是因為保護了自己去罰她!

濃眉的小姑娘已經站起來,以一種小母雞的姿態護在床前,那位“二爺”的臉越發青了,但沒有再衝過來。

駱曉飛用力抬了抬脖子,想讓自己坐起來,但不知道是接手的身體太弱,還是身體靈魂還沒磨合好,居然轉轉脖子都很艱難,好在身邊有以察言觀色為生的專業人士:“公主,您想起來?”大眼睛的小姑娘趕過來,駱曉飛用力眨了眨眼睛,她立刻輕柔的將她扶起,她背後墊上靠墊,又伸手牢牢的扶住她。

駱曉飛長出了一口氣,坐起來之後,她才發現,這屋子不算太大,也就是二十多平方米的樣子,屋裏的陳設相當精致,一色黃梨木家具,配著雪青色的床帳與淡青的窗紗,在屋裏七八隻粗大蠟燭的照射下,顯示出一種古色古香的雅致。

看著床邊那張透雕花牙小幾,又看了看梳妝台那柄金銀平脫的鼎形銅鏡,駱曉飛心裏的鬱悶與怒氣消散了不少:這些東西,隨便一樣傳到21世紀,都是老多老多的錢啊,記得前兩年倫敦佳士得拍賣的一個銅鏡,比這個品相可差太多了……打住!又走神了。

屋裏一片寂靜,“二爺”的喘息顯得分外粗重。駱曉飛注意到,除了大眼睛的小姑娘和濃眉毛的小姑娘護在自己身邊外,另外幾個丫頭都退到了一邊,瑟縮的低頭裝作不存在。

媽的,我穿的到底是哪門子公主啊?病得快死了也沒有正經主子過來探看,駙馬一見麵伸手就敢打,連身邊伺候的人貼心率都這麽低——聽剛才濃眉毛小姑娘的話,似乎該公主寧可挨揍,也不讓身邊的丫頭攔著駙馬,誰攔就往死裏罰誰……

難道說,難道說,現在的我,就是傳說中那種極品大花癡外加賤人VIP?

第2章 傳說中的夫人

“夫人來啦!”

門外傳來清脆的聲音,思維渙散中的駱曉飛精神一振。剛才還在努力縮小自己的兩個丫頭嗖的越過“二爺”、躥到門口、打起門簾:“夫人請進!”

人才啊!就這速度這跨度,駱曉飛見過的人裏,也就是劉翔能跟她們拚一拚。

“嗯,你們公主怎麽樣了?”和這把低柔而不失威嚴感的聲音一道出現在門口的,是一個珠釵高髻的端莊身影,身邊擁簇著四五個丫鬟媳婦。

“見過夫人。”屋裏的丫鬟們整齊的福了下去,大眼睛大小姑娘沒有起身,依然小心的扶著駱曉飛,這讓她心頭一暖;而濃眉小姑娘回頭看了一眼,才低頭回答:“回夫人,公主剛剛醒了。”

“起來吧,都怪你們不曉事,才讓公主出了意外,好在公主福大命大,不然看我怎麽收拾你們!”貴婦人似乎沒有看到坐著的駱曉飛,眼光先隻在丫鬟身上一掃,又對“二爺”說:“宇兒,你矗在這裏做什麽?還不去看看你媳婦!”

二爺卻仿若不聞,向貴婦請了個安,便依然鐵青著一張臉站在了旁邊。貴婦人皺起了眉頭,卻也沒再說什麽,自己向床前走了過來。

駱曉飛放低了眼光,看著那條越來越近的泥金雲紋的青色八幅長裙,心裏拔涼拔涼地:看來前任的處境已經糟得不能再糟了,不但丈夫是擺明了的厭惡,這個婆婆也不待見自己啊!擱現代,就相當於單位頂頭小BOSS看見自己就生氣,上頭大BOSS看見自己也挺煩,這還混個P啊!

眼見大裙子已經到自己跟前兩步,停住了,駱曉飛才條件反射掙了掙,還沒想好要拿出副什麽表情來,已經聽見貴婦人道:“公主您別多禮,身子要緊,怎麽樣?可好些?”

駱曉飛張張嘴,發出嘶的一聲,委婉而明確地表達出自己嗓子壞掉了的事實,身後的大眼睛趕緊解釋:“夫人,太醫說公主傷了嗓子,這幾天都不能說話了。”

“喔?”貴婦的眉毛優雅地皺了起來,“看來這次……”忙又轉了臉色:“如玉,太醫開的藥給公主喝了沒有?”

這個大眼睛的小姑娘原來叫如玉,駱曉飛提醒自己要記牢這個名字,耳邊就聽見她回答:“回夫人,公主醒的時候藥已經涼了,剛讓如夢去熱。”

“好,那太醫就在前院……”

“已經讓如梅打發人去請了。”

“好。”貴婦人優雅的微笑著,臉色和藹地對駱曉飛道:“公主這次是受委屈了,都怪宇兒不曉事,我已經幫你教訓過他,他再不敢了的,袁氏也是個不省心的,我打發她去佛堂為公主祈福去了,你不好起來,斷不能讓她出佛堂一步!”

駱曉飛心裏略微鬆了鬆,不管這話有多少可信度,至少大BOSS還有誠意擺出這副態度來,總比麵皮撕破了好。她正努力要擠出點感激的微笑來,隻聽那位“二爺”冷冷的哼了一聲。

駱曉飛條件反射的挑眼一看,這一次,燭光清晰的照亮了他的臉,他的臉色雖然還青著,五官卻好歹沒到處移位了,可這張臉!天哪!這不是杜鋒的臉嗎?剛才他一直背著光,自己初來乍到的又慌亂又生氣,隻覺得怪眼熟的,卻沒仔細看,才會一時沒認出來。現在看看,這張臉跟印象裏那張,雖然要年輕上七八歲、瘦了個二三十斤、加白至少四個以上色度,發型身段也頗了不同,但毫無疑問應該就是同一張!

難道他也穿過來了?我要不要跟他對個暗號?天王蓋地府?飛雪連天射白鹿?

駱曉飛隻覺得腦子一片混亂,隻能呆呆的看著那張又熟悉又陌生的臉,神馬夫人丫鬟的都變成了浮雲啊浮雲。

那“二爺”似乎也覺察到了駱曉飛的目光,臉上立刻流露出毫不掩飾的鄙夷嫌惡,仿佛看見了一坨狗屎般斷然轉過頭去。

看見熟悉的臉上露出這種完全陌生的神情,駱曉飛一震,腦子立刻清醒了幾分,這才看見貴婦人也略略皺起了眉,駱曉飛心裏一凜,卻立刻發現對方的皺眉似乎僅僅是有點不快,並沒有半分吃驚懷疑的神色。

看見駱曉飛目光回轉,貴婦人笑了笑:“你這孩子。”又回頭道:“宇兒,你還不過來跟公主認錯?”

“二爺”冷哼了一聲道:“母親之命,宇辰原不敢不遵的,但我若認錯,不是更漲了她的氣焰,今兒她敢踢敏兒,明兒就該踢我了!”

貴婦人臉色一沉,正想說什麽,門外有人道:“太醫來了。”

濃眉毛的小姑娘立刻上來放了床帳,又將駱曉飛的手放到帳外,在上麵搭了一條雪白的絹帕,轉眼間,幾個丫頭也早攙著貴婦避到旁邊的另一間房裏。

隔著床帳,就見一個瘦瘦的老頭走了進來,低頭走到床前,伸手便開始診脈。駱曉飛原來也去看過中醫,不過是診個十幾秒鍾的脈、問幾句症狀便開藥,卻見這次診脈的時候出奇的長,診了足足有一盞茶的時間,然後又換了左手,又診了半盞茶多的時間,才放了手來,駱曉飛還等著他問,卻見他已經一言不發的就退了出去,從頭到尾,不但一言不發,連頭也沒抬起來過。

駱曉飛正在納悶,隻見有個上年紀的媳婦已跟了出去,如玉拉開床帳,那媳婦一會兒工夫便回來了,先到裏間跟貴婦人說了幾句,駱曉飛耳朵尖,聽著依稀是“先頭有些凶險,”“如今平穩了”“吃藥調理”。就聽那二爺冷笑著說:“什麽昏迷不醒,倒也要有些新鮮的把戲才好!娘您可以放心了,就讓敏兒從佛堂出來吧,又是有身子的人,這都兩天了,我怕她受不住。”

“還不是你幹的好事!”貴婦壓著聲音,音調卻明顯尖銳起來:“你以為我想委屈我孫子麽?她雖然是大燕人,又為要嫁你跟父兄都翻了臉斷了來往,但好歹也是正經的金枝玉葉,她願意以平民禮嫁入杜家,是為了討你歡心,你以為她就真是平民不成?沒事也就罷了,真有個三長兩短,信不信你和你的敏兒就都得陪葬!我們杜家都要受牽連!你要寵敏兒也要有個度,我讓她在佛堂裏靜靜心,不為她衝撞了公主,就為讓她知道她到底是什麽身份!”

“敏兒身份哪裏不好了?金華袁氏的女兒,我看隻怕比一個除了名的大燕公主還要高貴點!”

“你糊塗!你以為我顧忌的是大燕?她原來雖說如何尊貴,但就嫁你鬧的這一出,便在大燕什麽也不是了。可別忘了得臉的是誰?是皇上!不然皇上會巴巴的自己出嫁妝把她嫁過來?若是沒三年,說是杜家寵妾滅妻把她弄死了,皇上的臉往哪裏放?我原以為你是明白的,這親事又是委屈了你和敏兒兩個,所以你們怎麽鬧我也不管,但到現在你居然還不明白?你是要害死我和你爹爹才放心麽?”

“咚”的一聲悶響,那邊廂,“二爺”大概是跪下了;這邊廂,駱曉飛含淚望蒼天,連歎氣的力氣都沒有了:原來就知道這個公主是個傻的,沒想到能白癡得這麽奇葩,她把自己害死了不要緊,以後她駱曉飛可怎麽辦才好?

眼見這個杜家的二爺低頭走了出來,又狠狠的瞪了她一眼,才快步離開了房間。

貴婦人也慢慢走了出來,看見駱曉飛怔怔的,眼底劃過一絲陰鬱,麵上卻笑著道:“公主放心,太醫說了您的傷已經不打緊了,慢慢養著就好,你就好好歇著吧,明兒我再來看你。”

駱曉飛茫然的看著她,剛才的打擊來得太沉重:本來以為混上了一個養尊處優的公主,可以過過欺男霸女、混吃等死的逍遙日子,結果卻是穿進了一個腦袋先進水後被門夾的絕世二百五,沒有娘家的支持,沒有丈夫的寵愛,婆婆也不待見,估計還沒法和離。她以為她在21世紀的生活就夠悲催了,可跟這處境一比,那就是天堂啊……駱曉飛欲哭無淚的看著眼前的貴婦人,隻想跟她說:您趕緊給我毒藥毒死我吧!

貴婦人顯然沒有聽見駱曉飛的心聲,看見她茫然又悲傷的樣子,忍不住皺了皺眉,一邊的如玉忙上前行了一禮:“多謝夫人。”

不大功夫,貴婦人帶著人浩浩****的走了,駱曉飛茫然的被如玉服侍著喝了藥,又淨了臉,茫然的聽她在耳邊嘮叨了無數遍寬心、身體要緊什麽的,最後,茫然的睡下了。

蠟燭不知道什麽時候熄滅了,紗窗外隱隱透進月光的銀白,可嘴裏藥的苦味卻似乎越來越濃,苦得她恨不能放聲大哭一場,連屋子裏香爐散發出來的淡淡香味,也越來越沉膩,膩得她透不過氣來。

怎麽辦?我該怎麽辦?駱曉飛盯著床帳,生平第一次覺得:比起不知道怎麽活下去的迷茫和恐懼,永遠再也見不到傅剛的悲傷,不算什麽,真的不算什麽。

第3章 傳說中的杯具人生

接下來的三、四天,駱曉飛過上了吃了睡,睡了吃的豬樣人生,頭兩天整個的昏昏噩噩,常常連自己在哪裏都想不起來,從第三天起身體才似乎慢慢好轉了,但心情卻依然無法輕鬆起來。

首先,她確認,她真的是穿了,回不去了。每天早上醒來的時候,她都滿懷希望能看見自己熟悉的泛著黃帶著水漬黑點的天花板,但映入眼簾的,卻永遠是那該死的藕荷色紗帳——連一根絲都沒脫!

剛剛看到這頂紗帳的時候,她新鮮,她刺激,她慌亂,而忘記了對原來生活和原來那個世界的懷念,之後這幾天,悲傷才如潮汐湧起,讓她時時在認識到“再也回不去了”的那一刻,幾乎無法呼吸。爸爸媽媽大概還好,反正很早以前他們就各自有了自己的新家庭、新孩子,但那些和她一起哭過笑過分享過秘密的死丫頭們會怎麽樣了?還有傅剛、還有杜峰……不能想,不能想了……

其次,她確認,大概因為人品問題,她不但沒分配上啥穿越大福利,前任的記憶技能好像也沒有接收到——也許這是好事,萬一白癡這種玩意兒傳染呢?

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這具身體顯然沒有近視眼,耳朵還特別好使——這也罷了,以前駱曉飛耳朵也很好(估計是因為眼睛從小就近視了,耳朵隻好自行進化);目明,那可是駱曉飛的夢想,現在5米外的窗紗上落了一蚊子她都能看見!有這視力,不去當偵察兵真是太可惜了!

最後,也是最悲催的一點是,通過這兩天的觀察,她發現這具身體在府裏的地位真的相當低。身邊的丫頭裏,除了如玉、如翠(就是濃眉毛的小姑娘),還有那天出去熱藥、找太醫的如梅和如夢,還算貼心,其餘幾個,說得好聽是與她總是保持了一定距離,說得不好聽,那眼裏根本就沒有她。

這幾天太醫倒是隔天會來請一次脈,其餘就再沒外人來過——估計她的情況自然有眼報去杜夫人那裏回稟,但麵上打發人過來看看會死嗎?原來還以為杜夫人多少有點顧忌,現在她明白了,杜夫人顧忌的其實隻有一件事:這個公主,必須得是活的;至於活得是好是壞,無所謂!而杜府別的主子——丫鬟偶然的交談裏會提到的什麽三爺、大小姐之類,估計連她活沒活著都不關心。

沒人關心,就意味著沒有價值,沒有價值意味著……駱曉飛不寒而栗。

駱曉飛歎了口氣,仔細看著眼前細心伺候著她的四個丫頭——如翠大概是個有功夫在身的小丫頭,做事也幹幹脆脆的;如玉則應該是她的首席大丫頭,沉穩細致,一般的事情都是由如玉來分配指揮的;如夢是個長著雪白圓臉,永遠笑摸樣的甜美小姑娘,似乎對飲食藥膳很是拿手;如梅呢,是一副滿身消息的伶俐摸樣,去院外的活計都是交給她的。

丫頭都是好丫頭啊,可惜跟了個傻得出血的主子!

不知道為什麽,以前聽過的一句話突然出現在駱曉飛心裏:所謂人生,就是改變可以改變的,接受不能改變的。慢慢的咀嚼著這句話,駱曉飛閉上了眼睛:不能改變的,是她穿越的事實,是接收了這具身體的事實;那麽,可以改變的呢?

不不,她不要把白癡繼續當下去,豬一樣的等著在這個院子裏被人嫌棄死或者自己窩囊死。上帝造這個世界都隻用了六天,難道我駱曉飛接收一個世界需要比上帝還多的時間?

終於,第五天,在駱曉飛醒來睜開眼睛,再次確認眼前的是紗帳不是天花板後,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對趕上來服侍自己的如玉、如夢說:“你們多說說話。”

兩人一驚,如夢先笑了起來:“公主你能說話啦?”如玉靜了靜,卻問:“您想讓我們說什麽?”

駱曉飛刻意把聲音壓得低沉些,本來已經隻是略有些沙啞的嗓子越發顯得幹澀,含糊道:“太靜了,悶,想聽聽,以前的事,隨便說。”

如夢立刻點頭說:“好啊好啊,說以前我們騎馬打獵的事情可好?”駱曉飛微微一笑,她早看出來如夢是四個人裏最愛說愛笑的,果然這提議正中她下懷!

果然,幾天的沉悶大概把幾個丫頭都憋壞了,尤其是如夢和如梅,整整一天,兩個人就像小鳥一樣嘰嘰喳喳講個不停,如玉如翠話雖少些,但看見說得越多,駱曉飛的表情似乎就越愉悅,也漸漸願意插話了。吃過午飯,駱曉飛又特意讓如玉如翠多去休息,晚上好守夜,如夢如梅越發說得高了興,駱曉飛又總在關鍵地方問上兩句,於是兩個丫頭該說不該說的都倒了出來。

雖然在半天多的閑聊裏,得到的信息隻是零碎的,但她駱曉飛最擅長的是什麽?就是從零碎材料中找到有價值的線索,還原新聞原貌啊!想當年,她看電視劇,隻要看看主題歌裏的鏡頭,就能把故事猜個八九不離十,何況現在有這麽多信息!就像在白紙上一點點拚出一個輪廓,這具身體的故事慢慢展開在駱曉飛麵前,還真就像一個茶幾——上麵隻放著一個巨大的杯具!

話說本尊的確是如假包換的公主一枚,還是大燕皇帝唯一的女兒,王室裏的明珠,大燕最尊貴的公主。從小,該公主同誌就聰明過人(駱曉飛注曰:比她還笨的人能笨成啥樣啊),無論騎馬、射箭、讀書、繪畫都是宗室女子裏最好(駱曉飛注曰:估計是別人讓著她,要不就是大燕貴女都是遺傳性癡呆),還得到了天師的祝福,原話是:天生富貴,惜有大劫,多行善舉,有緣重生(駱曉飛打了個哆嗦:這話說得怎麽讓人這麽發冷呢?)

到了公主殿下13歲那年,大理的安然公主前來和親,嫁給了皇帝,封為敬妃;公主從那時候似乎就對南方的大理開始著迷,纏著敬妃很是學了些南人的東西。16歲太子殿下來大理參加文安帝的壽宴,她也死活跟來了,先是在大理的接待晚宴上大出風頭,後來又多次打扮成南人女孩的樣子溜出使館到處遊玩,不知怎麽地,看見了最新出爐的恩科狀元杜二郎打馬遊街。在文成帝的壽宴之上,本尊以一曲地道的《高山流水》讓帝心大悅,又知她喜歡南朝風物,便讓她隨便選一樣自己喜歡的,結果她選了杜二郎……

之後的事情如夢如梅再大嘴巴也是不會說,不好說;好在駱曉飛從那天杜夫人的話裏能推斷出一二:由於該公主腦子當時已經全部是水,不但沒有借勢就“要”了杜二,還要把自己打包成平民嫁進來,大燕自然不高興,這不是在外交場合丟大燕的人麽?大概幹脆就不承認她的公主身份了;大理的皇帝卻高興壞了,歡天喜地的當了她的娘家人,然後就坐著看笑話。

而公主殿下也就盡心盡力的出演著笑話女主角,到杜府混了三年,越混越慘,對杜二郎卻依然癡心不改,直到被掐著脖子推到地上……

原來駱曉飛多少對占了公主殿下的身體還有點內疚,現在卻越來越覺得虧得慌:公主殿下這樣活著,還不如早死早超生。隻是難為她駱曉飛一個新時代的大好女青年,雖然愛情上不順了點,工作上偷懶了點,但好歹也是每年做義工,每月捐錢給紅十字基金,每天給流浪歌手乞丐零錢的善心人士啊,怎麽就攤上這麽巨大的一個爛攤子呢?

上世裏,駱曉飛苦戀傅剛已經夠執著夠不計自尊了,隻是跟這位公主殿下比起來麽,唉。

腦子動了這麽半天,駱曉飛也有些疲倦,不知不覺的就睡著了。

慢慢的,在她的眼前出現了一片無邊無際的大草原,有人在舉著她歡笑:“朕的女兒,一樣是有翅膀的雄鷹!”

仿佛是一場無比漫長的電影,駱曉飛看見了一個女孩的故事,從懵懂到長大,這個叫慕容洛妍的女孩所經曆的悲傷喜悅都清晰的出現在她的視野裏,她時而就是這個女孩,用她的身體感受著北方山川草原上清新的風、痛快的雨,時而又是一個旁觀者,看著這個雄鷹般的姑娘自己折斷了翅膀。她看見她坐在酒樓的窗口,一眨不眨的看著樓下騎馬戴花的文雅少年,眼睛裏射出狂熱的光芒;她看見她在金碧輝煌的宮殿上滿懷憧憬的說“我隻要杜二郎”“願以平民下嫁,與袁妹妹同事二郎!”;她看見她決然的告訴憤怒的大哥:唯我所願,至死不悔;之後的一切迅速變得模糊跳躍了,似乎“她”也不願意再回想這三年的生活,隻有等待和屈辱、絕望的生活……

“公主,醒醒,公主,醒醒!”有人在輕輕的叫她。駱曉飛睜開眼睛,眼前出現了如玉的臉,她的腦海裏迅速出現了另外一個名字:天珠!

“天珠?”駱曉飛試探的叫了一聲,如玉一驚,隨即笑了:“公主睡迷糊了,好久沒叫我這個名字了呢。”駱曉飛的腦子裏“靠”了一聲:“老天你耍我!早不給晚不給我進行記憶輸入,偏偏在我費盡力氣套完話拚完圖,你就想起來把以前的記憶全給我了!”最要命的是,如果這就是傳說中的“記憶輸入”,那麽,她剛才還看到了兩張臉,兩張她應該無比熟悉、此刻卻隻能讓她寒毛倒豎的臉……她需要一麵鏡子!!卻聽如玉問道:“太醫要來診脈了,公主可先要喝口水?”

駱曉飛搖搖頭:“讓他進來。”身體,對她來說,已經不是什麽大問題了;記憶,基本也有了(除了最近三年),問題是以後怎麽辦?這個,太醫能告訴她麽?

第4章 傳說中的重生

太醫依然是那個老太醫,待他再次診完退下,自有管事媳婦出去問他。這次不知道是因為老太醫聲音比平常大了,還是駱曉飛耳朵越發好了,她清楚的聽見那老太醫道:“公主底子是極好的,先看著雖然重,卻好得極快,再按我新開的方子吃兩天藥就行,後天我再來看。隻是,公主這幾天的脈象十分古怪,肝鬱的症狀竟是好多了,但大起大落的,老夫以前也沒見過,雖說傷是大好了,還是請公主莫要大喜大悲的好。”

駱曉飛心說,嗯,讓你穿越到21世紀,我保證你老人家會比我更大喜大悲,要不我們賭一把?

不知道為什麽,“脈象古怪”四個字在她心裏又轉了一圈,似乎有點什麽東西,偏偏又抓不住。

一會兒,如夢挑門簾進來,笑道:“這下好啦,太醫說了,公主大好了呢。”駱曉飛也微微一笑,無論如何,身體總是革命的本錢,按亦舒師太的標準,她現在大概沒有太多的愛,也沒有足夠多的錢,若再沒個健康的身體,就真一點指望也沒有了。看來這身體底子是好的,隻是不知道以前鬱悶成什麽樣子了,這幾天她這樣愁死百結的,居然還不如以前肝鬱……杯具呀!

不過現在最重要的不是這個,駱曉飛慢慢撐著身子坐起,如玉立刻走了過來,一麵扶她,一麵問:“公主想要什麽?”

駱曉飛指了指梳妝台上的銅鏡,如玉便問:“您可是要照鏡子?”駱曉飛點點頭。卻見如夢輕快的走到梳妝台前,打開一個桌上的一個首飾盒,拿了一麵小小的圓鏡過來。

駱曉飛心道:“原來古人還會做這麽小的銅鏡……”卻見那鏡子已伸到自己臉前。一時間,她的頭頂仿佛有天雷炸響,所有的毛孔在一瞬間緊緊收縮——還好,駱曉飛從小就有怪癖,真正受到驚嚇的時候,會立刻變得麵癱般毫無表情,因此,在別人眼裏,她隻是麵無表情的對著玻璃鏡裏的自己發呆。

沒錯,是玻璃鏡,是前世裏常見的精美小圓鏡,駱曉飛自己的包裏就常年帶著一個。但更可怕的是,那圓鏡裏反射出的,是一張駱曉飛極其熟悉的臉:她自己的臉!

這一刻,她倒寧可這麵圓鏡裏出現安吉麗娜·朱莉的臉,哪怕是吳君如楊千嬅的臉也行啊!

半響,她耳邊的嗡嗡聲才漸漸退去,腦子冒出的第一個念頭是:這鏡子邊上的薔薇花仿安娜蘇還仿得真像!第二個念頭是:也許,總比看見一臉大麻子強?

其實仔細看看,鏡子裏的少女比她看慣的那張要美很多,皮膚更白皙,五官也更精致,而且沒有一點斑——駱曉飛雖然也是公認的美女,但臉頰上的雀斑有點多,又有幾點痘痕,因為皮膚白,反而加倍的難以掩飾。現在好了,鏡子裏的女孩肌膚如雪,卻毫無瑕疵,生生的就美了幾個檔次。

駱曉飛閉上眼睛,壓下了滿腹的心思,為什麽現在會有玻璃?還會有看上去很像安娜蘇的花紋設計?想起來了,這鏡子是大燕皇帝給的,說是先聖皇燕太祖費盡力氣做的,總共隻得了三麵……這說明什麽?

更要命的是,既然這張臉真的就是自己的那張,那麽,剛才在夢裏反複出現的那張酷似傅剛的臉,也一定不是自己的錯覺!

那是一個和她一起長大的小夥伴,是三哥的最好的兄弟,是大燕的年輕將軍,很多人覺得他會是駙馬的好人選,可公主本人顯然沒這個想法。在本尊看來,這個叫澹台揚飛的男人,不過是大燕無數粗魯武人中的一個,就算他從來都對她百依百順又怎麽樣,就算父皇王兄他們都最愛拿他來打趣又怎麽樣?他不是她的夢想!偶然高興了逗逗他也就算了,別的,他的火熱,他的落寞,跟她有什麽關係?

如果說以前駱曉飛隻覺得慕容洛妍的死是活該,那麽現在她很想親手再掐死這個白癡公主一次——呃,實施起來難度有點大。而且更重要、最重要的是:這個“她”恐怕還不能算是別人。

“你真的願意一切重新來過?”

“願意!當然願意!”

“無論付出什麽代價?”

“是的!無論要付出什麽代價!”

穿越前一夜的話從未如此清晰的出現在她腦裏過,而現在,她終於明白這兩句話是什麽意思了:

慕容洛妍,就是她駱曉飛的前世,就像杜二郎杜宇辰是杜鋒的前世,澹台揚飛是傅剛的前世一樣。前世的她欠了澹台揚飛,所以後來才注定為他痛苦。林黛玉不是還淚來的麽?那她就是還債來的。至於杜鋒,嘿嘿,誰叫你這輩子這樣對我,你活該!

搞了半天,原來這不是穿越,是重生——就是重生得遠了點。

不知道為什麽,在確認了一切的這一刻,駱曉飛從所未有的心平氣和起來,那是兩輩子加起來將近50年都沒有過的平和:人生原來不過是欠情還情,欠命還命,有什麽可憤憤不平的呢?最不濟是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幹淨!而且,既然老天給了她這個重生的機會(看來多做義工多捐善款還是有用的啊),一定不是來讓她把錯誤進行到底的!

此生,此世,沒有駱曉飛了,隻有慕容洛妍!而且,她的眼前也沒有任何多餘的選擇項可供挑選:重生一次,她的挑戰不是能不能在這個深宅大院裏活下去,而是能不能回到大燕,在這輩子就還上澹台揚飛的情債。

無論從理智上,還是從感情上,這都是此刻擺在她麵前的唯一出路。

第5章 傳說中的情蠱

這一天的上半夜,升級重裝版的慕容洛妍喝了八次水,出了兩次恭,腦子還是一片漿糊。

她在記憶庫裏拚命翻找,似乎都沒有找到太多對擺脫目前困局有用的信息,回想了無數網絡穿越小說的情節,也沒有發現可以借鑒的案例:她騎射雖然不錯,卻不是什麽武林高手;經商這條路子,對她來說更是行不通;勾搭上前來看病的醫生或者男主的兄弟?開什麽玩笑!醫術毒術仙術,統統的不會……她最擅長的,不過是見縫插針的搞采訪,難道要去獨家訪問杜夫人,請問你是怎樣成長為一個合格的古代主婦的?

當如玉(雖然她更喜歡天珠這個名字),第九次問她:“公主您需要什麽?”洛妍心裏一聲長歎:算了,不想了,車到山前必有路,有路必有自行車。

半夢半醒之間,兩世生活的零碎片段似乎又在腦海裏循環播放;她看見美麗優雅的敬妃低頭間,脖子裏露出的那個玉佛掛件,“這個掛件是天龍寺高僧加持過的,不但能祈福驅邪,還能不沾蠱禍呢。”“蠱是什麽?”“你們大燕地寒,沒有這些害人的東西,我們大理那裏可不一樣,像你這樣漂亮的年輕女孩子是不會在外麵輕易吃喝的……”“為什麽?”“萬一被黑心人看見下了情蠱怎麽辦?”

一個激靈,洛妍睜開了雙眼,夢裏的對話再次在腦中流過,她發現,自己終於找到了需要東西!

接下來的事情就容易多了,當紗窗外透入第一絲曙光的時候,洛妍已經將計劃書在心裏默記了三遍,然後,放心的睡死了過去。

再次醒來的時候,已是日上三竿。如玉如翠(她原來應該叫青青)的眼神裏有些擔心,洛妍卻覺得前所未有的神清氣爽,不顧她們反對,她試著起來走了兩步,腳果然還有點軟,但在屋裏走完一圈便好了很多。

早點是最簡單的碧粳粥和四樣精致小菜,洛妍足足喝了三碗——讓如梅(原來是叫梅子吧)驚得睜大了眼睛。

吃過飯後,洛妍讓人將她扶到梳妝台上,如夢(還是原來的“小蒙”更好聽)動手為她挽了個簡單螺髻,又在頰上、唇上略用了些胭脂,銅鏡裏的少女立刻變得明媚許多。洛妍一邊把玩這妝台上的小瓶小罐,心道:“原來真有天從人願這回事。”眯著眼睛歎了口氣:“這些天骨子都躺軟了,今天要出去走走才好。”

如玉躊躇道:“公主你身子剛好些……”

洛妍一笑:“我知道你擔心什麽,就在我們自己院子裏走走,並不出去,可好?”

重生六天,這是洛妍第一次出了這間屋,第一次曬到太陽,空氣清新,陽光溫暖,她舒服得隻想歎氣。閉上眼睛感受了一會古代陽光的味道,洛妍才仔細打量自己居住的這個小院——其實相當不小,布局類似於後來的四合院。自己所住的北房三間正房帶兩間耳房,東西各有三間廂房,南麵大約是門,不過站在院裏是看不見的,因為院落裏花木扶疏,東南角落是一片小小的竹林,靠南邊居然還有座兩三人高的石屏。

“真奢侈啊!”洛妍心情愉快的鄙夷著自己。院落有丫鬟上來請安,洛妍胡亂點點頭也就罷了。不知道為什麽,她的腦袋已經放了兩天小電影了,但與近來三年有關的卻幾乎沒有。地方、人、事,統統空白——不過沒關係,這對她的計劃不但沒有影響,反而更有幫助!

在院子裏慢慢走了一圈,正是秋高氣爽的時節,太陽雖然還有熱度,風卻清涼宜人得緊。洛妍找了處花木繁盛的地方,讓人拿了躺椅來,如玉忙給她加上了一條薄毯,又勸她還是回屋休息的好。

洛妍從善如流,隻略躺躺便起身回屋了。隻是午後又出來轉了兩次,幾乎把每一處花木都看了一遍,才心滿意足的回去。

一夜無話,第二天起來,洛妍在外麵的時間便更長了些,興致也更高,又要喝茶,又要拿書,又要人把落花撿了埋在茶花樹底下,又要人拿帕子去趕蜜蜂,卻把如玉如翠趕回屋子,隻把如夢如梅兩個支使得團團轉,自己玩得發髻也散了,回屋裏又讓如夢梳了頭才罷。

午後醒來,洛妍喝了幾口水,突然對如玉四個腰間的玉墜有了興致,因看見有一個是**的,便讓如梅到外麵叫幾個二等丫鬟,多采幾支**進來插瓶。又問如玉道:“我記得敬妃娘娘原給過我一個玉佛的,找出來看看吧。”如夢就笑:“可不是,那可是好東西,敬妃娘娘也統共隻有兩件,倒偏了公主。”說著就回頭去首飾盒裏找,不一會兒便捧了一個小小的玉佛來。

洛妍凝視著這玉佛,跟記憶裏果真一摸一樣,綠得幽深的玻璃種翡翠,那佛像更是雕得生動圓潤之極——自己原也是千方百計才求來的,到手了,掛過幾天,也不過和那麵跨時代小鏡子一般隨便放在了首飾盒裏——從前那個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公主,哪裏曉得“珍惜”兩個字?

一會兒,如梅帶著兩個麵生的丫鬟拿著五六支各色**進來了,看見如玉幾個都在圍著看原安然公主、如今大燕敬妃娘娘的玉佛,又是讓天龍寺高僧加持過的稀罕物兒,也都先放下**,看起玉佛來。

“給我掛上吧,我還真有點想敬妃娘娘了。”洛妍淡淡的道,袖子裏的手卻慢慢握緊了帕子。

如翠一步搶上扶住她,沒等她和如玉把洛妍放在**,一個小丫鬟已經指著地上尖叫起來:“蠱蟲!蠱蟲!”

洛妍吐在地上的一灘清水裏,赫然有一隻鮮紅的蟲子!

一片混亂之中,幾乎沒有人注意躺在**的洛妍了,丫鬟們或者驚叫、或者跳開、或者找火要燒了蠱蟲,直亂了半盞茶功夫,如玉才冷靜下來,叫如翠用帕子把蟲子收起請太醫來看,卻聽見背後傳來洛妍清晰而冰冷的聲音:“這是哪裏?我為什麽會在這個地方?”

第6章 傳說中的第一次交鋒

“咣”的一聲,杜夫人手裏的茶杯狠狠的擱到了桌上,人也站了起來:“你說什麽?”

剛剛從洛妍院子裏跑來的蘭葉已嚇得跪下了:“奴婢不敢撒謊!”

杜夫人盯著她,定定神才道:“你把這事兒從頭到尾細細說一遍。”

蘭葉道:“今兒午後,如梅姐姐說公主要在屋裏多插幾支**應季,我和桂華就跟她去摘了幾支,到屋裏時,看如夢拿了個玉佛,說是安然公主給的,在天龍寺開過光的吉祥物兒,我們都說好看,公主便戴到了脖子上,沒想到沒過半盞茶功夫,她就突然難受起來,一口吐出了條蟲子便暈過去了,那蟲子鮮紅鮮紅的,桂華原是南邊的人,就叫起來是蠱,要燒掉,如玉卻說要拿給太醫看。正亂著,公主又突然醒了,開口就問,這是哪裏,她為什麽會在這?整個人居然完全變了模樣,如玉如翠的名字也不叫了,叫她們什麽珠,什麽青青。”

說到這裏,蘭葉忍不住打了個寒戰:公主的變化實在太嚇人了,怎麽看怎麽都不是那個一天到晚癡癡怨怨的女人,全身上下散發出一種令她都不敢直視的光彩,那種氣勢,就算自家那麽威嚴的老爺,似乎也比不上。

“後來呢?”杜夫人見她不說話了,立刻追問。

蘭葉忙道:“回夫人,後來的事情我不是很清楚,公主讓我出去,隻讓桂華和如玉她們四個留下,沒多久就見如翠出來,把一些灰埋在了牆根下麵。過一會兒,桂華也出來了,說是公主問她,蟲子是什麽,應該怎麽處理?便聽了她的話,把那東西燒了、埋了,後來卻沒讓她在屋裏伺候。我悄悄的去窗外聽了聽,公主似乎在問如玉幾個這三年的事情,一件一件都問得很細,說到她自請以平民禮和一道袁奶奶嫁進來的時候,‘啪’的一聲像砸了一個茶杯,我怕她們收拾的時候看見我,沒敢再聽,就趕緊過來稟告夫人。”

蘭葉忙點頭。杜夫人沉吟片刻:“你做得很好,這事情千萬別說出去,趕緊回去,留意一下她們在說什麽做什麽,然後讓桂華過來見我。”

眼見蘭葉步履匆忙的出去了,杜夫人長出了口氣,轉眼看看身邊的鄭媽媽與紅櫻綠蕉三個人都是一副眼觀鼻鼻觀口的樣子,忍不住歎了口氣,心想,還好紅櫻見機,看蘭葉神色慌亂,便把閑雜人等都帶出去了,她身邊,也就這三個是最可信的,這事兒,原是越少人知道越好。

蘭葉回到落雲居的時候,院子裏一個丫鬟也不見,她也顧不得別的,趕緊便去找桂華,隻見她卻在翻箱倒櫃的找東西,忙問:“你在做什麽?院子裏的人呢?”

桂華一驚,看見她才出了口氣道:“嚇死我了,我在找我娘給我的楞嚴咒護身符呢,我真糊塗,居然嫌麻煩收起來了……哎呀找到了,太好了!”

蘭葉皺眉道:“什麽護身符?夫人讓你過去呢!”卻見桂華已將一個石頭掛墜小心翼翼的掛在脖子上,又摸了幾下確信掛好了,才道:“夫人一般不是找你麽?難不成你告訴夫人公主吐了情蠱的事情?”

蘭葉趕上一步,壓低聲音喝道:“想死呢,夫人說了,這事兒絕不能外傳,要找你問個仔細。”又指了指上房問:“我出去這陣子,可有什麽消息?院子裏的人呢?”

桂華臉上變色,半響才道:“那邊一直關著門,沒出來過人,小丫頭大概都偷懶去了吧。”她可不敢說,剛才已經有兩三撥小丫頭來問她蠱蟲的事情——先頭她叫得聲音大概太大了,有好幾個小丫頭聽見了。這會子,估計全院的丫頭們都和她一樣,有佛的找佛,有符的找符,實在什麽都沒有,也正在找大蒜吃!

蘭葉點了點她的額頭:“你呀!你等一下。”說著出門,悄悄到上房外聽了一耳朵,裏麵似乎是如夢在說最近這次受傷的事情,隻聽公主道:“居然是這樣,好威風的二爺!”聲音煞氣十足。

蘭葉隻覺得這聲音都讓她心裏發冷,不敢多聽,退到院子裏,向桂華低聲道:“你快去夫人那裏,她們還在說這三年的事,估計快說完了。”桂華點頭離去,心裏打定主意回來好好嚇唬下那些小丫頭,不能讓夫人知道自己把蠱蟲的事情說了出去,不過也得說明先前亂的時候,院子裏隻怕已經有幾個丫頭聽見了,以後萬一有什麽,夫人才不能怪到我頭上……

蘭葉不敢走遠,隻在回廊上發呆,又覺得院子裏靜靜的十分嚇人,忙把幾個打掃的小丫頭叫出來掃落葉子,見這些小丫鬟們個個臉上都帶著驚恐的神色,不由歎了口氣,看來這事兒瞞不住了,便低聲嗬斥她們幾句,令她們別出去亂說。

蘭葉嚇了一大跳,卻見如玉幾個毫不猶豫,果然便將屋子裏的一些花瓶、盆景、盤子碟子統統扔了出來,劈裏啪啦的碎了一地。不但院子裏的小丫頭們嚇傻了,連蘭葉都楞得說不出話來,心裏隻轉著一個念頭:“她莫不是失心瘋了?”

又聽她道:“把牆上的字啊畫的都扯下來,燒了幹淨!”蘭葉心裏愈發驚了,眼見沒人注意到,悄悄的便溜了出去,一路奔向夫人的天禧居。

杜夫人剛剛聽完桂華的回報,心裏越發亂了,又看見蘭葉滿臉驚慌的跑了進來,撐不住一疊聲問:“又怎麽了?”蘭葉慌道:“不好了,公主在砸屋子燒字畫呢!”杜夫人“騰”的站了起來,身邊的鄭媽媽卻道:“夫人別急,隻怕這會子過去不好看,再說,高太醫隻怕也快到了。”

杜夫人重新坐了下來,沉吟道:“蘭葉、桂華,你們趕緊回去,別讓人看出來了,如果砸完了,便趕緊把院子收拾好,再打發個小丫鬟來找紅櫻。我看她身邊那個如玉是個穩重的,蘭葉你想法子提醒她別鬧大了不好看。綠蕉你去看看高太醫什麽時候到,若到了,讓他歇一歇。”

又過了約莫半個時辰,有小丫頭來找紅櫻說落雲院已經收拾好,杜夫人這才隻帶了紅櫻、綠蕉和鄭媽媽三個,快步向落雲院走去。院子裏果然已看不出什麽跡象,小丫頭該做什麽還在做什麽,卻個個顯得有些心驚膽戰的樣子。蘭葉便上來請安,又揚聲道:“夫人來了。”桂華去挑起門簾,杜夫人定了定神,才慢步走了進去。

隻見這間正房裏如雪洞一般,字畫裝飾果然一件不剩,四個丫頭臉色肅然的上來請安,洛妍卻一個人背對著門坐在梳妝台前,那背影孤高落寞,似乎能散發出十二分的寒氣來。

杜夫人暗暗心驚,胡亂向丫頭們點點頭,便向洛妍走出,卻見她驀地轉身站起,深深看了杜夫人一眼,眼神竟如刀鋒般明亮銳利,杜夫人腳下不由一頓,洛妍已垂下眼瞼淡淡的道:“杜夫人好。”

杜夫人大吃一驚般退了一步道:“妍兒今天是怎麽啦?怎麽叫起我夫人來,莫不是生了母親的氣?”

洛妍瞪大了眼睛,仿佛比杜夫人受了更大的驚嚇:“什麽?平常我叫您母親?”

杜夫人心裏一冷,眼睛死死的盯著洛妍,洛妍毫不避讓的與她對視,目光裏竟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儀,沒一會兒杜夫人便受不住了,拿帕子擦了擦眼角,一疊聲道:“這是怎麽啦?這可怎麽好?快去請太醫來!”

洛妍目光漠然的在杜夫人身邊三個人身上打了一轉,看得她們都低下頭了,才一句一頓道:“夫人放心,我已經問過天珠她們,這次大概是傷到頭了,醒來後才會把這三年的事情忘了個一幹二淨,太醫那裏,先問問他有沒有治外傷失魂的藥才好。”

杜夫人心裏隻覺微微一鬆,看來這位大燕公主也不願讓人知道“情蠱”,外傷失魂雖然也不好聽,說不定還要牽扯到二郎,但總比巫蠱之事禍及全家要強得多。此刻她的心裏,不知不覺已將情蠱之事信了七八成。她笑了一笑,看著洛妍想說些漂亮話兒,卻見她眼角微微一挑,臉上似笑非笑,目光冷如冰霜,頓時隻覺得喉頭一噎,什麽場麵話也說不出來了。

眼見屋裏的氣氛越發凝重,卻聽屋外有人通報:“太醫來了。”

第7章 傳說中的陰謀與真相

帳子放下的那一刻,洛妍暗中長出了一口氣,放鬆下來才覺得全身都已經酸軟了——原來演戲是個體力活!

不過說來也怪,砸屋子燒字畫,其實並不是她計劃書裏的內容。隻是當時聽著幾個丫頭支支吾吾的說著這三年來的事情,似乎夢裏那個烈火般的少女也隨之在她心裏慢慢醒來:她是大燕最高貴的公主啊,是神明般的天師都對她另眼相看的天之驕女!怎麽會連最卑微的奴婢也都敢當麵露出輕蔑的神色,怎麽會因為踢了故意挑釁的妾室一腳,都能被人掐著脖子丟到地上?她的癡情,原來從來到尾都是一個笑話,一個注定隻能帶給她無窮屈辱的笑話!

說不出的悲鬱和憤怒讓她不假思索的下了這樣的命令,沒想到四個丫頭居然比她還想搞破壞!在那劈裏啪啦的聲音裏,在熊熊燒起的火光裏,洛妍清晰的感覺到:在她的心裏,似乎有種毒藥的似的東西也隨之變得破碎、化為灰燼!

等洛妍心裏理智的那一麵重新占據上風的時候,她驚奇的發現,頭腦一熱加的這個臨時戲碼效果還真不錯,不光是別人的眼光中的敬畏多了,她自己心裏似乎也多了一份奇異的高傲——或者說,是那份與生俱來的驕傲尊貴,在這個身體裏重新蘇醒了。難怪以前的心理醫師曾經告訴她說,對於一些長期抑鬱的人,類似“打砸搶”這樣的破壞性宣泄療法,是一種最簡單有效的心理糾正手段。而且看看天珠幾個表情就知道,被這番破壞宣泄解放出來的,還不止她一個人!

不過,這僅僅是第一步。這兩天洛妍早已想得很透徹,無論以前擁有什麽,如今的她,除了四個還算忠心的丫鬟、一屋子價值不明的嫁妝,可以說一無所有,唯一可以仰仗的,大概也就是因為身為駱曉飛的那一世,當記者跟形形色色的人打過交道,久病成醫又學了些心理學,對人心大概能洞徹得更深一些。回想剛才杜夫人的神情舉止,她能肯定,自己這一步,的確走對了。

杜府上下人等,原本是最大的受益者,一方麵可以享受著她的荒唐行為帶來的傳奇般的榮耀,另一方麵,還可以理直氣壯的以受害者自居,覺得怎麽刻薄這位送上門來的公主都是應該。

可惜,這一切已經結束了。洛妍心裏冷笑,因為很快他們就會知道,這個公主其實不是自甘下賤的花癡,而是根本就是一個可憐的情蠱受害者——在傳說的各種蠱術裏,情蠱是最讓人痛恨的,因為據說它不像別的蠱一樣必須精通蠱術者才能使用,而是類似於一種長期有效的迷藥,可以高價買到,下的時候隻要彈進中意者的茶水飲食裏,然後立刻湊上去講兩句話,成為第一個給對方留下深刻印象的異性,就可以讓對方神魂顛倒,誓死跟隨。

人心是一種最古怪的東西,除了少數邏輯清晰、心誌堅定的人,大多數人其實更願意相信一些離奇的事情,大燕公主微服出遊,在酒樓上一眼看中了遊街的狀元郎,固然浪漫,但顯然不如洛妍如今寫下的這個改編版——好歹也寫了那麽多年社會新聞,洛妍對群眾喜歡哪一口還是相當有把握的。

相信現在杜府已經有很多人恍然大悟的明白了“真相”:原來當年這位公主不是花癡,而是因為無知,拋頭露麵地在酒樓吃飯(咱們大理哪有姑娘敢這麽幹的),結果中了情蠱。隻是下蠱的人還沒來得及搭訕,樓下遊街的二爺就奪去了她的注意,好好的公主花就此迷了心智,才會那麽不顧一切的要嫁他,沒想到三年後,一塊天龍寺的玉佛讓蠱蟲離體,公主居然完全忘記了這三年來的事情……有著名的主角,有可怕的情蠱,有卑鄙的小人,有無辜的受害者,有法力無邊的佛器,有陰謀有轉折,這才符合人民群眾茶餘飯後消磨時間的需要嘛!

更重要的是,因為洛妍適時的送上了“失憶”的台階,一方麵,杜夫人肯定已不好意思公然封鎖落雲院、斷絕消息傳遞,另一方麵,情蠱事件因為有一個明顯不靠譜的“官方說法”也將得到更迅速有效的傳播——下人們最愛傳的消息,不就是主子們盡量想掩蓋的事實麽?相信以後洛妍在杜府下人們那裏,將迎來廣泛而真摯的同情:你說好好的一個金枝玉葉這幾年過的是啥日子喲!

這不,杜夫人已經放下關心下屬的高傲身段,一口一個“妍兒”了。原因無它,不過是她的心理優勢已**然無存而已:這個“醒”了的公主根本就不記得她兒子了,更不可能興趣討好她,對杜府大概還有一腔怒氣,再跟這位高傲,不是逼著撕破臉麽?身為詩書世家,還有什麽比“臉”更重要?

反正現在自己也已經表明不願撕破臉的立場,隻是不知道,接下來,這個杜夫人,又會用什麽辦法來安撫她?

思來想去之間,老太醫已經診完離開。跟著杜夫人的媽媽出去又回來了,天珠拉起帳子,洛妍便對青青使了個眼色,她立即會意的走到門邊豎起耳朵,一會兒快步走過來,湊在她耳邊低聲說:“太醫說您的脈象就像變了個人,原來一直是肝氣鬱結,現在居然一點事都沒有了,一直追問您吃了什麽奇藥;又說你傷了頭記不起一些事情的症狀他曾經遇見過,也沒什麽辦法,隻能看以後慢慢能不能記起來一些,說是不能強求的,若是記不起來身體才好,說不定忘掉更好。”

洛妍的嘴角不禁掛起一絲微笑,這太醫還真是個妙人兒,“脈象像是變了個人”,這話倒是幫了她一個大忙,以後有機會了定要謝謝他才好。至於吃了什麽藥……洛妍的笑意更深了點,這叫重生大福利,二班的人我也不告訴他!

第8章 傳說中的負心薄情郎

杜夫人靜靜的坐在椅子上,手裏一杯茶已經被她撥涼,卻一口都沒喝。她滿腦子都是今天發生的事情,桂華信誓旦旦的“我看清楚了,一寸多長的鮮紅色蜈蚣,不是情蠱是什麽”,鄭媽媽麵帶驚恐的“太醫說,公主的脈象像是變了一個人”,還有洛妍起身送自己時那表情淡淡的“我自然會保重身體,就像您說的,以前的事情已無法改變,以後的路卻還長”……

以後的路的確還長,可如今該怎麽走呢?杜夫人煩躁的放下茶杯,看了看身邊,隻有鄭媽媽在低眉斂目的站在一邊,丫頭們大概已經都被她打發出去了,果然,還是她最明白自己。

“說吧,今兒這事,你怎麽看?”

鄭媽媽小心的答道:“我也琢磨不準,蠱術這東西如今常聽人說,但我們這樣的人家是從沒有過的,怎麽可巧就鬧出來了?但若說是假的,一則假裝不記得事情了容易,脈象卻不是假得了的,那高太醫給我們家看了這麽多年,是信得過的人;二則公主是大燕人,身邊那四個也都是,我們都不明白的事情她們哪裏知道?說吐的是蠱的,說要燒了的,偏偏又是桂華——她是夫人指到那院裏的,又是家生子,難道不要老子娘的命了,搞這種鬼?再有就是……”

鄭媽媽斟酌了一下,才答道:“我覺得公主這個人,真的不一樣了,那股金枝玉葉的氣勢,竟是這幾年從沒見過,奴婢見識淺,猛然間有個念頭不知對也不對——說起來那大燕公主,原本該是這樣!”

杜夫人倏然一驚,突然想起了兩年前家宴後姐姐曾經說過的話:“我看你家那公主兒媳真像是中了邪,想當初她剛來我們大理,在皇後的晚宴上吹笛賦詩,是何等張揚高傲的人物,皇後還開玩笑說,跟她一比,我們大理的公主都像是宮女假扮的。怎麽轉眼間成了這副鬼樣子?”公主剛來大理是什麽樣子,自己不曾見過,但姐姐是相國夫人,平日是最嚴謹的,連她都說是“中邪”……

鄭媽媽看她臉色不對,忙開解道:“我是胡思亂想的,夫人莫往心裏去,公主自己都說了,是受傷得了失魂症,我們便相信是失魂症好了,蘭葉桂華都是妥當人,又已經都說過絕對不能泄露出去的。要不,我們今晚就把她們都送到莊子上去,或者是……”

杜夫人眼神一冷,想了想還是搖頭:“今天這事兒那院子裏若沒傳開,我們什麽都不做也能慢慢掩下,不急著這一時,若是已經傳開,難不成能把整個院子的人都送莊子上去?現在大家都知道公主身子好了,就算砸了些東西燒了兩張畫,又能算什麽了不得的大事,總不能把那院給封了吧?”

鄭媽媽忙笑道:“可不是,還是夫人慮得長遠,其實您也不用憂心,她雖說是大燕的公主,卻是以平民禮嫁進來的,身邊除了四個丫頭再沒什麽人,外院的大燕護衛如今也隻剩五六個,隻撥在一個院子裏當閑人養著,那大燕王室那年不說就是把她除名了的麽?這幾年也再沒聯係過,她能翻出什麽花來?還能說和離了回大燕去不成?”

杜夫人冷笑道:“我倒巴不得她回大燕去才好,二郎好好的狀元,我們杜家偌大的名聲,難道是靠她這個除名的大燕公主不成?隻怕如論如何也和離不成,那她便終究是宇兒的嫡妻。以前她癡癡傻傻的就知道纏著宇兒,最多也就找找袁氏的麻煩,又不敢真做出什麽事情來,宇兒心裏有氣,怎麽跟她鬧,我不理也就罷了,反正到最後宇兒說東她絕不敢往西的。可現在她什麽都忘了,我隻怕她對宇兒也沒了念想,那宇兒這屋裏的事情誰說了算?袁氏肚子裏的孩子,我們杜家的長孫,難道就隻能做個庶子了?偏她這個身份,若是真有個三長兩短……”

鄭媽媽眼神一閃,自然明白了杜夫人的意思,想了想道:“現下自然是不能,以後卻難說,不如等等看,另外,她到底對二爺如何,是不是也該看看?”

杜夫人點頭:“這話不錯,宇兒今兒沒有回來晚膳,說是同僚有宴請,你告訴門房一聲,他若回來得早,便讓他過來一次,若是過了亥時還沒回來……罷了,明兒是休沐,早上我自會找他說。”

洛妍這時候心情卻是極好,昨天晚飯的時候,她便特意交代了小蒙,挑了個院裏最愛多嘴的小丫頭拿錢到廚房裏多要了個烤羊肉,那丫頭足去了一個時辰才拿了食盒回來,到了早上,廚房送來的早點便比平日多了兩樣肉菜——雖然這裏的羊肉實在太難吃,烤的都沒法入嘴,別說冷盤。但想到這兩盤肉菜背後的意義,洛妍簡直要笑出聲來:不論到了什麽朝代,八卦的力量總是無窮的!

因此,當太陽剛剛升到秋千高度,杜宇辰眉頭緊鎖的走進的院子的時候,坐在紫藤架下和青青小蒙閑聊的洛妍,卻先是饒有興趣打量了他一番:原來杜鋒最適合的是古裝造型啊,難怪說杜二郎是“江南美玉”,明明是熟悉的眉眼,可換上這清爽的束發,這飄逸的長衫,就像奧蘭多·布魯姆打扮成了精靈王子,生生從普通帥哥變成了禍水……不過,本姑娘現在也是有王霸之氣的人啦,雖然不指望我虎軀一震,你納頭就拜,但想捏軟柿子玩兒,下下輩子吧!

隻見杜宇辰習慣性還在往正屋走,跟在他身後的紅櫻似乎也沒有往這邊看,洛妍隻好轉頭吩咐:“小蒙,再去端杯茶來,沒看見杜二爺來了麽?”自己先喝了一口——待會兒大概要說很多話,潤潤嗓子先。

茶杯放下的時候,杜宇辰已走到跟前,離她大概有三、四步遠便停了下來,一臉嫌惡的冷冷道:“慕容洛妍,你跟夫人講你忘記這三年的事情了,你又想做什麽?”

洛妍坐在椅子上,一動也沒動,揚起頭來眯著眼睛沿著鼻梁上上下下的看了他半響,杜宇辰臉色更沉了,怒道:“我在問你話,你聽不見麽?”

洛妍似乎是看夠了,垂下眼睛,淡淡的道:“忘記就是忘記了,大概是這次摔到了頭吧,聽太醫說是離魂症,我能有什麽意思?二爺的話我聽不明白。”

杜宇辰冷笑道:“我勸你還是收起你的鬼把戲,這幾年你出的花樣還不夠多麽?夫人會相信你的鬼話,我卻是不會的!”

洛妍心裏大喜,麵上卻淡淡一笑:“二爺的意思是,夫人不如你聰明?”

杜宇辰語氣一結,頓了頓才道:“你胡說什麽?夫人是心善!”

洛妍點點頭:“明白了,原來二爺的意思是你比夫人惡毒。”

杜宇辰臉色漲紅,忍不住指著洛妍罵道:“你這個牙尖嘴利的賤人。”

洛妍心中已大怒,麵上卻越發風輕雲淡起來:“嗯,原來在二爺眼中,皇上賜婚給杜家的正妻是個賤人,皇上眼光果然好得緊,杜家門楣果然果然高貴得緊。”

“那你說,二爺失口說什麽了?我又誤會什麽了?”洛妍微笑著看著這個丫頭,心道:“小丫頭,若能被你掰過話來,我這幾年當記者嘴皮子也就白練了!”

紅櫻一時語結,忙轉過話頭道:“夫人是擔心公主身體,才讓二爺來看您。”

洛妍眨了眨眼,奇道:“你是說,是夫人讓二爺來罵我賤人的?”

紅櫻大驚,見杜宇辰臉又漲紫了,忙向他使了個眼色,又向洛妍賠笑道:“夫人怎麽會有這個意思?二爺隻是一時氣急失口了而已,也絕沒有藐視皇上的意思。”

洛妍點點頭,長出了一口氣:“喔,原來不是夫人的意思,而且二爺罵的是我,不是怪皇上沒有眼光,對不對?”眼見杜宇辰和紅櫻的臉色都緩和了下來,她才不緊不慢道:“不過,我就糊塗了,姐姐不妨教教我,如果我這個正妻都是賤人,那這府裏的側室啊小妾啊又算什麽?賤人裏的賤人?她們生的孩子呢,賤人生的賤人?”——小樣兒,我就不信氣不瘋你!

杜宇辰果然再也忍耐不住,破口大罵:“你才是賤人裏的賤人!裝傻充愣,滿口胡話,給敏兒提鞋都不配,還正妻,我就算死也不會當你是我的正妻!不管你耍什麽花招,你這輩子也休想我碰你一下!”

洛妍冷笑道:“這位姐姐,二爺的話你也聽見了吧,我可誤會什麽了?”又冷冷看了杜宇辰一眼道:“二爺說得痛快,不過正妻不正妻的,這話跟我說卻沒用,不如跟你們大理的文帝萬歲商量一下?你若覺得這樣不敬,聽說賜婚的時候文帝萬歲也給過我一個什麽封號,品級雖然不太高,但也是可以上題本的。不如我上個本,請皇上做主給我們和離了?隻是要煩二爺轉交一下,就不知二爺敢不敢幫這個忙?”

第9章 傳說中的鬥智鬥勇

洛妍所住的北五東邊那間便是書房,牆上原來的字畫雖然都已經被燒了,但書桌上那些一看就很有品味很有實力的正宗端硯、徽墨、筆洗等等,卻讓頗練過幾年書法的她實在下不去手。不過,當時最令她驚喜的還是看到了前身留下的幾卷手抄佛經——筆跡居然跟她現在的相差不大,雖不完全一樣,但隻要留意寫得棱角鋒銳誇張一些,就很能混得過去了——現在可不就用上場了?

青青飛快的磨好了墨,眼見洛妍提筆就要寫,跟進來的紅櫻便上去想攔,卻被小蒙拖住:“紅櫻姐姐,公主最恨有人打擾她寫字,不如您去勸勸二爺?”

紅櫻苦笑,她怎麽能知道公主變得嘴有這麽利,幾句話一問,二爺已經快被氣瘋了,她哪裏勸得動?隻盼著蘭葉快點去把夫人請來,千萬別讓這兩個祖宗把事情真鬧到皇上那裏去了,隻怕頭一個她就會被夫人扒了皮。

他剛想冷笑,卻聽洛妍道:“洛妍自知不文,但字字皆為心聲,請二爺代轉文帝萬歲,若心願得成,洛妍舊日的荒唐,今日的冒犯,在此一並向二爺告罪了。”說著,竟正式行了一禮。

杜宇辰嘴邊的譏誚之詞一時被堵在了胸口,隻見洛妍神情肅然,眼神清澈,竟是從未見過的認真模樣,心底忍不住一動:“難道她真的得了失魂症?竟是真的想和離?”

念頭一動,他才注意到,洛妍身上穿的,竟不是日常的寬袖短衫、落地長裙,而是紅色的翻領箭袖,白色收口長褲,標準的燕地女子裝束,穿在她的身上便有一股罕見的明豔爽利——這是自己認識的那個慕容洛妍?

洛妍見他神色陰晴不定的打量著自己,心裏微微一緊,麵上卻大大方方的一笑:“洛妍所奏,相信也是二爺所願,二爺現在可否就幫洛妍走這一趟?”心裏默默念:快走,快走,如果走得快,說不定今天我的計劃就能成功一半!

杜宇辰一怔,冷哼一聲,轉身便要走,紅櫻忙上去攔:“二爺三思,這麽大的事,至少也告訴稟告夫人一聲。”杜宇辰冷冷喝道:“你讓開!”紅櫻卻撲通跪下,拉住他的衣角:“二爺您不能去!”

正亂著,卻聽院門口傳來杜夫人的一聲怒喝:“宇兒,你在鬧什麽?”洛妍心裏不由長歎了一聲:早知道這位二爺這樣經不得激,剛才就應該讓青青封了院門不讓人出去報信,果然還是棋差一步。

隻見杜夫人扶著綠蕉氣喘籲籲的走了進來,臉色蒼白,額角見汗,神色也是分外惱怒,杜宇辰怔了一下,忙上去攙扶:“母親先歇歇。”

杜夫人怒道:“歇歇?我再歇一歇,隻怕你們就要鬧上天了!”劈手就奪過了他手裏的題本,展開一看,臉色越發陰沉。

洛妍不緊不慢走了上去,微微行了一禮。杜夫人皺眉道:“公主氣性也太大了,兩口子吵幾句嘴,也值得鬧到皇上那裏去?”

洛妍淡然一笑:“夫人誤會了,洛妍原是不敢求什麽,隻是怕耽誤了二爺,辱沒了杜府,才不得不懇陛下開恩。”

杜夫人道:“你這孩子就是多心,二郎氣性大,說錯一句半句你多擔待些就好了,夫妻本是一體,說什麽氣話呢!”

洛妍忙搖頭:“這話洛妍可不敢受,二爺說了,我這樣的賤人原是給敏兒提鞋也不配,他就是死也不會當我是他妻子,這話院子裏的人都聽見了,夫人不妨問問二爺,我可胡編了一個字?”

杜宇辰倔勁頓時發作,頭一扭,一言不發。洛妍走上兩步,笑道:“夫人莫生氣,哪裏需要二爺賠罪?”卻身子一轉,對著杜宇辰道:“二爺是頂天立地的男子漢,就請你當著夫人說一句,剛才你說的,可都是真心,絕不更改?”

杜夫人忙喝道:“宇兒……”杜宇辰卻已冷冷道:“那是自然!”

杜夫人已撐不住怒喝:“你還不給我跪下!”她雖然並不怕洛妍,也沒想好以後該如何做,卻知道現在絕不是撕破臉皮的時候,更別說鬧到皇上那裏去——總得做些準備,有了萬全之策才好。

杜宇辰走到杜夫人身前,撲通跪下,仍然是滿臉的倔強。杜夫人心裏惱怒,舉起手就來想給他劈頭蓋臉兩下,但這唯一的兒子卻如何舍得?洛妍快步上去,拉住了她的手:“夫人息怒。”

杜夫人忙拉了她:“我就知道,妍兒最是大量的。”又罵杜宇辰:“公主如此寬宏,你還不賠罪?”一麵又把題本塞給洛妍:“這東西還是趕緊拿回去燒了的好。”

洛妍卻立刻退後兩步,既不接題本,也不說話,隻是似笑非笑的看著杜夫人。

杜夫人一怔,微一沉吟便笑道:“妍兒今天氣色卻好,可見心寬是最要緊的。不知你這院子還缺什麽,不如就罰他給你弄來,算是賠罪可好?”說著便把杜宇辰拉了起來,推他去賠罪——秋天地氣已經轉涼了,若跪久了受了寒氣可怎麽好?

杜宇辰仍然倔著頭,洛妍卻恍若未見般笑得越發清淡:“多謝夫人關心,夫人一直待我親厚,哪裏能缺什麽,隻有一件……”臉上便帶出了為難的樣子。

杜夫人便笑道:“你先說說看,能辦到的諒他也不敢不辦。”

洛妍歎了口氣,臉色也沉重起來:“說起來當年原是我不孝,父皇怎樣發作我都是應該,如今我也不敢求什麽,隻是如今又快到我母妃的冥壽,她生我一場,我卻……”想起兩世為人,卻都落得父母緣薄,洛妍眼睛倒是真紅了,半響才接著道:“我這裏隻有幾卷自己親手抄的《地藏菩薩本願經》,想著要托人送到我母妃陵前請高僧念誦回向,算是我現在唯一能盡的一點子孝心。”說著便淚如雨下——這話卻不是謊話,前身那樣一筆一劃的抄著佛經,又是專挑了這卷,想來就是這個用途。

杜夫人自己也是做母親的,不由得也紅了眼,半響才道:“這卻是你的孝心,隻一件,這事兒說大不大,但找什麽人送去大燕才合適?”

洛妍拭淚道:“這卻不用麻煩夫人費心了,聽天珠說,我們外院裏還有幾個大燕的護衛,都是在宮裏就撥給我的穩妥人,青青與他們最熟,夫人派個妥當人帶她去院裏把東西交給他們就成,他們自然知道怎麽做。”

略翻了翻佛經,杜夫人又想了想,便道:“公主的一片孝心,我自然應該成全,不如回頭我就打發管事婆子送去外院?”

洛妍心裏明白她還是有些猜忌,便搖頭道:“夫人有所不知,那幾個護衛都是宮裏出來的,最認死理,若不是認識的人親手交的,怎麽肯送到大燕的皇陵裏去?就請夫人多派兩個妥當人跟著青青去,送了東西就回來,我也怕她胡說貪玩的。”看了看杜夫人的臉色,又加了一句:“等經文送出去,我便在這屋子裏安心為母妃祈福,沒事再不出門。”

杜夫人心裏微微有些不安,卻也覺得無從拒絕,看了看身邊的兒子,想想總不能讓他鎮日為後院的事情煩心,便點了點頭道:“紅櫻,你帶如翠去找杜福家的和杜新家的,吩咐她們好好帶著如翠去外院送東西,那地方有點遠,車要用新的,先讓閑雜人等回避了,仔細別委屈了如翠。”

洛妍端端正正行了一禮:“多謝夫人成全。”眼見紅櫻領著青青走了,心裏忍不住小小的雀躍起來,卻怕臉上露出來,忙提起另一個話頭道:“有個事情還應稟告夫人一聲,這些天因要祈福,大燕的規矩和這裏不大一樣,這院子裏原有個小廚房的,我想便開了火,也不用添人,隻讓梅子這丫頭去大廚房按日拿了我的分例,給我做做就好。”

杜夫人便笑道:“這有什麽?就依了你。”

杜宇辰站在一邊,隻見這個平日目光總是膠在自己身上的女人,如今卻當真是眼角都不瞟自己,隻是跟母親客客氣氣說著話,言辭雖然恭謹,但態度裏卻有種掩飾不住的疏離,不知為什麽,這態度讓他心裏隱隱的不舒服起來,便插話道:“母親,兒子還有些事情,就先告退了。”

杜夫人點點頭,杜宇辰並不看洛妍,轉頭正欲往外走,卻見一個纖腰雲鬢的熟悉身影落入眼簾,忍不住奇道:“敏兒,你怎麽來了?”

第10章 傳說中的心機美女

雲紋滾邊窄袖紗衫,隻能看出一點點淡淡的藕荷色,素淨的白綾百褶長裙,淺粉緙絲的褙子,卻係著一條雪青的軟煙羅,讓眼前的美人兒愈發顯得肌膚晶瑩如雪,腰肢盈盈一握。

洛妍便在心裏歎了一聲:“原來這就是名詞解釋——‘我見猶憐’。”

美人兒向著杜宇辰嫣然一笑,眼波溫柔得幾乎能滴下水來,輕聲道:“二爺。”杜宇辰已搶上兩步,扶住了她,皺眉道:“穿太少了,你的手怎麽這麽涼?”

杜夫人用餘光掃了下洛妍的臉色,便道:“你身子弱,又是剛從佛堂裏出來,怎麽不在自己屋裏多歇會兒?”

杜宇辰的眉毛便立了起來,狠狠的瞪了洛妍一眼,卻見她臉上笑嘻嘻的,興致盎然的打量著敏兒,眼光十分古怪——若是男人,那叫驚豔,但女人這樣看女人……杜宇辰頓覺一拳打在了漿糊裏,不但力氣落了空,更有種前所未有的古怪感。

袁敏兒也被洛妍的肆無忌憚的眼光看得身上發毛,心裏忍不住便想:“柳思聽到的那個古怪傳言莫不是真的?她看起來怎麽這般奇怪。”這才發現,不知是因為換了燕人的裝束,還是“那個”原因,明明是平日熟悉的眉眼,眼前的這個女子身上卻煥發出一種前所未見的明豔光彩。心下一震,便去看杜宇辰,隻見二郎也在看她,隻是眼裏卻不見了平日的嫌惡,頓時就警惕起來。

洛妍如今眼神卻是極好,袁敏兒神色變化雖然輕微,她卻看得清楚,心裏暗暗的歎息:“好一個水做的美人兒,可惜卻是個有心機的對頭。”想到這裏,也就虛偽的笑了笑,一時卻想不出該怎麽稱呼這個心機美女好,隻能胡亂點點頭“你莫多禮。”

袁敏兒便忙回答杜夫人的話:“是二爺忘記帶他的扇子的,我便讓木桃拿去夫人那裏,她聽如霜姐姐說二爺來了公主這兒,趕過來時二爺卻好像在發脾氣,那丫頭膽小,便趕緊回來告訴我,我想著公主身子剛好些,擔心之下就趕過來了,還好沒事,看公主的氣色,竟是大好了。”

杜夫人眼光微暗:這丫頭也不是個省心的,二郎多久能來這院子裏一次?也不知道她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便笑了笑道:“你這孩子是個細心的,不過你是雙身子的人了,這早晚已經涼了,還是多在屋裏休息的好。隻是你既然有了身子,二郎在你院子裏,卻得找妥當人照顧好才是。”

袁敏兒臉色微微一白,這卻是明顯在警告她不能多事了,若說之前進佛堂,原是二郎手重了,她得頂這個缸,現在看這樣子,夫人待這個公主竟是和往常大不一樣了!當下卻不敢多說什麽,好在找人伺候二郎這事情她原也想過的,隻沒想到這麽快就要用上,便柔順的笑道:“夫人說的是,我想著一定要摸樣好,性子也好的,挑了挑去,不能委屈了二爺,便定了瓊瑤,您看可還……”

一語未了,隻聽洛妍突然狂咳了起來,抬眼一看,隻見她扭著臉捂著嘴咳得十分厲害,好容易停了下來,轉過來的臉上居然類似於忍笑的古怪神色……見三個人都奇怪的看著她,洛妍忙拚命控製住臉上的肌肉,笑了笑道:“不小心岔著氣了。”心裏卻大罵:“你個沒出息的,有木桃自然有瓊瑤,你腦子裏沒事浮現出一幅瓊瑤阿姨摟著杜二郎調戲的猥瑣畫麵做什麽?”

杜宇辰一怔,忙應了聲,又低聲叮囑了袁敏兒幾句,杜夫人則回頭跟洛妍道:“你身子剛剛好,我那裏你這些天都不用去了,多多休息。”隻見洛妍一楞,隨即才露出恍然的神色,微笑應是,心裏頓時明白:原來她根本就沒想過早晚要去定省,心裏頓時又是一沉,第二十次心道“原來真是不一樣了”,麵上卻笑了笑,帶著杜宇辰走了。

杜宇辰臨走的時候,眼光卻忍不住往洛妍身上一掃,隻見她已露出一副如釋重負的愉悅表情,心裏也是莫名其妙的一沉,麵上卻冷哼了一聲,轉頭就走。

洛妍此時卻哪有心神理會這對母子的脆弱的小心靈?青青那邊能不能順利才是要緊!正想轉身,突然發現門邊的茶樹底下,似乎落了條白色的手帕,便輕輕咳了一聲,給小蒙遞了個眼色,低聲道:看看,別動。小蒙會意,往門口轉了一圈,回來時低聲跟洛妍道:“隻繡了枝蘭花,看樣子不是下人能用的。”

洛妍忍不住苦笑:原來那一對最拿手的卻是落東西,這個落扇子那個落帕子,也得讓她長長記性才好——雖然現在的她沒有半分興趣跟袁敏兒搶人玩兒,但聽丫頭們的話也知道,前身三年來過得越來越慘,自己固然有原因,但跟這袁敏兒的手段心機也大有關係。

“想辦法讓蘭葉揀了那帕子。”洛妍低聲對小蒙道,又吩咐了幾句,方慢悠悠的踱回了屋子。

過了大概一個多時辰,洛妍心裏記掛著青青,做什麽都不安寧,索性便練起字來,剛剛練完幾張,便聽院子裏小蒙清脆的聲音:“袁姨娘來了,姨娘小心,地上剛灑掃過,桂華,快去攙姨娘一把。”

洛妍便丟下筆,快步走到了院裏,袁敏兒帶著一個丫頭已走到院子中間,桂華殷勤的在一邊伺候,依然是弱柳扶風的摸樣,但被小蒙一句一個脆生生的“姨娘”叫著——杜府的人都是稱洛妍為公主、稱她為奶奶的——自然臉色就不大好看。看見洛妍了,勉強笑了一下,正要行禮,洛妍便道:“桂華,快扶好了。”

見她果然福不下去,洛妍才淡淡的道:“可有什麽事情?”

袁敏兒怯怯的道:“我回到屋裏才發現,有條帕子丟了,原也不敢來麻煩公主的,隻是,那是二爺前兒特特從杭州帶的,那蘭花又是他親手畫了讓我繡的……丟了,隻怕二爺怪罪我,又怕丫頭衝撞了公主,這才來問姐姐一聲。”

袁敏兒隻覺得一口氣頓時堵在胸口上不來——她丟帕子的時候,便算計清楚了種種可能和應對,必要讓這慕容洛妍在二郎麵前狼狽一番,卻沒想到這帕子居然會這麽快就去夫人那裏,夫人本來就有些惱了的,這下……

心頭一悶,她的臉色又白了兩分。洛妍忙道:“你臉色這麽突然這麽差,小蒙,你快去找夫人,請找太醫來看看。”袁敏兒一聽“夫人”,忙不迭就叫:“我沒事兒,不敢驚動夫人,可能是走急了,我歇歇就好。”說著便站在那裏輕輕喘息了一會,要走卻不甘心,心裏算算時間,杜宇辰應該是快到院門口了,便上前欲往洛妍身邊走。

誰知洛妍卻突然咳嗽起來,一麵緊著退了好幾步,“我大概是著涼了,萬不能過了病氣給你。”又道:“夫人剛說了,你要多在屋子裏養著,桂華,快扶了她回去,好生看著路。”

桂華扶起袁敏兒欲往外走,袁敏兒忙道:“公主,我還有話……”

洛妍捂著嘴揮手:“有什麽事情你告訴桂華,她是最妥當的,我要回去捂汗了,不送。”轉身便進屋閉了門。

於是,當杜宇辰聽說袁敏兒又來了落雲院,氣喘籲籲趕到時,隻見桂華一邊扶著她往外走一邊道:“公主說得對,奶奶雙身子的人最怕病氣的,還是趕緊回去休息的好。”袁敏兒臉色卻不大好,不由心中一緊,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不等袁敏兒開口,桂華最是快嘴慣了的,便搶著答:“二爺來的好,您勸勸奶奶吧,她剛才有條帕子掉在我們院裏了,蘭葉姐姐看見覺得像是夫人的,便送了過去,奶奶說還有事跟公主說,但公主正傷風咳嗽,哪好走得太近?有什麽事情比身子要緊?”

杜宇辰臉色便沉了下來:“我當是什麽大事,原來不過是條帕子!有什麽事情派個丫頭跟我跟夫人說不就行了,自己來這裏做什麽?”

袁敏兒心裏暗暗叫苦,卻見蘭葉從杜宇辰背後走了過來,看見袁敏兒,嘴角露出一絲微妙的笑容,口中說:“奶奶卻在這裏,讓我好找。我剛揀了個帕子,夫人看過,說定是你的,夫人說了,這帕子她一看就喜歡,讓奶奶沒事的事情多繡十條八條的,夫人等著要呢。”說著便把手裏的帕子交給了袁敏兒身邊臉色僵硬的雨霏。

杜宇辰一楞,急道:“夫人糊塗,敏兒有身子的人怎麽能幹這個?我找她去!”

袁敏兒忙一把拉住他道:“二爺千萬別去,能給夫人做點事情,我喜歡還來不及呢。”杜宇辰看看她焦急的臉,又看看蘭葉古怪的微笑,心裏湧上一股說不出鬱悶,一跺腳,轉身便走。袁敏兒心裏又苦又氣又要強撐著不能落淚,心裏實在不明白:今天有哪裏做錯了麽?從前萬試萬靈的法子,怎麽會變成這樣!

杜宇辰大步走向院外,心裏憋著一股說不出來的火氣。剛才母親神色慎重的告訴他,“慕容洛妍的失魂症太醫是診過了的,多半做不了假,看今天這情形,她說不定是真心想和離——杜府固然不怕和離,但她真上了折子,皇上過問起來,隻怕得理的卻是她,就一條,你三年沒在她那裏過夜就說不過去!”

最讓他惱火的是,看杜夫人的意思,居然是讓他要洛妍“好”些!想到這裏,他忍不住心裏“呸!”了一聲:“就算她是真的失魂了,但現在這樣子竟比往日更可惡幾分!回頭還是多勸勸敏兒離她遠點,敏兒也真是小心眼,自己如何待她她不知道?偏要試來試去,白白惹得母親不快?”

正想著,隻見前麵腳步輕盈的走來一個丫頭,杜宇辰眼角一掃便是一怔:正是先前去外院給大燕侍衛送佛經的那個丫頭,這丫頭似乎是有身手的,前兩年他跟慕容洛妍發火,都是她上來護著,往往是不知怎麽地自己就摔了出去,後來說是被狠罰了幾次才不敢逾越了。可眼下……隻見秋日的陽光照在這個瘦小丫頭的臉上,雖說看起來依然是麵無表情的模樣,但眼裏卻分明閃爍著一種令人驚心的明亮異彩!

青青這時也看見杜宇辰了,微微一怔,眼中光芒掩去,神色漠然的行了個禮,轉身換了條路便走遠了,杜宇辰隻覺心口發悶:這丫頭先頭眼中的光彩,後來神色中漠然,跟今天的慕容洛妍太過神似!難道一朝不記得前事了,她們主仆眼裏就完全沒有他這個二爺了麽?

杜宇辰生平第一次為被女人漠視而糾結的時候,杜夫人卻正在細細的詢問跟著青青去外院的兩個婆子。那杜福家的便回稟:“夫人放心,我們按吩咐一步也沒離開如翠姑娘,直接讓小廝趕了馬車到了外院的頂西北角,那院子雖舊卻收拾得很幹淨,五個大燕護衛都在,如翠姑娘把匣子給了領頭的,隻說是公主給先王妃抄的,請務必送到上京在王妃陵前回向了。”

杜夫人便追問了一句:“再沒說別的?”杜福家的搖頭:“回夫人,如翠姑娘是個話少的,跟大燕護衛隻說了這兩句,路上跟奴婢們更是一句話沒有。”

杜新家的心裏卻一動,想起一件小事:剛才她們才要從護衛院子裏出來,不知怎麽地,杜福家的腳下一滑,卻撞到了院子裏做粗活的一個小廝,打翻了他拿的食盒。那小廝髒兮兮的一臉傻相,似乎連官話也不會說,拉著杜福家的不放,滿口都是含含糊糊的蠻子話,杜福家的便給了他一下,他竟滿地打滾的撒起潑來!正不知怎麽辦,還是那如翠姑娘上去輕言細語的講了幾句蠻子話,小廝隻是指著地上的飯菜不依,如翠才歎了口氣,自己拿了小小一個銀角出來,又指著她們兩個說了兩句,那小廝突然便哭了,又瞪了她們一眼,才接了錢歡天喜地的去了。這原是再平常不過的小事,其實院子裏那個大燕公主送佛經也是個平常事情,不知道夫人為何如此緊張?今早倒是聽廚房裏柳家的說了個古怪事情,看樣子竟像是真的……

杜新家的自然不知道,此時落雲院的上房中已響起了一片低低的歡呼,洛妍雙眼閃閃發亮——從杜夫人同意青青出去送東西時起,她便知道事情能成,但聽到一切如此順利,還是忍不住在自己心中大叫了一聲“耶!”

杜夫人固然小心,還派了兩個心腹婆子跟去,但她怎麽會明白:有的事情,業餘的和專業的完全就是天上地下!

大燕留下的人雖然不多,但有兩個卻是和青青一道受過專門訓練的護衛。青青進門便和其中一個對了暗號,有緊急情況要回報。而另一個護衛——就是那個髒兮兮的小廝,立刻便去廚房端了剛做好的食盒,又故意讓杜福家撞到他身上,他叫罵的是鮮卑語,大意是他們和大燕金陵城裏暗哨聯係並無中斷,有什麽事情都可以立刻回報,要人摸進杜府也可以想辦法。青青安慰的幾句話卻是洛妍早就想好的:公主是受了奸人的暗算,前天才吐出髒東西來恢複了神智,如今處境不妙,請務必轉告給二殿下和三殿下,要救公主回大燕,另外要請教一下文敬王妃,她的玉佩是否真有除蠱之用,如何才能防止有人繼續害公主?杜府最好能立刻安排自己人進來。至於給錢時的最後兩句,洛妍也是想了很久才決定要告知大燕王室的:蒙佛祖和天神保佑,公主雖然三年來迷失了神智,但卻依然是冰清玉潔的處子,沒有辜負天師的厚愛。

現下看來,這句話卻是頂要緊的,據青青說,那護衛本是最冷靜的一個人,聽這句,呆了一呆竟哭了——洛妍自己聽著都嚇了一跳,回頭一想,也對,大燕雖然佛教昌盛,但古老的天師地位卻更尊貴,而她慕容洛妍正是得到天師祝福的公主,據說是和幾十年前的“飛公主”一樣能給大燕帶來吉祥的處女使者。也正因如此,當三年前她突然一意孤行嫁到了大理,才會令皇室如此震怒。

想到三年前,大燕居然沒有派人來殺了自己,洛妍隻覺得有點後怕。不過現在好了,危險已經過去,相信大燕很快就會做出反應,接自己回國。他們會毫不猶豫的接受自己的說辭,並幫助自己向天下人證實它。

洛妍對此信心十足,前世她采訪時就發現,無論是多麽聰明多成功的人,照樣擺脫不了人性的弱點——讓屁股決定腦袋!情蠱之說再荒謬,難道會離譜過德意誌民族是世界上最優秀的民族、猶太人都應該被毀滅?理智冷靜如現代德國人,都能相信這種鬼話,原因也不過是,他們願意相信。而但凡是大燕人,誰不願意相信自己敬愛的公主不是自甘下賤的要嫁給大理書生,而是被小人所害?誰不高興聽到天神保佑之下,她雖然失了三年神智卻沒有讓人玷汙自己的清白?看看天珠幾個天天跟在自己身邊的人,都毫不猶豫、歡天喜地的接受了自己“醒來”的事實,更別說有大把想像空間的那些人了!

隻是在這之前一定要穩住,洛妍暗暗的警告自己:接下來,她要做的就是低調再低調,謹慎再謹慎,直到可以安全高調出場的時候!至於情蠱,她並不擔心自己一低調,謠言就會被扼殺在杜府裏——謠言,那可是這個世界上最有生命力的東西!

心情舒暢之下,洛妍突然想起一件事情:這都“過來”十來天了,她其實還沒弄明白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她有錢嗎?

第12章 傳說中的萬能穿越者

抱著一匣子的大燕銀票、看著滿滿一屋子的箱籠,洛妍結結實實的體會到了一把“我是有錢人”的幸福感。

箱籠是大理皇帝給的:那色彩純正的蘇錦、雲錦、緙絲……那雕工精致的玉器、瓷器、金銀器……都是錢呐!

銀票是大燕皇帝給的:一百兩的五十張,一千兩的也有十張……巨款啊!據說也就是來大理前一次性給的零花錢而已。

洛妍幸福的眯著眼睛,突然念頭一動:這時代銀票花起來不知是否方便?便問了句:“這些銀票是哪家錢莊的?”

“錢莊?錢莊是什麽東西?”小蒙奇道,覺得公主今天的樣子似乎又點像犯了花癡,可對象卻變成了這一屋子東西。

洛妍一怔,心道,既然有了銀票,自然是有錢莊的,便指了指匣子:“就是把這些銀票換成銅錢的地方。”

小蒙恍然大悟,笑道:“公主自然是從來沒有去取過錢的,難怪不知道取錢的地方,哪裏是什麽錢莊,自然是銀行!”

洛妍隻覺得一條偌粗的黑線從腦門一直劃到了嘴角:她好歹也是學古典文學出身的,卻不知道古代的錢莊原來也叫銀行?但,隨即小蒙的下句話就把她徹底轟焦了:“金陵這裏卻不像我們大燕,我們那裏就是小鎮上也有工商銀行,聽說這城裏隻有我們開的一家花旗銀行……”

老天爺,你雷死我好了!要不就劈死前麵穿越過來的那位——讓你丫惡搞!

洛妍此刻隻能無語凝噎:其實從看到安娜蘇鏡子那一刻,我就應該有心理準備的不是嗎?

定了定神,她連數錢的興趣都沒有了,回頭就往書房走,小蒙忙追上來問:公主可要找什麽?洛妍挎著臉道:“我要找書看!”她這些天一定是腦子進水後遺症沒好利落,身為資深記者卻居然光記著數錢,卻忘記了:信息才是財富!

之後的幾天,慕容洛妍開始了不動聲色的惡補——她前身的記憶雖然有,但畢竟並不關心政事雜務,很多事情隻知道一鱗半爪,而因為從小就習慣了,所吃所用的那些不應該出現在這個時代的東西,在她看來也是毫不稀奇,所以,如今反而隻能從各種雜書裏麵,將這個時代的真相慢慢拚湊起來。

足足花了七天,洛妍才把書房裏各類雜書或粗或細的各自看了一遍,心情也漸漸從密集的強雷爆天氣變成了如今的麻木。

她所處的時代,時間上相當於原來世界的宋代——大概就是所謂的平行空間吧。這裏的曆史是從五代末年開始改變的,按史書上的說法就是,一代雄主燕太祖慕容暉橫空出世,先是輔助西夏李氏平定西北,後受禪讓為王,隨即在一統北方後稱帝,定都上京(洛妍特意找了本有地圖的書來看了看,確定那就是北京),卻沒有揮兵南下,而是與南唐隔長江而治,聲稱“江南令人骨軟,製之則可,轄之反為害。”又說:“春花秋月可惜也。”

這位燕太祖雄才大略,天下罕見,掃定天下之時,就製造出了火藥、強弓等利器;登基後又設立工商局,專營肥皂、牙刷、玻璃鏡等新巧之物,獲利無數,又推行新農具、新作物,開科舉、武舉,勸商事、善事,短短二十年,便將大燕治理得鐵桶一般,萬國來朝,端是盛世。太祖又最恨貴介子弟耽於玩樂,登基之始就設了黃埔軍校,貴族子弟務必從該校畢業,方有承爵的資格……故兩三代下來,大燕武風亦絲毫不墜。

他武功雖隆,文才亦盛,動輒寫出驚世華章,讓南唐文人也傾倒無比,在傳記後麵特意列出了大燕太宗詩文集——看得洛妍險些沒吐了三升血,從“大江東去”“生當做人傑”到“北國風光”竟抄了個全,最可氣的,好些還沒抄對!但也足夠他騙到當時上至南唐公主(用的還是那首李煜沒來得及寫出來的“春花秋月”!)下至青樓花魁的無數芳心——他自然都笑納了。看到這裏,洛妍默默地仰天長歎:原來真是人不要臉,天下無敵,自己為了保命耍的那點小滑頭算個P啊!

至於大理的發展,倒是正常一些,這個大理便是曆史上那個雲南的大理國,三十年前,南唐君臣昏庸,國力日微,大理名臣高升泰便廢了一力依附討好南唐的明帝,擁保正帝登基。南唐發兵來討,卻被高升泰打敗,並乘勢北上,占據了長江以南的半壁江山,高升泰監國二十年,甚有手段,與大燕也隱隱形成了分庭抗禮之勢。十年前,保正帝便將皇位禪讓給了他,但高升泰即位僅兩年即病逝,臨死卻把皇位還給了段家,也就是如今的文安帝。

好吧,她知道段正淳和段譽都是曆史上確有其人,奈何金大大的小說影響實在太過強大,以至於她在清醒過來之前已經不由自主追問了一句:“太子妃可是王語嫣?”換來了天珠無比納悶的目光:“太子妃怎會姓王?自然是高相國家的大小姐!”

洛妍大囧。因此,當後來她發現太祖的旁係孫女,也是自己前身最崇拜的那位“飛公主”顯然也為穿越同仁時,心裏已經波瀾不驚了——天師不也說過自己會像她麽?

當然比起拉風型萬能穿越者燕太宗來說,這“飛公主”走的顯然是低調華麗的路線,先是創立了一些連鎖的甜點鋪、酒樓、茶館、女子俱樂部等高利潤企業,然後又發明了一些新婚內衣、雙色眉筆、不脫色胭脂之類的奢侈品,總之,在為大燕大把摟錢的同時,也極大的改善和豐富了廣大古代婦女群眾的精神物質生活:就拿那不脫色胭脂來說吧,若不是它,洛妍如何能把那條從花園泥地裏找到的千足蟲,染出那麽觸目驚心的鮮紅色來?隻是,作為天命所歸的穿越接班人,這兩位前輩把能幹的大事都已經做完了,她還能做什麽?

洛妍陷入了深深的苦惱中,連梅子連著兩天做了她最愛吃的酸菜豆腐羹,也沒讓她緩過氣來——慕容暉那個不要臉的,居然連“東坡肘子”和“水煮魚”都發明出來了,還讓不讓人活了?天珠幾個麵麵相覷,生怕公主又開始犯迷糊了,卻見過了一天,她已神清氣爽的起床,立時逼著青青教她強身防身的本領來。

眾人心裏自然納罕,但連最穩重的天珠也有些被洛妍前兩天的頹廢嚇到了,隻覺得有興趣學強身之術總比發呆好,青青便從最簡單的呼吸之法和體術開始教,不知怎地,原先一直怕苦怕累的公主這次卻毅力驚人,一聲也不哼的便練了下去。青青便帶著天珠和小蒙每天給她按摩筋骨,又讓梅子從箱籠裏找了一些滋補之物,每天按時燉湯補身。

洛妍心裏卻十分暢快:她前世便有一個武俠夢,好容易有機會學功夫了,當然要痛並快樂著。練了幾天,才突然想起了安排內應入杜府的事情。青青卻答,她早已準備,去外院過後三天就找來院裏管事的媳婦說,公主覺得府裏的膳食不甚可口,梅子會做的也有限,希望自己拿錢再買一個擅做大燕口味廚婦、一個打下手的小丫頭,把小廚房徹底管起來。那媳婦前幾天回話說,會做大燕菜的廚娘不好找,估計要多等些時日。

這一天早起,洛妍先在屋裏做完一套五禽戲,然後照例打水擦洗換了衣服,頭發剛剛梳好,就聽院子裏有人報:“夫人來了。”

第13章 傳說中的各逞心機

杜夫人最近很有些心煩:那天先是失眠後來又強撐著處理了一堆事情,過後竟病倒了。且一病就拖了個十餘日。袁敏兒因有身孕,自己便叫她不必過來,女兒飛霜身子自來就弱,哪裏做得了侍疾這樣的事情?若是原來,慕容洛妍自會一天八遍的來看她,讓人覺得不勝其煩。可現在,這位居然真就自己躲在院子裏了,一步不出,一句不問了,杜夫人又覺得隱隱的失落,因此當落雲院的媳婦子來報,說慕容洛妍想自己買個廚娘的時候,她想了不想便使了個“拖”字。

便是杜宇辰,這十多天都沒在上房看見慕容洛妍,也忍不住問了一句,得知她如今是不出落雲院一步,臉色也不好看起來;過了兩天,又問:她還沒來看母親?杜夫人見他臉色一沉,自己心裏雖然同樣不舒服,但衡量之下,覺得還是相安無事的好,忙道:“她不來,我還清淨些,你可千萬別生事。”

到了前兩天早上,女兒飛霜卻一臉好奇的把丫頭都支了出去,悄悄的問她:“母親,那個慕容洛妍難道真是中了情蠱?”杜夫人頓時大怒:“你在哪裏聽到的胡話?一個沒出閣的姑娘,這也是能胡說的?”便要讓鄭媽媽查,看誰把這話傳到了小姐耳朵裏。

杜飛霜自小哪裏被這樣嗬斥過,眼睛便紅了,也賭氣道:“不用找別人,我自己在花園裏無意中聽小丫頭們閑聊才知道的,回去一問如絲,才知道全府上下已經沒有人不知道了!母親哄著我一個有什麽用?”

杜夫人氣得仰倒,她這一病,原是有許多事情沒做周全,但萬沒料到這情蠱的事情會流傳開去,叫鄭媽媽下去悄悄訪了一圈,竟然真如飛霜所說,沒人不知道了!可還沒等她想出什麽對策來,昨天夜裏姐姐高夫人打發心腹婆子傳話,相府下人裏人人都在傳大燕公主中情蠱的事情,相爺都聽說了,隻怕宮裏也有了消息,讓她心裏一定要有準備。

這一夜,杜夫人輾轉難眠,暗暗下了決心,先還是要把慕容洛妍攏住,最好能說服她繼續好好做杜家的兒媳,萬一皇上召見,才不至於胡亂告狀,如果她不知好歹,說不得也就別怪她心狠——讓一個人告不了狀的辦法,總是有幾種的。

想著心裏的計劃,杜夫人麵上的笑容越發溫暖,剛剛走進正房,隻見洛妍已微笑著迎了上來,才半月不見,她的氣色竟又鮮潤了不少,身上一件半舊的石青色素麵的褙子,臉上一點脂粉未施,頭上更是珠花皆無,隻耳上一點米粒大的耳塞,卻越發顯得肌膚雪白,雙頰粉豔,猶如明珠生暈、寒梅映雪一般,杜夫人不由就呆了一呆。

杜夫人忙笑道:“哪裏有什麽事情,隻是多日不見,想看看你身子如何了。”又點頭歎道:“公主氣色越發好了,石青色都被你穿得這樣好看,難怪道是大燕第一美人兒,都說敏兒和飛霞是美人,我看哪裏能及得上你?”

洛妍心裏警惕,麵上卻淡淡的笑:“夫人真會打趣人。”請杜夫人在正座坐下,又陪她說了幾句閑話,杜夫人拿眼睛往周圍一看,洛妍會意,便打發幾個丫頭端茶倒水折枝,一時打發了幹淨,鄭媽媽便走到門外守住了房門。

杜夫人才歎道:“我這些天原是病了,想起以前種種事情來,二郎任性,敏兒驕縱,我又是常年病著,管不過來,以前終究是太過怠慢公主。公主想和離出去,也是情理中的,我也想過了,既然如此,不如上次那題本,還是想法讓交給聖上,也好還公主一個自由身,到時我再送公主兩個莊子,算是我們杜府對公主賠罪。”

洛妍心中警鈴大作,她可不相信杜夫人這樣的心機深沉的後宅女人,會有散買賣不散交情的認識,她能這樣做當然好,可對杜府沒有一點好處的事情,她怎麽肯?念頭一轉,就笑了一笑:“夫人這樣體諒,洛妍感激不盡,隻是……”她低頭歎了一聲:“我這些天也想明白了,三年來的種種,也不能怪二爺和袁姑娘,隻能說是我自作孽,我這幾天又讀了大燕聖皇的書,他說過一句話,‘過去種種譬如昨日死,以後種種譬如今日生’,覺得便如醍醐灌頂一般。想我洛妍,前事盡忘,可不就像死了一回?如今能在杜府過安穩的日子,已經是福氣,去想那些有的沒的,又有什麽意思?難道多鬧一鬧,就能重新當回大燕的公主不成?至於和離,那原是和二爺話趕話的一時賭氣,別說聖上未必肯,就是肯了,難道我這樣的名聲還能嫁進比杜府更好的人家不成?”

說著便淒然一笑:“夫人以後萬萬莫再叫我公主,叫我的名字就好,我如今已是大燕的罪人,再也不是那金枝玉葉的公主了。”

杜夫人心下一鬆,“幾天沒見,她倒是知道自己的份量了,不過這話還要多看看她怎麽做才知道是不是真心。”於是便道:“我的兒,你能這樣想是最好,隻是我聽說,你這半月都沒出院子,還是要多出來走動走動才好。”

洛妍心裏微微一沉,這意思,卻是要她晨昏定省了?也罷,大燕那邊收到消息,再到有所行動,隻怕最少也要一兩個月,自己無論如何也要拖上一段時間再說。拿定主意便笑了笑:“我是聽說以前自己經常惹得夫人和二爺生氣,索性就禁足在院子裏,也不讓這幾個丫頭出去,院外的事情一律不問。如果夫人不嫌我煩的話,少不得以後要天天去膩歪夫人——隻的,我那天便發誓為母妃念誦一個月的經,這才半個月……”

洛妍自然不知道自己的歪打正著,看杜夫人表情,知道自己已經過關,便微微一笑:“多謝夫人。”杜夫人卻想了想,又道:“還有一事,就是二郎……其實二郎是個長情的孩子,隻是性子太倔,以前你又沒摸準他的脾氣,生了幾次氣便越發生分起來,我如今是老了,真不想看你們好好的夫妻這樣賭氣下去。他以前是不知道你的好,我回去好好說她,妍兒你也莫生他的氣才好。”

洛妍身子一僵,心裏忍不住罵了一句“我靠”,心思急轉之下,半響才道:“以前如何,我卻是不記得了,我現在看著好多人,都是陌生的。夫人每次都待我親厚,我便敢放肆一些,但二爺那次見我卻十分不高興,我雖然不敢生氣,卻也不知該如何待他,不如夫人教教我?”

杜夫人心中微微不悅,但想想這事情也不能逼她——兒子每次看見慕容洛妍那表情自己又不是沒見過,也罷,看來這事首先還要從二郎那裏著手。如果兩人真的好了,就算有什麽傳言,便都不攻自破。想到這裏,便拍了拍洛妍的手:“好孩子,都是他不對,母親幫你教訓他,可有一條,他若知錯了,你也要給他改過的機會才好。”

洛妍身上忍不住發麻,心裏狠狠道:“放心,我自然有辦法讓你家二郎沒心情來改這個過!”麵上卻不好意思的一笑,偏過了頭去。

杜夫人嗬嗬一笑,又道:“聽你院裏的管事媳婦說,你想自己花錢買個廚娘,我一直幫你留意著呢,你放心,定給你挑個好的。”說著便起身慢慢往外走,洛妍忙站了起來,一直送到落雲院外才罷。

這次杜夫人卻沒有食言,沒過兩天,杜繁家的就帶了個廚娘過來,說是夫人好容易在人牙子那裏找到了會做大燕飯食的廚娘,以前做過酒樓的,手藝再好不過。洛妍沒做聲,不動聲色的看了看青青,隻見她的眼裏驀地閃過一道精光。

第14章 傳說中的古代地下工作者

院子裏低眉順眼的站著一個中年婦人,相貌平常,粗手大腳,卻收拾得十分幹淨,洛妍仔細看了兩眼,如論如何也看不出有什麽不一樣的。但見青青已微微的點頭,便點了點道:“多謝夫人費心。”

洛妍也按捺不住,低聲問青青:“真是我們的人?”青青點頭:“不但是我們的人,還是高手!”

洛妍眨著眼睛使勁回想,那掉人堆裏找不出來的平常婦人,真就是傳說中的古代地下工作者,還是高手?青青見她滿臉好奇,自己撐不住也笑了:“公主自然看不出來,我剛才跟她去廚房的時候,特意試了試,她的身手隻怕比我要高出十倍。就一條,我這樣的,會功夫的人留神都能看出我練過,她竟可以做到外麵一點不露!不愧是灰鴿!”

“什麽灰鴿?”洛妍更好奇了。青青就笑:“我們這些護衛都叫暗衛,其實還分兩種,一種是混在侍衛丫頭們裏隨身保護皇室大臣的,一種卻是暗地裏潛在各處,平常什麽人都有,有緊急情況了才會出手,他們才是暗衛裏的精華;太宗皇帝原來給兩撥人都起了個怪名字,叫什麽克格勃、摩薩德,後來才改成黑鷹和灰鴿,我算是黑鷹的人,這方大娘就是灰鴿,我還是第一次見到灰鴿裏的人!”

克格勃?摩薩德?洛妍默默在心裏問候了一句慕容暉的祖母,隱隱又覺得有些不對頭,想了想才問:“聽你的意思,灰鴿平常隻插手大事,不會隨身保護人?”青青一怔,半響才道:“的確是這麽說的,不過以前我也沒見過他們的人,原來說安排進來人,我想著多半是普通的鷂子,最多也是黑鷹,剛那方大娘做出手勢的時候,我都驚著了。按說她其實不必表明灰鴿身份的,隻是她說情況特殊,以後的事情我們必須聽她安排,所以一上來就告訴我了。”

洛妍皺眉:“可說了是什麽事情沒有?”青青搖頭。洛妍沉默了一會,方問道:“那誰有權利調動灰鴿?”

青青微一思索,臉上突然露出了狂喜的神色:“公主想得不錯!隻怕是陛下!我記得教頭曾經說過一句,灰鴿隻聽陛下和局長大人的!”

局長?中情局?國安局?算了,先別管它!重要的是:難道說她的皇帝老爸已經原諒她,著手安排了?洛妍一邊心頭雀躍,一邊又覺得有些不大可能:從上次遞出消息到現在也就十幾天,快馬十天內自然可以從金陵到上京跑一個來回,但不還要安排策劃行動的時間麽?忍不住就道:“不可能這麽快吧?”

青青便笑:“我們用的藍鴿,從金陵到上京隻要兩天。”洛妍心裏忍不住湧上一陣激動,問道:“那你快幫我問問,這是不是父皇的意思?”青青卻搖了搖頭:“公主有所不知,這樣的問題她不說,我是絕對不能問的,就算是您去問,她也不會回答。”

交給她?好大的口氣,她不過是杜府新進來的廚娘而已,還是這無人問津的落雲院小廚房的,她能做什麽?

卻見這方大娘來了之後,每天大部分時間都不言不語的在廚房裏做飯,但不知怎麽地,沒過三天,院子裏的小丫頭們便都喜歡向她討教幾句飲食上的學問忌諱,連蘭葉桂華都愛去廚房裏轉上兩圈——每次出來總是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到了七八天上,她竟和大廚房的管事柳家的認上了親戚,又教了那裏廚娘幾手大燕的名菜。等到半個月結束,慕容洛妍不得不出門的時候,全府上下已經沒有方大娘不認識的人了,連杜飛霜都特意遣了丫頭過來,請這方大娘給她也做一道炭烤羊腿——但人人偏都覺得,這方大娘什麽都好,手也格外的巧,就是太過老實了些!

洛妍看在眼裏,驚歎之餘恨不得把這個方大娘打包放在身邊,以後到哪裏都要帶著走才好——人才啊!功夫上,青青雖然一天到晚讚她進步神速,她卻知道自己還差得遠,更別說去看出方大娘的境界;但就這手交際的功夫,洛妍兩輩子加起來活了也快50年了,絕沒有見過任何可與之相比的人物!

更別說這方大娘在廚藝上的確出色,簡單的素食也做得美型美味、花樣翻新,又指點了小蒙幾招藥膳,調了幾樣外用的藥膏香脂,十多天用下來,洛妍都覺得精神越發好了,膚色也似乎更晶瑩。青青便悄悄告訴她,方大娘說她的底子是極好的,就最近這兩三年虧損得厲害,但如今學的調息和體術都很合適,隻要堅持用她的藥膳和香膏,三個月後,氣血精神便會比從前還要好得多。

到了請安前的這天晚上,洛妍便叫方大娘進來給她調些香膏,青青守在外屋,方大娘一邊用香油在她背上按摩,一邊便輕聲將府裏這一個月來的情況,各屋的議論、反映都說了一遍,最後隻簡潔的道:“別人都不打緊,公主要多當心夫人和袁敏兒。如有需要,我可以讓她們都病上一病。”

洛妍搖頭,現在大燕那邊明麵上的消息還是一點沒有,她在杜府裏一味的躲也不是辦法,少不得兵來將敵水來土堰,她當記者的時候,刻薄古怪的人又不是沒有見過,宅鬥的網絡小說更是存了無數本在胸中——實戰經驗、理論知識都有,她怕這群古代的家庭婦女做什麽?

第二日,洛妍起了一個大早,練完一趟洗了澡,隻見天珠拿了配好的衣服過來,一件素麵的白綾襖,淡綠色繡竹枝長裙,配一件湖色薔薇花暗紋褙子。洛妍穿上照了一照,果然整個人便柔和了許多,小蒙卻嘟囔道:“公主還是穿紅才好看。”便給洛妍挽的纂兒上插了一支紅寶石的赤金簪子,那寶石顆顆都有蓮子大小,天珠卻笑了笑,還是上去換了一支珍珠的。洛妍便點點頭,把梅子準備的一碟點心都吃了下去,又喝了茶漱了口,這才不緊不慢的由天珠和青青兩個伺候著向杜夫人的榮禧院走去。

洛妍一路胡思亂想,自然沒有注意到,路邊灑掃來往的丫頭媳婦們看見她們三個人,都恭敬的讓路行禮,一麵又都好奇拿眼角往她身上亂飛,有的太過,便被青青瞪了回去。走了足有一兩裏地,就見前麵是一處極為齊整的院落,從門口廳房轉進去,沿著遊廊往南才是五間正房,青瓦粉牆,十分雅致。就有丫鬟上來打了簾子,笑道:“公主來得好早,夫人還在梳洗,請到這間屋裏略等一等。”

洛妍微笑點頭,剛要進去,就聽後麵有人道:“二爺早、奶奶早。”回頭一看,那相攜而來的,可不正是杜宇辰與袁敏兒?

第15章 傳說中的古代家庭早餐會

袁敏兒卻與那天的打扮大不相同,一件豔麗華貴的玫瑰色織金錦緞的長褙子,緙絲的白色小襖,底下竟是一條大紅牡丹花的裙子,頭上一支明晃晃的紅寶石赤金鳳釵,比洛妍換下的那支還要華麗三分,臉上顯見也仔細妝扮過,越發嬌豔動人。杜宇辰卻是一件清清爽爽月白色長袍,臉上容光煥發,兩人看起來當真是一對郎才女貌的神仙眷屬。

洛妍心裏就先讚了一聲:她本是一個不可救藥的顏控,而且更偏愛看美女一些,眼前兩人雖然和自己都不大對付,但有美色可賞,還是先看了再說。

那兩人也看見了洛妍,臉色卻都是微微一變,在杜宇辰眼裏,不遠處回眸微笑的女子一身清爽打扮,看起來新鮮得就如荷葉上的一顆露珠,一雙眸子更比露珠更清亮上幾分,不由得就有點恍然:記憶裏的慕容洛妍不是囂張粗魯,就是哀怨癡纏,後來更是時時處處邯鄲學步般學著敏兒的模樣,雖然顏色不惡,但看起來卻讓人生厭,轉眼才幾十天不見,怎麽完全換了一種氣度,竟顯得如此……動人?

袁敏兒心裏卻暗叫失策,她聽說今天慕容洛妍要來請安,便特意打扮得格外高貴華麗,必要壓她一頭,誰知道她會穿得如此簡單清爽,倒把自己襯得華貴太過了,夫人多半會不喜。更古怪的是,這個女人不過一個月沒露麵,氣色精神怎麽能好成這個樣子?那肌膚,那氣度,隻怕就算穿上件丫頭的衣服,也掩不住那份自然的華光。她眼角一瞟,心裏更是狠狠的沉了一沉,杜宇辰目光落在慕容洛妍的臉上,那神色幾乎就是一種欣賞!

屋裏,洛妍先四處打量了一番陳設,隻見這屋裏正麵兩把酸枝木椅,搭著金底撒花椅袱,左右又各是一溜椅子,洛妍便走到右首第一張椅子上坐下。杜宇辰與袁敏兒也走了進來。袁敏兒瞟了內室一眼,便快走兩步向洛妍深深一福,又笑道:“姐姐果然大安了。”洛妍心裏歎了口氣,心道:“躲了半天,還是躲不開跟您做姐妹,真是晦氣。”麵上微笑點頭:“快起來,妹妹客氣。”因見杜宇辰已麵色不善的走了過來,隻好起身中規中矩的也給他行了一禮。

杜宇辰從鼻子裏嗯了一聲,看她坐在右手,便拉了袁敏兒坐在了左邊。袁敏兒卻笑盈盈的道:“姐姐今日氣色真好,原來就聽說落雲院的廚娘十分能幹,原來竟是真的。”洛妍便微笑:“都是夫人體貼。”袁敏兒笑道:“可不是,看現在姐姐的氣色,誰能相信姐姐原來身子不好?”洛妍心思微微一轉,便笑道:“小廚房東西雖然不及大廚房的豐盛,難得可以合著自己心意隨身做,妹妹身子往後越發該重起來了,都說有身子的人容易餓,倒是自己開火方便。”

袁敏兒一怔,倒想不到洛妍會說出這番話來,雖然開小廚房正合自己心意——她在杜府,任什麽也不能比慕容洛妍差——可她怎麽這麽好說話起來?杜宇辰便看了洛妍兩眼,才發現她臉上竟是脂粉未施,晶瑩的肌膚,嫣紅的唇色,當真是施朱太紅,傅粉過白的天然好顏色,難得眸光清正,言笑盈盈,又多了幾分溫柔可親。恍惚間突然發現袁敏兒正在看他,才胡亂點頭道:“若是這樣,不如我等下跟夫人說說,你那裏也開個小廚房吧。”

說話間,簾子一挑,原來是杜老爺的二姨娘竇氏和三姨娘康氏聯袂而來,洛妍便猜前麵那個年紀大些,眉目溫順清秀的是竇氏——她的年紀隻怕比杜夫人還大些,看著也老得多,原是杜老爺從小身邊伺候的丫頭,後來待杜夫人生下二子後,她才有了三爺,卻依然做小伏低,連兒子都死活求到杜夫人養在身邊,最是謹慎的一個人;後麵那個康氏三十許歲的年紀,樣貌十分美豔,隻是眼角已有細細的皺紋——在這樣的大宅子裏麵,三十多歲卻沒有孩子的女人,昔日再驚人的美麗,也不過注定將在未來漫長的寂寞裏化為流水飛塵。

洛妍心裏歎息,對著她們的眼光不免加倍的溫和,竇氏與康氏相視一眼,心裏不免訝異:她們自然早就聽說了情蠱的事情,想起往日裏慕容洛妍那般尊貴的身份,卻是那副癡纏的模樣,不由信了七八分,卻又有點疑惑:莫不是這公主爭寵不過,想出來的新花樣?現在見了她,隻覺得她整個人是前所未有清爽,顏色鮮妍,氣度高華,而往常粘在二爺身上的那雙癡癡的眸子也變得清亮無比,看自己的神情更是格外溫和親切……兩人心底對情蠱一說不由就信到了十分:這才是金枝玉葉該有的大氣得體,可惜了!

洛妍一抬眼,隻見門外笑盈盈的走來一個少女,大約十三四歲年紀,穿著鵝黃的長褙子,天水碧的裙子,杏黃色的羅帶把腰係得隻有一束,那雪白的小圓臉略略還有點嬰兒肥,卻已經嬌美得如同剛剛盛開的迎春花——自然是杜家唯一的小姐杜飛霜。

杜飛霜卻也看見了洛妍,咦了一聲,便上上下下的看了她好幾眼,目光中先是好奇,後來便有了幾分驚異,洛妍心裏便忍不住苦笑:“果然是杜家嬌養的小姐——真是,天真得可恥。”也就向她微微一笑。杜飛霜卻立刻轉開眼光,走到杜夫人麵前撒嬌:“母親真偏心,公主嫂嫂哪裏是生病了?”

洛妍心裏暗歎了一聲,早就聽說杜家小姐並不喜歡自己,看來她就算相信了情蠱的事情,但對自己的態度卻沒有改變多少。

杜夫人就揉了飛霜一把,笑道:“我哪裏偏心了?她是病剛好,可不就過來了麽?”

旁邊的紅櫻就湊趣笑道:“夫人莫要不認賬,也就是在我們家,媳婦倒比女兒更要嬌養些,我都替小姐不平呢。”飛霜便道:“就是,我也要開小廚房,我也要開小廚房!”

杜夫人一怔,隨即笑道:“原來你不是吃醋,竟就是好吃!這也不難,學你嫂嫂,先拿三十貫錢來我好給你買個廚娘,然後每月交兩貫的柴米錢,我就給你院裏也開一個。”杜飛霜一楞,看了洛妍一眼,撅起了嘴:她一個月月錢也不過四貫,哪裏能出起?洛妍也是微微一楞,她何嚐出過這些錢?想想也就釋然了:杜夫人總得有個說法好堵眾人的嘴。

杜夫人見飛霜耷拉下了臉,便笑道:“我卻還沒罰你遲到。”杜飛霜眼珠一轉,便叫道:“我隻是略來晚了一點點,還有比我更晚的,怎麽辦?”

杜夫人看看門口,笑道:“那就罰三郎今天早上不許吃肉,可好?”飛霜拍手叫好,簾外就有人歎氣說:“我就知道妹妹不會放過我。”

洛妍眼尖,早看見有人已在簾外站著,這時門簾一挑,走進來一個十六七歲的少年郎,臉上還略有稚氣,身量卻比杜宇辰還要高些,肩寬臂長,眉宇清朗,正是杜家不愛儒裝愛武裝的三郎杜浩辰。

看見洛妍在座,他的臉色也露出一絲意外,隨即便上前向杜夫人請安,又和飛霜鬥起嘴來,杜夫人笑望著他,眼裏竟有幾分真心疼愛。洛妍心裏不由有些意外,以杜夫人的手段,原以為府裏這唯一的庶子不是恨她,也要怕她,所謂在身邊養大也不過是種控製的手段,沒想到竟然是一幅其樂融融的和諧景象,洛妍對古代大婦不由多了一份佩服:換了自己,能這樣對待老公跟小老婆養的孩子?哪怕是麵上也不能。

杜夫人見他坐下了,才閑閑的道:“紅櫻,我看袁姨娘臉色不大好,你去扶她坐下休息。”袁敏兒臉色本來還好,這句“袁姨娘”一叫,倒真就白了——杜夫人往日裏都是叫她“敏兒”的,剛才杜夫人看她裙子時,她就已經知道不好,卻沒想到夫人會等到現在才發作。杜宇辰臉色也變了,叫了句:“娘……”

杜夫人冷冷的看了他一眼:“我知道,我是老了,杜府這幾年規矩亂七八糟,我也管不了!管了便有人嫌棄!”杜宇辰一驚,隻得低了頭,回頭去看袁敏兒,隻見她臉色蒼白的被扶了下去,心裏不由一痛,臉色也白了幾分。

杜夫人心裏也略略發苦:她何嚐不想繼續打太極,好讓一家人和和氣氣的過日子。但姐姐前兩天又派人傳了信來,皇後已經向她問起慕容洛妍的事,又說皇帝也很關心,要皇後找個機會宣洛妍進宮來看看,這時節,怎麽還能讓事情這麽糊塗著拖下去?杜夫人站了起來,聲音越發冷冽:“大家都散了吧,二郎、洛妍,你們跟我進來一下。”

第16章 傳說中的守宮砂

自打杜夫人嘴裏吐出“袁姨娘”三個字,洛妍就低眉斂目的開始裝雕像,誰知依然沒躲掉,隻好心裏一聲長歎,垂頭喪氣的跟在了兩個氣壓明顯很低的人後麵走進內室。

杜夫人在炕上坐定,揮手讓紅櫻出去,便盯著杜宇辰道:“洛妍之前是身子不好,她現在也大好了,我想過了,再不能讓你任性下去,回頭我就讓人把你的東西送到落雲院,從今天起,你就宿在那裏!”

洛妍隻覺得腦袋嗡的一下,震驚的盯著杜夫人那一張一合的嘴,隻覺得滿腦袋頭發根都要被這道晴天霹靂給雷焦了,杜宇辰也震驚的抬起頭,隨即忍不住看了洛妍一眼,卻正迎上一對震驚、茫然,還隱隱透著恐懼的眸子,心裏莫名的就湧上一股怒氣,脫口道:“我不去!”耳中卻聽見身邊那人如釋重負的長出了一口氣,那股怒氣不由拱得更旺。

杜夫人看著兩人的表情,心裏微微發涼:杜宇辰的反應原是意料中的,沒想到慕容洛妍看起來竟也不甚情願。看來這事更要趕緊辦好,不然不定能出什麽亂子。半響,方冷冷道:“你不去也行,我明天就搬到庵裏去,不然這府裏姨娘可以穿紅戴金,爺們可以三年不進正妻屋子,你有臉當杜家的二爺,我卻沒臉見杜家的祖宗!”

想著洛妍不由自主便摸了摸自己的右臂——那上麵有一朵鮮豔欲滴的紅梅,傳說中守宮砂是也,不過她的格外漂亮,來曆也尊貴:8歲的時候天師親手畫下的,本來應該在婚禮上重新畫過……可惜,她跑大理來了,於是這朵梅花也就成了她三年笑話般婚姻生活的最佳見證,卻也是她以後回歸大燕公主身份的最佳保障。

無論如何,決不能讓杜夫人或者杜宇辰毀了自己的計劃!洛妍下了決心,便抬頭笑道:“夫人息怒,二爺也是一時太過意外,不如您給二爺點時間,讓他好好想想?”

杜夫人和杜宇辰的目光同時盯到了她的身上,洛妍忙端正了臉色,情真意切的道:“袁妹妹今天原也不是故意的,再說了,她是有身子的人了,這又是頭三個月,最是嬌柔,經不得傷心氣惱。夫人說的這事,不如過一個月再說?那時袁妹妹身子也穩了,二爺就算去我那裏,也不用太牽掛她。”不是說古人最重子嗣麽?這個理由總是足夠光明正大吧,再等一個月,大燕那邊說不定就有消息,實在不行,我也能做好跑路的準備!

杜夫人臉色一沉道:“洛妍你胡說什麽?如果爺們去正妻房子裏,當妾的都能傷心氣惱,這府裏還有什麽規矩可言?二郎已經胡鬧了三年,我斷不容他再胡鬧下去!”

杜宇辰看見洛妍一點一點挎下去的那張小臉,心裏忍不住已經咬牙切齒:你倒嫌棄起我來了!冷哼了一聲,便對杜夫人道:“母親教訓的是,兒子今天就去落雲院。”

洛妍頓時覺得頭頂上又響起一聲霹靂,心裏一聲哭喊:“你好歹是個爺們,怎麽能屈服於封建家長的**威呢?”這下,自己卻是一句話也沒法說出來了……杜夫人臉色轉晴,又絮絮的交代了一些夫妻要和睦相處,丈夫要尊重妻子、妻子要全心全意輔助丈夫的大道理,洛妍隻得恭恭敬敬聽了,心裏已經亂成一團。

好不容易杜夫人下課了,洛妍強撐著神色鎮定的告退,走到外麵,一把扶住青青,忍不住手上就是一使勁,青青一驚,反手扶住了她的胳膊。洛妍一言不發便往外走,天珠也忙跟了上去。杜宇辰看著她的背影,半響也沉著臉自去衙門不提。

走到花園裏,青青見左右無人,忙問:“公主,出什麽事了?”洛妍麵沉如水,冷冷道:“杜夫人讓杜宇辰今天就住到落雲院來!”

青青和天珠相視大驚,天珠問:“公主準備怎麽辦?”洛妍便看了青青一眼:“等下回去,你到廚房裏幫我要一碟綠豆糕。”青青會意,忙點了點頭。

洛妍點頭道:“你跟她說,今天之內,不管用什麽手段,讓杜宇辰或是受傷或是生病,至少要休養一個月才好。但不能讓杜夫人懷疑到我頭上來。”想了想又補充:“杜宇辰那裏分寸要把握好,太輕了沒用,太重了……引來外人注目也不太好。”心裏忍不住道:對不起啦杜鋒,讓你生場不大不小的病,以後你才能踏踏實實跟你的心上人雙宿雙飛,咱們各走各道,下輩子我也不用你還債,咱們做普通朋友就好。

青青點頭,回頭出門便跟台階下等著的方大娘道:“公主很喜歡,讓我再去拿一碟來。”一麵便和她一道進了廚房。洛妍心中略鬆快了些,依青青對灰鴿的描述,她提的這個事兒應該還是可以辦到的吧?隻是,現在離晚上不過三個時辰,時間的確有點緊……

不多時,青青就回報說,小廚房的桂花糖已經用完了,方大娘要去大廚房取一些,說著便向洛妍眨眨眼睛,一臉笑意。洛妍這才徹底放下心來。過了一會兒,有大廚房小丫頭子跑來回報說,大廚房的桂花糖也沒有了,要重新買,方大娘怕買錯,去找采買交代,最早也要下響才有了。洛妍便讓青青給了小丫頭幾十個銅錢,小丫頭笑眯眯的去了。洛妍長出一口氣,回屋哼著小曲看起閑書來,連杜夫人打發人送來杜宇辰的東西,也絲毫沒影響到她的心情,隻是不得不裝出副含羞帶喜的樣子,未免覺得自己的表情有點惡心。

果然到了晚飯前,大廚房就送來了新的桂花糖,洛妍心情愉快地吩咐方大娘多做一些,讓院子裏所有人都嚐個鮮,過了不多時,滿院子便都是桂花糖的甜香,小丫頭們一個個盼得眼睛都直了。

這邊桂花糕剛剛出鍋,小丫頭們一人手裏托著小小一碟,正一邊笑一邊吹氣一邊往嘴裏放。卻見外麵突然跑進來一個丫頭,一邊跑一邊叫:“不好了,二爺摔壞了,夫人讓公主趕緊去呢!”

第17章 傳說中的侍疾

洛妍呆呆的坐在屋子裏,看著一屋子丫鬟忙來忙去,心情十分複雜:原本首先是高興自己陰謀得逞——杜宇辰是從衙門回來的路上馬突然受驚才摔傷的,恰好附近有醫館便抬了進去,一診竟是膝蓋摔壞了,好在那家便是金陵最有名的外傷聖手,當時便正骨上藥,說是隻要休養得好,以後行動不會有礙,隻是至少要臥床靜養一個月,之後什麽時候下地,還要再看看。

不過,看著杜宇辰緊閉的雙眼、蒼白的臉色,杜夫人、袁敏兒哭得淚人似的臉,老實說,洛妍心裏不由有點不大好受:怎麽說,這事兒也算是損人利己吧?她前世裏可是公認的模範誌願者!

但接下來杜夫人的一番話,又將她的羞愧化為了惱火。杜夫人收淚之後,便看著用袖子上事先準備的生薑水“催淚”成功的洛妍語重心長的說:“洛妍,大夫說二郎隻要靜養就不要緊,我這些天也一直病著,敏兒又是有身子的人,二郎這個月也隻能住在落雲院裏了,我會多撥兩個丫頭過去,你看可好?”

洛妍雖然震驚,但此時自然知道不能說不好,忙表了決心,袁敏兒哭得越發傷心了,卻不能說身子不要緊,而杜宇辰還昏睡著無法反對——洛妍很想一把把他掐醒,可惜人太多沒法下手——於是,事情便這麽定了下來。

現在,她的房子是杜宇辰住著,她的床是杜宇辰躺著,她的丫頭都在圍著杜宇辰轉……洛妍隻能自我安慰:就讓這小子把這裏當醫院好了,總比讓他當妓院強——啊呸,這不是在罵自己麽!在心裏歎完第三百八十二口氣後,她才不得不以小強式的樂觀精神接受要當一個月護工的現實——就算是為了明天的自由而付出的代價好了!

略定了定神,看屋裏實在有些亂,洛妍也隻好站起來開始忙碌:一麵指揮小丫頭把書房裏的軟榻挪到這邊窗下,又在床前另設一小榻;一麵讓天珠把接下來丫頭們值夜的次序安排好,以後便總管這些人事;又讓青青把醫館開出的外用內服的藥一樣一樣弄清楚,以後便負責上藥敷藥;讓梅子負責以後二爺在這裏的飲食,先去記熟醫館寫下的飲食忌諱,再去打聽好二爺的口味愛好;杜夫人指來的如瀟和如湘就輪班貼身伺候二爺……種種事情一一分配完畢,洛妍見屋子裏漸漸有了條理,才覺出餓來,忙又讓小丫頭去大廚房取飯,自己也隨便吃了一點。

一夜無話,惟洛妍是個認床的,那軟榻雖然還算舒服,終究不及大床,更別說同一間屋子裏還有另外兩個生人。大概是服了藥,杜宇辰這一夜睡得很安穩,而洛妍卻直到四更才朦朧了一會兒。

似乎剛剛入睡,就聽見有人道:“二爺你醒了?”洛妍一激靈便爬了起來,隻見窗外已投入早晨的清光,杜宇辰一臉茫然的睜著眼睛,看著似乎比平常要小上幾歲,半天才道:“如瀟?怎麽是你?”轉眼又看見了洛妍,倒沒有露出平常的厭惡神色,隻是越發茫然了。洛妍就想伸出兩個手指頭問他:“這是幾?”——好容易才忍住了。

洛妍隻好配合的露出了個賢惠的笑容,就是心裏有點沒譜:這臉都沒洗,萬一眼角還有眼屎,會不會影響到這個好容易做出賢妻造型效果?結果卻似乎是白擔心了,因為杜宇辰眼神慢慢清明,顯然已經認出她來,卻依然沒有掛上那招牌般的鄙視神情,隻微微歎了口氣:“你讓人回報夫人一聲,說我已經醒了,沒什麽不好的,讓她莫擔心。”

洛妍很想指著自己問一聲:“你是在跟我說話?”想想還是罷了,人之生病,其言也善,反正要朝夕相對這個月,他肯平心靜氣的說話總是好的,不然自己辛苦伺候著還要看他的那張臭臉,她可沒有把握不會衝動之下惡向膽邊生,幹脆讓方大娘把他做掉拉倒。

洛妍卻不知道,她昨天生薑水用得有點多,眼睛至今還是腫的,加上一夜沒睡好,便顯得臉色憔悴、雲鬢蓬鬆,看起來可不就是個為丈夫擔心了一夜的楚楚可憐的小妻子?杜宇辰便想:原來看著隻以為她滿心不樂意伺候我,沒想到我這一病,她還是擔心的,這一夜真熬得可憐!心裏便有點說不清道不明的甜意。

這時外間的小丫頭們也聽到動靜進來了兩個,洛妍便隨口吩咐道:“你們分別到夫人和袁姨娘那裏去一趟,她們若起來了,就把二爺已經醒了,感覺還好,隻怕她們擔心的話轉告了,再問問她們那裏有什麽東西要給二爺沒有。”

杜宇辰聽她自作主張的加上了袁敏兒——這原是他想說又不大好出口的——心裏越發便是一軟,對洛妍更是生出了一絲歉疚。

洛妍自然沒有注意他的表情,她雖然一直都在算計人心,卻偏偏忘記了一件事情,拿張愛玲大大的比喻來說就是:一支紅玫瑰,強買強賣的硬塞死纏著人,立時便自動變成蚊子血;可該蚊子血突然甩手不幹要走人了,說不定又會讓人看成玫瑰花;玫瑰花要是再若即若離、讓人患得患失一把,或許還會慢慢變成心口的朱砂痣——此乃人心本賤的生動例證是也。

洛妍此時完全沒有爭取當好一顆朱砂痣的自覺,見小蒙梅子端了自己的洗漱用品進來,便自去裏間洗漱,如瀟和另幾個丫頭服侍杜宇辰淨麵淨手。杜宇辰隻是外傷,一夜好睡之後,精神便好了很多,隻是膝蓋處頗有些酸麻痛楚,亦非十分難耐,坐起略加洗漱之後,便又恢複了六七分神采。洛妍這邊也用冷水好好的敷了臉,天珠又拿了藕荷色的小襖,粉紫色的素麵褙子來換上,臉色頓時被襯得明亮了許多。

待袁敏兒雙目紅腫的走進這屋裏時,看到的正是洛妍站在床邊,與杜宇辰微笑往答的這幅情形。

第18章 傳說中的相敬如賓

洛妍一眼看到袁敏兒那震驚中帶著怨恨、酸楚裏含著淒涼的眼光,不由頓時有了種做第三者被抓了個現行的心虛,往後退了一步,尷尬的笑了笑:“嗨,你來了?吃過飯了沒?”問出來才恨不得給自己一耳光:傻了啊你,你又不準備跟她搶男人,心虛你個頭啊?

袁敏兒略一怔,眼中的神色已不著痕跡的換成了哀怨,隻看著杜宇辰盈盈欲泣。杜宇辰心裏也有些發虛,看見袁敏兒蒼白的小臉,桃子般的兩隻眼睛,又有些心疼,便道:“我不打發人告訴你我沒事了麽?早上還冷,你怎麽不當心身子?”

袁敏兒便向著洛妍深深一福:“姐姐辛苦。”才回頭對杜宇辰道:“我是在路上遇見送信的小丫頭的,你的話雖這麽說,可我不看一眼,哪裏能心安?昨天晚上若不是夫人不許,我定是要守著你的!”說著,兩行淚水又流了下來,淒淒噎噎,好不動人,一步步挨到床前,杜宇辰就拉住了她的手。

洛妍腳下便往外溜——她可不要當個二百五十瓦的大燈泡。直接走出正房,呼吸了幾口清新的空氣,忍不住又點發愁:運動計劃看樣子這個月都要泡湯了,唉,她的武俠夢啊!這軟榻睡了一夜,腰酸背疼的,以後可怎麽是好?算了,走一步看一步吧。隻見小梅已帶著兩個小丫頭拎了食盒過來,洛妍知道裏麵是新熬好的粥,看這丫頭臉色發黃,自然也是沒有睡好,想了想便道:“如瀟在外間,還是讓她進去伺候二爺吃飯吧,你去小廚房幫我拿些早點,一碗粥,兩樣小菜,昨天的桂花糕還有就熱兩塊,千萬別往我的粥裏麵加勞什子羊肉!”

梅子臉色越發不好,埋怨的看了她一眼,懇切的道:“公主怎麽這麽不愛惜身體?平日也就罷了,現在這樣辛苦,不吃點肉,哪裏有精神熬?”

洛妍嘿嘿一笑,心裏也有點不好意思:這個時代,豬肉還是窮人家才吃的,牛又嚴禁屠宰,所以日常都是羊肉,而她最恨羊肉的腥臊之氣——北方苦寒之地的羊還好,這南方的羊肉實在太難吃,她是寧可吃素也不要吃那玩意兒。偏梅子最信羊肉補身,每每勸她吃不果,又偷偷在她的粥裏、菜裏,甚至藥裏加下幾片羊肉去。奈何洛妍鼻子太好,無論什麽重味的東西,裏麵加了羊肉一聞便覺得惡心……就為這個,她跟梅子不知道打了多少官司,搞得都有了心理陰影:一看見梅子,就覺得鼻子裏聞見了羊臊味!

昨夜沒睡好,洛妍見眼前無事便想鬆泛會兒,正跟天珠說在書房裏再設一個正經的床榻,白天也好偷空休息。卻見如瀟收拾了食具從裏屋出來,看見洛妍便道:“二爺請公主進去,有事情跟您商量。”洛妍臉立時挎了,低頭給自己做了番心理建設:“他受傷也算是你害的,不消停就不消停點,就當伺候他還了債。”這才歎口氣,抬頭換上和煦的表情往裏去了。

卻見袁敏兒緊挨著杜宇辰坐在床邊,臉上淚水未幹,嘴角卻噙著微笑,杜宇辰也神色溫柔,隻是看見她進來,臉上卻露出一絲古怪的愧疚神色。洛妍心裏嘀咕,便笑了笑道:“二爺有事?”袁敏兒忙站了起來,笑道:“二爺剛才說,這邊有些事兒丫頭做不方便,我那邊瓊瑤正是沒事兒,我想讓她過來,晚上也好守夜伺候二爺,為姐姐分憂。”

洛妍好容易憋住了自己的笑容,眼睛卻不由已是彎彎的:“瓊瑤麽?好啊,太好了!”看見那兩人多少有些錯愕的眼神,忙掩飾的咳了一聲:“妹妹所慮甚是,你看這窗下軟榻便是我平日用的,回頭讓移到床邊來,讓……瓊瑤夜裏便睡這個,又舒服,又便利,丫頭的小榻便放窗下,這外屋如今每天也有兩個丫頭守夜,有事使喚起來都方便。”

袁敏兒看著她,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她昨夜就開始擔心洛妍乘機接近了杜宇辰去,沒想到早上趕來一看,竟是成了真!剛才思來想去:自己白天可以多來幾次,卻不能守在這裏,如今隻能讓瓊瑤過來,雖然也不願讓她得了乖,但到底是自己的丫頭,總比讓洛妍得手了強。誰知跟杜宇辰一說,他卻有些猶疑,好容易說得他點頭了,想著跟洛妍還有一場硬仗要打,打疊了百般說辭要讓她不得不同意,結果洛妍卻是一副正中下懷的歡喜模樣!見鬼了麽這是?還是她心裏又有什麽別的毒計?

杜宇辰心裏卻是一沉:“她莫不是不知道瓊瑤是通房?怎麽一副巴不得讓她來伺候我的樣子?這個女人到底在想什麽?”

袁敏兒心思百轉,想著無論如何事不宜遲,得先回去跟瓊瑤好好交代,讓她盡快搬過來才是,便笑道:“那就麻煩姐姐費心了。”回頭跟杜宇辰柔聲道:“二郎,我先回去了,你好好休息,午後我再來看你。”杜宇辰點了點頭,心裏卻依然鬱悶難解。洛妍笑微微的與袁敏兒道別,又轉頭找了個杜夫人打發來的丫頭送袁敏兒出去,回頭看見杜宇辰臉色不大好看,想想自己的任務就是哄這位爺開心,便道:“二爺坐著也悶,不如找本書來看?”

那書文字極淺,寫的是大燕北方的種種風物,洛妍一邊念著,眼前便仿佛出現了無際的草原、橫亙的雪山、奔騰的野馬……她聲音清亮,聲調舒緩,念的內容又十分新奇,一時間,一屋子人包括幾個丫鬟,都聽得入了迷,連院子裏遠遠的一聲“夫人來了”,以及打簾子聲、腳步聲,統統都沒聽見。

杜夫人來到門口,隻見兒子臉色白淨,散著一頭黑發倚在堆得厚厚靠枕上,半閉著眼睛,屋子三四個丫頭也呆頭鵝似的坐在那裏,卻聽洛妍緩緩念到:“正是月朗星稀,天如穹蓋,草如被席,及半夜時分,卻聽遠遠的幾聲狼嚎,馬頓時嘶叫起來……”心裏忍不住便有些納罕,問道:“洛妍,你讀的是什麽?”

一屋子人這才回過神來,齊齊給杜夫人請安,幾個丫頭更是嚇得變了顏色,洛妍心裏也略有些忐忑,回了句:“是《漠北遊記》”。杜夫人便笑道:“這書卻有趣,我都聽入了神。”回頭便問,“二郎,你感覺可好些了?”

杜宇辰忙道:“兒子不孝,勞母親擔憂了,現在卻是好多了。”如湘便道:“回夫人,昨夜是公主和奴婢守的夜,二爺一直睡得安穩,早上公主便特意安排小廚房做了紅棗黑米粥和碎菜蓮子粥,二爺連用了三碗。”

杜夫人眯著眼睛笑道:“好,好,這我就放心了,二郎,我就說洛妍是好的,就你平日像個烏眼雞,沒想到摔了這一下倒是開了竅,我看你們這相敬如賓的樣子,比什麽都高興!”

洛妍隻覺得頭皮一麻,卻發作不得,不由就紅了臉,杜宇辰眼睛一撇,隻見她雙頰飛紅,低頭站在那裏的扭捏樣子,嘴角不由便翹了起來。杜夫人又細細的問了一番,卻見屋子裏外丫頭們各司其職,事事都安排得極為周到妥當,連連點頭,心道:“原先竟看不出,這洛妍真是個心細會照顧人,又能安排事的,倒是做主母的人才。”又想,“原以為二郎這一跤摔得太不是時候,但現在這樣,卻也好,隻怕等這傷好了,不用我扭,這瓜兒就能自己長一塊兒去了!”

杜夫人正想得入港,隻見正屋裏門簾卷處,一個婦人打扮的年輕女子俏生生的走了進來,後麵還跟著個抱著鋪蓋的小丫頭,不由就怔住了。

第19章 傳說中的百毒不侵

看到來人,洛妍略一怔,便猜到這定是那位“瓊瑤”了,隻見她不過十七八歲,花朵般的年紀,肌膚也猶如花朵般嬌嫩,看那水汪汪的杏核眼,尖尖的小下巴,頗有幾分袁敏兒的格調,隻是輸卻一段風流,但身材凹凸有致,若拿現代人的眼光來看,卻比袁敏兒要性感得多。

話說瓊瑤適才聽了袁敏兒的吩咐,自然正中下懷:這是抓住二爺的最好機會!那傻公主有什麽好怕?一路上算計得十分歡樂,沒想到進屋卻迎頭遇見了杜夫人這一大棒,不由有點呆了,支吾著正不知道說什麽。洛妍已笑著上去扶住了杜夫人:“這是我的主意,夫人您看,我這屋裏丫鬟雖然多,但二爺麵皮薄,難免會覺得有些事不大方便讓她們來伺候,再者,便是伺候也未必伺候得好,我想著不能委屈了二爺,袁妹妹又有身子,就想起她房裏還有個瓊瑤,才求了她讓瓊瑤過來,好隨時貼身伺候著。”——開玩笑,好容易有個心甘情願又名正言順的苦力來了,她是斷然不能放走的!

眼見杜夫人神色裏似還有不愉,洛妍忙暗地裏使勁掐了自己一把,頓時憋得臉也紅了,眼睛也泛水光了,可憐巴巴的拉著杜夫人的衣袖,用低得不能再低的聲音道:“夫人的心思我明白,但二爺養傷要緊,我也想多伺候二爺,但有些事……有些事……”杜夫人看她又羞又窘都快哭出來了的樣子,心裏便了信了八九分:無論如何,這慕容洛妍還是黃花閨女,又到底是尊貴著長大的,若是讓她給兒子拿夜壺擦身什麽的,如今的確還做不出來,若讓別的丫頭去做,還不如過了明路的瓊瑤,這倒是周全的辦法。

杜夫人便歎了口氣,拍了拍洛妍的手:“你說的是,是我想岔了。”又端正了臉色對瓊瑤道:“二奶奶信任你,是你的體麵,這些天你就盡管住在這裏,好好的伺候二爺,伺候二奶奶,伺候得好自然有賞,但若有什麽衝撞之處,我絕不饒你!”瓊瑤灰著臉,忙不迭的答應了。

杜宇辰雖然沒有聽見洛妍對杜夫人後來說的話,但看那表情也就猜了八九不離十,這才頓時“明白”了她的難處,想到自己這三年來對她如此冷落,她又不記得以前的事情了,但現在還能這樣體貼周到,心裏不由就酸酸軟軟的,一時自己也不知道是什麽滋味。

洛妍卻被杜夫人那兩個“二奶奶”雷得裏焦外嫩,剛憋出來的眼淚也全嚇了回去,心裏碎碎念:我不是王熙鳳,我不是王熙鳳……

有了瓊瑤這個不知疲倦的護工勞模,洛妍的日子頓時便好過得多,瓊瑤似是生怕她多做了一點事情,杜宇辰的貼身伺候之事必要自己動手,每日袁敏兒又要過來三回五趟的,她自然每次都遠遠的躲開去,除了要費心迎接一下杜夫人的工作視察,每天就有了大把時間——可惜現在這屋裏人多眼雜,自己的事情卻無論如何做不成了。

隻是不論多忙,每天晚上那方大娘依然會親自調出一盒香膏來,讓青青就熱給洛妍塗抹,湯藥亦是不間斷。洛妍覺得太過麻煩,青青便私下悄悄跟洛妍道,方大娘反複交代過,這藥膏藥汁必要連續用一個月的,雖然不能像杜宇辰受傷搬過來前那樣一天三次的用,但一日一次,用足三十日,不但身體餘毒會清幹淨,以後對大部分毒物也害不了她。

洛妍原就是個閑不住的人,閑呆了兩天,便開始變著法子打發時間:總是念書自然太枯燥,聽說杜宇辰也是會玩的,便把杜府的圍棋、象棋都找了出來,可惜她自己正是個什麽都是半吊子的偽玩樂專家,下了幾次,杜宇辰也懶得帶她這個臭棋簍子玩,她就開始教杜宇辰下五子棋——偏偏這杜宇辰實在頗有下棋的天賦,不過半天多,五子棋便也下得比她強了。

幸虧這時候天珠卻拿出了居家旅行、殺人放火的最佳道具:撲克——自然是那位萬能的燕太宗發明的,這下不但洛妍如獲至寶,連丫頭們也沾了光,從拖拉機、鬥地主到爭上遊、拱豬,洛妍玩得花樣百出,杜宇辰固然覺得新奇,連前來探病的杜飛霜沒幾次也愛上了這些玩意兒,常賴在這裏不肯走,看得杜浩辰好生羨慕——可惜他是成年的男丁一枚,實在不好意思留在嫂子的院子裏廝混。最後,洛妍更突發奇想,找了副馬吊準備來過過癮,奈何動靜太大,杜宇辰也不喜歡,隻得訕訕做罷。

因現在杜宇辰在這院裏養傷,大廚房一天三遍的來問要吃什麽,洛妍樂得有機會不用吃羊肉又可以過葷菜癮,便今天蘿卜絲鯽魚湯、明天老鴨粉絲煲的要了個歡,有的菜廚房裏不會做,她索性便讓他們把食材拉到小廚房來,指揮著梅子和方大娘做,一般最多兩次,就可以做得相當地道。

洛妍又想著多曬太陽才能補鈣,天氣好的時候,便指揮著院裏有把子力氣的婆子媳婦們把杜宇辰用放上便榻抬到院子裏曬太陽,自己在一邊或是念書,或是拉了小丫頭子們一起玩投壺鬥花的遊戲,要麽就隨口講些自己以前草原上的經曆。有一次講著講著突然想起自己那時笛子吹得很好,又找了笛子出來,果然這身體自然留著對樂器的觸感,幾次之後便重新上手,試著把什麽《**台》《紅豆吟》都改成了笛子曲,悠悠****,好不新鮮。

十幾天過下來,別說杜宇辰眼花繚亂之下,隻覺得生平從沒體驗過這樣悠閑又有趣的日子,便是飛霜、浩辰也恨不得一天來三回,看看這個公主嫂嫂又玩出了什麽新花樣。小丫頭們更個個恨不得長在這院子裏——天天有的玩,吃得好,還有賞錢拿,到哪裏去找這樣的好事情?

瓊瑤便慢慢覺得原來自己竟是個苦力:二爺貼身的事情的確是都搶在自己手裏,奈何二爺的心卻顯然越來越滑向那個一根手指頭都不沾二爺身子、盡會天天變著法子引著滿院子人玩的女人!

杜夫人雖然聽說這院子裏熱鬧得有點不像,但想著兒子既然養傷,自然心情愉快最要緊,又聽說洛妍飲食上十分盡心,親力親為,也就沒什麽不滿,反覺得這媳婦原來生性如此聰慧活潑——可見以前都是那“情蠱”給害的。

這樣日夜煎熬著,不到半個月光景的時候,她卻真病了,杜夫人忙請了太醫來看,說是憂思太過,再這樣下去恐會傷了胎氣。杜夫人心裏明白,便令她靜臥養胎,她自己也怕了,收斂了心思不敢出門,每天隻打發丫頭們去看杜宇辰。杜宇辰聽說她病了,也著了急,每天也打發丫頭來問候不提。

一場秋雨一場寒,轉眼便是深秋季節。這一日,早起便見外麵陰沉沉的,午後果然就開始下雨,涼風入窗,寒意竟似可以入骨。方大娘便去大廚房要了炭,準備做火鍋來吃,先跟青青商量了幾句用什麽食材,青青便道:“我去問問公主。”

洛妍正找了一本講各地吃食的雜書,津津有味的讀給杜宇辰聽,邊上的丫頭們便在商量,哪幾樣可以自己試著做,讀到一半,卻見青青滿臉笑容的過來問她火鍋的事情,眼風微微一掃,洛妍就笑道:“這卻是趕巧了,我正想吃這個。”便叫如瀟:“你來接著讀,我去廚房裏好好挑些好東西,晚上沾二爺的光,咱們一起吃個圍爐!”說完,強按住心裏的激動,帶著青青快步走到廚房。

此時廚房正一個外人沒有,青青揀了筐白蘑菇,在門口對著天光挑挑揀揀,方大娘一麵高聲笑道:“公主怎麽自己來了?”一麵便低聲道:“大燕已經有消息傳來了,二王子殿下會親自帶人來接公主,這個月底就到。二王子有句口信要我轉交公主:靜待來日,一切當心。”

第20章 傳說中的晴天霹靂

洛妍呆呆的看著方大娘,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這些天她雖然在瘋玩瘋鬧,內心何嚐不煎熬,白天她借著玩鬧麻痹自己,晚上卻天天搬著指頭數日子:距離她發出求救的消息眼見就快兩個月,連方大娘都已經來了一個多月,大燕那邊若是不關心自己死活,為何這麽快就安排了方大娘這樣的高手過來?若是真想救自己回去,又為何遲遲沒有正式的行動,哪怕是有開始采取正確行動的消息?杜宇辰的腿再過十餘日,就該好了,便是拖,又能拖多久?

有時候她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太過樂觀,大燕那邊已經決定放棄她了,派人來也不過是為了保障自己的安全而已,若是如此,她以後的生活,或許就會在杜府繼續下去!她已經在刻意交好飛霜浩辰、善待眾位丫頭——若情況真到了那一步,她也必須為好好活下去做打算。

而現在,她就能回大燕了!二哥就會來接她回大燕了!洛妍隻覺得自己應該無比狂喜才是,卻不由自主的捂住嘴,蹲在地上,泣不成聲。

方大娘輕輕的拍著她的後背,一股奇異的熱氣從背脊上傳來,讓她五髒六腑都變得暖洋洋的,似乎連那些冰冷的悲傷、懷疑、壓抑都在隨之被驅走。正感覺好一些,卻聽青青已揚聲叫道:“如瀟姐姐,你怎麽來了?”

洛妍迅速站起,眼睛一掃,伸手便抓了個樣東西在手裏,兩手用力揉搓,一邊便高聲道:“青青你快攔著如瀟姐姐,我這樣子怎麽見得人?”

方大娘嘴角就忍不住揚了起來:換成她,也未必能更快想出這樣的辦法——何況還是剛才那般心情激**的情況下。於是也笑道:“我就勸公主不要動這東西,最辣眼睛鼻子的?現在千萬別用手揉,我給你打點水來洗洗。”

如瀟走進來時,便見洛妍站在廚房空地裏,手上抓著半個大蒜,滿手都是蒜汁,臉上也是一片狼狽,眼睛鼻子都是通紅的,不由又好氣又好笑:“二爺讓我來問,你找到什麽好吃的了,半天沒回去,原來竟是來偷蒜吃了!”便忙拿出自己身上的幹淨帕子來,幫著青青與方大娘給洛妍淨手敷臉,收拾半響才罷。洛妍卻自覺樣子丟人,不肯出廚房,又把如瀟推出去,發狠說,“這罪不能白受,我一定要整治出一鍋最好吃的圍爐來,你和二爺且等著!”

如瀟笑著去了,方大娘才又借機低聲道:“二王子還讓我通知公主,此次澹台揚飛將軍也會和他一道過來。”洛妍騰地轉過身來,瞪視著方大娘,張張嘴,卻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直到很多年之後,方大娘還清晰的記得這一幕:那少女依然紅腫的眼睛裏,突然迸發出一種無以倫比的璀璨光芒,這種光芒,在她閱盡世間百態的一生中從未見過,也永難忘懷——她如果知道後來的事情,當時會不會就多提醒這個姑娘一句呢?

但此刻,方大娘在震驚之餘,想的卻是趕緊要說出更重要的事情:“不過大燕那邊的情況十分複雜,公主一定要做好心理準備,從今天起,除了青青親手送給你的東西,什麽都不要吃,茶水也一樣,盡量不要出這個院門,萬一不得不出去,一定要有青青陪伴!”

洛妍心思恍惚的看著她,滿腦子都是:“他要來了,他要來了……”方大娘眉頭一皺,低聲喝道:“公主聽清楚沒有?”聲音雖低,卻似乎可以直入人心,洛妍這才一驚,點頭道:“不吃青青以外的人給的東西,不出遠門,要出去隻能帶天珠和青青……”心中突然恍如閃電劃過,驚道:“為什麽?不可能!”

洛妍茫然點頭,心裏的狂喜已被不知名的恐懼所代替:大燕到底發生了什麽?是什麽人不想我回去?為什麽不讓我回去?他們會做什麽?

靜了半響,洛妍突然抬起來頭來一笑:“我相信你,也相信我二哥,你放心,我一定注意,絕對不會讓那些恨我害我的人得逞!”無論如何,她終於有機會回去了!這一刻,慕容洛妍心裏已湧上了無窮的鬥誌,腦子也轉得格外的快,略想想便說出了個主意來。

方大娘眼裏流露出無法掩飾的錯愕,她原也有過這樣的想法,又覺得似乎太過謹慎,也太委屈公主,此時便不由道:“這主意原是最妥當的,但公主卻是要吃苦頭的。”洛妍卻隻是一笑,“妥當就好,能有多苦?大娘盡管安排,今天卻先樂了這一頓再說!”說著竟真的專心致誌的商量起圍爐的做法,挑選起種種材料來。

方大娘心裏忍不住感歎:公主的這份心智、膽氣和自控,就是灰鴿千萬百計找到的那些天才孩子裏,也絕對是不多見的。一個不到二十歲的金枝玉葉,要吃過多少苦頭,才能磨練出這樣的心性?

洛妍心裏其實卻遠不如表麵上那般鎮定,隻是她的性子向來有點極端:平日情緒外露,但真到極端震驚、憤怒或悲痛的時候,反而會麵無表情;平日裏心思多變,遇事容易矛盾,但真到危機關頭,卻能立即殺伐決斷;平日怕疼怕苦怕累怕死,但真到無路可走,自會迸發出一股愛誰誰的狠勁——用她的心理師的話說,她是嚴重的雙重人格,且有人格分裂的危險。洛妍自然對之嗤之以鼻:“現在出來行走江湖的女人,誰沒兩副麵具?難道還各個都性格分裂了?”

更要緊的,其實還是方大娘難得情緒外露的臉上流露出的那絲讚賞之色,大大的膨脹了洛妍的虛榮心,就算在狠勁過後就有點心虛,卻越發要打起精神來不肯讓這個專業人士瞧輕了去——而鎮靜這種情緒,裝著裝著,也就有了幾分真。

到了晚上吃圍爐的時候,眾人果然很有些驚喜:鍋底是小廚房裏熬得濃濃的黃豆雞湯,配著脆生生的白蓮藕,綠油油的小青菜、黃澄澄的老油條、白嫩嫩的鮮豆腐,顏色味道無一不勾人食欲。洛妍愛熱鬧,便硬按著幾個大丫頭和她與杜宇辰、瓊瑤吃一鍋,十幾個小丫頭們自在外屋又圍了一桌。一時間,屋裏歡聲笑語好不熱鬧,洛妍卻忍不住有些淒涼:這大概是她在杜府吃的最後一頓熱鬧飯了,明兒開始,她就要隨時隨地的提防著不知道會從哪裏射出來的暗槍冷箭,最關鍵的是,她還不明白這是為神馬啊為神馬——真是人品問題麽?

夜漸漸深了,雨卻還沒用住,淅淅瀝瀝的打在窗欞上,瓊瑤的呼吸早已漸漸變得沉重起來,但杜宇辰卻望著屋角那豆大的一點燭光,久久無法入眠。

不知為什麽,晚上看到的那一幕總是在他眼前晃動:洛妍變戲法般突然拿出了一瓶玫瑰露,得意洋洋的托在手上,如瀟笑著叫:“這好東西你也找得到!”說著便搶了過來,當下除了杜宇辰還要忌口,眾人都拿了幹淨小碗一人分了一點喝,又笑又鬧,杜宇辰卻突然發現,洛妍隻靜靜坐在一邊,臉上雖然微笑,但眼神卻突然變得寂寥如雪,仿佛她離所有的人已經很遠,且永遠也不可能走近。杜宇辰當時便覺得心中像被重錘砸中了一般。

不可否認,自己一直很討厭慕容洛妍——與其說是因為喜歡袁敏兒,不如說因為厭惡一個女人以那樣死乞白賴的方式,強勢的介入自己的生活——她憑什麽?袁敏兒的委屈和眼淚,更加重了這種厭惡。可直到最近,他才似乎真正看清這個自己討厭了三年的女人:她層出不窮的奇思妙想,她幹淨利落的處事方式,但越離得近,看得越多,他就越看不明白:她對自己照顧得無微不至,總能把他逗得開心暢懷,卻從來沒有碰過他一根手指頭;她看起來無憂無慮,愛玩愛笑,但卻總是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種難以言述的落寞迷茫……

直到今天晚上,杜宇辰覺得自己才恍然明白,她那總藏在開心爽朗背後的脆弱,其實想想,就拿和袁敏兒來比,袁敏兒有強大的娘家和族人,有杜府上下的尊重和承認,有他的嗬護與疼愛,而這個他一直認為很強勢很霸道的慕容洛妍,卻是真正的一無所有——而且是因為自己的緣故。

聽著外麵瀝瀝的雨聲,杜宇辰慢慢下定決心:從明天起,要開始把慕容洛妍真正當成自己的妻子,好好待的她,讓她再也不用露出那樣淒涼的表情。想著明天要說的,要做的,他心裏變得暖烘烘的……

第二天一早,杜宇辰起了個大早,如常梳洗一番,平日定會過來的慕容洛妍卻不見人影,杜宇辰忍了半日還沒想好應該問誰,就見天珠臉色慌亂的過來道:“如瀟,你趕緊去稟告夫人一聲,我家公主早上一直不見起身,剛剛我去摸了一下,額頭竟是燒得燙手,叫她也清醒不過來。”

如瀟大驚,杜宇辰也“騰”地就俯身向前,差點沒摔下床去,瓊瑤趕緊便把他扶住。如瀟忙叫了個腿腳最快的小丫頭去榮禧院報信,自己快步來到洛妍最近日常起居的書房,隻見她燒得滿臉通紅,雙目緊閉,看起來甚是不好,青青守在床邊,臉色沉重。

這邊杜夫人得了信,也嚇了一跳,便忙打發人去請高太醫,恰好這日正是杜宇辰換藥的日子,那回春堂的穆老大夫卻比平日到得早些,杜夫人便讓人去問,他是否能看傷寒發熱之類的病症,穆大夫卻笑了笑說,他以外傷為主,傷寒之類的急病自然也看過,卻不能說拿手。杜夫人得了這話,便請讓他先去看看慕容洛妍。

青青便道:“不曾得過。”眾人又想著近日洛妍的辛苦,臉都瘦了一圈,自然是勞累的。老大夫便道,這病不要緊,先吃藥將燒退下,出了疹子就沒事了。就一件,出疹之後病人最怕風,要閉門靜養才好,病弱之人最好也不要接觸,免得過了病氣——以前得過的人卻是不怕的。

杜夫人聽得“不要緊”便放了一半的心,想想二郎可不是也養著傷的,於是也顧不得他一臉不樂意,不由分說先讓人將他挪回上房,自己守著才罷。

洛妍這邊,一問院裏伺候的人誰以前得過,天珠青青便道得過,方大娘也道得過,小蒙站在那裏苦思冥想,卻記不起來了——這時眾人才發現梅子並未露麵,敲她的門進去一看,竟是也發起了燒來。頓時院子裏的丫頭們就有些慌亂起來,杜夫人便想著要不要把梅子挪出去,小蒙忙道:“我來照顧梅子就好,別的人一概不用進那房間,自然過不了人去。”

青青立刻也道,公主那邊,她和天珠在屋子裏守著就好,吃食藥飲都由方大娘送,想來便也無礙。倒是近日在這院裏伺候的幾個才留頭的小丫頭嚷嚷著要伺候公主,青青卻冷冷的道:“大夫剛才說了,這病最容易過給小孩子,你們趕緊都遠著些,不然病了更麻煩。”隻一個新近入府做灑掃粗活的小丫頭豆兒道,她是去年才出過疹子的。方大娘便點頭道:“有這個丫頭打雜,廚房裏的事不用別人也盡夠管起來了。”

一時商量完畢,高太醫才緊趕慢趕的到了,進去診了脈,也說是毒邪犯肺,聽說回春堂的老穆大夫剛診過說怕是出疹子,又看了藥方,便搖頭:“邪氣入肺是不錯的,今日時氣不好,聽說民間小兒多有出疹的,但公主年紀又不是很小了,怎麽輕易會得上這個?這藥倒還中正平和,就是宣泄太過了些。”鄭媽媽聽了半日,仗著跟高太醫熟稔,便笑道:“您別跟我掉書袋,就一樣,到底是不是疹子?藥可吃的?”

高太醫摸著胡子,思索了一會兒才道:“穆大夫倒是有名的,他既然這麽說,公主身體嬌貴,若是最近勞心太過,也未必不會染邪出疹。也罷,先按這藥吃三天便知道了,就算不是疹子,這藥也出不了什麽問題,倒比按平常治法萬一卻是疹子強。公主這病看著急,卻還順,讓人妥當照看著,多喝些水,不用太過擔心,我過兩日再來看。”鄭媽媽得了這準信,便讓人去抓藥煎藥不提。

這邊杜夫人心裏掛念杜宇辰,叮囑了天珠一番便回了上房,上房有現成的暖閣,杜宇辰早已挪了進去,如瀟如湘瓊瑤以及諸多丫頭依舊伺候。那穆大夫也過來給他看傷換藥,卻笑道:“恭喜二公子,你這傷竟好得快,看樣子今天便不用上護板,可以自己先動動,若是無事,過兩天天便能試著下地了,隻是莫心急,循序漸進,到月底保你走路和以前一樣。”

杜宇辰也是大喜,果然便慢慢試著動了動——膝蓋酸軟僵硬,十分難受。穆大夫微笑道:“公子可是覺得僵?慢慢就好了,湯藥已不必吃,我留一瓶藥油,等下讓人溫熱了,慢慢揉進去,再過片刻,就不會那麽硬了。每天擦兩回,等全無僵硬之感了才能下地。”杜夫人那邊聽到回報,心情亦是大悅,讓人厚厚的封上一包診金,又打發妥當人送穆大夫出門不提。

杜宇辰便問鄭媽媽:“公主那邊,大夫說要不要緊?”鄭媽媽道:“二爺放心,兩個大夫都說不要緊,隻是怕會出疹子,要多養幾天,已經去抓藥了。”

如瀟這些天跟洛妍處得極好,便道:“我家弟弟也出過疹子,看著高熱,卻不打緊的,如今一點疤沒留下。我剛聽那回春堂的大夫說,公主這病是過於勞累引起的呢。”杜宇辰皺眉不語。瓊瑤暗地裏白了如瀟一眼,忙拿了那瓶藥油過來,笑道:“二爺擔心也無用,還是自己趕緊好了,夫人奶奶們才能不兩頭掛記。”

鄭媽媽就回去跟杜夫人笑道:“我看二爺那樣,竟是真的掛心上公主了,剛才瓊瑤給他揉藥,他也是呆呆的隻出神!”杜夫人歎道:“他養這半個多月的傷,果然是開了竅,別說他,便是我們不也覺得稀罕?那孩子竟是個周全人,細心周到是一個,難得自己尊重,也不好妒,如瀟她們都說,敏兒一來,她便會避開,瓊瑤那樣霸著不讓別人插手,她也客客氣氣的。就是小丫頭們子,伺候病人原是最累不討好的事情,可我撥過去這些丫頭,哪個不說她好?這一點卻比袁敏兒強得多。”

鄭媽媽點頭:“原先大小姐總說原來這公主在大燕諾大的名聲,最是尊貴聰慧不過的一個人,我們看著她的樣子,隻當那是北人自己編的大話,沒想到卻是那個道理,如今這兩個月看下來竟不是誇張了,可惜那三年了。要是她先前就是這樣,隻怕跟二爺的孩子都有了。”

杜夫人笑道:“你這話卻糊塗,若不是那事,她怎麽會嫁到我們家來。我原來隻覺得這事兒隻是麵上好看,裏子裏卻是通亂賬,又看不慣她的樣子,想著供起來看著也就罷了,現在來看,這才是千裏姻緣一線牽呢。”

主仆兩個正在說笑,轉眼間便到了午食時分,突然如月便上來稟告:“相國夫人打發孔嬤嬤來看夫人了。”杜夫人和鄭媽媽就相視一愣:又出什麽事了?

大理金陵城的皇宮,是修在城中的冶山上,冶山傳說是吳王夫差冶煉兵器之所,唐代有太清宮,五代時吳王楊溥又修了座極宏麗的紫極宮,時雖不遠,戰火卻幾度波及,昔日紫極宮早已殘破。隻是大理曆來尚白,取冶山的金氣,皇宮便依舊設在這裏。大理前相國高升泰奪下金陵後,在紫極宮舊址上修了新的金華宮,十餘年來陸續修整,雖不十分奢華,卻也自有一番莊嚴肅穆的皇城氣象。

不過,若說到金陵城中最華美的園林,卻不是皇宮,而是皇宮往西約五裏,莫愁湖東岸的一處府邸,相國府。

自大理龍興於雲南時起,高家便世代把持大理相國之位,前代家主高升泰更是一手打下如今的江山,卻又不貪權位,還位與文安帝。如今的相國是高升泰之子高泰明,文安帝好佛,不甚過問國事,高泰明卻將大理上下打理得井井有條,君臣相得,幾近奇跡。

今日朝中無事,高泰明下朝回府,照例便在書房裏召見幕僚,突然間,房外有人報:“相爺,有飛鴿密信。”隻見一位青衣衛士送上了一卷小小的紙條上,封皮上三道紅痕。高泰明心裏便一驚,打開一看,半響不語,臉上陰暗不定。

這屋裏都是高泰明最信任的心腹,跟隨高家多年,見到相爺臉上流露的神情,不由相視愕然——相爺平日是最喜怒不形於色的,這卻是發生了什麽大事?卻聽高泰明卻把外麵的小廝叫來:“立即去跟夫人說,明天辦家宴,請杜巡撫家的杜夫人帶二郎夫妻來聚,讓夫人打發妥當人去,杜家女眷,特別是那位公主,一定要請到。”又叫進一個青衣衛士:“去將杜府最近一月發生之事打探清楚,與那位大燕公主相關的無論什麽都要報來。”

幾位幕僚更是驚異,待小廝退下後,年紀最大的何世珍便問道:“相爺可是為前段時間的流言煩惱。”高泰明略略點頭,隨即便搖頭道:“我原以為也不過是市井的流言,如今看來,卻是大事!大燕皇帝已命二王子慕容謙與安王世子澹台揚飛帶使團來我朝,說是為祝太後壽,其實是要接回那位公主。”

何世珍眉頭一皺:“這位公主不是說除名了的麽?這莫不是個幌子?慕容謙與澹台揚飛都是何等人物,怎麽會兩個人不遠千裏來接一個公主,還是除名的?”

高泰明眉頭更緊:“你們都知道燕太宗和飛公主?”眾人自然點頭,高升泰歎了口氣道:“大燕近百年,原隻有這兩個有資格進入大燕天師的重陽宮,但據剛才的消息,那個已經除名的公主一旦回到大燕,就將是第三個。”

屋裏頓時鴉雀無聲,半響,一個鏗鏘的聲音道:“那,就絕不能讓她回去!”正是幕僚裏最喜殺伐的王如誌。大理與大燕近年來雖然交好,但雙雄並立,彼漲自然此消,又焉能讓大燕再出一個燕太宗或飛公主那樣驚采絕豔的人物?

高泰明一笑:“誰說一定要殺人?據說慕容謙最疼愛這個妹妹,真要讓他看到一具屍體,以他的手段,不用兩國開戰,隻怕大理自有無數人為這位公主陪葬。”

王如誌忍不住用力一握拳,“嘿”了一聲放道:“不知他此次帶來的人可多,若是能把他給留下……”抬頭一看,隻見眾人都麵帶嗤笑,忍不住道:“我也知道這事兒難做,但好容易有這個機會。你們不知道,就這兩年,我們在大燕的人手竟被這個笑麵王折去了大半!”

何世珍卻道:“我倒覺得這件事情十分古怪,想來那天師的話如此要緊,如今知道的人定然極少,怎麽會就傳到我們手中?我倒擔心,這莫不是哪一位的借刀殺人之計!相爺請三思。說起來,這位公主不過是閨閣,自然無法成為燕太宗那等人物,就算她是飛公主第二,也不過是為大燕多賺些銀兩,何嚐能改變天下大局?神佛之事飄渺,可慕容謙、澹台揚飛都是棘手之極的人物,為了日後可能出現的威脅,當下就樹立兩個難纏的勁敵,似非明智之舉。”

高泰明點頭:“何老所慮甚是,的確是借刀殺人之計,隻是……我自有分寸,隻是,我原也不準備激怒那二人,要想讓一個女人心甘情願留在大理,明火執仗的霹靂手段,豈不落了下乘?”

王如誌見高泰明眼睛瞟向自己,帶著微微的笑意,不由紅了臉,笑道:“相爺教訓的是。”

一時議事已畢,高相國隻將兩個幕僚留在書房,籌劃家宴上的安排。隻是剛過午後,眾人卻又被請到了書房。

隻見高泰明站在書桌後麵,臉色甚是不好,開口便道:“杜府有消息,那個公主今天早上突然病了,高燒不退,竟說是要出疹子。我已差人去問過看病的太醫,也是這個說法。這個時候,又是這個病,倒是好手段!”

何世珍卻通醫理,點頭道:“要裝出疹並不算太難,隻是人會受些罪,這也罷了,隻是這樣一來,在大燕使團到前,這個公主必然一步不會出房門,也不會讓旁人進去,我們卻該如何是好?”

王如誌也點頭:“事情既然這麽巧,說明這個公主隻怕接到消息比我們還要早一步,身邊必有高手,就算我們要安排人進去,她也必能找出理由來打發掉,可能從藥材、食水上下功夫?”

高泰明冷冷道:“若病是假的,藥自然是倒掉,至於食水,難道能下毒把那一院子人毒翻?”想來想去,不由狠狠一掌拍在桌子上,沉聲道:“把歐翁婆請到書房裏來!”

不大功夫,書房門一開,一個苗人打扮的女子無聲無息的走了進來,她皮膚頗白,年紀四十許歲,收拾得極為幹淨。高泰明也不與她客套,便將手裏的一張紙遞給她道:“你看看,這上麵說的,可有什麽問題。”

那歐翁婆一目十行將紙上的內容掃過,冷笑道:“這個大燕女人倒會做戲。”

高泰明問道:“依你所見,情蠱是假的,那她拿出的佛像可有防蠱之用?”

歐翁婆冷冷道:“我們蠱苗裏自然是有情蠱,但絕不是傳說的那樣,桃花蠱是性命相關、最怕反噬的東西,怎麽可能隨便買賣?所謂紅色蟲子,不過是一些漢人拿來騙錢的障眼法!她這也就是借著這些年情蠱害人的謠傳,騙騙不懂蠱的外人。至於佛像,本身並沒有驅蠱的效力,隻是我們蠱苗不願意招惹和尚,所以一般不會對戴了那種開光玉佛的人下手而已。”

高泰明歎道:“這倒也好。不過我還有一事不明,杜二郎不過是一介書生,當年她為何非嫁不可?如今為何又要做這場戲?”

歐翁婆淡淡道:“迷人心竅,何必要蠱,何止於蠱,看這個大燕公主三年舉止悖亂,或有另情,這卻不是表麵上能看出來的了。”

高泰明點點頭:“歐翁先生,我知道你輕易不肯出手,那公主身邊如今又有高人,怕也不好下手,隻是她關係大燕國運,必要讓她心甘情願留在大理才好,你可願意幫老夫這一次忙?”

歐翁婆靜靜看著手裏的紙,半響點了點頭:“我需要回去準備一天,後天請相爺安排我在她的房裏呆上兩刻鍾。”

第23章 笑問客來因底事

這雨已經下到第四天了,怎麽還沒有一點要停的意思?洛陽半倚在床頭,心情鬱悶的看著窗口,窗上糊的原是新換的淡秋香色窗紗,晴日裏顯得柔和淡雅,此刻卻被陰沉的天光稱得分外陳舊,屋裏的光線看起來也格外壓抑。

洛妍心裏忍不住便道:難怪那林黛玉要寫《秋窗風雨夕》,這生病的人兒看著淒涼的景兒,心裏可不是容易不好受——如果有玻璃也許能好點?

這是她“病倒”的第三天。她雖然並不是真的燒疹子了,卻不比燒疹子好受多少——高燒總是裝不得假的,何況脈象也必須有病象才好。所以,頭天清晨那包藥粉一下去,她的確是一會兒就燒得昏昏沉沉了,直到當天後半夜裏才慢慢好了。但那高太醫今日還要來,所以午前又把藥粉吃了下去。兩天這麽燒下來,人便沒了多少力氣。

三天來,房門洛妍是半步都沒出去過,各房裏這次倒都派人來問候過,倒是杜宇辰派人來得最勤,一天至少兩回。聽說她這一病,袁敏兒的病倒立時就好了,現在天天膩在上房,算他還有點良心沒忘了過問自己——看來前段時間倒是沒白伺候了他。

好容易熬到午後,那叫豆兒的小丫頭按時拿了熬好的藥進來,見屋後無人,便一碗全倒到了後窗牆根下,一麵低聲道:“剛才有消息傳進來,今日高太醫不過來了,相國府的夫人薦了一個女大夫過來。”

洛妍一怔,便問青青:“這三年那相國府可和我有過交道?”青青搖頭。洛妍低頭沉思:前天就聽豆兒說相國府午飯前打發過人來,想必是那時候知道我得病的事情,可他們怎麽從前沒這麽熱心過?再說了,有什麽好大夫當時卻又不薦,過了一天才薦了來?

才想了一想,頭便疼了起來,但也顧不得那麽多,便道:“找個借口讓方大娘進來,我有話要問她。”

不大會兒,方大娘便端了碗粥進來,洛妍便問:“前天相國府來人,可查出是什麽事情?”方大娘點了點頭:“聽說是來請杜家去家宴的,因二爺還不能下地,你又病著,才作罷。”洛妍凝眉,半響道:“相國府……方大娘,你幫我好好想想,大燕若有人不想我回去,他們在金陵這邊可有足夠的人手?”

“在大燕不好說,但若隻是金陵,如論如何也比不了我們暗衛。但,他們勢大,無論是派出頂級的殺手,還是用金陵的人脈借刀殺人,都是容易的。”

洛妍心裏一動,對“他們”是誰隱隱有了些猜想,但此時卻沒時間追究這個,歎了口氣道:“的確難說,不過,方大娘你隻告訴我,如果你是那不想讓我回去的人,你負責安排這次活動,會如何做?”

方大娘不假思索道:“首先自然是借刀殺人,消息總比人來得快,隻要把你對大燕的重要放出去,大理自然有人要阻擋你——沒錯,如果是我,定會找高相國!”心裏不由已暗暗佩服,她是灰鴿裏的老手,經驗、手段都是一流,但畢竟平日隻是奉命行動,並不習慣從大的角度來考慮問題,這兩天,她殫精竭慮都在細節上著手,務求把洛妍身邊安排得風雨不透,卻沒有從這個方麵想過。

洛妍點點頭,有氣無力的道,“那你再想想,如果你是高相國,知道我這個人大概會對大燕還有點用,二哥已經來接我,你若不想我回去,會怎麽做?”

方大娘低頭想了一會兒,才道:“最好自然是讓公主重新回到以前那種任人擺布的狀態,藥物,針灸,還有一些迷人心魂的邪術,大概都能做到。公主現在體弱,卻正是容易乘虛而入的時候。”

洛妍忍不住苦笑:不病不行,看來病了也不行。想了想道,“有沒有辦法讓我精神立刻好起來?”方大娘點了點頭:“這個容易,一點阿片就成。”想了想又勸道:“公主何必犯險?不如還是用那個法子……”

方大娘歎了口氣,轉身出去,回來時手裏托著一個小小的盒子,裏麵黑沉沉的一點膏片。洛妍心裏發毛,忍不住問:“這是什麽?”方大娘安慰道:“這東西也是藥材,是從西域來的,說是從什麽阿芙蓉花的果子液烘幹的,知道的人不多,略吃這一點就成,用煙混燒了吸效果更好,隻是現在來不及,千萬莫吃多,卻是有毒的。”

洛妍看著那小盒子,默默無語兩眼淚:在穿越大軍和重生部隊裏,還能找到比她更悲催的倒黴蛋麽?一天欺男霸女的好日子沒過不說,現在剛K完自我摧殘的發燒粉,接著還要正經吸毒——這東西可不就是就是古代鴉片膏!

但事已至此,卻也由不得她去考慮什麽“珍惜生命,遠離毒品”,隻見方大娘將挑了點“阿片”放入水中化去,索性閉上眼一口便喝了——苦苦的倒也沒什麽特別滋味。但過得一陣子,便有一股麻麻暖暖的感覺漸漸升起,發燒的不適竟便消退了大半,頭腦也立即清明起來。洛妍便忍不住碎碎念:“下不為例啊下不為例!”

方大娘又在一旁叮囑青青和豆兒兩個,待會兒如果來人,應該如何注意雲雲,計議剛定,果然便有小丫頭來報:“相國府薦的女大夫來了。”

方大娘忙出去站在階下,隻見鄭媽媽陪著一個年紀略大的婦人走了進來,後麵還跟著一個背藥箱的中年女仆,鄭媽媽眼睛不由一眯,前麵那女人也就罷了,後麵背藥箱的那位,分明身上就是有高明功夫的!

方大娘向豆兒使了個眼色,豆兒便跟在天珠後麵去迎了大夫。那女大夫自稱姓張,進門略打量了翻便笑道:“這屋裏卻沒有什麽病氣藥味,對病人是極好的。”一麵便往裏屋走,後麵那女仆剛要跟上,豆兒已不著痕跡的擋在了門口,笑道:“公主病中心情不好,不喜見外人呢。”

女仆一怔,前麵的女大夫就道:“我的東西都是她背的,到時隻怕要用。”豆兒立刻伸出手去,“我來幫這位媽媽拿可好?”女仆腳下一滑便閃開了去,抬腿便要往裏走,青青已走了過來,冷冷道:“便是太醫來給我們公主看病,也是一個人!”洛妍聽到動靜,便啞著嗓子大聲道:“不相幹的人都出去!”

女大夫與那女仆對視一眼,女大夫便道:“你在外麵等著,有需要我再叫你。”女仆眼裏露出一絲憤怒,隨即默默退到一邊。豆兒立刻站在了她身邊,方大娘也不遠不近的站在一旁。

女大夫邁步走了進來,先在屋裏打量了一圈,才慢慢走到床前,卻見紗帳低垂,洛妍隻伸了隻手出來,上麵還搭著帕子,不由就一楞,笑道:“我是女子,卻不用這樣的。”青青冷著臉道:“我們公主就喜歡這樣。你莫不是不能看?”

女大夫一楞,卻見洛妍已坐了起來,用極輕的聲音問道:“你既然不是大夫,那麽,到底是來給我下毒的,還是來給我下蠱的?”

第24章 雨鎖黃昏深閉門

瞪大的眼睛,揚起的眉毛……直到洛妍在心裏默默的數到三,女大夫的驚容才換成了怒意,聲音平板的道:“公主真會開玩笑!”

洛妍懶懶的往後一靠,揮手道:“我沒有開玩笑,帶上你的東西走吧。”

女大夫的臉上突然沒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張紙上被抹掉了所有字跡,青青心中一凜,一步就走到她與洛妍之間。洛妍卻淡淡的道:“沒事了,青青,好生送這位婆婆出門。”女大夫默然轉身,頓了頓,邁步就往外走。

門外的中年女仆已變了臉色,也不知怎地腳下一動便越過了豆兒,半隻腳剛邁進門檻,一隻手已搭上了她的肩頭:“您走錯地方了。”笑眯眯的正是方大娘。

洛妍揚聲道:“相爺的好意我會轉告家兄。也請您轉告相爺,洛妍不過一介女流,以前的事情已經全部忘記,以後也隻想安安穩穩的過日子,請他放心。”

鄭媽媽原本正站在一邊跟天珠說話,突然聽見洛妍的話,不由回過頭來,隻覺眼前的一切有種說不出的怪異,卻又說不上來哪裏不對。眼見相國府薦來的這大夫麵無表情的出來,她身邊跟的女仆更是一臉官司的模樣,忍不住趕上去問:“張大夫,公主的病可要緊?”

女大夫默然半響,方道:“不要緊。”不知為何,鄭媽媽卻覺得身上有點發寒,看看天色,心裏忍不住埋怨:“這鬼天氣,雨要下到什麽時候才算完!”

眼見鄭媽媽已陪著那兩人走遠,方大娘這才一步搶進屋裏,低聲問:“公主可好?剛才那……真是放蠱的?公主怎麽看出來的?”

洛妍沉默半響,淡淡的道:“我猜的。那個女人給我診脈時指勁不對,呼吸節奏也不對,自然不是真的大夫,而且她一進門就在拖時間,直到最後才突然放鬆下來,我就猜她大概隻是需要時間放毒或放蠱,索性便直接問了一問,結果她一回答,我便知道猜中了,等我讓她帶上她的東西走,她那表情不就是告訴我,我全說對了麽?”

青青和方大娘對視一眼,眼中都是困惑之色:什麽叫呼吸節奏不對?那個女大夫的回答她們也聽見了,公主為何斷定自己就猜中了?

洛妍看見她們的神色,心裏微微苦笑,卻也無法再解釋下去:難道要對她們說,她曾在一千年以後看了部美劇叫《別對我說謊》,裏麵說了,真正驚訝的表情持續不會超過一秒鍾;揚起眉毛其實是表示恐懼;人在緊張時會下意識屏住呼吸……而她當年身為記者,已經在采訪實踐中把這套理論用得很熟?

洛妍想了想道:“這倒容易,那你去廚房給我拿把黑豆來,嚼一嚼就知道了。另外今天的事情消息務必要傳給我二哥,高相國那邊或許不會再有什麽動靜,但也很可能索性來硬的……我們人手終究不夠!方大娘,我倒有個想法,你看這樣行不行?”

……

待到申時剛過,天珠便親自去了趟榮禧院給杜夫人報信:公主的疹子已經出來,燒也退了,疹子並不重,估計再養幾天就能大好。杜夫人便念了句佛,杜宇辰聽到動靜,忙把天珠叫進去,細細的問了一遍,臉上不禁也露出笑容。袁敏兒正在床邊,看了這笑容,心裏便酸酸的,便忍不住道:“公主可要好好養著,莫落下什麽疤才好。”

杜宇辰看了她一眼,臉色便有些不好看起來,袁敏兒忙回轉道:“我聽說這出疹之後的養護第一要緊,姐姐皮膚又細嫩,丫頭們更要當心。”杜宇辰臉色這才和緩,不禁又想起前幾日住在落雲院裏時,自己躺在院裏曬太陽,洛妍和小丫頭們子都花兒玩,他那時才發現,洛妍的肌膚真是好到令人驚異,莫說滿院的丫頭,就是她們手裏的花瓣,也不及她的雪白嬌嫩……

想到此處,嘴角不由勾上一絲溫柔的笑容。卻把袁敏兒心裏差點浸出一缸醋來,眼珠一轉,忙道:“二郎,你知道孩子多大,才能感覺到他踢人麽?”杜宇辰這才回過神來,伸手輕輕撫摸著袁敏兒尚不明顯的腹部,笑道:“我還從沒感覺到過呢,莫不是這小子像你,是個懶的?”袁敏兒嬌嗔了他一眼,杜宇辰心裏卻突然冒出一個念頭:若是以後洛妍有了孩子,看她那樣,孩子也定是個淘的。這念頭一冒,自己忍不住也嚇了一跳。

杜夫人便打發了鄭媽媽去落雲院裏,給院子裏十幾個丫頭都發了個三等的賞錢封兒,青青幾個則是二等,又說,等公主大好了,一並還有賞。人人歡喜不提。小廚房裏方大娘卻熬了一大鍋羊湯,說是公主請大家加餐的,這幾日辛苦了。剛過黃昏,落雲院便閉緊了院門,丫頭們一人捧了一碗羊湯回屋去喝。不多會兒,院子裏便靜悄悄的,隻兩邊遊廊上略有幾個人影閃過,片刻也就沒了動靜。

半宿無話,到了下半夜時,杜府守夜的婆子剛剛打完了兩圈牌,領頭的便道:“這都四更了,好歹也轉一圈再好回去休息。”幾個人便勉強打起精神,剛走到最北角的落雲院,卻看見裏麵似有火光閃動,這一驚非同小可,忙不迭打起鑼來,一麵便奔了過去。卻見院門緊閉,拍門叫人時,一會工夫,一個剛留頭的小丫頭才慌慌張張開了門,求饒道:“嬤嬤們莫大聲,昨天我們這裏熬了羊湯,還有些油剩下,剛才在小廚房裏熬呢,不小心點著了兩根柴火,早一盆水澆滅了,什麽也沒燒著。這要驚了主子,大家都要挨板子的。”

好在這落雲院偏僻,跟別的院子都離得遠,剛才幾聲鑼倒也沒有驚起別人。守夜婆子還想抱怨,隻見那方大娘便紮著兩隻濕漉漉的手過來了,陪著笑道:“都是我不對,驚著各位了,明天一定請你們喝酒賠罪,還望莫驚動了上麵才好。”悄悄的就把一個銀角子塞到了領頭的婆子手裏。那婆子掂了掂,隻怕有近半兩重,心下也就歡喜起來,又數落了幾句便帶著幾個人走了。

院門一關,豆兒長出了一口氣,隻覺渾身發軟,忍不住便靠在門板上。方大娘也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抬頭望著夜空:這一夜,終於算是過去了!公主擔心居然成了真,那相國府居然暗算不成,真就開始了明攻,今夜來的那五個人中,居然有三個身手一流,而有一個人卻明顯功夫不行——隻怕就是用藥甚至邪術的高手。他們能進來,在杜府外安排的暗衛自然都已被拖住,而她手邊隻有青青、豆兒兩個雛兒……

好在公主突發奇想,居然直接就睡到了丫頭們的房裏——拿她的話來說,“如果想藏起一粒米,就把它丟到米缸裏去。”果然,這些人到上房撲了個空,黑夜之中又根本就不可能從院裏七八間房、十幾個不會武功的熟睡之人中找到誰是公主!無奈之下,就在小廚房放了把火,不過那些丫頭都喝了加料的羊湯,自然不會醒來,她和青青、豆兒也按計劃並不采取任何行動——大不了燒掉小廚房就是了,那些人總不能真把落雲院都燒掉,不然何必派用藥的高手來?可見還是想乘機讓公主或病或迷,無法回大燕而已。等到當守夜的婆子鑼聲一響,他們滅火的速度居然比放火還快,轉眼就全都退了。

隻是,今夜情形已是如此,明天還能這麽簡單就把人打發不成?看來公主所慮竟是真的,方大娘苦笑著想,大燕使團,最快也要三天之後才能到,這三天,卻要怎樣才能撐得過去?而公主的那個計劃,比今夜這個卻還要冒險!

第25章 驚聞伊人心似海

四更時分,杜宇辰是在一陣迷亂的悸動中驚醒過來的,大概是因為臥床的這個月沒有近過女色,他適才居然……好在如今走路已經沒有什麽大礙,他略定定神,便輕輕叫了聲“瓊瑤”,出口之後才想起:自從自己搬來上房第二天,敏兒便道,他既然可以下地,就無須瓊瑤貼身伺候,讓她回去歇息了,可現在……

杜宇辰感受著中衣上的粘濕冷膩,不由得皺起了眉頭;敏兒心裏是怎麽想的,他自然也不難猜到,隻是自己對她還要如何呢?原先的兩個通房因她不喜,都打發了出去,洛妍更是三年來沾都不曾沾過。如今她有了身子,雖讓他收了瓊瑤,但看來心底裏還是容不得她!就是洛妍,本就是因為伺候他太辛苦才病倒的,可自己若是打發人去問候時被敏兒知道了,每次不都得給明裏暗裏挑上幾句才罷休?也不想想,她病著時,洛妍待她卻是何等的大方!

杜宇辰心裏歡喜,躺在**,又想,若是還在落雲院多好,早上待那洛妍進來,自己定要走到她麵前,嚇她一跳才好!可惜她卻還在病中,聽說倒是退燒了,過幾天便能大好,臉上應該不會留下什麽吧?左思右想中,直到天色將明,一點晨光中窗欞中透入,這才沉沉睡去。待到再次醒來時,卻是天光大亮,一問才知道,竟是辰時都已過了!夫人和敏兒早上都來看過他一遍,見他睡得香甜才悄悄走的。

杜宇辰便忙起床洗漱,又在**吃過了早點,就想:“母親為我操心了這麽多天,待會兒我便一個人自己走到她麵前,給她個驚喜才是!”一麵用茶漱口,一麵便問如瀟:“夫人如今在哪兒呢?”

如瀟笑道:“相國夫人剛來,正和夫人在裏間說話呢!”杜宇辰不由吃了一驚,看看鍾,不過巳時兩刻,姨母怎麽這麽早就過來了?說來自己倒是多日沒見過姨母了,倒虧她近日已經打發兩次人來問他。

杜宇辰有心賣弄,便披上外衣,自己站了起來往外就走,屋裏的如瀟和另一個丫頭都趕上來扶他:“二爺小心!”杜宇辰就悄悄笑道:“我夜裏就自己起來過,一點事兒沒有,別做聲,我自己去母親那裏,讓她看看才好!”兩個丫頭捂著嘴笑了起來,隻覺得二爺這一病,竟變淘氣了!杜宇辰略撣撣衣角,悄悄的便往杜夫人的裏屋去。

說來也巧,這路上竟一個丫頭也沒有,待到了正屋,看見鄭媽媽倒是在,卻是站在門口背對他看著外麵的,杜宇辰便輕輕走到裏間的門口,正欲邁腿進去,就聽見母親驚呼了一聲:“什麽?大燕竟打發了使團來接洛妍回去?”

杜宇辰一驚,腳像釘子般釘在地上,一步也挪不開了。就聽裏間姨母的聲音道:“還不止如此,你道使團領頭的是誰?是現在大燕的鄴王,還有一個定王世子,相爺說,這一文一武都是大燕年輕一輩裏最出色的人物,便是大燕皇帝巡疆,帶著這兩個也足夠了!可見這次來,是必要把慕容洛妍接回大燕的。”

杜宇辰隻覺得胸口發澀,口中發幹,一時竟是癡了。恍惚中似乎聽見母親道:“這可如何是好?若是以前也就罷了,現在,我正覺得這孩子不錯,二郎和她也才見親密了些,若就這樣讓她回去,我們杜府豈不成了笑話?”

高夫人的聲音卻更是低了下去:“相爺說,這事不光關係著你們的顏麵,也關係著我們大理的顏麵,必不能讓她回去,所以一得了這信兒,便大早打發我來找你,說明厲害,這事兒,再不能拖!如今隻有兩個辦法,一是今日便讓二郎與她圓房,生米做成熟飯,她自然舍不得走;二則,你現在帶我去她那院裏,我便帶她回相府,相爺已有打算,必能說服她留下。”

就聽高夫人冷笑了一聲:“她這病果然是時候,等她病好,大燕的使團自然就到了,你莫不是就等著看你杜家嫡子的正妻突然就又被大燕帶走了?而且還是處子之身!皇上的臉卻往哪裏擱?”

杜夫人驚道:“你的意思,她這病竟是裝的?”

高夫人冷冷道:“自然是裝的!換做是你,你是願意在異國當個沒根基不受寵的掛名正妻,還是回大燕過金尊玉貴的生活,重新挑一個拿捏得住的如意郎君?”

杜宇辰隻覺得血往上湧,耳中聽見血管嘭嘭直跳,心裏隻有一個聲音:“難怪她不肯碰我一個手指頭,難怪她對敏兒瓊瑤都和顏悅色,原來,原來,她想的竟然是……那她又為何要對我如此體貼?”一時間,憤怒、酸楚、傷心種種滋味交織在心頭,裏麵再說什麽,竟是一個字也聽不進去了。

正恍惚間,突然就聽耳邊有人驚叫一聲:“二郎,你怎麽在這?”心中一震,才發現杜夫人與高夫人不知何時已出了裏間,正眼神古怪的看著自己,嘴角便擠出一絲笑容道:“姨母好,母親好,兒子腿已經好了,想過來讓您倆看看。”鄭媽媽臉色發白,上來便給杜夫人跪下了:“奴婢該死。”

杜夫人揮手道:“這不怪你,你先起來。”又看著杜宇辰的眼睛,一字字問道:“剛才你都聽見了?”杜宇辰心中苦澀,點了點頭。

高夫人就道:“二郎,我們都是為你好。你雖然不喜歡她,但杜家臉麵要緊,皇上臉麵要緊!你若覺得這府裏不方便,今天我便將你和公主都接到相國府,相爺親自為你們安排圓房可好?”

杜宇辰苦笑一聲,撲通便跪倒在地:“姨母恕罪,二郎不能從命。”

杜夫人忙不迭就拉他起來:“有話好好說,你這膝蓋剛好,你是要急死我麽?”鄭媽媽也上來就攙。杜宇辰慢慢站起,澀聲道:“姨母的意思我明白,隻是她既然想走,何必難為她?我又不是缺這個妻子!就是皇上那裏,我自去領罪也就罷了,皇上最是仁慈,定然不會把我怎樣。”

高夫人跺腳道:“你怎麽這般糊塗!皇上再仁慈,怎能容你這樣藐視他的旨意?就是相爺知道公主還是處子,都氣得不得了,何況是親自指婚又出了嫁妝的皇上!你不怕治罪,也要為你父親母親想想!”

杜夫人也勸:“我看你近日也不厭棄洛妍了,就此圓房成了夫妻,又留下了她,又不冒犯皇上,她本就癡慕你,你以後對她好些就是了,不是皆大歡喜?”

但無論兩位夫人怎麽說,杜宇辰咬牙就是不肯。高夫人最後冷笑道:“你不肯也就罷了,但今天人我是定要帶走的!”說完邁步就往外走,杜夫人忙也追了上去,杜宇辰怔怔的站了半天,一跺腳,也跟了上去。

婆子們道聲得罪,兩個人上去架起那公主就往外走,屋子的兩個丫頭忙去攔,卻哪裏攔得住分毫?

院子裏已落了兩頂藍布小轎,婆子們架著那公主便往其中一頂上送,不知怎地,拉扯中她臉上的麵紗卻突然扯下了一角,剛剛趕到院子中的杜夫人就驚叫了一聲:“怎麽是你!公主呢?”

第26章 風雨聲中故人來

隻見那女子氣息奄奄,眼睛半睜半閉,圓圓的臉蛋上還發著紅疹,不是洛妍身邊那個梅子又是哪個?

高夫人一聽杜夫人的聲音,心頭一驚,立刻喝道:“給我搜!”幾個侍衛、婆子直向院子裏各個屋子裏衝去,不一會兒所有的人都被趕到了院中,高夫人去看杜夫人,見她隻是搖頭,便厲聲道:“這個院管事的媳婦出來,看看你們院裏還少了誰?”

杜繁家的驚魂未定,慌手慌腳的跑了出來,眼睛忙忙亂亂在院中諸人臉上掃了兩圈,才道:“稟告夫人,公主身邊的青青姑娘,還有廚娘不見了!”

高夫人冷哼一聲,便命侍衛:“出去跟府外的人交代一聲,就說公主和她身邊的人都不見了。”又命身邊的婆子:“去見杜家大門、二門、後門的管事,問問早上可有人出去!”

杜夫人看著這陣仗,早已目瞪口呆,杜宇辰扶著一個丫頭,也慢慢走了進來,忍不住哈哈大笑起來。杜夫人怒道:“你笑什麽?”

杜宇辰笑了半天,才收住聲音:“我笑你們這一鬧,倒真像我要求著那慕容洛妍做我妻子一般,這不太可笑了麽!我難道真是找不到媳婦了,竟要把人逼得逃跑?你們找吧,找回來,我也絕不要她!”忍不住又冷笑起來。

高夫人冷冷看了他一眼,也不搭理,隻見不大工夫,去找門房的婆子已經快步跑了回來道:“稟夫人,後門上的人說,今天天剛亮,就有外麵的一個丫頭來找這廚娘,說是家裏出了急事,因說得可憐,門房便傳了信,那廚娘便帶了個丫頭急急忙忙的走了。隻是前腳剛走,又有丫頭拿了公主這院裏的牌子追了出來,說是廚娘走的時候正在煎藥,等她走了才發現公主的藥方不見了,定要追回來才好。門房就忙讓她出去追人了,還指點了方向,那丫頭就追了下去,可再也沒有回轉。我問門房看清兩個丫頭的樣子沒有,門房說後來那個是個黑黒瘦瘦的,但廚娘出來時正是外麵采辦送菜的時候,門口又亂,天光又還沒全亮,她身邊丫頭兜著披風,又躲在陰影裏,並沒有看清樣貌。”

杜夫人心裏便是一震:難道昨夜起相爺就把杜府周圍都安排上人馬了?不由皺眉看了自己長姐一眼,卻見她臉沉如水,冷冷道:“把這院子裏剩下幾個大燕來的丫頭都帶上,我們回杜府!”

小蒙第一個繃不住,便大聲哭了起來,衝上去拉住杜宇辰的衣角叫道:“二爺救救我們!”杜宇辰皺眉攔住過來的婆子,問道:“姨母這是什麽道理?”高夫人怒道:“你讓開!”

正亂著,突然就跌跌撞撞的跑進了一個婆子,一麵氣喘籲籲道:“夫人不好了,有一個大燕的將軍,帶著一隊人已經到我們府門口來了,說是,說是什麽大燕的安王世子!奉命來看望公主的!”

高夫人忍不住就一呆,心道:“相爺不是說大燕使團要三天後才能到的麽?”杜夫人臉色也變了。正麵麵相覷,一個相國府的侍衛也飛一般的奔了過來:“相爺讓夫人不用找人了,現在就回府。”

高夫人臉色又是一變,上去拉扯小蒙的兩個婆子也訕訕的住了手。高夫人望了一片狼藉的院子一眼,深深吸了口氣,斷然道:“我們走!”杜夫人也猛地清醒過來,厲聲叫道:“你們還不把院子弄幹淨!”又瞪了杜宇辰一眼:“你還不趕緊換套衣服,趕緊去外院接待那個什麽世子,先盡量拖著他,就說公主病了,請他改日再來,我就打發人出去找公主去!”

杜宇辰冷冷道:“姨父姨母都找不到人,我們上哪裏找去?我們府裏又沒虧待她,她自己要跑,我為什麽要扯這個謊?”

杜夫人一楞,怒道:“你現在犯什麽倔?能拖一拖說不定就有轉機,不然你去說公主剛剛跑了,誰信?”看見杜宇辰仍然是那副冷冰冰仰首望天的樣子,氣得就捶自己的胸口:“我辛辛苦苦是為了誰?你這樣子是做給誰看?”杜宇辰這才低了頭,杜夫人恨了兩聲,想想終究是不放心,便道:“我跟你一起去外院接待這個大燕的小王爺,你除了見禮一個字不許說!”

兩人一前一後照舊先是回了上房,杜夫人先吩咐外麵讓大管家先小心陪著,自己換上見客的大衣裳,又逼著杜宇辰也換了一套,扶著鄭媽媽,帶著紅櫻幾個便走到了外院,剛轉過走廊,已看見院裏鴉雀無聲立著兩隊燕人妝扮的護衛,人數雖然不多,但似有一股煞氣衝天而起,杜夫人不由心頭就是一緊,定了定神,這才走到屋前。

隻見客位的首座,大馬金刀的坐著一個年輕人,一身黑色胡服,一頭烏漆漆的頭發,大管家杜福陪在一邊,額頭上不知為什麽已盡是汗珠。那年輕人正低頭喝茶,聽見有人進來,卻依舊慢慢喝完了那口茶才抬起頭來。杜夫人還沒看清這人長得什麽摸樣,就覺得有一道冰冷的眼神掃了上來,麵上似被利刃刮過一般。她腳下一頓,死死攥住了鄭媽媽的胳膊,才勉強鎮定著走到主位坐下。杜宇辰也跟著進來,那年輕人眼睛微微一眯,向杜宇辰上下掃過幾眼,杜宇辰臉色也漸漸有些白了。

年輕人垂下眼瞼,卻見他也就二十五六歲摸樣,微長的麵孔,五官深邃,皮膚比一般中原人更白,稱著黑如墨裁的眉眼頭發,卻顯得越發冷峻,左頰有兩處淺淺的傷痕,卻也不損這張麵孔的氣度——這張臉似乎已很難用美醜來形容。他隻淡淡的一笑:“杜夫人客氣,在下澹台揚飛,不過是大燕的一介武夫。我來得太過倉促,實在失禮,隻是我大燕陛下甚是思念公主,命我前來向公主請安,又帶來了些許禮品,都是陛下和敬妃娘娘的心意,不知現在可方便交給公主?”

杜夫人卻料不到這個叫澹台揚飛年輕人竟是開門見山,心裏雖然早就打迭好了詞句,但跟他銳利的眼神一對,卻有些難以開口,好容易咽了口唾沫,方開口道:“按說既然是貴國陛下的意思,應該立刻讓洛妍來見的,隻是不巧得很,這孩子三天前卻突然得了風寒,竟燒起疹子來,如今高燒退了,卻見不得風,您看過兩日,我再帶她來拜見將軍可好?”

澹台揚飛臉色一寒:“公主病了?”微微沉聲道:“雪明,帶李媽媽上來。”

卻見院裏的護衛裏,突然轉出一個勁裝打扮的年輕女子,扶著一個四十多歲的媽媽走了上來,先按禮問候了杜夫人。澹台揚飛道:“杜夫人,這位媽媽是公主的乳母,雪明姑娘是公主在大燕時的侍衛隊長,麻煩您將這兩位帶到後院,公主從小就是她們服侍的,想來公主見到她們,病也會好上三分。”

杜夫人隻覺得嘴上發苦,既不能說是,也不能說不是,頓時就楞在了那裏。杜宇辰自從進了這廳,坐在澹台揚飛對麵起,不知為何就有種如坐針氈的感覺,聽到這裏再也忍耐不住,咳了一聲才道:“澹台將軍有所不知……”

突然間就聽屋外有一個清朗的聲音道:“公主到了。”

第27章 金風玉露亂相逢

屋子裏一時靜得落針可聞,杜夫人與杜宇辰固然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澹台揚飛冷峻如刀鋒的麵容也仿佛瞬間落下石頭的深潭,從幽暗裏晃出一絲耀眼的光芒。

隻見門外走進兩個人,一人皮膚微黑,一身青色的普通丫鬟裝束,是青青;另外一人也是簡單的石青色褙子,白色長裙,外麵卻罩著一件火焰般鮮紅的披風,蒼白的臉上,一雙眸子流光溢彩,正是本該一早就已“逃離”的慕容洛妍。

澹台揚飛霍地站起,臉上依然毫無表情,眼神卻已完全凝固在洛妍的臉上,右手握拳,忍不住已是微微顫抖。

洛妍也靜靜的看著他,腦中瞬間變得一片空白:真的是他嗎?明明是記憶中的那張臉,但分明又不一樣了。前世的傅剛雖然性格沉默嚴肅,但絕對沒有眼前這個人那岩石般剛毅的棱角——更重要的是,他也絕對不會用這種眼光看著她,就像看到了一樣失去多年的珍寶,就像看到了自己最美好的夢……

整個屋子依然死一般的安靜,不知為什麽,有一種氣場似乎震懾著每一個人,讓他們不敢發出任何聲音。

杜夫人是最早清醒過來的人,心裏雖然依然亂成一團,卻知道決不能讓這兩人就這樣看下去,用力咳了一聲方道:“洛妍,你怎麽不在屋裏躺著,到這裏來了?”

洛妍一怔,微微垂眸,鎮定了一下才道:“勞夫人牽掛,我一早去了敏兒妹妹的院裏看花,剛聽說澹台將軍來了,就趕了過來。”眼光一掃,突然看見兩個記憶裏多次出現的身影,不由就呆了:“李媽媽,雪明,你們怎麽來了?”

李媽媽早已老淚縱橫,雪明眼角也濕了,過來才要見禮,洛妍一把扶住了她們,嘴角微笑著,眼睛卻慢慢濕了,李媽媽忍不住一把把她摟進了懷裏,洛妍本來強撐著,但瞬間便被一種熟悉的味道打敗,抱住李媽媽,哽咽得說不出一個字來。

澹台揚飛邁出一步,一握拳又退了回來,目光在洛妍消瘦的背影上停留片刻,再往杜夫人和杜宇辰身上掃時,寒意竟是更盛。連杜夫人身邊的鄭媽媽忍不住都寒戰了一下。

杜宇辰低著頭,什麽也看不見,心裏隻苦澀的想:“難道她就有這麽委屈?難道她就隻有委屈?”最令人難堪的是,仔細想想,似乎還真就是如此。

杜夫人卻是被洛妍剛才的話驚到了:難道早上她竟根本沒有出去,隻是使了個障眼法,反而是躲到袁敏兒院子裏去了?自己的大姐,還有相爺的那麽多侍衛,竟被她耍得團團轉!若不是這個澹台將軍來了,她隻怕會靜悄悄的在這府裏沒人的角落裏呆上幾天,卻讓人到哪裏找她去?不知道相爺為什麽要找她,她又為什麽這樣處心積慮的要躲開,現在燕人都已經到了,相爺會怎樣?皇上會怎樣?在洛妍的哽咽聲中,她隻覺得倍加的心亂如麻。

足足有一盞茶功夫,洛妍才咬牙收了淚,倒不是為了禮儀,而是突然想到:糟了!好不容易才見到了他,自己卻連一身跑路時的丫鬟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下,幸虧還有這件雙麵的絨披風可以遮下那身舊衣,可轉眼又哭得這麽難看,一點也不楚楚動人……頓時便滿臉都刻上了一個“囧”字,恨不得身上的雙麵披風立刻變成哈利·波特那件,把自己整個隱身起來才好。眼見青青就在身邊,輕聲道:“幫我問問他,他怎麽這麽快?”

青青心裏納悶,不知道為什麽公主自己不問——哪裏想得到自家公主是嫌自己哭得不夠好看,死也不敢轉過身去。略怔了怔就向澹台揚飛行了一禮:“澹台將軍,請問您怎麽過來的?二王子殿下是否還好?”

洛妍這幾天腦子想得最多的,除了澹台揚飛,就是那個記憶裏斯文睿智的二哥,二哥雖然不像三哥那樣變著法子的寵她,但對自己也是再好不過——雖然這些隻是前身的記憶,但這身體靈魂慢慢契合,漸漸也就覺得跟自己的記憶並沒有什麽區別。猛然聽到“腿腳不便”四個字,再顧不得什麽,忙轉過身來問:“二哥的腿怎麽了?”

澹台揚飛卻見她眼睛紅紅的,頭發亂亂的,又睜著迷惑的大眼睛,就像隻迷路的小兔子般,耳邊便覺得轟的一聲,什麽都聽不見了,更別說答話。

雪明看在眼裏,心裏苦笑:從小這位澹台將軍就是冰雕似的,可一見公主就會變成呆頭鵝,沒想到現在還是!虧他都已經是……隻好代答道:“二王子受了點傷。”

洛妍忙追問:“可要緊?”雪明微微沉吟了一下,才道:“鄴王殿下是兩年之前在吐蕃意外遇到雪崩,腿被凍壞了,殿下福大,遇到了療傷聖手,這兩年已經好多了,隻是目前還騎不得馬。”

洛妍不禁就呆了:記憶裏的二哥身形修長,氣度瀟灑,一身青衣,一根橫笛,是神仙般的風流人物,怎麽現在竟然連馬都騎不得了?自己前世裏當什麽記者,怎麽就沒學個醫呢?

怔忪間,聽見澹台揚飛低沉的聲音:“放心,阿謙遲早能好起來的。”洛妍抬頭對上他關切濃烈的眼光,臉不由就紅了,慢慢垂下頭去。她的臉色本來有些過於蒼白,神情又是一貫落落大方,但此刻雙頰暈如紅霞,竟是一種從未見過的小女兒情態。杜宇辰再也看不下去,冷哼一聲,扭過頭去。

杜夫人心裏也忍不住氣惱,沉聲道:“澹台將軍不知還有什麽事情要轉告公主?”

澹台揚飛神情一凝,目光掃向杜夫人,立刻又恢複了冷峻,淡淡的道:“公主既是身子不好,今天就不打擾了,我帶來的侍衛中有一半女衛是原先的公主府舊人,會留下伺候公主,另一半男衛駐在府外,聽公主隨時調遣。今天是澹台冒昧,在此謝過,改日再正式拜訪!”站起一躬身,便行了個禮。

杜夫人忙側身還了半禮:她雖然是長輩,但這澹台畢竟是大燕的安王世子,身份高貴。想要出口反對,卻見澹台已站直了身子,標槍一般立在那裏,眼神銳利如刀鋒,一個“不妥吧”便無論如何也說不出來了。

杜夫人正猶疑間,澹台微一躬身,轉身便往外走,到了洛妍身邊時卻頓了一頓,輕聲道:“你放心,萬事有我!”隨即大步離去。

洛妍目光一掃——果然都是熟悉的英氣麵孔,心裏也忍不住微微的激動,低聲對雪明道:“我在杜府的院子隻怕住不下這麽多人。”

雪明微微一笑:“交給我安排吧。”突然啪的又給洛妍行了一禮:“請公主回去休息。”洛妍心中依然恍惚,漫不經心的擺了擺手,眾人這才站起。洛妍便對杜夫人微微頜首:“夫人,洛妍身體不適,先告退了。”

杜夫人看著眼前的一切,幾乎有點覺得自己是在做夢:自己真的認識這個氣度淡漠高華的公主麽?她和以前那個哀怨癡纏的慕容洛妍,後來那個溫順隱忍的慕容洛妍,真的是同一個人?

眼見洛妍帶著那李媽媽和青青悠然離開,火紅的一抹背影已消失在門口,杜夫人這才長長的出了口氣,隻覺得剛才這一兩個時辰之峰回路轉、驚心動魄竟是一生從未經曆過的,一時不由也就呆了。

杜宇辰也臉色蒼白的坐在椅子上出神,剛才從頭到尾,那女人竟是根本就沒有看見自己!心裏忍不住一陣刺痛,卻又忍不住為這刺痛而痛恨自己:你瘋了麽?不過是一個女人而已,不過是一個你討厭了三年的女人而已!

一片靜默中,突然響起雪明的聲音:“大燕女衛二十四人這幾日應安排在貴府何處,請杜夫人示下。”

杜夫人一驚,恍惚中還沒來及想好該如何回答,從後院突然又跑來一個小丫頭子,氣喘籲籲道:“不好了!二奶奶剛才受驚了,動了胎氣,請夫人和二爺趕緊回去看看。”屋裏的人不由都怔住了。

第28章 機關算計終如意?

袁敏兒躺在**,臉色發白,雙目微閉,被子裏的一隻手緊緊攥住帕子,心裏有些驚,有些疑,但更多的,卻是一種狂喜:天可憐見,不知那個女人發什麽瘋,卻終於讓她找到了機會!

柳思為袁敏兒攏了攏被子,又將她的發絲散開了些,仔細看看,轉身從桌上妝盒裏拿出一個不起眼的盒子,略沾了點白色細膏,過來抹在了袁敏兒唇上——唇色頓時更淡了幾分。滿頭散開的青絲,襯著一張毫無血色的小臉,越發嬌弱動人。

袁敏兒眼睛張開,向柳思微微點頭:這丫頭總是最懂自己的心思!

卻聽門口的丫頭輕輕扣了兩聲門,柳思忙拿起帕子一揉,眼淚滾滾而下,哭道:“姑娘,姑娘,你別嚇我!”

門簾一動,杜宇辰已大步跨了進來,看見袁敏兒蒼白的臉,柳思哭紅的眼睛,心裏不由一緊,急道:“這是怎麽回事,早上不還好好的麽?”搶到床前,緊緊握住了袁敏兒的一隻手,隻覺這小手還算溫暖,心裏略略放心了點,可喚了幾聲“敏兒”,看著她雙目緊閉毫無知覺的模樣,又焦慮了起來。

杜夫人一陣尷尬,剛才杜宇辰聽見回報就衝了出去,她一麵打發人去請太醫,回頭卻不得不教訓那小丫頭:“胡亂嚷嚷什麽?袁姨娘什麽時候就成了二奶奶,還不掌嘴!”誰知那叫雪明的女子卻笑微微道:“夫人莫動怒,子嗣要緊,若是那二奶奶不好,我這裏倒有位軍中的女大夫,醫術還說得過去,願為夫人分憂。”

杜夫人到底關心袁敏兒的肚子——裏麵說不定就是如今她唯一的孫子!正在發愁太醫來得慢,一聽這話,客氣幾句便帶了雪明和這位叫胡纓的女大夫過來了。這雪明年紀雖輕,卻言談穩健,禮數周到,隻是一路無論她如何解釋,這兩位卻一口隻管袁敏兒叫“二奶奶”——意思不言自明。杜夫人聯想起適才堂上那一幕,心裏隻覺事情已無法挽回,一時覺得氣惱,一時又暗自計較:既然如此,不如就順了她們的意,也落個好聚好散。

柳思見這女子打扮古怪,不是大夫打扮,忍不住奇道:“這是……”鄭媽媽便道:“是大燕皇上剛剛給公主送來的侍衛,有名的軍中女大夫。”

柳思尖叫一聲,就攔在了床前,袁敏兒手微微一顫,也慢慢睜開眼睛,看見杜宇辰,淚水盈盈道:“二郎……”

杜夫人眉頭一皺,怒道:“柳思,你發什麽瘋?”

柳思撲通跪下,哭道:“夫人明察,我家奶奶剛才就是被公主害的!怎能讓大燕人再來給奶奶看病!”

袁敏兒有氣無力的斥道:“柳思你胡說什麽,公主,公主不過是跟我玩兒。”

柳思哭道:“什麽叫玩?先是一大早躲在我們後院的夏天花匠住的破房子裏,還打扮成那鬼樣子,又叫個小丫頭子故意在奶奶麵前跑,引得奶奶走過去,偏偏等奶奶走到門近前了,才一頭撞出來,這是玩麽?別說奶奶是雙身子的人,當場就昏過去了!就是我,不也被嚇了個半死?”

袁敏兒長歎一聲,眼淚就滾了下來,正等著杜宇辰勃然大怒,卻聽他冷笑一聲:“原來卻是場無妄之災。”便拍了拍袁敏兒的手:“你莫多想,讓這位大夫先給你看看,你放心,她如今是絕對不會有心思害你的。”聲音裏卻有他自己都沒有察覺到的濃濃苦澀。

袁敏兒眼睛不由自由便睜大了,幾乎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柳思也呆在了地上,胡纓便走上兩步,輕輕扣住了袁敏兒的手腕,待她想起要掙脫時,卻見杜宇辰緊緊按住了她的手,對她微微搖頭,心裏頓時七上八下起來:她早上看見洛妍兜頭圍著個披風和青青從那屋子裏衝出來,的確嚇得不輕,但病卻一大半是裝的,如今又是洛妍的人在給她看病……不怕,萬一她要說自己是裝的,自己什麽都不說,隻哭就好。

偷眼去看杜宇辰,卻見他呆呆的盯著一處,神思不屬,早不知道想到哪裏去了,心裏不由一陣酸楚:自打他從落雲院挪出來,雖然嘴上不說什麽,但一天到晚經常如此,她是女人,怎麽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都怪那該死的女人,聽瓊瑤說,她倒根本沒近過二郎的身子,但就那一天到晚的鬼主意,也不知怎麽的竟就勾住了他的魂!她心裏一陣發酸,一陣發恨,連杜夫人什麽時候出去的都沒留意。

杜宇辰回過神來,看見袁敏兒淚汪汪的眼睛,心裏不由有絲內疚:這幾天卻是冷落她了,其實自己早就可以挪到這院裏來,但不知道為什麽,那時卻寧肯在上房呆著,隻怕一挪到這裏,就不好提去落雲院……想到那名字,心裏不由又是一疼,好容易收住心思,輕輕摟著袁敏兒,賭咒般道:“你放心,你是我唯一的妻子,我會一心一意對你,對我們孩子好的。”袁敏兒聽了這話,淚水不由滾珠般落了下來。

這一天,杜宇辰果然就守在她身邊,千方百計逗她開心,袁敏兒也就按住心頭疑惑,一心一意與他溫存,直到杜夫人打發人來叫他去晚飯,見他走得遠了,才回頭道:“今天那院裏到底出了什麽事?”

柳思忙把木桃叫了進來,木桃便將上午在落雲院的事情細細回了一遍,又道:“公主回來沒多久,那院子裏所有的丫頭就都被送了出去,隻留了幾個灑掃上的小丫頭,也沒讓住那院子裏,現在那院子裏住的都是大燕過來的女侍衛,還住不下,又把旁邊一個沒人住的空院子收拾了出來,住了另一半人和做粗活的丫頭。連杜繁家的都沒留,說是讓大燕過來的公主奶娘管著那院子的事兒。又搬進了無數的箱籠,說是大燕皇帝和敬妃送給公主的禮物,還說咱們府外還有另外一半的男侍衛,隨時聽候公主調遣……”

袁敏兒心頭煩躁,一個茶杯便扔了出去:“公主、公主,她是你哪門子公主?”

木桃嚇了一跳,自己也納悶,平日裏從來都叫“那個大燕女人”,今天怎麽找著由頭看了半日那進進出出的肅穆氣象,心裏居然就生出敬畏來……忙跪下不語。

袁敏兒好容易咽下火氣,才問:“看來這個女人從我們這裏跑出去,就是去前院見那些大燕人去了,他們在外院的情形,可打聽出來了?”

木桃道:“夫人隻帶了四個丫頭出去,奴婢私下問過如湘,她不肯多說,隻說有個大燕的什麽世子年紀輕輕,卻一身殺氣,好不嚇人,而且言辭十分不客氣,說改日還要來拜訪,她想想要再見他都害怕。我看如湘說話的樣子,似乎還有什麽隱情,隻是問不出來。隻漏了句,見客的時候,二爺很不高興。”

袁敏兒正尋思著要不要問問娘家人,這大燕和相國到底是出了什麽事?聽了這話不由大喜,立時便下了地,隻見雨霏低頭陪著兩位嬤嬤進來,前麵一個是自己認識的,剛要說話,卻見後麵那嬤嬤已脫下了罩頭的帽子,袁敏兒頓時便呆在了那裏。

第29章 回首方知來路險

洛妍趴在軟軟的大**,天珠在幫她擦幹頭發,胡纓在用香膏為她按摩,那力道大小合適,舒服得她直想歎氣,回想起幾個時辰前的狼狽,隻覺得恍然如夢。

昨天夜裏躲進丫頭們的房間前,她就想過,最壞的情況是什麽,答案是:陽謀。陰謀可以用陰謀化解,但隻要她還在這府裏,一旦相國府撕破臉明著帶人來拿她,她便如論如何也躲不過。因此,她必須做好兩手準備,一方麵讓梅子戴著麵紗躺到她的**扮自己,而自己則悄悄躲到一個他們想不到的地方去——無數武俠小說已經教育過她,“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

這才有了早上那一出:她們三個明著逃出府去,轉頭便又跳牆回來,在方大娘的帶領下直奔早就看好的偏僻房子,方大娘去安排去其他事情,她和青青則做好準備當三天野人……沒想到躲了不到兩個時辰豆兒就飛奔來報信:大燕來人了,澹台揚飛帶著幾十個侍衛來杜府了!轉眼間,她就光明正大的回了落雲院,眼見院子三五下便被雪明整治得鐵桶一般,她簡直想仰天長笑一聲:小強我又回來了!

是啊,回來的感覺太好了——又有熱飯吃,又有熱水泡,還能接著練體術、做SPA;他不是說了麽,萬事有他!她自己麽,就負責趕緊養得美美的出現在他麵前就好。想到這裏,洛妍笑得像隻偷到了雞的小母狐狸。

“公主啊,你笑什麽呢?笑得這般奇怪?”小蒙耳朵尖,放下剛剛沏好的茶,好奇的問。

洛妍捂住嘴:“沒笑什麽,就是想到終於不用好幾天不洗澡了,高興!”

小蒙撅起了嘴,“還說呢,我們都快被你嚇死了,又不知道你去了哪裏,原本以為讓梅子裝裝你蒙下杜府的丫頭們就算了,誰知道居然惹來了那麽大一群母大蟲,要不是澹台將軍來得快,我和天珠姐姐、梅子姐姐都得被她們抓走!下次公主可不能再這樣什麽都瞞著我們,最後丟下我們跑了!”說著,眼圈兒就紅了。

天珠便道:“小蒙你胡說什麽!事關公主的安危,你怎麽一點輕重沒有?”

洛妍心裏抱歉,原來商定計劃的時候,想著就算有人來抓她,見是梅子也就算了,沒想到相國府那個夫人居然是瘋的,丫頭也抓!天珠三個受了驚不說,最近這幾天,方大娘又不讓她們三個參與自己的事情,她們心裏自然有別的難受,將心比心,洛妍不由軟了聲音:“是我不對,方大娘也說過,你們知道越多越不安全,以後有雪明在我們身邊,再不會出這樣的事。”

洛妍臉頓時紅了,支吾了半天,忙找了個話題:“對了,小梅怎麽樣了?”提到小梅,她心裏不由也有點納悶:都是發燒粉,怎麽她隻是頭暈無力了兩三天,梅子卻會燒成那樣,難道是藥物過敏?

小蒙笑道:“還是胡纓姐姐本事,一劑藥下去,梅子姐姐下午就不燒了,晚上喝了兩碗粥呢,我看現在除了臉色差點,別的都好了,就是剛才聽我說了公主的事情,臉又被嚇白了。”

洛妍笑道:“胡纓你本事又長了,這幾年跟誰學的?還有這按摩的力道,就是那些盲人……咳咳,就是那個大忙人方大娘,都比不上你。”心裏暗叫好險,差點把盲人按摩師都說出來了……

胡纓隻微笑道:“公主就是會哄人喜歡。”心裏也微微有些奇怪:梅子的脈象十分古怪,分明不是吃了普通的發燒粉,倒像是還吃了迷藥之類的東西,才會燒得人事不知,可別人給這丫頭吃迷藥做什麽?

小蒙笑道:“胡纓姐姐,我看公主這話是真心的呢,梅子現在沒事人似的,聽說我們帶了大燕的肉幹過來,跟吃了仙丹似的,正在小廚房裏忙乎,說要做一鍋紅油肉幹,給大家過過癮呢。”

一屋子人便都笑了起來。果然,洛妍剛做完按摩,換上睡覺的中衣,梅子便端著一小盤熱騰騰的紅油羊肉幹進了屋,一邊笑道:“今兒這夜宵如何?公主直嚷南方的羊肉沒法吃,今天這可是正宗的西北小母羊肉呢!”

洛妍不由食指大動,伸手要自己撕,梅子卻身子一轉,讓開了她的手,笑道:“這肉還燙,我來幫你們簽。”說著就挑了最嫩的幾條,親手簽了,交到洛妍手中,一邊便道:“廚房裏還有好些,待會兒我去拿一大盤來,好分了吃。”

這羊肉果然又鮮美又有嚼頭,雖然似乎還有些微腥臊之氣,但被紅油的鮮辣味兒一蓋,也就不甚明顯了,吃得洛妍眉開眼笑,剛想再吃,天珠卻道:“公主素了這麽多天,還是少吃點的好。”

洛妍哪裏肯依,梅子也說,本來就一小盆,她不敢多拿的。天珠這才作罷。等洛妍快吃完了,梅子又出去拿了一大盆進來,幾個人都吃了個淋漓盡致。洛妍就道:“好梅子,你才好一點兒就想著給大家做好吃的,誰娶了你這樣賢惠的娘子,才是三生修來的福氣!”梅子窘得臉都紅了。

洛妍又打趣她:“你放心,等我回了大燕,一定給你挑個最好的郎君!”梅子臉皮薄,被大家一通笑,丟下她們便跑了。洛妍更是笑得打跌。

胡纓趕緊過來診脈之後,便拿了一大杯淡鹽水讓著她喝下去,當場又全吐了出來,這樣折騰了兩遍,才拿出銀針紮穴,止住了嘔吐,又熬了藥來讓她喝下。這一通折騰,洛妍直到三更多才睡下,渾身一點力氣也無,早上更是微微發起低燒來,喝了點藥,又昏昏沉沉的睡了過去。

待到再次睜眼時,卻見床邊坐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一雙深如幽潭的眼睛正凝視著自己,眼裏滿是擔心。洛妍一呆,忍不住就掐了自己一把,用的力卻有點大了,頓時疼得齜牙咧嘴。澹台揚飛忙道:“怎麽了?洛洛,又不舒服了?”

洛妍傻笑了一聲,支吾道:“沒有,就是嚇了一跳?你怎麽在這裏?”

澹台揚飛道:“這麽大的事情,我怎麽能不來?你怎麽還是這麽不當心?”

洛妍隻能又笑了笑,越發自覺像個白癡——杜府的明槍暗箭、相國府的天羅地網都逃出來了,卻當晚就栽倒在嘴饞上,他心裏一定也覺得我太可笑了吧?不由小心的看了看他的神色,倒沒發現嘲笑,隻是濃濃的擔心,心裏這才安穩一些,半響才訕訕的道:“你別怪梅子,是我自己嘴饞。”

澹台揚飛神色一動,深深歎了口氣,卻不做聲。洛妍擔心起來,忙問:“梅子現在人呢?你沒把她怎麽著吧?”

澹台眼望窗外,臉色有些漠然道:“她昨天也是又病了,比你還厲害些,我已經把她帶到大燕的駐館裏。”

洛妍奇道:“為什麽要帶到你那裏去,我這裏不是……”卻見澹台揚飛轉眼看著自己,眼神滿是無奈,心裏不由一動,忍不住一下坐了起來,叫道:“不可能!”

澹台揚飛隻深深的看著她,半響才道:“方大娘跟我說過,你體內有迷心散的餘毒,迷心散是一種奇藥,發作很慢,但累積到一定分量,就會讓人情緒失控心智昏聵,但若隔上一段時間不吃,就會慢慢失效,隻是會忘記中毒時發生的事情。”

洛妍默然躺下,拉過被子蓋住了自己的頭,又聽澹台揚飛緩緩道:“迷心散可混入食水,唯一的缺點就是略有腥臊之氣,所以入羊肉最佳。你傳回來的信裏說,你是被人暗害的,後來又一口不肯吃羊肉,我們還以為你已經懷疑她了,方大娘又說,已經給梅子下了足夠分量的迷藥,讓她這幾天都不會清醒,所以我也沒有來得及交代雪明,沒想到你竟然是蒙在鼓裏!幸虧方大娘這些天給你用了足夠的排毒膏,遇到迷藥毒藥就會自行嘔吐,不然……”

“洛洛,你這個傻丫頭,你讓我怎麽放心……”輕如歎息的聲音在她耳邊響起,隨即消失。

洛妍拉下被子,看著空****的房間,鬱悶得想去死——明明想好了那麽多話要跟他說,可為什麽每次真的見麵了,她都會把自己搞得這麽狼狽加白癡呢?

第30章 一招棋錯滿盤輸

溫潤細膩的白色羊脂玉,把一隻臥羊的毛色神態,雕刻得分外逼真,那半開半合的眼睛裏似乎都有神光流轉。大約是被摩挲得太多,這玉羊的棱角都顯得有些過分圓潤。而此刻,它就被拿在主人的手中,無限珍愛似的被輕輕撫摸著……

書房裏站著的七八個人都噤若寒蟬,他們都知道,每當高相爺拿著這臥羊鎮紙在手裏玩拂的時候,往往都是有重大事情思索難決。這一次,毫無疑問,還是因為那個大燕公主!

“她居然就躲在杜府,還躲在那個小妾對頭的院子裏,好!很好!”相爺昨天的怒聲似乎還在書房裏回**,每個人心裏都有種無力感:他們的確都被一個女人耍了,可這是個什麽樣的女人啊,居然能對歐翁婆笑嘻嘻的問:“請問您是來下毒的,還是來下蠱的?”逼得這神婆把已經放出去的蠱又收了回來,想到那天歐翁婆發青的那張臉,連自認最是膽大的王如誌對這個大燕女人都忍不住有點佩服,更別說她當夜就躲進了丫頭們的房裏睡覺,讓帶著三個頂尖高手去動手的藥王方岩無從下手——總不能把全院十幾號人都搞瘋吧?相爺也沒說可以搞那麽大動靜啊!結果放了火還得自己動手滅,方岩回來的時候臉比歐翁婆還青!等到相爺真的下決心明著來了,她卻又提前一步玩了個金蟬脫殼外加回馬槍……若對方不是個女人,王如誌真的很想建議相爺:此人,不能用之,則必殺之!

不過,更讓眾人忐忑的還是相爺今天的古怪態度——本來因連著收到的大燕密信,相爺在歐翁婆失手回來後反而更是下了決心,招招緊逼,勢在必得。就是那位澹台揚飛昨日到了金陵後,相爺也依然在謀劃。不曾想,今日午後,那澹台揚飛送來一封鄴王慕容謙的手書,相爺看完立時便命令所有人回撤,然後便攥著他的寶貝鎮紙一直出神。

“也罷!”高泰明閉上眼睛,斷然道,“來人,給澹台將軍和杜府下帖子,請將軍和杜府的眾位主子明天來府裏,相國府要設宴為澹台將軍接風!”眾人一驚,一位瘦長臉的幕僚便道:“相爺請三思,所謂一不做二不休,如今停手,他們也未必領情,而且那邊許諾的……”高泰明臉色一沉,瞥了說話的這個叫華子玉的幕僚一眼,他頓時噤口,隻是本來就瘦長的臉越發的長了幾分。

高泰明看了他一眼,點點頭道:“不錯,明日你在院裏伏下二百刀斧手,我摔杯為號,你們把那安王世子和公主剁成肉泥!我大理和大燕自會開戰,你便是現成的先鋒官!”王如誌不由張大了嘴,一個字說不出。高泰明冷哼了一聲,不再看他,臉色卻和緩了幾分,屋裏沉凝的氣氛也頓時鬆快了些。

何世珍拈須微笑,心道,王如誌這活寶,有時還真比十個聰明人還管用。見高泰明臉色已緩,才問道:“依相爺所見,澹台揚飛和那公主可會赴約?”

高泰明瞥了桌上那薄薄的信箋一眼,淡淡道:“慕容謙告訴了我當年燕太祖和飛公主的一段秘辛,若他所言不虛,這次我們竟真真是給人當了一回刀!慕容謙讓澹台揚飛送信來,澹台自然也知道其中曲折,未必不肯與我一晤,隻是本相恐怕尚需付出些誠意,畢竟此事我們理虧在前,太過急進……”

想到如今這引火燒身的尷尬局麵,想到那個隔岸點火的陰險之人,高泰明胸中忍不住又鬱又怒:說到底,還是自己這次托大了,先是為小人所算,後又為女子所戲,一步錯,步步錯……

華子玉卻問道:“如今袁家那步暗棋又如何是好?”

高泰明擺了擺手,“袁家那邊就罷了,消息原就是曲折透出的,如今又如何回轉?好在查不到我們身上,就算事發也不過是內宅之事,何況如今看來,她家那個女兒,還能真的謀了那大燕公主去?”王如誌忍不住大力點頭:開玩笑,這種女人被一個後宅小妾就收拾了,他們這些人的臉往哪裏擱?

……

此刻,相國府眾人口中的那個“袁家的女兒”正急得又砸了一個茶杯。袁敏兒沒法不著急——自那天袁家老祖宗身邊最得力的周嬤嬤親自來告訴她那個消息後,兩天內,袁家已借著幫她安胎為名送進兩撥人了,到現在事情卻依然一點進展沒有!

那落雲院如今當真便如鐵桶一般,閑人一個不得進,所用食米肉蔬都是直接在外采買,連留下的幾個灑掃丫頭,也根本沒有機會與外人說話。剛才說是袁家千方百計請來的道婆,隻到那院外遠遠看了一眼,就嚇得什麽似的,說那院子裏的侍衛雖然都是女人,卻是真正從戰場上廝殺下來的,煞氣衝天,如今早就是座軍營——世上所有巫祝蠱毒之術都是陰術,這樣的地方躲都躲不及的!不然以苗蠱的手段,曆來中原區剿殺的官兵不早都死在大山裏了?

可是,如果真就這樣無計可施,三天之後那女人的二哥帶著大燕使團真的到了,隻怕就像周嬤嬤說的那樣“這次大燕人就是來為她撐腰,向皇上問罪的,到時追究起這幾年的事情來,她若真對二爺斷了念想,怎能饒得了他?若是還有念想,又如何能容下你和你肚中的孩子?”

袁敏兒慢慢站起身來,寒聲道:“把方婆婆師徒請過來!”

第31章 他朝兩忘江湖上

酉正已過,因是傷好之後第一次去翰林院,杜宇辰依然未歸。袁敏兒便帶著兩個丫頭先去了榮禧院。杜夫人一見,自然嗔著她不多休養,重這些虛禮做甚。又看了一眼她身邊那臉生的丫頭:樣貌甚是平常,雖然還算清秀,但跟袁敏兒身邊柳思、雨霏等人卻無法相比。

那丫頭便上來請了一個安:“奴婢紫荊,因略懂些藥膳,袁夫人特意遣奴婢來給小姐使喚。”袁敏兒笑著解釋:“紫荊卻不算我的丫頭,隻是我娘借我用幾天。”杜夫人點點頭,這兩天袁家似乎聽到了什麽風聲,打發了三次人來,又說敏兒身邊丫頭都不懂事,特特送了幾個丫頭婆子,以袁杜兩家的交情,杜夫人自然不能說什麽——可憐天下父母心。

袁敏兒又含笑道:“敏兒這次又讓夫人和二郎擔心了,因今天身子真的大好了,一來過來給母親看看,二來也想跟姐姐請個罪,那天卻是我誤會她了,柳思更是出言不遜,無論如何要給姐姐敬杯茶,請她原諒才是。”

杜夫人搖頭道:“罷罷罷!她這些天身子還沒好利落,卻是不會來我這裏的。”

袁敏兒歎了口氣道:“這可如何是好?如此一來,敏兒就隻能去她那院裏請罪了,不然姐姐就算不見怪,我卻怎麽能安心!”

杜夫人想了想,這兩天無論她怎麽說,二郎也不肯去找洛妍——她原想著這兩人不說和好,便是二郎先去認個錯,他日論起來,也好讓她少些怨恨,沒想到二郎竟又犯了倔了!敏兒若是能去伏個低,大概也是好的。想畢點了點頭,“難得你有這個心,你就走這一趟,也跟公主說一聲,我也牽掛著她,隻不好打擾她養病,讓她缺什麽盡管打發人來跟我說。”

袁敏兒從榮禧院出來,扶著柳思、紫荊慢慢就往落雲院去。到了那落雲院,隻見門口標槍般站著兩個女侍衛,見了她們卻先簡單行了一禮:“這位奶奶可是有事找我們公主?請容我們通傳一聲。”

柳思忙道:“我家姨娘因那日衝撞了公主,特地前來請罪。”一個女侍衛轉身進去,不多會兒便出來道:“公主有請。”

進得門來,隻見這院子布置依舊,就是樹影回廊之上,多了好些戎裝的侍衛,見人過來亦目不斜視,端的是煞氣驚人,袁敏兒腳下不由就有點發軟。到了正房門口,亦是兩位侍衛,見袁敏兒過來,麵無表情的打起簾子,她略定定神,方強自鎮靜的走了進去。

洛妍微微頜首:“請坐。”

袁敏兒坐下,天珠便端上一杯茶,如意雲紋的秘色瓷盞,瓷色清透,竟比袁敏兒那裏最好的一套還勝三分,抬頭又看見洛妍身邊的茶桌上還有一套秘色瓷鳳首壺荷葉杯的茶具,心裏便說不出什麽滋味,低了頭,等著洛妍問話,也好順便說出那套精心準備的說辭來,誰知洛妍卻默然不語,隻靜靜的看著她。袁敏兒漸漸便覺背後浸出汗來,忙一推柳思道:“還不向姐姐賠罪!”

柳思卻比袁敏兒還要緊張三分,一聽這話“撲通”就跪下了:“柳思那天衝撞了公主,望公主恕罪。”

洛妍淡淡的一笑:“這話就奇了,我怎麽不知道你衝撞過我?”

柳思微一抬頭,隻覺得洛妍淡漠的眼光便似能將自己看穿一般,頓時說不出話來。袁敏兒心裏暗急,隻得自己站起來道:“那天姐姐匆忙從我的院子裏出來,我一時眼拙沒看清,便嚇了一跳,誰知這丫頭就慌慌忙忙的找人把夫人和二爺找來了,又說了些對姐姐不敬的話,多虧姐姐身邊的大夫還幫我看了病,我自好了知道這事之後就日夜不安的,定要帶著這丫頭來向姐姐賠罪才是。以前敏兒糊塗,多次衝撞過姐姐,也請姐姐一並原諒敏兒。”

洛妍笑道:“你太多心了,都是小事,哪裏值得請罪?”

袁敏兒含淚道:“敏兒自知這幾年驕縱無禮,姐姐卻從不計較,我以前隻當您心裏另有別論,這次我誤會了姐姐,姐姐卻還讓人來給我看病,可見我之前全是小人之心。敏兒羞愧無地,請姐姐恕罪。”

說著就走到茶桌邊,嬌怯怯的抬起那茶壺就要倒茶,她身邊的紫荊忙搶上一步,牢牢扶穩了茶杯。待滿滿倒了一杯熱茶,袁敏兒便端起茶杯來,走到洛妍麵前跪下,端端正正舉過頭頂。

也不知等了多久,似乎隻是一瞬,似乎又過了很長時間,她隻覺手上一輕,那茶已被洛妍接過,抬頭看時,隻見洛妍舉杯到了唇邊,心中不由一陣狂跳,忍不住低下頭去,卻聽洛妍又把杯子放下了。

袁敏兒忙道:“姐姐可是不能原諒敏兒。”淚水便盈盈欲滴。洛妍微笑道:“說哪裏話,你的心意我領了,隻是我這些天在吃藥,大夫說,不能喝茶。”

袁敏兒心中一震,剛欲說話,卻聽門外女衛回道:“稟公主,杜二爺來了。”

來得好巧!洛妍心裏微微一動,便道:“倒是稀客,還是迎一迎的好。”說著便看了青青一眼,又笑問袁敏兒,“妹妹一起去?”

袁敏兒心亂如麻,不由自主便抓緊了紫荊的胳膊,腳不點地般被攙到門口,隻見杜宇辰眉頭緊鎖,大步走來,一眼看見笑微微的洛妍居然與淚盈盈的袁敏兒並肩站在台階上迎他,腳下不由一頓。洛妍已笑道:“二爺請放心,我並沒有委屈袁妹妹,屋裏請吧。”

這幾天來,洛妍還是第一次對杜宇辰說話,他心裏不由百味交陳,又看了魂不守舍般的袁敏兒一眼,一言不發便走進了屋內,看見屋內的陳設,不由又是一怔。

這邊杜宇辰剛剛坐定,天珠便又倒了杯茶,洛妍笑道:“這卻是我們大燕的炒茶,味道和一般的不同,二爺不妨嚐嚐。袁妹妹也請嚐嚐看。”杜宇辰聞言便端起來喝了一口,似乎茶香的確更加濃鬱而清亮,但以他此時的心緒,又如何能細細品這一口。

袁敏兒微微掃了一眼,她給洛妍上的那茶似乎已不知去向,心裏頓時亂麻一般,抬眼便想看紫荊,卻見青青已將她拉到一邊,也不知在說什麽,心裏越發亂了,聽洛妍又在讓她,便也端起茶胡亂也嚐了一口。

杜宇辰略定了定神,才道:“我聽母親說,敏兒來你這裏請罪,那天的確是柳思言語不周,請……公主原諒則個。”洛妍便笑:“這是袁妹妹太客氣了,丫頭們胡說也值得什麽,巴巴的來請罪,還親手端了茶來……咦,茶呢?”

袁敏兒一驚,也抬起頭來,卻見洛妍指著她的杯子叫道:“哎呀,哪個丫頭粗心,怎麽把你端的茶又放你桌子上了?”

袁敏兒低頭一看,手上哪裏還是原來的雲紋茶盞,分明就是自己剛才倒茶的那荷葉杯!這一驚直是魂飛魄散,頓時就尖叫一聲,奔到屋角,伸手就扣嗓子,竭力嘔吐起來,紫荊回頭一看,忙想過來,青青卻伸手扣住了她的脈門,微笑道:“這位姐姐好眼生,不知以前是做什麽的?”

杜宇辰也嚇得站起來,喝問道:“這是怎麽回事。”

洛妍笑盈盈的轉著手裏的一杯茶,眼皮也不抬:“我也想知道是怎麽回事,袁妹妹剛才說了半車的話,請我一定要喝她敬的茶,我剛要喝二爺就來了,不過是丫鬟們粗心把她敬的那杯又端給她喝了,袁妹妹不知吐個什麽。”回頭突然又一笑:“哎呀,原來不是丫頭粗心,卻是我粗心,袁妹妹那杯茶不還在那兒麽。”

天珠便上來道:“公主恕罪,剛才我看茶都冷了,所以便給二奶奶又換了杯熱的,她敬您那一杯茶就放在花瓶後麵,並沒有端錯。”

袁敏兒顫巍巍的站起來,臉色慘白如紙,突然哇的一聲,掩麵就跑了出去。紫荊呆若木雞,柳思則撲通一聲坐在地上,已經渾身癱軟。杜宇辰隻覺得手腳冰涼,不由自主便緊咬牙關,卻仍然無法克製的牙齒相撞,發出“格格”之聲。

袁敏兒臉如死灰,突然冷笑道:“慕容洛妍,你也不用惺惺作態,沒的讓人惡心。”杜宇辰看著這張熟悉的臉,隻覺得一生從未如此失敗、如此失望過,不由從牙縫裏擠出兩個字:“賤人!”

袁敏兒一怔,望著杜宇辰鐵青的臉,隻覺心如刀絞,萬念俱灰。恍惚間上次見過的那個女大夫進門來給自己把了脈,依稀說了些什麽憂思太過,情緒激動,要好生靜養之類的話,全未往心裏去,反反複複隻是想:“她怎麽知道那茶裏有毒,她怎麽知道?”

洛妍看著袁敏兒的臉色,心裏漸漸有些不忍。她不是聖母,三年來這女人給自己下了無數絆子使了無數陰招不算,如今居然來下起毒來,如何能不生氣!但若要從頭論起,想當初,卻是袁敏兒和杜宇辰好好的一對兒,被自己硬插進來,袁敏兒還落了個妾位,換了誰能不怨恨?三年來袁敏兒所作所為,雖然陰了點狠了點,說到底,也不過是使盡渾身解數,不讓自己的男人眼裏心裏容下別的女人……或許,自己惱怒之下當著杜宇辰使這一招來,還真是有點過了……

想了半天,洛妍長歎一聲道:“袁敏兒,今天的事情,我不想追究。三年前,是我行事任性,對不住你。過幾天,我會向皇上自請下堂,還你這筆舊債。今日我所作所為,也算是報答了你這幾年對我的‘照顧’。此後,你自和你的二郎一生一世一雙人,我自回我的大燕,咱們從此扯平,各不相幹,隻願日後相忘江湖,永不再見。”

袁敏兒一怔,一雙眼睛慢慢射出神采。洛妍便對青青道:“你把二奶奶好好送出門去。”

青青這才鬆手,紫荊神色卻還有幾分鎮定,走過來,一把拽起柳思,又過來扶住袁敏兒,輕聲道:“姑娘,我們走。”

袁敏兒忍不住就去看杜宇辰,隻見杜宇辰目光沉痛的看著她,眼裏盡是失望,心裏一顫,淚盈於睫。洛妍忍不住搖搖頭,心道:男人這種動物真是難懂,有人愛你愛到肯去下毒,難道不是很榮幸的事情麽?算了,我今天就發揚一下風格,照顧孕婦,把好事做到底算了!

洛妍便道:“二爺也莫怪袁姑娘,她不過是受人挑撥脅迫,說不定就是拿你和你們的孩子在威嚇她,畢竟此事複雜,那些人手段又高明,連你姨母都那樣失態的來拿過我,袁姑娘又怎麽抵得住那些手段?”

袁敏兒淚水再也忍耐不住,滾滾而下。

杜宇辰神色變幻,看著袁敏兒的眼神卻漸漸減去了幾分冷厲,半響道:“敏兒,你先回去。”

袁敏兒心裏又是欣慰又是難過又有些擔心,卻也不敢留下,扶住紫荊往外慢慢往外走,心裏仍是飄飄****的沒個著落。柳思雙腿哆嗦的跟在後麵。

第32章 為誰梳妝為誰忙

洛妍愁眉苦臉的靠在榻上,再一次陷入了對自己的深深鄙視之中:她早知道自己有時候不太靠譜,但沒想到能不靠譜到這個地步——當杜宇辰說出“赴宴”兩個字,而且還是特意為澹台接風的晚宴時,她居然脫口而出問了一句話:“哎呀!那我應該穿什麽衣服才好?”

杜宇辰當時那表情就好像從來不認識她一樣……好吧,洛妍也反應過來了,這樣問,的確有點俗。但是杜二郎同學你也是結婚三年快有孩子的人了,難道不知道對於女人來說,在宴會上應該穿什麽衣服,是生死攸關的大問題麽?用得著奇怪成這樣?

然後,更詭異的事情發生了:杜宇辰怔了半響,臉居然慢慢紅了,最後慌亂的說了句“你好好準備吧”就落荒而逃——就好像她慕容洛妍問的不是穿衣服的問題,而是脫衣服的問題一樣!

慕容洛妍睜大眼睛,用她能做到的最無辜的表情看著屋裏的天珠和小蒙,誰知天珠和小蒙也是一臉尷尬,小蒙還嘟囔了一句:“公主,你問他這個做什麽?”

怎麽?不能問嗎?洛妍這次是真的吃驚的瞪大了眼睛。還是天珠心地仁慈,看她半響,才低聲道:“公主可能疏忽了,穿什麽衣服這樣的問題……這個……嗯……一般隻有新娘子不知姑婆喜好,才會問郎君。”

洛妍頓時差點就從椅子上掉下來!不是“不諳姑食性,先遣小姑嚐”麽,怎麽還有這一出?難道穿個啥衣服,在這時代,竟是最親密加私密的問題,就像那句“畫眉深淺入時無”?

等醒過味來,她隻能含淚望蒼天,無語凝噎:這就是代溝啊!這就是寬度長達一千年的文化大代溝!而她,顯然悲慘地砸溝裏了。虧她自打重生以來,時時小心處處留意,嚴格學習林黛玉同學“不肯多說一句話,多走一步路”的安全第一精神,可這才稍微,稍微放鬆了一點,就丟臉丟到了姥姥家。杜二郎,那可憐的娃兒,就這樣被調戲了……

洛妍自怨自艾足足有一刻鍾時間,才突然想起另一個問題:杜宇辰剛才說的好像是相國府!對,就是相國府!相國府怎麽想起設宴來了,莫不是什麽陰謀?

想到這裏,洛妍再也坐不住,立刻讓小蒙去請雪明進來,跟她說起這晚宴的事情,卻見雪明笑嘻嘻的道:“公主多慮了,澹台將軍剛才已打發人過來,說他接到了相國府的帖子,因想著必定還要邀請你,所以讓轉告一聲,公主放心去赴宴就是,不用做任何準備。”

第二天一早,因天珠說,大理這邊規矩若是赴晚宴,必是申時出發,想到終於可以出門,想到晚上能見到澹台揚飛,洛妍一起來便打了雞血般的興奮不已,香湯沐浴,香膏SPA,香脂敷麵,把每根汗毛都收拾得芳香四溢,這才梳頭、上妝,拿出挑選的衣服首飾更是鋪滿了一床一地,一屋子人都折騰得人仰馬翻,洛妍再三攬鏡自顧,才漸漸有了些底氣。

鏡子裏是個看起來熟悉又陌生的美人兒,修長的個子,又梳了個高高的回鶻髻,髻上壓一頂累絲雙鳳的桃形金冠,身上一件真紅穿花鳳的大紅蜀錦翻領緊身箭袖,束著窄窄的白犀皮鑲瑪瑙革帶,還掛了七把一指長短的銀彎刀。下麵是白底織金錦邊的細紋百褶長褲,褲口收在一雙帶飾雲頭花紋的小小白色羊皮靴裏。天然的雪膚朱唇,隻薄薄的施了層脂粉,又貼了幾個細細的黛色花鈿在右眼眼角。

洛妍隻覺得從沒有穿得這麽像有錢人過,但看著鏡子裏那個明麗高挑的身影,又不得不承認,這般奢華耀眼的衣服穿在她身上,卻不覺招搖,隻覺得高華——這就是所謂的王霸之氣?

小蒙就拍手笑道:“公主早該這麽打扮!這大理看誰還能蓋過你去!”天珠也笑道:“這套衣服真稱公主,那花鈿原來還可以這麽貼,真美!”洛妍就去看青青,隻見她眼睛發亮,用力點頭道:“好看!”

隻李媽媽最是誇張——她是坐著馬車日夜不停被澹台拉到金陵的,畢竟上了年紀,看見洛妍的那股心氣一過去,立刻就撐不住,被洛妍按在**足足歇了兩三日,今天才跟著忙裏忙外的幫著挑選衣服——看著打扮好的洛妍,眼睛先就濕了,點頭不迭。

洛妍長出一口氣,坐了下來,看看時間還有半個多時辰,忙道:“你們三個都去好好打扮,再去催催雪明、胡纓換身衣服,一起跟我去。”小蒙得令一聲便躥了出去,天珠也忙跟在了後麵,青青卻是一副“我穿什麽都無所謂”的模樣,被洛妍攆了出去。又讓李媽媽去換衣服,李媽媽卻搖頭不肯:“都走了,誰看房子?”

洛妍笑指著外麵:“二十個人還不夠看房子的?”李媽媽死活還是不去,洛妍隻好由她。

待到出發時,卻見天珠幾個都穿了月白色素羅襖,雨過天青的鬆竹梅綾裙,隻外麵褙子的顏色各不相同,小蒙是鵝黃,青青是湖色,天珠則穿了銀灰,一色的素麵平綢,隻襟領處繡了細細的芝草花紋,看起來倒是精致淡雅。雪明和胡纓卻都穿了石藍色的箭袖配黛色細紋長褲,英氣勃勃。

五個人擁簇著洛妍到了上房,隻見飛霜與浩辰都已等在堂上,浩辰先過來見了一禮,又上下打量了洛妍幾眼,眼神未免有幾分驚詫。飛霜今天也刻意裝扮過,穿了件淺粉色薔薇提花的雲錦褙子,深碧色六幅提花細羅的百褶裙,襯著粉嘟嘟的一張小臉。一見洛妍,不由就怔住了。杜宇辰在落雲院養傷的那二十來天,洛妍與飛霜的關係大有好轉,雖然還談不上多親密,卻已能言笑甚歡,便先笑道:“好秀雅的裙子,飛霜倒像個大姑娘了。”

不多時,杜夫人盛裝出來,一眼看見洛妍,也自呆了一呆,才笑道:“洛妍這樣打扮倒是好看。”洛妍也笑著回:“出門做客總不能丟了麵子。”杜飛霜便哼了一聲,上去挽了杜夫人的手道:“母親,今天我要和你一車。”

杜夫人笑著拍了拍她的手,帶著三人就往外走,卻見二門上早已停著幾輛馬車,一身青色領袍的杜宇辰已等在車邊。洛妍遇見這被自己流氓言辭騷擾的“受害人”不由便有些心虛,低頭悄悄往杜夫人身後躲了一躲,奈何越走越近,卻是藏無可藏。

杜夫人道:“我和飛霜坐一車,二郎和洛妍坐一車,浩辰自己坐一車,丫頭們四人一輛,坐在後麵的三輛車上。”洛妍便覺頭頂發緊,卻聽杜宇辰淡淡的道:“我騎馬。”浩辰立刻也嚷著要騎馬。最後卻是杜夫人與飛霜坐頭一輛,洛妍由天珠服侍著坐第二輛,丫頭們三個四個的擠在後麵的馬車上,雪明和胡纓卻也騎了馬,跟隨在洛妍的車旁。洛妍這驚覺,自己帶的丫頭,竟比杜夫人還多一個,隨即又安慰自己:“有兩個是侍衛,不能算數。”

杜宇辰遠遠就看見了一身火焰般紅色胡服的洛妍,襯著雪白的臉,烏黑的眼,明豔不可方物,走得左顧右盼,好不開心,沒想到一見著他,卻立刻扭手扭腳的躲到了後麵——哪裏躲得住?忍不住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想起她那句“我穿什麽衣服好?”心裏又有些酸甜,自己昨天就想了一夜,敏兒為何會這樣做?洛妍又到底是怎麽想的?怎麽剛說完“相忘江湖”,卻又問自己那個問題?難道是,她雖然想回大燕,但心裏對我到底還是有幾分情意?

他騎馬自是跟在杜夫人車邊,耳朵卻不由自由關注著後麵那輛車的動靜,隻覺得不時便有一兩聲輕輕的笑聲傳來,猜測她定是忙著貪看路邊的景色,想到洛妍那做什麽都興致勃勃的樣子,嘴角不由微微上揚。

杜府就建在石頭山下,往西不過六、七裏地,就是莫愁湖,一路所經,都是金陵最繁華的地段,行人如織,商鋪林立,寬闊的石條路足以讓兩隊馬車平行。

洛妍挑著車窗的簾子往外看,隻覺得眼睛不夠用,一時感歎:這大理把金陵整治得好生繁華;一時驚訝:路上的行人之中,女子並不少見,而且大多也沒有戴圍兜錐帽之類的勞什子,可見這時代的民風,卻是比同期的宋代要開放不少——大理本興於雲南,受禮教影響較輕。至於杜府規矩森嚴,多半還是因為本是詩書世家的緣故。

第33章 花好月圓心機夜

杜宇辰剛剛跳下馬,相國府的下人已有人過來牽馬,又開了左邊的側門,好讓女眷的馬車進去。抬眼卻看見了漸漸走近的那隊人馬,領頭的正是那日見過的澹台揚飛,隻見他依然是一身玄色胡服,神情漠然,目光銳利,眼光微微在自己臉上一轉,依然是一股說不出的冷意。

杜宇辰腦中不由自由便又浮現出那天他與洛妍無言對視的情形,心裏一陣發堵,好容易按捺住種種情緒,向澹台微微致意。澹台一勒韁繩,跳下馬來,亦是漠然還了一禮。這時大門中開,高泰明帶著二弟高泰運、長子高明順已在門內迎候。澹台丟下馬韁,幾步走到門內,賓主相見之後,杜宇辰、杜浩辰這才上去各自行禮不提。

高泰明欲引著澹台往府裏走,澹台揚飛卻道:“且慢,我還要先向公主問好。”高泰明一怔,忙笑道:“是我疏忽。”杜府馬車這時已進了正門,雪明、胡纓立在洛妍的車前,見澹台過來便行了軍禮。澹台便走到車邊,輕聲道:“洛洛,你還好吧?”隻見車簾一挑,驚鴻一瞥般露出一張明豔的臉孔,卻隻看了澹台一眼,說了句:“我很好。”便又忙不迭放下了簾子。

澹台怔了一怔,心中悵然若失——他打發人守著杜府高府兩處,就是為了算好時間,在進府時能看她一眼,沒想到她卻好像……隻得強自收攏情緒,向雪明、胡纓兩個點點頭,隨即走到高泰明身邊,賓主寒暄著往裏便走,自去外院正房不提。

洛妍等幾輛馬車又向前行了走了一箭多地,高夫人早已帶著兒媳、婆子們立在二門的門口迎接杜府女眷。馬車一停,早有婆子送上踏凳,後麵的丫鬟也下車趕了過來,杜夫人和飛霜扶著丫鬟們的手便先下了車,看見高府眾人不由大吃了一驚,卻見她們隻過來略打個招呼,回頭看時,第二輛馬車的天珠已挑起門簾,雪明便上前伸手,洛妍輕輕搭著她的手,輕輕跳下馬車。

高夫人這才帶了兩個兒媳王氏、白氏迎了上來,高夫人親切的笑道:“自打三年前宮中一晤,竟是再沒緣見到公主,公主出落得越發光彩照人了。”白氏便掩著嘴笑:“怪道姨母老是把公主藏起來不見人,公主竟是這樣的人才!”一麵便細細的打量她,目光中真真假假盡是驚豔。

洛妍剛才放下簾子,就後悔得想給自己來一巴掌——明明聽到他的聲音便心跳如鼓,盼著能見一麵,真挑開簾子,見到那張臉,卻慌亂的不知說什麽好,也不敢多看一眼!這一路過來,好容易鎮定了情緒,終於能跳下車來透口氣,卻立時遇上這樣的陣仗,不由心裏一聲哀嚎。

洛妍心裏一邊腹誹,一邊便也打量高府眾人,隻見這高夫人看上去不過四十許歲,保養得宜,和杜夫人的秀麗眉目頗為相似,隻是隱隱更具威儀。那說話的白氏卻是高府二公子的正妻,細長的眼睛,俏生生的麵孔,看起來伶俐討喜,長媳王氏卻是在一旁含笑不語,端麗大氣的一張臉,神情溫和穩重,儼然是未來主母的風範。

高府諸人擁著洛妍往裏走,隻有白氏過來招呼杜夫人與飛霜,杜夫人心裏越發添了憂慮,麵上倒也與白氏說說笑笑,隻飛霜沉了臉,一言不發。杜夫人眼見不像,尋個空便捏了她的手,低聲道:“她是今晚的主客,便是你姨父也要賣她三分顏麵,你卻不過是兩家相熟的小輩,記住你的身份,莫丟了杜家的顏麵!”

飛霜從小是被眾人鳳凰般捧著長大的,杜夫人極少對她說過重話,心裏越發委屈,卻知道高府不比杜府,不是自己可以任性的地方,麵上便努力擠出笑容來。白氏隻做不知,隻殷勤問候,又說了些近日的新聞兒,飛霜聽她說得有趣,慢慢也就你來我往的跟白氏說上了。

杜夫人心裏感歎:姐姐的這兩個媳婦真是各有各的好處,自己家怎麽就這般不省心?挑眼去看,洛妍雖然被眾星捧月般擁著,卻並不矜持,落落大方的與眾人說笑,正是夕陽時分,斜斜的陽光照著她晶瑩的臉孔,烏黑的眸子似有珠光流轉。杜夫人不由就歎了口氣。

一時眾人轉過垂花門,來到正房坐下,剛喝了口茶,卻見門簾一挑,有丫頭笑道:“二小姐來了!”

隻見婷婷嫋嫋進來的這位年輕小姐,不過二八年紀,一張秀麗如畫的心形麵孔,柳眉淡淡,鳳目盈盈,白襖白裙,雪青色的素麵褙子,清淡高雅,猶如不沾人間煙火一般。如霜一見,立刻笑盈盈的過來跑拉住了她的手道:“林月姐姐,你怎麽才來?”

高林月對如霜微微一笑,便上來見禮,高夫人笑道:“這是我家二丫頭,因身子素來弱,不大見外客,倒讓公主見笑了。”

洛妍本愛看美人,見了這高林月,心裏已讚了句“這不是天上掉下個林妹妹”麽?忙也起身與她見禮,卻見她眼神清清冷冷,果然有幾分目無下塵,眼光在洛妍身上一轉,隱隱卻似有些不屑,洛妍心裏納悶:“果然是穿得太暴發戶了麽?”

眾人重新落座,洛妍打點精神與高夫人應酬,高夫人笑問:“公主在家喜歡做些什麽?”洛妍想了想,自己喜歡做的有:睡覺、洗澡、打撲克、發呆……這些卻不好說,隻能道:“也就是看看書,寫寫字。”杜飛霜背著她便撇嘴:她在落雲院裏那麽多回,每次見她都是變著花樣的玩兒,哪裏寫過字,看過書?

高夫人忙笑道:“公主倒是有閑的,像我原先也是姐妹們一塊兒讀著書長大,如今卻連字也快認不得了!”白氏笑得眼兒彎彎,卻故意嗔道:“母親是在打趣我麽?”高林月就淡淡的看了她一眼。

洛妍就想起今天SPA的時候,胡纓跟自己略說過一些這高府的人事:高夫人和杜夫人一樣,出自嘉興張家,幼有才名,卻是高相國的續室,如今高家大小姐太子妃與世子高明順,都是前麵那位夫人所處,隻二小姐一個是張氏親生的。白氏卻是大理當地的望族,說不認識字自然是玩笑,不過要論詩書才氣,當是無法跟江南閨秀相比。看高林月那眼光,倒像是覺得自己和白氏一樣,都是蠻子。

白氏又道:“我也隻愛看遊記兒,看書上說的那些西域北國,大漠高山,就像自己去過了一般。公主是北國長大的,那裏可真如書上所說,冬天滴水成冰?”

洛妍笑道:“可不是滴水成冰!我三哥的封地在北邊,小時候跟著他去過一次大興安嶺,那雪足足有半人厚,嗬出口氣去到毛領子上便成了冰渣!”眾人嘖嘖稱奇,白氏卻似真的來了興趣,隻挑著自己在書上見過的北國見聞來問洛妍,洛妍便把草原放鷹,雪地獵狼,種種有趣之事說了一些,連飛霜都聽得呆了,高林月神往之餘,卻感歎道:“這些若寫下來,倒也真是好文章……”

一時暮色漸合,有管事的媳婦就來回報:“望瀾閣上都已經擺好桌了,請夫人小姐們都過去。”眾人便起身,丫頭媳婦們擁簇著往外走。

隻見這院裏入夜之後,廊上簷下都亮起了燈,便是院中的花木枝椏上也掛著小小的燈籠,剛才洛妍進來時略看過一眼,見高府花園裏湖石嶙峋、清流環繞,奇花異木鬱鬱蔥蔥,已暗自讚歎。如今火樹銀花,又別是一番風流富貴。

眾人穿過一道長長的抄手遊廊裏,足足走了一盞茶功夫,遠遠看見一片碧波,自然是到了莫愁湖畔,又進了一處頗具規模庭院,才見一間清朗的雙層大閣樓,洛妍走進廳內,才發現這樓竟是三麵臨湖,迎著湖麵都是一排雕花窗欞的大窗子,從左手的窗口望出去,距離約十幾米處還有一棟規格相同的臨湖樓閣,兩邊窗上都挽著輕羅窗紗,隨風微微飄動。時雖深秋,但金陵氣候溫和,這兩日又放晴,湖麵上卻也並無太重的寒意,隻覺清朗宜人。

屋中已放好一張檀木大桌,眾人便按主客落座,王氏與白氏都站在高夫人背後,杜夫人坐了左首,洛妍挨著杜夫人坐下。剛剛坐定,便聽那邊樓裏也響起人聲,遠遠看去,正是男人們說說笑笑在那邊落座。

不多時,各色冷盤果點已流水般上來,不過是海路水鮮,天下各種珍奇之物,賣相倒真是精美,洛妍正隨意看著,突然聽見那邊樓裏有人大聲說了句什麽,隻見窗外不遠不近的湖水之中,突然亮起了燈籠,一艘小小的畫舫輪廓漸漸被燈光勾勒出來,幽幽的簫聲便從畫舫上傳來,在湖水夜風之中,顯得分外悠遠。

洛妍心曠神怡,不禁聽住了。一曲聲歇,眾人這才紛紛回過神來,男人那邊早開始交杯換盞,談笑風生。女眷這邊自然安靜得多,換了兩回菜,隻聽那邊便響起了琵琶絲竹的聲音,放眼一望,不知何時已多了幾個花紅柳綠的身影,笑語盈盈,隱約可聞。

洛妍心中便大奇:“這莫不便是吃花酒?還吃到自己家裏,老婆們麵前?”正在納悶,卻聽高林月跟飛霜道:“如此良辰美景,我們也尋個什麽來玩才好。”聲音雖輕,大家卻都聽到了,飛霜忙點頭稱好,洛妍心中忍不住就“靠!”了一聲:說了一下午廢話,好容易能坐下安靜吃飯了,看這樣子,莫不是還要作詩?!

第34章 良辰美景斷情天

高夫人抬頭看了洛妍一眼,轉頭才笑道:“你們倆個孩子想玩什麽自己玩去,我們卻不陪你們瘋。”洛妍這才心下一鬆,頭一次覺得高夫人雖然很是善於選擇性失憶,但終究是個體貼人——洛妍原是學中文出身,雖然慕容暉那個沒臉沒皮的家夥把宋代後的名詩名詞抄了個遍,連飛公主都留下過幾首“才下眉頭,卻上心頭”之類的“名作”,但她若真要對付,肚裏還是有些存貨的。隻是抄襲這東西,技術難度不高,心理壓力太大啊!

一時飯畢,洛妍一直豎著耳朵聽著那邊的動靜,想到那些女人就是後來的秦淮名妓的祖師,不由又有些好奇,又有些擔心——萬一她們調戲了澹台那塊石頭怎麽辦?他可是今天的主客!說不定還能撈到一行首花魁坐大腿上,想著想著,不由心裏默默的浸出一缸醋來。

眼見重新上了茶,飛霜和林月坐到窗邊說起了悄悄話,高夫人與杜夫人也在交頭接耳,一時無人注意她,洛妍便站了起來,想到外麵走走——省得那邊的歌聲笑聲不斷傳到耳邊,聽得她隻想殺過去把那個男人拎出來!

杜府的丫頭們此時卻多在另外一屋,洛妍身邊隻跟了一個天珠,兩人便不聲不響的出了門,洛妍找了條石子路,慢慢走到院外湖邊的一個小亭子裏,亭旁還有個假山,恰恰遮住了那邊的景色,隱隱隻有些絲竹之聲傳來。洛妍心中煩悶,忍不住問道:“你說男人是不是都愛這左擁右抱、喝小酒聽小曲的調調?”

洛妍拍拍胸口,長出了一口氣,笑道:“不喜歡就不喜歡,說那麽大聲做什麽?你不知道人嚇人,會嚇死人麽?”

杜宇辰慢慢走上亭子,眼睛直勾勾的看著洛妍,洛妍剛放到肚子裏的心不由又懸了起來,勉強笑道:“你這麽看我做什麽?我臉上可是長出了朵花?”

杜宇辰嗬嗬一笑,隨便坐在亭中的石凳上,一手微微扶頭,卻依然眯著眼睛看著洛妍,那姿態倒真有種說不出的風流瀟灑。洛妍心中便忍不住讚了一聲:好**的POSE!卻聽杜宇辰輕輕笑道:“你能不能告訴我,怎麽才能忘記不想記得的事?”

洛妍一怔,想了想,不由歎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天珠默默的退到了亭外。

杜宇辰閉上眼睛,歎道:“那你為什麽可以把這三年的事情,說忘記就全忘記了?”

洛妍隻覺得這語氣裏有種說不出的幽怨,頓時全身發毛,好容易才想起這事兒的“官方說法”,隻能嗬嗬傻笑兩聲:“二爺莫開玩笑,我、我不過是摔到了頭。”

杜宇辰也低頭嗬嗬的笑:“那你也讓我摔一跤可好,讓我把這兩個月的事情都忘掉,這樣我也不必去想,如果我早點做些什麽會不會就不一樣?你會不會就能留下……”

洛妍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一直以來,她都當杜宇辰是別人家男人,雖然美色可餐,卻跟她沒有一毛錢關係……他不是一直很愛袁敏兒麽?為什麽會說這話?他是喝醉了,還是……被杜鋒穿越附體了?她忍不住走上兩步,想摸摸這醉美男是不是在發燒,想想又趕緊收回了手,半響才躡手躡腳轉身就想離開。

剛剛走出一步,她隻覺手腕一緊,卻是被杜宇辰一把攥住,洛妍忙道:“二爺您鬆手,您抓錯人了。”

杜宇辰卻坐直了身子,盯著洛妍道:“我沒有抓錯人,我隻想問你一句,你是真的忘記這幾年的事情了?還是恨我以前待你不好?”

洛妍掙了掙,沒掙開他的手指。看著杜宇辰的眼睛,慢慢意識到他可能並不是說醉話,不由板起臉道:“你放開,我就告訴你。”

杜宇辰慢慢鬆開手,眼神也漸漸清明。洛妍退遠一步,認真的看著他,心裏忍不住升起熟悉的感慨:多好看的一個男人啊,可惜卻不是我那杯茶。而且這一世的他還更麻煩,都有老婆有孩子了……隻是,他怎麽會看上我?是什麽時候看上的?難道真是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著?我現在就是他摸不到的那一個了,所以顯得比較可惜?

杜宇辰疑惑的皺起了眉頭。洛妍隻好繼續解釋:“我這三年就像是得了失心瘋。二爺你是性情中人,不喜歡我就是不喜歡我,並沒有……沒有去過我那裏;所以今日,我才有機會回到大燕去,重新開始。”

杜宇辰忍不住掩麵慘笑,世上最諷刺之事大概莫過於此,他反複思量、鼓足勇氣才能確定,自己的確已經喜歡上了這位妻子,她卻跟他說,我謝謝你,因為你沒有碰過我,所以我還可以嫁給別人!

隻是既然如此,他索性抬起頭一笑:“多謝你告訴我實情,隻是我還想知道,三年之前,你向皇上請求之時,就已如此?就從不曾真心悅我?如果這三年我對你好一些,你清醒之後,是不是更會懷恨?”

洛妍沉默良久,長歎了一聲:“我不知道。或許這世上的確曾經有一個叫慕容洛妍的女子,悅你戀你,思你慕你,但那個慕容洛妍已經死了,她不是我。說到若是你對我好些,我醒來之日,已真的成了你的妻子,後半生再也出不了杜府那個天地,隻能與別的女人一起伺奉你,我想我也能活下去,隻是,大概永遠不會快活罷了。”

杜宇辰慘然一笑,點了點頭:“是我妄想了,你若還是以前那樣子,我自然依舊嫌棄你;你變成這樣之後……卻又看不上我了!”

洛妍看著他慘然的神情,心裏也不忍起來,便搖頭正色道:“我不是看不上你,你是江南美玉,才華氣度天下無雙,又是真君子;隻是,你已經有你的娘子、孩子,我慕容洛妍是最小氣自私不過的女人,又怎麽會去要別人的東西!二爺當知,各人自有緣法,袁敏兒與你琴瑟和諧,對你又是癡心一片,與其滿目山河空念遠,不如憐取眼前人。”

杜宇辰怔怔的看著洛妍,半響,喃喃念道:“不如憐取眼前人,不如憐取眼前人……”突然淡淡一笑:“我現在相信,你是真的什麽都不記得了。”說著,搖搖晃晃起身,慢慢走出亭子。

洛妍長出一口氣,走到另外一隻石凳上坐下,天珠走了進來,輕聲問:“我們該回去了。”洛妍擺手道:“讓我再一個人坐一會兒。”她現在心裏亂糟糟的,翻來覆去隻是想:男人真的就喜歡到不了手的女人?那澹台揚飛他以前待那個驕縱任性的我那麽好,是不是也是因為那時的我不喜歡他?我若對他好了,他會不會反而就不會把我放在心裏了?

洛妍驀地抬頭,澹台揚飛不知何時已坐在石桌對麵,就是剛才杜宇辰坐過的地方,熟悉的冷峻麵孔上,卻似乎有一種說不出的憂傷。洛妍頓時覺得自己衣服有些皺了,頭發又有點亂,表情說不定還很傻,半響,才磕磕巴巴道:“你什麽時候過來的。”

澹台揚飛目光轉向亭外,淡淡的道:“比他略晚一點吧。”

就是說,剛才的話他都聽見了?洛妍心裏迅速把剛才的對話回想了一遍,發現似乎沒有什麽太過不妥的地方,不由鬆了口氣:還好夠理智,沒讓虛榮心和報複心作祟,當老實人果然是對的!

亭簷下的燈光照在澹台揚飛的臉上,勾勒出岩石般剛毅的棱角,洛妍不禁呆呆的看著他,剛才同樣有一個人,就這樣坐在她麵前,人人大概都覺得那張臉更俊秀更完美,可她喜歡看的,卻永遠還是眼前不那麽完美不那麽俊秀的這一張。

澹台卻依然沒有看她,卻突然輕聲道:“我記得,你小的時候最喜歡一個碧色琉璃碗,天天隻肯拿它喝水,那時候蘭亭……宇文蘭亭,和你最好,她要什麽你都給,可有一次她拿了那碗喝了口水,你看見之後,卻一言不發搶過碗就砸碎在了地上……”

自己居然幹過這樣幼稚霸道的事情?洛妍隻覺得一滴冷汗滑落額角,澹台收回目光,靜靜的凝視著她,洛妍忍不住臉紅心跳,低頭不敢看他,卻聽他輕聲道:“三年不見,你還是那個洛洛,我很高興。”

他很高興?洛妍茫然的抬頭,眼前卻已空無一人,洛妍不由恨恨的捶了下桌子:澹台揚飛你個臭石頭,說話能不能說明白點?輕功好很了不起嗎?說來就來,說走就走,我很不高興!

第35章 書到抄時方恨少

洛妍是被白氏一陣風般卷回廳裏的,“相爺剛交了苦差給人,你卻躲在這裏清靜,叫我一通好找!”她一麵笑,一麵便嘰嘰喳喳說了個不停。洛妍心頭恍惚:原來隻覺得這白氏能說會笑,現在怎麽覺得像有兩三百隻烏鴉圍著自己飛來飛去?

回到廳中時,果見飯桌已撤,中間是一張長條桌,卻放上了筆墨紙硯——難道真是要當堂賦詩了?還嫌這飯吃得不夠無聊?洛妍心中惱火,打定主意就是一個“不會”,卻聽白氏道:“剛才那邊的花行首彈了幾曲,相爺卻說惜無新詞,讓大家都填上兩闕呢。”

洛妍剛要張嘴,卻聽高夫人笑道:“你可算回來了,再晚一些,相爺的硯台和澹台將軍的筆可要偏了別人去。”洛妍不由就一怔,白氏笑道:“可不是,相爺的硯台二爺打了多少主意到不得手,今日竟拿出來當了彩頭,澹台將軍那筆就更了不得,竟是他親手射殺的一隻白狼王,統共便做了一套筆,今日卻不知誰能得了去。都說公主當年在大燕是有名的才女,大家都等著看您的大作呢。”

卻見高林月已輕輕吹幹了手上的薛濤箋,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轉手把紙交給了一個丫鬟,那丫鬟便立刻送到那邊去了。洛妍壓住心頭的火氣,走到桌前一看,卻見寫著三個詞牌名,分別是“夢江南”“減字木蘭花”和“采桑子”,一顆心頓時就放進了肚子裏,轉而搜腸刮肚思索:自己的記憶裏,哪首詞足夠出色,又肯定還沒有被抄過呢?

此時不由開始後悔:以前真該再多背些詩詞在肚子裏,更應該把那勞什子的燕太祖文集、飛公主列傳多讀兩遍,千萬莫把他們抄過的又抄一遍,那樂子就大了……

飛霜這時也已寫罷,如釋重負的出了口氣,看著洛妍正在出神,就笑道:“這些年還真沒見過公主動筆呢,不知會寫出何等樣的絕妙好詞來?也好讓大家都品鑒品鑒!”

洛妍看了看那張明顯等著幸災樂禍的小臉,心裏不由又好氣又好笑:抄襲固然可恥,但你仗著從小學習的文化優勢,欺負咱不大懂詩詞歌賦的少數民族女同胞就不可恥麽?有本事你倒跟我比比騎馬射箭看?

說起來,來大理前慕容洛妍還真跟著敬妃讀過幾本詞集,也會寫詩詞,雖然不見得特別好,倒也不算壞——看來這硯台,這筆,原來就是給自己準備的,大概自己不論寫個什麽,都會被評為第一,這大理的風氣倒不忌諱什麽閨閣筆墨外傳,也算難得。問題是,若寫得不夠好,雖然東西能得,隻怕會被這兩個拿鼻孔看人的小姑娘輕視了去……

一時拿定主意,洛妍索性也沒有動那疊薛濤箋,直接用了張雪白的宣紙,提筆一氣嗬成就寫了兩首,等在一旁的丫頭忙幫著吹幹墨跡,疊好送了過去。

隻聽過了一會兒,那邊轟然幾聲叫好,又過了一陣子,有小丫頭笑著回道:“相爺那邊說,公主兩首都是第一,硯台和筆都歸公主了。”高夫人便笑道:“公主才情果然不凡。”白氏也笑:“今兒我算開了眼界,可把我們金陵的兩大才女都比下去了!”洛妍微笑不語,林月、飛霜卻都變了臉色。

未等林月開口,眾人隻覺一陣香風撲麵,一個輕帶羅裙、抱著琵琶的女子已嫋嫋走了過來,看她不過雙十年紀,眉目豔麗也就罷了,難得當真是風情流曳,淹然百媚,比得這廳裏所有別的女人立刻都成了木頭,洛妍不由看呆了。白氏就笑道:“這不是花行首麽,怎麽你舍得過來給我們彈曲了?”

花行首嫣然一笑道:“我是來謝恩的,公主這兩首詞一出,我這曲子立刻就要傳遍金陵。如何能不過來拜謝?”眼波便在洛妍身上一轉,笑道:“這就是公主殿下吧,剛看見您的佳作,就覺得世間怎能有這樣的女子,如今一看,卻和我想像的全然不一樣。”

洛妍自覺臉皮不薄,此時不由也紅了臉,心裏歎服:什麽叫專業,這就是專業!拍個馬屁都能一波三折引人入勝,偏偏還讓人覺得她是發自真心!秦淮河上的煙花行首,水平當真不是蓋的!

高夫人與白氏等自然大笑,一麵便打趣起那花行首來,林月卻是冷冷的一笑,飛霜忍不住道:“你說她的詞那般的好,不如唱來給我們聽聽!”

花行首笑道:“自然是要唱的,這原也是詞會的例。”隨即對身後的侍女道:“還不都送給公主?”那侍女忙上來,雙手奉上兩個木盒,天珠上前接在手裏,洛妍便有些手癢,想看看那套狼毫筆的模樣,好容易才忍住。

就聽琵琶聲動,那花行首已坐在一張圓凳上,十指輕拂,一陣玉珠滾盤般的樂聲後,就聽她曼聲唱道:“昏鴉盡,小立因恨誰?急雪乍翻香閣絮,輕風吹到膽瓶梅,心字已成灰。”

唱了兩遍,低頭弄弦,聲調一轉,又唱道:“誰翻樂府淒涼曲,風也蕭蕭,雨也蕭蕭,瘦盡燈花又一宵;不知何事縈懷抱,醒也無聊,醉也無聊,夢也何曾到謝橋。”

她聲音柔曼而清,一字一字都極為清楚,屋裏一片寂靜,不但林月、飛霜隻覺不敢置信,連高夫人都微微變了臉色,一曲終了,隻有白氏依然笑得沒心沒肺,拍手道:“我是不懂什麽詞不詞,也覺得真是好聽,花行首,你可還要好好謝謝公主才是,莫丟下個曲子就湊數。”

花行首站了起來,笑道:“奶奶說笑了,我除了這把嗓子,卻還有什麽能拿到公主麵前賣弄的?”杜飛霜咬唇不語,高林月卻眼睛閃亮,輕聲道:“你們大燕女子,平日也作詞?”

洛妍微微一笑,心道:幸虧那兩位隻抄唐詩宋詞,我畢業論文卻恰恰寫的是納蘭性德,他這兩首詞雖然比不得“人生若隻如初見”那麽有名,但拿出來震震小丫頭片子,顯然富富有餘!嘴上卻隻能道:“大燕女子從小亦習騎射,平日多愛豪放之作,我是在敬妃娘娘麵前學了三年,才略得了她的一些皮毛,卻蒙大家謬讚了。”

高林月歎了口氣,目中流露出一絲惘然:“你說的是安然公主,她自然才高,但我也讀過她當年的詞作,卻不曾見過比得今日這兩首的。”

高林月生在相府,是父母最珍愛的幼女,生得又美,自幼聰慧,因此才養成了孤傲的性子,平日唯一所佩服,卻是大燕那位傳奇的飛公主——她之所行,雖是商賈之事,但奇思妙想,品味高絕,又有那樣幾首宛如天成的絕妙詞作流傳,可見真真是個天下無雙的才女。

洛妍隻當不覺,心裏暗暗琢磨:慕容洛妍同學,你還能再俗點嗎?裝失憶、抄詩詞、泡美男,嗯,穿越女的幾大必做功課裏,你就差唱流行歌曲了。要不要立馬教這位古代職業女性代表一首《枉凝眉》震場子?相國府跟大理皇室好得能穿一條褲子,你要是表現好了,說不定還能引來幾個王子愛慕,對了,就包括大名鼎鼎的段譽……YY到歡樂處,洛妍忙低頭喝茶,掩飾掉嘴邊已不禁露出的傻笑。

高林月卻走了過來,輕聲道:“公主才情過人,以前自然也有佳作,可否再抄幾首給我?也好流傳下去,莫埋沒了公主的才名。”洛妍一口茶水剛剛到嗓子眼,頓時全部噴了出來。

第36章 人生若隻如初見

斛盞交錯間,杜宇辰成了望瀾閣裏第一個倒下的人,倒下的時候,嘴裏還喃喃的念著“人生若隻如初見”……去扶他的高明順心裏頓時就明白了幾分。

剛才,那邊又傳來了幾張詞稿,卻是林月死活求了那公主寫的,果然都和先前兩首一般驚采絕豔,其中一首《木蘭花令》開頭便是這一句。杜二郎本來今日就喝急了,見了這首詞,呆了半響,又直直的灌下三杯,頓時就滑到了座位下麵。

都道二郎待公主無情,看來卻並非如此啊!也是,那公主這等才情,花兒剛才也悄悄的跟他說,這公主不但詞美,人也美,難得是人與詞卻是完全不同的美,二郎真真豔福齊天——她自然不知道,過幾天,這公主卻是要回大燕了!他聽了都覺可惜,何況二郎?

想到此處,他忍不住又看了那澹台揚飛一眼,這個大燕將軍聽說是大燕軍中一等一的人才,看他年紀輕輕,卻不苟言笑,氣度沉穩,神色並不見得冷傲,但自有一股煞氣讓覺得難以親近。飯前澹台跟父親進書房密談過兩盞茶功夫,出來的時候,他便發現,父親的腳步顯得輕鬆了很多。這件事情,看來還要找機會與父親談一談,這天下,能影響父親情緒的人,實在已是不多。

高明順剛剛打發了穩妥人把二郎送到最近的客房休息,沉默少言了一晚上的澹台揚飛卻主動找他開口了:“大公子,我有一事煩勞。”高明順不由一怔,笑道:“將軍盡管吩咐。”心裏卻有些忐忑。卻聽澹台揚飛道:“煩您找人把我家公主的詞作抄錄下來,她的手書卻不好留在外麵。”高明順心中頓時一鬆,點頭應承下來,心裏微微奇怪:這澹台揚飛,對他家公主倒是忠心。

洛妍此時其實並不是出神,而是在發愁,高林月對她的態度突然間轉了一百八十度,言笑晏晏,軟語相求——她真抗不住了!她已經快把自己記得的納蘭詞都要寫光了,連“人生如之如初見”都咬牙寫了出來。以後這“才女”的名頭創下了,“才”卻沒了,可還怎麽混?

唯一慶幸的,自己大概就快回大燕了,記得那邊的聚會倒是不流行寫詩填詞的……記憶裏十幾歲的時候,洛妍曾天天跟著敬妃,之所以學上了寫詩填詞,也不過是因為敬妃實在有些寂寞。不知道記憶裏那個花為容貌雪做肌膚的溫柔女子,如今卻過得如何?

望著煙波渺渺的莫愁湖麵,洛妍的心裏第一次湧出濃濃的鄉愁——江南雖好,可惜,不是我喜歡的。

正惆悵間,卻聽有人走了過來,回頭看時,竟是杜夫人,洛妍還未開口,她已先道:“二郎喝醉了,高夫人留我們都住下,洛妍,你可願與我同住一院?”

這是……什麽意思?

杜夫人笑了笑道:“那院離這裏不遠,房間也多,連這些丫頭婆子都能住下。飛霜要去與林月擠,林月問你去不去,我已幫你推了。待會兒去了那院裏,你若還有精神,睡前可否來我的房間一會兒?”

洛妍心下明白,隻得點了點頭,暗暗卻也鬆口氣,阿彌陀佛,杜夫人雖然不好對付,總比林月要強些,若是再被她拉著談上一晚上詩……洛妍哆嗦了一下。

林月卻顯然不作如是想,被飛霜拉著去休息時還幽怨的看了洛妍一眼,讓洛妍又哆嗦了一下,忙老老實實的跟在了杜夫人身邊。臨走卻忍不住回頭一望,見那邊依然是絲竹笑語,人影晃動,卻看不清那個一身黑衣的人。

洛妍便心不在焉的跟著杜夫人與王氏往外走,沿著石徑往西,不過半盞茶功夫,便是一個院落,比剛才的觀瀾閣略小,卻似乎更精致,沿著抄手遊廊到了上房,王氏就笑道:“姨母與公主今夜就在此休息了,東西都是新的,若缺什麽,就去找這院裏原來伺候的丫頭。”又指了兩個丫鬟分別伺候杜夫人與洛妍,吩咐道:“你們便在外屋聽候吩咐,小心伺候著!”

那兩個丫頭都是十六七歲年紀,都是一副俏麗討喜的相貌,身上穿得不比紅櫻、天珠等差,規規矩矩聽了吩咐,便過來笑著問好,一舉一動甚有章法。洛妍不由暗暗點頭。

天珠心細,早就在帶的包裹裏預備洛妍的兩身衣裳,和小蒙、青青三個手腳麻利的幫洛妍卸下發冠簪釵,挽了個簡單的圓髻,又換上月白色的家常通袖,洛妍這才覺得手腳酸軟——應酬果然也是個體力活兒。想想還有杜夫人的談心會等著她,少不得又強撐著讓自己打起精神來。

待到了杜夫人房中,隻見她也換成了家常的打扮,正坐在裏屋,看見洛妍似是鬆了口氣,笑著招手:“過來坐。”洛妍也不推辭,就坐在了她旁邊,鄭媽媽悄無聲息的退了下去。

杜夫人端詳著洛妍微微出神,洛妍微笑道:“夫人找我來,必是有事,請直言就好。”

杜夫人料不到她如此直接,怔了怔便笑道:“也罷,果然讓你姨母猜對了,她適才就跟我說,你是個爽快孩子,她也有句爽快話想告訴你,以前多有誤會,得罪之處請你不要記在心上,你若有什麽心願,她必竭力幫你達成。”

洛妍靜靜的看著麵前的桌子,半響也抬頭微笑道:“以前有什麽事我都不記得了。如今我卻的確有所求,我入杜府三年無所出,願自請下堂,希望高相國及夫人能在陛下麵前為我周旋,成全我這個心願。”

杜夫人不由呆住。今天高夫人已私下告訴她,慕容洛妍回大燕已勢在必行,唯一可慮者,是這三年來杜家對她並無恩義,與其讓她含怨而去,不如現在就盡力補償,無論她提什麽要求,在杜府高府能力範圍之內都可答應。她問出這話前,原以做好了各種準備,連讓袁敏兒回家都想過一遍,沒想到她不但沒有獅子大開口,反而給杜家找了這樣一個台階下……難道我與姐姐都看錯了她,她竟真是個心地純良的孩子,或者是懷恨太深,不肯原諒?

她越想卻越是有些害怕起來,目光驚疑不定。洛妍心裏歎氣:做個好人,咋就這麽難呢?隻得誠懇道:“夫人放心,我所言全是真心。在杜府三年,於洛妍而言並不愉快,我也不敢欺瞞夫人說,我對貴府感激涕零。隻是,人生之因果循環,終不能把過錯都算在別人頭上。人不自重,焉能得敬重於他人?二郎厭我,敏兒恨我,不過是人之常情,我自種苦因,自食苦果,好容易一朝夢醒,若不珍惜眼前時光,反去追究夢裏誰對誰錯,豈不可笑?我之所願,不過爽快離去,莫再浪費光陰。”——你要相信我,你家二郎啥的,對我來說都是浮雲!

想到此處,她心裏不由五味雜陳,點頭歎息:“公主請放心,相爺對此事早有安排。其實公主從不曾嫁入杜府,隻是命中有劫,需借紅喜以避世,杜府三年,您都是帶發修行,獨居祈福;如今劫數已過,自然應該重歸大燕。”

這樣也可以?!洛妍忍不住睜大了眼睛。她原覺得自己編的那個“情蠱”就夠離譜了,沒想到高相國居然想得出“應劫”這種借口來!不過若要對比一下,顯然這個版本其實對自己更有利,而且是你好我好大家好,除了那個該死的劫數,故事裏的所有角色都是忍辱負重的好人!高明啊!這才是政治家級別的謊言!

相通其中關節,洛妍忍不住嫣然一笑:“多謝相國明察!”

杜夫人亦點頭微笑,如釋重負。

直到在**數到第一千八百隻綿羊,洛妍還會想起杜夫人的這個笑容,以及自己當時那種同樣發自肺腑的輕鬆。回想起設計袁敏兒得手的那次,短暫的快感之後便是不安與難受,洛妍再次確定,放手的確是比報複更好的選擇……

一片寂靜之中,窗外突然傳來低而清晰的敲擊聲“得,得得,得,得得”,洛妍一驚,立刻坐了起來,月華淡淡,窗紗上分明映著一個人影。

第37章 猶恐相逢是夢中

自打身體好了之後,洛妍便沒讓丫頭在自己房裏守過夜,最多也就是在外間留個人,今夜因是住的廂房,連外間也沒有。獨睡客房,突然竟有人夜半敲窗,洛妍心裏自然一緊,隻是那敲打的節奏聽起來怎麽如此熟悉……

一些久遠的記憶浮上心頭,洛妍恍然大悟,想也沒想便下床飛奔過去打開了窗子:“揚飛哥哥!”窗外的年輕男子微笑著做了個“噤聲”的手勢,那眼神,那動作,跟記憶裏還是一摸一樣!

洛妍仰起臉向他微笑——小時候,每年夏天他們都會去木蘭行宮避暑,每次頭兩天洛妍都因為認床而無法入睡,這時候他和三哥總會這樣悄悄來找她,然後帶著她溜到外麵瘋玩,采花逗狗偷酒無所不為,那是她關於大燕所有記憶裏最美好的一段!

而現在,他依然記得她擇床的毛病,依然會悄悄的來陪她玩……

洛妍眼睛亮亮的看著她,心裏的溫暖和喜悅裝得太滿,隻能溢成低低的一聲:“揚飛哥哥!”

澹台揚飛微笑看著她,目光是毫不掩飾的寵愛,靜靜的伸出一隻手,洛妍一手握住這隻手,另一隻手一撐窗台,微一用力便跳出了窗子。

洛妍夢遊般走了過去,輕輕坐在秋千上,澹台揚飛站在她身後一下一下的將秋千推起,洛妍隻覺得一顆心飄飄****的,宛如夢中,隻是卻分不清那個年少的公主入了她的夢,還是她不小心落入了小公主的夢中……不過有什麽關係呢,她們本來就是一個人,而她現在愛的,也不僅是千年時空之後的那個傅剛,更是身邊這個沉默剛毅猶如山岩,卻會對她露出溫柔目光的男人!

洛妍回頭去看澹台揚飛,他看著她微微的笑,但不知為什麽,洛妍卻覺得,那雙幽黑的眼神裏似乎有著說不出的憂鬱。這個感覺讓她心裏一顫,不由自主便跳下秋千,靜靜的站在他的麵前,然後伸手握住了他放在秋千上的那隻手。

記憶裏,澹台揚飛的手總是那麽溫暖而穩定,此刻,卻分明在輕輕的顫抖。洛妍仰臉看著他,從他的眼神裏讀到了不可抑製的渴望和悲傷。洛妍隻覺得心裏似乎有根弦“冬”的一響,忍不住伸手撫上了他的眼睛——她不要看見他露出這種悲傷的眼神。

下一秒,她已被一雙鐵鉗般的手臂緊緊攬進了一個火熱顫抖的懷抱裏,她毫不猶豫的伸手摟住他的背,卻聽見他在自己的耳邊幾乎是狂亂的低聲叫著她的名字“洛洛!洛洛!洛洛!”

這個擁抱是如此狂熱有力,洛妍隻覺得胸口漸漸透不過氣來,卻舍不得推開他一點,他的氣息好聞得不像話,洛妍閉著眼,緊緊的抱著他——就這樣在他的懷裏窒息而死,大概也會是一件幸福的事情吧?

不過她急促的呼吸顯然驚醒了澹台揚飛,他忙不迭的放鬆了力道,一隻手輕輕抬起她的臉,有些粗糙的手指笨拙的撥開被揉亂的頭發:“疼不疼?”洛妍向他粲然微笑,澹台閉上眼睛,將她的笑臉輕輕揉入胸口,發出了一聲幾乎是用整個身體發出的歎息。

洛妍微微一怔,腦子略略清醒了一點——他好像不對勁,“揚飛哥哥,你怎麽了?為什麽不高興?”

澹台揚飛默默無語,隻是依舊緊緊,卻是小心的抱著洛妍,半響才慢慢鬆開手,啞著嗓子低聲問:“我送你回去好不好?”

洛妍隻覺世事之荒謬莫過於此,忍不住摸了摸澹台揚飛的額頭:沒發燒啊!心裏浮出難以抑製的困惑,還夾雜著絲絲委屈,忍不住往後退了一步:“你到底在想什麽?”

澹台揚飛伸手抓住了洛妍的手,凝視著她,目光裏帶著一點點乞求,洛妍隻覺胸口那個氣球就像頓時被紮了個口,再也無法惱他,隻好低頭不語。

洛妍又好氣又好笑,嗔道:“你自己為什麽不掐?”

“我,舍不得,我怕會醒……”

洛妍一怔,抬頭對上他的一雙眼睛,那眼裏有著太過深切的憂傷與不舍,洛妍隻覺得一顆心都要化成了水,不由掂起腳來,在他的唇上輕輕一咬,才微笑著問:“可醒了沒用?”

卻見澹台揚飛眼裏完全是一種做夢般不敢置信的神色,洛妍的臉不由就紅了,一股奪去了純潔少年初吻的得意與羞愧油然而生——天知道兩輩子加起來她也就和杜鋒接過一次吻,那感覺實在糟糕得……

容不得洛妍再胡思亂想,一隻手已經迅速抬起她的下巴,然後就是一個幾乎要掠去她所有思維和空氣的吻,生疏,霸道,狂熱……嘴裏沒有記憶裏那種黏糊糊的感覺,而是世界上最美好的一種味道,無法形容的甜蜜味道,他的味道!洛妍隻覺得自己似乎突然分身成了兩個人,一個沉醉在這種從未體驗過的幸福和迷狂裏,另一個卻在靜靜的感受著他指尖的粗糙,發絲的粗硬,肌肉的硬實,還有下巴上胡須茬帶來的微微刺痛。

突然間,小腹上似乎被某樣東西頂得一疼,洛妍一怔之後,頓時臉紅耳赤,用力把澹台揚飛往外推。在他的懷裏,她的那點力氣直如螞蟻撼樹般微不足道,但澹台卻慢慢停止了唇舌的掠奪,先是怔怔的看著她,隨即恍然大悟的鬆開了手,狼狽的退後了一步。半響才沙著嗓子喃喃道:“我、我……”

洛妍一麵不可抑製的繼續臉紅,一麵又鄙視自己:“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跑麽?虧你兩輩子加起來都活了快五十歲了,還被一個生理反應嚇成這樣!”

這時大概說什麽都是不對的吧?她抬頭一笑:“揚飛哥哥,我還沒有在屋頂上看過月亮呢。”

澹台揚飛怔怔的看著她,慢慢也笑了起來,洛妍腦子裏頓時浮現出很久以前在溫瑞安《四大名捕》看到的一句話,“他這一笑,就像春風吹化了寒冰……”澹台的五官十分深邃,神情卻總是太過冷峻,但這一笑,真的就像春風破冰,大地回春,好看的幾乎讓人目眩。

“你笑起來真好看,以後多這麽笑一笑好不好?不過……隻準笑給我看!”

澹台揚飛深深的看著她,點頭:“好。”

洛妍頓覺心滿意足,澹台帶著她輕輕一縱,便坐到了院子裏廂房的屋頂上,今夜天有薄雲,月隻半圓,洛妍卻覺得生平從未見過這麽美的月亮,輕輕靠著澹台的肩頭,隻恨不得時間永遠也不要流逝,腦子裏隻能想起一些最沒有營養的廢話,澹台卻也有耐心一一作答。

“這三年你過得好不好?”

“不好。”

“不開心。”

“你想過我沒有。”

“每天。”

“我清醒過來之後,每天也都會想你,想你不知道是胖了還是瘦了,想你會不會生我的氣,想我們以後見麵會是什麽樣的情形,你不知道那天我看見你有多高興……對了,你的臉上怎麽多了兩道……”

一個吻堵住了她所有的絮絮叨叨,這個吻溫柔而悠長,似乎直可到天長地久。

第38章 試問歸期可有期

洛妍是四更天後才被澹台揚飛送回來的,澹台說,阿謙就要來了,他這兩天有很多事情要做,恐怕沒有時間看她。兩人隔著窗子握著手默然相對良久,最後想起他要麵對的忙碌辛苦,洛妍才狠下決心抽手關上了窗子,輕聲道:“你快回去休息一會兒。”

澹台揚飛卻半天才道:“洛洛,不管以後你怎麽想,對我來說,有今天晚上,就夠我心滿意足的活完這輩子了……”

洛妍微微一怔,心裏又是甜蜜又是憂傷,想說點什麽,窗外隻有低低的一聲歎息,人影瞬息不見。

洛妍回到床邊坐下,恍恍惚惚的躺下。此後的時間裏,她看一切事情都似乎都隔著一層厚厚的玻璃,她也能神情自若的起床,穿衣,梳妝,按部就班的去杜夫人那裏請安,向高夫人告別,然後坐上馬車,隨後中飯、晚飯……但是,眼中所見,耳中所聞,似乎都發生在極遠極遠的地方,她甚至能聽見自己說話時隱隱傳來的回聲。

最初,除了天珠發現了一件不知何時多出來的袍子又趕緊悄悄收了起來,沒有人覺得事情有什麽兩樣。但洛妍卻知道,這世上的一切已經完全不一樣了,她好像突然活進了一個小小的世界裏,這個世界隻有她,而此外的一切,都是外麵世界的事情,她可以看到聽到,卻完全無法觸及她的內心。

那天午睡,她是睜著眼睛度過的,夜裏似乎也沒有睡著多久,但到了第二天早上,在鏡子裏看見自己嫣紅的雙頰和明亮的眼睛時,她突然覺得自己大概可以不吃不睡卻神采奕奕的活上很久……有個名字已被她深深的藏在心裏,一個人慢慢品嚐,那就是她的食物與睡眠。

到了第三天的上午,連神經最粗的青青也覺得洛妍有些不對頭了:她總是一個人發呆,默默的微笑,眼睛裏閃爍著明亮奪目的神采,經常去書房坐著,卻不看書也不寫字,隻對著新得的幾隻筆出神……她把天珠拉到一邊悄悄問:“我怎麽覺得公主這樣,讓我害怕呢?好像和以前什麽時候也有過這麽一次。”

天珠歎了口氣道:“別胡思亂想,公主是想著能回大燕了,高興呢。”那件袍子她仔細看過了,是男人的袍子,而且是大燕的樣式,用腳趾頭她也能猜出是誰的,公主小時候就經常和他與三殿下半夜跑出去瘋,可現在是什麽時候,什麽地方!至於公主這樣子,三年前不就有過一回麽,從醉仙樓回來的那一次……還好,這次是他,他對公主從小就好得不像話,絕不會傷了公主的心。

青青雖然還有幾分蹊蹺,但很快就丟到了一邊。小蒙卻蹦蹦跳跳的跑了進來:“公主公主,袁敏兒那裏又出新鮮事兒啦。”洛妍抬頭望著她,神情恍惚的微笑,小蒙才道:“剛才我去院外麵,才聽說她昨天又不好了呢,請了好幾撥大夫,可二爺還是沒去看她!”洛妍點點頭,繼續轉身看著窗外發呆。

小蒙不由如泄氣的皮球一般嘟嘟囔囔的走了。過不多久又重新衝了回來:“公主公主,二殿下到金陵了!”

仿佛一根針頭紮破了某層隔離的薄膜,洛妍“騰”的站了起來。

小蒙高興的上前,嘻嘻笑道:“雪明姐姐說,殿下最晚下午就會來杜府呢,讓我們先好好給公主梳妝,總要精精神神去見殿下才好。”

洛妍點頭,二哥終於來了,不知道他的腿如今到底怎麽樣了,問過雪明胡纓,雪明卻說她已經很久沒見過二殿下了,這次也是澹台直接調來跟著他快馬南下的,胡纓卻說二殿下身邊的文大夫她曾見過,醫術比自己高明十倍,想來二殿下一定能被治好。

洛妍雖知她們多半是在安慰自己,卻也無可奈何,如今聽到很快能見到二哥本人了,一時激動一時忐忑,突然便想到,這兩天他原是為二哥而忙,那麽,今天說不定會和二哥一起來。

這個念頭一起,再也坐不住,一疊聲的讓人找衣服、梳頭。李媽媽自然把她這幾天的怪異處早看在眼裏,卻隻以為是要回大燕了心情激動複雜,看她突然來了精神,心中也歡喜,立刻也張羅起來,頓時屋裏便一片歡騰忙亂。

洛妍挑了半天,卻選了件白色素緞銀絲掐口的箭袖,象牙白暗紋長褲,隻在外麵束了件窄窄的杏黃色比甲,頭上也隻挽了個半翻髻,插了一支簡簡單單的碧玉釵,李媽媽就點頭歎道:“看著倒是又乖巧又清爽,隻是素了些。”小蒙便道:“見二殿下倒不用太華麗,這樣挺好。”

剛剛坐定,正想著不知要等多久,雪明卻笑著進來道:“公主趕緊到前麵去,二殿下已經到了!”

洛妍站起來便往外跑,天珠小蒙快步在後麵追,雪明倒是輕輕鬆鬆的就跟在一邊,洛妍心裏一動,問她:“二哥怎麽這麽快?隻有他一人來過麽?”

雪明道:“二殿下隻去禮部遞了個文書就直接來杜府,他自然不是一人來的。嗯,還有文大夫。”眼角瞥見洛妍神情不對,才笑道:“澹台將軍大概是有事情,沒有跟著過來。”

洛妍隻覺得心裏一沉,要見到二哥的輕快心情都散掉了一半,他有什麽事情這麽忙?連陪二哥來看她都抽不出時間麽?他難道是故意躲著自己?還是覺得沒必要特意騰出時間來看她?

洛妍這兩天全然沒有想起那夜杜宇辰的一番醉話,此刻見了他本人,才突然覺得心裏有些心虛,忙微笑行了個半禮:“勞煩夫人和二爺了。”

杜宇辰看了她一眼,隻覺她雖然一副神不守舍的樣子,但三日未見,卻顯然是愈發的容光煥發了,忍不住心裏自嘲:杜二郎,你當她也和你一樣傷別離麽?隻怕是恨不得越早走越好!果然是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洛妍跟在杜宇辰身後一步,見他不緊不慢,心不在焉,卻也無法著急,隻能壓住步子,卻覺得手心慢慢濡濕起來。

好容易轉過回廊,來到廳前,突然聽見裏麵一個醇厚的聲音道:“大理的茶果然別有風味……”頓時再也忍不住,一步搶了進去,卻見一個清瘦的熟悉身影落入眼簾,而最刺眼的是,他身下坐的分明就是一個輪椅!

洛妍隻覺眼眶一熱,眼前一片模糊,也不知自己怎麽就走到了那輪椅前麵,伸手摸著那輪椅的扶手,不由就蹲了下來,恨不得放聲痛哭,卻不得不拚命忍住,把頭埋進了袖子裏。

一隻溫暖的大手輕輕的拍著她的背,“傻丫頭,傷心什麽,二哥又不是不能走路了,隻是這一路有點累,過兩天就好了。”

洛妍立刻抬起頭來,驚喜道:“真的?”

慕容謙微笑看著她,認真的點了點頭,洛妍滿臉都是眼淚,卻又忍不住笑了起來,在慕容謙眼裏,眼前這張小花臉和小時候分明還是一模一樣,忍不住眼睛微熱,卻加深了笑意道:“小花貓!”

天珠忙過來攙起洛妍,又給了她一方帕子,洛妍臉不由發熱:真的哭得臉都花了?忍不住嗔道:“還不是被二哥你嚇的!”

慕容謙點頭,正色道:“自然都是我不對。”洛妍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由又笑了起來。忙轉過身去把臉上擦了一把,輕輕碰了碰天珠:“還花嗎?”天珠忙自己也擦了眼淚,仔細看了看,還好,今日洛妍臉上隻塗了一層香脂,唇上略用了點胭脂,因此哭完臉上倒沒有什麽痕跡,便點點頭:“不打緊,今天沒用粉。”

洛妍心裏長出一口氣,又有些慶幸,澹台揚飛沒來也好,不然每次見他都是一副狼狽模樣,那可太丟人。

這才轉過身,向杜夫人見了禮,又向慕容謙深深一福。慕容謙向杜夫人笑道:“我這妹妹幼稚任性,這三年煩勞夫人照顧,又幫她擔了那虛名,本王不勝感激。”

洛妍心裏微微一動:原來這就用上那套“官方說法”了!這才有時間仔細打量二哥,隻見他比三年前果然瘦了些,麵孔越發白淨,眉目也更顯俊逸,氣色倒還好,隻是以前那股瀟灑裏帶著的精悍之氣已全然不見,那雙和自己一樣的鳳眼此刻正盛滿了親切溫和的笑意,似乎對杜夫人真有無限感激,心裏忍不住又是傷感又是好笑:居然當著這麽多人叫我小花貓,我看你這隻二狐狸才是真正修成精了!

第39章 嫣然玉人似舊識

洛妍抬頭看著慕容謙,心裏忍不住有些微的緊張,聽他笑道:“這事說來原該盡快,我這次來就是想與夫人商量,洛妍麻煩府上已久,我想明日便讓她搬回大燕的使館駐地,待向文帝陛下辭行後,就會擇個最近的吉日離開金陵。”

洛妍臉上不由自由便露出了笑容,卻聽慕容謙又道:“明晚本王還會在使館設宴,請府上二位公子務必光臨,也好讓本王與洛妍略表一些謝意。”

杜夫人一怔,料不到這個文質彬彬的鄴王做起事來居然比那個殺氣騰騰的將軍還要幹脆利落,轉念一想,既然事情都已敲定,快刀斬亂麻,卻也省得麻煩,嘴上自然道:“這也太倉促了些吧,我還真舍不得公主。”

慕容謙笑得越發誠懇:“夫人對舍妹一片慈心,本王感激不盡,但父皇日夜都在盼著她歸去,本王實在不敢拖延,若非如此,本王還想與二郎多親近親近,感謝他對舍妹的禮待。”

洛妍心裏不由替杜宇辰打了個寒戰,杜夫人也微微變了臉色,隻杜宇辰卻隻是臉色蒼白的坐在那裏出神,不知想著些什麽。

洛妍忙問道:“父皇身體可好?”

慕容謙看了她一眼,才道:“除了想你,倒也沒什麽不好!”

洛妍眼圈不由就紅了:回想起來,那個大燕的父皇隻有她這一個女兒,平日寵得什麽似的,最好的東西從來都是她先挑過了,才輪到自己的哥哥和後宮嬪妃們,三年前那番所作所為,自然傷了他的心……

慕容謙看著她的淚眼不由歎了口氣,轉了個話題:“聽說你在杜府三年並沒有出去逛過,不如過兩日,你帶我去金陵城裏轉兩圈,咱們多買些特產,回去也是一份心意。”眼見洛妍臉色轉哀為喜,忍不住心裏又笑了句:“小花貓!”

洛妍見他臉上神情古怪,頓時便猜到了他剛才卻是看自己內疚難過,故意又逗她開心,忍不住瞪了他一眼。

慕容謙不再理她,自和杜夫人說些冠冕堂皇的廢話,洛妍這才注意到,他的輪椅之後站著的居然是一個年輕的女子,看上去大概二十餘歲,略偏瘦高的個子,打扮低調,一張素淨的臉,初一看時並不起眼,隻覺五官雖然端正,但眼睛似乎略小了些,嘴又略大了些,下巴還略方了些,但不知為什麽看了第一眼後,卻忍不住會去看她第二眼,然後越看便越覺得她眉目溫柔清淡,神情沉穩優雅,渾身散發出一種難描難畫的韻味。

慕容謙眼角早把洛妍的神情收在眼底,目光往她臉上一掃,微微帶了幾分得意,洛妍心中越發好奇起來,也顧不得什麽,乘他和杜夫人說話略歇,便問:“二哥,你後麵那位姐姐,我怎麽從未見過?”

那女子落落大方走了過來,輕輕一福:“文清遠見過公主。”慕容謙便淡然道:“清遠是我的大夫,若不是她,我隻怕現在還躺在**。”

這個大美女就是胡纓口中的那個療傷聖手!洛妍心中越發驚歎,忙起身還禮,認認真真道:“文大夫,謝謝你。”

文清遠也不扭捏,依然隻是一笑便走回到輪椅後麵,洛妍目光停在她身上,隻覺得她身上有種極為熟悉的感覺,想了半日才想起來,她似乎很像自己原來認識的一個醫科女博士,表麵上極為溫柔沉靜,實際上意誌堅定、驕傲灑脫,是她最佩服的人之一。難道這竟是天才女醫生們的共通品質?

正想得入神,卻聽慕容謙道:“洛洛,你覺得如何?”

洛妍一怔,瞪大眼睛看著他,慕容謙微微搖頭,歎道:“剛才杜夫人提到,杜府那位姓袁的奶奶竟是很不好,想請清遠幫著看看。”

袁敏兒很不好?對喔,好像是有誰也提過這麽一句,袁敏兒也就算了,可她肚裏還有個娃兒……洛妍忙向文清遠道:“清遠姐姐,我知道你剛到金陵一定很累,不過若是可以的話,能不能麻煩你去看一眼,她懷孕剛剛三個多月,正是要緊的時候。”話音未落,就覺得側麵的杜宇辰投來了一道極為古怪的目光,似驚似喜似憂似怒,待她去看時,他卻撇過了頭去。

文清遠微笑道:“這幾天我都是坐船,倒不累,不如現在就過去看看吧。”

杜宇辰站了起來,向慕容謙行了一禮:“多謝王爺和公主,在下這就帶文大夫過去,請恕失陪。”慕容謙冷冷的看著他,點頭道:“這是公主的意思,你不必跟我客氣!”

杜宇辰沉默的向洛妍施了一禮,深深看了她一眼,這才和鄭媽媽、紅櫻一道帶著文清遠往後院而去。慕容謙看了看洛妍,隻見她的臉上隻是微有些困惑,心中的怒氣這才散了些:洛洛都不介意,自己又有什麽好介意的。看來洛洛對這個杜二郎本心裏真的無甚情義,卻可憐被害得……心底對那人不由更是增添了幾分深深的憤怒。

洛妍見文清遠走了,便開始對慕容謙捉狹的笑:“二哥,不知道你什麽時候給我找個二嫂?”

慕容謙淡淡道:“如今我這個樣子,怎麽好耽誤人家好女孩兒。”洛妍心裏咯噔一下,再也不敢提這個話題,隻好訕訕的低了頭。好在杜夫人和慕容謙卻都是交際應酬的高手,笑語風生,毫不冷場。

第40章 心非石木豈無感

慕容謙微微一怔,打量了浩辰一眼,隻見他身材高大,眉目開朗,眼睛裏的熱切神情,卻與那些崇拜澹台揚飛的大燕少年並無二致,這才微笑道:“能者多勞,我今日剛到,人又疏懶,所有使館整理、人員派備、禮儀打點,都是澹台將軍的事情,忙得正不可開交。明日三公子去我們那裏赴宴,自然見得到他。”

洛妍覺得又是有些心疼,又有些甜蜜,又擔心他這幾天是不是也像自己一樣睡不好吃不下的……手裏撥著茶葉,一顆心早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

又聽浩辰道:“澹台將軍看著冷峻,居然還能做這些細務,倒讓人意外。”

慕容謙笑道:“其實行軍打仗,不但最要大膽,也最要細致,澹台將軍是我大燕年輕一輩裏的頭號將才,自是能粗能細。”浩辰最愛談的原就是這個話題,立刻興興頭頭的問了下去,慕容謙自然含笑作答,洛妍坐在那裏,出神的聽著他們聊天,耳中捕捉著每一次提到的那個名字,心裏隻覺平安喜樂,莫過於此。

正聽得入神,文清遠卻已從後院轉回來,杜夫人自然關心,忙問:“有勞大夫了,情況如何?”

文清遠微行一禮:“那位奶奶隻是心氣鬱結過甚,與其吃藥,不如讓二爺好好陪著,自然一切安好。”杜夫人放下心來,忍不住又有些不快,這袁敏兒心思太細,又太過好妒,好好的身子不保養,偏鬧出這麽多幺蛾子來,若不是她霸得牢固,二郎何至於子嗣如此艱難?

洛妍忍不住搖頭微笑,袁敏兒一定沒有聽過狼來了的故事!

眼見已近午時,杜夫人自然殷勤留飯,慕容謙卻道還有事務等著處理,再三辭了,卻對洛妍道:“回去便好好收拾,明日一早揚飛來接你。”

洛妍心中狂跳,忙點頭應是,慕容謙隻覺得她眼睛裏似乎突然有光芒閃過,細看卻沒發現什麽古怪,點點頭便告辭離去了。

待洛妍回到落雲院時,裏麵早已是一片熱火朝天景象,原來小蒙聽到慕容謙說出個“明日就搬”的話來,便悄悄兒退了出來,撒腿一口氣跑到院裏宣布了這個消息,李媽媽立刻便指揮人收拾起來,雪明手下二十多個侍衛各個都忙了個不亦樂乎。天珠立馬又出去要了幾個人,帶著她們收拾洛妍的貼身之物。隻剩洛妍一人無事可做,接著對著那幾支狼毫筆發呆。

洛妍走出房門,院子裏由人來人往漸漸變得清淨,明明花木依舊,但似乎也變得冷清寂寞起來。那紫藤架下還擺放著桌椅等物,但以後漫漫的時光裏,卻不知是否還會有人坐在那裏喝茶聊天鬥花打牌?或許過不了多久,這偏僻的院子就能迎來新的主人,卻不知這紫藤,這竹子,是否還能如今日般模樣?

洛妍知道自己並不喜歡這院子裏的生活,記憶裏在這裏做的一切,無非就是籌備怎樣離開,卻沒想到真正要離去了,心裏竟沒有想像中歡喜——無論如何,這是她重生後第一個留下痕跡的地方,而這段日子將隨著時光一去不返……天珠輕輕道:“公主,我們也該走了。”洛妍點頭,看看天珠,眼中似乎亦有傷感,不由笑了笑:“咱們應該高興才是。”

天珠點頭,洛妍最後回望了屋子一眼,長長出了一口氣,往外便走,剛到院中,卻見門口一個修長的人影——竟是杜宇辰,依然是玉樹臨風般的身段,隻是臉色太白,眼下又發青,顯見精神不好。

見洛妍望了過來,杜宇辰臉上露出淡淡的苦笑:“恭喜公主終於得成心願,公主可能不稀罕,但我無論如何還是要說一聲抱歉。祝公主回程一路順風,日後萬事如願。”

洛妍隻得笑了稱謝,也道:“也祝你和袁姑娘早得貴子,百年好合。”杜宇辰搖頭嗬嗬一笑:“借你吉言,隻是人生多變,人心多變,但願這世上真能有百年好合……”洛妍見他神色慘淡,心裏忍不住也有些同情:袁敏兒這樣折騰,隻怕把他的心也折騰涼了吧?隻願以後那位能收斂,這位能體諒,不然……唉。

隻是此事從此與她再無關係,洛妍腳下不過略頓,便走了出去。杜宇辰望著她頭也不回的走遠,終於再也看不見,院子裏又抬出些東西,走出些人,便空****的再無一絲活力。惟紫藤架下,那桌椅茶幾,似乎還可見證就在不久之前,他就曾在這裏整日廝混,看著身邊一個火焰般的女子說笑玩鬧,卻在沒留意間,讓那把火燒進了心裏。如今火焰飄遠,而他的心裏,也終於隻剩一堆灰燼。

……

洛妍是在二門前直接坐上馬車離開杜府的,馬車行的很穩,洛妍卻覺得心神不寧,終於聽到馬車旁有馬蹄聲響,忙拉開車廂的小窗簾,卻正迎上一雙熟悉的深邃眼睛。洛妍隻覺全身發熱,一時也想不出要說什麽,隻能向他微笑,半天才道:“你這幾天過得好不好?”

馬蹄聲聲,車輪轆轆,洛妍一直撩著窗簾,舍不得眨眼般看著車邊的身影,有一搭沒一搭的問著些最無聊的問題,“晚上睡得可好?”“忙不忙?”澹台話不多,卻也耐心的答了,臉上不時露出淡淡的笑容——他自然不會注意到,旁邊那些跟了他數年的親兵,看著他的笑臉,人人臉上都是一副“我眼睛花了麽”的癡呆表情。

仿佛隻是一眨眼,馬車就到了大燕使館駐地,卻是金陵城西北角的一大片宅院,占地雖然不及高府,卻比杜府要大上兩三倍。馬車從正門進去,直到二門才停,已經在車裏裝了一路隱形人的天珠趕緊先下了車,洛妍一掀簾子,輕輕巧巧跳到了地上。澹台揚飛早下了馬,站在車旁,兩人相視微笑,久久不語,天珠隻覺得背後已經濕了一片,這才聽見澹台揚飛道:“你先去住的地方休息一會兒。”洛妍隻覺心中戀戀不舍,剛說了個“那你……”,他已道:“我下午去找你。”

洛妍這才轉憂為喜,臉上綻開一個大大的笑容,澹台揚飛眼神微微一暗,卻隻笑了笑,便轉身離開。

天珠抹掉額頭的冷汗,上去攙了洛妍:“公主,我們進去吧。”洛妍不聲不響乖乖的跟著她走了進去,卻有婆子抬了肩輿上來,洛妍也就恍恍惚惚的坐上,一路往裏大概又行了兩箭地,才是一處精致的院子,裏麵兩進的房間,自有個帶假山流水的小花園,花園的花叢裏分明還有架秋千。

待進了正房,天珠才發現,這裏家具擺設早已一應俱全,**是嶄新的粉色被褥,花瓶裏是一支開得正盛的晚桂花,整個屋子裏都是一股甜蜜的桂花香味。最奇的是,梳妝台上竟還放著一隻拳頭大的貓兒泥塑,坐在一塊大石頭上,生動得幾乎會立刻就跳下來。洛妍立刻便走了過去,輕輕撫摸著那個小泥塑,臉上露出這幾天大家已經看慣了的傻得冒泡的笑容。

天珠不由想起幾個殿下和澹台將軍小時候互相稱呼的外號“二狐狸”“三豹子”“大石頭”“小花貓”,不由一滴冷汗又流了下來。青青、小蒙此時也神色古怪——隻要不是瞎子,自然能看出公主跟澹台將軍之間好像……好吧,我們都是透明人,幾個丫頭相視一眼,各自默默的幹起活來。

張媽媽坐在後麵的車上,人老走得又慢,半響才走進這院子,到處看了一遍就嘖嘖稱奇起來:“好齊整的院子!”看了屋子,又道:“怎麽都是合著公主心意布置的。”小蒙忍不住向青青做了個鬼臉。

這一忙,直到中午才算消停,吃過午飯,天珠等先服侍洛妍睡下,再各自回房收拾一番。洛妍卻無論如何也睡不著,躺了半響又爬了起來,自己穿上衣服,慢慢走出房門,天珠守在外屋,忙要跟了上來,洛妍卻擺了擺手,自己踱到花園之中,在秋千坐下,慢慢搖**。

陽光照進洛妍身後那雙幽深的眸子裏,似有極強的光芒閃過,瞬間又消失不見。澹台揚飛沉默了很久,才道:“我來是想帶你,去看看梅子。”

第41章 好夢由來最易醒

梅子“住”的地方很偏僻,是駐館最把角的一處院子裏,院子外麵守備森嚴,院落裏也有侍衛值守,不過到了最裏麵的一個小院子,卻一個人也看不見了,偌大的院子種著兩排銀杏樹,卻隻有小小的一排房間,普通的青瓦屋簷木頭門窗,看去並不陰森。

澹台徑直推開了中間那個小房間的門,洛妍緊緊拉著他手跟了進去。屋裏的光線不太好,但也不算陰暗,洛妍略眯了會眼便適應了,這才看見著屋子裏隻有一張床,一張桌子和兩把椅子,床角裏縮著一個人。

澹台揚飛淡淡的說了聲:“過來吧。”那人慢慢直起身子,下床,筆直的坐在了一張椅子上。

這一刻,洛妍幾乎完全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個人應該是梅子,但她已經完全無法認出她來了——曾經粉白嬌嫩的圓臉已變成純粹的皮包骨頭,兩隻眼睛便顯得分外的大,隻是裏麵沒有任何光彩,就像兩隻已經廢棄的燈泡。

洛妍猛的退後一步,澹台伸手緊緊攬住她的肩頭,她回頭看著澹台,想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來。

澹台知道她是被嚇著了,忍不住歎了口氣,手上又緊了緊,才道:“其實她也沒有吃多大苦頭,不過是餓了幾天。她是自己把自己嚇成了這樣。你想問什麽就直接問她,她會說的。”

他當然不會告訴洛妍,所謂的餓了幾天,是關在一間完全沒有光線也沒有聲音的特製石屋裏,三天之後再把她帶到一桌剛剛做好的香噴噴的飯菜麵前,卻讓她正好隻差一點就能夠著,每次飯菜一涼,又立刻換上更香更熱的佳肴,這個丫頭還算是能忍的,換到第三次才抗不住了,什麽都說了出來……

洛妍看看他,又看看麵前毫無表情的梅子,心裏知道絕對不會這麽簡單,但那又怎麽樣呢?她把梅子帶在身邊已有十年,也就比天珠、青青晚一點兒,自問平常對她從沒有刻薄過,她卻轉身就在自己身上下了那樣的藥!

隻是此刻看著她的樣子,心裏的怨恨不由慢慢散去,洛妍走上一步,坐在梅子對麵的椅子上,望著她的眼睛問:“梅子,你為什麽要給我吃迷心散,是誰讓你這樣做的?”

梅子抬頭看了她一眼,似乎根本沒認出她是誰,隻是木然道:“是太子殿下的命令,我的爹娘弟弟都在她手裏,他說,隻有公主永遠不能回大燕,他們才能活命。”

足足有好幾秒鍾,洛妍的大腦裏一片空白,太子,怎麽可能是太子!那個不苟言笑,但對她總是很溫厚的大哥?除了大理皇帝晚宴的那次,他從來沒有對她發過火……他竟然會害她!他為什麽要害她?

有區別嗎?更重要的是……她回頭把自己深深的埋進了他的懷裏,悶悶的問:“為什麽?”

“不知道,阿謙還在查,可能是因為你和三殿下太要好,也可能是……總之,我們會查出來的,我和阿謙、阿峻都會好好保護你,再也不會讓人傷到你。”澹台揚飛默默的吞下了“因為我”三個字。

和三哥要好,這算什麽理由?洛妍還是覺得太荒謬,連這個保證,哪怕是從澹台嘴裏說出來的,聽起來都顯得那麽空洞,因為那個人,不是杜夫人,不是高相國,而是她那個做了三十年太子的大哥,大燕國未來的皇帝!

隻是梅子……洛妍回頭看著這個幾乎已失去原形的女孩,一邊是主子的神智,一邊是親人的性命,換成她,她也會毫不猶豫的下毒,“把她放了吧。”

“放了她,她也沒有地方可去,阿謙已經讓人查過,她的爹娘弟弟早就都死了。”

這句話似乎梅子聽懂了,她突然捂著臉放聲大哭,哭得喘不過氣來,倒在地上抽搐成小小的一團。洛妍不敢再呆在這間房子裏,快步奔了出去,但就算她已經跑到這個院子最遠的那個角落裏,耳邊依然回**著梅子那絕望的哭聲……一雙大手已經緊緊的把她攬在了懷裏,“洛洛,好了,沒事了,沒事了。”

怎麽可能沒事呢?梅子永遠都不會是那個圓臉愛笑的小姑娘了,還有她的家人,都再也不會活過來……洛妍隻覺得胸口透不過氣來。

“我知道你會嚇著,可是阿謙說,必須讓你知道回去後可能麵臨的危險,不然他怕保護不了你。你放心,等我們回了大燕,就算是太子你也不用怕,你有皇上,有阿謙和阿峻,還有我,我們都會好好保護你……”

聽著澹台有力的心跳,還有從胸腔裏發出的帶有嗡嗡回聲般的聲音,洛妍的混亂和恐懼慢慢退去了一點,隻是眼淚忍不住還是流了下來,把他胸口的衣襟慢慢的濡濕了一片。澹台心裏一痛,伸手捧起那張淚水斑斑的臉,低頭輕輕吻去那些淚水,那味道又鹹又苦,深深的刻在了他的心口上。

這一刻,洛妍已無法思考,她隻是憑本能掂起腳,伸手環住了他的脖子,將唇湊了上去,主動挑開他的雙唇,汲取他的味道,他的舌立刻纏繞了上來,很快,他的氣息就占據了她的每一寸思維,讓她不用再去考慮任何事情。

深秋的空氣已變得有幾分冷冽,一陣風吹過,銀杏樹金黃色的樹葉紛紛飄落,有的就落在了兩人的頭上,衣襟上。良久之後,洛妍輕輕往後仰了仰頭,抖落了兩片樹葉,看見澹台的頭發上也沾了一片,伸手便將那樹葉掂在手裏,澹台卻像一個還沒有吃夠糖果的孩子,有些粗魯用一隻大手扣住她的後腦,貪婪的吻了下來,先是眼角,雙唇,然後一路向下,輕輕的噬咬著她的脖子,洛妍的頭不得不高高仰起,天空是一種透明的蔚藍色,最後的秋日的陽光從銀杏樹金黃的葉子裏照進來,美得令人炫目……

第42章 天意自古高難問

“噔、噔、噔”手指敲擊木頭的聲音在院子裏突然響起。洛妍一驚,回頭去看,隻見院門不知何時已經開了,慕容謙坐在輪椅上,麵無表情的看著他們。

洛妍嚇了一大跳,慌忙跳開,想說什麽卻不知如何開口,一時隻覺臊得腳後跟都要紅了。但隨即就發現,慕容謙的目光根本沒有看她,而是完全凝固在澹台揚飛的身上,眼神裏全是冰冷的憤怒。澹台揚飛也看著他,臉色變得蒼白。

這情形,怎麽詭異得……“二哥,你怎麽來了?”洛妍鼓足勇氣,卻發現自己的聲音比蚊子哼哼大不了多少。

真夠沒用的!洛妍定了定神,開始在心裏給自己打氣:沒關係!大燕風氣開放,宛如盛唐,貴族男女把**都看得很正常,像她和澹台揚飛的親熱還根本沒到限製級,值得害怕成這樣?

不過,慕容謙顯然還是聽到了她的聲音,卻隻是瞟了她一眼,目光中似乎有點恨鐵不成鋼的痛惜,洛妍心裏剛剛鼓起的勇氣頓時全無,不由小小的哆嗦了一下。

“來之前,你是怎麽答應我的?現在,是你說,還是我說?”慕容謙眼睛依然盯著澹台揚飛,一字字冷冷的道。

澹台揚飛的神色已經慢慢鎮定下來,隻微微閉了閉眼便道:“我自己說。”隨即轉過身來看著洛妍。洛妍清清楚楚的看見了他眼神中近乎絕望的痛楚,隻覺全身毛孔都寒栗起來,心裏突然劃過一個無厘頭的念頭:難道他要跟我說,他其實和二哥是一對?

“洛洛,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有告訴你,就是,兩年前我就已經成親,你認識的,宇文蘭心;去年秋天她因為難產去了,兩個月前,我娶了蘭亭做繼室。”

他一定是在開玩笑!他已經成親,而且剛剛娶了第二個,而且娶的還是我小時候最好的朋友!他還真能編!洛妍微笑著搖頭,轉頭去看慕容謙,卻發現他的眼裏全是沉痛和鬱怒……

似乎有一根小小的弦“嘣”的斷了,洛妍看著眼前臉上已失去所有表情,眼睛一片死黑色的澹台揚飛,還有坐在門邊正在磨牙的慕容謙,漸漸相信這一切不是玩笑。

不知道為什麽,她突然想起上輩子的時候,她就發現自己特別容易禍不單行,比如那次,剛剛聽到傅剛說他一看見自己就隻能覺得討厭,當晚主編就給她打電話,說她的頭版特別報道被斃掉了,要連夜重寫……沒想到重生到這麽遠的地方來,居然還是這樣:先是知道自己的親大哥,未來的大老板,居然根本不想讓自己回家;轉頭就是,自己朝思暮想了兩輩子好容易才有機會在一起的他,其實是好朋友的老公!對了,他說的是“兩個月前”——也就是,自己剛剛重生的時候,老天,你有沒搞錯?

洛妍苦惱的想著這個問題,慢慢轉身就往外走,經過慕容謙的時候對他也笑了一笑,看到他的眼睛裏不可置信的驚詫與擔憂,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我沒事。”開玩笑,來這個世界前,我好歹也是一枚職業女性,泰山崩於前不變色,打落牙齒和血吞,是行走江湖的基本功!隻是,隻是,這老天,也太能開玩笑了吧?什麽叫重新開始?原來是重新的一無所有,什麽都沒有,而且,也不會再有……

太陽已經西斜了,風越發的冷,這大概是今年最後的秋日了吧,洛妍伸手接住了一片落葉,無限珍愛的把它放進了懷裏。

慕容謙擔憂的搖動輪椅,跟在洛妍的身後,卻驚奇的看見,這個平常在家裏都會迷路的妹子,居然一條岔路沒走就直接回到了自己的院子裏,不多會兒,房間裏就傳出了她說笑的聲音,那笑聲並不誇張,和平日沒有兩樣,就好像剛才他親眼所見的她和澹台擁吻的那一幕,完全是自己在做夢!

慕容謙很想進去看看她,不知道為什麽又沒有這個勇氣,一直默默跟在他後麵的文清遠輕輕的歎息,心裏也充滿憂慮,卻更多是為了慕容謙,她自然知道這個妹妹對他來說有多重要,而此刻,她和他,都幫不上任何忙。

“清遠,你幫我去看著她好不好?”半響,慕容謙回頭懇切的看著文清遠。文清遠卻搖了搖頭:“這個時候,還是不要打擾她的好,公主殿下是個很要強的人,如果讓她覺得有人憐憫她,隻怕會傷她更深。”

慕容謙歎了口氣,隨即忍不住切齒:“澹台揚飛這個混蛋,來之前我就警告不許招惹洛洛,結果他竟然敢……”

文清遠將手輕輕的按上他已變得僵硬的肩頭,輕聲道:“我記得你說過,澹台將軍就小就喜歡公主,若不是公主的事情,他也不會這三年一直呆在西北軍營裏拚命,你和他一起長大的,自然知道他的性子,我想這一次,他大概也隻是情不自禁……也許他自己都沒想到,公主會喜歡他。”

想到澹台揚飛這幾年不曾露出笑容的冷臉,身上那大大小小深深淺淺的疤痕,慕容謙隻覺得心裏那股怒火不由自主熄滅了大半。自己當年何嚐不深深惱怒過洛妍的糊塗,所以才沒想到要派人來好好查看一下她的情形,還是洛妍自己發信求救,才漸漸察覺到其中的陰謀,如果他心思再細密點,冷靜點,哪怕早一點發現不對,也許洛妍和揚飛如今就都能得償所願了……慕容謙閉上眼睛,心頭湧上深深的無力感。

“走,推我回去。”時候已經很不早了,晚上還要請杜家和高家的子弟喝酒,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洛妍站在窗紗後,看著慕容謙坐著輪椅的身影漸漸消失在假山之後,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隨即便覺得這口氣似乎帶走了全身上下的所有力氣,腳下一軟,手明明抓住了窗欞,卻完全使不出力來,身子還是慢慢的靠著桌子滑了下來,直接坐到了地上。

天珠青青幾個本來以為公主不過是躲在窗口想跟二王子開個玩笑,見狀不由都是大驚,忙上來扶起她,把她攙到**坐下,小蒙就往外飛奔。洛妍卻厲聲道:“不許叫人!”

小蒙一怔,洛妍低頭淡淡道:“我剛才隻是站久了頭暈,休息一下就好,不必驚動別人,更加不許去告訴二哥。我想一個人好好躺躺,你們都出去吧。”

天珠與青青對視一眼,默默的退了下去。過了片刻,天珠到底有些不放心,便掀起門簾的一條小縫往裏看,隻見輕紗帳裏,一個人影在床角縮成一團,似乎還在輕輕的顫抖。

天珠心裏一緊,向青青打了個手勢,讓她守在門口注意動靜,自己悄悄的便走了出去,打定主意要找澹台將軍或二王子問一聲。午後時她明明看見是澹台將軍把公主帶走的,公主怎麽會一個人回來?二王子怎麽會跟著過來又不進門?還有剛才公主說話時的眼睛,那種空洞荒寂,就好像大火燒過後的空房子……

“天珠!”有人突然叫了她一聲,天珠不由嚇了一跳。隻見路邊站著的正是她想找的澹台,一眼看上去神情似乎也有點不對,她心裏焦急,忍不住便問:“澹台將軍,剛才你帶公主出去之後出什麽事情了?”

澹台怔怔的看了她半響,才答非所問道:“她還好嗎?”

天珠沒好氣道:“當然不好,剛剛好好的站著,就摔到地上了,想讓胡纓來看一下,公主又不讓,現在把我們都打發出去了,一個人縮在**哭!這到底是怎麽了?你們剛才可跟公主說了什麽?”

就好像一個麵具砰然破裂,天珠看見澹台揚飛的臉突然劇烈的扭曲起來,隨即退後一步,捂住了自己的臉。天珠幾乎以為自己眼花了,忍不住茫然的向四周看了一眼,滿心希望再來一個人,這個男人扭曲的臉孔太讓人害怕。她想撥腿就跑,卻又沒這個勇氣。

茫然的站了好大一會兒,天珠才想起要去找雪明,待回到院中一問女侍衛,才知道她剛才被二王子叫走了。想了一想,天珠決定還是先悄悄找胡纓說一聲,畢竟她是大夫,公主身子要不要緊還是要她多看著才好。

胡纓卻正在自己的房間看醫書,見天珠來了忙讓座,天珠也不客氣,便把下午公主突然摔倒的事情的說了,見胡纓皺眉,又問:“你可知道澹台將軍這幾年有什麽事情?”胡纓心裏一震,剛想開口,卻聽小蒙大呼小叫的狂奔了進來:“胡纓姐姐你快來,公主吐得好厲害!”

第43章 等閑變卻故人心

洛妍躺在**,默默的苦笑,什麽叫人品啊,別人失戀,會嬌美的暈倒過去,會淒美的吐出口血,她倒好,急性腸胃炎!吐得滿地都是!還有比這更惡心更沒詩意的失戀症候群嗎?

吐到昨天總算吐無可吐——因為連著三天吃什麽吐什麽,肚子大概也的確什麽都沒有了,嗯,用文藝腔點方式來表達就是:隻剩下一顆破碎的心。但這話她自己念著都惡心。

心碎了嗎?洛妍按著胸口,不管有多麽疼痛,這顆心髒顯然很有生命力,一點要破碎的跡象都沒有,真沒勁!印象裏,吐多了好像也是能夠吐死人的,比如那個擁有絲絨般嗓音的卡朋特。不過,洛妍確定自己不大可能嘔吐而死,第一傳出去名聲太壞,她做鬼都沒麵子,第二,她是誰?她可不僅僅是那個溫室裏的小公主,她還是一個砸不碎蒸不爛打不死的記者小強啊!

不就是失戀麽?上輩子她都失戀了整整十幾年,壓根就沒戀上過,有什麽好稀奇的!隻是,從來沒有得到的痛,和這種得到了再失去的痛比起來,的確還是後者更難忍受一些……眼前不期然又浮現出澹台揚飛的麵孔,那眼睛裏深切的痛苦,就算在最沉醉的時候都不曾消失,她真傻,居然沒有想過是為什麽!

想起他的時候,總會覺得冷,那是蓋再多被子把自己縮得再緊都擋不住的冷,還有痛,幾乎要張開口才能呼吸的痛,但再痛,一切都結束了,世界上最無恥的事情是什麽?是惦記別人的老公,唯一比這個更可恥的,是惦記自己好朋友的老公!

這世上,哪有誰離了誰活不下去的?郝思嘉不是說過麽,明天,會是新的一天。洛妍看著窗外漸漸透進來的早晨的清光,微笑著想:失戀假結束,小強,開工吧!

這天早上,當慕容謙憂心忡忡的來到洛妍的鳳儀居時,卻驚訝的看見,洛妍正在喝粥,雖然蒼白的一張小臉已瘦到不到巴掌大,但神情鎮定,目光平靜,看見他進來,微笑著打完招呼之後,又接著端起了那碗,一口一口,緩慢而堅定的往嘴裏咽。喝了足足半碗多才放下,一屋子人都緊張的看著她,她卻笑了笑:“放心,不會再吐了。”

慕容謙一怔,立時就明白了其中的緣由:他前兩天就問過雪明,為什麽沒把澹台的事情告訴洛妍。雪明說是澹台將軍的命令。澹台揚飛是禦林衛的指揮,是雪明的長官,算來雪明隻是奉命行事,但洛妍大概不能容忍身邊的人欺瞞自己吧,尤其是經過那個丫頭的事情之後。

慕容謙心情複雜,點了點頭便搖著輪椅離開,剛出院門,卻見那個他恨不得揍一頓的家夥,依然站在院子外麵——三天來他好像一直都站在那裏,姿勢似乎都沒動過,搞得他有時候都很懷疑他是不是真的變成了一塊石頭。看著澹台揚飛那張沒有什麽表情,卻明顯黑瘦了的臉,慕容謙心裏卻忍不住也是一聲歎息,隻得冷哼一聲道:“洛洛已經好多了,沒有再吐,剛才喝了半碗粥,以後你也不用站在這裏,離她越遠越好。”

澹台揚飛神情未動,隻慢慢垂下眼睛,默默轉身離去,第一步時還有些踉蹌,但一步一步的便走穩了,那沉穩的節奏,似乎不可能被世上任何東西打破。

鳳儀居裏,青青悄無聲息的從閣樓上下來,對著天珠比了個手勢,天珠點了點頭,心裏微微放鬆了一點:三天來一直矗在院子外麵當石雕的那個家夥終於走了,不然她真不敢讓公主出這個院子。

這個混蛋,天珠在心裏咬牙切齒的罵,居然成親了,居然娶的還是那個宇文蘭亭,居然還敢瞞著她們來招惹公主!公主可是剛剛離開杜府那個鬼地方啊,結果就……雖然這幾天,公主除了莫名其妙的嘔吐,看起來並沒有什麽傷痛之色,她卻總覺得,這次公主心裏的傷,恐怕比三年前那道更深。

還好就要回去了,但願公主能慢慢開心起來。天珠歎口氣,走回裏屋,洛妍正在梳妝台前,小蒙給她挽了個柔美的墮馬髻,又找了件粉色的比甲,臉上大概還略用了點脂粉,看起來已經比早上好多了。天珠快步走過去,又在首飾盒裏找了一支鑲南珠的銀發梳,別在了那烏鴉鴉的頭發上。

洛妍對著鏡子裏的自己微笑了一下,還好,肌肉沒有扭曲,看起來還是個蠻像樣的笑容,“把胡纓叫來吧。”——有些事情,不能逃避,必須解決。

沒過一會兒,胡纓已走進屋子,臉上有著難以掩飾的惶然之色——雪明和雪清會對調的消息是剛剛傳來的,雪明在禦林衛的前程恐怕已經到頭,她本人倒是一臉坦然的樣子,胡纓卻無法不感到忐忑。雪明被調的原因,她也明白,可這事兒要說起來,她也有份,公主會怎麽看她?她從小就是軍中長大,卻不像雪明那樣有本事可以上前線,除了當女衛,她根本不知道還可以怎麽生活……

“麻煩你幫我看看脈吧。”沉默良久,直到胡纓額角見汗,洛妍才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胡纓一怔,不敢置信的看了洛妍一眼,見她臉色平和,這才上前搭住洛妍的手腕,漸漸變得平心靜氣,認真診起脈來。洛妍心裏微微點頭。

“脈象平穩多了,隻是身體太過虛弱,還要靜養幾天。”

“那,如果我想出門呢?”

胡纓詫異的看著洛妍,洛妍微笑道:“說實話就好了,我也知道,為醫者,有如為士、為臣,並不是所有話都能說,可有所瞞,並非有所欺。胡纓,我不敢說待你與雪明如姐妹,但自信也絕不會比別的王孫難伺候,我隻問你,你便是對一個同袍,就算不能說實話,可會輕她、欺她,故意等著她犯錯?”

胡纓身子一震,心裏說不出是苦還是酸,慢慢跪了下來:“胡纓不敢。”

洛妍歎了口氣:“你不是不敢,你是不忍,所以我不會怪你,你這樣就很好。我這些日子,才算明白什麽叫世事無常,人心易變,看到你還是老樣子,我其實很高興,因為我能相信的人,實在已經不多……”

胡纓看著洛妍閉起的眼角滾落的淚水,想起幾年來相處的情分、這幾天她吐得昏天黑地的虛弱、那段時間雪明眼裏淡淡的嘲諷,不由心中大慟,兩行淚水奪眶而出,哽咽道:“胡纓以後再不敢有事瞞著公主。”

洛妍伸手拉起她,勉強笑了笑:“你哭什麽,我又不是拉你來陪我哭的,我隻想問你一件事情……”胡纓撲通又跪下了,含淚道:“胡纓發誓,以後絕不敢有任何事情欺瞞公主,若違此誓,日後教我腸穿肚爛,不得好死。”

洛妍頭疼的扶著額角,半響才道:“我其實隻是想問你——我什麽時候,能上街買東西?”

第44章 東寧殿裏香風暖

洛妍曾經很想知道:擁有一張無限製的信用卡,血拚起來會是什麽感覺?

現在她想她已經知道了——雖然銀票的數目不可能沒有上限,但在這個一萬兩銀子可以買下三千畝好地的時代,她帶著五萬兩銀票去逛街,好像比拿了一張無限製信用卡還要誇張。

大理上承南唐,並不禁庶民入住都城,故金陵人煙稠密,商業繁華,各種店麵應有盡有,而民風遠較宋朝開放,大街上仕女貴婦隨眼可見,那些精品店鋪裏更是衣香雜糅,環佩叮咚,唯一麻煩的是,雖然也收銀票,但大理此時通用的還是銅錢,一張銀票花出去,很可能找回一籮筐銅錢來,讓人黑線。

當然還有瓷器,景德鎮的瓷器在這個時代已經出名了,她就買了一個青白瓷釉裏藏花的小口瓶,全無花樣的形製,幾乎透明的光澤,她在手裏把玩了半日,便順手用來插了枝紅葉。此外還有什麽哥窯的裂紋四方碗、汝窯的天青瓷杯……望著被天珠幾個小心翼翼打了幾層包的那箱瓷器,洛妍不無得意的想:這要能埋好了傳到一千年後,絕對夠讓國家為它專修個博物館!

慕容謙對洛妍的購物行為沒有任何異議,隻問過一句:“銀子夠花麽?”順手又塞給她五萬兩讚助費。

如果是在前世,她大概會笑醒吧?洛妍望著已經堆滿了一個房間的“戰利品”苦笑,下意識的伸手按住了胸口——那裏有一個洞,無論用多少東西都填不滿,瓷器玉雕不能,雲錦香脂也不能。

到了第四天,她終於失去了上街的興趣,不過好在慕容謙卻帶來了一個消息:晚上要去金華宮,向文帝陛下辭行。

段正淳……洛妍腦子裏頓時天人交戰,一會兒是電視劇裏那個風度翩翩的美型大叔,一會兒是幾年前見過的那個圓圓胖胖的和藹老頭兒。交戰半天,還是現實取得了勝利。她即將見到的,當然不是那枚著名——呃,情種。

和上次去高府一樣,這次打扮足足花了半天的時間,隻是洛妍心裏卻怎樣都找不到期待和喜悅這兩種心情,隻是順從的任由李媽媽、天珠幾個擺布。熱水沐浴依然可以讓她感到放鬆,修眉時依然也會覺得疼痛,隻是那些感覺依然好像總是隔著什麽東西,到達不了情緒深處……

試衣服的時候,李媽媽偷偷抹了兩次眼淚:前幾天還剛剛好的那些新衣裳,居然都變得很有些大了,洛妍在鏡子裏看見了她眼裏的淚光,心裏也好生抱歉:這幾天,她已經很努力的在多睡覺,多吃東西了,可惜每天早上四更天準時會醒,而胃裏除了流食什麽都消化不了,所以也一直沒法子胖回來。

胡纓很簡潔的告訴她,“憂傷脾”——自打談過那一次,她現在什麽都會直接跟洛妍說,這當然也是洛妍的願望。在找胡纓之前她就想得很清楚,胡纓和雪明性格不同,雪明性格剛強驕傲,要折服她,大概隻能比她更強大;而胡纓善良溫和,富有同情心,隻要讓她覺得感激加內疚,就足以得到她的忠誠……隻是,忠誠也不用醬紫直接吧:“公主必須放寬心情,不然就是文大夫也治不了你。”

洛妍歎了口氣,心裏微微放鬆了些:雖然瘦得誇張,但打扮出來倒還能看,幾乎有一種類似冷豔的感覺。

李媽媽又開始抹眼角了:“公主當真長大了,今天這一身,冷一眼看著竟和容娘娘是一個模樣……”

容娘娘,那個自己從來沒有見過的母妃?傳說中寵冠後宮的著名美人?洛妍茫然的摸了摸自己這張臉,苦笑,自己若真有母妃那樣的美麗……大概,還是什麽也改變不了吧?別的男人她不知道,但他,自己大概再美點或醜點,他看自己的眼神都不會有什麽區別。

胸口窒息般的刺痛如期而至,洛妍屏住呼吸繃直了身體,麵無表情的等待著這股痛楚過去——在以後的日子裏,她必須學會和這種感覺和平共處,直到時間把它慢慢稀釋。

隻要有足夠的時間,再深的痛苦都會過去。洛妍看著鏡子裏的自己,努力揚起嘴角。

……

馬車是在金華宮的東門停下的,下車換了一乘小轎,行了不大功夫便到了內宮的宮門,剛剛下轎,卻有華服的女官與太監笑迎來上來,隻道皇後正在盼著公主,知道公主身子不大好,特意派了自己的鳳輿來接——洛妍略感意外,但也隻鄭重一謝,便坐了上去。

金華宮並不算大,占地遠不如大燕的紫禁城,然而倚山而建,花木蔥鬱,湖石精雅,卻比紫禁城要美上許多,在鳳輿上坐了不過一刻鍾,便到了一處白玉為階、雕梁畫棟的宮殿,正是皇後的東寧宮。那女官趕上幾步,扶了洛妍下輦,一路便帶著直接進了正門,略走幾步,到了後麵的正殿偏簷下,等待皇後通傳,卻還未等洛妍坐熱凳子,那華服的女官已快步進來,笑嘻嘻道:“皇後和幾位夫人都在等著公主呢。”

洛妍微笑點頭,跟在這女官身後,越過正殿偏殿,卻是直接進了東邊的暖閣裏。這暖閣比一般人家的略寬闊些,正中是一張高背軟椅,鋪著雪白的墊褥,上麵坐著一個四十多歲的貴婦,白色金絲掐邊的常服,襯著雪白微圓的一張臉,笑得親切溫和,正是三年前見過一次的皇後。下麵座椅上頗坐了幾位貴婦仕女,一小半倒是熟人,高夫人獨有一座,設在皇後左手略下方一點,與她相對的是一位三十來歲的美貌婦人,也是白色常服,正是太子妃高氏,杜夫人、飛霜、林月等依次坐在下麵。

高夫人與杜夫人交換了一個驚詫的眼神:才幾日不見,洛妍竟瘦了一大圈,容色中也全無從前的靈動嬌美,而是一種略帶漠然的冷峻,豔則豔矣,未免寒意太盛。高夫人便關切道:“前次就聽鄴王殿下說公主玉體不和,才幾日工夫,公主怎麽就瘦成這樣了?”

洛妍淡淡的笑:“不過是貪涼著了風寒。”飛霜便抿嘴兒,倒是林月目光中滿是關切,輕聲問:“那如今可好些了?”

洛妍心中微暖,笑道:“正是大好了,這秋風秋雨原是生病的好時候,也省得為賦新詞強說愁。”林月眼睛便是一彎。飛霜身邊一個圓臉大眼睛的少女笑道:“公主的那幾首詞現在都傳遍金陵了,今日見了,才知道公主果然是出口成章呢。”

洛妍便看著林月,林月笑道:“是我二嫂家的小妹子薇薇。”洛妍恍然,白家的小女兒,不就是浩辰未過門的妻子麽?看她嬌憨天真,和三郎那直爽的性子正是一對兒。不由便望著這女孩兒微笑,那白薇薇略一怔,臉就慢慢紅了。

皇後就笑道:“公主和這幾個丫頭倒是投緣。”洛妍笑答:“飛霜和林月都不必說,便是白家的妹妹,我也是久聞芳名了的,今日一見才知道,果然是個水晶般心腸的美人兒。”

眾人便大笑,白薇薇越發不好意思起來,扭著林月的衣角便不依:“你也笑我!”

洛妍看著她那張蘋果般甜美天真的麵孔,心裏不由羨慕,便是飛霜那略略撅起的小圓嘴,落入眼中也隻是可愛——還能為這點子小事兒不高興,多好啊。

一時高夫人又將在座幾位洛妍不認識的夫人小姐一一引見了,都是幾家與高府杜府相熟的高門大家的女眷,看洛妍的眼神卻無一例外的帶著些探究或好奇。洛妍隻做不覺,隻禮數周全的與人寒暄,偶然說笑幾句,心裏卻慢慢的疲憊起來。好在大理立國不算太久,簡樸之風猶在,皇宮規矩比不尚繁文縟節的大燕竟還要鬆些,這些女眷大約又都是常來常往慣了的,因此對著皇後亦是有說有笑,打趣鬥嘴,不多時屋裏便又熱鬧非凡起來。

洛妍抽空便打量了那太子妃幾眼,她從前對這太子妃並未留意過,此刻細看,隻見段譽殿下的這位正妃雖然不如小說中王語嫣那般美貌絕倫,但也十分端莊秀麗——隻是若與大燕的太子妃宇文蘭珠比較起來,卻似少了些威儀,多了些親和。

這一坐卻足坐了個多時辰,洛妍正在思量,這晚上的宴席會設在東華宮還是別的什麽地方,卻見一位太監快步走了過來,高聲道:“宴席已備,請皇後娘娘、太子妃娘娘、公主殿下與諸位夫人小姐移步碧波園。”

從東寧宮出來,一路往西,多是蜿蜒往下的青石台階,大約走上一盞茶功夫,便能看見一處建在山凹處的院落。院裏足有一半是一頃碧波**漾的湖水,湖邊林木環繞,掩映著一座極寬闊敞亮的平殿,白玉鋪地,白柱挑梁,正是金華宮裏舉行便宴的場所。

待到一行人走到院裏,天色已有些微暗,院裏早已處處燭籠高挑,燈光映入湖水,別有一番流麗景象。

洛妍一見這園子,便突然想起,這就是她第一次進大理皇宮參加接風晚宴的地方,記得當時是男東女西而坐,並不相避……不由心頭狂跳,手心濡濕。

待進得殿來,果然東邊所設的那一溜長長的案幾之後,已坐了個半滿,洛妍目不斜視的走了進去,緊挨著高夫人在西邊坐下。眼角餘光瞟到對麵並無那個黑色身影,這才放鬆下來,隨即又是莫名失落。

卻覺得對麵似乎有數道目光已射了過來,挑眼一看,卻看見三郎浩辰正笑嘻嘻的向她點頭,依舊是一副沒心沒肺的快活模樣,洛妍忍不住也微笑起來,卻故意拿眼去看坐在自己下首的白薇薇,再看浩辰,他已經老老實實坐在那裏看麵前的案板了。

洛妍忍住笑,又隨意掃了對麵一眼,落座的似乎都是些年輕人,卻見上首第一個座位,與太子妃相對而坐的,是一個白袍男子。洛妍不由眼睛一亮:段譽!忙仔細打量,隻見他三十出頭,眉目清爽,神情儒雅,見洛妍目光望來,臉上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微微欠了欠身,洛妍也微笑點頭回禮,心道:這位還算對得起這名字,比他家老爺子可帥多啦!

正努力回想文帝段正淳的相貌,隻聽後殿腳步聲響,洛妍抬眼看時,以一個白袍胖老頭兒為首,走進了七八個男子,大多都是中年以上年紀,其中竟有一身玄色長袍、微笑而立的二哥!

二哥居然真的可以自己走路!洛妍頓時大喜過望,一眨不眨的盯著他上上下下的看,卻見他慢慢走到段譽下首坐下,行動間並無異常,洛妍心中喜悅,恨不得衝過去把他揪起來再細看兩眼,好容易才按捺住了,卻見二哥也看了過來,衝她眨了眨眼睛。

那邊杜浩辰眼見眾人依次坐好,卻依然沒看到了那個澹台將軍,心中納悶。高泰明也發現澹台揚飛並不在東宮帶來的客人中,不由隨口問道:“鄴王殿下,澹台將軍緣何未至?”慕容謙微笑答道:“因我們船隊後日便啟程,澹台將軍去安排相關事宜了。”

他們聲音雖然不大,但一字字都落入了洛妍耳中,尤其是那個名字,竟似帶有電流般的高頻,洛妍不由緊緊握住了拳頭。耳聽那邊還在絮叨什麽“澹台將軍真是一片忠心,可惜不能在宴會上與他把酒言歡”“澹台將軍也很仰慕相國,希望來日有機會一醉”,連那段譽都摻和進來了“澹台將軍好大名氣,可惜這次竟無緣一唔”,洛妍恨不能捂上耳朵才好。

洛妍這才慢慢放鬆下來,隻覺得手心刺痛,低頭一看,竟是不知不覺被指甲刺出了血,眼見血珠一顆顆慢慢浸出來,洛妍心中不由苦笑:你還能再沒出息點嗎?

她隨手拿了條帕子握在手裏,心中卻忍不住思量,是二哥不讓他來的?還是他也想躲著自己?想到後麵這個可能,胸口不由更是酸漲難言。神思恍惚間,文帝似乎說了些什麽,二哥似乎又答謝了幾句,酒菜便陸陸續續被送了上來,無非都是些漂亮而無味的東西,洛妍也沒有胃口,便拈了一塊小點心,慢慢嚼碎,用茶送下。

突然間隻聽有人大聲笑道:“世子爺,二郎,你們怎麽都來遲了,莫不是陪夫人去禦花園裏賞花?一定要罰上三杯才好!”

洛妍微怔,抬頭一看,卻是高明順與杜宇辰走了進來,身邊各自帶著王氏與袁敏兒,杜宇辰看去還是往日的倜儻摸樣,袁敏兒卻是穿了大紅灑金的通袖,金燦燦的頭麵,端的華麗無比,筆直的站在杜宇辰身邊,目光正掃在自己臉上。

洛妍漫不經心的向她點點頭,低頭繼續攻克那塊點心,心裏微微一轉:以他們的身份卻遲到出席,莫不是皇室故意安排?這樣既請他們出席了,又不用與自己和二哥有什麽接觸,免得拆了高相國那番“官方解釋”的台……

卻聽身邊那桌的林月道:“咦,敏兒可是扶了正?”高夫人看了洛妍一眼,看她一副神遊天外的模樣,才小聲道:“你又不是不知道公主在杜家隻是修行。前日杜家就發帖子擺宴席,袁敏兒穿著紅衣出來見了各位夫人一圈就罷了。”林月忍不住也看了看洛妍。

洛妍此時並無興趣與人搭話,奈何身邊的林月卻好容易逮到這個機會,自然不肯放過她這位“才女”,另一邊的白薇薇又是活潑開朗的性子,上過幾道菜,便躍躍欲試的想叫洛妍寫詩,洛妍哪裏招架得住,隻好尋個空子便遁了出去。

隻見殿外也是人來人往,多是太監宮女之流,走得離殿十幾丈外,才清淨了一些。碧波園說大不大,卻也頗有幾處亭台,洛妍不願往人多的地方走,也不敢走得太偏,放眼看了看,似乎湖的南岸有處亭子,並無人影,示意身後的小宮女不必跟上,自己邁步便往那裏去了。

此時已是秋末冬初,金陵雖然尚未到天時大寒的地步,但湖邊有風,自然不會太暖和,隻是想到殿中那兩個貨真價實的才女,自己這西貝貨也不敢抱怨,隻能攏了攏身上的披風,隨意找個地方坐下,隻盼著時間快點過。

正出神時,突然間隻覺得背後似有一陣香風襲來,洛妍一回頭,忍不住在心裏歎了口氣——那身穿大紅衣裳走進亭子的,不是袁敏兒是哪個?這女人怎麽越來越笨了?卻聽袁敏兒冷哼一聲道:“才女當真是才女,大冷天的寧可到這亭子裏吹風,也懶得跟我們這些俗人應酬。”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洛妍心裏不耐煩,淡淡道:“留給誰看,與你何幹?”

袁敏兒冷笑道:“自然與我沒有關係,我隻是不解,為何有人一麵瀟瀟灑灑做著要走的模樣,一麵卻哀哀怨怨寫下那些東西來,若是舍不得二郎,直說不就是了,何必當麵一套,背後一套?”

洛妍怒氣漸生,冷然道:“難怪俗話會說什麽疑心生暗鬼,什麽以己度人。當麵一套,背後一套,原是杜二奶奶的拿手好戲,我不敢領受。至於你心裏舍不得的那寶貝,我也毫無興趣。”

袁敏兒氣得說不出話來,半響道:“你不當寶,那你當年……”

洛妍騰的站了起來,冷冷道:“話莫亂講,當年的事情,文帝陛下已經解釋過,你若不信,不妨去問問陛下!”

袁敏兒咬牙點頭:“好,好,翻手為雲是你,覆手為雨是你,你真當天下人都是你的玩物,我隻可惜二郎怎麽沒看清你的真麵目!”

洛妍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他認清你的真麵目不就夠了?”

這話直直的戳到了袁敏兒的心坎子上,她頓時雙手發抖,臉色慘白,洛妍也不想再說下去,轉身便走。剛剛出了亭子,卻聽袁敏兒叫道:“你別走!”

洛妍忍了忍氣,回身道:“杜二奶奶,我早說過,隻願我們相忘江湖,永不再見,我這一生都未必再來大理,你又何苦?”

袁敏兒蒼白著臉,慘然一笑:“相忘江湖,我倒想忘,可有人忘不了!我就不明白,我哪點兒比不上你!”

洛妍心裏微動,明白了袁敏兒的恨怒從何來,不由歎了口氣,指著湖麵上的燈光道:“你看同樣是燈,那湖麵上的影子,比岸上掛的,看上去就要美麗十倍。但凡世人眼裏,總是鏡花水月才是最好。你若要跟那湖裏的影子比個高下,氣的恨的怨的,不過是你自己。我隻勸你最後一句,好自為之,莫要自尋煩惱!”

隻見袁敏兒木然坐在木椅之上,喃喃的不知在說些什麽,洛妍搖了搖頭,轉身便想離去,突然眼角瞥見路邊樹蔭之中,站著一個有幾分眼熟的修長身影,腳下微微一頓,便視若無睹的快步走遠了——她可沒心情上演什麽三角情怨!不知為什麽,腦中突然閃過一個念頭:若是日後回了大燕,大概這樣的聚會少不了,自然也會遇見宇文蘭亭,卻不知……念頭一起,頓時便覺得胸口脹痛,忍不住按住胸口閉眼站了好大一會兒,才慢慢緩過這口氣來。

宇文蘭亭,是自己前身幼時最好的朋友。更重要的是,袁敏兒說什麽做什麽,她完全可以不在意,說到底,是心裏無愧。但換了宇文蘭亭來責怪她與……光想一想,便教人無可解釋,亦不願解釋,難道去跟蘭亭說“我什麽都不知道,是你老公勾引我?”——不,無論在什麽情況下,她都不願意把責任推到他身上去。

不知不覺間,洛妍已走到殿門口,一邊是燈火輝煌的大殿,一邊是搖曳的湖色燈影,天邊一輪明月剛剛升起,卻是不再圓滿的一輪殘月。洛妍走到門口,一時卻仍不想進去,索性又走了幾步,站在大門另一側的高柱旁,抬頭看了半響月亮,正欲轉身進殿,卻見通向大殿的石徑上有人急急的提了燈籠奔來,後麵還跟著一個人影,洛妍瞟了一眼,突然間隻覺得心頭劇震,腳下一步也無法動彈。

第46章 風雨飄搖離別日

遠處大步而來的人影,雖然在燈光月色中並不清晰,但洛妍卻一眼便認出了是誰!她全身一僵,頓時便隻覺得呼吸困難,想立刻走開,卻挪不動步。

眼見他越走越近,洛妍心頭莫名的惶急,不知從哪裏迸出一股力氣,往後一退,就躲到了柱子的黑影背後。

洛妍所在的地方恰好大殿靠內的角落,背後便是院牆,不會有送酒菜的太監宮女經過,想來進出的人也不會瞟上一眼。洛妍剛略感放心,卻聽腳步聲響,匆匆而來的兩人卻是恰恰到了跟前。洛妍一驚,聽見他低聲吩咐領路的太監:“快去把鄴王殿下請到門口來,莫驚動了別人。”洛妍躲在柱子後,在一片歡聲笑語中,卻清清楚楚的聽見了澹台揚飛呼吸的聲音,不知不覺中,臉上一片冰涼。

似乎過了無窮長的時間,又似乎隻是片刻,便聽見二哥略微急促的聲音:“發生什麽事情了?”

“剛才侍衛們從駐館的一名粗使婆子身上發現了傳信的密管,管子是空的。”他的聲音好像有點啞,是走急了麽?還是感冒了?

似乎是先微微吸了口冷氣,二哥才問:“可查清了這婆子的行蹤?”

“這婆子打掃的範圍,包括鳳儀居。”

“怎麽能讓人混到那裏去!”

“她在駐館裏已經做了十年。”

“哼!”二哥聲音帶著怒氣,“你先走,我隨後就會帶洛妍回去。”

沒有聽到他的回答,隻有腳步聲在片刻後走遠。洛妍慢慢的吐出憋在胸腔的那口長氣,卻立刻聽見了二哥嚴峻的聲音:“誰在那裏?”

洛妍低頭從柱後轉了出來,慕容謙一楞,忍不住一聲長歎,半響才道:“你都聽見了?不過是些鬼蜮伎倆,你放心,我會安排好。”

洛妍怔了一會兒,剛才的對話又在腦子裏流過一遍,才頓時明白其中的意思。心裏微微一沉:她的身邊,竟還有那些人安的釘子!

慕容謙想了想又道:“你在這裏等我,我先進去向陛下辭行,回去之後,記住凡事都要帶上青青,夜裏也讓她在你房中值守,等我們回大燕了,我再給你調幾個可靠的丫鬟。”

洛妍心裏一涼:難道天珠、小蒙竟然也不可信?慕容謙卻似看穿了她的心思:“那兩個丫頭沒有問題,但她倆的身手隻怕還不如你,真有什麽事情,能抵什麽用?”

慕容謙看了她一眼,嘴角忍不住露出絲笑意:“你倒是好眼光!”也未置可否,便轉身欲走。洛妍這才想起,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子:“都忘記問你了,你的腿……”

慕容謙淡然道:“隻要施針就可以走,隻是之後要疼上兩天。”

洛妍頓時一窒,看著他消瘦的身影消失在殿門口,想著剛才的一幕,明明應該恐懼、應該悲傷,但此刻站在前一刻他就站過的地方,她的心裏卻隻有一片空****的蒼茫。殿裏似乎有人在笑,有人在鬧,有人在敬酒,有人在致辭,她卻什麽聽不清,什麽都想不起來。

直到和慕容謙一起坐進特製的大馬車,等在車廂裏文清遠立即拿出銀針給慕容謙紮上,又拿了些藥油細致按摩,洛妍才慢慢回過神來,忍不住問:“清遠姐姐,二哥這兩天會很難受嗎?”

文清遠一邊按摩,一邊歎氣道:“他的關節還未痊愈,能走路隻是暫時封住了痛感,相當於骨折未愈卻強撐著走路,這個勁一過自然會加倍痛回來。”

洛妍不由倒吸口涼氣,急道:“二哥你瘋了,不過是場宴會,不去有什麽要緊?”

慕容謙看了她一眼,卻未開口。文清遠卻道:“這個宴會是為你辭行,禮數上你不能不參加,他若不參加……”洛妍頓時恍然,二哥若不參加,身份隻有澹台揚飛才有資格,二哥又怎麽肯!

看著慕容謙漸漸發白的臉色,洛妍隻覺得一口氣悶在胸口,眼睛發漲,隻能將頭埋進膝蓋,任由眼淚奔湧。

慕容謙歎道:“你別聽清遠的,我你向文帝陛下辭行的事情,別人豈能代替?我又不是第一次讓清遠施針止痛了,哪裏有那麽嚴重!”

眼見洛妍肩頭顫抖得越發厲害,慕容謙不由亂了手腳,急得歎氣:“洛洛,好了,我沒事,你別哭了……”文清遠卻低聲道:“讓她哭出來比憋著好。”

慕容謙隻得閉目不理,聽著洛妍拚命壓抑的哽咽,想起澹台揚飛隱忍的石雕般的臉孔,心裏百味交陳:打小澹台揚飛對洛妍就不一般,但洛妍對他卻似乎隻是玩鬧的情分,沒想到看現在這樣,她竟是情難自已,若真是如此,就此讓他們分開,也不知……

心思百轉之下,聽著洛妍已漸漸平靜,慕容謙突然道:“其實,有件事情也許你應該知道……”洛妍不由就抬起了頭。慕容謙卻似乎用了很大力氣才重新開口:“澹台揚飛他,一直沒有娶正妃。宇文姐妹,都是側妃。”

這,是什麽意思?洛妍迷茫的看著慕容謙。慕容謙心裏歎氣,卻不得不把話說下去:“我朝皇室婚嫁不比漢人講究,前朝就有公主嫁異姓王和王世子的舊例,隻要是正妃便不違製。”

慕容謙看著洛妍慘然的臉色,忍不住歎了口氣,卻聽身邊的文清遠也是低低的歎息了一聲,轉眼去看時,卻見她凝視著自己,目光古怪之極,碰見他的視線,才低下了眼瞼。不知為什麽,神色間竟有一種說不出的疏離。慕容謙不由心中一緊,心中回想:剛才難道哪句話說錯了?想了一遍也不得其解。

這一路,三個人各懷心思,再未開口。一到駐館,慕容謙卻立刻到了書房與澹台揚飛議事,又將洛妍身邊的女侍衛換了大半,更把雪清叫去叮囑了半夜。

第二日一早,天氣便陰沉了下來,午後更是飄起了瀟瀟冷雨,北風從窗隙、簾底鑽進屋裏,竟似寒可浸骨。

風雨雖寒,大燕駐館卻是一片忙碌火熱,車如流水般先將大部分行李物品搬運上船,洛妍這邊因從杜府運出的大部分箱籠並未動用,三天購物的所得大多又都是立刻就打包入箱了,隻需直接運走,故此倒不比上次忙碌。隻李媽媽和天珠指揮著侍衛將洛妍屋裏一些可以先打包的物品及路上所需裝好,由小蒙帶人運到船上先將房間稍加布置整理。

洛妍卻是無心去管這些,隻拿了本書靠在軟榻上發呆,身邊一步不離的守著個青青。直到晚間,看著變得有些空空****的屋子,她才漸漸有了點真實感:這是自己在大理的最後一個晚上了!

摸著空****的梳妝台確認這一點後,洛妍微微的苦笑:自己曾多熱切的盼望這一天的到來啊!但現在,這一天又意味著什麽呢?不過是自己將麵對比杜府那點小打小鬧嚴酷百倍的局麵:可以不擇手段對付自己的太子大哥;不知道從哪裏會射出來的冷槍暗箭;在無數場合無法逃避會見到的他和他的妻子……誰能告訴她,她該怎麽做?

第47章 黑雲壓城回鄉時

大理定都金陵後,都城規製上沿襲南唐舊製,因長江西移,昔日“門泊東吳萬裏船”的石頭城碼頭早已廢棄,而金陵西牆便是靠著秦淮河而建,從城牆跨河之處出城,便是下水門碼頭。其時秦淮河並非日後風流窈窕的身段,而是寬逾百米,水深波緩的一條大河,正是南北往來船隻的天然航道,下水門碼頭自然船舶如織、桅杆林立,好一副繁華勝景。

這日正是黃曆上注明“宜遠行”的好日子,碼頭原該比平常更熱鬧幾分,隻是從昨日起竟被封了一半,眼見一艘長達二十丈的三層巨型車船停靠在碼頭之上,附近卻是被布帷圍住,惟有馬車穿梭,穿甲持戈之士往來奔馳,一早更來了兩隊兵士肅清碼頭,平民一律不許靠近窺視,依稀隻能見到有馬車轆轆而來。

船家這麽一說,立刻便有一個老漢搭言:“這我卻是聽說了,這公主原說是嫁給那杜家狀元郎的,不知怎地,卻是掩人耳目,說是身上有劫數必須如此,求我們陛下賜婚演了那場戲,如今劫數已過,便歸國去了。”

又有個閑漢嗤笑道:“這你們卻也信?告訴你們,我家恰恰有親戚的侄女兒就在那杜家幫廚,你道怎著?那公主哪裏是避禍,原來她當年求嫁,竟是因為被人下了蠱!兩三個月前突然吐出好大一條血蜈蚣,這才變了個人一般,以前的事情一概不記得,隻鬧著要回去的。這情蠱如何說得,才編了這番話來!”

眾人剛剛嘖嘖稱奇,卻有一個穿青衫的年輕人一聲冷笑,眾人拿眼看他,他才道:“果然是道聽途說!”那閑漢便道:“那你卻知道實情?”年輕人冷冷道:“家兄就在袁家做賬房,親耳聽袁家少爺說過,那公主刁蠻,杜二郎三年也不曾碰她。她便終於後悔了這婚事,又怕惱了陛下,才編出這番鬼話來。”

那閑漢立時哈哈大笑起來道:“我道你是哪裏來的消息,袁家,不就是杜二郎那小妾的娘家麽?你這話也信的?”青年人見眾人都是一副不信的麵孔,頓時脖子上便爆起了青筋……

此時,碼頭上眾人爭論中的那大燕公主慕容洛妍,卻已靜靜的坐在船艙的窗前。從窗口望去,金陵城牆高聳,背後隱隱一帶蒼翠山影,映著壓得極低的滿城黑雲,分外有種超現實的感覺,洛妍便覺得,假如此刻雲層一分,裏麵飛出一頭巨龍來,她大約也不會過於吃驚。然而坐了半響,黑雲依然隻是緩緩的移動,而船身一顫,卻是起纜開船了。

眼見江水滔滔,巍峨的金陵城終於漸漸遠去,唯有黑雲依舊壓抑著視野。洛妍雖然並沒有去國離鄉之思,卻也覺得人生之蒼涼,世事之難測,莫過於此。

她所住的船艙,大約是這船上最好的一間,寬闊敞亮,竟還分了裏外兩進。此刻這船艙裏隻有她與李媽媽、天珠等五人,卻自有一股壓抑不住的興奮。尤其是小蒙,走來走去,驚歎不休,這時又在驚叫“我們這船怎麽比別的船都快!”青青便笑道:“這是我們大燕聖皇做的車船,除卻風帆外,船兩側還有可以聯動的木葉車輪,士兵輪番踩踏,比常船何止快了一倍!”

洛妍心裏不由微微一動,奇道:“這莫非是戰船?”青青點頭:“自然!這樣一船,至少也要數百水兵。”洛妍低頭思量半響,不由暗自歎了口氣。

小蒙得令一聲,笑嘻嘻的便跑了出去——這船雖快,行得卻甚穩,一杯茶放在桌上也滴水不濺。不多時,小蒙便躥了進來,笑道:“殿下這會兒還在忙,說是忙完了就來。”

洛妍點點頭,圍著這間艙房踱了一圈才道:“天珠,你把這屋子仔細理上一遍,青青,你去查下**床下,船上潮濕,莫鑽了什麽爬蟲。小蒙,你出去把這船上各層的布置大致弄個清楚,李媽媽,你陪我到門口站站。”

青青和天珠相視一眼,小蒙卻因為又可以出去逛,而且是整條船的逛,不由大喜,道了聲好便飛也似去了,李媽媽卻道:“船上風大,要看什麽這窗口不也一樣?”

洛妍卻取了件披風披在了身上,李媽媽忙上來給她又攏了攏,自己也在門後摘下件披風,這才陪著洛妍一起出了艙門。

外麵果然江風冷冽,洛妍不禁微微就是一哆嗦,卻聽有人道:“公主有何吩咐?”轉頭一看,竟是雪清。

雪清原是慕容謙的侍衛女隊隊長——在大燕,身份尊貴的王子公主十餘歲起就有自己的侍衛隊,公主全是女衛,而王子則除男衛外,亦有女衛一隊,以便日後護衛後院。這次洛妍要了雪清來,不過是權宜之計。但雪清穩重細致,這幾日早已和洛妍這邊的女衛打成一片,對洛妍也關懷備至。

此刻看著雪清被凍得微微發紅的臉,洛妍驚訝之餘不免感動:以她隊長的身份卻在自己的艙外值守,真是難為她了。便微笑道:“我隻是出來看看。”

雪清笑道:“李媽媽年紀大了,船上又是不慣的,不如我陪公主到處走走?除了最下麵去不得,上麵兩層卻是都可以看的。”洛妍正要點頭,艙門一開,青青已衝了出來,口中道:“公主你也真是善忘,我也糊塗了,床什麽時候理不得?二殿下待會兒來看見我沒在你身邊,準是一頓好說!”

洛妍怔了怔,心道:我是怕裏麵有些東西,天珠未必看得出來!這話卻也不好當著雪清說,隻得道:“那你拿件披風再出來!”青青笑道:“我哪有公主嬌氣,便是小蒙不也沒穿披風到處跑麽?”

洛妍撐不住也笑了:“她但凡有的逛,便火燒屁股般坐不住,還要披風做什麽?”

雪清麵帶微笑退了幾步,隻道:“公主小心些,若有什麽事情,門口日夜都有我們值守的。”

洛妍點點頭,她原也不打算多走,走是沿著船廊到前麵甲板上看了一看,這船有三層,洛妍所在最上麵一層長不到十丈,一路數來,也不過六個房門,自己的房間恰是第三間。往下看時,最下麵那層估計超過二十丈,看得到甲板上戎裝士兵來來往往,也看得見兩側巨大的輪片不斷轉動。

天珠忙出來看,一見洛妍臉色蒼白的模樣,不由大吃了一驚:“公主,出什麽事情了?”

洛妍揮揮手,心裏的混亂略略消退,不由苦笑起來,心道:什麽事情也沒有,隻不過你家公主果然是孬種一個,自己也不大明白為啥會嚇成這樣。

卻聽有人梆梆的敲門,李媽媽大聲道:“公主,你怎麽把我們關外麵了?”洛妍一怔,不由紅了臉,快步走向內室,一邊對天珠道:“你去開門,就說我覺得有點惡心……”

一陣門開低語的聲音後,立刻響起了李媽媽的驚叫:“怎麽又惡心了?莫不是吹風吹的!”幾步跑過來看了看洛妍的臉色,果然有些蒼白,不由又是搖頭又是皺眉:“我就說不要去吹風,你偏不聽?身子才好了幾天……”

聽著這熟悉的嘮叨,洛妍倒覺得一顆空****的心慢慢的落了地,見她好容易說得告一段落,又要張口,忙軟軟的道:“是洛妍不對,下次再不出去了,都聽媽媽的,可好?”

李媽媽頓覺心滿意足,一張臉都舒展開了,卻還是嘮叨了兩句算是收尾。

“梆梆”艙門又被敲響,洛妍一驚,卻聽見了二哥的聲音:“洛洛,是我。”青青忙過去開了門,慕容謙搖動輪椅進來,背後竟是一人未帶。洛妍忙起身,把他讓到外間的茶桌邊,一麵自己動手倒了兩杯茶,一麵便道:“你們都去自己的艙裏整理一下,這裏先不用人伺候了。”

不一會兒,關門聲響起,一片寂靜中,慕容謙神色複雜的抬起頭來,看著洛妍道:“你想知道什麽事?”

第48章 世事茫茫難自料

“我想知道所有的事情。”洛妍直直的看著慕容謙的眼睛。慕容謙垂下眼瞼,沉默不語。

洛妍一聲歎息,問道:“你覺得,我是得過且過、懵懂無知的回去麵對那些事好,還是先看清自己的處境好?我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就算我想當,你也想讓我當,可別人呢?”

慕容謙緩緩點頭:“你說得沒錯,我隻是……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

洛妍斷然道:“那就從頭說起!三年前,太子他回京之後,我很奇怪,為什麽以父皇的脾氣,竟容我活到現在?”

慕容謙驚異的抬頭,卻見洛妍麵色平靜,心裏不由更是一陣難過,想了想才道:“這事我聽說過,那時,父皇一怒之下是有這個想法,還是敬妃娘娘求情,說都是她的錯,讓你中了那些才子佳人的毒……父皇當時就用一個杯子砸破了她的頭。但後來到底沒再提這個事情,隻是除去了你的公主封號和皇族身份。”

慕容謙道:“父皇有兩個月沒見她,好在吉祥那娃兒乖巧,父皇舍不得他,後來才慢慢的好了些。”

洛妍心裏難過,半響之後才能開口:“三年之中,朝堂上發生了什麽變化沒有?太子他現在……如何?”

慕容謙道:“父皇這兩年漸漸不喜理事,動輒出遊,太子監國,自然如日中天,朝中所謂太子黨已近半壁,這次收到你的消息,我立刻就派了金陵唯一的灰鴿去保護你,但朝堂之上,太子一黨都堅決反對讓你回來,父皇也不好獨斷,隻好去求教天師,天師倒是特意從重陽宮趕到了上都,親口說,你的劫數已滿,不但應該回來,而且可以去重陽宮靜修三月……這下,朝堂之上也再無反對之聲,我才帶人過來了。”

上重陽宮?洛妍不由驚呆了——如果記憶沒錯,大燕得到天師祝福的人雖然不多,也不算太少,但隻有兩人曾經被允許去那神秘莫測的重陽宮,就是太祖慕容暉和飛公主慕容飛雪,兩人回來之後都做出了一番驚世駭俗的大事……她不過是個普通人,她又能做什麽?慢著,剛才二哥說,方大娘是他派的……

洛妍不由抬頭看著慕容謙,問道:“二哥,你莫不是當了那什麽局長?”

慕容謙點點頭,臉上浮現出一絲嘲諷般的笑容:“兩年多前,我出了那意外,回來之後太醫們就斷定我再也不能走路。過了半年,原來的京兆牧,也就是情報局的嚴老便來找我,問我願不願意接手……當時,發生了一些事情,我想我還是接手的好,去年夏天便向父皇還了封地,正式任了京兆牧。現在我那鄴王府,已經成了上都最名不符實、門可羅雀的所在。倒是如了我的意。”

洛妍自然知道,慕容謙外麵溫和,性子裏卻有幾分孤傲,雖然最能談笑風生、八麵玲瓏,心裏卻並不喜來往應酬,隻是……一時卻也不知說什麽好,於是便轉了個話題:“三哥他現在在做什麽?”

慕容謙神色微暗:“阿峻這兩年也總是有些不順,去年不知怎地惹怒了父皇,現在已經在自己的封地,無詔不得回京。”

洛妍不由大驚,難怪問雪明三哥的情況,她隻說“挺好的,眼下大概還在興地”,自己還以為三哥不過和以前一樣又去秋獵了,怎麽能想到這樣的事情?三哥為人豪邁聰敏,一直是父皇最心愛的皇子,便是前幾年得了小吉祥這晚來子,也沒有越過三哥的次序。因此,她從未擔心過他的處境,怎麽才三年功夫,三哥居然就落得如此!

慕容謙看她臉色不好,忙道:“這也不是壞事,俗話都說山高皇帝遠,這邊有什麽是非都牽扯不到他,東北那邊又是他自幼經營的,阿峻的本事你也知道,我都插不進人去,莫說別人。現在他在那邊過得隻能比在京城愜意,就連兒子都生下了!”

慕容謙點頭:“自然是,阿峻又沒瘋,哪裏敢讓別人給他生兒子,不怕蕭明珠拿劍砍了他的腿!”

想起嬌小的蕭明珠發飆時的彪悍模樣,兄妹倆不由相視而笑。

洛妍曲起食指,輕輕扣著桌麵,半響才道:“可我還是想不通。”慕容謙點頭:“的確,我也不是很明白。”

兄妹兩人自然都知道:太子是先皇後難產而得,父皇自覺愧對早逝的皇後,在繈褓中就立了他為儲君,在大燕中創了先例。雖然後來容妃得寵,生了慕容謙、慕容峻和慕容洛妍三個孩子,但父皇對他們三個的寵愛與對太子的嚴格截然不同。

在權柄上,太子在東宮時就有精心選擇的大臣輔佐,冠禮後便配備齊了班底。近年父皇雖然格外寵愛慕容峻,卻也不過是為他找了些年紀相仿的武將,又發到軍中曆練了兩回,慕容謙才名雖盛,但性喜文事,不領朝政。無論怎麽看,父皇也沒有換人的意思,為何太子會對他們兄弟如此不放心?這也罷了,洛妍不過是個公主,三年前更不過是個隻會吃喝玩樂的驕縱女,害她又為何來?

洛妍還記得,她才是總角娃兒時,太子就已經是穩重儒雅的少年東宮了,平日相處雖不多,但這個大哥對她從未表現過惡意,偶然還肯陪她胡鬧,怎麽轉眼間,他就成了這樣心機深沉毒辣的人?就算權力可以令人可以不擇手段,但總要有個理由吧?

“二哥,你是不是還有什麽沒有告訴我?”洛妍盯住了慕容謙的雙眼。

慕容謙苦笑一聲,才詞斟句琢的道:“你大概並不知道,三年前,安王已經向父皇提出,要迎你為世子妃,如前朝舊例,公主單獨開府,世子平日王府和公主府任意居住。父皇雖然沒有當場同意,說是不能輕易就便宜了那呆頭小子,私下裏卻已經開始準備你的婚事了。”

洛妍先是一怔,隨即心裏就如倒了五味瓶,更伴隨著一陣針刺般的疼痛——她曾經離他這麽近麽?隻差一點,隻差一點點……不知怎地,腦中突然浮現出幾個名字:宇文蘭珠,宇文蘭心,宇文蘭亭!難怪!太子不願軍中威望最盛的安王因她偏向二哥三哥,所以隻能除了她,讓太子妃的妹妹們變成那條纜繩!

想明這一出,洛妍隻覺口中又苦又澀,舌頭都有些發麻,半響才道:“那麽,這次來接我,是你讓他來的,還是他自己要來?”

慕容謙垂眸淡然道:“都有。這段時間,我發現軍中似有些跡象不對,我來接你,雖然可以保證暗地裏的力量不成威脅,但若真有人動用軍隊,卻不是我手裏的人可以對抗的。而以安王在軍中的威望,加上揚飛這三年樹立的名聲,我們若一起行事,大概就沒人敢有太大舉動了。”

慕容謙淡淡道:“你不是猜出來了麽?自然是有人告訴他,你會進重陽宮,大燕國力本來就強過大理,他怎麽希望看見大燕再出經世之才?”

“那後來他怎麽變了態度?”洛妍皺起了眉頭,高泰明是大理實際上的掌權人,性子狠穩,認準的事情怎麽會輕易放棄?

慕容謙微笑道:“這事卻是我最近才知道的,順便也就告訴了他。大理國隻道聖皇當年雄才蓋世,飛公主當年手段高明,卻不知道他們從重陽宮出來後都做了同一件事情,就是阻止發兵南唐。”

洛妍也是第一次聽說這樣的秘聞,不由感興趣的睜大了眼睛。慕容謙看了她一眼,繼續道:“聖皇所說,大家自然都已經知道。不過一般人卻不知道,當年南唐來使願意稱臣,朝廷議論江南富裕,南唐國主昏聵,正因一舉滅之,也讓我朝可以早日修通運河,鞏固北疆。飛公主卻說,戰爭一起,所費巨大,以賦稅平之,無五年十年不可;但若給她三年,不用朝廷出一兵,她行商所得,必不少於江南賦稅。當時人人都覺得她異想天開,但因著天師的麵子,不好太過駁斥她。便下詔許南唐稱臣,且不得阻擋燕人行商。沒想到三年之後,飛公主真的交上了巨額的金銀,此後每年所入,的確超過了大唐年間的江南賦稅。”

洛妍低頭默默的想:穿越的,果然都是好同誌。原來飛公主行商,卻還有維護和平的高尚動機——說起來,慕容暉那廝雖然抄詩的時候無恥了點,但他短短數年統一北方,比曆史上五代時期恨不得兩年換個皇帝、五年打場亂仗,卻是強上了百倍。以戈止兵,何嚐不是無上功德?

唉,天師那神棍這次一定是搞錯了,他倆一個是萬能發明者外加軍事政治天才,一個是放在21世紀也絕對罕見的商業奇人,至於我,不過是小記者一枚,就算我能在這個時代一個人辦出份《人民日報》來,又能改變什麽?

正愁腸百結中,卻聽慕容謙突然道:“對了,還有一事,你也應做好準備。”

第49章 春愁黯黯不成眠

夜色早已深沉,房間裏一片寂靜,波浪輕拍船舷和風吹窗欞發出的聲音便顯得分外清晰,洛妍盯著屋角那點豆大的燭光,滿心回想的都是白天二哥的那席話,尤其是,最後那幾句。

她,居然就要開府封地了!

洛妍的公主頭銜原就有個“平安”的封號,如今父皇又賜名“和孝”,就成了“平安和孝公主”——好吧,這麽囧的一個名字她也忍了,可關鍵是,他居然還給了她開府設官的權力!連公主府都已經在修建,就用了當年飛公主留在京中的府邸!

她的皇帝老爹瘋了麽?先是不聞不問,回頭就把她架到火上烤!可憐她一學中文的準剩女,連新聞聯播都不愛看的,除了當年考大學政治考分高點,當記者時因為意外臨時頂崗跑過一次兩會,就再沒幹過任何與政治沾邊的事情,現在居然要開始招兵買馬與未來的皇帝鬥智鬥勇……她還沒有瘋到那地步吧?要不,還是乘著沒回家跑路算了?

二哥的話仿佛又在耳邊回響:“我也不明白父皇在想什麽,這兩年他做事越來越出人意料,他這旨意一下,朝臣就算不是太子一黨的,也多是反對,但他竟是一反常態的大發雷霆,說你是她唯一的愛女,又因命中的劫數受了三年之難,連天師都說了你將是大燕的吉祥使者,怎麽就不能開府設官了?再有人反對,他便命直接拉下去廷杖,這樣一來,旨意才算順利的下了。”

當時她隻能可憐巴巴的看著二哥,可睿智的二哥也是一臉莫可奈何:“開府封地也就罷了,這設官,你回去能辭掉還是辭掉的好,你從小就不耐煩這些事情,朝政連聽都不要聽,怎麽能陷到這裏麵去!”洛妍頓時連連點頭。

剛剛放下一點心,二哥卻又來了一句:“隻是開府已然勢在必行,你宮裏的舊人這幾年已是七零八落,若用新手,卻要當心,就是一個掃地的婆子,也是能壞事的!”

洛妍自然想起了駐館裏那掃地婆子的無頭公案,頓時一個頭有三個大。沒想到,二哥還輕描淡寫般加上了一根稻草:“你回去之後,對太子妃和宇文蘭亭最好都遠點。”

太子妃?她從來就沒有近過好不好?至於宇文蘭亭,她躲還來不及呢!隻是二哥的神情裏似乎有些別的古怪,洛妍卻沒有勇氣去問。

好吧,她承認,她就是一隻鴕鳥,澹台揚飛,是她已經不能去愛的人,也是她沒辦法去恨的人,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躲開,躲開一切與他有關的東西,能躲多遠有多遠,能躲多久就多久,就像白天那次一樣……就算這樣做很丟人,可穿越女也是人,也有當孬種的人權不是?

算了,有些事情想破頭大概也沒有解決辦法,二哥不是說了嗎,她好歹還要先去重陽宮呆三個月,天師既然那麽牛,斷定她能護衛大燕,不如就讓他教教自己怎麽做好了!再不行,她就賴在那裏不出來了!反正重陽宮那麽神秘,從來沒有人能夠擅自闖入過,量她那太子大哥也沒法來抓她!想到這裏,洛妍覺得未來多少有了一點點保障……

百無聊賴中,隻聽門外又傳來侍衛的腳步聲。洛妍默默數著她們來回巡視的次數,計算著頻率,又在算她們一夜大概要走多少次,共計多少米,可以消耗多少卡路裏……突然隻覺得似乎有腳步聲到了她的門口便停了下來,剛覺奇怪,卻看見睡在不遠處便榻上的青青騰的坐了起來。

青青知道她擇床的毛病,也不奇怪,便答道:“也沒什麽,就是突然感覺外麵有人看我似的,就驚醒了。”

洛妍這一驚非同小可,隻覺得汗毛都要立起來了,忙道:“哪裏有人?”

青青的聲音帶了笑意:“我也說不清,是前段時間方大娘教了我個練習六感靈敏的法子,說是若是能有小成,便是睡覺時被人窺探也會驚醒,我也沒試過到底是不是,剛才感覺了一下,又似乎沒什麽異樣了。”

洛妍道:“說不定真是有人窺探,我剛才也聽見有腳步聲停在我們門口。”

青青道:“那就是了,也許殿下特意關注過侍衛,多注意我們屋裏的動靜,她們就多站著聽了會兒,我便有了感應。”

洛妍興趣大起:“什麽法子有這麽神?若這還是小成,大成又是怎樣?”

青青卻道:“這也不算什麽,練武的人若是有幾分天賦,練上幾年,自然會有些感應,比如在戰場上如果有人拿箭瞄你,身上被瞄的部位就會寒毛乍起。方大娘這法子卻是專門就練這感應,所以即使沒有殺氣惡意,別人近處的關注或窺探,也能察覺到。若是練到大成,據說可以感知禍福,但那是傳說中的境界,方大娘說,她自己也沒摸到邊。”

洛妍忙道:“那你教我可好?”

青青笑道:“這有何難,隻是這功夫極為枯燥,方大娘說,像我這樣一根腸子的,倒是適合,公主心思靈巧,隻怕沒毅力練這笨功夫。”

洛妍自然不依,青青也就笑應了,把這門功夫的入門練法便教給了洛妍——竟是出奇的簡單,就是放鬆身心,直到無欲無念的深度入定,再以意念聚集靈光灌洗眉心到耳根的幾個部位,最後意守丹田……

洛妍不由深深的歎了口氣:以她最愛胡思亂想的性子,這第一步她就無論如何也做不到,自己認識的人裏,大概也就青青這個神經大條的丫頭能做到吧?

無奈之下,她隻好找了個話題問:“青青,你說你的功夫不如方大娘,那麽,跟雪清、雪明她們比起來又如何?”

青青淡淡的道:“侍衛裏,原本隻有武功上天賦最好的才能成為黑鷹,雪清傳說是女衛裏的第一高手,但畢竟也是被黑鷹淘汰出來的,這幾年,倒是雪明帶著公主原來侍衛隊上了西北戰場,她們身上都有很重的殺戮氣,若不是比武,而是戰陣中的拚殺,隻怕我和雪清都不是她的對手了。”

也就是說,比武的話她都能穩勝?洛妍不由變成了星星眼:自己原以為青青也就是個二三流的身手,沒想到居然可以打遍女衛無敵手!忍不住問道:“那身手像你這樣的,在大燕有多少,我們大燕是不是也有什麽武林第一高手?”

這名字就如一柄大錘般猝不及防的砸中了洛妍的胸口,在鮮血淋漓般的刺痛裏,卻又帶著隱隱的驕傲與甜蜜——她隻知道,他已是有名的將軍,卻不知道他原來竟是大燕年輕一輩裏的第一高手呢!難怪他曾那麽自信的說,他會保護她的……

隻是,如今……洛妍再也不想說一個字。青青似乎也知道她的心情,並沒有再開口。

失眠之夜,時間原是凝固般不肯往前走,但洛妍心裏事情太多,翻來覆去想上幾遍,再睜眼時,天色竟似已然微明,剛想起床,便聽見門上響起了梆梆梆的敲門聲。

第50章 日出江花紅似火

“公主,是我啦。”小蒙刻意壓低,卻依然快樂如小鳥的聲音在門外響起。

青青立刻披衣起床去開了門,一陣冷風卷進了個裹得嚴嚴實實的人,洛妍剛想問一聲,怎麽來這麽早。小蒙已經飛快的開了口:“公主肯定又是一夜沒睡,昨天我聽侍衛們說,這長江上看日出,景色極美,過了今日,船從揚州進了運河,便難看到這樣的寬闊的水麵了!我又問了船上的老手,說今日必是晴天。所以我一早跑到廚房裏熱了幾個餅,咱們快吃了,正好到甲板上看日出去,然後偷偷回來,莫讓李媽媽知道了,不然又是一頓好說!”

洛妍不禁莞爾,便起身穿了外衣,青青也來了興致,從暖壺裏倒了三杯水,小蒙便從披風裏拿出一個包了好幾層的小包,裏麵是三個熱騰騰的蔥油麵餅。洛妍微覺油膩,但看著這兩人都眼巴巴的看著她,隻好拿了一個在手裏,咬了一口,慢慢嚼碎了,才用熱茶送下。

她開始吃了,那兩個這才拿了餅一麵笑一麵吃了起來,洛妍剛咽下三口,覺得胃裏微微翻滾,忙用茶壓下了。她們卻已經吃了幹淨,小蒙還問:“平日這餅不算什麽,今日怎麽分外香甜。莫不是這船上的廚子手藝格外好。”

洛妍忍不住笑道:“和廚子有什麽關係,分明是這摸黑偷著吃的滋味分外香罷了!”便把手中的餅放了下來:“我吃不下了,日出還要多久?”

青青忙拿帕子擰了熱水,讓洛妍擦了手,自己和小蒙也擦了一把,又道:“我去看一眼。”也裹了件披風就跑了出去。一眨眼就跑了回來:“東邊已經有了些雲彩,看樣子最多還要一刻鍾光景。外麵冷得厲害,我先找件厚些大氅。”不由分說,先點亮了蠟燭,又把這屋裏放的兩個箱籠依次打開,果然便找出一件大鬥篷來。

洛妍隻得由她們把自己裹成了個毛茸茸的粽子,又讓她和青青也一人圍條厚裙子,外麵再多罩上一件披風,三人這才躡手躡腳的開門走了出去,迎麵便看見兩個女侍衛,想是小蒙剛才已經跟她們說過,兩人也未做聲,隻是微笑行禮。這主仆三人便鬼鬼祟祟、藏頭露尾的去了甲板上。

初冬早晨的江風果然厲害,好在洛妍穿得實在嚴實,隻有一雙眼睛露在外麵,四麵看時,果然江水滔滔,水麵寬闊,北岸的樹木看去便顯得極小,東麵江水奔騰而去之處,隱隱已有紅色從雲彩中透出,眼見那一片雲彩顏色漸漸變幻,似乎有團顏料慢慢從地平線下浸染出來,染出一小片豔麗繽紛的天地,整片天幕也漸漸轉為藍色。隻是那太陽卻遲遲不肯露麵,洛妍不由就想起了前世看演唱會的經曆,那般千呼萬喚不出來的期待,竟和此時有些相似。

正幾分恍惚時,突然小蒙便叫了聲:“出來啦!”果然,雲層之中已然露出了一點嫣紅,眼見那嫣紅由一點而變成一彎,由一彎變作一鉤,漸漸的越來越圓,終於一躍而出!

天際已經是一片壯麗的橙色,水天交匯處便如燒起來了一般。那輪紅日漸漸升起,光芒由嫣紅轉為橙紅,又轉為金紅,奔流的江水上也泛起了萬點金鱗。洛妍隻覺得一顆心似乎也漸漸變得光明遼闊。

眼見下層甲板上也漸漸人聲鼎沸,甚至有軍士好奇的向上張望,青青道:“我們還是趕緊回去吧,不然李媽媽該起來了。”洛妍與小蒙相視一笑,三人轉身便往回走,卻見迎麵大步走來一人,卻是數日未見的雪明。

洛妍心裏一沉,便想視而不見的走開,雪明卻上來行了一禮:“公主好雅興。”洛妍隻覺得她眼裏仍然有種若有若無的嘲諷之色,心裏更是不快,胡亂點了點頭就欲轉身。雪明卻直勾勾看著她道:“雪明有事想單獨跟公主談談。”

洛妍心中微微警惕,麵上卻隻淡淡道:“二哥有吩咐,青青任何時候都不得離開我半步,你若有話,就在這裏說吧。”

雪明仍直直的盯著她的雙眼,嘴角一勾:“我想說的,與澹台將軍有關。”洛妍一聽這名字便覺得心裏一縮,又不喜歡雪明說出這名字時的那神色,沉下臉道:“抱歉,將軍的事情,請你回報二哥,與我無關!”說完一拉身邊兩人,快步便越過雪明,往自己的船艙去了。

卻聽身後傳來一聲毫不掩飾的冷笑,洛妍不由心煩意亂,看日出的好心情也去了大半,小蒙顯然也甚是不快,哼了一聲道:“雪明莫不是瘋了,哪有這樣與公主說話的!”青青卻不語,一直到進了船艙,脫掉披風,才淡淡的說了一句:“我聽說,雪明在西北戰場上就是在澹台將軍麾下效力。”

洛妍隻覺得心裏亂麻一般說不上什麽滋味,任由青青和小蒙把她的大衣裳都脫下、收好,又把那剩的大半塊餅包好丟到窗外,剛剛準備倒掉那三杯水,卻聽李媽媽的聲音伴著敲門聲響起:“公主起身沒有?小蒙是不是已經過來了?”

小蒙做了個大大的鬼臉,才笑嘻嘻的去開了門,李媽媽一見她就責怪道:“你怎麽一大早就來吵公主?”

小蒙笑道:“媽媽又不是不知道公主換個地方一定睡不著,我擔心公主悶,過來陪她說話呢,我們都喝了一杯茶了!”隻見天珠從李媽媽身後轉了出來,卻拿眼睛瞟了瞟洛妍腳下還沒來得及換下的大毛靴子。

小蒙一見李媽媽已轉身去問洛妍,忙殺雞抹脖子般衝天珠使眼色,天珠才笑道:“還算你明白,知道船上冷,倒找了這麽雙鞋來給公主暖腳。”小蒙這才放鬆下來,笑眯眯的給天珠作了一揖。

李媽媽哪裏知道幾個丫頭的鬼名堂,隻拉著洛妍問寒問暖:**被褥可夠厚?晚上窗簾漏不漏風?洛妍隻得打點起精神來一一應對。天珠和小蒙便去外麵打了熱水,服侍洛妍洗漱。一時又送上早點來,洛妍胃口仍是不好,隻喝了一碗米粥便想放下,卻被李媽媽逼著又吃下一塊點心才罷。

這一日,船卻是要穿過長江,到達揚州,再轉運河北上,揚州正是大燕地界,既是繁華之所,亦有重兵屯守,所以洛妍的車船雖然下響便到了揚州,卻仍需在此休整一夜。自有當地的軍政大員來船上拜見。洛妍自無興趣理會這些事務,隻是在窗口看著揚州城出神。

古人都雲,人生之最高理想莫過於“腰纏萬貫,騎鶴下揚州”,她當年身為記者時,也來過揚州一次,逛完之後唯一的感覺就是:古人為啥這麽想不開?但如今的記憶裏,卻多了一段:當日跟著太子來江南時,她也在揚州好好消磨了兩天,又帶了侍衛便裝到市井裏到處晃悠。古代揚州的確是繁華極盛的去處,店肆林立,酒坊飄香,連女子服飾都分外華麗繁複,街上還有不少黃頭發藍眼睛的波斯商人,都說金陵是十裏珠簾,但若單論風流富貴氣象,卻似不如揚州。

這一日,洛妍隻去外麵略吹了吹風,別一直呆在艙中,倒是找了副撲克出來,正好與天珠幾個消磨時間,隻小蒙卻總是坐不住,玩上兩手便讓李媽媽代她,自己出去上躥下跳,打探了無數消息回來:

“揚州太守帶著好多官員來了!把二層艙偌大的一個房間都擠了個滿滿當當。”

“揚州鹽道來了,好白胖的一個老頭,我乍一看還以為他是滾著上樓的。”

洛妍隻做不知,料定她的下半句話必然跟澹台揚飛有關,心口依舊隱隱痛楚,不由又想,不知道雪明到底要跟自己說什麽呢?

轉眼間到了晚飯時分,慕容謙卻打發人來,說是揚州鹽道設了宴,洛妍可有什麽有興趣要他帶回來的沒有?洛妍道,隻莫帶回來一隻醉貓就成。心裏卻暗暗納悶,二哥怎麽肯給那滾著走的家夥這麽大的麵子?一時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對著晚飯卻沒有胃口,隻得讓小蒙去船上的小廚房要一碗清淡的陽春麵,倒是吃了半碗。

不想小蒙送碗回去時,卻足過了一刻多鍾才回來,而且滿臉的古怪。洛妍微覺詫異,故意讓她和青青又陪自己在外麵略晃了一晃。小蒙看看左右沒人,才期期艾艾的道:“我剛才聽小廚房的人說,這船上有個小艙有人日夜把守,隻讓送些食水進去。我就偷偷溜去看了一眼,結果被侍衛發現,我剛說了一句話,突然聽見裏麵有人大叫了一聲,聲音好像,好像是梅子!”

第51章 暮來江風刺骨寒

慕容謙從宴席上回到船上時已過了三更時分,宴席雖然不算散得晚,卻十分累心。慕容謙慢慢扶著一位侍衛的肩頭上了船,剛登上二層船艙,便看見了澹台揚飛的背影:他正站在樓梯口相對的甲板上,一身黑色披風被江風吹得獵獵作響,身子卻雕塑般一動也不動。

慕容謙不由歎了口氣,這些日子以來,澹台揚飛越發的像個石頭人,臉上完全看不出喜怒哀樂來,往往一站就是兩三個時辰。另一個洛妍呢,倒是能說能笑的,卻瘦得臉上隻剩一雙眼睛了——這兩個人,真是不是冤家不聚頭麽?

澹台揚飛似感覺到了他的目光,回過頭來看了他一眼,略一點頭,便漠然轉身離開。慕容謙正微微出神,隻見船上的一名侍衛快步走了過來,慕容謙認出他正是負責看守洛妍那個丫頭的侍衛,不由一怔,隻聽那侍衛低聲道:“啟稟殿下,今天晚飯後,公主身邊的一名侍女不知何故去了在下看守的地方,在下立刻讓她離開,結果艙裏的女犯似乎聽出這侍女的聲音,大聲喊了一句,那侍女離開時神色慌張。”

慕容謙腦子裏頓時浮現出一張笑嘻嘻的麵孔:這事再沒別人,定是小蒙!洛妍身邊的幾個丫頭他都認得,此次又重新調查了一番。這小蒙從小就是個惹禍精加包打聽,就沒有她不感興趣的事情,在船上也要一天到處跑八遍……她回去定然會告訴洛妍,卻不知洛妍會如何處理?

來到了三層,經過洛妍艙門之時,慕容謙不由就多留心了一分:窗簾拉得很緊,但似乎有碎碎的聲音傳出,心裏微覺奇怪,忍不住輕輕敲了敲艙門:“洛妍,你睡了沒有?”

他這邊剛剛離開,青青已趕緊關好了門,摸著心口後怕:撒謊這種事情以後還是交給小蒙好了,被二殿下那眼睛一掃,她好險沒咬著自己舌頭!

小蒙此時卻坐在洛妍床前的小幾上,捂著嘴兒在笑,青青就瞪了她一眼,躡手躡腳的走回到自己的便榻前,挨著天珠坐下了。隻聽隔壁響起了開門關門的聲音,三個人這才不約而同的長出了一口氣,又忍不住笑了起來。

洛妍臉上卻沒有太多笑意,隻輕聲道:“我讓你們半夜過來,其實,是想跟你們說下梅子的事情。”

眼見著笑意頓時凝固在眼前的三張臉上,洛妍歎了口氣:“我想你們大概都在猜,為什麽梅子一養病竟然就沒有消息了,小蒙晚上沒聽錯,那個艙裏關著的人,應該就是梅子。我在駐館就見過她了。”

小蒙吃驚的瞪大了眼睛,天珠低頭不語,隻有青青還是一臉平靜——想來她是三個裏唯一早就知情的。

洛妍斟酌了一下詞句,才道:“那天,梅子親口告訴我,三年來,她在我吃的羊肉裏,一直在下一種迷魂藥,因為太子身邊的人告訴她,她的父母兄弟都在他們手裏,如果我回了大燕,就把他們都殺了。”

小蒙騰的站了起來,天珠驚愕的抬起頭,連青青眼裏都流露出震驚。洛妍看著她們,慢慢道:“不過二殿下已經調查過,梅子的家人早就都死了。”

在三張臉上,或多或少的流露出呆滯和恐懼,隻是不知道是對於梅子的遭遇,還是太子這兩個字。洛妍隻覺心裏苦澀,卻終於明白了二哥的心情——如果有可能,她真不願意讓她們這麽快就看到這些血淋淋的事情!

洛妍繼續道:“我已經想清楚了,青青是黑鷹,走不了。隻是天珠和小蒙,你們兩個什麽都不懂,也幫不了我什麽。在回上都之前,我會讓二哥給你們安排好落腳的地方和身份,我隻希望你們能平平安安過完這輩子……”這個晚上,她一直都在想這件事情:自己想跑路大概是沒戲了,不過身邊這幾個丫頭,都是挺好的小姑娘,能逃走一個算一個,何必被自己連累當了炮灰?

天珠慢慢站起來,走到洛妍的床前,雙膝跪下,輕聲道:“天珠從懂事的時候起,就在公主身邊,除了侍候公主,再也做不好別的事情,我沒有家人可被人威脅,也不怕死,請公主不要趕我走。天珠愚笨,的確幫不了公主什麽,但也絕對不會連累公主。”

小蒙這才驚醒過來般,也走過來跪下了,苦著臉道:“我和天珠姐姐的情況是一樣的,我其實有點怕死,可是比起被送走,我覺得還是留下來,比較不害怕一點。”洛妍胸口漲滿的酸痛,頓時被這句實話逗得消了大半。

看著天珠神色堅定的臉,小蒙似乎還有些懵懂卻也可憐巴巴的看著自己,那眼神倒活像怕被主人拋棄的小狗,洛妍不由閉上眼睛,長歎了一聲:也許自己真的低估這個時代“忠”字的影響力,也許她們真的已經無法適應外麵的生活……卻突然聽見青青低聲道:“公主,我們跟著你,未必會死;出去,未必能平平安安活下來。”

洛妍一怔,睜開眼睛,小蒙已忍不住拔高了聲音:“對啊公主,我都聽說了,你一回去,就要進重陽宮呢,你是天師保佑的公主,誰也害不了你!”

看著三雙變得明亮、充滿希望和信任的眼睛,洛妍不由手扶額頭,無力的歎了口氣:這事兒……怎麽解釋呢?

好吧,這吉祥物的身份,她認了!看來無論如何也無法打發眼前這幾個丫頭跑路,那麽……洛妍長長的出了口氣,衣袖下麵,一雙手已緊緊的握成了拳頭。

第52章 書山有路勤為徑

車船沿著運河一路北上,越走天氣便越冷。好在慕容謙選中的這艘車船雖然是戰船,卻是按燕太祖設計的圖紙特製的,建造精細,設備完善,上兩層的船艙都有鐵製的煙道直通廚房火灶,因此艙內不生炭盆也並不寒冷,隻洛妍卻分外怕冷一些,日日抱了個手爐在懷裏。

這幾天,她大約是船上最忙的人,**、桌上、地上都放著一本本的律法、史書,一疊疊的邸報,都是她讓慕容謙給她找來的。而她除了吃飯睡覺,便是一頁頁認真翻看這些東西,誰勸她歇息都不聽,李媽媽心疼得掉了兩回眼淚,也完全沒發揮到常規武器的作用。

洛妍的舉動,別說李媽媽和天珠幾個不解,就是慕容謙也納悶得不行:就算回去要開府,她也不用看這麽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吧?

洛妍自然無法解釋:她對古代政治鬥爭實在一竅不通,想要補課隻能從最基礎的做起,比如她起碼得知道朝廷不同官職的責權利,製定朝政的程序規矩,以及近年來的人事變動,朝廷風向,以及政治鬥爭中有可能用上的各種手段……這些慕容謙是不可能有時間一一告訴她的,她也就隻能從這些資料裏自行學習、鍛煉。

作為記者,洛妍深深知道廣泛占有資料的重要性——敏感不是天生的,而是比較出來的,當你的視野必須夠寬廣,胸中的資料足夠豐富,你才能在某些事情到來之時,敏銳的提前發現線索。洛妍自認為沒有搞政治的天才,唯一能做的,也就是下這些笨功夫了。畢竟,如今她背負的不是個人的生死,還有現在身邊的這些人,以及未來公主府的那些人。

隻是這麽看了幾天,洛妍心裏積的疑惑也是越來越多,律法與史書也就罷了,這三年的邸報線頭雖多,卻不是她理得清楚的。左思右想之下,隻得去找慕容謙,卻讓小蒙先去隔壁通報了一聲——自己的這屋子委實見不得人了。倒不是天珠幾個懶惰,而是她不讓收拾,畢竟資料太多,攤在地上還好找,別人收拾了就更是找不到。

小蒙不一會兒回來,說是二殿下正好有空。洛妍便拿上了一疊自己畫了問號的邸報帶著青青去了隔壁。這還是她第一次來到這間屋,地方格局大小都與自己那間一樣,也是裏外兩進,隻是將茶桌挪進了裏間,外間裏好大一張案幾,又擺放了七八張椅子,還格外多生了兩個火盆。慕容謙便坐在案幾的後麵,幾上放了一壺茶兩個杯子。

慕容洛妍也不多話,直接就坐了離他最近的一把椅子,又把邸報拿出他看:“我看來看去,這一條消息卻怎麽也看不懂。”

慕容謙一看,卻是東台監封還了兵部調太子右衛穀南兼左金吾衛郎將的命令,太子以監國批駁了東台監,雙方爭執不下,最後皇帝卻讓穀南兼了上京都尉。

洛妍道,“按大燕律,太子右衛為從四品,金吾衛郎將卻是五品,為什麽不能兼呢?上京都尉卻是正四品,若是五品都不行,父皇為何反而升調他為四品?”

慕容謙一楞,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莫不是以為官品級越高,權柄就越大?太子右衛雖然是從四品,卻是虛銜,按官製,東宮有十二衛,但東宮侍衛總共也不到一千人,十二衛又有什麽用?那金吾衛郎將雖然隻是五品,但掌管著三千精兵,而且就駐防京城內,是何等重要的位置?至於最後那上京都尉,倒是實職,可惜隸屬上京軍,上麵有大都督,副都護,手中有兵,卻不是自己能做主的。”

洛妍不由頭疼的歎了口氣,大燕律上雖然注明了官製、品級與權限,但實的虛的,能做主的不能做主的,哪裏看得出道道來?

慕容謙翻了翻洛妍帶的那些邸報,大多是類似的問題,看來她雖然記熟了大燕律,這人事背後的東西卻不是可以無師自通的,自己卻又沒那個時間,想了一想便道:“我手下有個掌書記,對政事十分通達,不如我找了他來,正好這三層還有間空艙房,倒是收拾得很幹淨,也有這樣的大案幾,他每天到那間房裏給你講解這些邸報如何?”

洛妍眼睛頓時就亮了,忙點頭。慕容謙見她這幾天眼睛都熬紅了,不由有些心疼,軟言道:“這些事情其實不用急,接觸多了自然便知道,今天你回去好好休息,明日就讓姚書記來給你講,比自己看要透徹百倍。”

慕容謙看她垂頭喪氣的模樣,忍不住笑道:“你從前全不關心這些,如今才幾天,就能在邸報裏發現這些問題,已是很了不起了!再有人指點,必然事半功倍。”洛妍這才高高興興的喝了茶,轉身回了自己艙房。

第二天辰時不到,果然便有女衛來通報,姚書記已經在三層最頂頭的房間裏等她。洛妍帶了李媽媽和青青兩個過去。隻見那艙房比慕容謙的隻略小些,格局卻是一樣,高高的案幾後麵,站著一個白袍儒巾的年輕人,看去也就是二十多歲,容長白淨的麵孔,看起來神清骨秀,竟是不折不扣的美男子一枚,雖然風流不及杜宇辰,清貴不及慕容謙,但氣度沉穩,神情從容,看起來十二分的順眼。

洛妍不由有些小小的驚喜——原以為精通政事的這“姚書記”必然是後世的師爺麵孔,沒想到該師爺竟是少年版的公孫策!

見洛妍進來,這姚書記先施一禮道:“下官姚初凡見過公主。”

洛妍忙道:“姚書記不必多禮,在這屋裏,你是先生我是學生,還望姚書記多加指點。”

姚初凡隻微笑道了句:“不敢當先生二字,能與公主討論,是下官的榮幸。”洛妍坐在案幾前一張墊了皮褥的椅子上,又再三請姚初凡坐下。姚初凡遂也不再客氣,與洛妍隔幾而坐,洛妍便把邸報都給了他,請他一張張講解。

這姚初凡年紀雖輕,對政務人事卻當真精通無比,律法賦稅軍務亦無阻礙,記性更是出眾,邸報上一條條消息都給洛妍剖析得清清楚楚,又把上麵涉及較多到的一些朝廷大員的背景、性格也介紹了一遍,偶爾也講兩個相關的笑話傳聞,洛妍隻聽到兩眼放光,就如醍醐灌頂了一般,幾天來滿腦子的漿糊頓時被變成了一份份碼放齊整的資料……

這一講,便是近兩個時辰,直到慕容謙過來請姚初凡一起去進午食,洛妍才驚覺一個上午已經過去,李媽媽已經熬得兩眼無光,心下頓時歉疚,忙先向慕容謙道謝,又謝了姚初凡,才拉了李媽媽回房。

下午,陪聽的人就換了天珠和青青,隻是講到半個時辰,洛妍便會主動歇上一歇,讓天珠去小廚房裏拿些熱茶點心來,隨意聊上一刻,再讓姚初凡接著講解。

洛妍本來就是開朗隨和的性子,姚初凡亦是不拘小節,談到朝政人事,兩人態度又多契合,這樣講了三天,兩人固然已經像是熟識多年的好友,連天珠與青青也隨意起來,經常也問姚初凡一些自己不解的問題。青青多問的是軍事,天珠卻對賦稅民生極為關注。

講到第四天上,洛妍自己已經能把邸報背後的道道看得基本明白,便又開始詢問朝中目前各省、部、監主事官員的背景與偏向,朝廷目前最關注的問題,軍隊的分布,京城內外的軍事防務,以及武官權力、派係。

姚初凡一麵講解,一麵便思量:公主還是真是天生皇家人,這幾個問題,分明已是政局的真正要害。隻是講到數月前調回京都任禦林衛千騎大將軍、如今正在船上的那位澹台揚飛時,公主突然便低頭不語,姚初凡何等警醒的人物,立刻便看出那兩個丫頭臉上分明也有些古怪,忙把接下來的話都咽到了肚子裏。

洛妍自然也察覺了姚初凡立刻換了話題,心裏不由苦笑:“我的表現真的有那麽明顯嗎?”心裏又有些疑惑,他之前在河西軍中軍功卓著,邸報上都提到過兩回嘉獎,自己都越過不問了;但父皇為何突然把他調回到禦林衛來?一般不是禦林衛出來的到各軍中任職麽?隻是舌頭打結,無論如何也不能把那個名字說出口,隻好作罷。

剛剛又問了兩個問題,卻見艙門一開,竟是慕容謙搖著輪椅進來了,洛妍看看天時,似乎離午時還早,慕容謙卻開門見山道:“午後船就會到長河,東永郡公在長河有好大座園子,我想在那裏休整一天,後日再出發。”

洛妍在記憶裏搜索半天,不由一愣:東永郡公慕容冕,不是皇室裏,乃至全大燕最著名頑主麽?

第53章 富貴從來惹人羨

比起揚州這種傳統名城,靠著隋代大運河開通而興盛起來的長河,隻能算是一個年輕的新貴。不過,在燕太祖以下數代大燕皇帝的經營下,京杭大運河比往昔的那條河道更深廣、航運更繁忙,而長河也就日益興盛起來。

洛妍坐在馬車裏,不時掀起簾子向外打量,這是她十餘日來第一次下船,一沾地便覺得大地搖晃。好在東永郡公的馬車甚是舒適,給她與二哥準備的兩輛馬車更是猶如兩棟移動的房屋,車廂中部開門,踏著軟幾上車,隻見車廂裏鋪著雪白的毛毯,四壁包著花色雅致的軟墊,靠後是一張軟榻,又設了一幾兩凳,幾個墊子,並沒有刻意的奢華,卻舒適方便之極。洛妍本來隻帶了青青和李媽媽在身邊,看了這規模,又招手叫了天珠、小蒙上來,仍覺寬敞。

小蒙便嘖嘖稱奇,一刻不停的往外麵看。洛妍靠在軟榻上,後麵恰恰也有一麵不大不小的後窗,拉開紗簾,便可以將外麵的街市看個清楚。就聽小蒙驚叫:“呀,那不就是米市!”“這麽多馬,莫不是到了馬市邊上?”

洛妍問道:“那畫的老頭兒卻是誰?”小蒙撓撓頭,也不明所以,半天道:“我隻知道他叫肯爺爺,具體卻也不清楚。”洛妍不由撲倒在軟榻上默默的磨牙。

馬車穩穩當當又走了半個時辰,穿過鬧市,到了一片清靜的街麵,又轉了幾個彎,才到了一處粉牆青瓦的宅子,看著隻覺幹淨雅致。朱紅的大門洞開,一個清瘦的中年男子已帶著幾位男女老少,站在大門之外迎接,一幹仆眾,拿著掃帚等物恭恭敬敬的列了兩隊,洛妍心裏不由稱奇:這就是閑園?看這風格清雅、主仆持禮的樣子,哪裏像是著名的玩樂窩?

洛妍前麵的那輛馬車一停,有仆人立刻送上了軟凳,侍衛便去開了車門,慕容謙笑微微的扶著侍衛的手從車裏邁出,隨即有侍衛推來了輪椅。

那中年人快步走了上來,行了一個常禮,笑道:“鄴王殿下,可算把你盼來了。”

慕容謙忙欠身示意:“王叔客氣,小王不敢當。”

隻聽腳步聲響,一個玄色的身影也來到慕容謙背後,向中年男子行禮:“見過東永郡公!”慕容冕早已笑容滿麵:“久仰世子英名。”

洛妍默默的看著這個身影,指甲已陷入掌心,心裏卻在不斷提醒自己:“你要習慣看見他,你要習慣聽見他……”眼見青青已去開門,心裏知道,大燕不似大理,沒有女子不得拋頭露麵的風俗,隻得閉上眼默念了幾句“鎮定!鎮定!”又理了理頭發,好容易才走到門口,一咬牙扶著青青的手便跳到了車下。

似乎坐船的錯覺還沒有過去,腳一沾地,洛妍更覺得地麵晃動得厲害,腳下就是一軟,好在青青眼快,一把就攙住了她。

慕容冕已經走了過來,微笑道:“見過平安公主。”

慕容洛妍忙還了個半禮:“打擾王叔了。”

慕容冕不由哈哈大笑:“求之不得,隻一條,公主必得給我這個閑院也留下一首好詞才是。”

洛妍這下腳是真的軟了,死死抓住了青青的手才沒摔倒。正混亂中,突然又覺得兩道如有實質眼光落在自己身上,心裏知道是誰,卻更是頭也不敢抬。

好在一位四十來歲的夫人帶著一位女孩兒已笑盈盈走了過來,彼此見禮,才知道是東永郡公的夫人李氏與小姐睿兒。那李氏相貌甚美,卻又性子爽朗,睿兒論相貌似不及乃母,也是個大大方方的漂亮姑娘,兩人親熱的帶著洛妍往裏走。洛妍乘著人多,鼓足勇氣偷偷挑眼往那邊看了看,卻正遇上一雙幽深的眼睛,似黑洞般深不可測,洛妍心裏一顫,再也不敢抬頭。

到了門裏,卻有三頂青色小轎抬了過來,洛妍自然上了頭一頂,那轎子看著普通,坐起來卻分外平穩,直過了一刻多鍾才放下,卻是直接到了一處精致的院落外,上書“聽雨樓”。

李氏過來親自扶了洛妍,洛妍雖然不喜歡與陌生人如此親近,但也隻得回握住她的手,一起往院子裏去。卻見這院子也是平常的布局,外設小廳,越過後是兩麵回廊的院子,東西廂房,又有三間北房,院中一座小小的假山,每一塊石頭都古雅剔透,更奇的是,院子裏的草木依然鬱鬱蔥蔥,幾從不知名的異花居然還開得絢爛無比。

洛妍不由就多打量了那些花木一眼,李氏笑道:“公主看出來了?因睿兒格外喜歡這些花花草草,所以修院子時,就特地把牆壘高了,又在院子下鋪滿了溫泉的管道,溫泉養不得花,但那熱氣卻能讓地氣溫暖,這院子的花木自然生得格外好些,便是南方的也能活。”

居然給整個院子鋪了天然地熱!難怪一進這院子,便覺得似乎比外麵暖和許多,洛妍頓時歎為觀止。待進了正房,不覺又有點傻眼:這屋子極大,精致齊整固然不必說,屋子東角上竟用石塊壘了一窪小小的泉眼,裏麵熱氣騰騰,泉眼邊又種了叢竹子——這樣的設計,若放在一千年後,自然不算什麽,但此刻出現在眼前,端的是令人咂舌。

李氏便笑道:“這也是睿兒的主意,說冬天就是用溫泉當火龍,屋裏畢竟幹燥,不如直接引一眼在地麵,屋子就常年濕潤了。她那西屋套的暖閣裏,還有一個不小的溫泉池,池邊還種了蘭花,這丫頭別的不愛,就喜歡這些。”

洛妍不由暗暗打量了睿兒幾眼,隻見她笑得溫和親切,心裏盤算:“莫不是穿越的同仁?”

一行人到了東屋套的暖閣裏,隻見這屋子不似正房那邊寬闊,卻是沒用粉牆石地,而是一色磨得水滑的原木,也不見軟榻座椅,隻有一個半米高的木台,上麵搭著柔軟的米色毛毯,並軟墊等物。洛妍心中越發驚疑,李氏道:“這是仿著當年飛公主的樣式坐的,睿兒隻圖這份鬆快,我也覺得比椅子坐著省力。”

洛妍心裏微微一動,東永郡公就是飛公主親弟弟那一支傳下來的,說起來也不過兩三代,難怪他家的東西總讓人覺得眼熟……

回頭一看,李媽媽、天珠幾個站在地上,臉上都略有倦色,心裏正在思量。睿兒已輕聲道:“這位媽媽和幾個姐姐一路疲乏,不如去我丫頭的房裏休息片刻?”這話正中洛妍下懷,忙逼著幾個都下去休息了,隻留青青一個在身邊,又讓她也坐下。青青見這府裏的丫頭婆子都端端正正站著,哪裏肯坐?洛妍隻得由她。

眼見日光西斜,有婆子來稟報說,晚宴設在玫瑰閣裏。

坐在轎上,洛妍心裏思量,慕容冕不是外人,今日算是家宴,男女不避,可待會兒若坐在他對麵……隻覺得一顆心已經狂跳起來。

不多時落了轎,青青上來扶她,洛妍暗暗咬了咬牙,麵上鎮定的和李氏、睿兒閑聊,腳下便往裏走,卻連這玫瑰閣到底是什麽樣子也沒注意看,隻是被指著看了院子裏處處盛開的各色玫瑰——自然又是地熱工程的傑作。到了正廳中,隻見果然隻有一張圓團團的大桌子,慕容冕、慕容謙,並兩個年輕男子已落座,卻不見澹台揚飛的身影。

洛妍心裏一陣茫然,才驚覺,自己雖然怕見他,卻似乎還是想見他的,慕容冕自然站起來客氣了幾句,洛妍也答了兩句,卻自己也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麽,隻靠著李氏就坐下了。慕容謙心裏歎氣,又覺得幸虧澹台揚飛找個借口便走了,不然這頓飯非吃出點意外來不可。

直到桌麵上陸續上了冷盤,洛妍心裏才真正鎮定下來,心知他定是托辭走了,一麵按下心裏亂紛紛的思緒,一麵便注意這桌上的菜色——果然也是別出心裁,從拔絲蘋果,到玫瑰醬鵝肝,樣樣漂亮新奇。洛妍便嚐了一口鵝肝,竟是十分地道,柔滑濃香,如巧克力般入口即溶,還配著十分正宗的烤麵包片。洛妍隻滿口都是一股無比親切的味道,簡直感動得眼淚都要下來了。

李氏此刻卻在暗暗稱奇:鵝肝是閑園最出名的菜色之一,原因無他,天下獨此一份耳,因為從鵝的喂養到烹飪的手法,都必須嚴格遵循飛公主留下的那套規矩。從前外麵的酒樓雖然也有這道菜,但飛公主走後,她的那整套人馬也漸漸散失,如今除了閑園,誰還有工夫為一道菜下如此力氣?這幾十年來,吃過鵝肝的人已極少,許多皇室貴人在閑園吃這道菜時也不知如何下嘴,這平安公主卻顯然吃得輕車熟路,而且表情欣賞……

慕容冕笑道:“公主覺得這道菜如何?”洛妍點頭,發自內心的道:“此味簡直不應在此世間。”

慕容冕笑得眼睛都看不見了:“公主果然是我閑園的知音,我卻還有一個不情之請。”

第54章 一曲金縷驚四座

看著廳裏突然擺上的條幾,又魔法般鋪好了筆墨紙硯,洛妍隻覺得欲哭無淚:為啥想清清靜靜吃頓飯,就這麽難捏?難道抄襲這事兒,一旦開了頭就真的打不住了麽?她哪裏去找那麽多好詩好詞來對付?

“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素挽,普天一洗。麟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有限春光無限恨,沒來由,短盡英雄氣。暫覓個,柔鄉避。東君輕薄知何意?盡年年,愁紅慘綠,添人憔悴。兩鬢飄搖容易白,錯把韶光虛廢。便決計,疏狂休悔。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正是納蘭性德的那首著名的《金縷曲》。

慕容冕早已站在洛妍身後,一字字讀著這詞,隻覺得越讀越驚,到最後“天下事,公等在”一出,不由便癡了。見洛妍罷筆,伸手搶過這張紙,竟是雙手都忍不住顫抖。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忍不住高聲念誦,念到最後,眼角已經微濕。

慕容冕這一生,落地便是無邊富貴,年輕時也曾有些抱負,卻終不得展,索性便做了一個天下最愛玩、最會玩的富貴閑人,全心全意沉醉於遊樂。但每每閑時,心中自然常有自嘲,也常有自傲,卻從未想過,會有一首詞,將他一生的心跡,寫得如此透徹……念了兩遍,隻覺得既想哭又想笑,大步回到桌前,將滿杯酒一口喝下,又連喝了兩杯,這才慢慢抑住胸中的激動。

始作俑者洛妍此時已坐回桌旁,眼觀鼻鼻觀心,碎碎念:“介,就是千古名篇的魅力,跟我無關,跟我無關。”隻覺得四麵八方都是驚詫的目光,不由比在高府觀瀾閣裏更覺坐立不安。

卻聽慕容冕高聲笑道:“以後我這裏不叫閑園了,就叫柔鄉!多謝公主賜名!”

洛妍一張臉紅得都要燒起來了,眼睛盯著腳下,直想找條縫好鑽進去,可找了半天,呃,還是沒找到……正不知如何是好,就聽慕容謙笑道:“王叔太給平安麵子了,她也就是學著別人胡亂謅了幾句,恰好和了王叔的心意,你要再這樣誇她,我看她就要鑽到桌子底下去了。”

眾人一看,洛妍果然低著頭,卻露了一對紅通通的耳朵在外麵,不由都笑了起來,李氏就拍著她的手道:“有什麽不好意思的,我家郡公就是這急脾氣。莫被他嚇著了。”

李氏是讀過書的,自然也驚詫於洛妍的“才華”,但此刻見她羞窘,一副小女兒模樣,不由又生了幾分憐惜,忙插科打諢跟她說點閑話,那邊慕容謙也極力扯開話頭,洛妍這才慢慢自在了些。

慕容冕自是找人將洛妍的字跡收好,見熱菜已上齊,心裏暗暗得意:有了這一首詞,他的“閑園”,不對,他的“柔鄉”自會留名千古!也算這輩子沒有白白玩樂,對洛妍更是感激,不由笑道:“公主留詞,我也無甚可以回報,隻是在上都還有一座小小的園子,不如就送給公主吧。”

慕容冕忙道:“殿下盡管吩咐。”

慕容謙微笑:“王叔想也知道,平安回京便要開府,因她三年前去了大理,原來使喚的舊人已經七零八落,要開府一時哪裏去找那麽多可靠的下人?我這一路過來,見這園裏的人都進退有度,所以我也就厚著臉皮,替平安向王叔討幾個下人,也無須能幹出眾,隻要踏實可靠就好,隻是時間卻有些緊,我想後日一早便跟我們一起上船才好。”

慕容冕不由一驚,他雖是閑人,卻不是笨人,腦子微微一轉,便明白了慕容謙的意思:洛妍這一回去開府,自然要人,但若在京中買人,隻怕無論如何都難得幹淨。若是從他這裏帶人回京,別的不說,起碼可靠——他一個享樂的公爺,誰會閑到往他家安釘子?隻是這樣一來,卻坐實了自己跟他們親近,以後……也罷,“天下事,公等在”,他從來不沾朝政,送侄女兒幾個下人也是平常,有什麽值得害怕的?就是有風險,自己又不是沒有退路?衝今天這首詞,這風險也值得一擔!

心中計議已定,笑道:“這有何難?殿下放心,明日我就會準備好!”

慕容謙心裏微微鬆了口氣——他自打給慕容冕送信,說想來他的閑園一觀,心裏打的就是這主意,本來還擔心這老滑頭給他打馬虎眼,沒想到洛妍倒寫出這樣一首妙詞,想來郡公準備下人時,更會多用心思。

突然間,心裏又是微微一動:洛妍一直求他找個地方把梅子放了,讓她能平安過完下半輩子,這卻又是最合適的地方!見慕容冕坐下,遂輕聲道:“還有一件小事,公主身邊有個丫頭因生了病,不好繼續服侍公主,公主又憐惜她,就想把她送到莊子上,王叔也知道,我們回京隻怕凡事都不方便,就不知王叔這裏可有合適的地方?這丫頭隻是得了病,眼下需要養一養,以後她若不樂意自己要走或嫁人,王叔都由她就是。”

慕容冕先是皺眉,聽到後來說是可以由那丫頭自己走掉,大約是不打緊的人,這才笑道:“小事一樁耳,那丫頭可是還在船上?明日一早,你派個侍衛帶著我的下人上船接了她,一輛車直接送到鄉下就是。”

慕容謙聽他說得如此上路,笑吟吟的敬了他一杯:“一切就有勞王叔了。”

這一頓飯直吃得賓主盡興,飯後,李氏便領著洛妍去了給她準備的住處,是一處極精致極舒適的小院,雖然不比聽雨樓那般別出心裁,但論到陳設布置,卻無論是洛妍自己的住處,還是相府的客院,都有所不及。最讓洛妍喜歡的卻還是暖閣裏那個溫泉池,等李氏走後,她立刻美美的泡了個溫泉浴。

這閑園的早飯是分了三個食盒拿進來的,一盒是各色的精致點心,一盒是兩碗粥兩碗湯,還有一盒是各色清爽小菜。洛妍一夜好夢,早上神清氣爽,胃口竟也好了三分,喝了一碗粥,一份湯水,又吃了個銀絲卷才罷。剩下的便讓天珠幾個分了吃。李媽媽自是老懷大慰,深覺以前公主胃口不好,都是因為廚子手藝太差!

這邊李媽媽正盤算著怎麽去找個好廚子,突然門簾一挑,一個侍衛衝了進來:“殿下請公主趕緊去他那裏一趟。”

洛妍一驚,二哥還沒有讓人這麽著急的來找過她,不敢耽誤,帶著青青便跟在侍衛後麵跑了出去。

一路急行,洛妍心裏已想了七八個可能,越想越是害怕,好在慕容謙所住的地方也不甚遠,沒多久就進了他的院子,又被領進房中。

隻見慕容謙臉色肅穆,一見洛妍,也不多說,便將手裏的一個香囊遞給了她:“你看看是否認識這個東西?”

洛妍剛接過香囊,便覺一股羊臊味撲鼻,忍不住皺眉,又仔細看了看這香囊,是一個極精致的墨綠底銀絲繡梅花的香囊,看上去似乎已用了很久,裏麵略有些黃色的極細的粉末,卻隻剩了個底。看著眼熟無比,想了半日,才突然醒覺,這是她很久以前給身邊幾個丫頭的東西,繡梅花的——是梅子的!那這粉末,自然就是那迷心散!梅子大概就是用這個香囊裝著迷心散帶在身上?難怪那時自己總覺得她身上都有一股羊味,隻是,為什麽……

洛妍驀地抬起頭來:“梅子出什麽事情了?”

慕容謙眉頭深鎖,默然看著洛妍,洛妍心裏隱隱猜到了答案,忍不住寒戰了一下,終於還是咬牙問:“為什麽?是誰?”

慕容謙心裏微微歎息,麵上卻隻淡然道:“像是自己,用的是身上的汗巾子,侍衛也沒有聽到別的動靜,隻一樣奇怪,她手裏緊緊的攥著這個香囊。”

洛妍腦子裏突然出現了一幕:因過年,自己特意讓針線局做了四個香囊給她們,梅子接過香囊時那愛不釋手的樣子似乎就在眼前……沒想到,她竟會用這個來裝害自己的藥,更沒想到她死的時候會緊緊的握住這個香囊!不知道那一刻,她在想什麽,可自己,的確從來沒有想過要她死,她隻想讓梅子能找個地方平平安安的活下去……

慕容謙淡淡的道:“我原是想帶她回京城的,好歹也是個人證。但一來你求過我幾次,二來以她的身份,作證隻怕也無人肯信,所以前日我便讓她給我寫了份供詞,不過是用來做個案底。她倒是寫了好幾張,我下船前去她那裏收供詞時,看她神色還平靜;其實我昨天已求了王叔,一早就準備把她接到王叔鄉下的莊子裏,以後她或者務農或者嫁人或者自己找別的出路都可以,沒想到打開門卻看見……讓人看過,就是今天早上,大概也就差了一兩個時辰。”

這一天,洛妍隻覺得心神不屬,李氏和睿兒都看出她有些恍惚,卻以為大概是一路奔波累著了,也不敢多吵她,隻留下一些新奇的玩意兒便告退了。洛妍自知有些失禮,卻也無可解釋。拿起她們留的東西看了一眼,不由啞然失笑:裏麵赫然有個魔方!

洛妍拿了魔方擺弄了半日,卻也沒弄出名堂來——上輩子她就從來沒玩會過這玩意兒!正無可奈何,突然門簾挑起,有侍衛急衝衝的前來傳話,說是殿下有請。

第55章 忽有驟變生肘腋

看著滿滿當當站了一院子的男女老少,洛妍不由回頭去看慕容謙:這就是他向東永郡公要的“幾個下人”?

慕容一臉無辜的微笑:“我也沒想到王叔會這麽客氣。”

就有一個管事模樣的人上來施了一禮:“小的是來福,郡公爺指給公主仆從一百零三人,小的是管事,這是名冊,請公主過目。”便雙手過頂,舉上了一卷名冊。

洛妍聽見“來福”二字撐不住便想笑,聽見“一百零三”這個數字不由又吃驚,青青便接過了那名冊,又問洛妍:“可要一一點名?”

洛妍搖了搖頭,對來福道:“你就告訴我,丫鬟、婆子、外院的仆從各有多少,分別能做什麽,按照分類上來給我看一眼就好了。”

來福點頭,也不看名冊,就站直身子大聲道:“大門門房六名,迎客六名、二門婆子六名、門廳茶水四名……”下麵便一撥一撥的上來叩頭,最多的卻是後院的灑掃婆子和小丫頭子,每個人都收拾得幹淨齊整,靜心屏氣,進止有度,洛妍心裏不由也十分滿意。

來福點完名,又低聲回道:“稟公主,這裏一百零三人一多半是家生子,都是成家撥來的,另外一些是沒有家人又賣了死簽的,也好安心為公主做事。您看這些人可否使得?”

洛妍點頭,慕容謙就轉頭對侍衛道:“去按人數拿封兒來。”過了片刻,那侍衛果然拿出一百多個封兒,來福卻是單獨的一個大封,眾人一一上來領賞叩頭。慕容謙便道:“大家都是東永郡公看重的人,才會讓你們來跟著公主。平安公主是我大燕最尊貴的公主,此次回京開府,你們就是第一撥服侍公主的老人,以後公主府是什麽規製也不難想像,隻要你們認真做事,忠心事主,以後自然有大好前途。”

隻見下麵雖然安靜,不少人眼裏卻流露出熱切的神色,慕容謙笑得越發溫暖如春:“自然,如果你們想偷奸耍滑,或是起了那些不該起的念頭,公主仁慈,我卻是眼裏容不得沙子的,想試試大燕情報局的手段的人,不妨盡管試上一試,我必定不會讓諸位失望。”

她這邊一時兒喜一時兒愁的,那邊慕容謙早已開始安排眾位仆從上船的事情,不多時院子裏已走得幹幹淨淨,待那來福也退下後,洛妍忍不住歎氣:“二哥,你要是不幫我,我什麽都不會怎麽辦?”

慕容謙笑道:“這有什麽難?路上有這樣的事情,自然是我來幫你打點,到上都我那府裏還有現成的管家,我派兩個能幹的來幫你。”洛妍頓時喜笑顏開,一時又愁道:“今天還要一起吃晚飯麽?我怕王叔又讓我寫詩,就算不寫,他老提這事兒,我也吃不痛快!”

慕容謙見她嘟著嘴為難的樣子,竟依然和小時候還是一個樣,不由心都軟了,什麽要求不能答應?便點頭道:“晚上我讓王叔陪我們吃,女眷單獨開席可好?”

洛妍含笑點頭,隻是想到慕容謙話裏那“我們”兩字,心裏不由又是黯然。

晚上果然便是李氏與睿兒來陪她吃飯,就在洛妍院子裏上了一桌精致的席麵,三人說笑了一回,洛妍又細細品嚐了兩道這閑園的名菜:脆皮乳豬、鬆鼠鮭魚,果然美味,那鬆鼠鮭魚,竟比洛妍以前在蘇州得月樓吃的還要美味三分。

一時飯畢,洛妍留兩人喝茶,她們喝了幾口便要告辭,隻讓洛妍早些休息,明日一早還要登船。臨走,李氏卻又拿了一支鑲金剛石的鐲子塞到她手裏,笑道:“這是我自己的一點心意。”

洛妍一眼溜去,這鐲子一圈鑲著黃豆大的鑽石,中間一顆粉鑽更是有小指頭大小,如何不知道這隻怕都能買下好幾個莊子了,忙想還給李氏:“這等重禮,洛妍如何承受得起?”李氏笑道:“今年冬天我們也未必能去京城,這個鐲子就算我為公主添妝了,公主莫不是嫌不好?”

添妝?誰說她要成親了?洛妍大腦有點當機,李氏卻已笑盈盈的走了。洛妍忙跟上去送她們到了門口,回屋時還是一頭霧水,抬頭卻發現青青沒在,一問天珠,才知道剛才慕容謙那邊的侍衛來找她,說是殿下有事單獨吩咐。

洛妍不由暗自思量:二哥那邊難道又出什麽事了?正有些不安,門簾一卷,雪清大步走了進來,臉上略帶了急色道:“剛才二殿下帶了青青姑娘急急忙忙的去了外院,請公主也馬上過去。”

洛妍在閑院住了一天,雖然也被領著看了幾處景致,卻出門就是坐轎,這時才覺得閑園甚大,假山飛瀑、花牆樹廊,景致宜人,難得處處都燭籠高懸,越發顯得流光溢彩。但往外越走,路竟是越偏,前麵又是一片梅林,洛妍卻微覺奇怪:好好的地方,為什麽總有一絲異味飄**?又見那林子黑黝黝的,忍不住問道:“還要走多久?”

雪清腳下微微放慢,回頭笑道:“出了這片梅林就到了。”她這一慢,那絲異味竟是更加明顯,電閃火光之間,洛妍突然明白了這熟悉的味道是什麽——迷心散!便覺得腦子轟然一響,全身毛孔都炸起了疙瘩,一些細碎的片段頓時在腦中穿成了一條線!眼見那梅林就在眼前,洛妍突然停步道:“哎呀,我忘了!”

雪清回過身來,腰上的刀鞘微微一晃,笑吟吟道:“公主忘記什麽了?”

洛妍跺腳道:“今天早上,二哥給了我一個香囊,說說是我以前的丫頭梅子留下來的,讓我好好看看,我剛才吃飯前才發現那香囊的夾層裏有兩張薄薄的絹布,上麵用血密密寫滿了東西,我暈血,看不得那玩意兒,隻看清了供詞兩個字,正要拿給二哥看,你來得急,我就忘記了。青青也說,一定要給二哥看看呢。”

雪清看著她,目光閃爍不定,洛妍忙道:“這路好遠,要不,雪清,你去幫我取來吧?我放在……哎呀,是青青幫我放的,我隻記得地方,說給天珠,她卻未必找得到。看來還得我和你一起去取!”

說著便嘟囔著抱怨兩句,不情不願的往回走,雪清微一遲疑,也跟了上來,緊緊挨著洛妍而行,一麵道:“什麽供詞?”

洛妍笑道:“我哪裏知道,看了一眼就暈,要不待會兒你讀給我聽?不行,青青說,是極重要的東西,隻能給二殿下看呢。”

雪清道:“青青也古怪,一個香囊既然要殿下看,為何又要藏起來?怎麽說還找不到?!”聲音已微微尖銳。

洛妍道:“這你就不知道了,那個香囊,我身邊四個丫頭原是一人一個,花色卻都不一樣,一看便知道是誰的,我其實也不是怕天珠找不到,隻是她一看,必然便知道是誰的東西。她們幾個丫頭感情最要好,這梅子卻……生了重病被送走了,若是讓天珠看見我們藏起了梅子的東西,隻怕會多想,沒辦法,隻好自己走這一趟了。”說著便絮絮的跟雪清說當年那香囊是如何得來,有什麽奇特之處。

雪清默然不語,呼吸卻似乎越來越沉重,洛妍心頭越來越恐慌,臉上幾乎已經繃不住那笑容了。剛過了一處轉彎,突然間,隻見迎麵走來一個熟悉的身影——是雪明!

洛妍隻覺雪清在身後似乎挨得更近了些,自己背後的毛孔已不由自主的炸起,突然便想起青青說的那殺氣的感應,心中顫栗,忍不住停住腳步對雪明道:“你那天跟我說的澹台將軍的那件事情,我會認真考慮的。”

雪明一怔,又看了雪清一眼,垂眸淡然道:“多謝公主。”

洛妍點點頭,不緊不慢的從雪明身邊走過,隻覺得背後已經被冷汗浸透,夜風一吹,雙手不由自主的顫抖起來。

剛剛越過雪明一步,突然間隻覺得背後風聲響動,就聽雪明低聲喝了個“跑!”隨即便響起了刀劍出鞘的聲音。洛妍再也顧不得別的,頭也不回撒腿就跑,一麵高聲叫喊:“來人啊!有刺客!”才叫了一聲,嗓子便啞了似的發不了力。

當下也不辨道路,沿著這條小路一路狂奔,耳中似乎便聽到背後有幾句悶響,一聲慘叫,似乎又有腳步聲追了上來,隻覺頭發倒立、一顆心就要跳出腔子,猛然眼前一黑,已經被人整個的抱住,洛妍頓時尖叫起來,卻聽一個熟悉的聲音道:“是我,洛洛!是我!別怕,是我!”正是澹台揚飛的聲音。

洛妍伸手緊緊的抱住他,全身顫抖,想狂喜尖叫,又想放聲大哭,突然想起身後,忙叫道:“雪明!雪明還在後麵!”隻聽他悶悶的說了句“知道了”,身子似乎已被抱起,幾下起伏,卻突然一動也不動了。

洛妍一怔,忙扭頭去看,隻見慘淡的月光下,雪清一臉血汙的倒在地上,雪明卻半坐半靠在一塊石頭上,右腹上部深深的插著一把尖刀,臉色雪白,此刻卻抬頭微笑道:“看來公主無恙,將軍,雪明幸不辱命。”

第56章 此恨綿綿無絕期

洛妍隻覺得腦中頓時一片空白,不知怎麽的,就掙開了澹台的雙臂,衝到雪明麵前,看那鮮血從她的腹部湧出,已經把她的衣服浸透,想幫她止血,卻不知道該怎麽下手,忍不住回頭哭叫道:“快去叫人啊!叫大夫來!”

澹台揚飛慢慢蹲下身子,默默的搖了搖頭,洛妍心裏一涼,看看雪明微笑的分明是了悟的臉,隻覺得內疚就如一把尖刀般刺入了自己的心髒——她明明知道雪清功夫高,還帶著武器,雪明卻是空手,可是,那時自己太害怕了,隻想給雪明一個暗示,想著她或許可以打雪清一個措手不及……但顯然,雪明選擇了同歸於盡的慘烈方式。

如果,如果自己在雪清來叫自己的時候就多想一想,而不是盲目跟著跑出去;如果自己能早點領悟到梅子臨死前給自己發出的警示,聞出雪清身上的異味就是迷心散;如果自己能膽子再大一點,再多撐一會兒,往回多走幾步,說不定就能遇見他了,他功夫那麽好,一定不會像雪明這樣被傷到……

雪明笑著咳了幾聲,歎道:“不成了,我們上過戰場的都知道,肝被戳中了神仙也活不了,公主別內疚,我出手不是因為你的那句話,而是感覺到雪清已經動了殺心,如果公主不警告我,她一樣會先殺了我再殺你!說不定就得逞了。”

澹台卻輕聲道:“雪明,你還有什麽心願沒有?”

雪明看了看澹台揚飛,眼中閃爍出奇異的光彩,微笑道:“將軍,是你讓我來保護公主的,為完成將軍的任務而死,是我的榮幸。如果可以,能不能請你把當年救我用的那把刀放進我的棺木?雪明死而無憾。”

洛妍微微一怔,隨即心中更是絞痛:雪明原來和自己一樣!不同的是,她還能看見這個男人,但雪明卻隻能和他的刀一起長眠地下……為了救她!隻是為了救她!

澹台沉聲道:“雪明,你是我遇見過的最好的部下,救你,是我這輩子做得最正確的事情。”

雪明的臉上浮現出異樣的紅暈,默默看著澹台揚飛,突然想起什麽似的,眼睛轉向洛妍:“我其實一直隻想問公主,為什麽你可以主動跟別人一起嫁給那個大理人,可是對將軍,卻會因為他娶了側妃就怨恨他?我想請求你,以後不要再怨恨將軍,對他好一點,你不知道他心裏有多苦!”

洛妍眼前一片模糊,點頭道:“雪明,我答應你,我不會怨恨他,其實我從來都沒有怨恨他,隻是不知道該怎麽辦,你相信我,我會對他好,我答應你,我答應你,我答應你!”

此刻,她隻覺得胸口的疼痛已經無法忍受,恨不得就此暈過去,偏偏卻又清醒無比,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澹台揚飛輕輕握住了雪明伸出來的一隻手,小心翼翼的把她抱在懷裏,眼睜睜的看著雪明開始抽搐,然後帶著微笑,在他懷裏吐出了最後一口氣。

四周不知什麽時候起已圍上了好幾個人,似乎有人在跟她說話,但她聽不明白他們在說什麽,隻看著澹台慢慢合上雪明的眼睛,然後抬起頭,深深的看進自己眼裏。

就好像胸口有什麽東西突然斷了,洛妍隻覺得喉頭一緊,一口熱熱的東西就吐了出來,隨即便陷入一片黑暗。

……

洛妍夢見自己在奔跑,在一片密密麻麻的寫字樓之間奔跑,她有個重要的會議要報道,可她卻怎麽也找不到開會的那棟樓,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會議開幕的時間就要到了,她絕望的抬頭,卻看見那些大樓轟然倒塌,無數碎片向她壓來……

洛妍一聲驚叫,騰的坐了起來,突然看見床邊有人也猛的抬起了頭,是他!

澹台揚飛久久的凝視著她,洛妍隻覺得那點僥幸轟然碎成粉末,悲從中來,拉過被子捂著臉,淚水片刻就濡濕了一片。

她隻是一個普通人,如何能承受得起一條人命的犧牲?雖然梅子也因為她的事情而死,但那畢竟那是間接的,聽說的,她有理由可以推卸責任的;可是雪明,卻是為了保護她,為了她的那句話,就這樣死在她的麵前,而她之前,還那樣毫不猶豫的就趕走了雪明,每次看見雪明都沒有給過她一點好臉色,一心認為雪明就是個忘恩負義的人……她曾經以為世界上最痛苦的事情,莫過於自己愛的人根本不愛她,後來又覺得,最痛苦的應該是明明相愛,卻不能在一起,誰知道居然還有一種心情,可以比絕望更讓人痛,那就是悔恨,沒有理由開脫,沒有辦法挽回的悔和恨!

突然間,洛妍耳邊響起了一個哭聲:“都是我的錯!公主你別哭了,你罵我吧!二殿下說了那麽多次,要我寸步不離的跟著你,可我居然什麽都沒想就跟著一個侍衛跑了!如果不是路上遇見了澹台將軍,我都根本沒想過這事情有什麽不對!如果我不是這麽笨,雪明姐姐就絕對不會死!公主也不會這麽傷心!都是我的錯,我該死!我才該死!”

這悲痛的哭聲讓洛妍不由慢慢止了淚,她拉開被子,隻見青青跪在地上,一張小臉已經哭得腫了起來,一邊說一邊梆梆的磕頭,眼見額頭已經流血……洛妍驚叫一聲,跳下床,一把拉起了青青,急道:“你幹什麽呀?這個事情怎麽能怪你!”

青青哭著抱住了她:“我是負責保護公主安全的人,不怪我怪誰?”洛妍摟著青青,兩個人抱頭痛哭。但這出聲的痛哭似乎像打開了一個閘口,有什麽東西也隨著眼淚流了出去,讓人漸漸覺得胸口不再那麽透不過氣來。

“好了,青青你還不把你家公主扶回去!”是二哥的聲音,洛妍不由一驚,趕緊自己爬上了床,鑽進了被子。這才看見慕容謙又好氣又好笑又有些難過的臉:“洛洛,你是不是想讓二哥內疚死?”

洛妍不由困惑的望著他,慕容謙歎了口氣:“你也知道你二哥是做什麽的,結果,我身邊跟了十年的兩個侍衛和侍衛隊長,居然就是別人手裏的刀!我真是無能透頂!雪明死了,我當然也很難過,但如果你出了什麽意外,不說我怎麽有臉活下去,以父皇的脾氣,隻怕你的丫頭,這些侍衛,都得殉葬!如今,雪明救了你,也就是救了我,救了大家,可你要還是這麽想不開,那雪明就真真正正是白死了!”

仿佛一盆冷水澆了下來,洛妍隻覺得五內俱焚般痛苦漸漸冷卻了下來,變成了一把橫亙在心口的刀,尖銳而冰冷,提醒她:她一直在想“為什麽死的不是我?”其實並不僅僅是為雪明難過,更是沒有辦法承受讓另一個人,特別還是自己討厭過的人,為救自己而死的事實;卻沒有想過,她真的死了,會給多少人帶來滅頂之災!

洛妍定了定神,才把事情從香囊裏的迷心散說起——梅子知道她對這個味道有多敏感;一直說到對雪明說出那句暗示——因為雪明會奇怪,她明明從來沒讓雪明把這個事情說出口過。說到這裏,心頭不由又是一陣難過,落下淚來。

慕容謙和澹台揚飛對視了一眼,眼裏全是後怕:幸虧洛妍敏感又有急智,幸虧雪明正好路過,不然……若發現的不是雪明倒在血泊裏而是洛妍,這兩個男人都完全不敢想像自己該怎樣麵對這一幕!

梅子,沒想到梅子死之前會留下這樣的暗示,慕容謙長歎了一聲:“我會好好安葬梅子和雪明的,她們都沒有家人了,但東永郡公已經答應我,會每年幫我們去祭拜她們。洛妍你別多想了,清遠說你一直心情鬱結,又傷心過度,才會吐血,再不保重,真的會傷到根本了。你總不能……讓害死梅子和雪明的那幫人稱了心如了意!”

洛妍凜然一驚:二哥說得對,說到底,雪明和梅子的死,她有責任,但真正的罪魁禍首還是那些人!他們為什麽要這樣做?她明明不想和誰爭什麽搶什麽,權勢也好,名聲也好,包括她唯一能愛的這個男人,她都從來沒有想過要去跟人爭。她已經太習慣當一隻鴕鳥,隻是想好好活下去。就算她開始瘋狂學習那些政律人事,想的也不過是要有能力保護身邊的人。可是,為什麽他們就偏偏不肯放過她,一次又一次要置她於死地,讓她背負上這樣沉重的人命!

生平第一次,洛妍覺得有種叫仇恨的東西在自己心裏慢慢拱動,終於破土而出!

第57章 忽聞平地響驚雷

文清遠從洛妍的房間裏走出來,向慕容謙點點頭道:“脈象穩一些了,公主其實就是憂慮太過,心結若能解開,自然就沒事。”

慕容謙閉上眼睛,吐出了一口氣,卻聽身邊的澹台揚飛突然開口道:“阿謙,我已經想過了,我回去就會向皇上請娶洛洛。”

“你準備怎麽娶?”慕容謙冷冷的望著澹台揚飛。是的,他得承認,他曾經一度心軟了,昨天看見澹台幾乎瘋狂了的眼神時——天知道,他聽說雪清居然把洛妍一個人帶出去了的時候有多害怕!所以,當他發現天底下還有一個人比他更害怕的時候,他突然就心軟了,可如果是讓這塊石頭娶洛妍——也不知道洛妍看中他什麽了!

“要不要我幫你算算,你不是隻有一個側妃而已,還有兩個孩子,還有兩個妾室,後麵這些,你告訴洛妍了嗎?”慕容謙如願以償的看見了一張微微發白的臉,心裏不無刻薄的得意。

看著澹台揚飛眼睛裏慢慢湧上的痛苦,慕容謙的快意不由消退了大半:是啊,洛妍在大理出嫁後,當時這塊石頭真的瘋了,安王妃逼他娶親,他就幹脆娶了側妃之後一口氣又納了兩個妾,兩個月後就頭也不回的去了西北。安王爺那樣英雄一世的人物,那段時間也白了頭發。好在這小子命大,怎麽也死不了,最瘋狂的一次帶著一個千人隊深入大漠萬裏剿殺契丹王,居然帶著七百人回來了,還有兩個契丹王爺的頭顱!如果不是因為他,自己大概也不會對洛妍那麽惱怒吧?

慕容謙長歎一聲:“我知道你對你那些妾都沒什麽感情,但孩子總歸是你的,還有那個宇文蘭亭,總不能像妾一樣打發了吧。洛洛的脾氣你知道,她看著刁蠻任性,其實心腸最軟,一個雪明就能讓她傷心成這樣,你怎麽忍心……”

澹台揚飛沉默半響,才抬頭毅然道:“我會處理好的。阿謙,你聽我說,經過這事你也看得出,那些人是不會放過洛洛的,手段比對付你和阿峻更絕。皇上又鐵了心要讓她馬上開府。你想想,這京城裏,除了我,還有誰可以護她周全?我到現在,隻要想到昨天晚上,隻差一點……阿謙,你信我,若是局勢能有平安的那一日,洛妍不想留在我身邊,我絕不會攔她,但現在,就算你殺了我,我也一定要娶她,守著她,不讓任何人動她一根頭發!”

慕容謙閉上雙眼,再也不想說什麽。能說什麽呢?他認識這石頭都二十年了,他若下了決心的事情,隻怕天塌下來也是幹了再說。而且他說得對,他們這次竟動用埋在他身邊十年的釘子,隻為要洛妍的命!洛妍回去就要開府就要成親,與其把她交給別人,倒還不如眼前這個家夥,起碼他不會為了討好太子而害洛妍,別人,但凡有本事有野心的,誰能抗得住儲君的壓力和**?沒本事沒野心的,哪有能力護她?算了,由他們去吧!

門外響起了天珠的聲音:“啟稟殿下,小廚房裏送來了公主的午飯。”

慕容謙瞥了澹台一眼,才道:“知道了,先讓澹台將軍進去說句話把,你們在外麵守著就行了。”

迎著澹台亮如星辰的眼睛,他冷冷的道:“你去跟洛妍說清楚,不過……你可不能……”

澹台一怔,苦笑道:“你把我當什麽人了!”

慕容謙哼了一聲,悶悶的轉動輪椅往外走——把你當什麽人?自然把你當做想把我妹妹吃幹抹淨的人!難道還冤了你小子了?

……

澹台揚飛走進屋子的時候,洛妍正呆呆的望著帳上繡的一枝梅花:自己第一次認識雪明,好像就是在禦花園的梅林邊上吧?那時她才十六歲,已經長得很高,很英氣,自己第一眼就喜歡上了自己的這個侍衛……

“你說什麽?”洛妍目瞪口呆,下意識的掐了自己一把,胳膊上的疼痛,和眼前這男人肯定的眼神告訴她,她沒有做夢。

洛妍突然覺得滑稽無比——經過這一天一夜,大概這世上再也不會有任何事情能嚇到她了吧:近在咫尺的死神,眼睜睜消失的人命,然後,是這個男人告訴自己,他前後已經有了四個老婆兩個孩子!好吧,就算自己從來就沒有準備當第五個,但是……起碼原來她還以為自己是愛上了一個喬峰,怎麽仔細一看,卻是成長版的韋小寶!還能有比這更嚇人的事情嗎?

澹台揚飛坐在離床兩尺多遠的椅子上,頭也不抬悶悶的說:“當時我要去西北,我母親說她隻有我這一個兒子,總不能讓她沒人養老送終,所以我一口氣納了三個……”

“你說這些,跟我有什麽關係?!”洛妍隻覺得一口氣堵在胸口,有疼,也有惱,簡直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阿謙讓我告訴你的。”

“二哥?”洛妍越發覺得荒謬,二哥根本就不願意他靠近自己,怎麽又讓他來說這個?

“還有,我也不想娶宇文蘭亭,是前幾個月我被召回來,太子請我去喝酒,我喝得有點多,不知道怎麽的就弄濕了衣服,太子讓人帶我去找換件衣服,沒想到卻撞見了她也在換衣服,我當時立刻就退了的,但不知怎的,這事就傳了出去,所以……”

洛妍微微一楞:很明顯,這是太子給這傻瓜設了個套,隻怕蘭亭也是被設計了!蘭亭,蘭亭……印象裏她好像還是那個一看見她就黏著她不放的小米團子,可一轉眼,竟已經是,他的側妃……

想到這裏,她閉上眼睛道:“我想休息了,請你出去吧。”

澹台揚飛抬起頭來,“洛洛,你聽我說,等一回京城,我就向皇上求娶你。”

洛妍盯著他,簡直不能相信自己的耳朵:這個男人不是剛剛告訴自己家裏有三個老婆嗎?他腦子是什麽特殊材料做的?

澹台的臉上,沒有表情,眼睛裏也沒有表情。洛妍瞪著他,差點衝口而出的“你瘋了”三個字被咽到了肚子裏,雪明的雪白的臉孔似乎又清楚的出現在眼前,自己答應過她的,不要怨恨他……她長長的歎了口氣:“我真的累了,你讓我休息一會兒。”

“你先把飯吃完再休息。”澹台揚飛認真的道,“文大夫說了,你要好好保養身體!不然,回京之後怎麽開府成親?”

洛妍忍無可忍,抓起枕頭就扔到了他的身上。

從長河再往北,大運河便隻剩下了不到三分之一的路程,車船本以速度見長,慕容謙見天時已寒,隻怕一場大雪下來便會有冰封,更是讓士兵加快速度。

洛妍自打再次上船後,便是努力讓自己多吃一點東西,那天的震驚雖然還沒有完全退去,但想起時,卻總覺得自己像是做了個荒唐到極點的夢:他走的時候,神情居然十分鎮定,好像不過是進來說了句“你吃飯了嗎”而已!

隻是,那個噩夢卻不是如此輕易能夠放到一邊的,每當在甲板上看見那些侍衛的身影,洛妍都會覺得心裏刺痛難忍,提醒她:曾經有一個最喜歡穿戎裝的女子,再也不能出現在侍衛的隊伍裏。

雖然邸報基本都已看完,她卻每天還是會讓姚初凡來給自己上半天的課,一日便詢問起了大燕的交通、書業、印刷、教育、言論等事,這才知道,大燕風氣的確開放,燕太祖曾定下祖製:不可以言殺人。後來雖然有被禦史氣瘋了的皇帝破了這例兩次,但太學、府學、縣學裏的學生平日便要討論國策,酒樓茶肆,也常聞談論國事。

在交通上,燕太祖重修這條大運河外,最重視的工程,就是在全國千縣修通郵路,又專設了郵車快馬,朝廷消息一般四五日內就能到大部分州縣,如今郵路也是商路,大燕商業繁榮,猶勝大理。太祖當年又發明了活字印刷,朝中專設新聞署管邸報印製,傳說開國時一份邸報有厚厚的一疊,但長期下來所費太多,也不似郵路商路那般可為國庫盈利,後來便慢慢變成了這樣薄薄的一冊。

洛妍默默盤算,覺得這開支的確是大問題——就算現代,要養活一張報紙都談何容易,就更別說在這沒有廣告、沒有購買習慣,紙張印刷成本又高得出奇的古代!不然就得像燕太祖那般,有大把的錢往裏砸。

惆悵之餘,她卻漸漸發現,身邊的人裏除了青青變得更加沉默外,李媽媽看自己的眼光似乎也多了些什麽古怪。

青青和自己是一樣的心結,洛妍沒有勇氣跟她談,不過她還是打定主意要問問李媽媽——不能忽視身邊任何異樣,這是用了兩條人命才讓她學會的一課。

這天午後,洛妍便支開了天珠和小蒙,讓青青守在外間,坐在**輕聲問李媽媽:“媽媽,您有什麽話想跟我說?”

李媽媽支吾了半日才道:“我聽說,你這一路上生病,是因為安王世子?”

洛妍一怔:“誰說的?”

李媽媽歎了口氣:“你別管這個,你隻告訴我,是還是不是就好。”

洛妍沉默半響,點了點頭。李媽媽卻拍手歎道:“這可如何使得?這世子哪能做你的駙馬?”

洛妍詫異:李媽媽以前總是沒口子的誇讚他,怎麽現在這麽說,不由脫口而出道:“怎麽?您怕我招閑話?”

洛妍苦笑著低了頭:她什麽時候想過要“對付”那些女人!卻聽李媽媽又道:“尤其是那安王妃,她從小就不喜歡你,你若對世子還是以前那樣,我也不擔心,你自開你的公主府,又不用伺候她,她也未必管得著你,可我才知道,你這次的病,竟是因為他!要知道兩口子在一起不是東風壓倒了西風,就是西風壓倒了東風,公主你從小就是個實心的孩子,對人好起來都是掏心掏肺的,我隻怕你真做了世子妃,會被安王妃拿捏住!”

洛妍震驚:安王妃,澹台揚飛的母親,印象裏那個總是冷著臉的女人,她不喜歡自己?隻聽李媽媽歎氣:“安王妃隻有世子這一個兒子,跟王爺又是那種關係,能是個好婆婆?我在京城的時候就聽說,世子那些妻妾都沒在她手裏落著好,想那宇文蘭心,是她親侄女,尚且如此,她又怎麽會待公主好?”

洛妍想了想,記起安王妃的確與安王不和,傳說似乎是安王在西北的時候找了個女人,後來帶回京城做了外室,她便上門去將那女人打了個稀爛。後來因留下了個兒子,安王便找了那女人的妹妹來帶孩子,卻被安王妃知道,又打上了門去,這次安王卻是留下了親兵保護這宅子的,兩下衝突,打了個熱鬧,曾是轟動京城的大新聞。這次之後,不知怎麽地,安王就在外麵另買了一個院子,索性搬到外麵來住了。想來澹台揚飛從小竟是和冷麵王妃一起,在那個很少看見男主人的王府裏長大,難怪也老冷著臉……安王妃倒是有些現代女強人的氣魄……

見洛妍想得出神,李媽媽道:“因聖皇憐惜女兒,駙馬出仕便可得優待,便是大家族也願意尚主,公主你回了大燕,可選的青年才俊多得是,找個什麽樣的不行?何必要趟安王府那趟渾水?”

洛妍淡淡的笑,低聲道:“媽媽放心,我沒想趟那趟渾水。”

李媽媽忙道:“你莫哄我?”洛妍苦笑著搖了搖頭:“媽媽說得對,我的確做不來他家的媳婦,怎麽會討這個苦吃?你放心就是了。”

李媽媽疑惑的看了她幾眼,覺得她不似作偽,這才放了心,不由又開始同情起澹台揚飛來——他對公主倒是一片真心,可惜家裏太亂套,不然論出身,論人品,還真是駙馬的好人選。

這一天,車船是在天津碼頭下的錨,前麵轉入北運河,再走三百六十裏便到終點通州碼頭,滿打滿算不過一天多的路程而已,慕容謙便開始著手準備到達之後的安排。

慕容謙都被驚動了,過來看了兩回,洛妍隻能可憐兮兮的跟他說:“我害怕。”慕容謙無可奈何,讓文清遠過來給她施針,文清遠手法果然高妙,用了回針,洛妍不久就睡著了。

誰知洛妍睡到半夜,卻自醒了過來,隻覺船似仍在航行,一問青青才知道,慕容謙因怕明日到碼頭太晚,竟命船半夜起錨,上午便可到通州。洛妍便覺得一顆心似被吊了起來,隻能披衣起來又轉了兩個圈,見青青也被攪得沒法睡覺,心裏歉疚,隻好又回到**。

剛剛躺好,卻聽門上響起了兩下的輕敲。

第59章 情到深處生憂懼

門外有低低的聲音:“是我。”

聽見澹台的聲音,洛妍不由震驚:這大晚上的,他怎麽來了?想到那天他莫名其妙的話,心裏更是混亂一片,忙穿了衣服起來,站在門邊問道:“你來做什麽?”

“你讓青青開門,我隻有一句話問你。”

洛妍茫然退後一步,看了看青青,青青卻似乎會錯了意,過去便開了門,人影一閃已站在屋裏,連冷風都沒帶進來多少。

青青早已點亮了蠟燭,洛妍扭頭看著窗口道:“有什麽事?”心裏隱隱猜到他要問的事情,不由心底裏更是百味交集。澹台看著她輕聲道:“我晚上來的時候,說你已經睡下了,明天事多,隻怕又沒有時間,我來是想問你……那天我說的事情,你想得怎麽樣了?”

就像一根針紮破了洛妍胸口那個混亂的氣球,洛妍歎了口氣:“我想過了,我不能……”

澹台的手微微顫抖了一下,雖然心裏早有準備,但真聽到她這一句,仍然禁不住從心口蔓延到全身的那股疼痛,半天才能開口:“為什麽?”

洛妍緩緩道:“你知道我從小就霸道,我真正喜歡的東西,是絕對不能讓別人碰的。如果我嫁給你,就算宇文蘭亭,我也絕對不能容忍她碰你。”

澹台低頭悶聲道:“我自然不會碰!”

洛妍苦笑一聲:“我知道,所以我更不能答應,我總不能……搶了自己朋友的丈夫!”

澹台抬眼看著洛妍,目光幽暗。洛妍隻能低頭道:“我嫁給你,就算能過得開心,可這開心是從別人那裏偷來的搶來的,我和你在一起的時候,你以前的妻子,我以前的朋友,可能正在傷心流淚!我不能做這樣的事。你們男人不也說,朋友妻,不可戲麽?若我是你同袍的妻子,你難道能撇開同袍來娶我?”

澹台慢慢點頭,“我明白了。”站了片刻,轉身便往外走。洛妍怔怔的看著他的背影,明明是講出了應該講的話,明明應該覺得輕鬆,可胸口卻仿佛有一根冰錐在慢慢刺進去,疼得讓人喘不上氣來,想解釋卻無從開口,隻能輕聲道:“我知道你會明白,你以後,一定要過得好好的。”

門“哐”的一聲被關上了。洛妍瞪著關上的門,心頭分不清是震驚還是茫然:他居然這麽說我,他居然用那種冰冷而憤怒的眼神盯著我……慢慢坐在地上,她抱著雙膝,忍不住流下淚來:他怎麽能說她是要嫁給別的什麽真心喜歡的人?

一雙瘦小而有力的手把她從地上攙起,洛妍突然用力抓住那雙手,就像溺水的人抓住了一根稻草:“青青,他為什麽那麽說我,我真的做錯了嗎?”青青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我覺得公主你做錯了。”

……

早上天珠小蒙過來伺候洛妍洗漱的時候,洛妍還是滿腦子昏昏噩噩,一時覺得自己沒有錯,已所不欲,勿施於人,做人當然不應該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一時又覺得澹台揚飛指責得對,她之所以不能嫁他是因為沒有他那樣不顧一切的勇氣和堅定。想到後來,頭疼欲裂。

天珠看見她蒼白的臉色不由就嚇了一跳,立刻打發小蒙去請文清遠,不一會兒,慕容謙便和文清遠一起到了,文清遠給洛妍診了脈不由就皺眉道:“公主應該靜養,怎麽又憂思過度了,昨夜不是睡了麽?”

洛妍隻覺得無臉見人——這身體真要不得了,就吵個架失個眠都上升到要看病的地步,忙笑道:“就是睡早了,下半夜醒了沒睡好而已,洗把臉就好。”

慕容謙卻淡淡道:“那我半夜聽到那聲門響是怎麽回事?”洛妍低頭不語,青青被慕容謙冷冷的目光一看,不由也低了頭。

慕容謙便道:“小蒙,去把澹台將軍請來。”洛妍想也不想忙道:“不要!”慕容謙目光一掃,屋子裏的人頓時便走了個幹幹淨淨,這才道:“怎麽回事?”

洛妍眼圈不由紅了,半響才道:“他說想娶我,我沒同意,他,就發火了。”慕容謙嘴角忍不住一揚——他居然會對洛妍發火,太新鮮了!忙又板著臉道:“他一介莽夫,哪裏配得上你,居然就妄想要娶你,哼!你同意我也不會同意!讓他收起那點癡心妄想。”

洛妍不由急道:“不是這樣,我隻是,不想橫刀奪愛,不想對不起蘭亭。”

慕容謙長長的出了口氣,隻覺得這妹妹越來越奇怪:若是嫌棄澹台揚飛那些亂七八糟的妻妾孩子也就罷了,宇文蘭亭不過是個側妃,澹台難不成還不能娶正妃了?這和對得起對不起有什麽關係?最重要的是,那宇文蘭亭還是太子妃的庶妹,是太子籠絡澹台的棋子,洛妍怎麽還能拿她當朋友!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能道:“你不嫁就不嫁,又自己氣悶做什麽?”

慕容謙隻覺得手足無措……正不知如何是好,隻覺身後微風一卷,一雙熟悉的手已搭在自己的輪椅上,一言不發就把他推了出去。慕容謙回頭狠狠瞪了這家夥一眼,卻也隻能自己搖著輪椅離開。

洛妍正越哭越傷心,突然覺得一隻大手輕輕的拍打著自己的後背:“洛洛,別哭了,是我不對。”

洛妍大吃一驚,抬頭一把推開那隻手:“你出去!誰讓你進來的!”

“你再推我,我就隻能抱你了。”

洛妍不由大怒:“你混蛋!你欺負我!”

澹台揚飛看著她,淡淡的道:“我就是在欺負你,我以後會接著欺負你,你最好習慣我的欺負。”

洛妍瞪大了眼睛,完全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是從他嘴裏說出來的,卻見他神色認真無比,一時不由說不出話來,半響才醒悟過來,怒道:“你怎麽又來了?我不是說過……”

澹台打斷道:“你說什麽有什麽關係,你是個小傻瓜!”

洛妍惱怒的瞪著他:“你才是混蛋!”

“是,我是混蛋。昨天我就在外麵聽你哭,卻又不敢進來。這些天,我望著你的窗戶不知道站了多少個晚上。直到今天早上,我才突然想通了一件事情,你傷心,不是因為討厭我,恨我,而是因為喜歡我。”

“其實我一直都不敢相信,你真的會喜歡我。十年了,我一直在等,等你長大,等你喜歡上我,可等來等去等到自己都不相信了。我靠近你的時候都覺得自己是做夢,你不理我了我雖然難過,卻也覺得踏實。你的病,你的哭,都沒有讓我醒悟過來,所以我才會傻到讓你來決定要不要嫁我。其實,這件事情,我決定就足夠了!”

洛妍忍不住呆了:“你決定什麽了?”

“我決定娶你。我已經跟阿謙說過,今天,我就會跟皇上說。你不要想那些有用沒用的,隻要記住一件事情就夠了,我絕不會讓你糊裏糊塗嫁給別人。”澹台揚飛的語氣平淡無比:“從現在,此刻起,你就是我澹台揚飛的妻子,唯一的妻子。”

第60章 千年城樓百年身

通州碼頭。一艘巨型三層車船緩緩停靠在皇家碼頭,碼頭已被布幃遮了個嚴實,一早就有一列馬車肅然等候,四周圍著近百名禦林衛。

車隊裏最顯眼的是第二輛馬車:前頭四匹通身烏黑沒有半根雜毛的高頭大馬,車廂也玄色漆就,兩麵卻用金箔貼出丹鳳朝陽的圖案,車簾是黑底的織金厚錦,右上角織了一個小小的“平”字。相較之下,第一輛馬車雖然也是同樣的顏色規格,但通體樸實無華,連趕車的車夫都顯得麵目模糊,素淨到如此地步的馬車,除了鄴王乘架,京城裏卻也再沒有第二輛。

洛妍扶著青青的手,一步步走近馬車。她隻穿了一身簡潔的玄色胡服,隻袖口衣襟上繡著金絲鳳紋,臉上施了薄薄的一層脂粉,看起來氣色尚可,眼睛卻還略顯紅腫。無論這碼頭,這車,還是這裏的空氣,都讓她有一種熟悉親切的感覺,隻是心頭千思萬緒,卻也沒有心思多去細看。

她自然能感覺到,身後有兩道堅定的目光,卻不敢回頭去看——那個男人,好像在一夜之間突然完全變了一個人,以前他總是那樣小心翼翼的溫柔的待她,偶然失控的狂熱裏也總是夾雜著痛苦;可突然間,他變得那樣從容不迫,神情堅定,言談舉止簡直是……霸道!他甚至跟二哥說,“阿謙,我去布置兵士了,她先交給你一會兒。”就好像她真的已經是他的私人財產!

下船的時候,她看見他在從容的指揮著岸上的侍衛布防,聲音不大,也沒有什麽動作,但全身上下都散發著一種她從未見過的氣勢,還有那些侍衛看他的眼光,就像看見了神一樣!

直到進了馬車,洛妍才覺得背上的異樣慢慢平息。看著與記憶裏一摸一樣的那些茶幾小凳,她終於略有了些現實感,隻聽見身邊的青青也長長的歎了一聲。

李媽媽天珠幾個上了後麵的馬車,大約過了一刻鍾,馬鞭聲響起,馬車平穩的向前移動。青青已輕車熟路的從案幾下拿出幾碟小小的零嘴,又從右側的暗箱裏拿出暖壺倒了一杯溫水出來。洛妍歎了口氣,慢慢拉開了一側的車簾,車簾後麵是一扇特製的玻璃窗——隻能從裏麵往外看,自然是某人的傑作。隻見馬車外樹木不斷後退,一列侍衛騎馬肅然隨車而行。

真的回來了!洛妍低頭握著雙手,無聲的苦笑:如果不是那個消息,自己現在應該會很激動,很不安吧。但現在,她卻隻有一種從幾十層高樓往下看的暈眩感——難道自己真的要嫁給澹台揚飛?

她真傻,居然以為自己還有很多選擇,比如說不嫁人。可連那麽疼她的二哥一聽說她還不想嫁人都驚訝的瞪大了眼睛:“我不是告訴過你了,你一回去就會開府設官嗎?”

是啊,是告訴過,有什麽問題嗎?洛妍詫異。突然間,記憶裏有個模糊的印象浮上心頭,好像,開府這是……隨即便聽到了二哥的聲音:“洛洛,你沒糊塗吧?公主開府,我朝雖然隻有那三兩個,但也都是按著前朝的規矩,開府封地是大婚那天的第一道禮儀,父皇的意思自然是一回大燕就要為你指定駙馬,你才能開府!”

洛妍頓時覺得一道雷劈了下來。難怪他會在自己說不嫁他後氣成那樣,難怪他說不能讓自己嫁給別人,還有那“添妝”的鑽石鐲子……原來大家都知道她一回大燕就會成親——除了她自己!

別的人選?洛妍莫名其妙的蹦出一個念頭,杜宇辰行嗎?起碼他人在大理,離他的太子大哥比較遠;再說杜家她也比較熟,比較有把握在那裏活下來……呃?她真的是瘋了。虧她背了半天律法,學了那些天的朝政人事,居然連這種最基本的常識都拋到一邊了!除了抽自己一頓,她不知道還能做什麽。

“到京城了!”青青略帶激動的聲音響起,才把洛妍從萬千思緒裏驚醒。從窗口往外看,數十米寬的護城河後,矗立著一座宏偉的城樓,十幾米高的城牆上是一棟大約有五六層摟高的巨大箭樓,依稀能看到“朝陽門”三個大字,重簷上挑,氣勢驚人——洛妍不由自主的屏住了氣息,這是後來消失在曆史裏的老北京城牆嗎?竟然壯觀至此!生平第一次,她對那位燕太祖同誌產生了深深的感激之情。

馬車並未停步,一路駛過朝陽門外的大橋,穿過城樓下長達二十多米的門洞,直奔紫禁城而去。洛妍看著車窗外似乎越來越眼熟的景物,不由自由緊緊的握住了雙拳,明明從朝陽門到紫禁城還頗有段路,可似乎隻是眨眼間,馬車就到了紫禁城下,卻沒有從北邊的玄武門直入內宮,而是繞了整整一圈才從西華門駛入,一直到乾清門前停下車來。

洛妍心裏禁不住翻滾,已照了兩回鏡子,整了三次衣襟,待馬車停下,又暗自給自己鼓了兩回勁,見青青早已挑下馬車,深吸一口氣,低頭鑽出車廂,卻見一個華服的太監早已伸手相侯,洛妍不由一驚:“德公公,怎麽是您?”

那太監笑眯眯的仰起臉,正是大燕當今皇帝永年帝慕容昊身邊最得力的大太監德勝。德勝笑道:“皇上知道公主今兒回來,早就打發我過來候著,剛才又派人來問過三回了。”

洛妍這才扶了他的手下來,眼圈兒不由一紅,德勝忙笑道:“今兒大喜的日子,公主可千萬莫掉金豆兒,不然萬歲爺定以為奴才伺候得不好,還不把我給剮了?您就憐惜憐惜奴才這把老骨頭吧。”

洛妍聽他說得可憐,忍不住又有些好笑。已有侍衛推著慕容謙過來,德公公忙道:“鄴王殿下辛苦了,皇上也惦記著您的身子呢,正在合安殿等著您和公主。咱們趕緊去吧。對了,世子呢?”洛妍聽到“安合殿”心下正微覺意外,又聽到“世子”兩個字,手不由就是一哆嗦。

安合殿正處於乾清宮與坤寧宮的中間,原是曆代皇後舉行各種慶典所用,因當今先皇後早逝,後來亦未再立,坤寧宮空設。所以相關的重大典禮均在此處舉辦。

洛妍一路往裏走,路上遇見的太監宮女都老遠便垂手侍立,幾個從乾清宮出來的官員模樣的人,也立刻讓開了道路,洛妍一個不識,倒是慕容謙向其中兩人點了點頭。眼見離安合殿越來越近,洛妍心裏緊張,手心不由微微出汗。

德勝忙笑道:“公主你猜,還有誰在殿裏等你?”洛妍搖頭。德勝就笑道:“敬妃娘娘帶著四皇子都在裏麵呢。”洛妍腦海中立刻就出現了一個肉嘟嘟的粉團兒,忍不住笑道:“吉祥兒也在麽?他可是長大了不少吧?”德勝笑道:“四皇子都已經啟蒙了,每天都要去書房,今日聽說公主回來,死活求了皇上要等你來了再去。”洛妍腦海中不由都是以前天天抱著這小粉團兒玩耍的畫麵,眼眶一熱,忙又拚命忍住了。

剛剛走到那漢白玉的台階下,已有太監跑來道:“皇上交代了,請公主和鄴王直接去東殿,世子請稍待片刻。”洛妍不敢多想,咬了咬牙由德勝領著便上了台階。那邊兩個侍衛上來扶住慕容謙,也一路走了上去。

跨過側門,走向偏殿,洛妍隻覺得一顆心怦怦狂跳,手腳冰涼,好在德勝的手卻始終穩定幹燥,似有一股熱力傳來,洛妍感激的看了這老太監一眼,鼓足勇氣走了進去。

卻見半明半暗的殿裏,一個玄衣金帶的人影霍地站起,洛妍看著那張威嚴削瘦的熟悉麵孔,不由自由鼻子一酸,幾步快走過去,拉著他的衣角跪倒在地,哽咽道:“父皇,女兒回來了。”

永年帝慕容昊看著抓住自己袍角的那隻纖細瘦弱的手,手背上再也看不見記憶裏的那幾個小渦,心裏不由自主便軟了,一聲到嘴邊的“你還舍得回來”再也說不出來,長歎一聲道:“回來就好。”想著地上涼,又對德勝道:“還不扶公主坐下?”

這邊德勝忙上來將洛妍扶到了邊上早設好的一張小軟凳上,洛妍一時收不住淚,哽咽不止,永年看著她那一抽一噎的熟悉摸樣,還有那張瘦得尖尖的小臉,心裏越發有些不忍,原想好的一篇教訓不由轉成了一聲歎息:“吉祥兒,這就是你惦記的平安姐姐。”

洛妍一抬眼,就見一個五六歲粉雕玉琢般的小人兒走到了自己麵前,好奇的打量了自己幾眼,卻一板一眼的行了個禮道:“翔兒見過平安姐姐。”

洛妍忍不住一把將他攬在懷裏,嘴角帶笑,眼淚卻滾滾的下來了。那小人兒又香又軟,身上還有著記憶裏的淡淡奶香,被她抱住也不掙紮,反而道:“姐姐別傷心了,以後翔兒天天陪你玩。”洛妍隻覺得一顆心都要化了。永年皇帝忍不住也笑了起來。

洛妍這才站起來,重新給永年皇帝行了大禮,又回頭向坐在一邊微笑不語的敬妃行了一禮,敬妃才拉了她的手,輕聲道:“可是路上辛苦?怎麽瘦成這樣了?”語音一如往昔溫柔如水,洛妍抬頭看著她關切的眼神,想到她當年的求情,眼睛不由又紅了。

永年皇帝心裏微微歎口氣,略略問了慕容謙些一路上的事務,隨即溫言道:“敬妃,你帶公主去你的長春宮休息一下。吉祥兒,你跟母妃、姐姐吃過飯後可要記得去書房。”

幾人施禮應了,洛妍跟著敬妃往外走,卻聽見身後傳來永年皇帝威嚴的聲音:“宣澹台揚飛進來。”

第61章 最難消受美人恩

從安合殿出來往北到禦花園再轉向西邊,便是紫禁城裏西六宮中最秀美的長春宮,自洛妍十三歲時敬妃和親到大燕來後,她便常年混在敬妃的長春宮裏,有時不愛回去,便在長春宮的西配殿過夜。

敬妃一麵走,一麵便輕聲跟洛妍道:“你原先住的靈秀宮這兩年荒廢了,皇上說,反正你明年就要出去開府的,索性便把我那裏的西配殿又重新布置了,你這段時間就住那裏,你看可好?”

洛妍聽到“開府”隻覺得心跳加速,又聽她問這個,忙點頭。在日光下,這位柔美如丁香的娘娘眼角眉梢已略見倦色,雖然肌膚細膩光潔如舊,卻不複從前的容光煥發。想想她其實還不到二十五歲,洛妍心裏不由難過:後宮最是捧高踩低之所,二哥說的雖然輕描淡寫,但這兩年滋味定不好受,是自己連累她了!

敬妃卻恍如不覺,隻絮絮的跟她說著這幾年宮裏的變化:太子妃又得了一子,如今太子一女二子均為她出,她倒是獨寵那大女兒一些;興王也得了一個嫡長子,皇上雖然沒說什麽,卻立刻起了個名字送去;隻是鄴王卻還未納正妃,他府裏那個來自吐蕃的側妃也一直沒動靜……

洛妍原本惦記著安合殿裏不知道父皇會跟澹台揚飛說什麽,他難道真的會求婚?父皇不會不問她就答應了吧?但聽著敬妃柔柔的聲音,心裏不由慢慢靜了下來,聽她提到二哥的婚事便想起了文清遠,不由道:“二哥身邊老帶著的那文大夫,我看卻是不錯。”

敬妃點頭道:“可不是,文大夫的醫術便是太醫院的那些老太醫們也沒有不服氣的,人又生得美,隻是年紀卻了大了些,今年竟是已經二十六了,唉,也不知嚴老怎麽想的,一個幹閨女,竟留到如今。”

洛妍不由也微微吃驚,文清遠看起來實在不像二十六歲,沒想到比二哥也小不了多少,大燕因為燕太祖定下的祖製,貴族男女嚴禁早婚,男子滿二十,女子滿十八方能正式婚嫁,與大理女子十五便嫁人的風俗截然不同。隻是,大燕男子有二十四五還未娶親的,女子卻一般都是十五六歲定下親事,二十歲之前嫁人,除了女侍衛二十五歲才可成親外,二十六的姑娘十分罕見,而且那情報局老局長嚴禎不是著名的孤家寡人麽——“她是嚴老的幹閨女?”

洛妍點頭不語,心中卻奇怪:她認識的文清遠似乎極為隨和,便是袁敏兒也肯去看,沒想到在大燕這邊竟然是這樣的名聲,裏麵莫非有什麽古怪?

兩人一麵說一麵行,不知不覺就到了長春宮。洛妍抬頭看了看那熟悉的匾牌,心裏不由有點訝異:眼前這宮殿,似乎和記憶裏那精致華美的長春宮有些出入。

敬妃見她怔怔的樣子,微笑道:“有些變樣了吧?我這兩年喜歡素淨,把原來那些花哨的東西減了不少。”洛妍隨她進了正殿,隻見迎麵幹幹淨淨的一麵粉牆,隻掛了一幅墨梅圖,左右用彈墨紗帳隔開次間,放了些桌椅等物,卻連一盆盆景也無,便是書房也少有這般冷清的。心裏不由微微一酸。拉了敬妃道:“我記得這殿前有對銅鶴做得最是傳神,怎麽也不見了?”

敬妃笑道:“自然是搬走了,你喜歡的那隻銅龜倒是留在你的西殿裏了,要不要去看看?”五歲的慕容翔本來一直大人般沉默穩重的跟在後麵,這時也上來道:“姐姐的房間還放了我最喜歡的一幅畫,來,咱們一起去看!”

洛妍笑著拉了他的小手道:“好,小吉祥兒帶姐姐去看。”一行人便又到了西殿,這長春宮的西殿名為“夕拾”,恰與東邊的“朝花”是一對兒,一共三間房子。一進門,果然新粉的牆上赫然掛著一幅工筆的《狸貓戲春圖》,嬌嫩的牡丹花下,幾隻或花或白、粉團團的小貓直欲從牆上撲下來一般,洛妍笑道:“這就是小吉祥兒選的?”

慕容翔驕傲地用力點了點頭,洛妍便歎道:“小吉祥兒怎麽知道姐姐最愛這小貓?真是選得太好了!”慕容翔的小胸脯更是高高的挺了起來,自豪道:“我自然知道,三哥那時候便常跟我說,姐姐是小花貓呢!”

洛妍頓時接不上話來,心裏暗罵,你個死豹子,沒事兒跟小吉祥說什麽不好?卻說這個!轉念又想到,三哥如今卻人也見不到,便想找他出氣隻怕不知道要等到哪年哪月了。不由又是有些黯然。慕容翔卻興致勃勃的拉了她去書房看放在地上的那隻積年的老銅龜,又去臥室看了一回他選的香爐和燈座,都是十分精巧新奇之物。

洛妍心裏感動,蹲下來輕聲道:“小吉祥兒,你真能幹,你是怎麽選的?都是姐姐最喜歡的呢!”

敬妃眼角也微濕,卻笑道:“青青、天珠,你們這幾個懶丫頭,還不趕緊上來伺候你家公主梳洗,換身衣服。”又對洛妍道:“我在東屋等你,你趕緊換好衣服就過來,隻怕皇上待會兒要過來吃飯的。”又指了兩個宮女道:“佳熙,佳悅,你們這幾個月便好好伺候公主,這屋裏的小宮女若是出了錯,我隻找你們。”

這也是兩張熟麵孔,都笑嘻嘻的行禮應了。見敬妃拉著小吉祥走了,便上來幫著天珠幾個伺候洛妍更衣梳洗,又拿了一套嶄新的衣服過來,洛妍見是一件大紅夾棉的箭袖,紅底錦條長褲,外麵是件玄底銀絲絞花的比甲,飾著雪白的狐狸毛,正是自己當年喜歡的顏色式樣,心裏感觸。

一時穿戴完畢,便被一群人擁簇著又往正殿去。敬妃正在東屋,指揮著人擺設桌椅,一麵笑道:“皇上馬上就過來了,還有鄴王。”一麵看了洛妍幾眼,讚道:“洛妍還是穿紅好看,隻是太瘦,一定要多吃些。”慕容翔忙伸出一隻白胖胖的小手示範道:“你看,我便是吃飯吃得好,才能長這麽胖,姐姐應該跟我學才好。”洛妍不禁大笑,點頭道:“正是正是!”

隻聽院子裏腳步聲響,有太監高聲道:“萬歲駕到。”隨即門口便響起了永年皇帝帶笑的聲音:“你們在說什麽,院子裏就聽見洛洛在笑。”

一屋人都笑著向皇帝行了禮,洛妍便道:“吉祥兒嫌我太瘦,讓我好好學習他吃飯的本領呢。”永年上下打量了洛妍幾眼,點點頭道:“吉祥兒說得果然不錯。你當真該向他學上一學。”回頭又向跟進來的慕容謙道:“就算大理沒什麽好吃的,這一路上你怎麽也沒把這隻貓喂胖點?”

慕容謙笑著向敬妃微微欠了欠身,才道:“我怎麽沒想法子,隻差沒讓清遠拿著針逼她吃飯了,可她覺得坐船辛苦,任什麽都不肯好好吃,我有什麽法子?”

永年便向敬妃道:“你這兩年常吃素,不過洛妍住你這裏卻不能吃太素了,朕記得這院裏有小廚房的,等下讓德勝去撥幾個好廚子過來,洛洛喜歡吃什麽便專給她做了吃。”

敬妃低頭應了個是,又道:“我記得洛洛喜歡吃甜食,記得要找個好些的糕點師傅過來才是。”

洛妍隻覺自己似乎成了某種保護動物,被一群人討論著她的飼養問題,不由滿身不自在,好在不多時,便有宮女將一份份菜式傳了上來。大燕皇宮規律是不尚奢華,因此即使是皇帝在座,也不過上了十六道熱菜八個涼盤,永年也沒讓人伺候,五個人靜靜的吃了飯。

一時飯畢上了茶,永年皇帝喝了幾口才道:“有件事情,洛洛你最好準備一下。”

洛妍心中升起了不祥的預感,再也顧不得什麽,走過去跪下道:“父皇,我聽說您讓我回來就開府封地,女兒想懇請您收回成命。”

永年皇帝的臉頓時沉了下來。

第62章 誰堪猜測帝王心

洛妍感受著麵前的皇帝身上散發出的寒氣,忍不住心裏寒戰,卻不得不硬著頭皮說了下去:“女兒在外麵三年未歸,自知不孝,隻想在父皇膝下再承歡兩年,能稍稍彌補這幾年的缺憾,請父皇成全女兒這點孝心。”

永年冷冷道:“你還知道孝順,還知道承歡?你難道不知道朕給你的封號和孝是什麽意思?還是不知道這事情朕已經下了旨?你想讓我朕收回旨意,再次因為你成為天下的笑柄嗎?!”

洛妍隻覺得一股冰冷的恐懼向自己壓來,再也無法說出一個字。自己真蠢啊,以為一個“孝”字就可以打動帝王的心,以為仗著他的寵愛就可以挑戰他的權威,卻忘記了,讓皇帝顏麵受損,就是這個時代最不可饒恕的罪過!

慕容謙忙用力站起,掙紮著走了幾步,跪了下來:“父皇息怒,洛妍她隻是離家太久,舍不得父皇罷了,怎麽敢故意違抗父皇的旨意?”

永年指了太監道:“把鄴王扶起來。”見慕容謙已坐下才道:“你莫不是不要你這雙腿了?這麽涼的天往地上跪!朕知道你寵洛妍,朕何嚐不是這麽寵過她的,結果如何?慣出這麽無法無天、肆意妄為的性格,如果不是如此,又怎會中了人的暗算!如今朕再依著她,誰知道她還會說出什麽做出什麽來?”

敬妃悄悄的推洛妍,洛妍心中一片冰涼,卻也不敢再惹怒這個令她膽寒的皇帝,隻能低聲道:“父皇息怒,洛妍知錯了。”

永年看著這個女兒,冷冷的哼了一聲:“真的知錯了?”

洛妍低下了頭,永年淡然道:“適才安王世子向朕求娶你,朕已經應了,隻等把你和他的八字交給天師相合,若無問題,他就是你未來的駙馬。”

洛妍不敢說不好,但心裏憋悶,眼角不由就紅了,想到將麵臨的婚姻,隻覺得就像腳下裂開了一道黑不見底的巨大深淵。永年卻冷冷的接著道:“別說父皇逼你,你若覺得朕給你選的駙馬不好,不如朕還是把你的事情還是交給你太子大哥,他那裏年輕俊傑最多,大概不會辱沒了你。”

他當然很好,隻是……她該怎麽麵對這樣的婚姻?想到即將麵對的一切,洛妍跪在地上,心裏一片空茫茫的悲涼——他居然真的向父皇請求了,他明知道自己不能夠接受,他怎麽可以這樣待她?他怎麽可以這樣欺負她?這就是這個男人的愛嗎?這就是父皇的恩嗎?這是她第一天回到的家嗎?

上一世裏,她就眼睜睜的看著自己童話般的家轉眼破碎,那個曾經疼愛自己如眼珠子的父親轉眼就抱著他和後母的孩子,再也懶得看自己一眼……她以為重生到前世,大概終於可以擁有一個真正的家和寵愛自己的父親,卻沒想到他的“寵愛”會是這樣!

不知道為什麽,洛妍突然想起那一天,方大娘跟她說大燕會接她回國的時候,她那完全無法控製的狂喜——真諷刺,原來自己的命運,不過是從一個小的絕境,轉向一個更大的絕境!她簡直想放聲大哭一場,卻不敢流露出半點委屈——這就是她的父皇啊!他的確是自己的父親,可是首先,他是那個可以讓她享盡榮華也可以讓她立刻去死的皇帝!

慕容謙也震驚的坐在那裏,不是因為永年皇帝的指婚——這是他早就可以料到的事情,隻是心裏怎麽也不願意承認罷了,自己手心裏捧大的妹妹,就要便宜那個混蛋小子了,而且還是一個屁股後麵還拖著那麽大堆亂賬的混蛋小子。

隻是,父皇,他為什麽會用太子來提醒洛妍必須服從他的安排?自己匯報時隻簡單的說了侍女下毒和三個侍衛的謀刺,父皇當時也隻沉吟了片刻而已,他沒敢提太子,因為深知這樣反而會招來父皇的猜疑——畢竟,太子不是他的同胞兄弟,而且不和已深。

難道父皇早就已經知道那些都是太子的動作?如果真是如此,他對洛妍的安排,是想把她架到火上烤,還是給她一條安王府的退路?

永年皇帝依然麵色漠然的站在那裏,沒有人能看出他的喜怒,隻有地上那道不可動搖的影子被拖得很長,穿過整個房間,落在了洛妍的身上。

……

“你混賬!”安王澹台明遠“咣”的一聲把手裏的茶盞狠狠的摜到了地上,指著自己的兒子,氣得雙手哆嗦:他居然連問都沒問自己一聲,就向皇帝求娶了平安公主!他難道不知道太子和鄴王、興王的關係?不知道要開的那個公主府很可能是個炸藥桶?他安王府雖然不至於被炸的粉碎,但何必自找這種麻煩?

慕容揚飛跪在地上,不動聲色的抬眼看著自己的父親。父王的怒火,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已經習慣麵對了,那時候他會害怕,會難過,會動搖。但現在,他不會了。

澹台揚飛淡淡的道:“皇上已經同意,說先把我的八字送到嘉福寺讓天師看看是否與公主相合。”

安王氣得已經說不出話來:皇上當然會同意,不然他怎麽會偏偏派了這小子去大理接那平安公主?自己一直擔心皇上跟自己提這個事情,已經想好了法子來推掉這門危險的婚事,連上官家那邊都已經談妥,但幾次請見,皇帝卻一直沒召見,沒想到今天皇上卻是直接宣了這孽障,而這孽障竟真的就向皇上求了婚!

腦海中不由自主浮現出那張看了幾十年都看不懂的帝王麵孔,安王的心裏突然有了一絲明悟:皇上是故意的,他知道自己不會同意,也知道如何讓傻小子開口。永年皇帝,從來都是最能洞察一切、掌控人心的那俯視眾生的帝王!太子近年來雖然手段老道狠辣,但若跟他了解的皇帝比,卻還頗有不及——隻是,皇上他為什麽要這樣做?

頹然坐倒在椅子上,安王緊緊的皺起了眉頭:皇上不是最疼愛這個女兒嗎?明知道太子的心結,為什麽把興王趕出了京,卻把平安捧了起來?還鐵了心就要把安王府拖到公主的船上?

突然一個冷冷的聲音打斷了安王的思緒:“王爺,請您去讓皇上收回成命,我們安王府,高攀不起這門親事!”安王一抬頭,正對上王妃穆氏那張冷若冰霜的臉。心裏不由苦笑了一聲:這是大概是十幾年來她第二次和自己意見相同?可惜……

安王歎了口氣,按下情緒解釋道:“皇上既然不問我而直接問了這孽障,隻怕就是明白我不會同意。既然如此,我再跟皇上說什麽都是枉然!都怪這孽障,這孽障太過糊塗!”

安王妃冷笑一聲:“婚姻原是父母之命,還能牛不喝水強按頭不成?揚飛自有妻室子女,又怎麽能尚了那公主去!”

安王心裏略有不耐,淡然道:“別人不能,皇上能,至於揚飛的那些妻室,莫說都不是正妻,就是為招駙馬而賜死駙馬的正妻,前朝又不是沒做過!那也是權貴之家的子弟。”

安王妃啞然,心裏卻更是不忿,看著地上跪著的兒子,怒氣勃發:“天下女人都死絕了嗎?我讓你娶個正妃回來,你死活都不願意,原來心裏一直還妄想著等這個是不是?”

澹台揚飛目光不閃不避,點頭道:“是。”

安王妃一杯茶水便潑了過去,怒指著他:“蘭心蘭亭有什麽不好?你一個一個的丟到一邊!那公主不過是個殘花敗柳的禍害,你卻巴巴的要貼上去,你是不是要氣死我?”

澹台揚飛眼中陰霾一閃,叩了一頭:“請父親母親恕而兒子不孝,兒子告退。”說完起身便走,安王妃怒道:“你給我站住!”卻見他頭也不回的就走出了院子,這股怒氣無處發泄,指著安王道:“都是你教的好兒子!”

振振衣袖,安王淡淡的留下一句:“我走了。”也是頭也不回的出了院子,出門便上了肩輿——因為足疾,安王早已不再領兵,每到冬天,更是不能走快走遠,常常要靠肩輿出行。安王妃將手裏的空茶杯向他的背影擲去,卻隻聽到了茶杯碎裂的聲音在空****的房間裏回響。

這聲音刺進安王妃的耳朵,突然將那一腔狂怒化成了悲哀:她做錯了什麽?當然放棄入宮嫁的這個丈夫,但他卻是這樣一個人,本來一個兒子還算貼心,沒想到一遇到那個妖精公主的事情,他就會發瘋。若讓他真尚了那公主,隻怕這兒子就不是自己的了!但自己一個婦人,怎麽能讓皇帝收回成命?

安王妃怔怔的流下眼淚來。突然間,一個丫鬟怯怯的走了進來:“稟王妃,世子側妃來向您請安。”

第63章 無路可尋舊日歸

“二哥,你可知道,天師如今是在重陽宮,還是我們京城的嘉福寺?”洛妍慢慢撥著手中的一杯茶水,終於開了口。

“眼下應當在嘉福寺,畢竟離冬至也沒多少日子了。按理,天師當正在準備大祭。”慕容謙坐在她對麵,從他右邊的窗戶望出去,能看見長春宮中那些在寒風中凋敝的樹木,那景色無論如何跟“長春”兩個字也不搭界。

小吉祥兒已經到書房上課,永年皇帝去了乾清宮,臨走卻又跟慕容謙道:“你好好跟平安說說話!”的確,他有很多事需要跟洛妍說,慕容謙打發了天珠守在書房外麵,又讓青青在外麵看著。但真的與洛妍對麵坐下,卻不知該從何說起——那些話太殘忍。洛妍似乎也不知道該說什麽,兩人在夕拾殿的東閣裏已呆坐了一盞茶時間。結果她一開口,問的卻是天師。

“父皇說,我和他的八字會拿去讓天師合看,能不能我在之前去天師那裏一次?我既然已經回來,大祭的獻帛或許就是我,按說也該去天師那裏一次才是。”洛妍低下眼瞼,試圖遮掉眼裏那熱切的光芒。

每年冬至的大祭,是大燕鮮卑六部最重要的儀式,曆來是皇帝獻爵,皇帝嫡長子獻牲,皇室裏最尊貴的處子獻帛,自八歲起洛妍就是獻帛的公主,以前她隻覺得這份差事太過無聊,現在卻是一個機會!

慕容謙不禁好笑,這丫頭想做什麽?串通天師?別人獻帛需要準備也就罷了,她都做了多少次了,還需要提前十幾天去嘉福寺?父皇會讓她耍這樣的小花招?

半天沒等到回答,抬頭卻看見慕容謙眼中的嘲笑,洛妍喪氣的低下頭:“我隻是不甘心,從小就是天師說我有福分,這次又是他說我劫數滿了,可為什麽我覺得我的劫數才剛開始呢?二哥你知道我不想嫁人,更不想嫁他,實在不成,就算二哥隨便幫我指個駙馬,在我那公主府裏掛著個名,太子他們不就放心了嗎?天師難道不能成全我這種小小的要求?”

洛妍呆呆的望著眼前這杯茶水,忍不住苦笑起來:“我不明白,我真的不明白,父皇是怎麽回事,太子又是怎麽回事,但是二哥,既然如此,我就算嫁了他又怎麽樣?太子是未來的皇帝啊!我就算能保此時的平安,未來不是反而害了他,害了安王府嗎?”

慕容謙淡淡的一笑:“你也太小看安王和他了,我大燕立國以來軍政分治,軍不領政,政不幹軍,所以軍中勳貴與朝政無涉。大燕一百多年,軍中勳貴若是不兵敗或謀逆,皇上都不可能隨意加罪,因為殺一容易,但安百就太難。將來就算太子登基,總不能隨隨便便就殺了你這個安王世子妃吧?再說,就算他不是安王世子,以他如今在軍中的威望,也足以保你。”

洛妍有些困惑,澹台揚飛,不就是一個五品的千騎大將軍麽?還有她看見的邸報裏提到過他在西北戰事裏有過斬敵酋、擒偽王的功績,這很了不起嗎?

慕容謙心中也奇怪——姚初凡沒有跟她說過?隻好解釋:“揚飛在西北,兩次受封,一次是以千騎萬裏追殺契丹王,結果隻損了兩百多人,卻斬敵三千,殺了兩個王爺;一次是與大軍合擊契丹主力,他的左軍殲敵五萬,自己在亂軍中生擒了契丹的皇帝……父皇稱他是我朝冠軍侯。如果不是安王世子,早就封爵了。如今,他是禦林衛千騎大將軍,軍階隻有五品,但這個位置曆來是軍中最負人望的才能擔任,他是大燕立國以來最年輕的一位千騎大將軍。”

冠軍侯?洛妍不由倏然而驚,難怪那些侍衛看他的眼神就像看見了神!他原來竟在西北立下了那樣的不世奇功,成了霍去病一般的英雄人物!洛妍歎了口氣,第一次覺得沒有新聞的時代是多麽的可悲,那邸報多寫幾個字會死嗎?“斬敵酋”“擒偽王”,鬼才能從這幾個字裏看出背後那驚天動地的軍功!也許,她應該認真考慮辦份報紙?

“隻是……”洛妍還是有些不甘,“既然如此,別的軍中勳貴,像平北郡王獨孤家,平南郡王上官家,就沒有未婚的子弟了麽?”

慕容謙將目光看向窗外:“可以保你是一回事,願意保你是另一回事。”

洛妍苦澀的低下頭:真蠢啊我,不但愚蠢,而且狂妄!真當自己是絕世大美女,一個眼風飛過去,全天下男人就搶著為自己去死?肯為他得罪未來的皇帝,除了兩個哥哥和他,天下哪裏還可能找得到另外一個!原來他肯問我,不過是給我麵子,他肯娶我,我應該感激涕零!可這樣的婚姻,為什麽讓我覺得這麽難過,這麽害怕?

慕容謙心裏堵得難受:自己的話太殘忍了吧?但是,雪清的事情發生後他反複想了很久,才發現是自己錯了:他太有自信保護洛妍,太想保護好她,結果卻讓她變得感情用事,軟弱遲鈍,如果此事發生在杜府或高府,以她那時的聰敏機警,未必就會如此輕信衝動……他微微閉了閉眼:父皇說得對,不能寵她了!

再睜開眼時,慕容謙的眸子已是一片平靜:“我倒覺得,你與其去想願不願意開府,願不願意成親,駙馬人選是不是中意,不如想一想,你和你身邊的人,能不能平安活到開府的那時候!”

洛妍一愣,心底裏一片冰涼:沒錯,她如今,不但沒有選擇的權力,也沒有難過悲哀的權力,因為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不但她要活下去,還有她身邊這些乳娘丫頭親衛……

“兩年多前,我從吐蕃回來時,我也總問自己,為什麽會這樣?我可不可以躲開?後來才發現,我沒有選擇,身為皇家人,有些事情不是你放棄別人就能放過的,做官,可以退,帶兵,可以退,但我們,一旦被卷進那種紛爭,沒有退路,隻有死路。我隻知道,我去爭,雖然將來未必能贏,但我若退,則一定隻有死,不但我會死,我身邊的人也會死。”慕容謙靜靜的看向洛妍;“你應該知道,如今你也一樣。”

慕容謙展開自己潔白修長的雙手:“至於所謂的朋友,我這雙手上,就有當年朋友的血。洛妍,你記住一件事情,對於我們這樣的人來說,隻要一個人站到了你對麵,他就永遠不再是你的朋友。”

“其實你應該慶幸,你還有安王府這樣的退路,而我,你可想過,他日新皇登基,一個被帝王仇視的情報局長、暗衛首領,會是什麽下場?”

洛妍震驚的抬頭看著他,對啊,二哥他現在的職位是……可是父皇難道不知道嗎?二哥為什麽不選擇回他的封地去?

“你肯定會想,我為什麽不像阿峻幹脆回封地,因為我不如他,阿峻天生聰明果敢,小小年紀就能在軍中獲得偌大名聲,又能把自己的封地經營得無懈可擊。而我前二十多年都用在了談詩論文、四處遊曆。百無一用是書生!就算那時開始經營封地,隻怕也遠水救不了近火。何況我還有必須保護的人。嚴老給我的這條捷徑,已經是我能選擇的最好的路。所以,洛洛,你要懂事,要學會自己保護自己,別讓二哥天天為你提心吊膽了,好不好?也許有一天,二哥還要靠你來保命!”

洛妍看著慕容謙,臉上像白紙般抹去了所有表情,半響,才突然微笑起來:“我明白了二哥,你放心。”

她回不去了。無論是那個天天起床先欠了報社一篇稿子的二十一世紀的記者生涯,還是三年前揚鞭縱馬恣意妄為的大燕公主生活,她都回不去了。她也再沒有資格做一個滿懷正義感的現代女郎,或是純潔天真的天之驕女。對於隻有兩個選擇——努力活下去,或者趕緊去死——的人來說,居然想在宮廷這種最血腥黑暗的地方保持一顆幹淨純潔的柔軟的小心靈,這不是高尚,這是**裸的愚蠢。這樣的人生也許不值得活,她卻連死的權力都沒有。

咽下杯裏最後一口涼茶,洛妍抬起了頭:“二哥,有一件事我需要你幫忙,我手頭能用的人太少。”

慕容謙的眼裏流露出一絲悵然、一絲欣慰,點頭道:“我已經給你準備好了。”

第64章 脂粉陣中刀見笑

“宮宴定在景秀宮的春歸殿裏?”洛妍微微覺得意外。對於迎接她的這場宮宴,她自然有所準備,隻是原以為會放在如今宮中份位最高的德妃宇文氏的承德宮裏,怎麽卻是賢妃上官氏的景秀宮?而且還是春歸殿——全紫禁城最溫暖的殿,嚴冬時宴會多在那兒,但如今剛到十一月,近日天時又晴暖,卻是有些早了。

“公主,您看選什麽衣服好?”穀雨輕聲的問。這是一天前德勝特意帶給她的三名宮女之一,擅長梳頭打扮,洛妍便讓她專管自己的衣裳首飾。另外一個韻兒擅長廚藝,自然就管了飲食,還有一個黛蘭,專門留在書房伺候。當然,最讓洛妍驚喜的,還是三個宮女旁邊那個麵目普通的專做點心的廚娘——更名換姓的方大娘是也——如今叫做袁大娘。洛妍頓時差點笑出聲來。

小蒙當時也差點叫出聲,被青青狠狠的拽了下袖子,才立馬換了副“今天天氣很好啊”的表情。洛妍按捺住心裏的歡喜,親自拿了一個裝了金豆的香囊謝了德勝,德勝笑嘻嘻道:“明兒宮裏要為公主設宴,各宮娘娘都要去,後日還有世子妃的,公主可要好好準備。”

洛妍點頭稱謝不提,回頭便見青青眼睛亮得不同尋常,尋空一問,才知道,這三個宮女竟全是暗衛——洛妍頓時覺得生命安全有了些許保障。隨即心裏微動:既然人是德勝送過來的,那至少是父皇默許的,難道父皇知道自己的處境不妙?或許父皇其實什麽都知道?那他為什麽還要這樣做?

自古最難猜測的,就是帝王心吧,尤其是父皇這種雄才偉略的皇帝。洛妍唯一能肯定的,是這位父皇顯然希望她活著,大概最好還能扮演一個太平公主那樣的角色——也許,隻是為大燕未來的皇帝做一塊磨刀石!而後宮的這幾個月,將成為考驗她這塊磨刀石是否合格的第一道考驗吧?

站在永年前日特意賞來的六尺高的立地玻璃鏡對麵,洛妍沉默的看著那個變得有些陌生的女子:花鳥聯珠團窠紋的明黃底花綾寬袖短襦,配著玄色纏枝暗紋撒大紅重蓮的六幅錦裙,腰中束著蝴蝶結的金絲長穗宮絛,高高的驚鵠髻上隻插了一支金步搖,渾身便自然散發出一種冷峻的華美。臉型依然稍顯瘦削,好在肌膚已經回複了幾分光澤。穀雨並未給她傅粉,隻薄薄施了三層不同的香脂,整張臉頓時透出一種晶瑩的雪光,唇上敷了層透明的粉色胭脂,越發顯得眉黛目清。

洛妍微笑著看向穀雨:“想不到你還有如此巧手。”穀雨淡淡的笑:“我隻是沒辱沒公主的天生麗質而已。”

李媽媽原覺得赴宴豈能不施粉,這時也連連點頭:“這樣竟是更顯顏色!”連敬妃一眼看見洛妍都微微吃驚,隨即笑道:“原來隻道你穿紅好看,沒想到換了黃色竟更好,我那裏還有幾匹黃色蜀錦,倒正好給你做兩件大袖衫,定然是好的。”

洛妍見敬妃隻穿了平紋的湖色緙絲襦,係一條石藍色瑞花紋的重綾裙,外麵隨意罩了件蓮青色的長褂,竟然素淨一如平日,不由也吃了一驚。敬妃便微笑:“我這幾年越發不愛顏色衣裳,宮裏也都見慣了。”

洛妍拉住她的一隻手,心裏不由微微一酸:印象裏的敬妃雖然也不愛穿紅著綠,卻是最會打扮的,一件月白色的素裙都能穿出月下嫦娥的飄逸來,不然當年自己也不會迷得七暈八素,天天黏牢了她,而如今,卻已全然是心如止水的模樣。

敬妃順手拿過穀雨手中的大紅昭君套給洛妍穿上,一麵笑道:“公主這幾年竟然還長個兒了。”洛妍不由也笑了——哪裏是長個兒?她原本在女子就算十分高挑,今日又穿了雙厚底的小羊皮靴子,自然更是高了半寸。

景秀宮與長春宮相隔本不算遠,洛妍點了青青、穀雨與韻兒三人跟著,與敬妃一邊閑聊著這三年宮裏的人事變化,不多時便到了春歸殿。此時天色並未全黑,春歸殿裏早已處處紅燭高點,華燈低懸,加上燒得正旺的地龍,還未進門,便有一股暖氣撲麵。

一身紫色華服的賢妃上官雨燕與玄色禮服打扮的德妃宇文芳菲攜手迎了出來,一見洛妍,德妃便笑道:“三年不見,平安真是出落越發豔麗了!”賢妃上來拉了洛妍的手,也笑道:“自打聽說你要回來,咱們就都盼著你,今兒好容易才見到真人了,因想著你這三年都在南邊,不耐寒冷,德妃娘娘才特意借了我這地兒為公主設宴。公主這氣色果然是好。”

待進了春歸殿,隻見屋子當中放了一張足以坐下二三十人的大圓桌,正中留了永年的主位,已經到了十幾位嬪妃婕妤美人也都迎了上來,各個都是一番爭奇鬥豔的打扮,亂紛紛的一通見禮,才又按著份位各自坐下。賢妃卻拉了洛妍坐在了自己下首,又道:“今日是大喜,我想著就不按平日的俗套,也學外麵人家坐個團圓桌兒,你看可好?”洛妍自然含笑點頭:“賢妃娘娘果然好心思。”

賢妃便拉著洛妍絮絮的問了一番,正說得熱鬧,卻聽一位二十許歲的紅衫女子笑道:“公主三年都在大理,自然那南邊的家常宴席是常經曆的,卻不知和我們大燕的有何不同?”洛妍看了一眼,隻覺得眼生,身後的穀雨已低聲道:“是德妃宮裏的穆寶林。”

洛妍輕輕一笑:“穆寶林說笑了,我在杜府天天抄經祈福,那大理的家常宴席統共也就參加過一次,還是臨走前高相國夫人請的,別的宴席如何,我哪裏知道?”

穆寶林便掩著嘴兒笑:“哎呀,看我這記性!”另一位穿著粉色大袖衫的女子又忙道:“公主這一回來,可算是雲開月明了!我倒聽說,大理文風最盛,那杜家又最是詩書傳家的,公主熏陶三年,竟成了大才女,如今金陵都在傳唱公主的新詞呢!”

又來了!洛妍心裏微微冷笑,麵上卻笑得溫和:“哪裏敢當才女二字?你們卻不知道,敬妃娘娘在大理才是最出名的才女,那高家的小姐聽說我是跟著敬妃娘娘讀了兩年書的,就說名師必出高徒,硬逼著我寫那勞什子,我才硬著頭皮寫了,好在沒有丟了敬妃娘娘的臉。”

那穿粉衫的吳修媛便笑道:“原來竟是這樣,我怎麽不知道敬妃娘娘竟是才女,真是失敬得很!”敬妃柔聲道:“什麽才女,隻是大理那邊年輕女子互相吹捧的罷了,那些詩書我早丟了,難得平安卻喜歡,她又聰明,那時跟我不過讀了幾本,就寫得好工整的詩詞,我那裏還有她的舊作呢。”

德妃宇文芳菲便皺眉道:“什麽詩啊詞的,我聽著就頭疼。”洛妍便笑著點頭:“正是,這些東西哪裏值得提!隻是大理那些小姐,宴席上不寫兩首好像就吃不下飯,安安生生吃飯不好麽?用了那麽些曲裏拐彎的心思也不怕積食?”有人便抿著嘴兒笑望穆寶林和吳修媛。

洛妍端起茶杯,略沾了沾唇便放下了,笑道:“果然有些別樣的清香。”坐在洛妍右邊的是一位三十許歲的昭儀,洛妍記得姓曹,喝了口卻皺眉道:“我倒不慣這種清苦的味道。”說著掩唇便咳,不知怎地,咳得手一抖那茶杯便倒了,洛妍立刻便往後一讓,沒想到那茶還是潑濕了右邊的一大片衣袖。

曹昭儀自然一迭聲道歉,賢妃忙道:“快拉起袖子來看看,可燙著沒有?”又回頭到:“快幫公主擦擦!”曹昭儀身後的兩個宮女忙拿出帕子趕了上來,卻被穀雨和青青擋住。韻兒上來伸手把洛妍那濕了半幅的袖子卷了起來,露出一截雪白晶瑩猶如玉雕的小臂,靠肘的部位上儼然是一朵鮮紅如血的小小梅花。

德妃指了曹昭儀道:“你也幫幫忙,算是賠罪。”曹昭儀忙也拿出塊帕子便要伸手過來,韻兒便微一橫肘,恰恰擋住,洛妍卻抬手便把那帕子抽到了自己手裏,淡淡道:“不麻煩昭儀了。”帕子順手放進了左邊的袖子裏,韻兒已拿出一條雪白的絹帕上來把洛妍的胳膊仔細擦幹。一桌女人都呆呆的看著這朵梅花狀的守宮砂,又有人下死眼看那擦過的白色絹帕上是否有顏色,發現還是潔白如舊,這才失望的吐出一口氣來。

曹昭儀臉色不由一變,正想說什麽,突然外麵便傳來了太監的聲音:“皇上駕到。”

第65章 繁華盛處劍生風

未等德妃迎出去,一身常服的永年皇帝已大步走了進來,進門便是一擺手:“不必跪拜了。”已擺好了姿勢的各位嬪妃自然隻是盈盈一福便罷。

永年徑直坐到主位上,望了望眼前這大圓桌,點了點頭:“這樣坐倒也別致。”一眼瞥到洛妍站在那裏,卷著袖子,露出半截胳膊,眉毛一挑笑道:“平安,還沒喝酒,你怎麽就熱成這樣了?”

曹昭儀忙告罪:“適才是妾不小心弄濕了公主的衣袖。”

永年眼角都沒動一下,點頭道:“濕得好!”

曹昭儀臉色頓時便僵了,眾人也麵麵相覷,眼神各自精彩。永年卻理也不理,隻對洛妍道:“再過十幾天就是冬至,你可莫涼著了胳膊,到時抬不起來。”他身邊的德妃一怔,眼神微暗,卻笑道:“說起來,倒是三年沒有看見洛妍獻帛了呢。”賢妃也微微出神,又看了洛妍一眼。

桌麵上頓時響起了一片恭喜之聲,洛妍低了頭,不斷提醒自己:你應該慶幸,你應該高興……突然便聽見德妃宇文芳菲笑道:“看來我還得提醒我那侄女兒一聲,以後要好好伺候公主,才是為人妾室的本分。”

這話猶如尖刺般直接紮進了洛妍的心裏,但隨即便是一種冷意劃過,她微微一咬牙,索性抬起頭來,挑眉笑道:“不敢當。”

永年的嘴角帶上一絲淡淡的笑意:“德妃今兒怎麽也糊塗了。平安自住她的公主府,哪裏輪得到妾室伺候,你那個侄女兒呆在王府伺候好安王妃就行!”

德妃低頭笑道:“可不是。我真糊塗。”

說話間,穀雨已拿了一套新的襦衣過來,洛妍讓穀雨和青青跟著到旁邊的暖閣裏換上衣服,洛妍便把袖子裏的那塊白帕子遞給了她,“回去看看有什麽古怪。”

換完衣服再出來時,宮女們已經開始上菜。待洛妍坐下,德妃便舉杯道:“今兒是慶祝公主回宮的好日子,本宮特意借了敬妃的地方,請來諸位姐妹小聚,大家吃頓團圓飯,一則向皇上道喜,二則也為公主接風。”言畢,先敬了永年。

永年笑嗬嗬一杯喝淨,洛妍便站起謝過德妃與賢妃,眾人這才舉杯,各自也不過沾唇便罷。

永年參加這樣的後宮聚會,曆來不過是略意思意思,今日卻談興甚高,又喝了兩杯酒,足坐了小半個時辰才走。

皇帝的身影才消失在院中,曹昭儀忙悄悄拉了洛妍笑道:“公主剛剛錯收了我的帕子。”

洛妍心裏歎了口氣:蠢女人,難怪當了炮灰,真不知道怎麽在宮裏活到今天的!一摸袖子,楞了楞才笑道:“這不放在剛才換下的衣服裏了麽?”回頭便問穀雨,“你剛才送那衣服回去的時候,可看見袖子裏有條帕子?”

穀雨想了想,才笑道:“回公主,好像是有一條帕子,因怕茶水幹了不好洗,連衣服帶帕子都趕緊讓小宮女交給浣衣局了。”曹昭儀強笑道:“這怎麽好意思。”略坐了坐,便出去更了回衣。

賢妃卻跟洛妍悄悄笑道:“一條帕子也值得找來找去的,這宮裏,也就是曹昭儀這麽仔細,不愧是德妃娘娘一手教導出來的。”洛妍微笑不語,略坐了一坐,見對麵的敬妃看了過來,便往外看了一眼。這邊德妃正在問,宴後還準備了什麽玩意兒。敬妃已站起來笑道:“時間不早了,平安該回去休息。她船上呆了半個多月,過幾天又是獻帛的大事,皇上吩咐這幾天一定要養足精神的。”

洛妍站起來微笑道:“我也舍不得走,隻是若讓父皇知道了,定要責怪敬妃娘娘,說不定還要連累賢妃娘娘,平安不敢違了父皇的意思,給各位娘娘帶來麻煩,這就告退了。”隨即向德妃與賢妃施了一禮,又向各位嬪妃告罪一聲,帶著侍女便施施然走了出去。

眾位妃子看著那離去的高挑身影,有嘴角掛上冷笑的,有暗暗鬆了口氣的,也有低頭沉思不語的。德妃坐在上麵不語,把眾人的反映都看在眼裏,麵上微笑不變,卻慢慢絞緊了手裏的帕子。

……

“適才穀雨送回帕子,我便驗過了,這帕子浸過藥粉,遇水便會讓水跡變紅。”黛蘭輕聲道。

洛妍對著梳妝鏡,一麵伸出右臂讓青青幫忙卸掉那層厚厚的防水香脂,胳膊才褪去了那那玉雕般的光澤;一麵又看了那帕子一眼,隻見一角上已有明顯的紅痕,想來是剛才黛蘭“實驗”的結果。

果然,特意挑了父皇馬上要到的時候來這一手,也不枉她們把宴席選在那麽溫暖的春歸殿——穿得厚了,怕水澆不透衣服!隻是……

“就這樣了?”

“也許還有別的藥粉,奴婢暫時辨別不出來。”

韻兒卻又用指尖彈了點清水在帕子上,再用兩根手指拈起帕子仔細聞了聞,才道:“這味道似乎和奴婢以前見過的一種慢性毒藥有些相似,可以讓中毒處的皮膚像燙傷一樣很快起泡潰爛。不過公主手上的香脂實在塗得厚,不先拿油化了脂,這毒倒是一時滲不進去。”

穀雨想了想也道:“今天搶著上來的那兩個宮女都是有功夫的,而且身手不比奴婢幾個差多少。”

洛妍點頭:這才對嘛,光讓皇帝疑心那一會兒有什麽用,自然要毀掉守宮砂才算完事——今天晚上她們每一步都算得很好,人手也安排得足夠,隻不過是沒有預料到,除了青青外,自己身邊會突然多出另外兩個精英級的保鏢而已。但這一點秘密,在今天之後必然**然無存,洛妍心裏歎氣,又問黛蘭——“我早間讓你打聽,敬妃和上官家最近可有什麽變故,現在有消息回來沒有?”

“安王和平南郡王討論過兒女親事,隻不過世子娶妃必須要皇上首肯,安王請見皇上又一直沒有得召,這才拖了下來。”黛蘭本來便是負責文書整理、消息傳送,打聽消息自然耳目靈通。

洛妍苦笑:又是因為他!安王挑中的自然是那位上官家最寶貝的上官月泠,她可不是蘭心、蘭亭這樣的庶女可比,當年在大燕貴女裏,也就是自己能壓她一頭。她和澹台揚飛大概任誰看也是天作之合吧——打住!現在可不是想這些的時候!她再沒有傷春悲秋胡思亂想的權力,而是先要活下去,而且要站著活下去,活得那些等著她倒下的人更好、更久。

第二日,永年吩咐下來說,今年是大祭格外隆重,洛妍要好好準備獻帛,在屋裏齋戒半月,各位嬪妃無事不要去擾她,敬妃就此便推掉了世子妃的宴請。第三日,宮裏傳來消息,曹昭儀因禦前失儀,被貶為才人,又過了一日,德妃宮裏的兩個宮女又不知為何被趕出宮去。當日下午,賢妃就給洛妍送來了一斛南珠,說是給她添妝。

洛妍輕輕拈起一顆蓮子大的珍珠,對來人笑道:“賢妃娘娘太客氣了,回去就說她的心意我明白,東西我實在歡喜,就厚顏謝謝她的賞賜了,我記得以前娘娘本來就是最疼我,這以後還要請她多多指點照顧才是。”

之後幾日,宮裏風平浪靜,隻是韻兒從浣衣局送來的衣服上驗出了一次毒粉,此後洛妍的衣服便由幾個大宮女在院裏手洗,又都晾在屋裏;廚房裏那袁大娘又在送來的食材裏發現了吃過毒蘑菇的全雞,以及數樣精心搭配的相克之物,她不聲不響都處理了,回頭青青夜裏就趕走了兩撥在院牆處窺探的人物……唯一可欣慰者,就是這院裏的人包括灑掃上的小宮女太監,都不曾有過異動。

洛妍一邊動筆寫著自己的邸報改造策劃書,一邊重新開始自己的身體鍛煉計劃,一邊應付著這層出不窮的招數,每天還要跟小吉祥兒玩耍一陣子,雖然足不出戶,日子倒也充實。

冬至前數日,天時突變,連著幾日的寒風,又下了場雪,天地間已全是嚴冬的寒酷,小蒙回來就說,禦花園的湖已經凍結實了,似乎有嬪妃商量著要在冰上打洞釣魚玩兒。

這一日,離祭天不過五日,適逢敬妃到佛堂禮佛上香的日子,洛妍每日功課完畢,想著已近小吉祥兒放學的時辰,便讓小廚房裏做了他最愛的茯苓糕,正抄起一本近日看了兩遍的《舊唐書》隨手翻閱,突然平日跟著小吉祥兒的小薛子一路尖叫著狂奔進來:“不好了,殿下,殿下掉湖裏了!”

第66章 一夜血色肅宮闈

洛妍噌的站了起來,剛往外跑了幾步,突然心頭一凜,停下腳步——如此一幕,何其相似!轉頭冷冷喝道:“殿下身邊的別人呢?”

小薛子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叫道:“小呂子也跳下去了,佳玨佳沅幾個分頭在叫人,一個過路的才人讓我趕緊回來報信!娘娘呢?”

洛妍心中更冷,沉聲道:“青青、穀雨、黛蘭抱上被子跟小路子去,殿下若上來了,脫下濕衣包在被子裏,若是……昏厥,青青就先急救著,人醒了再往回帶;若人多擋路,你們就說是奉德公公命,來找出謀害殿下、阻擋救治的逆賊!”見她們拎著小薛子飛也似的去了,又轉頭吩咐:“天珠,你快去佛堂找敬妃,小蒙去找德公公,韻兒你守住廚房!”

這邊一切剛剛妥當,隻見青青抱著一個被卷兒已衝了回來,往**一放時,被卷裏方露出一個頭發濡濕、臉色青紫、雙目緊閉的小吉祥。

洛妍隻覺得一顆心都不跳了,隻聽穀雨急促道:“殿下隻是昏過去了!”洛妍心裏略微一鬆,也管不得那麽多,一把甩掉外衣跳上床便把這個小人兒緊緊抱在懷裏,隻覺得懷中冰涼,不知是冷還是怕,自己頓時也哆嗦了個不停。

穀雨大驚,叫道:“公主你做什麽?”洛妍哆嗦道:“他太小……隻能,隻能……用身體……溫他。”

青青已一言不發脫掉外衣上床,一把從洛妍懷裏把小吉祥兒抱到自己懷中,隨即鑽進了被子裏,低聲道:“我有功夫,比公主合適暖殿下。”

洛妍一愣,隻好下床站到了地上,衣服卻有些濕了。穀雨忙上來給她也裹上了一床被子,一麵道:“殿下應該無事,我去時早就被撈了上來,水也吐了,就是凍得厲害。他身邊的小呂子凍得更狠,卻一直抱著殿下,另外幾個不是跑去叫人,就是身上也濕了,還暈倒了兩個。當時湖邊的宮女太監一堆,都不動,我們去時,有人說沒有主子來不能挪動四殿下,擋著我們,竟有好幾個是有功夫的。我才說,是奉德公公命,聽說有人謀害殿下,阻擋救治,要尋這該滅九族的逆賊和他的同夥,這才沒人擋了。再有就是……”她壓低聲音在洛妍耳邊道:“似乎還有好手隱在一邊,見是我們,卻沒有出來。”

洛妍點頭,牙齒不禁已咬得格格作響:果然還是衝著她來的!可憐的小吉祥兒不過是個餌,能一箭雙雕自然最好,不然也是先會除了她再說。幸虧小吉祥身邊有得用的太監,也幸虧那些人大概並不想直接要了小吉祥的命……

說話功夫,袁大娘默默拿起了切好的薄薄薑片,微微掀起被子一角兒,往小吉祥兒手心、腳心擦去,又分別按摩了幾下,小吉祥兒睫毛顫抖,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出來:“疼!紮!”

洛妍大喜,見袁大娘也鬆了口氣般,又向她點點頭,心裏這才更是踏實了一些,身子的顫抖也慢慢停了下來。忙道:“黛蘭,你回去看屋子,從裏麵鎖上。”韻兒已親手端了生薑紅糖水過來,洛妍和青青都喝了幾口,又哄著小吉祥兒喝,小吉祥兒隻哭著要娘,不知袁大娘怎麽喂了一下,倒是灌了兩大口進去,辣得大哭。

門口突然響起敬妃的哭叫聲:“小吉祥!小吉祥!”抬眼一看,天珠和幾個宮女架著渾身亂顫的敬妃進了屋,待聽見小吉祥的哭聲,她才突然有了力氣,一把推開宮女,自己衝了過來,連被子抱著小吉祥便哭了起來,小吉祥自然越發哭得傷心,直叫:“辣!辣!”

隻聽謔謔靴響,未聽通傳,永年隱含怒火的聲音已在屋裏響起:“小吉祥兒怎麽了?”邁步進來這屋時,一眼看見正裹在被子裏格格笑的小吉祥,不由就愣住了。洛妍隨著眾人請安,起身時,身後兩個太監駕著的太醫這才出現在門口。那太醫臉色蒼白,也不顧那麽多,上來便跪下診脈,又看了看小吉祥的手腳各處。這才臉色略安穩些,回身道:“啟稟陛下,四殿下是凍的,幸虧救治及時,脈絡手腳問題都不大,再喝些驅寒的藥就好,隻是連驚帶凍,怕會要燒兩天,還要好生看護才是。”

永年點頭道:“你下去開方子。”太醫應了,又道:“還是讓太醫院送兩盒丸藥來,先讓殿下化開服下,若能睡一覺更好,起來再吃煎藥不遲。”

永年點頭,轉眼便看見洛妍還裹著被子,皺眉道:“你這是做什麽?”洛妍心裏難受,低頭不語,穀雨忙跪下道:“啟稟萬歲,公主是看見殿下受寒急了,自己脫了衣服抱著殿下暖他。”

永年看著洛妍,沉默不語,點了點頭,半響才道:“讓太醫也給你診診,過幾日就是冬至了,這時候萬不能著了寒,你先回去換了衣服。”洛妍默默退下,剛換上一套衣服,那邊太醫果然便過來診脈,說是略有濕寒,隻留了一盒丸藥便罷。李媽媽硬是把她按到**,天珠幾個來回打探消息,一時太醫院又來了幾位太醫,有專門按摩拿穴的,袁大娘自然退下,青青便偷空裹上一件棉袍回來了。

這時節各宮都得了消息,來看望打探的人絡繹不絕,消息靈通的聽說皇帝在這裏,有悄悄退了的,也有妃子自己也忙帶人跑了過來。永年冷下臉吩咐:四殿下受驚,所有外人一概不許進長春宮宮門。

不多時,德勝趕了過來,向永年低聲回報了些事情,永年眉頭越鎖越緊,最後冷笑了聲道:“好,很好。”

此時慕容翔已吃了丸藥先睡下,永年走進內屋,看著小吉祥兒比平日蒼白許多的小臉,眼角似乎還有淚痕,平素硬如鋼鐵的一顆心不由也是一陣憐惜一陣後怕,隨即便是一片冰冷的狂怒:隻怕有人認為自己是老糊塗了,老得不會殺人了吧!

敬妃雙目紅腫的守在床邊,永年靜靜的看著她,待敬妃抬頭時,才平靜的道:“你這些天就哪裏都不要去了,好好守著吉祥兒,他身邊有個小太監不錯,我會讓德勝再撥四個小太監過來,天天跟著吉祥兒,以後不會再出這種意外,你放心。”敬妃輕輕點頭,卻沒有抬頭多看皇帝一眼,永年又看了看她,心裏一聲歎息,轉身便出了門。

長春宮裏突然變得一片死寂,所有人都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最近這幾年,永年皇帝從未下旨殺過人,太監宮女犯事最多就是杖責或驅逐,連有一次四殿下吃了不幹淨的東西病得危急,那拿錯東西的宮女也隻是趕出去而已。倒是德妃手段甚狠,哪一年都要杖斃幾個宮女太監,以至於宮人現在怕德妃超過怕陛下,沒想到陛下突然間會雷霆大怒,而且下的令竟然是“全部杖斃”!

當夜,一直執掌六宮的德妃以管教疏失遭到訓斥,令閉門思過,六宮事務交由賢妃上官氏打理,少頃,就在德妃的承德宮外,杖斃了二十三名太監宮女,包括東宮的四個。兩名才人同時被賜死。

消息傳到洛妍耳中,她驚奇的發現,自己並沒有想像的解氣和輕鬆,她隻默默的看著自己的雙手,終於明白了二哥那天看著雙手時眼神的含義——那是深深的無奈。似有淡淡的血腥味道從自己的手上傳來,洛妍閉上眼,強迫自己吸了一口。

第二天,東宮太子妃因禦下不嚴請罪,也遭到了永年毫不客氣的訓斥。朝中一時嘩然,但當從宮中流出“以釣魚敲裂冰麵誘皇子落水,圍堵拖延救治,欲行不軌事”的消息時,所有的人都緊緊的閉上了嘴巴,隻敢在暗中納悶:永年帝三年來不問朝政,一心向佛,連鄴王、興王、平安公主接二連三的意外都是不聞不問,怎麽突然會因為小皇子的落水而如此殺伐決斷?而且就在大祭之前!

在宮內宮外的一片沉寂中,皇帝正式戒齋三日,冬至大祭終於到了。

第67章 一語道破來時身

冬至前一日。午時二刻,紫禁城午門上的鍾鼓亭裏突然鍾鼓齊鳴。午門正門、左右側門及兩掖門明暗五門一起洞開,兩隊儀仗從中門肅穆出行,足足八十一對後,中門裏徐徐馳出一輛金頂玄壁、四根雕龍金柱,又四麵鑲著雲紋玉板的宮殿式馬車,隨即是規製不同的八十一輛副車從東西兩門魚貫而出,副車後又有各色的普通馬車,終於形成一列浩浩****的馬車隊伍,一直沿長街向西而去,兩千禦林衛騎馬在兩邊奔馳護衛。

中間那馬車正是永年帝的龍輦,且是規格最高的玉絡車,隻有出巡或祭天時方能乘用。這一日便正是天子離京去嘉福寺舉行冬至大祭的日子。因嘉福寺距離紫禁城足有一百多裏地,故曆來皇帝及皇室子弟、相關臣工都是提前一日中午便出發,鮮卑六部子弟在後跟隨。

從紫禁城到嘉福寺,修了極齊整的一條青石路,此時淨水灑街,兩邊自有民眾焚香叩首,皇帝車隊到處,嚴禁抬頭,故此低頭一跪便是一個多時辰,卻自有人年年願意來跪這一遭。

祭天儀式對她意味著什麽,洛妍已經越來越清楚,若是她祭天未成身先死,大概會讓某些人笑得淚滿襟。所以,她隻能悲催的縮在整支隊伍防護最嚴密的地方,做一枚沒種的小烏龜,以保證可以安全完成自己作為整個儀式上唯一的禮儀小姐的全套表演。

兩天前,慕容謙已經陪著禮親王慕容冕到嘉福寺去做準備工作,洛妍想到今明兩天多半能有機會與二哥說說話,心裏又踏實了不少。

車窗外時有侍衛奔馳而過,不過並沒有那一道熟悉身影,洛妍微微出神,不知是心裏翻騰的是輕鬆、期待還是失望,隨即便拉下窗簾,強自按下胸口的情緒,與陪坐的青青、穀雨閑聊起別的事情來。車馬聲中,眼見已離開北京城往西而去,漸漸進了兩側多山的地區,偶然向外望去,除侍衛來回奔馳外,路邊亦有京營的士兵把守。又走了一個多時辰,馬車走上了盤山的石路,洛妍心裏默念:“嘉福寺,我又來了!”

好一陣工夫,車馬到了一處寬闊的半山坪,整個車隊停了下來。青青先掀開簾子下車,洛妍才扶了穀雨,慢慢走了出來。略鬆快了一下腿腳,便老老實實站到了同樣剛剛下車的最高領導人身後。

這片坪地,是如今嘉福寺前寺所在,老鬆虯伸,遮地成蔭,在最奇崛的那棵古鬆下,一位白衣飄飄的光頭中年人含笑而立,正是大燕國最受尊崇的當代天師。

洛妍看著這個看起來很像中年版帥法海的白衣人,心裏深深的歎了口氣——就是這個人,預言和左右了她的命運,她應該感激涕零。可真見到這個頭頂上似有光圈的神奇人物,她隻覺得:太妖孽了吧?認識他也有十多年,可他怎麽從來就沒有變過樣子呢?

經過重生,洛妍對超自然力量的存在已經深信不疑,不過,這個含笑的中年人卻給她一種親切和安全的感覺,似乎很難生出敬畏之心——不像對著高深莫測的父皇,明明他是寵愛她的,她的第一感覺卻始終是害怕,似乎是獵物見到獵手的那種本能的害怕……

永年已快步走上前去,向天師雙手合十,天師也迎上來行了一禮:“天神保佑吾皇。”洛妍從小看慣了的,自然不覺得古怪,但心裏卻突然一動:如果記憶沒錯的話,這天師並不是純佛教係統的,倒像是鮮卑族信奉的古老的薩滿教與中原佛教融合後的新流派,拿後世的眼光來看,大概隻能稱為不倫不類……

待太子行完禮退下後,洛妍才走上前去,笑微微的向天師合十行禮,天師卻伸出手來在洛妍頭上輕輕一撫,才笑道:“平安公主,此後天神定會保佑你。”洛妍自然知道天師撫頂是極大的福氣,忙跪下行了一禮,站起來笑道:“多謝天師賜福。”

突然又覺得背後似有目光爍爍,洛妍退下側身而立時便回頭一瞟,正看見太子妃宇文蘭珠深黑的眼睛,那眼神不知為何讓洛妍心裏微微一凜。太子妃已滿麵笑容的走了上來向天師行禮,天師照舊還了一禮,便引著眾人往寺裏而行。

洛妍心裏警覺,悄悄打量身邊的宇文蘭珠,隻覺得她麵色平靜,隨即似乎感應到了洛妍的目光,側頭一笑:“平安公主,好久不見。你回來後我一直想設宴請你,卻正趕上你大祭戒齋。”

洛妍點頭微笑:“多謝太子妃惦記。”

祭天前,所有皇室人員都穿玄色禮服,莊嚴而無趣,尤其走成一片時,看起來活像一大群烏鴉轉世。但洛妍眼前的宇文蘭珠,卻似乎分外適合黑色,她本來五官端麗大氣,眉宇清朗堅毅,配上一身黑色的禮服,更顯豔光照人。

嘉福寺前寺地方不小,但按照大祭的規定,侍衛宮女太監不得入寺,即使貴為天子,今夜在齋殿正殿齋戒時,也必須自己動手吃飯更衣,休息隻能在後殿的簡易木板**,以生謙卑平等之心。洛妍與太子各住在齋殿東西兩殿裏,亦然如此。太子妃親王等則住在殿外的廂房。這也是以前洛妍最恨的地方——她這一夜,根本就無法入睡,第二天卻還要辛辛苦苦爬山獻帛,每次回來的時候都恨不得大睡三天才好。

走了約一刻鍾,天師才將一行人引入齋殿,也不多話,待送永年入正殿後,又飄然向眾人施了一禮便告退了。

洛妍一直用眼角瞟著太子的影子,因為雪明,因為梅子,因為小吉祥兒,她以為此刻她會恨得咬牙,卻驚訝的發現,心裏竟還有另一種強烈的感覺:恐懼。此時在殿前相對,才發現太子始終眼瞼低垂,根本就沒有抬起眼來看過她一眼。洛妍咬牙走上一步行禮道:“平安見過太子。”隨即抬頭直視著他,心裏默默的道:我不能躲開,我要看清楚他,我一定要有勇氣麵對這個人!

太子慕容端麵色平靜,點頭微笑:“平安近來可好?”眼光與洛妍一對,微微閃了一下,才看了過來。洛妍心裏突然平靜了許多,深深的看了他幾眼,隻覺得這個印象裏眉目清俊溫和的大哥身上,似乎的確多了些以前不曾見過的陰霾。但剛才一路來,心底那劇烈翻滾的情緒,此刻似乎竟在慢慢平息下去,她在心裏向自己微笑,臉上的笑意便更深了些:“還好,都是托太子的福。”

洛妍微笑著行禮告退,回身走向西殿,心裏卻有些驚疑不定——她不會記錯的,扶額,是心裏有愧的典型身體語言,難道太子會為她那句話感到慚愧?他可以那樣心狠手辣多次想置她於死地,怎麽會在麵對她的時候感到慚愧?

到了西殿,洛妍站在空****的房間,半天心裏也沒有理出一個頭緒來:也許正好那頭發擋住了他眼睛,也許古人和現代人身體語言不一樣?也許再冷酷的政客也有良心發現的時候?

看了看四周,她無聊的歎了口氣:和記憶裏一樣,這殿裏連椅子也沒有一張!她走到小小的神龕前上了一炷香,低聲念叨:“借我借我一雙慧眼吧,讓我把這個紛擾看個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真真切切……”

上完香,接下來依然無事可做,洛妍隻能跪坐在蒲團上,從衣袖裏摸出一本飛公主傳,一頁一頁認真的翻看起來——她以前注意燕太祖比較多,但這次回大燕看了飛公主的一些傳記後,才對發現她也是超級奇人一枚,商業才華固不必說,更做了很多澤及萬民的事情,比如給貧戶發的年米,開設孤兒院和免費蒙學;而她的身世更是傳奇,從一個宗室遠支的大齡剩女,到可以在朝廷決議政事,足以讓洛妍這個正牌公主無地自容。身處其中她才知道,光靠天師的偏愛,是絕做不到這一點的。

最有趣的是,在黛蘭偶然找到的這本孤本傳記上,洛妍還發現了一處奇聞:飛公主是“熙慶四年嫁宇文陽為妻”;隔了N頁又有一句“熙慶八年,為冬至大祭獻帛”。若不是她背曆史背出了自動列年表的習慣,多半都注意不到這點——剛開始她還以為是寫錯了,特意找了別的傳記來對,發現兩個時間都沒錯,隻是別的傳記上提到飛公主第一次嫁人後不會提獻帛,而提獻帛者不會提嫁人之事,更別說寫出“宇文”二字。很明顯,她也和自己一樣有一段有名無實、諱莫如深的婚姻!唯一的區別是,她是從重陽宮出來之後和離、獻帛的。不知道在重陽宮裏,到底發生了什麽神奇的事情……

正看得入神,卻聽見一聲輕笑:“公主果然珍惜時光。”

洛妍吃了一驚,抬眼一看就更吃驚了,忙想爬起來行禮,天師笑著擺了擺手,隨隨便便的坐在了洛妍對麵的蒲團上,看著洛妍手裏的書笑了笑:“公主可是在想,你什麽時候可以去重陽宮?”

洛妍不好意思的把書合上,點了點頭。

天師笑道:“四月。公主若決定上重陽宮,明年四月隨時可以來這裏找人帶路。重陽宮地處西北,冬天難行,四月與九月是最省力的季節。”

“省力?”洛妍不由困惑。

五天,三百裏,徒步?洛妍瞪著天師:搞什麽啊?還要先玩一次定向越野?下意識脫口而出:“負重不負重?”

天師的眼中流露出一絲了然的微笑,點頭道:“公主果然也是來自那裏。”

第68章 高處未必不勝寒

“公主果然也來自那裏!”

洛妍麵無表情的瞪著天師,一時就如化身為神龕裏的泥雕,想拔腿就跑,卻一根小指頭也動彈不得,瞬間轉了千百個念頭,突然索性笑了起來:“請問‘也’是什麽意思?”

天師微笑著點點頭:“問得好。公主請放心,我並無惡意,你也並非妖孽,待四月我們在重陽宮見麵時,你自然能知道這一切的來龍去脈。屆時公主心裏的疑團,我會盡量解答,唯有一件,日後我若有什麽事情請教公主,公主可以不答,卻絕不能虛言相欺,不知公主是否能同意?”

洛妍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這話的意思不就是‘你可以不說真話,但絕對不能說假話’麽?這正是她從業多年的職業守則之一啊,當然沒問題!

天師的微笑更深了一些:“公主是我遇見過的最爽快的合作者,相信幾個月後我們能相談愉快。”

洛妍腦子一轉,心道:廢話!你以前遇見的一個是政治家,一個是商人,當然不可能愛說實話。心裏又是一動,忙道:“我能不能先請教一個問題?”見天師點了點頭,才道:“我真是護佑大燕的吉祥使者?是從前的我是,還是現在的我是?”

天師幾乎笑得露出了牙齒:“癡兒,沒有從前,豈有現在!我說你是,自然因為你是。”

洛妍頭疼的揉了揉額頭:高人,可不可以不要醬紫有哲理啊?半響才道:“可是,我該怎麽做?”

天師嗬嗬的笑出了聲:“癡兒啊癡兒,你現在就像堵住了自己的耳朵,蒙住了自己的眼睛,卻來問我,路在哪裏?”

看著眼前這張歡樂的臉,洛妍連歎氣的力氣都沒有了,低頭思量半天,剛想再開口,天師已笑道:“你已經問了三個問題了,我隻有一個問題問你,你所中的情蠱,是真還是假?”

洛妍微微閉了閉眼,決定賭這一回:“假。是我做的假——事實上,是因為停服了一種迷藥。”

天師長長的吐出一口氣,露出一個如釋重負的笑容。洛妍不由更是納悶:這並不是多麽重要的問題,難道這麽神秘神聖的天師,其實也是一個八卦愛好者?隻見天師已經站了起來:“公主果然信人也。請好好休息,明日還有一天勞累。”

洛妍用最無辜純真的眼神抬頭看著他:“再問一個問題好不好?”天師微笑道:“你問我?不如睜開眼睛,好好問問你自己。”說完一轉身,便以最飄逸的姿態走了出去。

想到幾個月後可以問個痛快,洛妍心裏忍不住有小小的興奮,不但自己的命運她很困惑,天師身邊也有無數謎團。就比如說這座廟,嘉福寺不讓進任何侍衛,廟宇裏也沒有多少修徒,但這裏卻是大燕最安全的地方,就算在大燕曆史上最動**的時期裏,也從未在嘉福寺出現過任何意外。這難道是信仰的力量就能做到的?

再次拿起的那本飛公主的傳記,洛妍卻無論如何都再也看不進去,在安靜得出奇的屋子裏,似乎有個聲音總在回響“睜開眼睛,好好問問你自己。”

……

卯正剛到,遠處響起了鍾聲。洛妍一骨碌從木板**爬了起來,就著殿裏神龕前的燭光用昨夜打來的冷水洗漱了一遍,頓時清醒無比。床頭是自己昨天親手疊好的大紅色寬袖禮袍和裏麵的半袖白色夾棉衣、夾棉長褲,她快手快腳的全部換好,把頭發梳了一遍,用根紅色絲帶一綁便罷,卻又扯斷了若幹根。心裏卻忍不住暗暗嘲笑自己:也不過是三個多月的米豬生活,就快把你養成一個沒有生活自理能力的廢物了!

殿門響起了輕輕的敲門聲,洛妍忙在禮服外罩上厚鬥篷,快步過去開了門,隻覺一股冷風撲麵,不由哆嗦了一下。一位手拿燈籠的小修徒靜靜的向洛妍施禮,洛妍回了一禮,便無聲的跟在了後麵。殿前已站了一些人,都是大燕最尊貴的皇族子弟,洛妍眼睛一瞟,就看見了慕容謙,依然坐著輪椅,身後站著一個高大的修徒。洛妍向他點頭微笑,換來了一個安慰的笑容。

永年帝站在所有人的前麵,一時眾人到齊,幾名修徒在前麵提燈引路,一行人默默的沿著殿後的青石台階向後廟走去。洛妍擔心慕容謙,但隻看了一眼,就驚了一跳:他身後那修徒上台階時竟是連輪椅帶人一起端起來,輕輕鬆鬆就往上走,慕容謙感受到了洛妍驚訝的目光,無奈的笑了一笑。

大約爬了一刻多鍾,洛妍已經微微氣短,身邊的人也大多有些喘息了,洛妍便忍不住羨慕二哥:還是坐人力電梯上來爽啊!

好容易前麵便到了一處小門,從門裏魚貫而上,便到達了隻有冬至大祭才開放的後廟。洛妍自然知道,這後廟裏很有些幾百年的古樹,但此時也無心去看,隻是繼續往前走,直到到達那高高的祭壇下麵。

洛妍站在了永年的身後,旁邊是太子,身後腳步聲越來越多,不用回頭,她也知道,是從廟外駐地徒步上山的鮮卑六部子弟在漸漸到齊,不到一刻鍾,再也沒有腳步聲,祭壇下靜靜的站滿了人。

此時已經到了辰時,漆黑一片的天空早已漸漸露出清晨的曙光。眼見天空慢慢轉為一種清遠的藍色,永年帝從身旁的修徒手中捧起一爵清酒,一步步穩穩的向祭壇上走去,隨著他的身影終於出現在祭壇之上,清晨的第一縷陽光也正好從祭壇上照射下來,勾勒出一個天神般偉岸的背影。

洛妍深吸一口氣,脫下鬥篷,從修徒手中接過一條潔白的玉帛,雙手將玉帛舉到與眼平高,一步一步穩穩的向台階上走去。那件寬大的禮袍衣袖早已滑落至肘,火紅的衣袖與潔白的玉帛相互映襯,在晨風中輕輕飄**,而她小臂上露出的那朵小小的紅梅,也像一團小小的火焰般在雪白的肌膚上跳動。

冬至時節,大概無論如何也不是穿露臂裝的好天氣吧?但洛妍隻覺得心裏一片溫暖喜悅:她,終於在萬眾矚目中回到屬於自己的位置了。過去一切無法更改,未來如何無法預測,她隻知道,此刻,是她的時間,那些阻礙這一刻到來的所有陰謀,已在她的腳下化為齏粉!

在她的身後,有無數的目光匯集,熱切的、羨慕的、憤怒的、仇恨的……而她隻是靜靜的仰起頭,一步一步向朝陽走去。

第69章 世事從來自有因

比起後世的祭天大典來,大燕的冬至大祭,程序其實不算太複雜,待洛妍獻帛完畢之後,永年帝在不同神位再行初獻、亞獻、終獻之禮,之後便是送神。在祭台的青銅大鼎裏,所有祭品在火光中化做煙雲飄散。

青煙嫋繞中,洛妍低頭跟隨著永年皇帝走下祭台。

祭台下無聲無息的跪滿了黑壓壓的人群。直到雙腳踏上泥土,洛妍才覺得一顆心也慢慢落到了胸腔裏。剛才那半個時辰,她似乎是在天上和人間轉了一個小小的來回。這是她第一次對祭台上神秘的天神與祭台下虔誠的信仰,產生真正的敬畏之情,不過,也是她最後一次登上祭台。此刻,回望那似乎可以直通天界的神壇所在,洛妍的心裏既有完成使命的踏實,更有一絲說不出的悵然。

但無論如何,從今天起,她身為大燕護國公主的身份已奠定基礎。

永年大步的向山下走去,大祭完成,皇帝便是直接起駕回宮,洛妍跟隨在太子身後,那背影讓她本來明朗的心情又有些低沉起來,忍不住又回頭看了一眼:祭壇上的天師早已不見蹤影,他說過,明年四月自己就可以去重陽宮,一百多天而已!

半山坪中,龍輦早已準備好,永年登上龍輦,儀仗引路,玉絡車緩緩出發。洛妍眼尖,一眼就看到一輛副車前麵,文清遠默默的等在車邊,不由快步走了過去:“清遠姐姐。”

文清遠向她微笑點頭,突然間神色微微變幻,低下了眼瞼,洛妍腳步一頓,不由回頭看了一眼:太子站在她身後不遠的地方,目光深遠的看向這邊,那眼神似乎有種令人驚心的東西,突然發現洛妍在回頭看他,這才淡淡的轉開了目光。

文清遠笑著點點頭:“這些副車都差不多,我不站在外麵,隻怕二殿下找不到我。這車上有我準備好的東西,他已經好幾天沒有按摩施針了。”

洛妍點頭,心裏了然:慕容謙作為王爺,要提前來嘉福寺準備大祭的東西,但文清遠是漢人女子,根本連寺門都進不去,大概昨天是特意跟著六部的車馬來的,就是為了早點給二哥康複腿腳。文清遠,對二哥還真是不錯。

心裏轉著這念頭,洛妍不由笑著又打量了文清遠幾眼,她依然是一身最簡單的月白色襦襖,石青色裙子,一點脂粉未施,看起來比敬妃還要清淡幾分,但那種清澈優美的神韻卻是難描難畫。洛妍本愛看美女,又是美人堆裏長大的,但每次看見文清遠,依然忍不住心折——這樣的女子,哪個男人都很難不動心吧?

想到這裏,突然心裏小小的觸動了一下,忍不住回頭去看,太子卻已和太子妃並肩而立,太子似乎望著別處,倒是太子妃宇文蘭珠的目光正直直的看向這裏。洛妍與她目光交集,隻能微微一福。

宇文蘭珠嘴角掛上一絲奇妙的笑容,慢慢走了過來,卻是直接對文清遠道:“文大夫,好久不見。”

文清遠淡淡的行了一禮:“見過太子妃。”

宇文蘭珠打量了文清遠幾眼,依然是那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文大夫特意來接鄴王,還真是一片忠心。”

文清遠笑得依然輕淡:“職責所在,不敢懈怠而已。”

洛妍隻覺得這氛圍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怪異,眼見太子也望了過來,神色頗有些晦暗。宇文蘭珠也感覺到了她的目光,突然和煦的微笑起來:“平安和文大夫倒是投緣,聽說這一路上平安身體不適,還多虧有文大夫這樣的妙手照料。”

洛妍隻覺得身邊的文清遠突然繃緊了身子,心裏微微一動,笑道:“我哪裏請得動文大夫,不過是水土不服,讓侍衛裏的軍醫來看看就罷了。”

宇文蘭珠眉毛一挑:“是嗎?文大夫,不知鄴王的腿什麽時候能大好,我也等著見識文大夫的妙手回春呢。”

文清遠已經放鬆下來,淡淡的道:“太子妃天生富貴,自然一生康健平安。”

洛妍看看宇文蘭珠,又看看文清遠,隻覺得內心深處那根八卦的神經已經興奮得尖叫,突然聽見二哥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今天怎麽這麽熱鬧?”

洛妍的第一反應卻是看向太子,隻見他的臉半邊在陽光,半邊在陰影裏,眼睛看著慕容謙,一時幾乎有一種肅殺的冷意。

慕容謙卻恍若不覺,笑吟吟的向太子欠了欠身,一位侍衛已從那個高大的巨力神修徒手中接過輪椅,向這邊推來。太子妃也轉身迎向慕容謙,笑著道:“我是羨慕殿下有這樣忠心不二的手下。”

這邊青青與穀雨也找了過來,洛妍卻沒有跟她們同乘,而是擠上了慕容謙與文清遠的馬車,文清遠立刻拿出藥油銀針,皺著眉給慕容謙按摩施針,慕容謙臉上頗有倦色,洛妍卻興致勃勃的坐在一邊,看看這個,看看那個,一肚子問題,隻是不知道從哪一個問起。

慕容謙看著洛妍那亮晶晶的雙眼,忍不住長歎了一聲,頗覺有些頭疼:這個妹妹,為什麽在跟自己不相幹的事情上,就能如此敏銳呢?

洛妍卻突然想到了太子剛才看二哥的目光,一顆心不由慢慢的沉了下去:這事情恐怕並不僅僅是八卦而已。再抬頭看慕容謙,眼光裏就有了深深的困擾。

慕容謙隻覺得越發頭疼。文清遠施針已畢,神色平靜的抬起頭來:“公主若有什麽問題,不妨直接問我。”慕容謙剛想阻止,卻見她目光堅決的對他搖了搖頭:“有些事情,公主還是知道比較好。”

洛妍頓時有點不好意思起來,想了想才開口:“文大夫可是認識太子?”

文清遠的臉上掛上了一絲淡淡的苦笑:“我認識他已經十年了。”

洛妍竭力保持著平靜的表情,卻見文清遠的目光已望向她自己的左手:“我生在西北的醫學世家,從小又喜歡這個,十六歲的時候,在當地就已經有了小小的名氣。有一天,有士兵突然闖到我的藥鋪,把我拉到軍營去治一個身負重傷的貴人。後來我才知道,他就是太子。當時西北戰事正緊,軍營裏傷員甚多,我覺得救人要緊,就留下來當了軍醫。後來……發生了一些事情,我不得不逃了出去,又不敢回家,幸虧遇到了嚴老,才留在他身邊做了情報局的大夫。這些年我一直很小心的不露麵,沒想到三年多前,還是被太子找到了,嚴老認我做了幹女兒,後來鄴王受傷,又讓我到了鄴王身邊,直到今日。”

這淡淡的敘述後麵,隱藏著怎樣的驚心動魄!洛妍簡直難以想像:文清遠十六歲時,正好是十年前,太子尚未大婚,但已經定下宇文蘭珠為正妃。當年發生了什麽,以至於逼得文清遠亡命天涯,而太子追索十年?洛妍不敢追問。半天才歎了口氣,輕聲問:“太子發現你的時候,我,是不是還沒有去大理?”

文清遠抬起頭,正視著洛妍的眼睛,點了點頭:“公主是三個月後去的大理。我記得當時太子讓義父把我交給他,義父卻斷然拒絕。他走的時候隻輕聲跟我說了一句,說是總有一天,要讓這天下沒有人能護住我。”

“這件事情,父皇難道不知道?”洛妍困惑的看向慕容謙。

慕容謙深深的歎了口氣:“我不知道,我有時候覺得父皇什麽都不知道,有時候又覺得他什麽都知道了。”

洛妍搖頭:“我還是不明白……”父皇知道又怎麽樣?他能相信太子為了十年前的一個女人就要謀權篡位?然後就接二連三向弟弟妹妹下毒手?別說父皇不會信,連洛妍自己都不能相信。

她突然覺得,在一片迷霧中,分明有一張巨大的網,可她現在卻隻拚上了這張網的小小一角。一定還有什麽是她沒有看到的!洛妍努力的把腦子裏所有的片段快速瀏覽了一遍,東西太少,連不起來……但,一定,可以連起來!

洛妍抬頭看向慕容謙:“我需要太子從小到大所有的資料。”

慕容謙皺起了眉頭:“所有的?”

洛妍點頭:“對,所有的,尤其是十幾歲以前的事情,包括他小時候喜歡看什麽書,啟蒙時寫的每一篇文章,奶媽何人,父皇小時候對他是什麽態度,全部都要!”腦子裏突然有另一張麵孔閃過,洛妍補充了一句:“如果可能,太子妃的也要同樣一份。”

第70章 不到黃河心不死

慕容謙靜靜的看著洛妍,眼光中有審視也有困惑,但看著眼前這張小臉上,分明煥發出從未見過的信心與鬥誌,終於還是按下了所有的問題:“你要的東西,可能需要幾個月。”

洛妍點頭:這個時代的情報,想來還不會關注到一個人小時候愛做什麽,跟父母關係如何,即使是情報局,也不會有現成的資料。但以她擁有的心理學知識來看,要看清一個成年人,最好的辦法是先了解他的童年經曆——每個人的性格,大半那時候就已經決定了。多年的職業生涯讓她堅信,一切不合理的現象背後,一定會有一個合理的解釋。而找到這個解釋,才是她未來如何走下去的正確起點。

“沒關係,我有的是時間,隻要在……開府後能拿到就行。”洛妍有些艱難的從嘴裏吐出了那兩個字。在真正麵對了太子之後,她能找到勇氣和自信來麵對未來的爭鬥;可是,開府,洛妍心裏譏諷的笑了一下:記得《大話西遊》裏的紫霞說,她相信有一天會有一個蓋世英雄架著五彩祥雲來娶她;而現在,她的意中人,那個蓋世英雄馬上就會來娶自己了,可為啥她卻如此害怕?

慕容謙看著洛妍,心裏搖頭,他完全不明白這個妹妹在別扭什麽。她有的時候聰敏得出奇,有時候又傻得可以。想了想還是決定告訴她:“揚飛這次沒有來參加大祭,因為安王妃病了。”

慕容謙淡淡的垂下眼睛:“心病。”

……

安王掀起簾子,走進了安王府上房的西間。屋子裏彌漫著濃厚的草藥味道,他不禁皺了皺眉頭。

屋子裏的丫頭媳婦忙都跪下請安,安王擺了擺手,看見床前坐的兒子也抬起頭來,眼睛下麵有明顯的青痕,不由哼了一聲——這小子原是自找苦吃!

安王妃睜開眼睛,目光冷淡的看著安王,嘴角掛上了一絲譏諷的微笑:“我還沒死呢,怎麽就勞動王爺的大駕了?”

安王恍若未聞,擺手讓請安的澹台揚飛站起,問他:“你母親怎麽樣?”

澹台揚飛苦笑著搖搖頭:“太醫來看過,說是老毛病,要好好養著少動氣。”——他自然知道母親在氣什麽,這兩天為什麽又動不動就暈,不就是不想讓他參加冬至大祭麽?今年,洛妍大概是最後一次獻帛了吧?可惜,自己卻沒有看到。

安王歎了口氣,轉身看向**的閉目不理會自己的王妃。半個多月不見,她倒真是瘦了一圈,眉宇間越發顯得尖刻,眼角的皺紋似乎也更深了,不由又歎了口氣:當年那個紅衣似火、笑聲如玲的女子,怎麽慢慢的就變成這樣了呢?這麽多年,越來越變得讓他覺得陌生,覺得害怕……想到今天皇帝特意把他叫上龍輦說的那番話,隻能道:“隻是老毛病就好,你趕緊養好身子,飛兒的婚事馬上就要操辦起來了。”

澹台揚飛不由眼睛一亮,隻聽**的安王妃厲聲道:“我好不起來了!也操辦不了這婚事!”

看著兒子迅速黯淡下來的神情,安王隻覺得心中的無奈更深:這孩子怎麽就這麽想不通呢,一個女人再好,那迷戀怎麽可能長久?想當年,自己為了求娶她,花了多少心思,隻覺得能娶了她就是天下最幸運的事情。結果哪裏是娶了一個妻子,明明是娶了一個祖宗!這世上,情情愛愛哪裏靠得住?娶妻,還是該娶個溫柔順從的女子,兩人和睦相處,而不是靠那一時的迷戀!隻是,眼前這樁婚事顯然已無法避免,既然如此,又何必惹來皇帝的不快?

想到此處,他不由看著**怒目圓睜的安王妃,放緩了語氣道:“這個事情,我知道你不願意,我其實也不情願,但事已如此,無法挽回。這次大祭,是平安公主獻帛,裏麵的意思你自然知道,皇上再寵女兒,也不會拿大祭來開玩笑的。雖然說這事情,娶媳婦自然要挑,尚公主卻沒有挑的份兒,但天下人都看在眼裏,飛兒尚了這位公主,也不算辱沒了他。”

安王妃從牙齒裏冷笑道:“就算她能獻帛又怎麽樣?我隻想給飛兒娶個媳婦,卻不是把兒子送給皇家!”

安王妃譏笑道:“我就不願意又如何,難不成因為我不願意,皇上他就能殺了我?他要殺,也得看六部的王爺將軍們同意不同意!”

安王胸中湧動著熟悉的怒火:他明明不想吵架,不想給她撂下重話,可為什麽每次講不到幾句,她就能把自己惹得怒火中燒呢?冷冷道:“如果你真的這樣明著抗旨,殺不得你還動不得你嗎?事已至此,總說這些氣話有什麽意思?皇上今天已經跟我說了,希望明年三月就能開公主府。”

安王妃冷冷道:“我這病整個冬天都好不了!”

安王再也忍耐不住,冷笑了一聲:“這事兒皇上也聽說了,他跟我說,如果你身子實在不好,王府也該有個側妃來幫忙理事了!還問了我有沒有人選!”

安王妃霍的坐了起來,死死盯著安王。安王的目光一閃:“我已經回了,你這病兩三天就能好,過幾天就會送彩禮入宮。”——他已經盡力了,雖然這些年關係如此,他還是不希望真把小薛氏抬進府當側妃,眼前這女人一生好強,這點顏麵還是要留給她的。

安王妃突然冷笑起來:“你怎麽不乘機就答應了?多好的機會,你怎麽就不幫她抓住呢,隻怕她做夢也要笑醒吧!”

安王沒有說話,深深的吸了口氣,不再看她。安王妃厲聲突然道:“要是我病死了呢?”

澹台揚飛不由大吃一驚,抬頭叫道:“娘!”安王已淡淡的道:“這話皇上也說了,若是你不幸不治,便讓他們百日內熱孝成婚!他不會介意的。”

第71章 欲將素手挽輿情

冬至之後七日,便是一個上好的黃道吉日,永年在乾清宮頒發了指婚的聖旨,過了幾日,安王府的納彩之禮便從午門送入了長春宮。無非是按大燕時俗備下的嘉禾、幹漆、宋葦、雙石等九樣彩禮,最難得的卻是打頭的那隻大雁,看著格外健壯不說,竟是全身完好,毛都沒掉幾根。敬妃讓身邊的小太監找了半日才發現,原來是被射穿了眼睛!敬妃頓時笑了起來:“定是世子的手筆,大燕再沒有別人。”

自打慕容翔落水之後,洛妍一直就覺得愧疚,敬妃卻待她始終如一,小吉祥底子好,發了一天燒後很快就好了,沒幾天又重新每天上課,隻是身前身後又多了好些太監宮女。洛妍心裏略安,每日卻依然會盡量多抽點時間來陪敬妃說笑。隻是一聽說是安王府送的彩禮,她早返身就回到自己的屋裏了,也不讓人伺候,一個人進了書房,緊緊的閉上了門。敬妃隻當她是害羞,一笑也罷。

聽敬妃說到安王府送來的彩禮如何格外的精致豐盛,賢妃便歎道:“安王妃原是有心人,她做事情曆來是要麽不做,要做便定要做到最好。”

敬妃笑道:“安王妃我倒見過兩次,最是嚴謹不苟言笑的人,果然是做事牢靠的。”

賢妃卻露出一絲悵然之色,歎了口氣道:“現在誰不說安王妃是冷麵冷心的冷性子,但當年認識她的人……我每次見她都覺得恍惚,怎麽也不能把這冷麵王妃和當年那火鳳凰連到一起。”

洛妍忍不住抬頭困惑看著賢妃,賢妃便道:“安王妃是穆家的嫡女,我們這撥貴女裏,當年就數她性子最是活潑,烈火般的脾氣,偏又愛穿一身紅衣,就有了火鳳凰的諢名兒。人人都以為她是會進宮的,沒想到安王竟是跑進宮裏求了當時的太後,不知磨了多久,太後才遂了他的心意,安王還說永不立側妃……”賢妃突然又笑道:“看我,說這些陳年舊事做什麽,聽說這次送的大雁是射了眼睛的,世子真是好箭法。”

洛妍低著頭,覺得一顆心越發冰涼:原來安王妃和安王還曾有過這樣的佳話,難怪王妃後來竟變成這樣,愛愈深,傷愈深!都說子女的婚姻是父母婚姻的重複,聽起來,當年的安王妃和當初那個我何其相似,那麽,安王妃的今日,會不會就是我的明天?如果真有那日,真不如嫁一個自己不喜歡的,無愛便無恨,就算在杜府那樣熬下去,至少也能平平靜靜安安穩穩的過完這輩子……可惜,這一世裏,她已完全沒有選擇的權力。

洛妍看著自己的腳尖,竭力壓下嘴邊那絲苦澀,抬頭燦爛的笑道:“賢妃娘娘,聽說您宮裏的梅花今年開得特別好,這養梅花可有什麽訣竅沒有?”

賢妃和敬妃相視而笑,賢妃這才說起養梅的種種講究,洛妍一直注意著她的眼神,發現她在自己開始說笑後,眼裏不像失望,倒像是鬆了口氣,心裏思索:她真是隨口說的,並無惡意?

眼見賜宴、謝恩等一項項進行了下去,安王府又按規矩送來了各種箱籠,洛妍隻覺得一顆心漸漸像火燒般的焦慮不安起來。這時節,她倒巴不得有點別的什麽事情能分散分散注意力,偏偏這些日子來長春宮內外卻再沒有任何異動,似乎冬至前那血色的一夜,已經把宮裏的大鬼小怪都嚇了回去。天氣溫暖時,洛妍甚至會帶上那幾個貼身的宮女去禦花園裏走走,青青幾個提心吊膽,可幾日下來卻是老鼠都沒遇見過一隻。

這一日,黛蘭又從外麵回來,臉色與平日略有不同。洛妍立刻把她叫到書房,關上門便問:“可有什麽消息?”

黛蘭搖搖頭道:“朝堂之上,並無異樣。”洛妍剛微微鬆了口氣,卻看見黛蘭已不安的咬了咬嘴唇。

洛妍心中一凜,立刻追問:“真的什麽事都沒有?不管什麽消息,你絕不能瞞我。”

黛蘭才呐呐道:“朝廷上的確無事,隻是,有消息說,如今的學生士子中,有公主的筆墨流傳,有人說,您是在大理求嫁不成,被夫君嫌棄,才不得不回了大燕的;又說,您之所以還是……完璧,便是因為求嫁太過厚顏,杜家無法抗命,卻無法接納您為媳。您那幾首詞,便是臨行對杜家二郎的閨怨。如今便有議論,說我朝以大理棄婦為和孝公主,太失天朝體麵,皇帝不應該國事家事不分。”

洛妍坐在椅子上,心裏慢慢的沉到了穀底:難怪宮裏這麽平靜,原來工夫卻是下到了這裏,大燕言論開放的風氣,卻被用在了這上麵,幾乎是陽謀的手段,卻當真可以殺人於無形!她所持仗的天師之威,對大燕下層平民或鮮卑六部子弟還算管用,但漢人的文人士子少有人信天師,而他們偏偏才是這個時代的真正輿論主導者,隻怕過不了幾天,便是禦史彈劾,有了士林風向為後盾,再有太子推波助瀾……越想便越覺得胸口便像壓上了一塊巨大的石頭。

沉默良久,洛妍才問:“這說法可是人人都信?”

黛蘭道:“也不全然,學生士子裏也有驚歎公主才華,覺得杜家是瞎了眼的。正因看法不同,爭議之下,倒是越穿越烈了……”

洛妍點點頭:八卦、爭論,從來都是製造輿論熱點的最佳手段,果然好手段。

想到這裏,突然間一股鬥誌從洛妍胸中迸發出來:別的不敢說,造輿論,我才是專業的啊!怎麽能被古人的這點手段嚇倒!想當年自己見識過多少炒作新聞的手法,多少操縱輿論的手段,怎麽能因為自己成了醜聞主角就擾了心思,亂了陣腳?要是在這樣的專業領域都輸掉,她不是白活了兩世!

洛妍深深的吸了口氣,擺手讓黛蘭退下,自己低頭細細的思量了半日,又把她叫了進來,吩咐道:“請讓鄴王殿下盡快入宮一趟!”

第72章 人心可畏亦可用

轉眼已到了十二月,京城太學裏照例已進行過年考,但成績尚未張榜,正是學生們一年裏最閑的時刻,前幾日便有人提及的棄婦開府之事更是傳得熱烈。

這太學原是燕太祖所設,地方就設在京城的北門裏麵,占地五百餘畝,學生定製卻每年不過收三百人,兩百個名額分給各州,當年太祖將劃分天下為一百州,按人口麵積又分上中下三等,名額便按上州三名,中州兩名,下州一名而定。另外一百個名額,京城學子為十個,朝廷官員推薦為八十,還有十個卻是給了江南及外域子弟。

這一日中午,學生照例三五成群的來到了太學的食堂用中餐。太學院的食堂,亦是按照燕太祖時舊例而辦,所有學生都可以憑學生名牌免費三餐,但嚴禁浪費。這食堂足以容得下七八百學生同時用餐,整整齊齊放著長條飯桌,學生可以相對而坐,侃侃而談。而每日中、晚兩餐也正是這些學生們最愛發議論的時候,有人便提起最近那話題,卻聽一個學生高聲笑道:“那些婦人閨怨詞有甚可說的,我這裏卻得了一首絕妙好詞,才真真是令人三月不知肉味!”

眾人一看,認得是文學院的秦海鬆,平日便是極會玩樂、人緣最好的學生,頓時便開始起哄:“快念快念!”又有人笑:“你莫又是吹牛。”

秦海鬆正色道:“這首詞我若念出來,有一人能說不好,回頭我請你們喝酒!”眾人興致頓時吊得更高,有捉狹的就悄悄道:“待會兒不論他念什麽,都要說不好!”

這邊起哄聲、議論聲一起,頓時人就越聚越多,那秦海鬆吊足了大家胃口,才讓人去最近的教室拿了一套筆墨紙硯,磨好濃墨,在雪白的宣紙上一字一字寫了起來,正是一首《金縷曲》:“未得長無謂,竟須將,銀河素挽,普天一洗。麟閣才教留粉本,大笑拂衣歸矣。如斯者,古今能幾……但有玉人常照眼,向名花、美酒拚沉醉。天下事,公等在。”

寫完水墨淋漓便往牆上一貼,大笑道:“如何?”

下麵一片雅雀無聲,所有人都默默念誦,連打定主意要說不好的人都把那頓酒拋到了九霄雲外。半響才有一人道:“好是好,隻是後半段也太過頹廢了些,卻不是我等本色。”

秦海鬆拍手笑道:“誰說不是?你猜這詞我是從哪裏得的?”眼見所有人都眼巴巴看著他了,才搖頭歎道:“是東永郡公的閑園,如今已改名就叫柔鄉了!”

東永郡公?有人便倒吸了一口涼氣:“他竟有這等才情抱負?可惜了!太可惜也!”

秦海鬆卻搖頭道:“並非郡公手筆,是前幾日我一位同鄉去長河時在酒樓看到一個秀才寫的,說是從閑園傳出的好詞,當時他就抄了下來,問那秀才可是郡公的大作,秀才卻笑說不是,是我朝另一個大大有名的人物在柔鄉宴席上當場所寫,名字卻不好說。因旅途匆忙,同鄉也不好多問。諸位見多識廣,可有人能知道我朝有哪位有名人物,能寫出這等妙詞來?”

沒想到到了晚上,一個學生剛剛從外麵歸來便到食堂一把揭掉了那張紙,眾人頓時哄了起來,有人忙去叫秦海鬆,消息傳開,又聞訊趕來了一大幫學生。

那個叫郭康之的學生笑微微的坐在長條凳上,見了秦海鬆就揮手道:“快去買好酒來!”

秦海鬆笑道:“這個是自然,不過,你先說出是誰再去買不遲!”郭康之點點頭,一字字道:“平安公主。”

屋裏頓時大嘩:這位公主的閨怨詞正是幾日來的熱門話題,有人譏她厚顏無德,也有人歎她多情多才,正還沒有爭論出個結果,如今突然出來的這首詞,怎麽也是她寫的?看這句子又是豪情又是風流,偏偏無半點閨閣氣,怎麽能是出自一個女子之手?

秦海鬆立刻搖頭笑道:“郭兄這玩笑開得也太大了!”

郭康之笑道:“我跟你開什麽玩笑?家兄本是閑園的常客,我下午才去問了他,他立刻便認出來了,說是平安公主就是一個多月前坐船經過長河,在閑園宴席上留下的筆墨,如今在長河的士子無人不知,我怎麽會胡說?你莫賴賬!”

秦海鬆搖頭隻是不信,郭康之漸漸就急了:“你當我是什麽人,貪你那兩杯酒麽?”

秦海鬆卻道:“古人雲,詩為心聲,想那平安公主,寫寫閨怨也就罷了,一個女人,還是棄婦,如何能寫出這樣大氣瀟灑的詞作來?殺了我也不信!”

郭康之冷笑道:“你信不信都好,這詞決計是平安公主所做!”

兩人爭執不下,索性便打賭起來,賭注卻是秦海鬆提出的:輸掉的人便要舉著“我錯了”的牌子圍著書院跑上一圈。

頓時有跟秦海鬆好的,或是不信女人能做這等詞曲的,便力挺秦海鬆,又有與郭康之熟的,知道此人不會胡說,兩撥人便爭了個天翻地覆。正是無事也要生非的放假前時光,賭注又來得刺激,加入賭局的人也越來越多。

接下來兩日,兩撥人便便天天爭吵,消息靈通的學生自然四處打探消息,力求找到真相。最後還是有長河那邊的學生拿到了長河會館館長的手書:此詞的確是平安公主所做。

太學裏,爭論贏的那邊自然興高采烈,輸的免不了百思不得其解。但願賭服輸,於是當日中午,便有一百來個個學生,人人舉了塊“我錯了”的牌子圍著太學院跑了一圈,這場賭局頓時成了京城街頭巷尾的大新聞,連帶一首《金縷曲》轉眼已無人不曉。

有一個算學院年長的學生叫趙明誌的就歎道:“文才橫溢者,本不必拘於自家一身,聖皇那等雄才,不也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哀怨?哪裏又對的上實情實景?前朝詩人,不也常有人以閨怨寄托不遇之思的,難道都是女人扮的不成?”

這幾日最愛鬧著上書諫言朝廷停開公主府的卻是禮學院的安斌,立時便反駁道:“就算閨怨詞做不得數,若不是棄婦,哪有自己求嫁,又自己回來的?那些六部子弟信什麽天師,難道我們也信?”

趙明誌便笑道:“我也不信天師,不過我倒相信我自己。應劫之說,你們都說荒唐,可我覺得棄婦之說隻怕更荒唐,平安公主的才華不必說了,又被稱為大燕第一美女,又是那樣的身份,誰會因為她主動求嫁就三年不入其屋?大家都是男人,這話你想想去!”周圍的男人們自然心領神會的笑了起來。

安斌一時語塞,突然又嗤笑道:“莫不是那杜家二郎是銀樣鑞槍頭?”立刻便有從江南來的學生道:“這我倒是知道的,平安公主未走,杜家就扶了大了肚子的側室為正,現在隻怕孩子都生了。”又歎道:“我原就覺得你們大燕人奇怪,金陵那邊,公主這詞一流傳,沒有人不扼腕可惜的,家兄來信還歎,都道江南靈秀,為何天下靈氣卻集中了一個大燕女子身上!怎麽你們自己卻硬要把棄婦的名頭往自己公主身上安?”

趙明誌便大聲笑道:“看來杜家二郎不是銀樣鑞槍頭,隻是有些銀樣鑞槍頭的人,卻會相信有才貌雙絕的美人求嫁,又娶回了家,卻硬是可以碰也不碰!”

自此之後,再有人談論平安公主為棄婦時,便會有人不懷好意的笑:“你莫不是銀樣鑞槍頭?”便是安斌這樣最是一腔激憤原來甚至要上書朝廷的士子,此時卻也無話可說。沒兩天,這笑話在朝中一些年輕官員裏也迅速傳開。

這日休沐,安斌從太學院回家時,心裏難免便鬱悶:他的一位從兄正是東宮的尚書坊錄事,千叮萬囑讓他多在太學院談論平安公主為大理棄婦,不配開府的言論,前幾日本來已是頗有些群情激奮,沒想到一首《金縷曲》,情形竟急轉直下到現在這樣的地步!從兄許諾的向東宮推薦自然也泡了湯!

安斌越想越是不甘,突然坐的驢車停了下來,探頭一看,卻是被米店前的隊伍給擋了。安斌一問車夫才知道,因隻有半個多月就是年關,京城的“飛”字號米店每年此時都要給京城貧戶發年米,正是當年飛公主的遺澤。此景落在眼裏,安斌心裏不由一動。

休沐假後第二天,太學院依然照例開了年終的討論課——因大考已過,此時各學院不再教授新科目,而是多選題目,由學生自由討論,撰寫策論。那禮學院博士的題目卻是:論公主開府製度。

禮學院學生原本就熟於各朝禮製,此題一出,立刻有人便曆數了唐代公主製度的種種弊端,又聯係本朝:大燕開府設官者,不過兩位公主,一個是燕太祖的妹妹長公主北靖公主,也是當年的巾幗英雄,另一位就是飛公主,更是澤及萬民,倒是擇人得當。有學生隨即提到:如今要第三個開府的那位平安公主,卻有何德何能?如何也能輕易並列前賢?

安斌卻又道,休沐之日曾見飛公主當年留下的米店依然在為貧戶分發年米,而各州的蒙學依然惠及萬民,因此懇請博士上表求表彰飛公主,不彰賢何以明是非?

兩日後的小朝會,中書省官員便奏,禮學院博士遞了奏章懇請表彰飛公主,又禮部有奏章,請重修飛公主祠堂,門下省的給事中亦有類似諫言。

自兩年前起,小朝會永年帝就不再參加,都是太子主持。聽到這幾條,慕容端沉吟片刻,便令門下省複議。次日便收到條陳,除了重修祠堂、明令褒獎後人之外,還有一小條,是印刷飛公主傳紀,勿令世人遺忘其德。太子立刻批了條陳,交付尚書省。

因已近年底,尚書省府衙近日分外繁忙,但見了太子批複的條陳,右相年若錦卻不敢怠慢,立刻召見了戶部侍郎霍喬,將門下省的陳條交與霍喬道:“此事雖非大政,但太子重視,則應盡快完成。”

霍喬忙恭敬應下。回到戶部,霍喬便召見了營造司、新聞司諸位主事吩咐了一番。別人也就罷了,那新聞司主事成化卻按捺不住的興奮起來:他所轄的新聞司在戶部原是最閑的一個,除了日常邸報和一些嘉獎令外,平日無事可做,他這個主事也幾乎成了戶部的隱形人,如今得了這差事,若是辦得好了,說不定就能讓太子知道他的名字,越想越是高興,頓時便如吃了紅丸般。

當日已過午時,成化卻讓人在庫裏翻出兩本飛公主傳,也不回家,直接驅車去了城外的官家印刷作坊。把來意與坊主一說,坊主不由皺眉:如今雖然有活字印刷技術,但重新排字製版,怎麽能是幾天內做好的?他身邊的一個管事卻眼前一亮,笑道:“這卻巧了,我昨天整理庫房,卻正好看見了一套飛公主傳記的舊版,本來還想拆了的,幸好還未動手!”

成化忙問:“是新聞司批過的官版,還是坊間的私版?”管事笑道:“我們這裏哪裏來的私版書,自然都是官版,起碼也有些年頭了!”

成化忙讓人把那套舊版找出,試著印了首尾兩頁,果然都有官製的印章在。成化這一喜,直如得了嘉獎令一般,立刻吩咐停掉一切書籍,專印這套飛公主傳。作坊日夜開工,兩天便得了四百套。

新印飛公主傳發到太學那一日,正是學生年考成績張榜的第二日,除了幾家歡樂幾家愁外,學生也開始收拾行囊,兩日之後陸續離京返鄉,也有一些家境貧寒的學子,便準備在京過年。這些飛公主傳便成了太學裏今年最後一個話題,多數學生在重溫飛公主事跡之時,不由都覺得公主府開府事大,光有文才遠遠不夠,若不是飛公主那般胸懷天下又不貪權柄之人,不可輕得此等殊榮。

三日後是年前最後一次大朝,大燕的上朝製度源自前朝而略有變動,五日一小朝,而每月初一、十五,即朔望兩日為大朝;小朝三省六部等實職文官參加,如今都是太子主持,大朝則所有文武官員均需參加,永年帝也會露麵。

便有中書省侍郎和宏文請奏,重言公主府不可輕開,不然不但隻怕重啟唐代公主之禍,也是對開國長公主與飛公主的不敬。太學院禮學院博士立刻附議,又列舉了如今太學院的一些言論。

永年帝麵沉似水,一言不發,突然卻有一位禦史大聲道:“若論對飛公主不敬,戶部才是真真正正的大不敬!”

眾人大吃一驚,回頭一看,卻是禦史台殿院的一位侍禦史,名字叫做高風華,正是最愛挑剔、言辭犀利的一個。隻見他從袖子裏拿出一本新製的飛公主傳記,冷笑道:“戶部這次印書神速,卻太過疏忽,上麵先言飛公主於熙慶四年嫁入宇文家,卻又寫,飛公主於熙慶八年在冬至大祭獻帛,焉有是理!定是印製疏忽,如此重大錯漏,戶部在責難逃!”

霍喬忙從高風華手裏拿過新製的書翻開,果然看見了紅筆勾勒的這兩處,心裏不由一個哆嗦:成化這次也印得太快,莫不是真出了漏子?這公主下嫁歸來之後,還可以獻帛的,有一個當今獨寵的平安公主還不夠?當年的飛公主不過旁支,怎麽可能有此奇遇殊榮?何況飛公主事跡人人皆知,怎麽從未有人提過這一段?莫不是故意有人下了套讓自己鑽?

越想越是害怕,霍喬忙跪倒在殿前:“臣有失察之罪。”高風華便得意洋洋的看了一旁低頭不語的中書舍人何雨一眼,心道:若不是今日上朝前偶然聽到你拿出書來談及此事,我如何能在殿上抓住這霍喬的痛腳!

太子慕容端緊緊的皺起了眉頭,今天本來想乘機再議開府之事,最好能讓父皇迫於輿情收回成命,怎麽突然又出了印錯書這檔子事?生生攪合了這一局!不由也恨恨的看了霍喬一眼。

永年皇帝目光深邃,突然便看向了坐在輪椅上出席大朝的慕容謙,隻見他麵帶微笑,似乎有言要奏的模樣,心裏不由一動,緩緩道:“事關六部貴姓與天師,此事茲大,鄴王,你掌京兆牧與情報局,禦史之言,可有道理?”

慕容謙微微欠身:“啟稟陛下,兒臣近日聽聞,關於公主開府京城傳言甚多,爭論甚多,故此特意查證過當年飛公主的一些材料。又曾請教過老局長,以目前情報局的資料來看,禦史之言似乎不確,戶部的飛公主傳並無任何印錯之處。”

此言一出,朝堂上大部分人都微微變了臉色,卻聽慕容謙不緊不慢的道:

“據資料所述,熙慶四年,宇文家嫡子宇文寬求娶飛公主慕容飛雪,其時慕容飛雪為宗室遠支嫡長女,卻無封號,因父母久病,家境貧困,飛公主又是長姊,故十六之後便行商養家,為父母送終並撫養弟妹,至二十三歲未嫁。”

“宇文寬當年偏寵小妾,故求娶飛公主後,婚前便約定飛公主繼續行商,而宇文家不待以正室之禮。熙慶八年春,宇文寬欲毀約,後值天師請公主入重陽宮。七月,飛公主因獻藥有功,認當朝皇後為義母,得郡主封號,九月與宇文寬和離。熙慶八年冬至大祭,天師令飛公主獻帛。次年黃河大泛,西北又起戰事,飛公主傾家資資助朝廷,為彰其業績,成帝特封飛公主之公主封號,並開府設官,是為我朝第二位開府設官的公主。”

太子臉色已經微微發青——他苦心安排印書,原本是要動搖平安公主開府之事,沒想到卻牽出太子妃宇文家的一大醜聞!看著慕容謙那張笑吟吟的臉,他簡直恨不得上去堵了他的嘴。

尚書省右相年若錦沉吟道:“啟稟陛下,此等陳年隱私舊事,隻怕多是道聽途說,以聳人聽聞,鄴王殿下所言,未必皆是事實。”

慕容謙笑道:“右相所慮甚是,我也怕傳言有虛,好在情報局最重實證,故此我所奏之事,每事皆有鐵證,例如宇文寬約定不以正室待飛公主,便有飛公主與宇文兩人簽字的協議,又有兩人後來所上奏章,可拿來比對字跡。右相若有興致,我可立時讓人取來材料,當庭驗證字跡,您看如何?”

年若錦頓時臉色發白,搖手道:“鄴王言重,鄴王言重。”

永年目光一閃,淡淡道:“你姑且說之,朕姑且聽之。”

第74章 假作真時真亦假

大年之前,京城到處一片雞飛狗跳,傳言沸沸揚揚。原來年前最後一次大朝結束後,京兆尹突然派出了衙役,四處收繳前段時間分發的飛公主傳,並發告文,發現私自藏有錯版飛公主傳者,罰錢三貫,主動交書者,賞錢一貫。

饒是如此,那些飛公主傳能收回者也不過半數,而該版的手抄本卻已私下賣到了兩貫一本的高價。現在整個京城裏,便是不認識字的小販們,也都知道了這樁事情,飛公主當年與宇文府的恩怨更是茶樓酒肆的第一熱門話題,人人說得唾沫橫飛,最後更是必定要提到從朝堂上流傳出來的那個神秘詛咒:

當年飛公主在皇後支持下與宇文寬和離,宇文家長房主母卻出惡語,聲稱飛公主不守婦道,辜負宇文家的恩情,飛公主於是對天賭誓:若是她負宇文家,她必終生孤苦,不得好死;若是宇文家負她,夫人三世之內,必絕後裔——京城裏,誰不知道如今的宇文府家主宇文寬,兄弟好幾個卻隻活下來他這一個,而他卻生了六個女兒,一個兒子也沒有!先後過繼了兩個兒子竟也都意外死了,原來是祖上造孽……

黛蘭將近日的情況說到這裏,簡直是眉飛色舞。看著洛妍的目光,第一次帶上了崇拜的神色。

洛妍舒舒服服的伸了個懶腰:很好,她賭對了,無論什麽時候,新聞傳播的規律都是不會改變的,從打賭開始的吊人胃口、欲擒故縱,到查禁時的變相推波助瀾,人類的好奇心、窺私欲、八卦熱,永遠在推動著新聞事業的蓬勃發展。

整個計劃裏,唯一的意外就是太子那邊突然也想到要用飛公主來做文章——大概是想對比突出她的不學無術,無德無行吧,結果讓二哥從下而上倡議印飛公主傳的計劃都落了空,連偽造的舊年印版都差點沒有趕製出來。好在一切都還在控製之中,太子的動作,把他自己完美的埋到了洛妍事先挖好的坑裏——按照本來的計劃,她以為這事怎麽也得發生在新年之後了。沒想到一個心有靈犀,竟讓她的這份新春大禮,直接變成了新年大禮!也許,她的運氣真還不錯?

是誰說過,運氣,也是實力的一部分——畢竟,我才是專業的!洛妍有些洋洋得意的想,這還是她回到大燕以來,第一次對自己有了堅定的信心。

不過,在整個過程中,她自己最滿意的地方,其實還是精心編造出來的那個詛咒——夾雜在一百句實話後麵,這句謊話顯得是多麽聳人聽聞又令人信服啊,將整個故事推向了一個令人激動的**!

黛蘭看著洛妍,忍不住問道:“公主,京城人原是一貫守法怕事的,您怎麽知道,這次京兆尹收書的布告出了之後,書卻一定會流傳得更快更廣?我記得聖皇開國時也曾懸賞收繳武器,很快就被收上來。”

洛妍忍不住笑著指了指那盆炭火:“我若吩咐你不許去拿那炭盆,你可會遵命?”

黛蘭點頭,洛妍沉默一會兒,突然輕聲道:“不許看你的右手!”黛蘭立刻下意識往右手上看了一眼,一怔之後才恍然大悟,行了一禮道:“謝公主指點。”

洛妍微笑著擺擺手,接著問:“這幾日平西郡王府上可有反應?”

黛蘭回道:“平西郡王大朝之後就病了,太子妃因回去侍疾,原定昨天的一場東宮宴會也未舉行。”

洛妍點頭不語。平西郡王宇文寬是威嚴肅穆極好麵子的一個人,卻因為沒有倒黴到讓人難以置信的無子,而成為被廣泛同情及幸災樂禍的對象,自己的故事流傳開來,的確就像往他的傷口上灑了一大把鹽……隻是,若讓他女婿的輿論造成功,自己何嚐不是一樣的慘?

想起這次製造輿論的那幾個關鍵人物,洛妍心裏一動,問黛蘭:“那兩個太學院的學生和印坊管事,可會有危險?”

黛蘭笑道:“不會。管事已經在年前離京回家,至於太學院的那兩個學生結業之後出仕或有些障礙,但決計不會有別的危險。請公主相信鄴王殿下。”

洛妍想了一想,也啞然失笑:管事這樣的小人物也就罷了,太學院學生已經算是預備役官員,就算已經暴露出是某方的棋子,也不是可以輕易動的,隻怕這已是兩個棋手的一種共識,不然,若論讓一個人莫名其妙的消失的手段,太子還真不可能比得上二哥的情報局。隻是越是如此,太子一旦登基,二哥的處境就越是危險,父皇他……

洛妍頭疼的放棄了繼續思索,突然注意到黛蘭似乎有點欲言又止,不由道:“還有什麽事情?”

黛蘭臉上浮現出一種微妙的矛盾表情,半響才道:“在棄婦詞的傳言被扭轉之後,飛公主傳印製之前,大燕軍校裏也曾有一些傳言,隻是……”

洛妍皺眉:“你直說。”

黛蘭這才道:“軍校裏的傳言是,公主獻帛多半是天師偏袒,一個下嫁過大理書生的女子,怎麽配當澹台將軍的正妻,而且不是下嫁,還是讓澹台將軍尚之?”

洛妍沉默不語,半響才道:“為何沒有盡快告訴我?”難道二哥是擔心自己受不了這樣的議論?太子的眼光精準,看看那些禦林衛當初在碼頭上看他的眼神就知道,在軍校的六部子弟眼中,隻怕他的威望真的比天師還高!

洛妍慢慢扭頭看著窗外,自己也不知道心裏是什麽滋味,有甜蜜有苦澀有茫然,自打知道婚期已定在三月初二後,她越來越不敢去想未來,卻沒想到居然會聽到他這樣的一句話!那一天他就說過,自己是他的妻子……

黛蘭見洛妍神色不定,忙轉了話題:“公主,過幾天就是冬宴,您看可是現在就要開始準備?”

洛妍微微一怔,搖搖頭擺脫那些思緒,振作起了精神,想了一想道:“我想能先拿到冬宴的命婦名單和座位安排。對了,最好連前三年的都拿一份過來。”

洛妍隱隱知道,中國曆史上的“年”並不統一,例如秦代是以十月為新年之始,唐代則是“立春日”,大燕的規矩自然是定了每年正月初一,小年的風俗此時尚未流行。於宮廷而言,每年十二月二十八是年前最重要的日子,此日鮮卑六部貴重女眷及朝廷五品以上命婦要入宮,皇後率領後宮有份位的女子設宴款待,以辭寒冬舊歲,是名冬宴。而到了正月初一,各位貴婦命婦還要入宮賀歲一次。按禮都應在坤寧宮,但本朝後位空懸已久,冬宴就改為在安合宮正殿,是大燕最尊貴的那群女子上演相見歡的大舞台。

第三日上午,洛妍果然便拿到四份冬宴的名單。慢慢瀏覽著上麵那一行行或熟悉或陌生的名字,她心裏微微的歎息。三年多沒回來,這張名單悄然改變了多少?對比四年前的那份,除了六部的王妃側妃基本未變,那些朝廷命婦的名字座次竟是變動了一半!難怪二哥說,朝廷之中已有大半為太子羽翼。

至於六部女眷,單看姓氏就知道跟前朝比其實也頗有不同。開國之後,燕太祖慕容暉延引鮮卑族“帝室十姓百世不通婚”的古訓,令鮮卑六部互不通婚為製,力圖搞優生優育,可時至今日,這一條早已鬆弛——永年皇帝還好,雖然納了六部的妃子,卻沒讓她們育有子嗣;到了太子,幹脆娶了宇文家為太子妃,皇家如此,還能指望下麵的王爺們都聽從祖訓?這大概也與六部與文官集團隔閡日深有關,王妃不能出身貧賤,既然文官那邊不願結親,也隻能內部解決……王妃們如今基本都出自六部,雖然仍以六部中的小姓居多,但長此以往,基因退化是個大問題啊……

再下麵就是六部的貴重女眷。排第一的竟是宇文寬的王妃賀樓氏,洛妍心裏不由一動:安王妃居然也稱病了?看來她的心病……真的很難好。隨意再往下掃了幾眼,突然看到一個名字,洛妍隻覺得心裏一緊,呼吸都有些凝滯了。

第75章 滿殿笙歌滿眼花

“安王世子側妃宇文氏”

這是簡直足以刺痛洛妍眼睛的一行字——她現在最無法麵對的人,就是這個自己小時候的好友,如今的……敵人,宇文蘭亭。因為她是宇文蘭珠的妹妹,因為她是太子精心安排進安王府的棋子。

可是,這真的是蘭亭的錯嗎?她現在,又會如何看待我?也許在她眼裏,我才是真真正正的敵人吧!

隻是,要來終歸要來、要麵對也終歸要麵對不是嗎?洛妍輕輕合上名冊,壓下嘴邊的那聲歎息,回頭對穀雨道:“給我梳頭吧。”

自打有了穀雨,洛妍便未在衣服頭飾上花什麽心思,她從來都相信專業的事情就應該交給專業人士來打理,小蒙和天珠雖然也手藝也不差,到底和穀雨還是有些距離的。對此,小蒙開始不大服氣,後來倒是最熱心幫著穀雨打下手的那一個。洛妍唯一的要求不過是:不要穿大紅。

不知道為什麽,自從見到雪明的一身鮮血後,洛妍就不再喜歡大紅色,德妃宮前那血色一夜後更是如此,大祭的紅禮服固然無法挑選,但別的時候,哪怕是這樣的宮宴,她都不想再穿上大紅色的衣服。

穀雨這次給她挑的,是一件深藍色金絲織錦的禮服,繁複的團花狩獵圖花樣,自有一種低調古樸的華麗,配了鑲金剛石的赤金發梳,眉眼都是淡描,卻一層層點染出一張猶如玫瑰含露的紅唇。洛妍如今已不再那麽消瘦,隻是臉上那點嬰兒肥的圓潤卻再也沒有回來。洛妍自己倒還滿意,重生後她的麵孔看起來本是明媚裏帶點天真——如果現在還在鏡子裏看到那點天真,她自己大概都會惡心。

未時剛過,洛妍已打扮停當,帶了天珠、青青、穀雨和韻兒四個便去找敬妃了。敬妃自然是按品大妝,紫色片玉禮袍,配石青鳳紋禮裙,戴七鳳金冠,看起來和平日頗有些不一樣,見洛妍來了便笑:“稍等一等就好,今兒這衣服就是費勁,頭都比平日重幾斤。”一時妝畢,一群宮女擁簇著兩人便往安合宮走去。

到達安合宮時,三間大殿照例裝飾得一片熱鬧喜慶,案幾早已擺好,諸位六部貴婦、朝官命婦在殿外靜靜等候,不多時,賢妃和後宮諸妃也到了。申時二刻,莊重的宴樂奏響,眾人按品級魚貫而入,安然落座。

祝詞言畢,宮女們靜悄悄的將各色果品、菜肴、酒水送了上來。然後又是貴婦中資格最尊的宇文王妃進酒,命婦中份位最高的尚書省左相梅夫人祝酒,林林總總的禮儀都走過一遍,真正能坐下吃喝,已是一刻多鍾以後的事情。

洛妍原是吃慣這等宮宴的,知道多是些中看不中吃的東西,來之前早拿點心吃了個半飽,現在也就無非各樣動動,做做樣子罷了。好容易正菜上畢,殿裏的氣氛終於漸漸活絡起來,有相互交談聊天的,也有悄悄約著一起出去走走的。

從前這等場合,洛妍早已溜出殿去,自有一群人上來奉承,但今時不同往日,洛妍不欲多事,也不過偶然與敬妃交談幾句,或打量幾眼這滿殿的衣香鬢影。從她坐的地方,隻能看清前麵幾排,但見夫人們都是按品大妝,幾乎都是一個模樣,倒是六部中的貴女們個個花枝招展、爭奇鬥豔,平北郡王妃身邊那上官月泠更是一身玫瑰色大袖禮袍,頭上竟是兩朵看上去十分新鮮的玫瑰,看起來人比花嬌。

上官月泠似乎感覺到了洛妍的目光,也抬眼看了過來,微微揚起下巴對洛妍一笑,洛妍點頭微笑了回去。眼見外麵天色漸漸黑了下來,她坐得腿麻,眼見無人注意,便帶著青青和穀雨出去更了回衣。一路不過遇見了幾個低階的命婦,見了洛妍紛紛行禮,洛妍胡亂點點頭也就罷了。

眼見快走到殿門,突然身後傳來一個輕柔的聲音:“洛妍姐姐。”

洛妍心裏一緊,吸了口氣,方緩緩轉過身來。身後是個二九年華的佳人,穿著側妃的粉色禮服,鵝蛋形的秀麗臉蛋上,是一雙嫵媚的杏眼——是宇文蘭亭?洛妍一眼看去,不免有些恍惚:她自十三歲後不似從前喜歡出宮廝混,宗學也去得少了,故此印象裏的蘭亭還是那個十二三歲小姑娘,和眼前這個盛裝的麗人實在有些距離。

洛妍那一世因父母離異,父親迅速再婚,母親又忙著天天換新男友,她讀小學四年級時便進了住宿學校,幸虧在學校遇見了兩個死黨,放假竟都是在她們兩家過的時間居多。在她心裏,世上沒有任何東西比朋友更珍貴——而朋友,是隔了十年不見,也可以在見麵那一個眼神裏跨過歲月溝壑的人。但不知為什麽,眼前這個嬌美的女子卻完全無法給她這種感覺。

是因為重生的感情隔膜?也不對,她看見二哥、父皇,乃至小吉祥都立刻有了血肉相連的感覺。那麽,是因為自己心虛?

宇文蘭亭走上一步,溫柔的一笑:“是巧,出來透口氣居然就遇見姐姐了。”洛妍心裏苦笑:這大殿裏有一百多人,出門就遇見自己想遇見的人,相信不是因為蘭亭一直在等著她出去,就是她自己人品實在太好。

看著蘭亭溫婉的笑容,她也很想表現得自然親切一些,卻實在想不出要跟她說什麽,隻能笑道:“蘭亭妹妹越長越美了。”蘭亭低頭笑:“姐姐又打趣我。”頓了頓,又笑道:“哪裏比得上姐姐?”

洛妍看著她笑容收攏時微微下撇的嘴角,心裏歎了口氣,輕聲道:“妹妹若是無事,我就先進去了。”

蘭亭忙抬起頭來道:“姐姐,我們好久沒見了,我想和你多說說話可好?”洛妍隻能點點頭。

兩人一路向殿外走去,走到白玉欄杆邊,望著被裝點得火樹銀花的皇宮。蘭亭輕聲道:“聽揚飛說,姐姐一路上身子不大好,如今看見姐姐氣色卻好,我也放心了。”

洛妍嘴裏發苦,卻忍不住對自己譏諷的一笑:人家兩口子說說話兒,就算說到你了,你又有什麽資格難受?隻能強迫自己望著她微笑:“多謝你惦記。”眼角無意中一掃,發現她的兩隻袖子攏在身前,衣紋微微起伏,分明是在絞著雙手,不由心裏一動。

蘭亭掠了掠頭發,笑道:“姐姐客氣什麽,以後就是一家人了。我原聽說,安王爺想跟上官郡王結親,姐姐也知道,上官大小姐從小就不大看得起我,每次見了我都沒什麽好臉色,若不是姐姐一直照顧著我,不知道要給她欺負多少次。若是讓她成了世子妃,我都不知道以後會怎樣。幸好竟是姐姐!我從小就笨,隻有姐姐對我最好,比我的那些親姐姐們還要親,如今竟真能跟姐姐成為一家子,我不知道有多高興;以後我若有什麽做得不對,姐姐一定要好好教我……”說到後來,眼圈兒漸漸紅了,用帕子沾了沾眼角,睜著淚盈盈的眼睛看著洛妍。

這眼神突然喚起了洛妍的記憶——從小,蘭亭若是想要什麽東西,不會直接要,常常便是這樣的說法,這樣的淚眼,洛妍自然心軟得一塌糊塗,縱然是自己剛得的新鮮寶貝,也會立逼著她收下……此刻,她隻能沉默不語,暗暗警告自己:欲加之罪,何患無辭!轉念之下趕緊換了話題:“安王妃身子可好,前段時間聽說病了的。”

蘭亭側頭笑道:“姐姐果然細心,王妃的病不打緊,上次就是大祭前一天開始發的,大祭過後便好了,前天又說心慌,太醫說要靜養著,這才沒法來參加冬宴。”

洛妍淡淡的一笑:“是嗎?”突然看著她問:“王妃莫不是就是不想見我?”

蘭亭忙搖頭道:“哪能呢?王妃這幾年身子不好,經常頭昏,是老毛病了。”說著話雙手果然又絞到了袖子裏。

洛妍抬起頭,問道:“是麽?那……”看著眼前這雙因為期待而變得亮晶晶的眼睛,話頭突然一轉:“聽說郡王爺前幾天也說是身子不好的,如今可大好了?”

蘭亭似沒料到她竟突然轉了話題,怔了一怔才道:“父王已經好了。多謝姐姐惦記。”洛妍不等她再說什麽,看了看天道:“今兒風有些冷,我們還是回去吧。”

蘭亭頓時沉默了下來,默默與洛妍往回走,快到殿門口卻終於開了口:“姐姐,我,我有件事情想問你……”洛妍轉身靜靜的望著她,她才怯怯的低聲道:“等姐姐開府之後,我可不可以,過去打擾姐姐?”

洛妍半響無語,歎了口氣。

第76章 狹路相逢狠者勝

“不必麻煩妹妹了。”洛妍淡淡的道。

話一出口,才發現似乎也沒有想像中那麽困難。別說蘭亭已不再是當年的蘭亭——或許當年她也從來就沒有認清過她,就憑她現在姓宇文,洛妍也絕不能讓她住進公主府。

宇文蘭亭終於變了臉色,顫聲道:“為什麽?我隻是……想和以前那樣多和姐姐親近著,姐姐……”

洛妍垂下眼睛,輕聲道:“這種事情,曆來便有祖製,你我都當遵從。”哪有公主開府,駙馬別的女人也跟過來的?她大概沒資格管澹台揚飛要不要回安王府去住,但總不能讓她們住到自己家來——蘭亭難道以為這是小時候過家家?

當下也不知該說些什麽,微微笑了一下,轉身便往殿內走。還沒到門口,隻見迎麵卻走過來幾個人,中間赫然是一個玫瑰色的窈窕身影,正是上官月泠,一看見洛妍便笑了起來:“原想去外麵找公主殿下的,沒想到你和宇文蘭亭姐妹倆這麽快就說完悄悄話了!”

洛妍止住腳步,心裏歎了口氣,麵上也隻能淡淡的笑道:“有勞上官妹妹惦記了。”

上官月泠頓時笑得更歡了:“月泠可不敢當公主這一聲,蘭亭才是公主的正經的妹妹,原來你們在宗學裏就好得和一個人似的,如今才真是天從人願呢!”說完便望著身邊的一個貴女笑:“清兒妹妹,你說是不是?”那貴女洛妍也認識,卻是穆家的一個女兒,印象裏應該是安王妃的外甥女,相貌豔麗,看上去似與安王妃有幾分相似。穆清點頭笑道:“可不是。”

洛妍心中微動,臉上露出了幾分歡喜:“恭喜上官小姐和穆小姐了。”

那兩人不由對視一眼,上官月泠皺眉道:“公主何出此言?應該是我們恭喜公主殿下才是。”

上官月泠與穆清一起變了臉色,上官月泠氣急道:“你胡說什麽!”

洛妍驚奇的瞪大了眼睛:“我說什麽了?不都是上官小姐的話麽?”

上官月泠臉都氣紅了,穆清臉上也發紅,勉強笑道:“公主真愛說笑,我們姐姐妹妹不是平常都這麽叫的麽?哪有什麽別的意思。”

洛妍點頭:“原來你們姐姐妹妹是平常隨便叫的,別人的姐姐妹妹就不能隨便叫,所謂己所不欲,必施於人,受教了。”

上官月泠臉憋得更紅,突然冷笑道:“果然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公主殿下此去江南,當真學問大進了,不愧是在詩書世家熏陶了三年。”

洛妍笑道:“長進不敢當,不過年紀大些,想得自然也多些,自己說話,聽別人說話,都要多想一想。不像上官小姐,三年未見,性格脾氣竟是半點沒變,天真直爽,可喜可賀。”

眼見上官月泠袖子都微微發抖了,洛妍頓時覺得自己有點無聊:辯論賽加采訪練出來的口才,拿來欺負這樣的大學新生年紀的女孩,勝之不武,輸了可恥啊!

不過記憶裏,這倒不是她第一次與上官月泠鬥嘴。大燕開國起便比前朝重視女子教育,各地都有女學,而六部貴女們則多上皇家宗學。宗學的老師都由宗正府指派,終身奉養,女學生們雖然出身有貴賤之分,但相處還算平等。當年的洛妍之所以風頭最勁,一半是靠出身,另一半卻也靠樣樣功課出色。上官月泠則是另一位拔尖的貴女,兩人從小多少有些互別苗頭,隻是此刻再見,上官月泠依然是那個一帆風順的天之驕女,而洛妍卻是兩世為人。

穆清卻突然指著洛妍身後道:“宇文小姐怎麽了?”

洛妍回頭,隻見宇文蘭亭跟在自己後麵,臉色蒼白,眼中還有些淚光,心裏不由微微一涼——印象裏,她本是那種剛剛挨了姐姐一耳光,轉眼就能若無其事微笑的女孩,這也是當年自己最心疼她的原因,如今這眼淚……卻聽上官月泠已冷笑道:“宇文小姐不是原來就跟公主最好的麽?如今又是一家人了,怎麽還不高興?”

宇文蘭亭低頭道:“蘭亭身份卑微,上官小姐說笑了。”

上官月泠斜睨著洛妍道:“是麽?我哪裏說笑了?”

宇文蘭亭眼圈一紅,也不說話,掩麵快步便從她們身邊走了過去。洛妍望著她的背影,說不清心裏是難過還是輕鬆,不由微微發怔。

上官月泠嘴角掛著冷笑:“宇文小姐也真傻,大概真拿某些人當姐妹了,沒想到卻吃了個癟,以後還不知道怎麽樣呢!哎呀她可真可憐,你說是不是?”說完便看著穆清。穆清點頭道:“可不是呢,我聽姑母說,她倒是挺喜歡蘭亭的性子的,原來還替她高興,這以後,可就難說了。”

上官月泠冷冷道:“公主請慎言,我不像公主好福氣,有蘭亭這樣的妹妹,我倒還真沒有什麽正經的姐妹好操心!”

洛妍微笑著挑起眉毛:“原來如此,我還納悶呢,原來上官小姐還沒有正經的姐妹好操心,難怪才有時間來操心別人家的。”

上官月泠臉色頓時越發精彩,咬牙道:“公主伶牙俐齒,月泠望塵莫及,但天下事自有公心,卻不是一張嘴能扭轉乾坤的。”

洛妍淡淡的點頭:“上官小姐不但關心別人家姐妹,還關心天下事,果然是古道熱腸,平安十分敬佩。平安眼光窄淺,不過看得到自己家裏那點事情,絕不敢心裏不過惦記著別人家的私事,卻把天下、乾坤掛在嘴邊。”

上官月泠臉色頓時由紅轉紫,穆清忙道:“公主說笑了,什麽姐姐妹妹,不過是上官小姐的玩笑,何必老掛在嘴邊呢?我們也不過剛剛聽到一些流言,想提醒公主一聲,人言可畏而已。”

洛妍笑道:“我也是玩笑而已,至於流言什麽的,我倒是沒什麽興趣,所謂謠言止於智者,要是有人偏要去當那傻子,與我何幹?”說完便準備繞過她們往裏走。

穆清忙道:“要是,那流言是關於我表哥的呢?”

“喔。”洛妍止住腳步,似笑非笑的看著穆清,隻見她微微露出喜色道:“也是我聽家裏弟弟們說起的,說是軍校如今都說……”

洛妍擺手道:“你剛才說,這流言是關於安王世子的?”

穆清忙點了點頭,洛妍不等她開口便道:“那卻正好,你正應該記下誰說的,在哪裏說的,也好做個證據,然後送給世子,想來世子定然會謝你。”

穆清不由臉色大變——澹台揚飛放出的狠話自然人所皆知,真寫下這些送給他,不是等於讓自己弟弟們去死麽?忍不住後退一步,再也說不出話來。

上官月泠卻銳聲道:“這有什麽用,有道是,公道自在人心,難道還能堵了天下蒼生悠悠之口?要是為了某些朝三暮四、不知廉恥的人胡亂殺人,也不怕辱沒了世子的一世英名!”

“朝三暮四、不知廉恥”八個字落在洛妍耳中,一股怒火不由從胸中升起,她麵上越發笑得燦爛:“上官小姐過慮了。誰都知道,來說是非者,必是是非人,隻有吃飽了沒事兒幹的閑人,才去關心別人家裏事。這種人的悠悠之口,也配代表天下蒼生?至於世子的英名,是一刀一槍在戰場上掙的,誰能辱沒得了?所謂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這種自取其辱的蠢貨,殺了就殺了,省的明明不過是個丟人現眼的長舌,還自以為占住了天下公理,沒得讓人笑話。”

剛剛走到門檻前,隻聽身後傳來“啪”的一聲,隻聽上官月泠厲聲罵道:“賤婢,讓你多嘴!也不照照鏡子看看自己是什麽貨色,還不給我滾!”她聲音尖銳,許多離門近些的命婦便回頭來看。

洛妍心裏冷哼一聲,微笑不變,落落大方的走到自己的案幾前,剛剛坐下,賢妃就笑道:“平安可是嫌殿裏氣悶?”

洛妍笑了笑,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回道:“本來就是出去一下,沒想到在殿門口看見上官家大小姐教訓婢女,又打又罵,身手十分矯健,所以就多看了一會兒。”

賢妃不由一楞:小姐當眾打罵婢女本來就是失態的事兒,何況是在安合殿的大門口,月泠這孩子瘋了嗎?就算對平安公主和安王世子的婚事有意見,也不能在這裏發作,自己這還是第一次主持冬宴……臉色不由沉了下來。

上官王妃頓時變了臉色,忙離座跪下:“臣婦管教不嚴,請王妃降罪。”

賢妃眼角瞟到德妃那一臉意味不明的笑容,沉臉道:“還不趕緊把你家那大小姐帶回去好好管教!管教不好,以後也不必再來了!”

上官王妃臉色發白,當下也不敢辯解,叩了個頭,便領著身後的丫鬟媳婦匆匆離去。賢妃才勉強堆上笑容,側頭與敬妃說話。

太子妃眼波一轉,對洛妍微笑道:“公主可知道,上官小姐為何發那麽大的脾氣?”

第77章 除夕夜觀霓裳秀

看著宇文蘭珠的眼睛,洛妍隱隱覺得她大概什麽都知道,當下也隻是笑道:“我也奇怪,我不過是跟蘭亭妹妹在外麵走了走,回來又遇見上官小姐,和她姐姐妹妹的說了一通,等我快進門的時候,她卻突然跟自己的婢女發起脾氣來,實在是氣性有點太大了。”

宇文蘭珠歎道:“可不是,如今這一鬧開,她的體麵可就沒了,以後隻怕要吃不少苦頭,對了,平安與她不是宗學裏的同窗麽?”

洛妍笑了笑:“的確是同窗,所以才更不能眼見她做錯事情卻裝沒看見。我們大燕不似漢人那般拘泥,上官小姐隻要知道錯,改好了,自然以後也不會有什麽,若是縱容她這樣不分地點場合的鬧,那才是害了她。”

宇文蘭珠點頭笑道:“公主果然眼光長遠,隻是,我倒見我那妹妹卻比公主回來得早了不少,臉色也不大好,公主可知為甚?”

洛妍淡淡的道:“喔?我倒沒注意,蘭亭曆來膽怯,莫不是被上官小姐嚇到了?”

宇文蘭珠半響不語,上下打量了她幾眼:“公主比過去風趣多了。”

洛妍笑著搖頭:“哪裏比得過太子妃。太子妃之從容態度、風趣言辭,洛妍真是望塵莫及。”突然看見慕容瀾睜著大眼睛,看看自己,又看看自己母親,眼神明明很好奇,卻依然端著莊嚴的架子,完全不像才七歲的小人兒,洛妍不由惡作劇心起,笑道:“瀾兒,你母親可是我們這裏最大方又風趣的人,不像姑姑這麽笨笨的,你說對不對?”

宇文蘭珠臉色頓時就沉了下來,冷冷道:“發什麽楞?姑姑跟你開玩笑呢!”

慕容瀾身子一顫,臉上擠出一個難看的笑容:“姑姑說笑了。”宇文蘭珠臉色更寒,冷冷的看了洛妍一眼。

洛妍不由愣住了——她隻是開個玩笑,想逗逗這個一臉小大人樣的孩子,太子妃那麽城府深沉的人,怎麽會為這種小事失態?雖然說太子妃對自己多有憎恨也不奇怪,但怎麽會因為這樣一個無傷大雅的玩笑就真情流露?

好容易到了冬宴結束的時辰,太子妃雖然也轉過臉色洛妍說了幾句閑話,但笑容卻淺了些,更多的是與德妃談笑,德妃卻始終都顯得淡淡的。倒是慕容瀾多少有些受了打擊的樣子,端莊的小臉有點耷拉了下來,洛妍心裏歎氣,發誓再也不招惹這個可憐的小盆友。

待回到自己屋中,洛妍隻覺得腰酸背疼,望著鏡子裏卸妝後略顯倦色的自己出神,突然間從鏡子裏看到青青一雙眼睛亮晶晶的頗有喜色,隨口便問:“青青,你遇到什麽事情了,怎麽這麽高興?”

青青笑微微道:“我是高興今兒公主終於沒讓那個宇文小姐如了意!”

洛妍不由一楞,回頭看了青青一眼:“你不喜歡宇文蘭亭?”

青青點了點頭:“一直不喜歡。”

洛妍奇道:“為什麽?”

青青想了一想才答:“宇文小姐看著公主的時候,當麵和背後的眼神,完全不一樣。”

洛妍怔了一怔,不由苦笑道:“是麽?為什麽現在才告訴我?”

青青撇了撇嘴角:“以前告訴公主,您信麽?”

洛妍楞了半響,隻能長歎一聲,給她梳頭的穀雨卻笑道:“我看這宇文小姐,原是宮裏最常見的那種美人兒,十分知道什麽時候該哭什麽時候該笑。公主如今知道了,卻也不遲。”——她和韻兒三個原來也嚴守著奴婢的規矩,但在洛妍身邊呆的日子久了,漸漸就和青青、小蒙似的放開了,私下裏“我”來“我”去的。這句大實話落入洛妍耳中,她也惟有無語望蒼天:以前那個自己是什麽眼神啊!挑丈夫挑不對,挑朋友居然也挑不對。

按說她應該為此感到高興才是,畢竟記憶裏的那段友情曾是沉甸甸壓在她心上的一塊石頭,隻是不知道為什麽,石頭雖然搬開了,那沉重的感覺似乎不曾減少多少……卻聽見青青又道:“依我看,宇文小姐還不如上官小姐,上官小姐至少人前人後是一個模樣。不過今兒上官小姐的確太過分,公主教訓得好!以前公主可從來沒把她氣成這樣……”

穀雨似乎覺得她麵色不對,忙停手問道:“公主可是哪裏不舒服?”

洛妍笑了笑,淡淡的道:“你覺得,我今日對那個上官小姐,是不是有些過了?”

穀雨立刻笑了起來:“公主也太心慈,上官小姐那樣的人,你若不一次把她真正教訓疼了,教訓怕了,她總會覺得自己應該踩在別人頭上才對,甚至踩了還會覺得,這是她的恩賜。總得讓她也嚐嚐被人恩賜兩腳的滋味,算是教她個乖。”

洛妍不由啞然失笑。

……

年前的宮裏原本就是分外的忙碌,冬宴之前是打掃、掛門神、貼窗花,滿宮都是一片紅燈籠,每日又是各地的貢品流水般分入各宮;到了冬宴之後,便是除夕之夜的家宴。

洛妍自然知道,這家宴,對於後宮那些不得寵的嬪妃來說,是難得的讓皇帝看見自己的機會,得寵的更是挖空心思的要力壓群芳,和冬宴時人人按品大妝麵目相似不同,這場家宴簡直就是後宮最盛大的時裝晚會,連洛妍都記不清曾經在家宴上看見過多少華麗得令人瞠目的衣裙。

在這樣的刺激下,原來洛妍自己也是提前無數天就開始琢磨當天該穿什麽,雖然她不必爭什麽寵,總是不肯輸了別人。如今的她,自然早沒了這個心思,恨不得隨便套件衣服就好,但穀雨卻不肯馬虎,一早便開始折騰她。最後挑來挑去卻是給她穿了件鵝黃色隱花的緙絲襖,下麵一條紫色竹葉對襟齊胸襦裙,外麵隻搭了一條白狐皮的披肩,看上去淡雅而不失貴氣,讓洛妍整個人看起來都柔和飄逸了許多。

剛剛收拾停當,敬妃已帶著人過來,兩人一見麵,不由都笑了起來——敬妃今日是穿了一件藕荷色大袖衫,露一截明黃色百褶裙,比平日的素雅裏多了幾分明豔,兩人衣衫顏色相近,又都是窈窕修長的個子,看起來倒真像一對姐妹花。

因天寒路滑,慕容翔年紀又小,兩人便索性坐了宮裏的暖轎,一路到了乾清宮。乾清宮裏紅燈高懸,一張張桌子已陳設完畢。與冬宴時古風猶存的案幾不同,此時陳設的都是一張張高桌,正中的皇帝坐的是足以放下四十道菜的圓桌,兩旁的所有嬪妃則是方桌——反正菜品也隻有十五道,中間是一條路鋪著猩紅的毛毯,以供各位妃子走到皇帝麵前敬酒時所走——洛妍突然意識到這裏麵的惡趣味,不由低頭忍笑。

一時眾嬪妃紛紛都到了,年紀越長的如德妃、賢妃打扮得華麗穩重也就罷了,那些年輕的才人、美人們當真各個花枝招展,上次在春歸殿裏言語挑釁過洛妍的那穆寶林一身緋色輕羅,煙環霧繞般透出一抹雪白的酥胸,竟是類似唐朝仕女圖上的打扮;一位不知名的美人,卻穿了全套的波斯風格胡服,滿頭小辮子綴著五色寶石,隻差把頭發也染成金色。

洛妍微微覺得有點眼暈,想想待會兒她們一步步走到皇帝桌前敬酒的情形,不由心裏感慨:燕太祖所定祖製如今依然被奉行者十不過三四,倒是這條明顯為滿足眼球的變態規矩,竟是紋絲不動的執行到如今,可見千百年風俗不同,人性卻是不會變的……

轉眼到了酉正,宴樂聲響起,洛妍收回思緒,隻見永年皇帝已然升座,照例是一身玄色金絲九龍禮服,眉宇卻比平日開朗。各桌上菜已畢,永年方端起酒杯一飲而盡,各位嬪妃陪飲,酒宴正式開始。第二杯酒便是德妃去敬,德妃擎起麵前的酒杯,神色恭謹的上前,低聲說了兩句祝詞,永年神色未變,舉杯微微沾唇便罷,德妃下來時,臉色便有些發白。

接下來便是各位妃子按份位依次敬酒,說祝詞,永年若是笑了一笑,或是略多喝了半口,那妃子便立時春風滿麵,永年若無表示,那妃子下來時雖然不至於失態,臉色卻也好不了。洛妍呆呆的看著,第一次感到深深的慶幸:無論如何,自己還算走運的,隻是皇帝的女兒,而不是他的女人……

眼見最後一位才人敬完酒,洛妍才突然驚覺:接下來,就該自己敬酒了,可是,應該跟這位父皇說什麽呢?

第78章 元旦日剖金玉言

捧著滿滿一杯酒,洛妍隻覺得心裏禁不住有些緊張,盡量優雅從容的走到永年麵前,輕聲道:“祝父皇龍體安康,長命百歲!”——俗套得不能再俗套的一句話,此刻卻是她百分之百的心聲。抬頭時,正對上永年一雙似笑非笑的眼睛。

洛妍隻覺得自己一瞬間已被這雙黑沉沉的眼睛看了個透徹,正努力按捺住不安,卻聽永年笑了起來:“今晚所有祝詞裏,就這句最是真心,朕自不會讓你失望!你也莫教父皇失望就是。”說完竟然仰頭就喝下了滿滿一杯酒。

洛妍不由一怔,隻見父皇放下酒杯時雖然依然在笑,卻似乎帶著一絲嘲諷一絲感傷,心裏不由忐忑壓住了驚喜,不敢多看,低聲道:“洛妍不敢。”行完禮便轉身回座,隻覺得下麵無數雙羨慕嫉妒恨的眼睛幾乎要將自己戳成篩子,自己卻管不了那麽多,隻是震驚的回想著剛才父皇的話:

思緒萬千間,一頓飯索然無味的吃完,撤下殘羹換了甜酒果品,中間撤去紅色地毯,換成團花萬福字樣的淺色地氈,一隊舞姬翩然而至,正是大燕皇宮的春節聯歡晚會隆重開幕。群舞之後、雜技、滑稽戲等依次上演,水準尚屬精良,隻是言辭寓意不離喜慶讚頌,洛妍這種春節晚會都看不下去的人未免覺得無聊——那鳳凰銜書、金盆生花的幻術能跟劉謙的比麽?

可惜此時洛妍無法換台,隻能強打精神看了下去。偶然到處瞟幾眼,倒覺得嬪妃們個個興致頗高,越發覺得這宮廷不是人呆的地方。

好容易到了子時,宴樂再起,皇帝再次祝酒,眾人離座拜禮,太監們流水般端上來一盤盤熱氣騰騰的餃子,皇帝照例一口便咬到了包有銅錢的那枚。每個人自然又要講上一篇吉利話兒,外麵放起了煙花,待說完吃完煙花放完,皇帝離座,洛妍這才鬆了口氣——她們都可以回去,而皇帝還要去祭拜祖先神靈。

小吉祥放過煙花便困了,此時已伏在敬妃懷裏睡著,小肉墩子分外沉實,敬妃卻不肯撒手,直抱著他上了暖轎,洛妍也跟在後麵上轎回宮補眠——明日早起,還有各位貴婦命婦入宮拜見,自賢妃那裏散了後,有些與各宮妃子相熟的還要來坐坐,敬妃這雖然不是十分熱鬧之處,總也會有人過來,說不定還有人會特意來見洛妍,少不得又是一番外交辭令,她自然要養足精神。

次日卯正,天珠輕輕敲門,洛妍迷迷糊糊爬了起來,天珠和青青、小蒙、穀雨六個都進了房,自然開口便是一通吉利話,洛妍從床頭摸出六個包了兩個金餜子的封兒發了下去,小宮女們在外麵磕了頭,洛妍便把裝了銀錁子的封兒交給天珠分發下去,任由她們幾個服侍著洗臉梳頭,換上一身深玫瑰色的大衣裳,又插了赤金紅寶石的簪子。打扮完畢,便去了敬妃那裏,這次卻是洛妍拜年收紅包了,敬妃送的是紅線兒串的一對金剛石的耳墜,又笑道:“今年可是最後一次給你新年禮了,莫推辭。”

洛妍微笑著低頭把玩,正好小吉祥過來給母親姐姐拜年,洛妍忙又拿出自己準備好的一隻羊脂玉的小老虎,小吉祥笑嘻嘻的接了,立刻就栓在了腰帶上。見已近辰時,三個人便照舊上了暖轎去了敬妃的景秀宮,到了正殿,隻見紅香綠翠的坐了一屋子人,冷眼一看,除了德妃似乎是到齊了。一時,敬妃穿著全套禮服出來,眾人行過禮,又說了一會兒話,才慢慢散了,出門時便遇見了前來拜見的命婦。

想了一想,還是起身去了敬妃的正殿。隻見上官王妃賀樓氏正在殿中與敬妃說笑,見到洛妍忙站了起來,笑道:“公主新年吉利,萬事順心。”洛妍也笑:“托您吉言,王妃新年安康吉利。”

坐下說了幾句閑話,賀樓氏就笑道:“聽說公主就住在這宮裏的西殿,我卻一直沒福氣見識過公主的地方。”洛妍心中了然,笑道:“都是敬妃娘娘費心布置的,王妃若有興趣,不妨到我那裏喝杯茶。”賀樓氏頓時神色顯出幾分歡喜,忙向敬妃告了辭,洛妍便客客氣氣的引著她到了自己的西殿。

賀樓氏到處看了一看,歎道:“敬妃娘娘果然好心思,這房間布置得雅致舒適,也稱得起公主的身份。”又道:“我也沒有什麽好東西,隻一樣小玩意兒,就算為公主添妝,希望公主莫要推辭。”說著就從身邊侍女手裏拿過一個匣子,送到了洛妍手中。洛妍卻也不打開,隻笑著道:“王妃太客氣了。”轉手便給了天珠:“好好收著。”

賀樓氏鬆了口氣,又說了幾句閑話便笑道:“不怕公主笑話,前兒我回去把月泠身邊的丫鬟叫來問了一遍,差點沒把我和王爺氣死,年都沒過便把那個不省心的送到了莊子裏,讓她好好反省。王爺特意吩咐我,一定要來給公主賠罪,都是我們管教無方,才讓她如此不識尊卑,胡言亂語!若不是得公主提醒,不然以後不知道還要闖出什麽禍來。我先代王爺謝過公主了。”說著便起來福了一福。

洛妍早給了青青眼色,青青搶過去便扶住了她。洛妍這才站了起來,也還了一禮,歎了口氣道:“其實那天的事情,我也不對,說話做事都帶了氣,沒想妥當,倒是讓月泠妹妹年都沒過好。不瞞王妃你說,我和月泠妹妹雖然是同窗,卻不甚親密,那天久別重逢,卻又鬧得不大愉快。若說我當時不氣,自然是騙人,但事後想了一想,其實我還是羨慕月泠妹妹的性子,愛恨分明,從不藏著掖著。我那舊日同窗朋友雖然多,隻怕當麵背後都是一樣的人,如今也隻剩了她一個。”

賀樓氏微微睜大了眼睛,萬沒料到她竟然說得這樣直接,洛妍這才笑了笑道:“容我在這裏也說句真心話,月泠妹妹是直性子的人,固然是萬金難換的,但若還這樣下去,卻隻怕反而害了她自己。為將來計,磨一磨性子沒有什麽不好,若說賠罪洛妍卻是不敢的。我也不敢說以後一定便跟月泠妹妹親親熱熱,隻是我這心裏始終還記得我們當初同窗的情形,便是吵吵鬧鬧,想起來也是這一生裏最好的時光,隻可惜,誰又能那樣過一輩子?”

賀樓氏何嚐不是這樣過來的?一時不由也呆了,半響才上來拉了洛妍的手道:“公主能這樣想,王爺和我感激不盡!定會好好跟月泠說,讓她知道公主的好。這孩子就是不省心,若能及得上公主一兩分,我也就放心了。”

洛妍淡淡的一笑,也拉住了她的手,輕聲道:“王妃是實心人,才會有月泠這般真心真意的女兒,洛妍有什麽好的?以前性子隻比月泠還要直,隻是經過些事情,這才慢慢知道,人世間哪有永遠順心的?月泠那般聰明的人,王妃莫要著急,雖說要磨性子,但拘得太緊了隻怕反是不美。”

賀樓氏就點頭歎道:“公主句句竟是金玉良言,我也沒什麽可表達謝意的,若有公主以後什麽事情用得上我的,盡管說就是了。”

洛妍笑道:“王妃太客氣,洛妍隻要月泠妹妹以後莫記恨我就心滿意足了。王妃也知道,我如今在宮中多蒙賢妃娘娘照應,年後又要開府,說不定還有麻煩您的地方,今日也不敢多留王妃,您先忙去,若是改日有空,盡管來找我。”

等把賀摟氏送走,洛妍才又去了敬妃那裏,心下思量:以賀樓氏的城府,自然不會被她這一番話收服,隻是有後麵那幾句剖析利害的話墊著,多半能相信自己的誠意,如今宮裏的賢妃已多次示好,若能就此與上官一部保持一個平和的關係,便是最大的收獲了。今日之後,想那賀樓氏不是認為自己確實真心待人,就是覺得自己大偽若誠——無論是哪一種,對她卻都沒有壞處。

敬妃那裏果然陸續來了幾位命婦,多是洛妍前些年就見過的出身南邊的官員家眷,見了洛妍也分外親熱,雖然隻字不提她在大理如何,但眼神裏卻頗有點“老鄉見老鄉”的意思。洛妍以前從不留意這些,今年卻也打起精神,好好說笑了一番。她原是聊天閑扯自來熟的好手,那些命婦們又刻意奉承,一時間倒也談笑風生,熱絡無比。

突然間,又有宮女來報:“安王世子側妃求見。”

第79章 人如秋鴻來有信

眾人眼睛齊刷刷都看到了洛妍身上,洛妍心裏微微一怔,眾目睽睽下卻隻能含笑不語,敬妃便點頭:“請她進來。”

一時門簾挑起,一身側妃禮服的宇文蘭亭盈盈走了進來,先向敬妃和洛妍行了禮,又與眾位夫人見過,才落了座。洛妍見她雖然裝束雖然與冬宴那日相似,胭脂卻施得極淡,眼圈微青,看起來頗有些楚楚可憐的韻味,心裏便暗歎了一聲。果然,在座的夫人們似乎多不喜歡這樣的格調,幾個城府淺點的,索性便不看她,隻圍著洛妍說笑。敬妃略上下打量了她幾眼,對她也不甚熱絡。

洛妍一開口,宇文蘭亭便鬆了口氣,此時更是一臉乖巧的不做聲,直到洛妍請她坐下,喝了幾口茶,才抬頭道:“多謝姐姐。”

洛妍微笑:“這茶可還能喝?”

蘭亭微微怔了一怔,似料不到洛妍完全不接她的話,隻能點頭:“果然清香。”

洛妍便道:“今年的新茶還沒下來,如今也隻有這樣的了,我記得妹妹最愛喝的是明前,再過些日子便能得了,其實,我現在倒覺得,雨前茶的味道更好,都說頭茶略有火氣……”

蘭亭聽著洛妍越扯越遠,臉上終於有了些不安,好容易聽洛妍一篇茶論說完,忙插言道:“姐姐果然高見,蘭亭什麽也不懂的,那天才會跟姐姐提了那個,回家一想,自己都覺得羞愧無地,也就是姐姐還肯細心指導我……”說著眼圈兒便是一紅,從袖子裏拿出一個精巧的匣子,含淚道:“這是我的一點心意,請姐姐收下。”

洛妍讓天珠收下匣子,笑道:“就你喝口茶都有這麽多感慨,你我同窗這麽多年,什麽話值得這樣謝來謝去的?”

宇文蘭亭見洛妍並沒看那匣子,眼神微微有些茫然,低頭道:“我知道姐姐一直待我最好,是我自己難為姐姐,隻盼姐姐莫見怪,以後,以後無論姐姐要我做什麽,我一定什麽都聽姐姐的。”

洛妍心裏長歎一聲:我哪裏有什麽讓你做的,明明是你想讓我做某些事情吧?麵上隻能笑得更和煦:“我也好,妹妹也好,都按著規矩做,總是錯不了。”

宇文蘭亭微微一震,雙手在袖子裏緊緊絞在一起,臉上反而笑得明媚起來:“多謝姐姐指點。”

洛妍凝視著這張原本應該十分熟悉的笑臉,終於發自內心的笑了出來:“我就知道妹妹是個聰明人。”

……

洛妍把宇文蘭亭送走後便重新去了敬妃那邊,剛送走諸位命婦,一位太監氣喘籲籲的跑了進來回報:“啟稟娘娘、公主,興王的年禮送到了。”

洛妍立刻站了起來,她自打在金陵上船不久,就給三哥寫了信,到京城後又寫了兩封,三哥卻隻回了一封,寥寥數語說了下他在那邊的情況,叮囑她保重身體而已。洛妍心裏不是不失落的——成了親有了自己的孩子,三哥果然和以前不一樣了。這時聽見三哥有禮物送來,頓時高興了起來。

敬妃忙笑道:“還不把人帶進來?”

不大工夫,隻見一個中年太監踩著小碎步子進了屋,洛妍認得,正是三哥身邊的大太監良公公,不由吃了一驚:“您怎麽來了?”

洛妍接過禮單,越看越驚:

青緞貂皮袍六件,紫緞天馬皮袍三件,秋香色銀鼠皮袍三件,青緞紫貂皮褂六件,石青緞繡八團金龍黑貂皮褂六件,紫緞繡八團白狐皮褂三件,紫緞銀鼠皮褂三件,秋香色團花瀨鼠皮褂三件……

繡五彩緞金龍袍料十匹、繡五彩緞蟒袍料五十匹、繡五彩紗蟒袍料五匹、織五彩團花褂三十匹、妝緞六十匹、宮紗六十匹……

大東珠兩匣共六十顆、小東珠十匣共六百顆、野山參十匣共二十根、雪蛤膏十匣共三十瓶、鹿茸十匣……

此外林林總總的金玉頭麵、金銀飾品,乃至筆筒筆架之類的小玩意更是不勝枚舉——這哪裏是年禮,分明就是一份豐盛之極的嫁妝!別說大理段正淳的那份,隻怕父皇給她準備的也不會超過這份禮單多少!

正出神,良公公又送上了一個匣子,洛妍打開一看,更是呆了:十幾張房契地契!上麵還壓著一份東西,拿出來一看才發現是份花名冊,十來頁紙上寫著二三百個名字。洛妍就看了一眼良公公,良公公笑道:“興王殿下聽說公主要開府時就開始準備了,一共是二百六十名男女仆從,都是殿下在遼東子弟裏精心挑選訓練的。”

這下不但洛妍傻眼,連敬妃都一臉驚愕的說不出話來——早就知道三殿下最寵這個妹妹,但如此大手筆,又想得如此細致……忍不住歎道:“三殿下真是想得周全。”洛妍低頭忍住眼中的酸脹,含笑道:“回去跟三哥說,這些東西我都喜歡,就是太過破費,以後萬萬不可了。”

低頭時才發現花名冊下還壓著封信,忙拆開,隻有一頁紙,上麵簡簡單單寫著:

洛洛:不許跟三哥客氣,以後一定要盡情的欺負那小子,那小子若是不讓你欺負,趕緊告訴我,三哥幫你出氣!三哥不能來參加你的婚宴了,萬事莫委屈自己。

如此沒規矩沒文采的信,大燕也許就這個三哥能寫出來,洛妍忍不住一笑,眼淚卻滾落下來。想了一想問良公公:“這些東西皇上可知道?”

良公公點頭笑道:“自然先要送上給皇上的年禮,這些也是要稟告皇上的,皇上隻笑了笑,什麽也沒說。這些人如今都放在鄴王府上,到公主開府前鄴王自然會一一安排好,公主不用費心。”

洛妍隻覺得一顆心暖暖的:有哥哥真是好啊……不對,是有親哥哥真是好!忙又問了良公公一些三哥一家在興地的事情,得知明珠嫂子又有了身孕,不由笑了起來:“我在金陵那邊看著有一種細棉布最適合做孩子衣裳,買了好些,如今可算能用上了!”

洛妍的臉頓時紅了個透,又想起三哥信上說的“一定要盡情欺負那小子”,越發的麵熱,敬妃看見她耳朵都紅了,趕緊換了話題,隻問良公公明珠懷相好不好,今年幾月生。洛妍聽到良公公一板一眼的回答,忍不住又追問起來。

良公公這一說足說了半個多時辰,洛妍才驚覺已經到了午時,忙留良公公吃飯,良公公卻道還有許多事情,再三謝了,洛妍又約定過幾天讓他來取回禮才放了他走。

接下來幾日,雖然按例宮中自有節目,洛妍卻幾乎萬事不上心,隻埋頭忙著挑選給三哥一家子的禮物,恨不得把江南帶回來的東西都裝上才好,天珠再三勸了她:多不如精,若是真是棉布都送十匹過去,也太過了些。洛妍想想也是,這才精簡了一部分,最後卻也裝了十來個箱籠,又長長的寫了封信才罷了。

待良公公來拿東西時,洛妍又厚厚的給了他一個封兒,並一對自己畫了樣子讓穀雨動手做的皮毛護膝和一對露手指的手套,良公公拿到時怔了好一會兒,才千恩萬謝的去了。

洛妍這才放鬆下來,正想找二哥進來說話,敬妃卻道初五已過,可以動針線了,讓尚衣坊的繡女來給洛妍量體裁衣,挑料子,選式樣。如今民間女子都是自己縫製嫁衣,鮮卑六部的貴女卻多不長於女紅,洛妍雖然跟著敬妃學過,卻沒耐煩學下去,此時離三月初二不過五十多天,便是尚衣坊也要緊趕慢趕才能做出那麽些衣服來——不僅有嫁衣,還有婚後的禮服、常服、春裳等等。

敬妃一反平日的清淡,對於這些衣服簡直是灌注了滿腔的熱情,差不多日日都要叫人來詢問進度、商量款式、挑選料子,甚至自己動手設計了兩三款;相反主角洛妍卻是恨不得躲進房裏,不看不聽,剛開始幾天,每到此時都心思紊亂、渾身發燙,燙著燙著卻也慢慢習慣了。

這一日,洛妍又被敬妃拉著選春衫的料子,洛妍便道:“年年都有春衫,有什麽好選的?”敬妃卻笑道:“今年自然格外不同些,有些舊日衣裙卻是穿不得了,正要多做些時新的樣子來。”洛妍聽得慣了,耳朵自動過濾,由她拿了尺頭在自己身上比劃來去。

穀雨、小蒙兩個便湊了上來評頭論足,正熱鬧著,黛蘭卻突然走了進來,對洛妍眨了眨眼睛。

第80章 事如春夢去無痕

洛妍一怔,又試了兩塊料子,便苦下臉道:“都試了這麽久還沒好麽?我屋裏還有封信差兩筆就好,不如你們先商量著這兩件的樣式,我寫幾個字就過來。”說完便對黛蘭道:“你回去幫我研墨。”

兩人一前一後出了這邊的偏殿,洛妍看左右無人,便低聲問:“有什麽事情?”

到了午後,慕容謙果然來向敬妃請安,略坐了坐便被敬妃轟到了洛妍那裏。兩人在書房坐下,慕容謙就笑道:“阿峻真是好氣魄,現在我那府裏一半都是他的人,你再不開府,我的俸祿都不夠他們吃的。”

洛妍不由苦了臉:“那我豈不是養不活他們?”慕容謙奇道:“你沒看見阿峻給你的那些莊子店鋪的契約?”洛妍點點頭:“看過,不過不清楚是些什麽店麵?”

慕容謙扶額歎息:“那些店鋪都在京中最好的地段,莊子也都是上好的良田,就算沒有父皇的封地,也夠你公主府花銷了。就算把你二哥我賣了,也拿不出這麽多錢,還是阿峻有本事!”

洛妍大吃一驚,沒料到自己已經如此豪闊,心情頓時愉快無比,聽見二哥酸酸的感慨,趕緊諂媚的笑:“二哥怎麽沒本事,沒有你在我身邊時時刻刻保護著我,我哪有命花這些錢?”

慕容謙心裏舒坦了些,麵上淡淡的道:“我不如阿峻豪闊,也就算手下還有些人,你若需要,到時隻管找我要。”

洛妍頓時大喜,盤算了半日又歎了口氣:二哥的人,她統共就認識一個姚初凡,還是以後打探清楚了一口氣要的好。慕容謙見她一臉算計模樣,心裏好笑:這個妹妹有時候大膽無比,腦子裏竟能想出那樣的鬼主意,而且什麽話都敢編;有時候又糊塗得可笑……突然想到今日來的目的,不由臉色微凝。

洛妍見慕容謙臉色不對,忙問道:“怎麽?可是有什麽為難的地方?”

慕容謙點點頭:“說來的確有件事情,尚書令左相梅以則聽說已有退意。”

洛妍不由一驚:這位左相是朝中威望資曆最高的官員,門生雖然不多,但個個精幹,更難得的是,他不黨不群,為人孤介,並不事事附和太子,若他真的退了,朝局定將更易為太子左右,如今他年紀並不算很大,怎麽會輕言身退?“可知是為什麽?”

慕容謙聲音低沉:“據說是因為族人中有不肖者橫行鄉裏,遭到了禦史彈劾,又有人說他戀棧,隻怕最後會毀了一世清名。前段時間,他得了你的《金縷曲》,很是可惜,說前半闕是神來之筆,後半闕卻太過綺靡,若能換成采菊東籬的清遠,他願朝夕詠之。我如今已安排人去勸他,不過梅相一生清高,珍惜羽毛,惟好詩文,你是否有什麽辦法能打動他,讓他拋開顧慮,留在朝廷?”

說著,便自己動手研墨,寫了兩行小字,慕容謙點頭不語。

想起正月初十開始各官員已開始上朝,今日上午又是大朝,洛妍便又問了些如今外麵的事情,慕容謙淡淡的笑:“你放心,這幾日除了幾個官員變動,別的都風平浪靜。如今連外地都已經開始傳言,大燕的護國公主大概都有婚姻之難,卻又有天神保佑,能全身而退,不然為何飛公主和你都有那樣奇絕的一段孽緣?你那幾首新詞也已在士林流傳,尤其是那首《摸魚兒》和《定風波》,便是梅以則這樣的宿儒,也是讚歎的,加上飛公主傳的餘波,太子他們在朝堂上已不提你開府的事情。”

洛妍不動聲色的聽了,深覺自己臉皮終於漸漸的練了出來——她反複看過燕太祖和飛公主的傳紀文集,把他們還沒抄,自己卻還記得的詩詞列了張表,心裏頓時大定:隻要克服了心理障礙,她這個學中文的難道還抄不過一個理科生、一個MBA?自己選了幾首或豪邁或清朗的讓二哥流傳出去,此時去唐未遠,博個才女之名總是好事,看來效果還不錯。再說了,這個時代裏既然已經沒有蘇軾、辛棄疾等人,自己抄了他們的成果,至少也算是為這個時空的人類增加一份精神糧食——嗯,人要墮落起來,總是很容易找到借口的。

兩人又計議了一些事務,穀雨便在門外回報,要準備元宵夜宴了。慕容謙告辭而去,洛妍急忙忙換上一身紫色金絲八團的大衣裳,上了脂粉,便與敬妃一道去了乾清宮。

元宵節曆來是宮中最熱鬧的節日,連宗室近親、東宮、開府的皇子、公主都會攜眷入宮聚宴,宴會也不似冬宴除夕宴那般程序複雜,圍著永年帝,各家坐一張桌子,菜品不多而精致,倒是真正有了些家常意味。

洛妍這才見到了太子的長子,和小吉祥一般大小,看起來也是一般的粉雕玉琢。過來向洛妍問安時,洛妍很有掐掐那張小臉的衝動,隻是看到他身邊的慕容瀾明顯還心有餘悸的小眼神,這才生生的忍住了,幹笑了兩聲而已,卻見慕容瀾眼中的戒備越發深了。

洛妍心裏歎氣,趕緊把眼光轉向慕容謙的那位來自吐蕃的側妃,隻見她一身肅穆的禮服,眉目濃麗而神情淡漠,幾乎懶得多看任何人一眼,洛妍本來一門心思要跟她套套近乎,也被這位的低氣壓嚇得縮了回去,更別說他人。仔細看時,隻覺得慕容謙對她雖然多有照顧,卻不親近,心裏不由自主又想到了文清遠。

入夜之後的紫禁城,到處彩燈高懸,各地的貢燈將宮城點綴得如白晝一般,安合殿前,又仿了民間燈市,讓宮女太監們扮成商人兜售彩燈,另有舞燈雜耍的藝人獻藝,殿前一片火樹銀花、人聲鼎沸,便是各宮嬪妃也會下去討價還價的買些東西、丟些賞錢,這也是一年到頭,她們唯一可以體驗民間風味的機會。這等**,誰能抵擋?

轉眼間,殿裏隻剩下永年、太子、慕容謙三個男人,敬妃被小吉祥兒拉著跑了,連鄴王的吐蕃側妃都站起身來,慢慢踱了下去,惟洛妍一人老老實實的呆在白玉欄杆後麵,隻看著別人玩樂而已——她如今有了心理陰影,見到任何吸引她去的地方,首先想的不是好不好玩,而是危不危險。

永年看著洛妍多少有些落寞的背影,心裏不由一聲歎息,想了一想,招手叫來德勝,低低的吩咐了兩句,沉默片刻,回頭用不大不小的聲音對慕容謙道:“你看看洛妍如今的樣子,聽說她這幾個月身邊一直都不大安生?”

慕容謙一楞,眼角瞟到太子拿酒杯的手也頓了頓,才道:“的確如此。”

永年皺眉道:“你查出來什麽沒有?總不能讓她一直這麽躲下去!”

慕容謙心裏越發警惕,歎了口氣才道:“兒臣無能,雖然有些線索,卻查不到實據,也不敢說一定能保她平安。”

永年神色淡淡的看著外麵,漠然道:“朕不能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女兒如此下去,她從前太過膽大妄為,如今卻也不能太過膽小謹慎,謙兒,你放手去做,若是有人敢讓朕沒有女兒,朕也不會讓他有女兒,不管他有多少個!”

慕容謙抬頭看了永年一眼,才低頭答:“兒臣遵命。”一時心裏的驚駭簡直言語難以形容,完全壓倒了本應冒出的輕鬆和歡喜,忍不住眼角一掃,隻見太子坐在那裏,眼睛看著手裏的酒杯,整個人如同泥塑木雕一般。

洛妍自然不知道這一幕,在她看來,元宵之後,無論宮裏宮外都是一片安詳,宮裏皇帝多在德妃宮裏留了兩夜,卻沒有讓她重掌六宮,賢妃德妃之爭慢慢進入了白熱化階段,再沒人有時間搭理她;至於朝廷上低階官員偶有升降替換,但尚書省左相梅以則卻再未稱病,惟其府內書房的書桌上多了一方永年帝元宵夜特意送來的硯台,並無字樣,惟刻了青鬆一棵,書房門口又多了一副對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一時成為士林美談。

就連青青、穀雨幾個也突然一改以前的小心謹慎,天氣略好時便會主動讓洛妍多出去走走,似乎以前的那些刀光劍影都已是一場久遠的噩夢。再也沒有什麽能分散她的注意力,她的嫁衣一天天的繡出了華美富貴的模樣。

第81章 鳳鸞相對立梧桐

北國的三月,花開得突兀而熱烈,仿佛一夜之間,滿枝的迎春、連翹,滿樹的桃花、玉蘭就迫不及待的開了個轟轟烈烈,完全沒有江南春天那種水墨氤氳、欲開還羞的情懷。

洛妍呆呆的望著窗外,任由穀雨幾個在自己頭發上細細的抹著一種不知名的香油,待會兒她全身都會抹上另一種,一個時辰後洗掉,自然會留下一種若有若無的清雅香味,發色膚色也會格外亮澤。這套程序已經做了一個月,洗完之後穀雨便會開始給她全身按摩,力道古怪,類似後世的泰式按摩,卻可以讓肌肉關節更柔韌,線條更柔美。此外,每天還有一日三餐的各種湯湯水水。

如今照鏡子的時候,洛妍自己也不得不承認,這種傳統的食療加體療的確成果顯著,鏡子裏那位女子就像窗外的那樹玉蘭一樣在慢慢盛開。

在後世裏,大概不可能會有這樣繁瑣而專業的婚前準備程序了把?敬妃有一次甚至把她叫過去,神神秘秘的給了她一本小冊子——用薄絹畫的春宮圖。洛妍雖然兩世為人,也鬧了個大紅臉。敬妃卻不依不饒的給她上了將近半個時辰的課。洛妍從她那裏出來的時候腳後跟都在發燒,一麵卻不得不鄙視自己:你丫也好意思說自己是二十一世紀的新女性?

好吧,雖然很丟人,洛妍不得不承認,自己在某些方麵的確很小白,那一世裏她有莫名其妙的潔癖,尤其反感跟男人的肢體接觸,唯一看的幾本帶色的小說都是耽美。她的心理治療師很明確的跟她說,她心理有問題,可惜她作為病人對心理學知識的學習極其熱忱,對治療卻完全沒有興致,每次交流時間都發揮記者特長,興致勃勃的把治療導向了各種專業探討,讓那個可憐治療師最後自己幾乎得了心理障礙……

敬妃的那些話似乎還在耳邊回響,不知為什麽,洛妍突然想起了他和他的那些親吻,剛剛變正常的體溫頓時又躥了上去——如果這個世上,還有男人能讓她覺得幹淨,能吸引她靠近,大概也隻有這一個了吧。洛妍提醒自己:你能嫁出去,而且能嫁給他,真的是祖宗墳上冒青煙!但這種提醒似乎並不怎麽能緩解她的恐慌,甚至隻令她更恐慌:比起嫁人更可怕的事情,就是嫁給一個自己完全沒有抵抗能力的男人,因為那意味著,如果愛情幻滅,夢想破碎,或許將是萬劫不複。

是的,她就像窗外盛開的那些花,但是,能開多久呢?無論如何,她都不要變成現在的安王妃,她要小心守住自己的心……在胡思亂想中,她度過了三月的第一個夜晚,單身的最後一個夜晚。

仿佛剛剛閉上眼睛,洛妍的耳邊就穿來了天珠的叫聲:“公主,公主。”窗外還是一片漆黑,洛妍一激靈爬了起來,隨即醒悟到自己應該要做什麽,手腳不由發涼。

先是開臉,細細的絨線彈處,並不算太疼,但那微微刺癢的感覺卻在不斷提醒洛妍,明明是春寒料峭的半夜,她卻緊張得漸漸冒出汗來。賀樓氏就笑:“公主莫怕,馬上就好,公主顏色真好,我就沒見過這麽細白的肌膚。”洛妍緊緊咬著牙關,翹了翹嘴角表示領情。

一時開完臉,兩位全福夫人開始給洛妍梳頭,一邊梳一邊還念念有詞,洛妍卻一句也沒聽清楚。

大燕婚禮沿襲唐製,公主出嫁時都梳大手髻,穿大紅金絲繡翟的對襟寬袖禮服,織金玄袡,霞色披帛,既不用戴鳳冠,也沒有紅蓋頭,隻是頭上一頂赤金鳳冠,挑起一道珠簾,既可擋住麵容,又不至於看不見路。因洛妍膚色本來便養得白裏透紅,穀雨沒有給她施太厚的粉,倒是大紅胭脂口脂卻用了一層又一層,用得洛妍都心慌了起來,好在看看鏡子,倒是沒出現兩團猴子屁股,隻是一張霞飛滿麵的喜慶麵孔。她不由就鬆了口氣:這一下,就算珠簾偶然**開,也沒人看得她緊張不緊張了!

轉眼間東方將白,兩位夫人終於放下梳子,和一群宮女一道擁簇著洛妍出了門,早有一頂特製的無帷肩輿的門外等候,洛妍坐上,眾人跟著一路向乾清宮而去。

到達乾清宮時正是辰時,永年高踞龍椅,神情肅穆,而宗正寺的一幹官員已肅然而立。洛妍緩步走上,先向永年行了三拜九叩的大禮,宗正寺少卿便出列展開聖旨: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平安公主慕容洛妍聰慧敏捷,端莊淑睿,柔嘉維則,深慰朕心,著即冊封平安和孝公主,欽此。”

洛妍叩頭謝恩,從少卿手中接過玉冊、金印。少卿又展開了另一份聖旨,這次念的卻是賞賜:封地甘州,食邑千戶,月俸二百兩白銀,公主府置令、丞、錄事、長史、主簿、舍人、家吏凡七等共一百六十六人,賞錢一百萬兩白銀,公主府一座,莊園六處,各色錦緞紗綾千匹……洛妍跪在地上,先還聽著,心裏多少有些驚喜,奈何這單子沒完沒了,聽到後來隻覺得耳朵嗡嗡、膝蓋生疼,一麵佩服讀的那位少卿當真念功蓋世,一麵隻盼父皇少賞一點也罷。

好容易少卿終於念完了,洛妍又叩頭謝恩,站起來立在一邊,心裏已經忍不住砰砰亂跳。果然,永年皇帝已緩緩開口:“宣安王夫婦及世子覲見。”

不多時,隻聽腳步聲響,洛妍低著頭,眼角忍不住往殿外瞟去,就見安王夫婦身後,一個玄衣紅綬的熟悉身影向殿內走來。洛妍隻覺得臉上發燒,雖然知道別人看不見她的麵孔,但也不敢多看,老老實實盯著腳下的金磚,突然冒出一個念頭:“這磚明明不是黃色的,為什麽要叫做金磚?”

冊封完畢,少卿領著安王夫婦與澹台揚飛退下,洛妍這才敢抬起頭,拜別父皇,由八位宮女簇擁著走向殿外,一路走向東華門,在東華門口扶著賀樓氏的手登上了早已備好的金頂朱輪車,前麵儀仗開道,後麵車輿跟隨,一路向城西公主府而去。

洛妍坐在車內,仿佛過了很久的時間,又仿佛隻是一瞬間,朱輪車已然停下,卻是直接從正門進了公主府。

隻見公主府的正門之內遍鋪紅毯,又用青幔搭成一個小小的廬舍,周圍是觀禮的親友。不過洛妍隻一眼看到了慕容謙的身影,別人也沒心思細看,下車之後,稍過片刻便有宮女端來清水請她淨手,然後才由賀樓氏將她領到廬前——裏麵擺著一張黑色的案幾,上麵飯菜數樣,清酒一壺,案幾的一邊,澹台揚飛凝視著她,眼睛亮若晨星。

洛妍隻覺得胸口一熱,腳下幾乎都不會移動了,心中知道此時絕對不能丟人,緊緊咬住下唇,一步步走到案前,兩人同時跪坐,澹台揚飛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她,洛妍卻隻看了他一眼,就臉熱的不敢抬頭,隻是默默提醒自己禮儀的步驟。隨著少卿的念唱,舉起斟滿的酒與飯食祭奠祖先神靈,是為獻祭;兩杯酒兩人各飲一口,然後換杯再飲一口,是為合巹;將桌上的幾樣飯菜放入碗中,由洛妍喂給澹台揚飛一口,自己再吃一口,是為同牢。期間每一步又有幾拜幾讚,禮儀繁瑣而莊重,觀禮者也悄無聲息,和後世拜堂的熱鬧喜慶全然不同。

對於洛妍而言,她倒寧可稀裏糊塗的拜堂,這獻祭也就罷了,合巹同牢她卻幾乎是拿出畢生的控製力才中規中矩的完成了,同牢喂他吃飯時手倒是沒有抖,牙齒卻差點沒格格作響起來,澹台揚飛微笑著看著她,洛妍一顆心已經跳得亂七八糟,想到他未必看的清自己的表情,才略略安心了一些。

不知道是不是跪得久了,在接下來向安王夫婦獻上早已準備好的禮物時,洛妍都微微有點恍惚,安王滿麵笑容,安王妃卻一臉嚴肅,洛妍也未多想,隻暗暗提醒自己:不能出錯,不能出錯!好容易禮儀告一段落,卻又上了無帷肩輿。天珠、青青等六七個宮女擁著洛妍一路走向上房。

洛妍早就知道這公主府是著名的小觀園改造,京城裏最是秀雅精美的一處府邸,心裏向往已久,此時卻什麽都沒有看到心裏去,隻知道走了一段不短的路,才進了一處院落,在廳前落輦,又被扶著穿過長廊,走進了一間溫暖如春,又布置得滿眼紅色的房間。

直到坐在了一張鋪著錦褥的雕花大**,洛妍才微微的一個激靈,那滿床暖玉溫香的感覺讓那種慌亂的情緒又一次湧了上來,讓她簡直想立刻站起來,門口已傳來清脆的聲音:“駙馬到。”

門簾一挑,澹台揚飛大步走了進來,洛妍低頭不敢看他,賀樓氏與獨孤夫人已笑了起來:“公主麵嫩,鬧鬧就好了。”隨即門外擁入一群貴婦,一起笑了起來。

澹台已經向兩位夫人行禮:“多謝二位夫人。”兩人忙稱不敢,又連聲恭喜了幾句。澹台走到床邊,伸手輕輕摘下洛妍發冠上掛著的珠簾,洛妍隻覺得兩道火熱的眼光直射在臉上,臉上一熱,不敢抬起頭來,就聽眾人一起哄笑道:“駙馬好福氣。”

澹台揚飛凝視半響,方在床邊坐下,兩位全福夫人便一邊念著讚詞一邊將事先準備好的五色同心花果向兩人身上**撒去,直灑得兩人的大衣裳上接滿了果子才罷。這時賀樓氏笑盈盈的過來,拿起一把銀剪輕輕剪下洛妍一縷長發,又剪了澹台揚飛一縷,將兩縷頭發打成一個漂亮的蝴蝶結,裝進了錦囊之中。

這就是結發為夫妻麽?洛妍望著那錦囊,微微的出神,忍不住看了澹台揚飛一樣,隻見他也正看著那錦囊,臉上露出了燦爛的笑容。

又略坐了片刻,澹台脫掉外麵的大禮服,天珠與青青也服侍洛妍脫掉了婚服。洛妍一直低頭看著腳尖,眼角瞟見脫下的兩件衣服被鄭重其事的捧了出去,臉上不禁又是一熱:按照大燕的風俗,這其實就是禮成了。

賀樓氏就笑道:“前麵婚宴就要開始準備了,駙馬也要去皇宮領宴,駙馬放心,公主交給我們。”澹台笑了一笑,看著洛妍還是一副低頭數磚的樣子,心裏一熱,忍不住低聲道:“好好休息,等著我。”這才轉身離開。洛妍頓時耳朵發燙。

賀樓氏笑道:“我還沒見過世子這般不放心的新郎,莫不是怕公主跑了?”心裏卻暗暗思量:原來王爺跟她說到安王有意求娶月泠為世子妃時,她自然也是歡喜的,畢竟論人品論家世,全大燕也找不出第二個來,唯一可慮者就是婆婆實在難伺候了點。因此後來月泠冬宴上失儀,自己心裏對這公主的鬱怒倒是更多些。不過形勢比人強,不得不去道歉,沒想到這公主倒說出那樣一篇處處為月泠著想的話來,她才頓覺這位公主不可小視,賢妃娘娘又力勸她與公主交好,這才點了她當全福夫人。

今天婚禮上,她看得清清楚楚,公主也就罷了,隻比一般的新娘略害羞些,但這世子一雙眼睛竟從未離開過公主片刻,那眼神當真是一往情深,看來皇帝賜婚隻怕還真是順水推舟而已。原來就聽說這世子傾慕公主,沒想到三年之後依然如此,若真讓他娶了月泠,隻怕也未必能琴瑟和諧——世子對宇文家那對姐妹就冷淡得很。這樣說來,這門親倒是幸虧未成……

想到此處,看慕容洛妍的眼神不由又和悅了許多,一麵八麵玲瓏的與諸位觀禮的夫人說笑,一麵便讓人端來一桌熱騰騰的飯菜——此時已過午時,公主府前麵自然開始準備盛大的婚宴,內院這邊也早已準備好了午食。那些夫人這才各自恭喜幾句,退了出去。洛妍自早起就沒吃什麽東西,此時依然毫無胃口,不過還是強迫自己吃了一些。飯菜撤下,天珠、小蒙幾個請兩位夫人到外麵用餐,穀雨便上來幫洛妍散開發髻,卸下喜妝,洛妍這才發現自己整張臉都有點僵了,恨不得拍鬆些才好。

醒來時便覺得神清氣爽了許多,看看時辰不過申時,索性去後麵的淨房簡單沐浴了一次,換上新的中衣青裳,穀雨便為洛妍梳了個鬆鬆的低髻,頭上別無裝飾,隻餘一縷紅纓;又重新上了一個淡淡的妝。兩位全福夫人也重新入房,一麵布置紅燭彩燈,一麵就跟洛妍說說笑笑。不知不覺間,天已慢慢黑了下來,前麵隱隱約約傳來絲竹之聲,時而夾雜著一陣轟笑,自然是婚宴漸入**。

洛妍隻覺得一顆心漸漸的懸了起來,努力注意著夫人們的說笑,卻漸漸心不在焉起來。賀樓氏心裏也頗有些納罕:公主開府,娘娘們雖然不能來洞房,容貴妃娘家人丁單薄,女眷份位又低,但安王家的女眷卻是應該來的,怎麽一個人影也沒見到?如此雖然也不能說違製,卻也是失禮了。難道是安王妃特意給公主的下馬威?頓時對沒做成這門親又慶幸了兩分。

洛妍此時卻完全注意不到這些,耳朵就像裝上了電子探測器,院子裏每一點響動都聽得清清楚楚,眼見侍女們重新布置了案幾,上了些湯水菜肴,洛妍隻覺胃裏翻滾,喝了半碗蓮子紅棗桂圓粥,便再也吃不下。新房裏如今紅燭高照,映得滿屋子都有一種暖暖的色調,加上滿屋子笑盈盈的臉,雖然無人敢來鬧公主的洞房,也自有一番吉利熱烈的景象。

突然間,隻聽外麵一陣腳步聲響,洛妍手指不由一顫,待到傳來“駙馬求見”的聲音,更是頭都抬不起來,好容易才說出個“有請”,澹台揚飛已風一般卷了進來。賀樓氏與獨孤夫人忙上去又說了幾個“恭喜”,天珠這邊就送上了兩個裝了金餜子的香囊,兩人這才笑盈盈的告辭而去。洛妍鼻子中聞到一股酒味,眼見他已走到自己跟前,隻覺得全身發燙,突然聽他低聲說:“你等我,我一身都是酒味,先去沐浴一下,你也梳洗梳洗,準備……安歇吧。”說完便轉身去了淨房。

洛妍隻覺得一顆心幾乎都不跳了,心慌意亂中被服侍著洗漱了一番,似乎有人幫著給屋裏所有人都發了紅包,然後整整齊齊的一聲“多謝公主”,人便陸續出去了,洛妍坐在梳妝台前發呆,卻無論如何也不敢坐回**去。

澹台揚飛出來時,便看見洛妍散著頭發,身上穿著件青色的寬袖裳,低頭坐在梳妝台前,一雙手握得緊緊的,聽見他的腳步聲,受驚般抬起頭來,雪白的臉上似乎隻剩下一雙黑漆漆的眼睛,不由腦中轟然一響,呆呆的看著她。

洛妍對上他的眼睛,臉不由慢慢燒了起來,澹台揚飛此時隻穿了白色的中衣,扣子也隻隨便係了兩顆,微濕的頭發披在肩上,整個人有一種前所未見過的清爽。洛妍手足無措的站了起來,想說什麽卻完全不知如何開口,剛剛呐呐了一個“你……”,澹台揚飛已兩步走到她的麵前,伸手摘下了她發間那縷自定親之日起便戴起的紅纓,輕輕的放在妝台上。

洛妍不禁抬起頭來,澹台的眼睛裏分明含著笑意,洛妍臉一熱,就聽他輕聲說:“小傻瓜,你緊張什麽?”洛妍頓時臉上更燒,還沒想出該說什麽,突然身子一輕,竟已被他打橫抱起,忍不住驚呼了一聲,突然又覺得自己太過矯情,不由咬住下唇,緊緊閉上了眼睛。

突然身子一頓,洛妍睜開眼睛,多少有點驚訝的發現自己並沒有被“推倒”在大**,而是坐在了屋中的案幾前麵,澹台揚飛的膝蓋上。澹台揚飛的眼神裏帶著戲謔,卻苦著臉道:“幸虧這裏還留了幾樣點心,我在宮裏就沒吃什麽,剛才到前麵更是一口熱飯都沒吃上,光被灌了無數杯酒,還好有阿謙幫我擋了一半,真是餓死我了。”

洛妍一怔,不由微微心疼,輕輕從他膝蓋上跳下地,從屋裏的暖壺裏倒了一杯熱水給他,又在桌上那些點心裏挑了塊紅豆糕出來,輕聲道:“這種清甜不膩,你多吃兩塊。”沒想到他卻不伸手來接,直接低頭在她手上把糕點吃了,又眼巴巴的看著她身邊那杯熱水,洛妍歎了口氣,隻好也把杯子送到他嘴邊,這樣一口糕一口水,吃了三塊才罷。

洛妍又從茶壺裏倒了杯溫茶給他漱口,一麵問:“你現在可好些沒有?我二哥沒有喝多吧?”澹台笑道:“今天宴席上的酒淡,我倆自然都沒問題,你莫不知道你相公我很能喝麽?”洛妍忍不住臉一紅,嗔了他一眼,卻被他一把撈到了膝蓋上,剛想掙下地去,澹台已把頭埋在她的脖子上,低聲道:“洛洛,今天我真歡喜,你歡喜不歡喜?”

洛妍一怔,想著他剛才孩子般的舉動,心中柔情湧動,伸手撫摸著他的頭發,想說一聲“我也一樣”,卻無法說出口來。隻覺得他伸手抓住了自己的另一隻手,放在唇上密密的親吻著,身子不由一僵。

澹台揚飛抬起頭來,深深的看進了她的眼睛裏,低聲道:“洛洛,你別怕,我永不會傷你。”洛妍怔怔的看著他,看見他那無比認真的神情,不知為什麽心裏卻是一陣酸楚,低眸掩去種種情緒,隻點點頭道:“我知道。”

屋子裏一片安靜,隻有紅燭偶然爆出的劈啪之聲,澹台揚飛半響歎了口氣:“洛洛,小傻瓜,你在害怕什麽?”洛妍不由茫然,是啊,她怕什麽?怕那種不曾經過曆的親密?怕那一刻的疼痛?還是怕那種把自己交出去後的身不由己?然而此刻坐在他的懷裏,鼻端全是他的味道,似乎還有一種陌生而令她害怕的渴望在心裏蠢蠢欲動。

無論以哪一世的標準看,她都已經是成年人了啊!洛妍慢慢閉上眼睛,把頭埋在他的胸口,伸手抱住了他的腰,突然覺得觸感不對,不由摸了一摸,似乎是條……傷疤?但此刻已容不得她仔細分辨,似乎是被她這個無意識的動作刺激了,澹台揚飛整個身體微微一顫,突然伸手托起她的下巴,低頭吻了下來,洛妍一聲輕呼尚未出口,雙唇已被強勢的侵入,他的火熱的唇舌狂亂的掠奪著她的呼吸,洛妍滿心滿肺都充斥著他的氣息,腦中頓時一片混亂。

不知什麽時候身子又是一輕,洛妍張開眼時,發現自己已經被放在了**,不由微微一驚,剛想掙開,一隻炙熱的大手不知何時已探入她的衣襟,一把握住她胸口的豐盈輕輕揉動,又用指頭撚動著那點櫻紅,洛妍從未經曆過這樣的親密,清晰的感到他指尖上似乎有一層薄繭,那種略略粗糙的質感刺激著她最敏感嬌嫩的皮膚,頓時不可抑製的顫抖起來。

這顫抖讓澹台揚飛頓了一頓,隨即從喉嚨深處逸出一聲低喘,手上一用力,洛妍身上的衣襟紛紛散落,他低頭吻住了另一邊的紅櫻,先是吸吮,隨即用齒尖輕輕噬咬不止,另一邊的手上也加重了力度,洛妍隻覺得一波波的麻酥從胸口傳向全身,想要尖叫想要求饒,卻顫抖得說不出一個字。

澹台的另一隻手在她的身上遊走,漸漸伸入褒褲,洛妍下意識的收緊雙腿,卻被那隻手輕輕鬆鬆便侵入進去,在那片芳草茵茵中遊走探索起來,這種侵入讓洛妍腦子清醒了一些,心中恐慌上湧,不由自主的掙紮起來,突然不知那隻手按到了什麽地方,輕輕一揉,就像一股電流猛地刺入她的腦中,還沒有等她意識到,從喉間便溢出了一聲嘶啞的呻吟。那隻手毫不停留的就在那一點揉弄挑逗起來,電流不斷擊中她最脆弱的地方,洛妍腦中已經完全一片空白,隻是顫抖著弓起了身子,下腹部一波波的熱流湧動,卻不由自主拚命咬住了嘴唇。

恍惚中聽到澹台揚飛的聲音:“天,你這個小傻瓜!”那隻魔手停止了肆虐,洛妍慢慢放鬆下來,眼神漸漸恢複了焦距。澹台臉上全是疼惜之色,低頭吻住了她的嘴唇,洛妍這才感覺嘴裏有一股血腥味,下唇刺痛——剛才她竟咬破了自己的嘴唇,此時一股無法形容的羞憤和委屈湧上心頭,她用力往外推澹台揚飛,澹台揚飛一怔,鬆開雙手,洛妍已抓過被子,緊緊的裹住了自己,閉眼不再看他。

澹台揚飛長歎一聲,隔著被子抱住了她:“對不起,洛洛,我隻是……真的不知道你不喜歡……我碰你。”洛妍心裏一動,微覺歉疚,卻依然不敢睜眼。半響才聽見他又歎了口氣:“你好好休息,我去洗浴一下。”洛妍一怔,睜眼看見他的臉,臉色平靜,眼神裏卻有深深的失落和痛楚,自己的心不由也一痛,眼見他起身,下意識已經伸手抓住了他的胳膊。

澹台揚飛不敢置信的回頭看著她,洛妍用蚊子般的聲音低聲道:“不是……我,隻是,被自己嚇著了,剛才那感覺就像要瘋了一樣……”

澹台揚飛的整張臉突然亮了起來,返身抱住了洛妍,額角抵住她的額角,低聲道:“你這個小傻瓜!”隨即拉開被子鑽了進去。

這一次,他的動作輕柔而細致,可當他親吻著洛妍的耳朵時,洛妍還是顫抖了起來,不由自主就想要躲開,他的嘴唇卻不依不饒的跟了過來,吻得更密,洛妍隻覺得自己的身體突然變得敏感無比,即使他的手隻是在背上輕輕劃過,也可以帶來電流般的酥麻感。

洛妍輕輕顫抖了一下,沒有再徒勞的並攏,那隻手熟門熟路的找到了她身上最神秘的開關,若有若無的點按揉動,洛妍剛想壓抑住喉間的呻吟,澹台揚飛卻低頭吻住了她的耳垂,輕輕吮吸,卻把一隻手的食指撬開她的牙關,放入了她的口中。那種濕潤的吮吸聲傳入耳中有一種無法言述的靡豔,牙關又無法合攏,洛妍再也壓抑不住的呻吟起來。

下腹處似有熱流奔湧而出,那隻魔手卻依然不緊不慢的輕輕揉動著,洛妍全身就像火燒了一般,不由自主開始扭動身子迎合著那隻手,澹台揚飛輕笑了一聲:“小傻瓜,別急,別急。”洛妍口中無比幹渴,隻覺得想狂亂的抓住什麽,卻不知道該如何去抓,下意識的吮吸著澹台揚飛的手指,呻吟中不知不覺帶上了低泣。

澹台微微一探,隻覺得那花徑早已濕滑不堪,看著洛妍明顯已完全迷亂的神情,忍不住長吸一口氣,分開她的雙腿,抬起身子便一點一點的沉了進去。

一種身體被異物侵入的感覺瞬間令洛妍清醒了一些,剛剛一動,就聽見他緊張的聲音:“是不是很疼?”洛妍看著眼前這張明明已緊張到了極點卻拚命壓抑的臉,心裏一片柔軟,輕聲道:“沒關係。”話音剛落,身體裏就傳來一陣撕裂般的疼痛,不由倒吸一口氣,蒼白了臉色。

澹台揚飛並沒有動,隻是低頭吻著她:“小傻瓜,一會兒就好了,一會兒就好了。”洛妍慢慢放鬆下來,感受著這具因為壓抑而緊繃的身體,感受著他的親吻裏濃濃的憐惜與愛意,心裏一軟,摟住了他的腰。

澹台揚飛嘶啞的低吼出聲,再也壓抑不住自己,奮力的衝擊進去,一下比一下更深入,洛妍沒有料到他會突然變得這樣的瘋狂,隻覺得身體裏似乎有一匹失控的野馬,那種狂野衝撞帶來的疼痛,絲毫沒有因為時間的延長而變輕,反而更加難以忍受。

她隻能緊緊閉著眼睛,忍受著他的這種失控帶來的疼痛感,心裏盼望著這一切趕緊結束;突然間卻覺得他的動作已變得溫柔緩慢,睜開眼,就看見了一雙溫柔而歉疚的眼睛。隨即一個翻身,自己已經被輕輕的帶到了身上,壓力的消失讓她不由吐出一口氣來,他並沒有退出去,那裏還是一陣陣的漲疼,讓她一動也不敢動。

他似乎也不想再動,隻是輕輕的撫摸著她的頭發,感覺到她已經徹底放鬆下來,才抬起她的頭,吻住了她的雙唇,隨即雙手在她身上敏感部位溫柔的遊走。他的手火熱而粗糙,漸漸的仿佛變成了兩團火,遊走到哪裏,就讓哪裏的皮膚顫栗起來。似乎剛才那股被疼痛熄滅的火熱又一次在她的身體肆虐,洛妍隻覺得全身漸漸發熱,下腹處被一股股的熱流衝撞得隱隱脹痛。那股熱流終於在他抬起她的身體,低頭咬住她胸口的櫻紅,久久的噬咬時達到了某種臨界,讓她低聲喘息著,無師自通的開始起伏著身體。

澹台坐起身子,讓她跨坐在自己身上,洛妍立刻像溺水的人一樣緊緊攀住了他的肩頭,他的一手依然握住她的腰肢控製著節奏,另一隻一手輕輕撫摸她的背脊,這個姿勢雖然不像剛才那樣無所依靠,卻讓他的占有也更為深入,一種酥麻感隨著他的每一次動作而從那裏傳來,漸漸變成一種仿佛從靈魂深處發出的戰栗和迷狂,洛妍用盡全身力氣緊緊抱住他,身體深處開始不停的抽搐,澹台的喉嚨裏發出一聲低吼,翻身把她壓倒在身下,抬起她的雙腿,開始瘋狂的衝刺,隨即便是炙熱得讓人顫抖的最後噴發。

在不知時間為何的一片空白後,洛妍慢慢睜開眼睛,看見眼前一雙含笑的眼睛,有汗水從他的額角滑落,她很想伸手擦一擦,卻全身酸軟,一根手指都懶得抬起來。身子微微一動,身下還有異物感,忍不住臉就紅了:“你……出來。”

澹台揚飛堅決的搖了搖頭,洛妍自然不知道,她此刻慵懶的神情,迷離的眼神加上嫣紅如火的雙頰,足以讓身上這個男人剛剛冷卻的欲望再一次慢慢抬頭,她不安的推拒和扭動,更是加快了這個過程,等她發現事情不對時,為時已晚。洛妍狼狽的掙開身子,卻被他輕鬆的翻轉身子,隨即分開雙腿,從背後又一次溫柔而堅定的進入了她的身體。

這個姿勢似乎更加令人無助而刺激,洛妍迅速的顫抖起來,她敏感的耳根、背脊都暴露在那個男人的掌握中,而他似乎已經完全掌握了她身體的密碼,輕輕在她耳邊吹幾口氣,拿指尖沿著脊柱輕輕刮動,就讓她再一次無法控製的呻吟出聲。他卻折磨人似的放慢了動作,抵在身體最深處廝磨,沒過多久,她就再次丟盔卸甲,卻聽見他在耳邊輕聲說:“洛洛,我的小傻瓜,叫我的名字,你叫我的名字我就饒了你。”

“揚飛,揚飛,揚飛……”她的聲音無法抑製的帶上了哭音,他的身子退了出去,她翻轉過來緊緊的摟住了他的脖子不斷低聲叫著這個已經刻在骨子裏的名字,卻聽他輕輕的笑:“你這樣,哪裏是讓我饒你?明明是……”身子一挺而入,動作卻越發溫柔而深入,那種炙熱的迷狂再次占據了她的身心,在一波一波似乎永無盡頭的快感中,洛妍終於忘記了一切,隻能抱住這個男人,緊緊的纏住他,迎合著他的每一次律動,任由他把自己帶到任何他想去的地方。

新婚之夜,慕容洛妍是被澹台揚飛抱到淨房清洗的,澹台揚飛讓人準備好熱水後,她伸手拿過床頭的一件袍子,想自己走過去,結果腳一沾地,膝蓋一軟,差點摔倒,被他一把撈進了懷裏:“別逞強了,小傻瓜。”

洛妍幾乎是氣惱的盯著他神采奕奕的臉,完全不明白他為什麽就可以若無其事,澹台卻似乎看穿了她的想法,淡淡的道:“我六歲起每天就有兩到四個時辰在練武,練了二十年,能和你一樣?”

六歲?四到八個小時?洛妍震驚的看著他,心裏不由一疼:自己居然從來都不知道他有這樣辛苦的童年。

淨房放著整整一浴桶的熱水,澹台揚飛將洛妍小心的放進水裏,洛妍緊緊抓住浴桶邊才沒讓自己滑下去,那個應當對此負責男人已嗬嗬的笑出了聲,洛妍憤怒的看了他一眼,他卻若無其事的拿起浴桶邊搭著的浴巾,小心翼翼的為她擦洗後背、肩頭上每一處他失控時留下的紅痕,動作輕柔得仿佛是在擦拭最名貴的瓷器。

比起剛才的親密,這一刻他的溫柔更讓洛妍無法抵抗,她索性放棄了浴桶,回身勾住了他的脖子,無意中看了看自己伸出的右臂,才驚訝的發現那朵神奇的紅色梅花真的變淡了。

澹台揚飛吻了吻她的手臂,輕描淡寫的道:“明天就會徹底消失了。”洛妍此時智商基本等於零,脫口而出:“你怎麽知道?”看見他微微一僵的臉,才突然意識到自己問了一個多麽愚蠢的問題,心裏一陣懊惱,又有點微酸——眼前這個男人是她兩輩子的唯一,可兩輩子裏,她卻都不是他的第一個,也不知道,是否是最後一個……

澹台揚飛沉默半響才道:“我早就想好了,以後我就住在這裏,休沐的時候咱們一起去王府給母親請安,你看好不好?”洛妍心裏一鬆,用力點頭。澹台揚飛的臉上也露出笑容,突然甩掉外袍,一按桶沿,撲通一聲也跳進了浴桶,洛妍被濺了一臉水,忍不住氣惱的捶了他幾下,隻覺得手疼。澹台揚飛天生皮膚比常人更白,肌肉初看並不發達,卻有一種精鐵般的質感,洛妍看了幾眼才發現,他的背上胸口全是一道一道淺淺的傷痕,不由就呆住了,伸手慢慢摸了上去。

澹台揚飛將她的手按在胸口,輕輕搖了搖頭,洛妍一怔,才見他一本正經的道:“你再摸我,我又要忍不住了。”洛妍臉上一熱,啐了一口,等他從水裏出來,才驚恐的發現這並不是玩笑。

澹台揚飛笑著親了親她的臉:“別害怕,我能忍得住,明天總不能讓你不能走路。”說著自己擦幹披上袍子,又把洛妍抱到一邊的榻上,輕輕給她擦幹了,又用袍子裹住,抱了回去。

洛妍偎在他懷裏,隻覺得心裏是一片寧靜的滿足,仿佛自己可以變得很小,躲在這個溫暖的懷裏永遠不用出來。

洛妍隻覺得身體疲憊不堪,腦子卻一片清醒,搖頭道:“你知道我睡不著,不如你給我講故事?”

澹台揚飛不由啞然失笑,這正是洛妍小時候愛講的一句話,那時自己不曉得多羨慕阿峻能有一個這麽可愛的妹妹,她提什麽要求都一定滿足,恨不得把天上的星星月亮都摘給這個香香軟軟的小人兒,直到後來他長到十四五才開始慢慢覺得慶幸,慶幸她並不是自己的親妹妹……

可如今講什麽故事呢?他想了一想道:“你沒有去過西北,我給你講講那裏的事情。”略略整理了下思路,就開始講那裏的風沙、那裏的習俗,講著講著,隻覺得洛妍微微往下滑,低頭一看,竟然是睡著了。

他自然知道此時她多容易醒,當下隻輕輕摟住她,看著她依然嫣紅的臉頰和雙唇,想起不久前她饜足時迷離的眼神,胸口不由又是一熱,身子漲得發緊,卻一動也不敢動,此時隻覺世上最痛苦又最甜蜜的滋味莫過於此,思來想去收攏思緒,在洛妍頭發上輕輕一吻,自己靠著床頭閉上了眼睛。

和洛妍的挑剔無比不同,澹台揚飛早已練就了在任何時間任何地點想睡就睡的本領。不知睡了多久,隻覺得懷裏微微一動,他已一激靈醒了過來,低頭就看見洛妍也迷迷蒙蒙的睜開了眼睛。此時紅燭已殘,窗欞剛白,洛妍的臉上殘存著一點傻乎乎的孩子氣,心裏一軟,又輕輕吻了吻她的頭發。就聽她突然驚道:“你怎麽抱著我坐了一夜?你難道一直沒睡覺?”

澹台揚飛笑道:“我自然也睡了,這算什麽,我在馬上跑三天三夜不睡覺也是有的,你這樣輕,抱著你又不妨礙我睡覺。”洛妍睜著眼睛怔怔的看著他,突然低頭在他胸口吻了一下,伸手緊緊纏住了他的腰。

澹台揚飛苦笑起來:“小傻瓜,你如果想起床就放開我。”洛妍緊緊摟住他不放,半響才道:“我知道你才不會,今天還要見姑舅呢……”澹台揚飛不由磨牙。

洛妍這才笑著鬆了手,澹台揚飛翻身坐起,將衣服穿戴齊整,洛妍小心翼翼的下了床,隻覺得腰酸腿軟,雙腿間說不出的刺痛難受,但好歹能走路了,澹台揚飛道:“我去把你的丫頭叫進來。”

洛妍一楞,問道:“你呢?”

澹台揚飛笑道:“我先出去練一趟,回來咱們一起吃飯。像我這種軍營裏呆慣了的,哪裏需要丫頭們服侍?”

洛妍心裏就是一甜,隨即又覺得自己夠無聊,澹台已開門叫人,天珠和穀雨走了進來,洛妍看澹台揚飛抬腿往外走,才想起一個問題:“這裏怎麽有練武場?”澹台揚飛回頭道:“我兩個月前讓工匠把正房院子後麵那片梅林推了,做了一個練武場出來。”

李媽媽已帶著青青進來,重新鋪床疊被,洛妍在鏡子裏看到那一片狼藉、紅斑點點的白綾,被李媽媽鄭重其事的收入了一個精美的盒子,臉不由騰的燒了起來。

天珠和穀雨努力抑製著自己的笑容,快手快腳的幫她梳好了一個高髻,又戴上了一支鳳釵,洛妍一眼看見鏡子裏的自己,發現雙頰那點紅暈居然還未褪去,不由臉上又是一熱,鏡子中的自己雙頰嫣紅、眼波流傳,看起來完全就是一臉春情。看看身後兩個丫頭努力收攏的嘴角,洛妍恨不得趴到桌子上大喊一聲:“我不要見人了!”

韻兒已在門口伸頭進來問道:“朝食可是現在上。”

洛妍有氣無力的道:“等他回來再上吧。”

韻兒笑著眨了眨眼,眼神分明在說“他是誰?誰是他?”洛妍惱羞成怒,心虛的喝道:“還不趕緊準備去!”韻兒笑嘻嘻的應了個是。

不大會兒,澹台揚飛一身熱氣的回了屋,自己先去淨房沐浴洗漱,出來時,熱騰騰的早餐已準備好,他大大咧咧的坐了下來,洛妍剛剛喝了半碗白粥,隻見他已吃下三個包子一個雞蛋一碗麵條——哪裏是吃,明明就是吞——不由看得傻了。

澹台喝了口茶才道:“我吃飯習慣這麽快了,你莫急,慢慢吃。”洛妍想跟他說“細嚼慢咽更健康”,突然想起前世采訪過的一個老軍人,八十多歲的人了吃飯還和打仗一樣,身體卻好得很。眼前這個從小讀著軍校、長大就在軍營裏的男人難道有什麽不健康的,何必一定要改變他的二十年養成的習慣呢?隻能點了點頭,默默的吃完自己的小菜清粥。

澹台揚飛已進屋換上了正式的外袍,見洛妍還在慢慢吃,不由笑道:“我以為你會嘮叨讓我吃慢點,或者自己也趕快吃完,你倒不急。”

洛妍忍不住翻了個白眼,放下碗喝了口茶才道:“你吃你的,我吃我的,有什麽好急的?”

澹台揚飛眼睛亮晶晶的看著她,等丫頭們收拾飯菜出去了,才走過來在她臉上吻了一下:“洛洛,你真好。”洛妍不由奇怪的看著他,他卻含笑道:“我還怕你像我母親一樣嘮叨我。”洛妍不由撲哧一聲笑出聲來,伸手便擰住了他的耳朵:“乖孩子,想吃什麽跟娘說。”

澹台揚飛卻笑道:“我隻想吃你怎麽辦?”

洛妍紅了臉丟開手,澹台伸嘴在她耳邊一親,立刻跳出了半丈多遠,得意洋洋的看著她,洛妍咬牙切齒的無法,突然想起一個問題要問他,不甘心的咬了咬嘴唇,卻疼得一嘶。澹台忙走過來,捧起她的臉對光仔細看了看,歎了口氣:“好端端的咬什麽嘴唇,你這傷口看是看不出來了,但沒有幾天好不了。”

李媽媽卻先掀了簾子,笑道:“公主,外麵的下人們等著給你和駙馬叩頭呢。”天珠和穀雨隨後進屋,給洛妍穿上了一件紅色大袖衫,澹台揚飛卻不動聲色走到洛妍身邊,緊緊握住了她的一隻手。

洛妍忍不住掐了他的手一把,感覺就像掐在了鐵疙瘩上,不由泄氣,任由他牽著自己慢慢走出門去,走路時依然陣陣的刺痛,澹台已不著痕跡的摟住了她的腰,微微抬手,洛妍便腳不沾地般走了出去。

走到院外,一抬頭,洛妍隻覺得自己有點傻眼了。

第85章 未諳姑性先遇驚

公主府的正院前,有一片頗為不小的空地,此時晨光中,隻見密密麻麻全是人,將場子擠得滿滿當當。洛妍心裏雖然對“三百多個仆人”有了思想準備,但突然間真有三百多人站在眼前,又齊刷刷的跪下,心裏不由也是一突。

隻聽他們整齊的道:“拜見公主殿下,拜見駙馬都尉大人。”洛妍微微抬手,天珠已走上一步,大聲道:“起吧。”

洛妍看看自己和澹台揚飛,又看看下麵這麽多人,心裏不由哀歎一聲:有沒有搞錯啊?這府裏就他們兩個算是主子,其中一個還是自力更生型的,要得著這麽多人伺候嗎?此時也無法說什麽,隻見人群中一個管事模樣的中年人上來行了一禮道:“小的是興王府撥來的大管事賀蘭源,公主有事盡管吩咐小的。”

洛妍看了他一眼,隻覺得此人麵目端正莊重,長得就很像一個大管家,既是三哥特意挑來的,自然不會錯,就點點頭道:“賀蘭管事,以後這外院的事情就由你總管,郡公府的來福做二總管,你們商量著把外院的人事章程訂出個章法來,過兩日給駙馬看看。”說著忍不住向澹台揚飛眨了眨眼睛。澹台揚飛臉上神色冷峻,卻嘴唇不動的低聲道:“小懶蟲。”

一時又指了李媽媽和興地的一位挑頭的管家娘子做內院的管事,依然讓她們自己商量著分配人手製定章法,過兩日交給自己過目。天珠、青青幾個已經抬出了兩簸箕用紅線穿的銅錢,眾人依次上前領賞叩頭,洛妍一眼在人群中看見了袁大娘,心裏不由大喜。

足足分了快半個時辰才終於發完喜錢,眾人又叩了頭,這才散去。

天珠就道:“得趕緊走了。”澹台揚飛依舊攬著洛妍的腰一路向外走,洛妍隻覺得臉皮發燒,心虛的回頭看時,大家卻都麵無表情,卻不知她的頭一轉回去,幾個丫頭就互相看了一眼,偷偷的笑了起來。

澹台揚飛淡淡的道:“阿峻給的人有一半身手都很好,留下自然是有用的。”

洛妍不由奇道:“你們為何總是能看出誰有功夫誰沒有?我怎麽就看不出來?”

澹台揚飛依然一副麵癱的模樣,淡淡道:“因為你是小傻瓜,我不是。”

洛妍恨得擰了他腰間軟肉一把,但剛剛手下還軟軟的地方突然變得堅硬如鐵,手指震得發疼,隻能偷偷在心裏罵:“有功夫很了不起麽?全身都是海綿體的怪物!”罵完自己卻臉紅了。澹台揚飛步子甚大,一會兒便走到了二門,幾個婆子肅然而立,低頭開了門,門外停著昨日那輛朱輪車。澹台二話不說,放開手跨上車,彎腰伸手一帶,便將洛妍悠了上來,打開簾子低頭帶著她一道鑽了進去。

洛妍不由目瞪口呆,坐下後才推他道:“你怎麽不出去騎馬?”

澹台的臉上終於恢複了表情,一伸手又把她攬到懷裏,低聲道:“上馬車總要抬腿,我怕你疼,我親親你就出去,放心,不會把你頭發弄亂的。”說著果然隻在她額角親了幾下,又低頭在她脖子那裏深深的吸了口氣,便斷然放開她鑽出了車。

洛妍一顆心**悠悠的,連青青和天珠何時上的車都沒有感覺到,隻覺車子一震,車輪已開始滾動,忍不住打開窗口的簾子,果然看見他已騎在馬上,回過頭來向她笑了一笑,洛妍放下簾子,摸了摸自己的臉,知道自己笑得一定非常傻。

安王府卻在城東,正好與公主府是兩個方向,馬車足足走了小半個時辰才到,從正門直接駛入,到二門方停了下來,青青先跳了下去,天珠打起簾子,洛妍低頭出去,卻看見一隻修長有力的手已停在手邊,心裏一暖,向他嫣然一笑,將自己的手放了上去。

澹台一手扶住洛妍的手,另一隻手在她腰上一帶,幾乎是將她抱了下來,洛妍落地時才發現安王夫婦已站在二門門口,離自己也不過十幾步,頓時耳朵根都熱了,剛想甩開他的手,卻已經被他緊緊握住。澹台牽著她緩步走向安王夫婦,直到跟前才放開手。

洛妍隻覺臉熱,不好意思抬頭,眼睛看著腳尖深深的福了下去——按大燕的禮儀,公主不能像前朝般跟公婆以君臣禮儀相對,但也不需要對公婆行跪拜大禮,持普通後輩禮即可。

突然間,卻聽撲通一聲,隻見安王妃直挺挺的跪了下來,還未等洛妍反應過來,已端端正正向她磕了個頭。

洛妍隻覺得腦袋裏嗡的一聲,身體就像被人從一盆熱水裏突然扔到了禦花園結冰的湖水裏,頓時僵得一動也不能動。

安王一聲怒哼,彎腰一把便把安王妃拽了起來,低喝道:“你發什麽瘋?!”澹台也楞住了,脫口:“母親這是做什麽,你不是答應我……”

洛妍這才慢慢站直了身子,震驚過後隻覺得無窮的委屈憤怒一起上湧,簡直想甩頭就走,但看著安王妃那雙帶著尖銳挑釁與深刻厭惡的眼睛,還有周圍那麽多呆若木雞的下人,還是強忍著深吸了一口氣,退後一步,恭恭敬敬跪了下來,叩了一頭,才直起腰清聲道:“平安自知愚鈍,難得王妃歡心,但請王妃以後莫拿此等有違律法天倫的舉動來羞辱世子與皇室。平安這就告退。”說完,又叩首一次,站起來轉身便往回走。

安王眼中精光一閃,見安王妃還想跪下,一把便扯住,安王妃掙脫不得,一口便啐在了王爺臉上。澹台揚飛看著父母的精彩互動,手足無措,又一眼看見洛妍已往回走,忙一把拉住她的手,低聲道:“洛洛,洛妍,別走。”洛妍轉此時滿心鬱怒,但看著眼前這張焦急的臉卻發泄不出,又掙不開他手,怒火不由化作委屈,眼眶一熱,又不得不拚命忍住。

安王抹掉臉上的唾沫,一臉寒霜的低聲道:“兩個選擇,一個,你和我一起上去道歉,請公主入府;第二,我把今天的事情稟告皇上,請他如上次所言立側妃,改日飛揚和公主就去那個府裏成今日未成的拜見姑舅之禮。”說完便甩開了她的手。

安王妃呆呆的站在那裏,臉紅一陣白一陣,終於在安王往前走時,緊緊咬住牙關跟在了後麵。

澹台見父親走了過來,臉色微微僵了一僵,安王已含笑拱手道:“公主實在抱歉,王妃今天身體不適,有些昏沉,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剛剛才醒過來,正後悔呢。本王替她向公主請罪,還請公主莫往心裏去,耽誤了吉時。”

洛妍此時心情已平複一些,抬頭看見澹台無聲懇求的眼神,心裏不由還是一軟,轉過身來,臉上勉強掛上一絲微笑,微微一福,盡量平靜的低聲道:“父王言重了。”

安王與澹台揚飛同時鬆了一口氣,澹台握著洛妍的手不由又緊了兩分。安王妃低頭死死盯著這雙緊緊相握的手,卻也不敢多說什麽,隻默默轉身跟在安王身後,心裏思量:眼前這個公主固然令人厭惡痛恨,但比起讓那個女人得逞來,她也隻能選擇忍這一時,以後再說……

一行人默默往裏走,洛妍此時也無心去看安王府的格局布置,不知為什麽突然想起了李媽媽的話,不由苦笑:自己原也沒打算讓安王妃喜歡自己,但也絕對沒有料到她能做出這種令人難以置信的事情來。便是民間潑婦隻怕也沒這麽豁得出去,自己剛才到底做錯了什麽,會把她刺激成這樣?微一思量才想起澹台剛才的不避人的親密舉動,低頭看看他依然緊緊握著自己的手,心裏明白了幾分:大概這守著兒子過了半輩子的王妃真的已經……變態了。

安王與王妃走進上房,在上房北堂階前早已安放好了三席,安王在東,王妃在西,洛妍則在中庭靠東的席上跪坐,先用清水淨手,然後用一隻竹盤將堂上早已準備好的小米與紅棗獻給安王,兩人互相欠身施禮,安王說了幾句客氣的言辭;又將兩條肉脯獻給王妃,一般也是施禮辭答,安王妃雖然麵沉如水,卻到底再未有意外之舉。

禮成,洛妍站起身子,努力放緩了臉色。卻聽安王妃淡淡的道:“也該讓孩子們來拜見拜見嫡母吧。”

第86章 人間冰火兩重天

安王臉孔再次狠狠一沉,洛妍垂下眼睫,深吸一口氣,緩緩吐出,才抬起眼睛淡淡的回答:“謹遵王妃安排。”心裏不知為何突然變得一片冰涼:世界上果然沒有便宜的幸福。

安王妃臉上剛剛掛上一絲笑意,澹台揚飛已一步跨出,冷聲道:“母親,此事改日再說,兒子身體不適,請恕我們先告退了。”說完跪下叩了一頭,站起來拉住洛妍轉身就走。

安王妃臉色已一片鐵青,怒喝道:“你站住!”安王的聲音隨即傳來:“兒子身體不舒服,早些回去休息也好,你就是休息得太少了!”

洛妍被澹台揚飛拖著急走了幾步,身體裏刺痛更甚,忍不住哎了一聲,澹台一怔,慢下腳步,低聲歎道:“都是我不好。”

洛妍歎了口氣,心情複雜,卻也知道,事情不能都怪這個男人,誰能選擇自己的父母?而且如果當年不是自己年少輕狂,也許就不會給人以借口這般折騰……眼前這個男人剛才能做到那一步,其實已經很難得了,這個時代,有幾個男人會為了照顧妻子的心情而公然頂撞母親?

看著他原本容光煥發的臉又一次變回了那種慣常的冷峻,眉頭緊緊的皺在一起,不由觸動了心裏最柔軟的地方,輕輕捏了下他的手,低聲道:“沒關係。”

澹台揚飛的眼睛頓時亮了,轉頭看見洛妍溫柔的笑容,胸口一漲,微笑著樓住她的腰,將她輕輕帶起,快步往外走。

剛剛出了正院,穿過一處假山,洛妍突然聽見身後傳來一聲嬌呼:“洛妍姐姐。”是蘭亭的聲音,洛妍剛想回頭,隻覺得澹台的肌肉微微一僵,隨即步子更快。洛妍不由楞了楞,第二聲“洛妍姐姐”的聲音傳來時,洛妍忍不住回頭去看,澹台卻悶聲道:“不許理她!不許見這些亂七八糟的人!”說著腳步更快,連青青幾個都被遠遠的甩在後麵。

轉眼到了二門,澹台將洛妍帶上馬車,放下車簾便緊緊抱住了她,半響長出了一口氣:“以後你不要來這邊了,除非有我陪著,不然誰讓你來也別過來,聽見沒有?”洛妍忍不住睜大了眼睛,看見他的眼神認真無比,甚至帶著點迫切與緊張,隻好點了點頭。澹台揚飛臉上露出了笑容,親了親她的臉頰:“乖。”

到達公主府二門時,洛妍下車卻沒看見澹台揚飛,有跟在後麵的親兵回報:“將軍去買點東西,馬上就回來。”洛陽剛一怔,耳中已聽到馬蹄聲響,澹台催馬過來,洛妍看他兩手空空,不由又看了那親兵一眼,也不好多問,澹台跳下馬,攬住她的腰便往裏走,一麵還低聲道:“怎麽不等我就下車了?”

洛妍問道:“你買什麽去了?”澹台淡然道:“回去再說。”

待到回到屋裏,兩人換了衣服,洛妍又散開頭發,用一支玉簪重新挽了個低髻,當澹台從淨房出來後,幾個丫頭迅速撤退,他這才從懷裏拿出一個精致的長條匣子,洛妍拿在手裏,思量著不知是什麽款式的簪子,打開一看,卻見裏麵放著一根一尺來長,一指多粗的白玉,除了格外光潔並無花樣,一頭卻是一個小小的玉盒,打開一看是一盒雪白的膏脂,帶著一股格外清涼的草木香,不由就端起來多看了幾眼,卻不明白是做什麽用的,忍不住奇道:“這是什麽?”

澹台揚飛從後麵抱住她,在她耳邊低聲道:“這是我在回春堂買的最好的秘藥,說是幾個時辰就能消腫止痛呢,你去躺下,我給你抹。”

洛妍隻覺得臉騰的一下燒了起來,原來這白玉棍子竟是……他怎麽去買這種羞人的東西?身子卻已把他打橫抱起,忍不住驚叫道:“不要,我自己來!”

澹台揚飛笑道:“小傻瓜,你自己怎麽來?”說著已經把她放到**,洛妍此時動作敏捷非常,一下就滾到了床裏麵,扯過被子就自己緊緊裹住,搖頭隻是不肯。

澹台揚飛歎了口氣,完全不明白自己的這個小妻子在別扭什麽:自己和她不是什麽都做過了麽?怎麽上個藥卻像要了她的命?想到她走路時強忍痛楚的眉頭,伸手便把被子扯了過來,洛妍哪裏抵得過他的力氣,幾下就被按住,她還要掙紮,卻突然腰間被他一按,頓時全身酸軟,一點力氣都使不出來,連聲音都沒力氣發出,心中不由大驚:這難道就是傳說中的點穴?倒不是電視裏演的那怎樣僵硬,而是酸麻到無力動彈。

隻覺得身下一涼,衣物都被褪了下來,雙腿分開,隨即那紅腫刺痛的地方便是一片清涼,接著那根冰涼的玉棍探了進去,細細的轉了幾圈,更是涼得如玄冰一般,洛妍隻覺得羞不可抑,又有種說不出的刺激,忍不住輕輕顫抖。好在澹台手腳甚快,一會兒藥便上好,又給她穿上褒褲拉下長裙,隨即在她身上拍了兩下,那股酸麻的感覺立刻便消失了。洛妍一把拉過被子便連頭帶身子都裹了進去,覺得這輩子都沒臉出來了。

洛妍被他抱得根本掙不動,耳朵本是她的敏感之處,被這樣挑逗之下,全身頓時都軟了,忍不住喘息道:“別……別這樣,放開我,你放開我。”聲音裏卻有說不出的嘶啞嬌媚。澹台揚飛本來就是強自忍耐,聽到這聲音,隻覺得身子就像要爆炸了一般,想到剛才所見那嬌嫩處的紅腫可憐,又想到藥堂那大夫的說法,再也忍耐不住,一把扯開擋在兩人之間被子,一隻手從洛妍的衣襟低下探了進去輕輕撫弄,感覺那點櫻紅已經顫巍巍的挺立起來,另一隻手才將兩人間的衣服幾下除去,把那具柔軟光滑的身子緊緊攬入懷中,膝蓋一頂,便分開了她的雙腿。

洛妍輕輕一抖,顫聲道:“疼……”

澹台揚飛憐愛的親吻著她,輕聲道:“小傻瓜放心,大夫說了,用上之後這藥就算親熱也不會疼,而且別有一種刺激。”

洛妍此時已經感覺到那種別樣的刺激為何了,他炙熱的身子已經頂在自己最敏感的地方輕輕磨蹭,但那裏卻因藥膏而一片冰涼,一冷一熱的對比無比強烈,沒過多久,那種奇異的刺激感就讓她再次陷入迷亂,忍不住抬腿盤住了他的腰……

或許是有同樣的刺激,這一次澹台的動作更加狂野,但洛妍已跟得上的他的節奏,也不再克製自己的反應,而是盡量迎合著他,這種迎合卻讓他加倍的瘋狂起來,直到洛妍在一波波的高峰後徹底癱軟下來,才低吼著發泄出自己的欲望。

初春的屋裏略略有點冷,洛妍無力動彈,也不想動彈,隻是緊緊依偎著身邊這具火熱的身體,貪求著他的溫暖,好忘記心底那點似乎永遠也揮之不去的冰涼。澹台調整了一下姿勢,讓她靠得更舒服,有一下沒一下的撫摸著她長長的秀發,隻覺得此刻的安寧,她毫無保留的依戀,比剛才的瘋狂快樂似乎更能讓他感到滿足。

半響,不知誰的肚子“咕”了一聲,兩人同時抬起頭來,相視一笑,澹台坐起拉下床簾,揚聲讓人送熱水進來,不顧洛妍反對,拿帕子幫她情理幹淨,又上了遍藥,看她還是貓兒似的蜷在那裏不肯動彈,笑著吻了她一下:“不想起就別起了,我讓丫頭們把中飯送起來,我喂你吃。”

洛妍想想覺得太丟臉,這才強撐著起來穿上衣服,隻覺得手腳都是顫的,下地時都是咬緊牙關才撐住了身子,澹台知道她是這兩天累得狠了,心裏又是歉疚又是愛憐,伸手把她抱到屋子裏的一張太師椅上坐下,歎了口氣:“今天就在屋裏吃好不好,別出去了。”

第87章 世事自古難兩全

澹台揚飛身子微微一僵,臉上的笑容漸漸變成凝重,半響才道:“為什麽這樣問?”

洛妍歎了口氣:“我也不知道,就是有這種感覺。”

澹台把頭埋在了她的肩上,久久無語,突然才抬頭道:“洛洛,你相信我,我的心裏從來就沒有別人,隻是母親她,有些固執,我原想著……她已經答應我說不難為你,沒想到還是這樣。隻是母親隻有我這一個兒子,跟父王又那樣,以後休沐日我總得去看她,你就不用去了,我委實不能看你受委屈。”

洛妍心裏黯然,點了點頭:這就是古代版雙麵膠麽?生平第一次,她對自己的公主身份感到了深深的慶幸——至少,她惹不起還可以躲得起。

澹台又加重了語氣道:“洛洛你答應我,以後除了我,誰讓你去那府裏你都別去,如果有人跟你說了什麽,你不要相信,一定要來問我!”

這是他第二次說這個話了,洛妍微微困惑,但他的眼神認真得令她無法拒絕,隻好又點了點頭,心裏不知道為什麽卻似乎有點東西慢慢的沉了下去。

澹台鬆了口氣,輕輕吻了吻洛妍的眼睛:“洛洛,你真好。”手上用力,將她緊緊圈在懷裏,喃喃道:“洛洛,你比我想的還要好,我真想把你吃到肚子裏,就真放心了……”洛妍將臉埋在他胸口微笑起來:太美好的幸福總是要有點搭頭的吧,一個瘋狂的婆婆,也還合算。

這天到了晚上時,小廚房裏端來了好幾樣補湯,李媽媽親自上陣,立逼著洛妍一樣喝了大半碗,又委婉的勸她“年紀輕,多保重身子”,洛妍聽得臉紅,澹台揚飛卻麵不改色的喝完他的那份菟絲子羊肉湯,又迅速吃下了幾碗飯,倒是讓李媽媽看得眉花眼笑的。

這天晚上,澹台揚飛洗了個冷水澡便自己另外展開一床被子,老老實實躺下了,洛妍倒是鬆了口氣,看澹台一臉克製的樣子,自然不敢撩他,這一天多以來也實在累得有點過,居然不久就睡著了,倒是澹台看著她安安靜靜的睡顏看了很久,才歎了口氣,拿起她散落在枕頭上的頭發吻了一吻,自己也合上了眼睛。

第二天早上一睜眼,洛妍便看見他側著身子,一隻胳膊撐著頭,含笑看著自己,不由恍惚了一下,才想起這是他們成親的第二個早上,想想每天早上臉都沒洗便被他看了這麽久,又不知道自己睡相如何,不由有些心虛,紅了臉:“什麽時辰了,怎麽沒叫我。”

澹台笑微微道:“等我娘子給我穿衣。”洛妍又瞪了他一眼,看他依然一副期待的樣子,隻得歎口氣,從床尾拿來他的衣服,給他穿上,還沒穿好,已被他擁入懷中親吻起來。洛妍自然感覺得到他身體的異樣,卻掙不脫,突然靈機一動,伸手在他腋下一撓,他果然撐不住笑了,洛妍跳下床便叫道:“來人!”

眼見天珠幾個端著洗漱用品進來了,洛妍才得意洋洋的向他眨眨眼睛,直到欲求不滿的某人直奔淨房而去,那笑容一直都未從臉上褪下來過,卻沒注意到幾個丫頭臉上強忍的笑意。

這一日,洛妍自覺身體已沒有太大的不適之感,便拉著澹台揚飛陪她在公主府轉一轉:這公主府極大,後院裏更有一座大得出奇的假山,不知是依勢而建,還是生生堆成,又有泉水在山間流淌回轉,在東邊匯成一片湖麵,又有支流從另一麵奔流而下,沿著青石堆砌的河岸環繞整個園子,在各處風景絕佳處都有亭台樓閣,除了氣象端雅大氣的上房外,頗有幾處格外精致的院落,依稀與《紅樓夢》裏的一些布局暗合,隻是如今都是空的。

兩人走了半日也不過將府裏逛了一半,洛妍忍不住歎氣:“我們兩個人,怎麽住得過來,趕明兒就算二哥三哥都帶上全家來住,也是住不滿的。”

澹台卻道:“我倒覺得正好。”洛妍看了他一眼,他才道:“咱們努力多生些孩子,把這院子都住滿不就行了?”洛妍紅了臉瞪他一眼:“你當我是母豬啊!”澹台輕輕摟住她,低頭道:“洛洛,給我生個孩子好不好?”

洛妍心裏卻忍不住酸澀:她怎麽可能忘記,這個男人,其實已經是兩個孩子的爹了……澹台揚飛似乎感覺到什麽,歎息一聲,喃喃道:“是我不好。”洛妍低聲歎了口氣:“如果三年前我沒去大理就好了。”

澹台半響才道:“洛洛,我現在才覺得,這三年裏你變化真大,就像變了個人一樣。”洛妍身子頓時就僵了,澹台卻更緊的摟住她,低聲道:“你還是我的洛洛,但你長大了,變得更美了,而且變得喜歡我了,一定是天神在補償我,把這樣的你給了我。”

洛妍反手摟住他,心裏一片悵然:是啊,若真是三年前就那樣定下婚事,一兩年前嫁給他,固然一帆風順,但那樣的自己對他其實是沒太深感情的吧!如今的兩人才真正算是兩情相悅,中間卻又隔了那麽多人,那麽多事。而自己隻能像鴕鳥一樣假裝看不見,假裝想不起來,能假裝多久就多久……

想來是因為這一天足夠“規矩”,晚飯時李媽媽比昨日和顏悅色了許多,除了還是逼著洛妍喝湯,別的再沒多說什麽,待晚飯撤下,澹台就迫不及待的抱起了洛妍,低聲道:“你好了些了麽?”洛妍紅著臉點點頭,低聲道:“忙了一天身上都是汗,先沐浴一下吧。”

卻聽他啞聲道:“我要和你一起。”洛妍剛想說什麽,卻聽見外麵響起了青青略帶急促的聲音:“安王府來人,有急事找駙馬。”

第88章 未及離別已相思

洛妍躺在**,怎麽也睡不著,這屋裏少了一個人,便仿佛有點冷意,無論生多少盆炭火也驅趕不走。想起聽說安王妃又病了時,澹台那嚴峻的臉色,還有那句“我回去看看,你好好休息”,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眼看子時已過,他卻依然沒有消息,不由心裏忐忑:安王妃是真的病了麽?還是“心病”依然沒好?明天要回宮啊,別誤了時辰才好!不然讓父皇知道了……

感覺裏剛剛迷糊了一會兒,突然門微微一響,洛妍立刻睜開了眼睛,隻見澹台已站在屋中間,忙坐起問:“王妃怎麽樣了?”澹台背著燭光,神色有些不明,聲音卻是淡淡的:“老毛病而已,吃了藥已經好多了。你怎麽還沒睡?”

洛妍歎了口氣:“心裏有事情,睡不著。”澹台默默過來彎腰親了親的她的頭發,“我去洗漱一下。”洛妍看了看時辰,發現已經是寅初了。待澹台上了床,她在那個溫暖的懷抱中找了一個舒服的位置將自己窩了進去,澹台看著她貓一樣的睡姿不由好笑,想想母親的“病”,又有點犯愁,待到想起要跟洛妍說點什麽時,發現她竟已經睡著了。

卯時二刻,天珠的聲音便在門外響起,洛妍揉了揉眼睛,迷迷糊糊的起了床,澹台歎息一聲,自己去淨房洗漱去了,洛妍這邊半閉著眼睛任由幾個丫頭折騰,直到早飯上來,才徹底清醒,澹台卻還抓緊時間到後麵練了一刻鍾拳,兩人換上禮服,這才出門。

朱輪車直入皇城,這次卻是從東華門入,早有宮裏的暖轎等候,洛妍上了轎,一路到了長春宮才下來,與澹台並肩走了進去。

永年與敬妃此時都在正殿等候,小宮女鋪上軟墊,兩人依禮叩了頭起來,永年上下打量著女兒,隻見她臉色紅潤、容光煥發,隻神色不明的點了點頭,敬妃卻是一臉喜色,趕緊讓兩人落座,笑盈盈的看完洛妍,又看澹台揚飛,眼神頗有點丈母娘看女婿的欣慰。

敬妃和洛妍行禮恭送,澹台揚飛老老實實跟在永年帝身後走了出去,臨出門又回頭看了洛妍一眼,等他身影一消失,敬妃已捂著嘴笑得前仰後合:“就這麽一會兒不見就舍不得了!”洛妍惱火的低著頭,心裏默默念:為啥再高貴再不食人間煙火的女人,八卦起來都是一副嘴臉呢?

敬妃果然便拉了洛妍問長問短,洛妍心裏直呼吃不消,好容易門外突然傳來一聲歡呼:“平安姐姐!”抬頭一看,小慕容翔已經炮彈般的衝了進來,一把抱住洛妍笑道:“姐姐都成完親了,就該回來住了吧?”

洛妍瞠目不知所對,敬妃忙拉過他,溫言道:“母妃不是跟你說了嗎?你平安姐姐成了親,就不能住這裏了,要出去和駙馬一起住,今天姐姐是回來看我們,以後你長大了,想看姐姐也可以去她家裏看她。”

小吉祥的臉頓時耷拉了下來,轉身拉著洛妍的手扭股糖似的就是不依。洛妍心頓時軟了,摟著他溫言道:“姐姐一定常來看你,給你帶好玩的,你若想姐姐了,讓人傳個信到公主府,姐姐就會過來。”慕容翔這才高興了,又拉著洛妍問:“姐姐,成親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你成了親就要跟駙馬住?母妃她不告訴我,說我長大了就會知道,你現在就告訴我吧,我很快就會長大的。”

洛妍頓時隻覺得又好笑又頭疼,若是現代小孩自然可以跟他說成親是兩個喜歡的人永遠在一起,可是這古代小孩該怎麽解釋呢?為了家族利益,為了生育後代,為了伺候長輩?心裏突然一動:在這個時代,能嫁給一個自己真正喜歡的人,是何其幸運。

敬妃已揚聲道:“快把新做好的糕點拿過來。”又跟慕容翔道:“今天廚房新做了一種糕點,你看看喜歡不喜歡?”慕容翔的注意力果然被吸引開了,洛妍這才鬆了口氣。

眼見快到午時,敬妃又指揮人布置桌椅,這邊剛剛設好,永年已和澹台揚飛一起走了進來。洛妍覺得氣壓似乎有點低,仔細看了他們一眼,兩人卻都沒有什麽表情。

大燕禮儀崇簡,公主回門也不過是一頓小宴,菜色比平日豐盛精致,且依禮上三遍酒而已。一時寂然畢飯,永年皇帝又發了幾句話,才起身離去,慕容翔也戀戀不舍的走了。洛妍看看時辰已不早,便起身告別,敬妃眼睛微微一黯,笑著道:“你趕緊回去吧,這兩天要好好休息,過幾天就該大忙了。”

洛妍心裏也是一陣不舍:兩世為人,卻隻有這個隻比她大了幾歲的女子給了她一種類似於母親的溫暖感覺,自己以後卻沒法再陪她度過這深宮裏的寂寞歲月……

一時回到家中,洛妍換上家常的衣服,澹台揚飛也換了一身青色的常服,站在了她的身後。洛妍還未反應過來,屋裏的丫頭已散了個一幹二淨,澹台就上來把她抱坐在膝蓋上,嘴唇在她唇上輕輕一啄,歎道:“終於又抱著你了。”

洛妍好笑的推了他一把:“胡說什麽呢,好像我們好久沒見了一般!”澹台揚飛將整張臉都埋進了她的脖領處,低聲道:“都有半天沒有抱到你了,當然是好久。”說著已經密密的吻了起來。

洛妍身子都軟了,忙推他:“別鬧了,我還乏著呢,我們去看看前幾天收的禮有沒有什麽新鮮的好不好?”

澹台揚飛皺眉道:“有什麽好看的,不過是那些東西。”

洛妍便趕緊換了個話題:“今天父皇都跟你說什麽了?”

澹台一楞,臉上浮現出可疑的神色,目光躲閃,洛妍頓時好奇心起,搬著他的臉道:“不許躲,快告訴我!”

澹台悶悶的道:“不說。”

洛妍越發好奇,想了想笑道:“這樣吧,你不用說,我來問你問題,你隻要點頭或者搖頭就行,可好?”澹台瞅了她一眼,看到那張興致勃勃的臉,不由自主便點了點頭。

洛妍便問:“是不是跟我有關?”澹台點點頭。洛妍又道:“可是不許你欺負我。”澹台猶豫了一會兒,搖搖頭。洛妍微一沉吟便道:“是不是還跟別人有關?”見澹台又點了點頭,不由聲音低了下來道:“是跟你母親有關麽?”澹台一怔,忙搖頭。

洛妍歎了口氣,鬆開了雙手。

澹台見她神色不虞,忙伸手把她抱住:“你別生氣,其實父皇要我做的,就是我自己想做的,隻是……”心裏不由又想起了永年帝嚴厲的話:“你以前的那些姬啊妾的朕不管,但以後最好時時記住,你是朕的駙馬!”這樣的話,皇上可以對他說,可他怎麽能向洛妍轉述出口呢?

洛妍返身抱住了他,把頭靠在他的肩膀上低聲道:“我知道,我不是生你的氣,我是覺得自己總是在問些傻問題,讓你為難,你別生我的氣就好。”

澹台揚飛隻覺得一顆心都要化了,低頭吻了吻她的頭發,歎息一聲:“小傻瓜,我怎麽會生你的氣?我永遠不會生你的氣。”

洛妍低頭笑了起來。良久,兩人都沒再開口,洛妍靜靜的倦在他懷裏,聽著他強勁有力的心跳聲,什麽都不願意再想,隻想享受這一刻的現世安穩,歲月靜好。

半響,澹台揚飛突然道:“你剛才說到禮物,我倒是想起來了,東永郡公那天特意托人送了一個箱子過來,交代讓你親自看看的。”

“我讓放外書房了,想著找起來也方便些,你等著,我去找人拿過來。”說著起身出去交代了幾句。回頭又把洛妍抱在膝蓋上,兩人偎在一起,盡揀些最沒要緊的話說。

大約過了小半個時辰,青青在屋外道:“駙馬,您要的東西到了。”洛妍趕緊一動,想跳了下來,卻被澹台一隻手便按住了,一麵便淡淡的道:“送進來。”

青青帶著兩個健壯的婆子抬著一個木箱走了進來,在屋中間放好,三人目不斜視給兩人行了一禮便退出了屋子,仿佛什麽都沒看到一般。洛妍卻頭都抬不起來了。澹台忍不住笑道:“你在羞什麽?”洛妍自然知道,這個時代,主人歡好之後常會**身子就讓丫頭們進房來收拾,可是,她做不到啊!此事也無法解釋,隻能抬頭笑道:“我們去看看郡公送來了什麽好東西。”

隻見那箱子倒是常見的木箱,打開時隻見裏麵又嚴嚴實實包了一層防水的油布,再打開油布,洛妍不由眼睛一亮,立刻撲了上去,越看越是狂喜:雙肩大旅行包、腰包、睡袋、地墊、水囊、指南針……連毛巾、膠布、火石這類的小東西都備得整整齊齊,難得的是,還有兩套專業式樣的戶外衣褲和一雙看起來很像樣的戶外鞋!

洛妍也顧不得什麽,拿出來鞋便試了一試,居然大小正好!結實的帆布鞋麵,從光澤上看似乎還經過防水處理,厚厚的牛筋鞋底,軟硬合適,比後世的戶外鞋沉笨些,但略空一指的包腳設計卻一點不差。印象裏在閑園的時候,的確有丫頭來量過她的身材,又取了腳樣,當時自己並未往心裏去,難道那時候起郡公就開始準備這套東西了?也是,他們是飛公主的後人啊,別人不知道去重陽宮要定向越野,他們卻多半知道!

洛妍前世裏雖然不是戶外達人,卻也全程參與過幾次大型的戶外活動,這些東西的用途自然熟悉不過,原來她也問過青青,是否見過這樣的東西,青青說是原來接受野戰訓練時用過類似裝備,洛妍還琢磨著開府之後去弄一套來,沒想到這就有了全套,雖然從材質上來看,還無法與後世的專業裝備比,但設計完美,製作精細,大概已代表了這個時代的最高水準。

再看一遍,才發現單單缺了帳篷,按理這麽重要的東西不應該拉下,唯一合理的解釋應該是休息的時候會有別的臨時住所……

澹台揚飛皺著眉,半響才道:“這些有點像是軍中的野戰裝備,郡公送你這些做什麽?”

洛妍剛脫下鞋子,正拿著那套戶外衣褲比劃,笑著答道:“沒有它們,我怎麽去重陽宮?郡公多半是按照飛公主當年留下的東西重新給我做了一套,可都是萬金難買的寶貝!”見他疑惑的表情,又解釋道:“天師跟我說過,去重陽宮隻能步行,而且要走三百裏地,所以這些都是少不了的。”

洛妍歎了口氣,搖了搖頭:從來沒聽說上重陽宮,還可以帶家屬的!見他的臉已經沉了下來,踮起腳在他臉親了一下:“你別太小看我了,我行的。”——這具身體素質不錯,年紀又輕,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

澹台揚飛摟住她,悶悶的問:“什麽時候走?要在那裏呆多久?”

洛妍一呆,心裏忍不住也湧上一股不舍之情:從京城到西北,就算坐最快的馬車,來回至少要一兩個月,重陽宮裏若再住上三個月,豈不是要將近半年?不過,可以住三個月,隻是一個上限吧,她把想問的問題問完了就走,那樣大概來回總共三個多月也就差不多了……

“我四月走,大概,最早八月能回來。我保證,一辦完事情就回來。”

澹台一言不發,隻是將她抱得越來越緊。

第89章 狂人自需狂招磨

洛妍看著手裏的名冊,頭疼的揉了揉了額角,這是她的公主府的屬官名冊,從五品的府令,到九品的家吏,共七級一百六十六個名額,可問題是,在這已經填滿了大半的密密麻麻的名字裏,除了一個府丞姚初凡,和後麵六位女官,別的她一個也不認得,包括排名第一的府令晏柏雄,呃,一百多號人啊,她就算記性不壞,要把名字和人對上,也要花上很久吧?

慕容謙看著她的表情不由好笑:她難道想把這些人都記住?難道不知道隻要認識前麵幾個,所有的事情都可以吩咐他們去做就好了?

這是洛妍成親以來,慕容翔第一次看到她,雖然也就幾天不見,但洛妍明顯已褪去了少女的青澀,臉上有種奇異的容光,雖說他當然希望妹妹過得好,但看見這樣一個多了幾分成熟豔光的妹子,心裏忍不住還是有點異樣,好在這會兒她的臉上又露出那種有點傻氣的為難困惑,讓他心裏找回了一點平衡:他的妹妹還是那個熟悉的妹妹。

“這上麵的人都是按照你的要求找的,一半以上是精通政事、律法、文字、諜報、各州地理的熟手,還有一部分是剛從太學出來的優等生,都是經過反複篩選的可靠的人,你若需要,我這裏還有一份每個人的簡單資料。”

洛妍立刻高興的從慕容謙手裏拿過那份相當不薄的本冊,想了想才不好意思道:“你幫我找了這麽多人,連姚初凡都給我了,你那邊會不會有問題?”

慕容謙忍不住笑了起來:“當然不會!你也知道情報局雖然自有一套係統,但很多人的這重身份都是不能見光的,每年都有人因為各種原因而不能做下去,也常常有人為我們效過力卻不願意正式進來,以如今的朝局,想給他們找一個出身何其困難!不瞞你說,你這裏設府,其實幫我解決了一個大難題。你這裏雖然隻是府官,卻也是大燕的正式官員了。至於姚初凡,他是我接手情報局時,嚴老幫我找的人,就是為了幫我熟悉政務,如今他在我那裏反而無處發揮,你對他又熟悉,他自己也是極願意的。”

“你放心,他們既然來了你這裏,就是你的人,都是從情報局裏除名的,以前的履曆都已處理幹淨,以後也不必為局裏效力。”慕容謙又補充道。

洛妍一楞,忙道:“我當然放心。”忍不住又笑道:“我倒覺得,這裏要是成了情報二局也不錯啊,我就可以什麽都不做了!”

慕容謙看著她這副胸無大誌、嬉皮笑臉的樣子不由又好氣又好笑:還以為她真變了,結果還是一點長進沒有!不由歎道:“若你去見父皇,難道也這副樣子?”

洛妍立刻正色道:“我哪能讓父皇看見我的真麵目,當然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

慕容謙忍不住哈哈大笑。

兩人又計議了半日,慕容謙才道:“那石頭呢?他怎麽沒陪著你?”

洛妍忍不住有點黯然:“安王妃說是又病了,昨天下午便把他叫走了。”——這王妃還真是會病,像是算準了他何時從宮裏回來,竟是晚飯時分都不到,又讓人來叫他了。

慕容謙眉頭不由一皺:“又病了?難不成這幾天病了幾回?難道都是一叫便是一夜不回來?”

洛妍沉默不語,二哥雖然親密,但她卻不想跟他抱怨澹台揚飛的這些私事,立刻轉了話頭道:“這晏柏雄是什麽人,難不成比姚初凡還能幹?”

慕容謙見她不欲多說,也按下疑惑答道:“他是情報局裏的老手,原先做過縣官、太守別駕,能力自然不必說,主要是官聲很好,資曆又老,因丁憂去的職,正好期滿回來,為人穩重謹慎,最是適合做這個職位。姚初凡雖然好,到底太過年輕,又未成親。”

洛妍一怔,忍不住笑了起來:也是,公主開府,找這樣一個年輕帥哥做府令,隻怕立刻就會成為一個桃色新聞!自己還沒辦報,可別先成了這種八卦女主角。

慕容謙正色道:“你莫覺得好笑,如今因為父皇發話,太子那邊必然不敢像以前那樣的刺殺下毒,但一定會有別的法子,你萬事一定謹慎。”

洛妍不由奇道:“父皇發什麽話了?”

慕容謙想了想,決定還是把那天父皇那句“誰要是讓朕沒有女兒,我也不會讓他有女兒,不管他有幾個”,說了出來。洛妍不由也大吃了一驚:從元宵到現在的安寧,青青她們的放鬆,原來竟是因為這個!父皇這話也太過驚心,矛頭居然是直指宇文蘭亭!

不過,驚詫和困惑過後,洛妍心裏還忍不住湧起了一股輕鬆的喜悅:至少此後,她不必擔心走在路上,會飛出一隻暗箭來要了自己小命了吧?太子再恨自己,總不至於願意拿自己老婆的命來換……

洛妍點頭不語,突然間想到新婚早上行拜見姑舅禮時安王妃那突兀的一拜,難道竟不是一時發瘋,而是蓄意為之?如果自己當時掉頭而去,此刻是不是已落下一個恃寵而驕的名聲?不由臉上變色——難道安王妃竟已是太子手中之棋?

慕容謙眼光何等敏銳,立刻便道:“怎麽?有事?”洛妍沉吟半響,覺得事情到底蹊蹺,猶豫著終於還是把那天發生的事情從頭到尾說了一遍。慕容謙臉色一冷,半天冷笑道:“看來安王妃真是太閑了,得讓她有些事情做才好!”

洛妍忙道:“二哥,她,畢竟是揚飛的母親。”

慕容謙心裏發酸:這就護上了?忍不住搖頭歎氣:“你以為我會做什麽,放心,至少這病,我會讓她立刻好起來,若病得久了,你不過去又該有人說你不孝了。”

……

“母親,您好點沒有?若好了,便起來用些晚飯吧。”澹台揚飛看著躺在**,閉目不語的安王妃,隻覺得腦仁都是疼的:他滿打滿算成親也就四日,竟已經有兩夜是在安王妃的病床前度過的。尤其是這次,都已經一日一夜了,太醫都隻說是老毛病,但他隻要提個走字,母親馬上不是哭鬧就是昏厥,她到底想要怎樣?

安王妃眼睛睜開一條縫,淡淡道:“沒胃口,你要急著走就走吧,別管我吃不吃,我一時半會兒餓不死。”

澹台揚飛苦笑,低頭道:“母親何必說氣話,兒子再不孝,哪能丟下母親不管,您好歹起來喝兩口粥,兒子再伺候你休息。”

安王妃這才點點頭,兩個丫頭上來扶起她,她便在澹台揚飛手裏喝了一碗粥,又吃了半塊點心,用茶漱了口,才重新趟下。

澹台揚飛見她已經躺好,便出門準備找個親兵回去報了信,省的洛妍等他。剛剛出了上房,卻見有婆子飛奔著來報:“皇上派大公公和太醫院三位醫正來探病來了。”

澹台不由大吃了一驚,趕緊吩咐丫頭婆子們收拾收拾屋子,自己便迎了出去。隻見竟然是德勝一臉微笑的走了進來,後麵跟著太醫院三位醫生,看服色是掌管太醫院的太醫令帶著兩位最高品級的太醫!澹台心裏更是震驚,忙搶上一步,施禮道:“諸位辛苦,家母小恙,怎麽會驚動皇上?”

德勝笑吟吟道:“今天鄴王進了宮,皇上才知道安王妃竟病得如此嚴重,前頭的太醫又查不出個究竟來,所以特命奴才帶著太醫院醫術最高的三位來為王妃會診,定要診斷個水落石出。”

德勝笑道:“如何,可得出結果來沒有?”

太醫令道:“我們三人的診斷結果相同,王妃除了肝氣有些鬱結,並無別的病症,斷不至於時常暈厥、嘔吐、不能起床,若這些病症都是真的,那王妃得的隻怕是……”說著嘟囔了兩個字。

德勝忙道:“你說大聲些。”

太醫令這才語音洪亮清晰的道:“我們懷疑,王妃她得的是狂症。”

隻聽裏屋裏“嘭”的一聲巨響,似乎是摔了什麽東西,有丫鬟啊的一聲驚叫,澹台揚飛忙衝了進去,隻見母親赤腳亂發站在地上,床前的桌子已飛到了一邊。剛上去想把母親扶到**,安王妃已經一個耳光甩了過來,他不欲躲避,生生便挨了這一下,長長的指甲刮過,臉上頓時留下兩道抓痕。

背後卻傳來了德勝涼涼的聲音:“哎呀,安王妃原來真是得了狂症,這可如何是好?”

第90章 歡情從來薄如紙

安王妃狂怒的臉色突然漸漸平靜下來,自己慢慢上床坐下,淡淡道:“我是教訓我這個兒子無事誇張,我不過是少吃了頓飯,便鬧得驚動了皇上,麻煩公公轉告皇上,臣婦身子很好,是揚飛這孩子誇大其詞而已。”

德勝點點頭,笑道:“安王妃果然明理,皇上今天還在感歎,若是安王妃身子如此不好,駙馬又是軍職在身,不能日夜盡孝床前,還問我安王是不是還有庶子,幹脆讓他認在王妃膝下,代駙馬盡孝,豈不是兩全其美?再不成,便讓安王再立個側妃,也好早日住回府裏。”

安王妃臉上已經發白,語氣卻依然壓得很平靜,微微欠身道:“多謝皇上體貼,臣婦的身子臣婦自己知道,並無大礙,無須皇上如此費心。”

屋外卻聽見那太醫令不大不小的聲音:“唉,狂症就是這樣,發作起來厲害,好起來便沒事兒人似的,因此才最是難治。”

安王妃臉上不由閃過一絲狂怒的潮紅,好容易才按捺下來,冷冷揚聲道:“我並無狂症,太醫費心。”

德勝卻向澹台招招手,用不是很低的聲音問道:“皇上還聽說,公主上門那天,王妃居然向公主跪拜,可有此事。”

澹台揚飛看看母親突然變得蒼白的臉色,心裏不忍,忙道:“那天母親隻是頭暈而已。”德勝笑道:“那就是真的羅,我去跟太醫說說。”

澹台尷尬的站在屋裏,安王妃恨恨的看著他,隻聽屋外傳來太醫令的聲音:“還有此事……如此,卻更像一些了。”

安王妃臉色灰白,向澹台慘笑道:“你娶的好媳婦,果然厲害!竟是要把我送到狂人院裏去才罷休!”

太醫令笑道:“世子英武蓋世,但看病還是下官看得多些,我們如今也不敢斷定,隻是今日這一切必須記錄在案,日後若再發,便有個根據來判斷。”澹台這才略略鬆了口氣。

德勝點頭道:“茲事體大,奴才會稟告皇上,以後王妃有任何病症,太醫院必要派出兩位以上太醫來會診,一旦再有類似情況,說不得隻好稟告宗正府了。”澹台一怔,心裏已經知道這是明明白白的警告,不由微微惱火,但此時也隻能再三謝過,又把他們幾位送了出去。

回來之時,便見安王妃呆呆的坐在**,臉色灰敗,就如老了好幾歲一般,看見他進來,便嗬嗬笑道:“你還不趕緊回去哄你那公主去,若是呆得久了,我就隻有去狂人院這一條路好走!”

澹台心裏酸楚,低頭跪在床前,安王妃笑聲更大:“我哪裏還敢讓你跪我,隻求你趕快回去,以後我隻要不死,就不敢勞煩駙馬大駕,你若不想我死在那種暗無天日的地方,就當沒我這母親好了!你快走,快走!”

澹台揚飛任她又抓又打,不肯挪動半步,直到安王妃出夠了氣,終於睡著了,叮囑丫鬟們守著,這才到東暖閣的榻上湊合了一夜。

第二日一早,安王妃睜眼見他竟然還在,雖然冷言冷語,心裏氣卻消了一些,又讓他回去,澹台揚飛才道:“今天是公主府開府的日子,兒子若不在,隻怕又有風言風語傳出來,我回去看看,母親若有什麽事情,一定叫兒子一聲,難道兒子要見母親,非要母親生病不成?”

安王妃閉目不語,澹台揚飛這才去了。此時正是清晨,路上無人,快馬加鞭到公主府也不過一刻多鍾路程,想到皇帝的威脅,澹台揚飛此時心裏也有說不出的怒氣:母親不過是固執任性,何必要將她逼到如此?她這樣的要強的人,這樣落她的麵子,隻怕比讓她死還難過!

澹台快步回到上房時,洛妍正在對鏡梳妝,看見他進來,不由吃了一驚:“王妃病怎麽樣了?可還要緊?你昨天怎麽也沒打發個人回來告訴我一聲?這麽早回來,可是要我過去一趟?”

澹台看著她打扮得明豔照人的臉,頭上那華麗逼人的金鳳冠,似乎又看見了母親那散亂的頭發,突然老了幾歲的灰敗的臉,心裏說不出什麽滋味,沉默不語的坐在了另一張椅子上。

洛妍本是擔心了一夜,擔心安王妃莫不是真的病得厲害,不然他怎麽會連著兩夜不回來,連報信的都不打發回來一個?又擔心二哥說的那法子到底是什麽,別把事情鬧大了……到早上起來,眼下便是青的,還好穀雨手巧,幾下便把青痕遮去。因今日第一次見府官,洛妍又特意讓她多施了一層胭脂。

澹台站了起來,走到窗邊,淡淡道:“自然還好,暫時不用去狂人院。”

洛妍更是吃驚,跟了上去:“什麽狂人院?”見他隻是不吭聲,便搬過他的臉問:“你怎麽不說話?你臉上怎麽有傷?”

澹台卻扭頭走到了另一邊,悶悶的道:“你都知道,還問我做什麽?”

洛妍這才感覺到他的疏離冷淡之意,手腳不由冰涼——他竟然,竟然根本不想讓自己碰他,這種感覺簡直像一把鋼刷從心裏最柔軟的地方刷過,疼得讓人指尖都發顫……隻能死命咬住嘴唇,半響才道:“你信不信都好,我什麽都不知道。”

澹台沉著臉一言不發。看著那張因為怒氣而格外冷硬的臉,洛妍隻覺得一股寒意從心口慢慢擴開,再也不想解釋什麽,隻想遠遠的離開這個男人,離開這間屋子,轉身便往外走。

澹台聽到她的腳步聲,回頭看見一片落下的門簾,心裏才突然一驚:他剛才到底說了什麽做了什麽?想追出去,卻看見天珠和穀雨神色不善的進來取了**放的禮袍又離開,心裏頓時明白:她竟是不願意再進這間房子了!胸口更是一陣恐慌,越想越覺得懊惱。想想今天的日子,終於還是打起精神梳洗換上衣服,大步向外麵走去。

走到外麵公主府正廳時,隻見偌大的院子裏已經靜靜的站了百十來人,走進正堂,洛妍一身玄底金絲繡鳳的禮袍,肅然坐在左首的位置上,看見澹台進來,竟是眼角都沒有動一動,澹台心裏一涼,默然走到右首的座位上坐下。

轉眼吉時已到,各府官按位次上來一一行禮,又各歸本位站好,洛妍才開口緩緩道:“本宮今日開府,乃蒙聖恩,自知論才德不及前賢,不求經天緯地,流芳百世,但求能為江山社稷拾遺補缺,略盡薄力,至死之日,回首無悔而已,願與各位共勉之。”

眾人行禮而退,洛妍麵無表情端坐半響,方淡然道:“備車。”

澹台揚飛一直注意著她的臉色,見她臉上一直無悲無喜,心裏更是沒底,聽到她說要備車,不由一驚,問道:“你去哪裏?”

洛妍似乎根本就沒聽到他的話,依然是毫無表情的坐在那裏,澹台站起來,走到她身邊,低聲道:“洛洛,我剛才是昏頭了,才會亂說話,你別生我的氣了。”

見洛妍依然看都不看自己一眼,心中慌亂更甚,忙解釋道:“昨天我本來想打發人回來報信的,結果父皇竟派了德公公和三位太醫過去,又說我母親是得了狂症,再發就要到宗人府備案……母親受不了這刺激哭鬧了半夜,所以我……”

狂症?這倒真是父皇的作風,太醫們說得一點也沒錯,那個王妃早就瘋了,不過顯然,這賬如今算到了我的頭上!洛妍嘲諷的想,終於淡淡的一笑:“我沒有生氣,我隻是知道,自己錯了。”

澹台隻覺得耳邊轟響,看著她淡漠的微笑裏似乎有一種自己最珍愛的東西已砰然破碎,心裏的疼痛簡直難以形容。

青青已上來稟報車已備好,洛妍站起來就走。澹台站在那裏,臉色一片蒼白,張了張嘴,卻發不出任何聲音。

上了車,洛妍卻有些茫然了,去哪裏呢?想了想還是吩咐“去鄴王府”。鄴王府與公主府相隔不過一條街的距離,轉眼便到了,一會兒青青卻回報說:鄴王不在府內。

洛妍怔了怔,突然想起另外一人,問道:“文大夫可在?”青青又出去了片刻,才回道文大夫在府裏。洛妍微微鬆了口氣:如果她也不在,自己難道還要回去?

鄴王府是她來熟了地方,馬車直接到了二門,又讓看門的婆子直接帶自己去文大夫的院子。走到半路,文清遠便接了出來,兩人一起往裏走,洛妍便問:“二哥什麽時候回來。”

文清遠想了想道:“這兩天都未必能回來。”洛妍就苦了臉,半天道:“清遠姐姐,我能不能打擾你一晚上?”

文清遠這一驚非同小可,看著洛妍的臉半響不語,終於一伸手挽住了洛妍的胳膊,“咱們喝杯茶,慢慢說。”

第91章 世間何嚐有永恒

“就這樣?”文清遠的聲音和她的茶一樣清淡,卻似乎都擁有令人可以徹底放鬆下來的魔力。

洛妍點了點頭,她本不是喜歡跟人訴苦的人,卻在文清遠溫柔的目光下,不知不覺便把事情經過說了出來。

文清遠輕輕歎息一聲,才道:“我今日才知道,原來世界上最能傷人之事,就是愛之深,卻信之淺。”

洛妍不由一怔,文清遠微笑道:“試問這事若是鄴王和公主,殿下一定進門就跟問,妹妹你為什麽要鬧這麽大,要讓皇上出麵這麽羞辱人,公主也一定會說,不是我,我沒有,然後就什麽事情都沒有了。可偏偏換成了你和世子,就變成了如今這樣。”

洛妍搖頭道:“我沒有不信任他,是他一點都不相信我,他一夜沒回來我也沒有生氣,但他竟……”說到這裏,想起他那種略帶厭惡的疏離,胸口一悶,幾乎喘不上氣來。

文清遠輕輕在她背上按摩了幾下,才道:“他這麽說你,自然是他混賬,但你若真信他就像你信殿下那樣,你必定跟他大吵大鬧,讓他道歉認錯,卻絕對不是丟下他跑到我這裏來。”

洛妍搖頭道:“我不想跟他吵,不想跟他鬧,我根本就不想見他,我不想自取其辱。”

文清遠歎道:“何至於自取其辱,隻不過愛之越深,自然越是求全責備,就如越是光潔的鏡子,越是容不得一絲灰垢,可這世上,哪裏有永不落灰的鏡子,不過常落常拭而已。”

文清遠長歎一聲,悵然無語,低聲道:“我知道說服不了公主,隻是人世無常,你其實不妨想想,若是明天便滄海桑田,天人永隔,你會不會因為今天的做法而後悔,若覺得依然無悔,就盡管去做好了。”

洛妍不由就呆住了,半天才道:“清遠姐姐,你莫不是要轟我回去?”

文清遠啞然失笑:“自然要留你住下,那個傻小子一句話都不說就一夜不回,無論如何,也要讓他嚐嚐這被人丟下的滋味再說。”

這一天,慕容謙並未回來,但洛妍與文清遠卻一起看書下棋,又在鄴王府後院的桃林裏烹茶聊天,過得竟是意想不到的充實,文清遠表麵溫和實際慢熱,慕容洛妍表麵開朗實際挑剔,但到了晚上,兩人竟像多年密友一樣躺在一張大**聊到半夜。洛妍心下隻覺得,前世那種友誼的溫暖感覺,此時才算重新找到了一些。

第二天到了時辰,青青過來叫洛妍起床,洛妍戀戀不舍的與文清遠告了別,便直接坐車到前廳裏處理事務,果然永年帝派人傳旨,著平安公主主管戶部新聞司事務。洛妍知道這是二哥將自己的意願告訴了父皇,笑著給傳旨的太監一封金餜子,又把晏柏雄與姚初凡要進來吩咐了一番,眼見再沒有什麽事情可做,才慢慢走回後院的上房。站在門口又發了半天呆,挑簾進去。

澹台揚飛正在房中,就坐在屋裏的一張椅子上,依然是平日般端正的坐姿,自從洛妍進門,便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她,洛妍低頭隻當未覺,換了衣服便準備重新出去。

澹台揚飛卻搶上一步,攔在了她的麵前。洛妍頭都沒抬,隻淡淡的道:“麻煩您讓一下。”澹台卻一動也不動,幾個丫頭見勢不對,一溜煙的躲了出去。

洛妍回身坐在了一張椅子上,澹台慢慢走到她麵前,蹲下,仰頭看著她的眼睛道:“洛洛,我錯了,你怎麽罰我都行,別不理我了好嗎?也別跟我說你不會再相信我說的話,你說這個就像拿刀在割我的心一樣,我這裏疼得喘不上氣來……”

洛妍眼眶一熱,扭頭不看他,澹台握住她的一隻手,洛妍掙了掙,澹台卻緊緊的握著這隻手放在自己心口:“昨天晚上,我一夜都沒有睡,一有風吹草動就以為是你回來了,可你一直也沒有回來,我才知道我自己有多混蛋,你一定都擔心了兩個晚上,我卻一回來就跟你說那些混賬話!”

洛妍眼中酸澀更甚,卻淡淡的道:“你言重了。”

澹台眼中痛苦之色更深:“你別說氣話了,洛洛,我也不知自己是中了什麽邪才會跟你說那些話,我剛剛說要一輩子對你好,轉頭卻這樣傷你,我比最混蛋的那些人還要混蛋,洛洛,求你跟我生生氣,別不理我,別離開我,沒有你的日子我過夠了,過怕了……”

澹台小心翼翼的伸手摟住了她,洛妍沒有掙紮,卻也沒有把頭靠在他的胸膛上,隻是默然的認命的一動不動,澹台吻著她的眼淚時,她依然沉默,直到他的嘴唇移到她的嘴唇上時,才偏開頭。澹台怔了怔,一顆剛剛升起希望的心又慢慢落到了穀底。

這一天,洛妍一直是淡淡的,澹台若是跟洛妍說話,她也會回答,但卻不會主動挑起話頭。好容易晚上各自梳洗沐浴過,丫頭們走得一幹二淨了。澹台才走上前,從背後將她抱在懷裏,感覺她微微僵硬的身子,低頭歎息:“洛洛,你要生氣到什麽時候?”

洛妍轉過頭,認真的看著他搖了搖頭:“我真的沒有生你的氣,我隻是覺得自己已經從一個夢裏醒了過來而已,再不可能把那個夢重新做一遍。”澹台痛苦的閉上了眼睛,聲音已經微微發顫:“洛洛,我真恨不得拿把刀把心挖出來給你看。”

洛妍看著他的胸口,淡淡的苦笑:“有什麽用?我相信這時候你的心裏的確隻有我,可明天呢,明年呢?十年二十之後呢?何況在你最喜歡我的時候,照樣可以那樣待我,到不再那麽喜歡我的時候,又會怎樣?這個世界上,原沒有永遠不變的感情。”心裏又補充了一句:就算有,我也不配得到。

澹台捧起她的臉,一字字道:“我知道我錯了,你不肯再信我,可是,不管是明天,明年,還是二十年後,隻要你肯等,我會把我的心給你看。”洛妍茫然的看著不知明的地方,眼裏的淚慢慢變得幹涸。

第92章 櫻花樹下春日宴

“阿謙,我……”澹台揚飛看著臉色不善的慕容謙,心裏忐忑中又微微有點別扭。

自從那個該死的早上之後,他和洛妍這幾天都相敬如冰,洛妍整個人似乎已經縮回一個堅硬冰冷的殼子裏,無論他怎麽努力,都不能把這個殼敲開一道縫,重新看到那個柔軟而幸福的小女人。

白天的時候,她若不處理公務和府內諸事,也能和自己若無其事的聊天,但每次睡覺的時候,卻總是自己裹著一床被子,背對著他緊緊蜷在床的最深處,他也曾試著去抱她吻她,她並不拒絕,隻是臉上那悲傷隱忍的神色,讓他頓時隻能鬆開手,那種無力感和挫折感簡直折磨得他想發瘋。但無論如何,這是他是自己一時昏頭造成的,他可以對洛妍懺悔、懇求,卻不想去跟別人解釋,哪怕這個人是阿謙。

慕容謙冷冷的看了他一眼,心裏怒氣勃發:這個混賬小子,自己怎麽會相信了他!但想到文清遠的警告,還是按下怒氣,冷冷的道:“我是剛從外麵回來,聽說了你母親的事情。”

澹台揚飛心裏一驚:的確,母親的行為的確反常,突然間想到成親前母親提的那個古怪要求,一顆心不由都涼了……

慕容謙接著道:“洛妍剛剛開府,任何一點錯處被抓住了,就是狂風驟雨。安王府不幹淨你我心裏都有數,可是你母親如果接著病下去,特別是過了新婚五日之後,洛妍再不去看望甚至侍疾的話,會有什麽話傳出來?我不能不把這些事情稟告父皇,皇上是什麽脾氣你也知道,我倒覺得他已經算是客氣了。”

澹台低頭不語,心裏一陣焦慮一陣恐慌一陣難過,冷靜下來之後他自然知道母親的事情洛妍肯定是真的不知情,但隱隱也惱怒過她為何要把這些事情告訴慕容謙,而沒有給他一點時間來解決,現在看來,卻是自己太過糊塗大意,差點又把洛妍置於難堪的困境……

“澹台揚飛,我一直以為你能夠保護好洛妍,沒想到才幾天,就成了這樣,早知如此,我應該不管不顧直接把她送到興地,或者跟高相國達成協議後讓她繼續留在大理……你,太讓我失望了。”慕容謙離去前冷冷的扔下一句。

澹台揚飛雙手不由自主緊緊握成了拳頭,整個身體都太過用力而微微顫抖。

……

慕容謙到公主府前院正廳時,洛妍正在看新設計的邸報版式,看到慕容謙,臉上露出笑容:“二哥,你快來幫我選一選,這兩種哪種更順眼。”

慕容謙看著她雖然微笑,卻明顯已沒有前兩日光彩的臉,心裏微微難過,但也隻是淡淡的笑了笑,接過看了一看,發現兩種版式與原來的邸報比,都顯得清晰疏朗了很多,比了一比,便挑了似乎更齊整雅致的一種。洛妍笑道:“我也覺得這個更好。”於是拿筆打了個勾,讓人拿給外麵的官員。

慕容謙看見青青、穀雨、韻兒、黛蘭四人都站在一邊,服飾顏色已是八品奉儀的女官式樣,不由多看了幾眼,洛妍笑道:“我讓二哥幫我報了她們幾個做女官,自然不是空頭支票,每天帶她們來理事,也開開眼界,以後嫁人了莫給我丟臉。”

幾個丫頭都紅了臉,青青嘟囔了一句:“我才不要嫁人!”正好姚初凡進來,聽了這話,不由看了她一眼,另外兩個丫頭更是一臉忍笑。慕容謙不禁搖頭:她這個妹妹,把丫頭們都寵成什麽樣子了……

姚初凡便上來給洛妍和慕容謙都見了禮,才笑道:“鄴王殿下來得好巧,我正琢磨要不要找您一趟。”

慕容謙想了想道:“的確不合規矩,這樣,你若需要誰的材料,報給我,我讓人去把可以拿出來的材料借一份給你,你抄完便立刻還我,你看如何?”洛妍便插嘴道:“挑選材料時,無須什麽機密的,要生活瑣事的記錄,越是有趣的小事情越好。”慕容謙點頭,又與姚初凡敲定了交接的人手規程,姚初凡這才下去了。

慕容謙問洛妍:“你怎麽想起辦什麽副刊,又寫什麽名將傳。”

洛妍淡淡的笑道:“邸報的正報,目前我隻想改動版式,加上注解,務求不甚了解朝局的人也能看明白,另外加的這兩份副刊自然也是有用的,你想,士林學子,誰不想以文章揚名天下?又有什麽比邸報選登更快的揚名途徑?至於大燕名將傳,自然是針對軍校軍營而設,要寫得淺顯有趣些,還要加插圖。我算了算,邸報如今大約六天一發為一期,一期若登兩位,四五個月後就可以寫到如今活著的各位將軍了,那時,士林佳作也可以開始讓如今的各太學、學院推薦。”

慕容謙低頭想了一想,心中豁然開朗,忍不住道:“為何不現在就開始?”

洛妍笑道:“你忘了我要去重陽宮麽?用前人之文,登前賢之傳,隻要略微用心點便不會出錯,我也不必掛心。況且,邸報剛改,看的人並不會立刻便比如今更多,正要慢慢養到半年左右,才會初見效果。再者,這樣改,便是太子那邊看了,才不會覺得有什麽值得注意的。”

慕容謙點頭不語,洛妍見他並不十分在意的樣子,心裏微笑:二哥因做那行,對言論的威力算是比別人了解更多一些的,也不會覺得邸報的改版和設立副刊會有什麽威力,但她的計劃若順利,大概一年之後,所有的人都會知道,他們的想法錯得有多麽離譜。

兩人又閑聊了幾句,洛妍看看時辰已到,便笑道:“中午是二哥留在我這裏,還是我去你那裏,我都好幾天沒見到清遠姐姐了。”

慕容謙臉色的笑意不由更柔和了一些:“聽說你這裏廚子不錯,我派人把清遠接過來吧,也讓她看看你的園子。”

……

“清遠,你嚐嚐這道綠茶豆腐羹,我猜一定合你口味。”洛妍笑盈盈的自己動手給文清遠盛了一小碗。

因天氣晴好,洛妍沒在屋裏設桌,索性讓人在後院湖畔那一小片櫻花林邊設了案幾,又燙了幾壺酒,大家席地而坐,也沒人在身邊伺候,想了想還是讓人去叫了澹台揚飛,卻發現他的神色似乎比平日多了幾分消沉,慕容謙開始更是一點好臉色沒給他。幸虧文清遠自有一種平和氣場的魔力,洛妍也不想澹台難堪,於是也笑語晏晏的調節氣氛,兩壺酒下去,席間才談笑風生起來。

文清遠一本正經的點頭道:“正是,櫻花樹下賞醉貓,想來更是人生一大樂事。”洛妍伸手抱住她的胳膊,軟軟道:“清遠,你也笑話我!”

文清遠笑道:“快把這醉貓扶回去,我受不了。”洛妍跪直了身體,眯眼仰頭看著櫻花之間那片清遠天空,淡淡笑道:“我沒醉,我隻是高興,人生在世,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與人言無二三,若不及時行樂,隻怕辜負這一片大好春光。”

文清遠忍不住撲哧一笑:“說得比唱得還好聽,你倒不辜負給我看看。”

洛妍臉頓時紅了,纏著文清遠讓她喝酒道歉,文清遠拗不過她,隻好連喝了兩杯,白皙的臉上也浮現出動人的紅暈。洛妍又就著文清遠的酒杯喝了幾口,臉越發紅了,澹台揚飛看著著急,卻不能去搶文清遠的酒杯,隻能跟慕容謙麵麵相覷的看著這兩個女人你一口我一口的喝光了第三壺酒,再要讓人上酒時,慕容謙斷然喝令不得再上。

文清遠已是喝多了,轉身便伏在慕容謙膝蓋上不知道喃喃說了什麽,慕容謙身子微微一僵,臉上隨即露出溫柔無比的神色,讓人端了熱茶來,自己倒了一杯,吹了幾口,試試不燙了,才遞到文清遠的嘴邊讓她喝下。洛妍卻坐在那裏,用筷子敲著酒杯,低聲唱著一首古怪的曲子,神情慢慢變得悲傷起來。

澹台揚飛歎了口氣,先是揚聲道:“來人,幫鄴王把文姑娘送到客房休息。”一麵轉頭對慕容謙道:“我先帶洛洛回去了。”卻見慕容謙低頭看著文清遠,眼神溫柔如水,完全沒聽到自己在說什麽,忍不住搖搖頭,彎腰小心的抱起另一隻醉貓,大步離去。

第93章 不知今夕是何年

“澹台揚飛,你放我下來,我要找清遠說話。”洛妍忍不住大叫起來。澹台揚飛卻恍若不聞,腳下越發快了。

洛妍雖然喝得頭暈,卻沒有真的醉糊塗,回頭看著二哥和文清遠的影子越來越遠,心裏說不出是歡喜還是悲傷:原來他們真的是兩情相悅,可是,他們之間的障礙是那麽多,不說別的,光是太子……

想了一想,頭更是暈得厲害,不由緊緊拽住了澹台揚飛的衣襟,澹台忍不住歎道:“你老老實實呆著就好,我又不會把你丟下去。”

洛妍不由格格的笑了起來:“怎麽不會,你剛剛丟了一次,我哪能那麽不長記性?”

澹台隻覺得胸口一陣悶疼,緊緊咬住了牙關,半天才低聲道:“洛洛,我知道我錯了,但你不能因為我昏過一次頭,就一輩子生我的氣……”

澹台揚飛停住腳步,半響才重新起步,這次再也沒有說一個字,一直將洛妍抱回了上房把她放到**。

洛妍隻覺得頭腦越發昏沉,就著澹台的手喝了兩口熱茶,閉目躺下,似乎有隻手總是握著她的手不放,她掙了兩下沒有掙脫,也就不再管它,沉沉睡去。一覺醒來時隻見屋裏已點起蠟燭,澹台揚飛就坐在床前,手裏拿著本書,見她醒了,才把書放到了一邊道:“怎麽樣?頭還暈不暈?”

洛妍晃晃頭,才想起中午的事情,忙問:“二哥和清遠呢?”

澹台揚飛道:“把他們安置在客房,剛才回報說已經回去了。”

洛妍想想中午居然跟清遠喝成那樣,好在自己酒量不好,酒品卻一直很好,喝多了就睡覺,絕不多話,又在好奇清遠那時到底跟二哥嘟囔了些什麽,想著想著忍不住就笑了起來。

澹台看著她的笑容,心裏又是柔軟又是疼痛,突然想起慕容謙那句“失望”,胸口頓時如同壓上了一座大山。歎息一聲,走到門邊讓丫頭們進來給洛妍梳洗,自己卻轉身去了練武場,足足出了一身大汗,把心中的憋悶發泄出來少許,才回到上房,隨便衝洗了一下,濕著頭出來晚餐,突然又看見一碗補湯,忍不住微微苦笑著把湯放到了一邊。

李媽媽站在一邊,不由就有點急了:公主和駙馬剛成親那兩日沒日沒夜的鬧,她也不過勸了兩聲,怎麽轉眼竟然就真的……這哪裏像新婚夫妻的樣子?算算日子,就是從安王妃病了之後開始的!唉,這個婆婆,果然是要不得的。

洛妍因中午喝得略多了些,晚上自然胃口不好,更不願意喝那些補湯,也是一口都未動。眼見澹台揚飛幾下吃完,去了書房那邊,李媽媽忍不住揮手讓天珠幾個先退下,就低聲道:“公主,你和駙馬到底是怎麽了?有什麽事情各退一步不就好了?”

洛妍怔了怔,才笑道:“我們這樣,不是挺好麽?”

李媽媽跺腳歎道:“你這孩子,要人操心到什麽時候?我早就說過,世子雖然好,但這門婚事要不得,全京城裏誰不知道那安王妃是個狠的……”

洛妍忍不住打斷道:“媽媽你別說了,這件婚事,我沒有資格挑三揀四,我的事自己有數,你放心,無論怎樣也不會再壞到哪裏去。”想了一想忍不住歎了口氣:“沒有期望,就不會失望了。”

李媽媽隻能搖頭歎氣,叫人進來收拾了飯菜下去,又嘟囔了幾句才走了出去。洛妍便進了裏屋,卻見床邊放著一本自己剛剛看完收好的遊記,不由微微奇怪,書怎麽在這裏?想了一想,決定還是把書放回去。

走到書房時,卻見澹台揚飛一動不動的坐在門邊的一張椅子上,眼睛不知看在哪裏出神,她把書放好了,回頭看時,澹台竟然還是那副神色,不由心裏微微一動,隨口問道:“你想什麽呢?這麽出神?”

洛妍一驚,澹台的神色聲音雖然都平靜無比,但不知為什麽,卻讓她有一種不好的感覺,想了想才道:“為什麽這麽問?”

澹台嘴角慢慢露出一絲沒有溫度的微笑,淡淡的道:“阿謙上午跟我說,他對我很失望,剛才你也這麽說,我想,我大概就是一個讓人失望的人。”

洛妍看著他冰冷得略帶異樣的微笑,暗淡到毫無光彩的眼神,心中一凜,忙道:“二哥不過是說氣話,你不要放在心上。”

澹台沉默不語,眼神卻慢慢變得散亂,洛妍看著這個麵無表情的男人,卻仿佛看到一座冰雕正在從內部垮塌,忍不住走上一步,認認真真看著他的眼睛道:“你不要胡思亂想,二哥若真的對你失望,中午根本就不會跟你喝酒,我若真的對你失望,也絕不會站在你麵前,跟你說這麽多話。”

澹台怔怔的看著她,突然伸手緊緊的抱住她,將頭深深的埋在她的胸口,雙手微微發抖,洛妍一驚,隨即感覺到此刻的他就像一個孩子,心裏不由一軟,伸手輕輕的撫摸著他的頭發,慢慢有了幾分了悟。感覺到他身體已經漸漸放鬆,才輕聲道:“把以前不愉快的事情都忘記吧,你現在是大燕最好的將軍,是我哥哥的好兄弟,是我的夫君,這世上有些人,無論我們怎麽做,他都是失望,那不是你的問題,是他的問題。”

澹台揚飛一震,抬起頭來,眼神已恢複了幾分清明銳利,聲音卻有些幹澀:“你說什麽?”

洛妍心裏一聲歎息,微笑道:“我沒說什麽,你來書房可是要找什麽書看,我幫你找好不好?”澹台不語,手上微一用力,將她拉到自己膝蓋上坐下,悶聲道:“我什麽都不想看,你陪我坐一會兒。”

洛妍輕輕靠在他的肩頭,想到此前那一刻,他幾乎崩潰的眼神,心裏不由自主的發痛,她記得很清楚,他在軍校時就樣樣出類拔萃,當時人人隻覺得他是天生的將才,可這些背後大概也就像他六歲起每天四個時辰的功夫一樣,藏著比別人多幾倍的辛苦努力吧,也許隻是為了不讓人失望……而自己剛才無意中,正傷著他心底最脆弱的地方。

可現在,顯然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澹台揚飛剛才戒備的眼神分明表明,那是他心裏的禁區——也是,自己難道能跟人討論父母的婚變?那是她一生裏最不願意提到的事情,再親密的人也不能碰。

想起這幾天他的焦慮,他的努力,和一次又一次受挫時的難過與茫然,洛妍突然覺得有點後悔,其實,那天他也不過是說了幾句氣話吧。世上原沒有童話般完美的愛,但兩個人既然已經在一起,總要多一些互相體諒,而不是互相傷害。說到底,他也不是萬知萬能的神,而是和自己一樣有弱點有死穴會亂發脾氣的普通人而已……

如此生硬而迫不及待的進入,是洛妍從來不曾經曆過的粗魯,她再次有了一種體內衝進了一匹野馬的痛楚,但看到眼前這雙燃燒著痛苦和渴望的炙熱的眼睛,感受到那種狂熱背後的無助,她隻能溫柔的回應他的每一個燙人的吻,伸手緊緊的摟住他,盡量放鬆自己好跟上他的節奏。直到在漫長到似乎永無盡頭的衝擊與索取後,他嘶吼著發泄出來,洛妍才疲倦的閉上了眼睛,身體裏還有殘留的痛感,但那痛卻似乎在提醒她,她真的愛這個男人,很愛很愛他。

半響,澹台揚飛終於抬起了頭,卻頓時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地上是撕得粉碎的衣服,洛妍神色疲憊的蜷縮著,身上處處都有紅紫色的吻痕,以及微青的淤痕。他怔了一怔,忙脫下身上的袍子裹住了她,隨即忍不住用力在自己胸口捶了幾下:他知道自己剛才很瘋狂了,那是太多年的壓抑在瞬間迸發後的失控,但沒想到能瘋狂到這麽混蛋的地步……

洛妍吃了一驚,起身抓住了他的手:“別這樣。”澹台緊緊的皺著眉頭,洛妍索性伸手摟住了他的脖子:“好冷,抱我回**好不好?”澹台抱起她大步回到裏屋,拿被子把她緊緊裹住。洛妍卻摟著他的脖子不撒手,澹台心中一熱,掀開被子鑽進去,緊緊把她摟在自己懷裏,想到她剛才溫柔隱忍的包容,此刻孩子氣的依戀,胸口滿滿的漲得發疼,半響才從胸腔裏歎息出來:“我的小傻瓜,我該拿你怎麽辦?”

洛妍腦子裏突然蹦出一段台詞,忍不住微笑道:“很簡單,從現在開始,你隻許對我一個人好,要寵我,不能騙我,答應我的每一件事情都要做到,對我的講的每一句話都是真心,不許罵我,要關心我,我開心時,你要陪我開心,我不開心的時候,要哄我開心,永遠覺得我最美,做夢也要夢見我……差不多先就這樣吧。”

澹台看著她得意揚揚的笑臉,溫柔的點頭:“好。”

第94章 白日放歌須縱酒

一場春雨之後,天氣迅速的暖和了起來,京城裏人人都換上了春衫,洛妍便讓天珠去庫裏取出相應布匹給公主府的三百多號人做兩套春衫四套夏衫,頓時把針線房忙得人仰馬翻,天天都有事務來回報。

洛妍最不愛管這些瑣事,卻也不得不每日撥出半個多時辰來處理。她早就把天珠、小蒙兩個撥出來專管內院事務,一百兩銀子以下的采買都由她倆和李媽媽商量決定,外院則交給賀蘭源統管——如今他和那來福都是九品的家吏了,賀蘭源倒沒什麽,來福卻恨不得給洛妍多磕幾個頭才好。

因多看了兩篇這些東西,洛妍忍不住便纏著澹台揚飛給自己講他在西北那兩場戰役裏的事情。澹台揚飛卻每次都幹巴巴的講了幾個時間地點便算講完了,實在被逼不過講些細節,卻常常講著講著就說到那些倒在他身邊的同袍,然後便是良久無語,洛妍心道:以後還是不要讓他講戰場往事好了,卻突然想到一樁:“以後,若是北邊還有戰事,你要不要去?”

澹台揚飛沉默不語,眼神卻清明堅定,洛妍忍不住歎了口氣:若在後世,他這樣的人大概就是天生的職業軍人。想到未來可能要麵臨的離別,心中不由湧上了強烈的不舍,伸手摟住他的腰,將臉貼在他的胸口上。

澹台默默的摟住她,半天突然道:“洛洛,我們去馬廄看看好不好?我有禮物送給你。”洛妍立刻來了興趣:她原就是騎馬的高手,隻是南邊三年未得機會,回到京城也是一件事接著一件事,哪有機會去騎馬?

公主府的馬廄在外院的西側,是一個單獨的大院落,兩邊都有露天馬棚,是供平日官員賓客來往所用,公主府自己養的馬卻住在一間極高大寬闊的木製建築裏,屋子裏靠南是一溜用木欄分開的單間,大小不一,都有明亮的窗戶,鋪著潔淨的幹草。洛妍數了數,發現足足有六十多匹高頭駿馬,不由有點傻眼:她怎麽不知道自己還養了這麽多馬?

澹台看她一眼便笑了起來:“大多都是我的馬,也有是阿峻的人帶來的,以前我在軍營和王府裏都養了一些,現在都拉到這裏來了。”洛妍咀嚼著他話裏的意思,心頭微甜。

一位軍士打扮的人便笑著迎了上來:“將軍,馬都刷好了,我幫您牽出來?”澹台點點頭,帶著洛妍站在了院中,一時那軍士與另外一個馬夫果然牽了兩匹馬出來,一匹是澹台常騎的黑馬,此時近看,果然背長腰直,筋骨強健,除了四蹄雪白,通身皮毛就如黑緞一般;另一匹卻更是漂亮,身上的毛色是明亮的淺金,腿上金色略深,頭細頸長,四腿修長,步伐輕盈。

洛妍眼睛頓時就亮了:“大宛馬!”——大宛馬,就是著名的汗血寶馬,除了大內,她還真沒在別的地方見過這種名馬,便是大內的幾匹大宛馬裏,也沒有這種漂亮的毛色。

洛妍笑道:“當然,喜歡極了!”伸手從軍士手裏接過韁繩,略往外帶了幾步,踩鐙上馬,帶馬在院子裏先溜達了一圈,果然這馬甚通人性,洛妍雖然久不騎馬,一旦騎上,卻自然而然有了一種如指諸掌的熟悉感,又小跑了一圈,才跳下馬笑道:“揚飛,我們明天到西郊騎馬去!”

澹台揚飛看著她神采飛揚的樣子,微笑起來。

洛妍卻突然皺起了眉頭:“它可有名字?”澹台揚飛一楞,搖了搖頭,洛妍便指著那匹黑馬道:“那它叫什麽?”

“小黑。”

洛妍瞪大了眼睛,這樣一匹神駿的踏雪烏騅居然就叫“小黑”?不由歎了口氣道:“那我這匹就叫小金好了,喂,小金,你好!”

那匹大宛名駒看都沒看洛妍一眼,高傲的轉過頭去。

……

第二日正是休沐日,又是一個大晴天,洛妍和澹台兩人早早便起了床,隨便吃了些早點,便到馬廄裏把小黑小金牽了出來,澹台親手整理好了馬具,兩人翻身上馬,也沒讓人跟隨,便打馬往西而去,不多時出了京城的西門,沿著車馬大道一路向西,又跑了約兩刻鍾便到了皇家的西郊馬場。

看守馬場的軍士似乎都認得澹台揚飛,老遠便拉開了木欄門,一麵高聲笑道:“澹台將軍來了!”澹台從腰間掏出一包碎錢扔了過去:“老侯,給兄弟們打點酒喝。”打頭的軍士伸手便接住了,笑道:“又讓將軍破費了,這位是……”突然伸手拍了自己一個耳光:“參見公主。”

洛妍微笑擺手:“不必多禮。”打馬便跟著澹台進了馬場。她今天穿了一身湖藍色的胡服,腰間係著粉色的羅帶,笑顏如花,和一身黑衣、神情冷峻的澹台揚飛恰恰是兩個極端,幾位軍士都看得呆了。

這西郊馬場是圍著一麵湖水養了偌大一片草場,略有丘陵起伏,皇家的駿馬多養在此處,但並無亭台之設,花木之繁,所以一般的六部子弟平日縱馬多不選此處,而是更北邊一些的北郊馬場,那裏緊靠皇家夏日休閑的夏宮,風景優美,倒是軍中兒郎偏愛此處的遼闊。

小黑似乎對此處十分熟悉,進來便一聲長嘶,放開了四蹄,洛妍的小金也不甘示弱緊緊跟上,不過片刻竟超了過去,洛妍回頭向澹台揚飛得意的一笑。此時小金似乎跑發了性子,難得卻是又快又穩,洛妍微微伏低身子,隻覺得疾風吹麵,**馬四蹄便如騰空般飛馳,胸中說不出的暢快,簡直想大喊大叫一番才好。

澹台笑道:“一兩圈是你快,若到五圈之上,隻怕就難說了,十圈之後,小黑定然更快。”洛妍看了看小黑悠然的模樣,心裏知道澹台說的恐怕不錯,但忍不住還是駁道:“這一圈下來便有五六裏地,跑十圈?你當是打仗急行軍麽?”

澹台微笑不語。洛妍略歇了歇馬力,又打馬飛馳了兩圈,額角冒汗,小金的肩胛鼓起,慢慢滲出淡紅色的汗水,這才覺得過了癮,拉住馬頭。澹台趕了上來,看見洛妍滿頭的汗,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洛洛,今天別跑了,你這些年都沒有騎馬,跑多了明天該腰疼;你要喜歡,以後我天天陪你來。”

洛妍心情愉悅,側頭嫣然一笑:“好。”澹台看得心頭一熱,簡直想探臂把她掠到自己的馬上,又知道她麵嫩,正猶豫間,突然聽到後麵有人高聲叫:“澹台將軍!”

回頭一看,卻是禦林衛的幾位校尉與副尉,想來也是相約來這裏騎馬的。澹台與下級軍官向來關係極好,又是十幾天不見,便對洛妍道:“都是禦林衛的,我去說幾句話。”撥馬便迎了過去。

那幾個校尉裏打頭的是位姓林的校尉,見到澹台過來,便在馬上拱了拱手道:“剛才就聽老侯說將軍也來了,我們還說真是好運氣,十幾天都沒看見將軍了,大家都惦記得很,我回去得告訴那幫小子,將軍氣色好得很!”說完幾個人都哄然笑了。

澹台淡淡的道:“你們氣色也不錯,想來是因為我不在,操練得少了,放心,再過兩天我便回去,少不得人人一份見麵大禮。”聽出“大禮”兩個字的寒意,幾個人頓時都收了笑臉,一位姓席的副尉便苦了臉道:“那您還是多歇幾天吧。”

澹台瞥了他一眼,又問了他們一些軍中的近事,聽說又調了名叫穀南的郎將進來,不由微微皺眉。有人便道:“我們今天在那邊設了烤架,已經烤上了新鮮的羊腿,將軍可要過來喝上一口?”又有人道:“莫亂講,那邊是公主吧,將軍還是先回去,莫讓公主久等了。”澹台不由便回頭看了看。

洛妍遠遠勒馬看著這邊,隻覺得澹台一到那群人裏,身上便多了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勢,似乎無論有多少人,人們一眼看到的必定是他。突然見他回頭看自己,帶馬便跑了過去。

澹台見她過來,撥馬迎了幾步:“沒什麽事,就是這些人要在湖邊烤肉喝酒……”一語未了,隻見洛妍眼睛都亮了:“我能去嗎?”

第95章 青春作伴好還鄉

和後世精細的燒烤方式不同,這一千年前的軍營Barbecue來得極其粗獷,一推木炭堆成的火堆,架著血淋淋的兩隻羊腿翻轉炙烤,幾個軍中漢子席地而坐,大聲說笑,看到澹台來了,紛紛筆直的站了起來。

洛妍點頭微笑,老老實實跟在澹台背後,心裏微微發愁:早知道也穿一身黑色了,這湖藍色的衣服哪裏能坐在地上?澹台卻仿佛背後長了眼睛,脫下自己的外袍便鋪在地上,隨即盤腿坐在一邊。洛妍心裏甜滋滋的,當著眾人又覺得有些不好意思,低頭跪坐在他鋪的袍子上,安安靜靜的聽著他們說話。

那羊腿的油漸漸烤了出來,一滴一滴落在火上。此時正是草長鶯飛的三月,在大片的春草碧色、春水碧波之間,一股股微帶腥臊的油煙升騰而起,果然是大煞風景的絕佳寫照。

眾人本來有些拘束,但見洛妍神情溫和安靜,與想像中的金枝玉葉做派全然不同,漸漸也就放開了一些。澹台話本來就少,此時也不過偶爾跟洛妍低聲介紹說話的人,洛妍雖不認識,聽這些姓氏都是不出名的漢姓,應多是下層出身的軍官。

一時羊腿烤好,林校尉便先遞給澹台揚飛,澹台先用尖刀剔下一塊烤得金黃微焦的瘦肉,連刀帶肉遞給洛妍,洛妍接在手裏,小心的嚐了一口,果然十分鮮美。對於十來位軍中漢子來說,兩隻羊腿卻是不夠分的,轉眼便搶了個精光,有人又扔出一個酒囊來,大家輪流喝了一圈,澹台也是接過就喝了一大口。

洛妍微笑不語的看著這群漢子大口吃肉,大口喝酒,說說笑笑都是軍營裏的事情,雖然不可能參與其中,卻能感受到那種輕鬆自在的氛圍,就連身邊的澹台揚飛,就算依然不言不笑,神色中卻多了一種疏朗,看上去明顯比平日更為放鬆。

眼見一囊酒見了底,性子最跳脫的席副尉便笑道:“這酒烈是烈,卻沒後勁,那日將軍的婚宴上有一種遼東的酒甚是香醇,我們喝過之後都念念不忘,將軍什麽時候帶兩袋出來再讓我們解解饞!”

澹台那天雖然宮裏府裏都喝了一氣,心思卻完全不在酒上,聽這麽一說,不由茫然。洛妍因掌握府務,倒是知道自家有個很不小的酒窖,藏了若幹各地的美酒,其中就有三哥送的東北紅高粱酒——因為某部電影,她自然記住了這個名字,想來他說的就是這種。見澹台回頭看她,就笑道:“席將軍說的大概是興地的上好紅高粱酒,這酒府裏還真有幾壇,你帶去也好,請各位將軍來府上聚飲也好,倒是管夠的。”

眾人轟然叫好,澹台看著洛妍,眼底有笑意劃過。說笑間,第二輪的羊腿烤熟,洛妍又吃了一塊,眼見手上沾了油,便輕聲道:“我去湖邊洗洗手。”

還未等洛妍走近,就見那幾匹高頭大馬已停在火堆附近,領頭一人就高聲笑道:“澹台將軍好胃口,如此風光,卻在湖邊烤肉,不嫌大煞風景麽?”

澹台揚飛淡淡的道:“澹台一介武夫,不如穀南將軍風雅,不知道什麽叫風景。”

洛妍微覺奇怪,聽澹台的稱呼,這撥人應該也是軍中之人,但無論是他們高高在上的樣子,還是燒烤的眾人眼皮不抬的架勢,卻隱隱似有一股敵意。剛剛走到澹台身後,那馬上領頭之人已看見了洛妍,拱手笑道:“見過平安公主。”

澹台便回頭道:“這是新任的禦林衛郎將穀南將軍。”穀南?洛妍微微一楞,猛然想起自己看邸報時找二哥問的第一個問題就是關於一個叫穀南的將軍調動事宜——他不是太子的人麽?原來想調金吾衛郎將不成,如今怎麽進了更要緊的禦林衛?於是點頭微笑:“穀將軍。”

仔細打量那穀南,大概三十許歲光景,五官倒也算得上頗為英俊,但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看著卻覺得總有些陰冷,一身白衣白袍,神情風流,洛妍忍不住就想:當什麽將軍啊您,不去演歐陽克,真是可惜了!

穀南就笑道:“在下不才,也曾聽人說起平安公主的大作,如此雅人,為何今日也焚琴煮鶴起來?”

洛妍頓時就惱了:我跟你很熟嗎?你還真以為自己是歐陽克不是?麵上淡然笑道:“平安隻知道,惟大英雄能本色,是真名士自風流,這湖邊烤肉,正是英雄本色,若是軍人不吃肉喝酒,改行風中作畫,月下吟詩了,那才真叫焚琴煮鶴。”說完大大方方在澹台身邊坐下。

穀南本來一臉風流自賞,此刻不由露出一絲尷尬,拱手笑道:“惟大英雄能本色,說得好,公主真是夫唱婦隨,好生令人羨慕,穀南打擾了,這就告辭。”

洛妍頭也沒抬:“過獎,不送。”耳中聽到馬蹄聲漸遠,坐著烤肉的眾人一聲哄笑,席副尉就笑道:“還是公主痛快,這個穀南來了禦林衛沒幾日,眼睛生在頭頂上,不是六部名門子弟都看不見,就好像就他最高貴,沒想到公主兩句話就把他臊回去了!”

澹台回過頭來看著她微笑,眼裏盡是溫柔寵溺。

一時又烤了兩回腿,喝了幾囊酒,這些軍漢越發放開,嘴裏不免帶出些粗俗字眼,洛妍還沒覺得什麽,澹台卻站起來道:“你們慢慢喝,我還有事先走一步。”他在軍中積威已深,說走也沒人敢攔,也就有人嘟囔了幾句“還沒喝過癮”之類的話,澹台拱拱手,順手拎起地上的袍子,一手牽著洛妍便大步離開。

澹台揚飛卻眉毛都沒動一下,半天才道:“你不是說,惟大英雄能本色麽,我就是這樣。”

洛妍瞠目結舌,忍不住捶了他一下:“臉皮厚不厚啊你?哪有自己說自己是英雄的!”

澹台揚飛低聲笑了起來,眉宇間盡是陽光般的開朗,洛妍不由看得呆了。轉眼走到了係馬的樹下,澹台先上了馬,洛妍剛想踏鐙,突然澹台揚飛伸手從背後一撈,便將她攬到了馬上,側身坐在自己懷裏。

洛妍忍不住低聲驚叫:“你做什麽?你那些同袍都看見了!”

澹台揚飛低頭在她臉頰上一吻:“怕他們看見做什麽?他們羨慕還來不及呢,誰讓我娶了一個又美貌又大方又維護夫君的妻子。”

洛妍隻覺得他們剛才喝的多半是工業酒精,不然這麽個沉默內斂的人,怎麽轉眼就瘋了,正常人不帶這麽表揚與自我表揚的!澹台揚飛卻一催馬,小黑快步小跑起來,小金輕嘶一聲,也跟在了後麵。

洛妍低頭一看自己衣服,不由又是一聲驚叫:好大一個油乎乎的手印啊!這是她今年新做的衣服,怎麽轉眼就成了他的抹布了?忍不住恨恨的擰他,“你賠我衣服!”

澹台的低笑在胸口震動:“行,你說怎麽賠都行。”洛妍想想剛才人前那個沉默嚴峻的大將軍,再抬頭看看眼前這個一臉歡樂的無賴,簡直無語凝噎:到底誰分裂啊?半天才歎了口氣:“你高興什麽呢?”

澹台看了她一眼,才輕聲道:“我記得你以前最不耐煩我和阿峻談論軍事,也從不參加軍校子弟的聚會,喜歡的就是那談詩論文的事情,沒想到你今天竟能跟我一起來吃烤肉,又那樣說穀南,洛洛……我一直怕你嫌我不懂風雅,今天才終於放心了。”

洛妍看著這張眉目舒展的臉,這雙閃動著明亮光芒的眼睛,心裏不由變得很軟很軟,靠在他胸口輕輕笑道:“什麽從前,還不許人年少輕狂不懂事麽?我隻知道我的夫君是頂天立地的大英雄,那什麽穀南穀北的,給你提鞋都不配!”

澹台微笑不語,腳下一踢,小黑已飛奔起來,疾風撲麵,將兩人的頭發吹起,有些發絲便糾纏在一起,再也分不出彼此。

半響,澹台才勒住馬,一手帶著馬韁,一手輕輕攬住洛妍,低聲道:“過兩年,等京裏局勢平穩了,我們一起回河西去住好不好?”

洛妍一楞,才想起安王的封地本來就在西北軍區的重鎮河西,若是過幾年真能有風平浪靜的時候,和他一起去那山高水闊的地方,不用再操心朝堂傾軋,也不用再煩惱王府的那些事情,就兩個人在一起,倒是無憂無慮的神仙日子,就像喬峰與阿朱一樣,在塞外放馬牧羊……不知道為什麽心裏突然一痛:喬峰和阿朱終究沒能過上這樣的日子啊!

“不願意,當然不願意!”

第96章 來日風波生萍末

“不願意,當然不願意!”洛妍翻了個白眼,見澹台露出愕然的神色才道:“為什麽是我陪你,為什麽不是你陪我?我不喜歡看風景,就想吃遍天下美食,你要不要陪我一路吃過去?”

澹台瞥了她一眼:“就你也跟我提吃?”

洛妍忙道:“我吃得少,但吃得精細,你那樣吃法,吃什麽美味也不過是牛嚼牡丹。”

澹台正色道:“我那樣不叫牛嚼牡丹,這樣……”說著,在洛妍肩頭輕輕咬了一口:“這才叫牛嚼牡丹。”

洛妍又好氣又好笑,知道擰他無用,伸手就到他腋下去癢他:“叫你胡說!”

澹台忙笑著抓住了她的手:“騎著馬呢,不許招我。”

兩人說說笑笑到了馬場門口附近,澹台才把洛妍放了下來,洛妍看看身前的大油印,忍不住歎氣,將腰上的羅帶解了下來,疊成寬寬的一條重新係在腰上,才勉強遮住了,重新上了馬,便一路回了公主府。

回了馬廄,自有軍士打水過來,兩人自己動手刷了馬,才讓人把馬牽回去,澹台又牽著洛妍的手一路走回了上房,剛進院門,青青便快步走過來道:“駙馬可算回來了,安王府來人請您,都來了兩次了。”

洛妍不由一怔,這些日子安王妃隔三差五也會打發人來叫澹台過去,他也曾回去過一夜,但從未這麽急過,隻聽澹台問道:“可說了什麽事情沒有?”

青青道:“說是王妃身子不大好,太醫已經看過兩次。”澹台回身道:“我先過去看看。”洛妍點頭。

這一去,卻直到天黑也未回來,到了亥時才有親兵回來讓二門上的婆子轉告,王妃是得了風寒,駙馬晚上不回來了。

洛妍走到房外,感受著溫度宜人的晚風,不由哭笑不得:風寒?誰會這種時候得風寒?

第二天天還未大亮,洛妍剛剛起身,青青又進來道:“駙馬的親兵傳話,說駙馬請您去安王府一趟。”

洛妍不由一楞,忙問:“可說了什麽事情沒有?”青青道:“說是沒帶去軍營中的衣裳,讓公主找出衣裳來送去,另外還有話要與公主交代。”洛妍想了一想:今天的確是澹台揚飛銷假回營的日子,他昨天也的確沒換衣服就走了,如今這時辰莫不是沒時間回來換?不知道此外還有什麽事情……沉吟片刻便道:“你和穀雨四個都陪我過去。”

上了馬車,洛妍心裏仍是有些忐忑:他到底有什麽事情交代?為什麽不回來說?一路催車快行,好容易才到了安王府,從側門直入,到二門時,就見有兩個媳婦等在門口,看見洛妍便道:“公主來了,王妃讓奴婢們在這裏等您。”

正是春日的清晨,洛妍上次來時便沒注意過安王府,這次倒是偷空看了兩眼,隻覺得亭台精致,花木卻似不繁,路邊打掃的下人老遠見人來了便低頭屏息立在一邊,規矩森嚴。

轉眼到了上房,兩個媳婦先將洛妍引到西邊的屋裏,洛妍從未進過這屋子,略打量了幾眼,隻見一屋子都是酸枝木的家具,式樣大氣穩重,幾個丫頭媳婦屏息而立,安王妃倚著大引枕靠坐在床頭,看見洛妍進來,臉上居然露出了一絲微笑,主動開口:“公主來了。”

洛妍這叫一驚,忙按住心頭的詫異,福了一禮:“聽說王妃身子不好,現在感覺如何?”——按禮說她應該叫母親,但實在出不了口,想來王妃也接受不了。

安王妃含笑道:“年紀大了,受點風寒就發熱,昨夜吃了藥就退了,倒是辛苦公主來這一趟。”

洛妍並沒有看見澹台揚飛,免不了納悶,安王妃的笑容更是讓她心裏發毛,思量還是別在這裏上演這肉麻的相見歡吧,於是笑道:“王妃太客氣了,世子讓我給他送衣服過來,他人呢?”

安王妃臉上露出歡快的笑容:“昨天太晚了些,我不放心他夜裏回去,就讓他歇在東邊的暖閣裏,怎麽還沒起來麽?公主不妨自己送過去好了。”

洛妍隻覺得自己大概是眼花了,安王妃也能這樣笑?東暖閣裏難道有什麽名堂?她再瘋也不大可能在東邊埋下刀斧手等自己過去自投羅網吧?隻能笑著應了:“那我就先過去看看。”

安王妃含笑點了點頭,輕聲道:“你過去好好看看他……”話音未落,隻見簾子嘩的撩起,澹台揚飛大步走了進來,沉著臉道:“母親……”突然看見了洛妍,頓時楞在了那裏,頓了頓才道:“你怎麽在這裏?”

洛妍奇道:“不是你讓我送衣服過來的麽?王妃正讓我去叫你起來呢,你倒來得快。”澹台眼中似有寒光劃過,洛妍心裏一凜,再看時,他的眼神似乎並無特別,隻是比平日陰沉了幾分。

卻聽安王妃道:“你怎麽就起來了?”

澹台揚飛走上了一步,洛妍看不見他的臉色,隻看見安王妃臉上早已沒有笑容,此刻還漸漸有點發僵,剛想張嘴,突然又閉上了。澹台揚飛才沉聲道:“母親好好休息,兒子先告退了。”

洛妍也福了一福,從安王妃臉上看到了慣常的厭惡之色,頓時鬆了口氣——世界終於恢複正常了。

澹台揚飛轉身抓住洛妍的手,大步便往外走。洛妍出門時忍不住往東邊屋子看了一眼,那裏卻無聲無息,一片安寧。走到外麵,澹台揚飛腳步越來越快,洛妍昨天騎馬,早上起來自然有些腰酸背疼,忍不住叫道:“慢點,有人追你麽?”

好容易到二門又上了馬車,洛妍才埋怨道:“走這麽快,你的衣服上哪裏換去?再不去隻怕要遲了。”澹台垂眸不語,半天才道:“遲就遲吧,我把你送回去再說,以後……”突然打住不說了,洛妍拉了他道:“今天到底是怎麽回事?我到現在一頭霧水!”

澹台淡然道:“沒什麽事情,先回吧。”轉頭跳下馬車。

一路上洛妍左思右想不得其解,難不成安王妃真在東邊暖閣埋伏了殺手?她真有這麽瘋?隻覺得車廂裏似有一種淡淡的蘭花香揮之不去。到了公主府,剛想再問問澹台揚飛,卻見他拿了衣裳包裹,揮揮手便騎馬離去。洛妍心頭大恨,簡直想追上去問個究竟,跺跺腳還是罷了。

這一天,她做什麽事情都有些神不守舍,在家裏轉了半天,索性便把東永郡公送的箱子又打開,把東西一樣一樣打包歸位,又裝上幾套換洗內衣,中衣、牙刷毛巾防曬麵油等物,自覺換上鞋背著包就可以闖**江湖了,亂糟糟的心思才算平靜了少許。

索性又換上了一身耐磨的深色胡服和那雙徒步牛筋底帆布鞋,背著包在屋裏轉了一圈,發現這些東西已有相當分量——若要加上一路的食水,想來更是沉重。算算已是三月二十六日,離出發的日子實在沒有多少天,洛妍下定決心以後每天要背著包在院子裏跑兩圈,鞋更是從今日起就天天穿在腳上,不然磨合不好,路上可有的是苦頭吃。

青青幾個看著公主突然背著一個半人高的大包在屋裏轉圈,又神色不定的低聲念念叨叨,不由都有點變了臉色,青青性急,便問道:“公主,你這是做什麽?”

洛妍一楞,想了想才道:“我要去重陽宮,這些東西都是路上要用的。”

青青幾個不由大驚,公主去重陽宮,難道還要一路化緣著去?看這樣子,哪裏像去朝聖,倒有點像背上了全套的軍隊野營裝備……洛妍苦笑著擺擺手:“你們別問我,問我也不能說。”

直到晚間,澹台揚飛卻又打發親兵來傳信:軍中事務太多,他明日晚間才能回來。洛妍怔了半響,漸漸覺得心裏如貓抓一般,在屋裏坐立不安,看看天色實在有點晚,不適合去打擾別人,這才勉強洗漱睡下,這一夜,卻是眼見著蠟燭紅銷,殘月漸漸移動著窗影,直到東方破曉,才勉強合了一會兒眼。

青青按時來叫洛妍,洛妍隻覺頭疼身重,卻再也躺不下去,起來洗漱了,發了會兒呆,索性背了大包,打發青青幾個守了門,自己在上房的院子裏跑了二三十圈,足足出了一身汗,回去洗浴一番,心裏略鬆快了些,才梳妝換衣到外府理事。

登上朱輪車,洛妍一路往紫禁城去,這次走了北邊日常出入的玄武門,到了門口,青青出去將公主府的腰牌給把守的禦林衛看,就聽見一個似乎有些耳熟的聲音道:“原來是公主回宮了。”

洛妍掀起車簾一看,竟是前日湖邊燒烤時見過的一位副尉,此時全副盔甲,人顯得精神許多,但樣子卻不會認錯的,洛妍便笑道:“真巧。”

那副尉也笑了起來:“正是,公主既然進宮,將軍的酒醉想是好些了?”

第97章 為底心思亂如麻

洛妍心頭劇震,一隻手不由自主緊緊握成了拳,麵上不露聲色道:“還好,是誰把他灌成那樣的?”

副尉苦著臉道:“我們哪有這個膽量,就算有這個膽量,也沒這個酒量啊!將軍昨天一下值找了個酒肆就喝,誰都攔不住……沒事就好。”

洛妍便皺眉道:“我也奇怪,你們怎麽就放心讓他這麽回來了?”

副尉撓頭笑道:“我們也想讓他幹脆在軍營裏睡下算了,將軍卻一定要回家,他人喝醉了,功夫卻沒醉,我們實在沒膽攔他,也就是叮囑那幾個小子多照應著點。”

洛妍笑道:“原來如此,倒是錯怪你們了,我有事先進宮去,回頭再說。”放下簾子,胸口便如壓上了一塊巨石一般,心裏亂糟糟的一片:他回家,卻是回了哪個家?為什麽要跟自己說是在軍營?一路神思恍惚,直到青青道:“公主,到了。”才猛的醒過來,下車便往乾清宮去,一邊走一邊強自按住滿懷思緒。

到了乾清宮遞了請見折子,不多時德勝便迎了下來道:“公主到西暖閣裏略等一等,皇上馬上召見。”洛妍含笑點頭:“辛苦公公了。”

德勝便笑道:“說起來倒是有些日子沒見到公主,公主氣色越發好了。”洛妍微笑不語,心道:越發好才見鬼了。

到暖閣裏喝了杯茶,德勝才進來道:“公主請隨奴才過來。”洛妍無聲的吸了口氣,臉色平靜的跟著德勝到了東邊的書房裏。

永年帝坐在書桌後麵,看見洛妍進來,臉上露出一絲微笑:“你倒有空進來了。”洛妍見小太監沒有鋪上跪墊,便笑著深深一福:“女兒卻沒有偷懶,這就給父皇看看女兒在忙什麽。”說著便將手裏的邸報樣報給了德勝,德勝轉呈在永年桌前。

永年拿起來翻了一翻,眼裏漸漸露出幾分興味,半天笑道:“讓你領件事情,你卻專挑了最冷門的新聞司,原來就是要辦這個,你倒說說,如今這一改,有何道理。”

永年點頭,卻又問:“就這些?”

洛妍道:“女兒還有些想法,隻是時間倉促,一時還來不及辦妥,再者,女兒過幾日便要去重陽宮,目前邸報也隻能做到如此,再有沿革,要等從重陽宮回來再說。”

永年沉吟不語,半響才問道:“可定了時間沒有?”

洛妍想了想道:“不過就是四月初,或許要看天師安排,我怕到時來不及入宮拜別,就先在這裏給父皇磕個頭。”

說著跪下叩首。永年揮手,德勝忙上前攙起洛妍。永年看了女兒幾眼,見她眼睛微紅,心裏不由也是一軟,笑道:“不過是幾個月,你可要多向天師請教些,父皇也拭目以待。”

洛妍抹抹眼睛,自己也不知道這傷感是從何而來,勉強笑道:“女兒一定竭力。隻是這邸報,女兒希望父皇莫嫌煩,每次都要您禦筆勾了,才好讓印坊付印,女兒不在,便由府令入宮來呈給皇上,您看可使得?”

永年微微皺眉,終於還是點了點頭:“我看這大燕名將傳寫得倒還有點意思,看看也好。”

洛妍笑道:“謝父皇!”

永年又道:“待會兒你要去哪裏?”

洛妍心裏微微一亂,想了想才道:“去長春宮,好些天沒見敬妃娘娘和小吉祥了。”

永年臉上露出微笑,點頭道:“我再看看這邸報,回頭再勾了給你,你先去吧。”

洛妍凝視著這張難得露出和藹神色的臉,心裏微覺溫暖,笑著應了個是。

……

剛剛進了長春宮的宮門,還未到正殿,敬妃已快步迎了出來,看了洛妍幾眼便微微皺起了眉頭:“你臉色怎麽不大好?”洛妍摸了摸自己的臉,笑著歎氣:“可不是,不過是昨天一夜沒睡好,起來就掛了相了。”

敬妃疑惑的看著她,洛妍隻能努力笑得爽朗:“就是惦記著今天的公務,好容易辦好了,趕緊送給父皇過個目,總算沒讓父皇氣得把邸報丟我臉上……”一路走一路便口若懸河跟敬妃解釋她辦的邸報是怎麽回事,直到坐下喝茶。

敬妃眉間憂色愈深,揮手讓屋裏的人都退下,才盯著洛妍道:“到底怎麽了?可是駙馬有什麽事?”

洛妍的臉慢慢挎了下來,半響才道:“我也不知道,安王妃,她不喜歡我。”其餘的事情,她不想跟任何人提。

洛妍勉強笑了笑,轉了話頭,說起四月初便要去重陽宮的事情,敬妃果然轉移了注意力,隻是知道重陽宮的情況不是可以打聽的,便隻問了些做好準備沒有,何時回來等等。偏偏大多數問題洛妍自己也是一片茫然。正說著話,慕容翔卻是一路跑了回來,衝到洛妍懷裏又笑又鬧,屋子裏頓時熱鬧起來。

聽說洛妍要去重陽宮,慕容翔興奮得瞪大了眼睛,想了半天道:“姐姐,你給我帶塊重陽宮的小石頭回來吧。”洛妍不由楞了楞,敬妃就笑道:“這孩子最近就喜歡各種各樣的小石頭,都藏在一個大盒子裏。”洛妍笑了起來,認真的點頭:“好,姐姐一定給你帶。”

過不多時,永年也到了長春宮,幾個人一起用了中飯,慕容翔心情最好,幾口吃完飯,放下碗便又開始問重陽宮的事情,洛妍正好沒胃口,也就放了碗。永年卻淡淡的道:“小吉祥別鬧你姐姐,洛妍,你吃太少了。”姐弟倆做了個鬼臉,洛妍隻好又吃了半碗,這才拉了小吉祥下去。永年臨走前把勾了紅筆的邸報放下,又道:“你若缺什麽盡管告訴敬妃,這幾個月,你那公主府我會讓謙兒領著。”洛妍低頭道謝,永年看了她一眼,才轉身離去。

洛妍卻不想回公主府,待小吉祥走後,又到敬妃的書房裏轉了一圈,倒也沒看到什麽新書,隻覺得有本單冊的《漢武帝本紀》似乎有些不同,拿到手裏才發現,版本並不新奇,隻是翻得太多了,看去便和別的書略有異樣。隨手翻了翻,便看到李夫人的那句“以色事人者,色衰而愛馳……”忍不住想到自己這世裏的母親,那個自己從未見到過的容貴妃,是不是也是因為在最美麗的年紀就去世了,所以才會在父皇和世人心中,變成一個完美的傳奇?

敬妃卻上來把書拿開道:“你該做的不做,在這裏磨嘰什麽?”洛妍看看桌上的邸報,尷尬的笑了笑:“我這不是好容易進宮一趟,舍不得娘娘麽?”敬妃白了她一眼:“口不對心。”這一嗔,依然風情萬種,讓洛妍依稀看到了當年她的姿容。

洛妍怔了一怔,突然覺得自己應該惜福:敬妃,也是當年大理萬千寵愛集於一身的公主啊!一時心頭百感交集,輕聲歎了口氣道:“我就走,我這幾個月都在外麵,娘娘要多保重。”敬妃溫柔一笑:“這話我跟你說才是。”

出玄武門時,洛妍特意看了一眼,發現似乎已經換班,那個副尉並不門口,心裏莫名其妙鬆了口氣。回到公主府,便先讓青青把邸報樣報交與姚初凡,自己坐在廳上出神良久,起身又坐車去了鄴王府。慕容謙亦正在前院,見到洛妍便笑道:“真巧,我正想去找你。”

慕容謙笑道:“我也不知道你到底要的是什麽,便把所有能找到的都找來了,結果就有了這麽多,我看著都頭疼。這東西我待會兒派人放你車上護送回去,你那府裏如今雖然幹淨,這些東西卻還是要小心些,其中要緊的我都有抄錄,你看完燒掉就行。”洛妍點頭,心裏微微鬆了口氣:總算有事情可以埋頭苦幹了。當下略聊了幾句,待東西裝好,便告別回了自己的府裏。

慕容謙看著洛妍的背影,也鬆了口氣:幸虧有這些東西,不然洛妍要是提一句想找清遠,自己還真不知道該說什麽……

洛妍一回府,便讓青青幾個把箱子抬進上房東邊的書房裏,又打發她們守著門,自己便一本一本的開始翻看那兩箱東西——當真是五花八門,光從小到大在學裏寫的文章就有無數篇,先生的評語等等,又有什麽小時候愛看的書若幹,小時候伺候過他們的宮女太監諸人記得當年的一些雞毛蒜皮、零言碎語……洛妍一口氣看到了掌燈時分,韻兒便過來問:要不要等駙馬回來再開飯?

洛妍怔了半天,還沒想明白,突然聽到院子裏有聲音道:駙馬回來了!

第98章 不堪對麵即天涯

洛妍騰的站了起來,快步走到正房,果然門簾一挑,澹台揚飛已走了進來,似乎沒想到進屋就看見她,楞了一楞。

洛妍看了他一眼,澹台的臉上倒看不出什麽,依然是慣常的沒有表情,隻是遇上洛妍的目光時,眼光不由自主便是一閃,看向了另一邊。洛妍心裏一沉,走了兩步,咬了咬下唇還是輕聲問道:“你昨天,怎麽沒回來?”

澹台看了一眼韻兒,韻兒忙退出了屋子,這才上前一步,長吸一口氣將洛妍緊緊摟在懷裏,洛妍隻覺得一顆心高高懸上了半空,想開口說點什麽,卻發現嗓子幹澀得幾乎無法出聲。

半響,才聽到澹台揚飛喃喃道:“洛洛對不起,我昨天心情不好,喝多了,怕你擔心,就沒有回來,我也沒在軍營,是回了安王府,胡亂湊合了一夜早上又去了營裏……”

洛妍這才覺得一顆心慢慢著了地,心中一鬆,眼睛不由自主就濕了,咬牙道:“你混蛋,你知不知道我多擔心你!”澹台點頭:“我知道,我知道。對不起。”洛妍這兩天來心中累積的擔憂焦慮,此時都化成了淚水,澹台不由慌了手腳,捧起洛妍的臉,一麵親吻著她掉落的眼淚,一麵笨口拙舌的道歉。

洛妍半天才收了眼淚,將頭埋在他的胸口,閉上眼睛,靜靜的感受著這個懷抱的溫暖,心裏突然湧上了萬般的不舍,想問的第二個問題再也說不出口。半天才抬頭,勉強笑道:“傳飯吧,我餓了。”

洛妍沉默半天,想開口問他為什麽喝酒,話到嘴邊卻變成:“你兩天都沒換衣服了,去洗浴一下吧。”澹台微微一怔,點了點頭。洛妍讓人備好水,澹台轉身去了淨房,洛妍拿起他脫下的外袍抖了一抖,隻覺得依然隱隱有股酒味,其間似乎還有一股別的香味,隻覺得剛剛落地的心又慢慢的悠到了空中,楞了半天,還是讓丫頭進來拿去清洗了。

一時澹台洗浴出來,洛妍又讓換熱水,自己也從頭到腳慢慢洗了一遍,泡到加的第二遍熱水都發涼了,才出來穿上衣服,擰了擰頭發,慢慢的回了屋。

澹台正在坐在椅子上出神,看見洛妍披著頭發出來,自然而然便如往日一樣拿了條毛巾站在洛妍後麵慢慢幫她擦幹頭發,洛妍隻覺得心口似乎有把鈍刀在慢慢來回鋸動,回身緊緊抱住澹台揚飛。澹台身子一震,卻依然仔細的幫她擰著頭發,半天才道:“差不多了。”

洛妍輕聲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麽要喝酒?”澹台身子微微一僵,半天才道:“天很晚了,你先睡吧。”

洛妍慢慢鬆開手,說不清心裏是失望還是鬆了口氣,閉目半響,突然下了決心,抬頭微笑:“好。”自己上床鑽進了被子。

澹台坐在床頭,拿了本書在看,半天卻一頁也沒有翻,耳邊聽著**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過了一會兒才漸漸安靜下來,又等了片刻,回頭看看洛妍閉著眼睛,似乎已經睡得安穩,心裏歎了口氣,才吹燈上床。

澹台剛剛躺下,突然覺得一個柔軟的身子已挨了上來,隨即一隻小手伸進了自己的衣襟,蛇一般靈巧的滑到腰下。澹台本來滿腹心思,此刻卻禁不住耳邊轟然作響:成親雖然也近一個月了,洛妍總是害羞的,被動的,什麽時候如此主動過……腦中雖然一片空白,但身體的反應已控製不住,一股熱流從她小手撫摸的地方席卷全身,不由自主翻身便把那個柔軟的身子壓在身下,隻覺得一雙修長的腿已盤了上來!仿佛一把火直接燒進了大腦深處,澹台隻覺得世界上一切都是空白,隻剩下身下這個嬌軟的身子以從未有過的熱情,把他帶到了高高的雲端……

不知過了多久,房中的喘息與呻吟才漸漸靜了下來。澹台想起身點燈,洛妍卻緊緊的摟著他。澹台摸著她的頭發,低聲道:“乖,我去打水幫你清理一下。”洛妍不語,低頭卻在他胸口輕輕的咬了一口,又舔了一下,澹台忍不住輕嘶一聲,身子頓時又蠢蠢欲動起來,忍不住苦笑:“小傻瓜,別鬧了,再鬧我又要忍不住了。”洛妍卻低頭在那裏密密的吻了起來。澹台這才明白她的意思,胸口一熱,再也按捺不住,坐了起來,將她雙腿分開,握著她的腰,一點點的讓她跨坐下來,隨即慢慢開始動作……

第二日一早,澹台身子一動,洛妍已倏然驚醒。澹台坐起穿了上衣,看見洛妍睜著眼睛,怔怔的看著自己,不由低頭愛憐的吻了吻她:“你多休息一會兒,我去營裏了,這兩天是我值守,後天才能回來,你好好休息,不要胡思亂想。”

洛妍輕聲叫了一句“揚飛”,澹台揚飛沉默半響,才聽見她低聲道:“我有沒有跟你說,我是真的喜歡你,前生此世,我隻喜歡過你一個。”澹台心中柔情湧動,輕輕吻著她的額頭道:“我知道,我知道。”洛妍突然從被子裏伸出雙手,用全身力氣緊緊的抱著他,半天才放手笑道:“你去吧,早點回來。”

澹台在她唇上親了親,才站起來道:“我走了。”洛妍微笑著目送他離開,閉上眼睛,隻覺得一生的力氣都在剛才的擁抱和微笑中用完了。

這天洛妍辰末才起床,怔怔的坐了半天,洗漱之後也未讓穀雨來梳妝,隻讓青青去前麵看看是否有事,有事情再過來回報。自己卻換上徒步鞋,在院子裏跑了幾圈,回頭便一頭鑽進書房,看那兩箱資料。

她昨天本來已把所有資料粗粗的翻了一遍,知道有用的並不算多,心裏擬定好了處理方式。如今便拿了疊紙來,所幸東永郡公送來的東西裏,竟還有半打硬筆,正能用在記錄上,又讓生了火盆。這才開始整理太子的資料。

首先便是分類,若是舊書,翻翻內容記下名字和看上去翻得最多的章節名便燒掉;舊日太子的文章作業,有用的便記下時間和內容,其餘的也就記個題目、論點,看過就燒;至於那些下人所提到他做過的事情、說過的話,覺得有用的,便按年表排列出來,若是不同的人言語間有出入的,也分類列出。如此一來,足足忙到當天三更,一箱子資料已經變成了一疊密密麻麻的記錄。洛妍前世當記者時就有一套自己的速記方式:關鍵字、拚音加英語,寫得又潦草,任誰也看不出到底記的是什麽。

到了第二天又如法炮製,太子妃的那箱資料本來便比太子的要少很多,如此整理下去,一天的時間也漸漸變成了薄薄的一疊紙。

連著兩天,連煙熏帶熬夜,洛妍眼睛都紅了。李媽媽看著忍不住心疼,卻也知道不是能讓人幫忙的事情,隻是吃飯的時候又嘮叨了一大篇才罷。

洛妍倒覺得慶幸:有這麽多事可做,就沒有時間再去想別的事情。直到兩箱紙都燒完,又把紙灰用水泡化了,倒到花壇中拿土埋好,這才覺得終於是忙完了一件大事。再閉眼躺到**時,眼前似乎還是密密麻麻的字鋪天蓋地而來……

洛妍忙讓抬進來看看,幾個粗使婆子便抬了一張桌麵大小的東西進來,揭開蓋布一看,果然便是一個精巧的京城沙盤,周邊山巒都做在上麵,紫禁城隻有不大的一個方塊,當是嚴格按照軍圖所製。洛妍轉來轉去看了半天,覺得和後世的軍事沙盤果然類似,不由佩服這個時代的工匠的心智與手藝。

青青笑道:“這個東西看著有趣,不知道公主要來做什麽?”

洛妍不由笑了起來,指著沙盤道:“你可學過軍事戰術推演?”

青青茫然搖頭,洛妍想了想便解釋道:“比如你要模擬在上都北邊抵禦敵人,要考慮的除了距離、軍力部署,自然還要考慮地形,這東西正是為了將軍戰前推演兵力部署、戰略戰術用的,我也不大懂,隻是見人做過,所以試著做了一個出來,似乎還不錯。”

穀雨忍不住拍手笑道:“我知道了,這是送給駙馬的,他一定喜歡!”

是啊,他大概的確會喜歡這個東西吧?洛妍想,心裏卻是一片茫然中帶著絲絲的疼痛。

突然間,有小丫頭在門口道:“啟稟公主,宇文側妃求見。”

洛妍怔了一會兒,慢慢直起身子,突然微笑起來:“有請。”

第99章 世如烘爐心如灰

宇文蘭亭扶著一個丫頭,悠然走進了上房,洛妍略一打量,隻見她穿著一身海棠紅蓮花紋的緙絲小襖,鵝黃撒花百褶裙,頭上別無首飾,隻戴著兩朵半開的桃花,滿臉紅暈,氣色極佳。一見洛妍便笑道:“姐姐好,按說妹妹早該來您這裏請安了,安王妃身子一直不好,今兒才算有空,請姐姐莫見怪。”

洛妍看著她,淡淡的笑:“蘭亭妹妹客氣了,請坐。”

宇文蘭亭親親熱熱走了過來,福了一福,坐在洛妍身邊的一張椅子上,洛妍鼻子裏頓時聞到了一股特別的蘭花清香,這味道,對洛妍來說,著實已不陌生,洛妍慢慢的吐了一口氣,靜靜的等著她的下文。

宇文蘭亭卻並不著急開口,慢慢的打量著房間,又上下看了看洛妍,一時,青青冷著臉上了碗茶,她才聞了一聞笑道:“可是今年的新茶?”洛妍點頭道:“正是,我記得妹妹最愛喝的就是明前。”

宇文蘭亭卻笑了起來,羞澀的拿袖子掩了口,半天才道:“多謝姐姐的好意,隻是,昨兒太醫剛跟我說,如今我不好喝這新茶了,說是新茶……對肚子裏的孩兒不是很好。”

青青與穀雨幾個相視一眼,勃然色變。

洛妍耳邊仿佛聽見了刀片落下的風聲,慢慢抬起眼睛,微笑道:“是麽,恭喜妹妹。”

一個多月,也就是成親之前……不知為什麽,洛妍清楚知道,這還隻是一個開始,眼前微笑著的這張臉一定還會吐出更鋒利的刀刃,而自己隻能等待,保持著臉上微笑。

宇文蘭亭看了洛妍幾眼,低頭含羞道:“姐姐也知道,母親隻世子一個,一直急著抱孫子,如今王府雖然有一個小公子,但畢竟孩子生母出身太低,孩子身子又不好,竟是藥喂大的,所以母親一直急著……不然也不會三天兩頭讓世子回府去住,以後就好了,想來母親定然不會再來打擾姐姐和世子,不然姐姐新婚燕爾的,我心裏也著實是過不去的。”

果然如此!洛妍心裏反而一點一點的踏實下來了,這就是他衣服上總是出現的蘭花香的由來吧,他還真是……效率高。一時間隻覺得整個人已經分成了兩半,一半在不著邊際的胡思亂想,另一半卻在微笑,得體的輕聲回答:“是麽,王妃也太仔細了,駙馬回去也是應當的,以後可別再說是王妃病了什麽,多不吉利。”

宇文蘭亭似乎沒料到洛妍竟是這樣平心靜氣,眼神微微有些閃爍,低頭半響才又笑道:“這也是他們好心,世子看著冷,其實最細心不過的一個人,那天姐姐來送衣服,我便想出來拜見姐姐的,他卻硬讓我不比起來,讓我多休息休息,想來倒不是因為體諒我,還是怕姐姐多心呢。第二天喝多了,不敢回去見姐姐,非要讓我伺候,又不敢讓姐姐知道,隻說是在軍營。我就跟他說,姐姐是最大度不過的人,怎麽會計較這些,如今他該信了。”

洛妍垂下眼睛,眼前仿佛又出現了那天靜靜的東間,難怪王妃那樣一臉興奮的讓自己進去“看看他”,原來卻是準備了這樣一份大禮,難怪他一再要求自己不要去王府,難怪那天他看見自己會楞住,難怪他那天的衣服竟還有她的味道……卻聽到自己的聲音輕輕歎了一聲:“還是妹妹了解我。”

蘭亭已格格的笑了起來:“可不是,偏世子就愛說,我是一個小傻瓜,我看他才是大傻瓜。”

小傻瓜?洛妍怔了一怔,突然就像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忍不住也笑了起來——這就是自己愛的那個男人,無論自己做了多足的思想準備,竟然還是有辦法讓她如此“驚喜”!半響才止住笑道:“妹妹如今剛有身子,正是金貴的時候,卻不適合在我這裏多坐了,我也不留妹妹,穀雨,你把宇文側妃好好送回王府。回頭再送兩樣上好的賀禮過去。”回頭便跟宇文蘭亭道:“你莫跟我客氣。”

洛妍看著她點點頭:“借你吉言”,穀雨已過來扶著宇文蘭亭便往外走。她的身影剛剛消失,青青便衝上來道:“公主,你別信她胡說八道。”

洛妍怔怔的看著青青,半響終於忍不住又笑了起來:“她自然,是胡說八道!”突然間隻覺得再也無法在這間房,這座府裏,這個城市呆上一分鍾,她會活活憋死……但能去哪裏?對了,重陽宮!洛妍隻覺得眼前一亮,就像溺水窒息的人突然看見了岸,不知從哪裏冒出的力氣,站起來便往書房跑,等青青跟進去時,她已用最快的速度便脫了外衣,換上那套早已準備好的深色耐磨的胡服和鞋子,往背後一背,邁步就往外走。

青青忙跟上道:“公主,你去哪裏?”洛妍立刻道:“你跟我一起去馬廄。”青青看著洛妍毫無表情的臉,不由大急,卻不敢攔她,隻能跟在後麵,洛妍步子甚快,不一會兒便到了馬廄,吩咐軍士拉出兩匹最好的拉車大馬配上一輛不起眼的車,便把馬鞭扔給了青青:“去嘉福寺。”

青青一驚,隨即醒悟到公主這是準備去重陽宮了,忙道:“公主,無論如何等駙馬回來再說,這府裏還有好多事情沒有交代,你怎麽能說走就走?”

洛妍麵無表情的看著她,淡淡的道:“要麽,你幫我趕車,要麽,我自己騎馬去!”回頭便對軍士道:“把那匹大宛馬牽出來!”

青青看著洛妍的表情,知道違逆不得,跺腳道:“我趕車!”心裏後悔沒有讓人去通知駙馬或鄴王,此時隻能指望那幾個丫頭有機靈點的,能想到去叫人。洛妍跳上車子,青青一抖馬鞭,馬車奔馳著出了門,一路向西而去。

青青倒是有心拖延,無奈洛妍並非外行,馬車速度略慢便會催促快行,到後來,索性坐到了馬車外麵,眼睛直直的也不知道看著哪裏。

青青隻覺得憂心似火,想勸她,卻不知道說什麽才好,半天才道:“公主,你真就不想聽駙馬是怎麽說的?”洛妍此時隻覺得自己已慢慢沉入了一片漆黑冰冷的海底深處,跟周圍的一切都沒有任何關係,青青說什麽她都已聽不見,心裏隻剩下了一個念頭:還有多久才到?為什麽還沒到?

公主府上的拉車大馬都是良種馬,速度既快,耐力亦佳,到嘉福寺的路又是年年休整,格外好走,一百裏地不過兩個多時辰也就到了。這一路上,青青無論跟洛妍說什麽,她都是呆呆的出神,不說不動,連表情都沒有變過。

眼見便到了嘉福寺山下,馬車一路向山上而去。眼前熟悉的景色突然讓洛妍微微一凜,上次大祭時的片段突然從腦海裏劃過,那時的希望和驕傲,那時的夢想和決心……有疼痛似乎漸漸在心底蘇醒,漸漸化作一片熾烈的火海,忍不住輕聲開口:“青青,你說,我活這一回到底是為了什麽?”

洛妍呆了半響,才淡淡的道:“那你也知道,她今天說的話並不全是假,至少有的話……”腦海中突然響起她那句“世子就愛說,我是一個小傻瓜”,頓時覺得胸口疼得就像要從中間斷裂開一般,整個人似乎也將四分五裂,忍不住緊緊的抱住了膝蓋,半響才終於透出一口氣來,閉上眼睛暗暗告訴自己:“不要再想這些,不許再想這些!”

眼見已經到了嘉福寺前寺的停車坪,馬車剛剛停穩,寺廟的大門卻已吱呀一聲打開,兩位白衣修徒翩然而出,徑直來到車前,躬身一禮道:“恭迎平安公主。”洛妍本來呆呆的看著,聽到聲音這才反應過來,跳下車來回了一禮道:“請問師傅可是認識我?”

左首的修徒就笑道:“天師臨走前有言,四月初一公主會來寺中,此時午時已過,不會再有香客,貴客自然是公主。”

洛妍呆了一呆:世界上難道真有命中注定,真有未卜先知?那麽,他能不能告訴我,我為什麽重生這一回?忍不住道:“天師在哪裏?我想求見他!”

那修徒微笑道:“天師自然在重陽宮等公主。”說著又看了洛妍一直背在肩上的大包一眼:“看來公主已經準備好了,請跟我來。”洛妍點點頭,便往裏走,青青急道:“公主,你就這麽走了,我怎麽跟殿下交代?”

洛妍呆了片刻,才回頭道:“告訴二哥,我……也許三個多月會回來,也許要半年,我會自己保重,請他不用擔心。”說完便快步走進了寺裏,再也沒有回頭。

寺門在洛妍背後轟然關閉,就像關上了通往另一個世界的通道。

第100章 瞬息千裏

寺門關上的那一刻,洛妍突然有種奇怪的感覺:自己真的是到了另外一個世界裏,安靜、清涼,連那把一直在心底熊熊燃燒,逼得自己不斷逃離,燒得靈魂都要幹裂破碎的火,似乎也突然小了一些,不再那麽灼熱……她長長的出了一口氣,默默跟在兩位修徒後麵,一路向寺裏走去。

走了好一陣子,兩位修徒將洛妍領到了一間院子門口,依然是左首的修徒開口道:“公主請進,小天師在裏麵等你。”

“小天師?”洛妍困惑的看著他。

這位修徒淡淡一笑:“小天師是天師的弟子,此次就由他帶公主去重陽宮。”

洛妍心裏依然有些不解,卻隻能點點頭,向兩位修徒致謝,轉身進了門。隻見這間院子並不大,三麵各有幾間頗有年頭的禪房,院內種著一叢翠竹,一叢迎春。此時迎春花已謝,隻有幽綠的碎葉長得蓬蓬勃勃,綠葉的縫隙裏,依稀能看見一個白衣人的身影。洛妍邁步繞過花叢,就見一個光頭的白衣人正背對自己,坐在院子裏的石桌邊,大概聽見了自己的腳步聲,緩緩站起,回過頭來。

這個白衣人極其年輕,卻說不好具體年齡,一眼看上去隻覺得他整個人似乎都籠罩在一種瑩瑩的光澤裏,仔細看時才能看到他那修長如墨畫的眉目、挺直如雕刻的鼻梁,每一根線條都完美無瑕,卻沒有絲毫的女氣——這個人的美已經超越了性別,甚至超越了美本身的範疇,就像那尊龍門的盧舍那佛像,讓人看上一眼就永世難忘。

洛妍隻看了幾眼,便不得不移開目光,似乎這樣盯著他看,也褻瀆了這份美。耳中隻聽到一個渾厚柔和的聲音:“平安公主好。”

洛妍定了定神才回道:“小天師好,不知您如何稱呼?”年輕的修徒微笑合十道:“在下心遠。”洛妍心裏不由冒出了一個無厘頭的念頭:還好,不是叫無花……

初見美人的驚詫過後,不知為何,那種要離開京城越遠越好的焦灼又一次從心底裏冒了出來,洛妍忍不住道:“小天師,我想知道,何時能動身去重陽宮?”

心遠似有些意外的看了她一眼:“公主很著急?”

洛妍點頭:“越快越好。”

心遠微微皺起眉頭,問道:“公主可知道,一路會很辛苦?”

洛妍苦笑起來:“我知道。”——她希望的就是辛苦,如果能在路上倒下就可以永遠不用醒過來,那對她而言,大概也是一種解脫吧。

心遠沉思片刻才道:“要到重陽宮,先要離開京城,有兩種方式,一種安全但比較花時間,一種很危險,但會以最快的速度到達,不知公主會選那種。”

“最快的那種。”洛妍毫不猶豫。

心遠點了點頭:“公主請休息片刻,我準備一下,我們馬上就出發。”

洛妍閉目坐在石凳上,這寺院的確有一種世外的清涼,但不夠,遠遠不夠,她要逃得更快更遠,才能躲開身後那頭不知名的怪獸,躲開那把瘋狂燃燒的烈火……

似乎過了很長時間,耳邊突然響了心遠的聲音:“公主,請走這邊。”

洛妍回頭,不由微微一怔,心遠已換上了一身淡褐色的粗葛衣褲,背後背著一個布袋,按說遠不如剛才那身白衣來得飄逸,卻似乎絲毫不影響他的風姿,反而更多了一種親切悲憫之感。

洛妍默默的跟在他後麵,出了這個院子,又是一路往北走了一段路,便看見前麵是一座白色的寶塔,從塔底一扇窄門進去,隻見是一間方方正正的石室,正中放著一張青色的案幾,案幾上還有一個茶壺兩個茶杯。

心遠便道:“公主請坐。”洛妍依言跪坐在案幾前。心遠對麵坐下,從茶杯倒出一杯清水,又從袖子裏拿出一個小瓶,將裏麵的**滴了幾滴進去,然後抬頭道:“公主請喝了這杯水。”

心遠點頭道:“多謝公主信任。”洛妍微微搖頭,心道,不是信任你,我這叫死豬不怕開水燙。

沒過片刻,隻覺得一種奇異的放鬆感從胃裏漸漸升發到四肢百骸,那感覺居然跟那次吃鴉片膏略有相似,難道這修徒是請自己吸毒來著?眼前卻漸漸暈眩起來,整個人慢慢沉入到一片黑暗。這片黑暗是如此寧靜純粹,洛妍幾乎是歎息著深深的沉浸了進去。

從那片黑暗裏慢慢浮出水麵時,洛妍的第一個感覺是眼皮很重,好容易才睜開了,卻驚奇的發現自己睡在一張硬木**,身上蓋著棉被,看窗外似乎是天色半明的時分,看得見自己身處的地方是一間小小的木屋,除了身下的床,幾無餘物。

洛妍搖搖頭,翻身爬起,發現手腳倒不酸軟,頭腦漸漸清明後更有一種神清氣爽的感覺,好像睡了極足的一覺。睡著前的一幕漸入腦海,洛妍心裏不由納悶:那小和尚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自己現在到底在哪裏?

眼見屋外還有天光,洛妍眯了眯眼睛,看清了門的位置,走過去推門而出,一眼看到外麵的景色,頓時呆若木雞:她根本已經不在嘉福寺裏,甚至不在京城,或許,已經不在地球上?眼前所見,是一片遼闊無比的曠野,放眼望去,四野蒼茫,除了零星的樹影再無餘物,幾個方向均是如此,這小木屋就像是大海裏的一葉扁舟,而她是舟上唯一的乘客!

一種恐慌突然湧起,洛妍退後兩步,咣的關上了門,隻覺得一顆心狂跳不止:這件事情太過荒謬,眼前所見太過怪異。自己怎麽會突然到了這麽詭異的一個地方?難道是做夢?忍不住狠狠掐了自己一把,頓時疼得一嘶,突然心裏便冒出一個念頭:或許自己是要從這裏開始步行,一個人走到重陽宮?隨即便覺得太荒謬,天師說過,重陽宮在西北,從京城到西北,哪是睡一覺就能到達的距離,自己難道還以為在二十一世界有飛機好坐麽?

正六神無主間,門上突然想了清晰的兩下叩門聲。洛妍一個激靈,嚇得差點沒跳起來,退後一步,一把抄起屋裏唯一的凳子,厲聲道:“是誰?”

“心遠。”

聽到這個聲音,洛妍摸摸心口,長出了一口氣,忙不迭上前開了門,隻見心遠還是那身粗布衣袍,仙風道骨,麵容平靜俊美猶如神人,突然看見洛妍手中抄的木凳,臉上的表情頓時僵了一僵。

洛妍尷尬無比,忙把木凳放了下來:“小天師請坐,呃,要不要喝點水?”話一出口,恨不得抽自己一耳光:他要是說想喝水,你立刻打井去?

真的,到了西北了?洛妍呆呆的看著這位修徒,胳膊上剛才被掐的那一下,現在還在隱隱做疼,提醒她不是做夢——可是,沒道理啊!“小天師,請問今天是什麽日子?”

心遠淡淡看了她一眼:“四月初二。”

洛妍搖搖頭,確定自己沒有幻聽,忍不住道:“這真是大燕的西北。”

心遠點了點頭,洛妍按住額頭,告誡自己:你要冷靜,你要冷靜,既然有重生到古代這種不靠譜的事情,就算被疑似修真一族遠距離傳送一次,也不是不能夠接受,說不定接下來你還會看到外星人ET,或者是一窩狐大仙……呃,眼前這哥們漂亮得這麽不像話,說是狐仙倒是比起是個和尚來更加容易接受。想到這裏,不由上下打量心遠,目光更加古怪。

心遠臉色不變,嘴角卻忍不住抽了一下,合十道:“公主請收拾行裝,很快就要天色大亮,我們可以出發了。”

洛妍笑了笑,關上門,回頭一張臉就挎了下來:這他媽叫什麽事啊?突然轉念一想:就算定向越野三百裏去見一群狐大仙,總比留在京城強!想到京城,胸口那股沉睡的疼痛焦灼又一次翻滾了上來,讓她再沒有心思胡思亂想,就著外麵的天光看見屋角居然有一個水罐和一個銅盆,忙從水罐裏倒了點水洗洗盆,草草洗漱了一下。隨即便脫掉身上的胡服,換上東永郡公準備的戶外衣褲,在鞋子裏墊上棉墊……全身收拾利落時,天色果然已經亮了起來。

推門再出去時,隻見心遠牽著一匹馬站在屋前,洛妍不由眼睛一亮:難道可以騎馬?心遠卻似一眼看透了她的想法,淡淡道:“馬是用來馱這幾天的水糧的,以後的木屋裏,不會再有水罐。”看了一眼洛妍的背包,又補充道:“也不會有床。”

洛妍一楞,忍不住苦笑一聲,望了那似無盡頭的天際一眼,仰頭大聲道:“走吧!”

第101章 前路漫漫

四月的陽光並不算灼熱,但烤在沒有遮蔽、幾無植被的戈壁荒野上,不到中午便白花花灼人雙眼,洛妍雖然戴著全套的太陽鏡、長衣長褲、帽子、頭套,手背卻還是不可避免的被曬得發紅、脫皮,晚上睡覺時會陣陣刺痛。

當然,如果跟雙腳比,手上這點痛就完全不算什麽了,洛妍的兩隻腳底已經滿是水泡。盡管她嚴格按照前世徒步的經驗,每過一個時辰就停下來晾幹襪子,檢查雙腳,給每一處有痛感的地方貼上膠布,但她卻忘記了一件事情:這具身體不是前世那一具,不曾經曆過中學的長跑訓練,上班後的四處奔忙,皮膚嬌嫩到了可恥的地步,無論她怎麽小心,可怕的水泡還是一個接一個的冒了出來,雖然她都在發現的第一時間就進行處理,但從第二天開始,她就體會到了小美人魚公主的痛苦:每一次剛剛開始挪步的時候,雙腳就像在刀尖上行走……

此刻她走的地方是一路上會不時遇到的最可怕的鹽堿地上,這種地貌土質如鹽土般鬆軟,而且坑坑窪窪沒有一寸平地,又長滿了一尺多高駱駝刺,在這樣的地方行走,要比平常多花一倍的力氣。更可怕的是,因為馬無法在這樣的地上行走,心遠會騎馬繞道去前麵,於是茫茫天地間,隻剩下了她一個人。

洛妍在這一刻深刻的認識到:人,絕對是群居動物,即使是一個沉默的陌生夥伴,也遠遠強過一個人。因為當你隻能聽到自己的呼吸聲和腳步聲,哪怕是這樣的光天化日之下,也會有無數可怕的幻覺慢慢升騰起來——這一路上,她不止一次的認為不遠處的土丘後麵有一頭狼,或是背後傳來了野獸的腳步聲。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每次在經過鹽堿地的時候,都能遠遠看到前麵的一個標誌,有時是一座小山,有時是一棵枯木,遠遠的一個小黑點,卻標誌著希望——在這樣的地方,無論多麽害怕多麽疲憊,除了繼續往前走,沒有任何別的選擇。洛妍不止一次的奇怪自己居然走了出來,然後便慢慢的開始習慣這種孤獨與別無選擇。

眼見前麵那根木杆已越來越清晰,洛妍一邊走,一邊從腰上摘下水囊,喝了幾口水。她已經很有經驗了,看著很近的這點距離,至少還要走一刻鍾,而這一刻鍾,是最難走最疲憊的時間,身上的每一根神經都痛苦的尖叫著懇求休息一下,唯有理智支持著她一息不停的向前方走去。

兩百米、一百米、五十米……終於走到了木杆下麵,洛妍艱難的走到旁邊的一棵矮樹下麵,放下背包,脫下鞋子襪子,把腳放到略高的樹根下,腳上頭下的躺了下去,以放鬆腿腳,不遠處似乎有鳥屎,不過她完全沒興趣去管,事實上,就算有人告訴她,她現在就躺在一堆鳥屎上,她也懶得動彈。

清涼的風漸漸讓腳底的痛楚變得溫和,襪子也慢慢的幹了,洛妍用盡全身所有的意誌力坐了起來,又喝了幾口水,從背包裏拿出一個幹饃一根黃瓜,慢慢的啃了起來,在馬背上放到第三天的黃瓜早已不那麽鮮脆了,但誰會計較呢?就算這幹饃,頭一天她厭惡的丟到了一邊,到第二天就可以麵不改色的嚼下去——身體,永遠比我們脆弱的小心靈懂得如何活下去。

洛妍忍不住苦笑:她太高估自己了,前世裏那後勤完備的大型定向越野比賽,怎麽能跟這種苦行僧般的跋涉相比?然而如果跟真正的苦行僧相比,這樣的旅程還是容易得多吧,畢竟每天她還有住的地方,哪怕隻是一間最簡陋的小木屋;每天她還有幹淨的食物和水,哪怕內容隻是黃瓜、肉幹和饃;她甚至還有一個可靠的向導,雖然沉默得像個啞巴——反正她也累得沒有力氣說話。

這一天,直走到太陽西沉,才到達目的地,一路上走了將近六個時辰,洛妍在腳底又發現了幾個新的水泡,心不由慢慢的變涼:速度這樣的慢下去,明天,後天,還需要走多久?

心遠在木屋外生了一堆火,洛妍走出去時便伸手遞給她一個烤熱了的饃。火光中洛妍看了他一眼,隻覺得無限詫異:三天下來,她不用照鏡子也知道自己差不多就像個鬼,可為什麽這個年輕的修徒看起來還和第一天差不多?而且,每天自己睡在屋裏,他還是露天就包床毯子睡在外麵?難道有什麽美容訣竅?

“明天前半段有很長一段鹽堿地,比今天還要長三裏,公主請早點休息吧。”心遠的話打斷了胡思亂想的某人,洛妍連哀歎的力氣都沒有了:還有鹽堿地?更長的鹽堿地?剛剛咽下的饃似乎在胃裏化成了石頭,她點點頭說了句“晚安”就站起來回了木屋,脫下外衣,一頭鑽進了睡袋裏。

剛剛閉上眼,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什麽東西在拍打著木屋,洛妍一個激靈醒了過來,豎起耳朵一聽,才明白是起風了。狂風在木屋外尖銳的呼嘯,木屋的四壁似乎都在抖動,好像隨時就會被卷上天空。洛妍楞了一楞,突然想起了門外的心遠,忙爬起來摸到衣服穿上,黑暗中找不到鞋,隻能光著腳就去開門,門一開,一股強風便灌了進來,洛妍隻覺得就像有人大力推了自己一把,幾乎站立不穩,心裏不由更是惶然,抓著門框大聲叫了起來:“心遠,心遠!”老天,大風別把自己唯一的這個夥伴刮跑了吧?

似乎是在木屋的另一側響起了心遠的聲音:“公主有什麽事情?”聲音居然是不緊不慢的,洛妍鬆了口氣,忙側過臉讓開風,大聲道:“你進屋來休息,外麵風太大。”

心遠似乎沉默了片刻,才道:“我沒事,公主回去休息吧。”洛妍一怔,她站在門口都快被刮跑了,他在外麵怎麽可能沒事?就算背風,可那風刮起來的沙子卻是不可能被小屋子擋住的!這小修徒犯什麽倔,難道以為她會乘機非禮他?心裏不由火氣往上冒,大聲道:“你不進來,我就不回去!”

半響無人回答,洛妍火不由更大了,突然眼前人影一動,心遠已站在了門口,洛妍忙讓開地方,等他進來,才關上門。心遠用火石打點了屋裏窗台上的蠟燭,突然低頭看了一眼,就偏過了頭去。洛妍一怔,低頭看見自己的光腳丫,這才突然感到受傷的腳底踩在粗糙地麵上的刺痛,忍不住呲牙咧嘴。就著燭光,一瘸一拐的把自己的地墊和睡袋拖到屋子的一角,和衣鑽進了睡袋,麵對牆壁而睡。

眼見窗欞上慢慢透進一絲曙光,風聲似乎變得略小了一些,她這才放心了一些,恍恍惚惚中發現自己似乎在騎馬,風不斷從耳邊從吹過,吹得臉上略略有些疼,突然後麵有馬蹄聲響,隨即一隻大手一把撈住自己,自己還沒來得及叫出聲就落入了一個熟悉的溫暖懷抱,一個聲音低頭在自己耳邊說:“洛洛,別離開我,別離開我,別離開我……”洛妍剛想答應一聲,卻發現身後是空的,回頭一看,那個熟悉的身影明明是在身後不遠處的另一匹馬上,懷裏是一個穿著粉紅色衣裳的嬌媚身影,耳中清清楚楚的聽到他溫柔的聲音:“蘭亭,蘭亭,我的小傻瓜……”

仿佛一支箭從背後穿過胸口,洛妍在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中清醒過來,依然還是在木屋裏,窗欞上的曙光隻是變亮了一點點,但終究有什麽徹底不同了,那是她一直瘋狂逃避的痛苦,終於跨越了幾千裏的距離,在這一刻追上了她,讓她幾天來構築的麻木外殼瞬間灰飛煙滅。而她隻能在這離他已千萬裏之外的陌生的荒野裏,緊緊把自己蜷成一團,等待著這似乎從靈魂深處傳來的痛苦的抽搐,慢慢平息下來。

似乎有人在耳邊問:“你沒事吧?”有什麽東西在拍打她的後背,洛妍隻死死的咬住嘴唇,不讓自己叫出聲來,所以那痛楚的哀嚎隻能回**在她自己的身體裏,震**著五髒六腑,漸漸的要把一切絞得粉碎……突然間,後頸傳來一下鈍痛,頓時,溫柔的黑暗鋪天蓋地而來。

第102章 風雨彩虹

再次睜開眼睛時,天色已經大亮了,洛妍一激靈爬了起來:完了!睡過頭了!突然看見心遠正坐在離自己不遠的地方,微微皺著眉頭看著自己。洛妍楞了楞,才想起昏睡前的事情,摸了摸還有些疼的脖子,苦笑起來:“什麽時辰了?”

心遠似乎沒料到她開口問的竟是這個,半響才道:“剛過辰時。”洛妍點頭:“還好,沒耽誤太多時間。”此刻,那種猝不及防的痛苦發作已經過去,隻要不去想,疼痛就還在可控的程度,就像她唇上的傷口。心遠敲暈她大概也是一片好心,那她有什麽好計較的?她隻想趕緊走,離開,讓疲憊壓倒一切無用的難過。

略略活動了下脖子,洛妍低頭開始整理行裝,心遠有些尷尬的站了一會兒才道:“我在外麵等你。”

風依然在刮,比昨夜雖然已經小了很多,但依然讓頂風而行的兩人時不時必須奮力才能抬步。走了約一個時辰,眼前又是一片漫無邊際的鹽堿地,心遠告訴洛妍,先往遠處那個山丘的方向走,過了山丘,能看到一塊孤岩,那是鹽堿地的盡頭,中午的休息地就在岩石下麵。

洛妍點頭,辨清了方向,低頭一麵與風抗爭一麵邁步走進鹽堿地。

這片鹽堿地去昨天那片略顯平整,隻是不斷有丘陵起伏,要一麵走一麵辨別道路才能前進,洛妍隻覺得腿比前幾天更加沉重,一夜幾乎沒有睡,頭腦也是昏昏沉沉的,頂風而行更是加大了挪動雙腿的難度,遠遠的那個山丘,似乎她一輩子也不可能走到。

好容易終於走到那山丘附近,洛妍覺得全身已經散了架,腳上的疼痛鈍鈍的直接敲進了腦子……突然手背一涼,豆大的雨點夾在風裏迎麵砸來,洛妍一怔,簡直不敢置信:這種季節,這個地方,居然下雨了!她的人品能好到這個程度?

似乎為了印證這個事實,雨點越來越密,劈啪的砸得人臉上生疼,不一會兒風小了一些,雨卻越來越急,洛妍身上的戶外衣褲畢竟不是後世的防水材料,不一會兒就開始濡濕。抬眼看去,沉重的黑雲低低的壓在一望無際的荒野上,不時有閃電從雲層裏劃過,隨即便是不祥而沉悶的雷聲在四野裏回**。

洛妍目瞪目呆的看著這噩夢般詭異的一幕,突然忍不住笑了起來,仰頭大叫了一聲:“來啊!”——不就是打雷麽,有種你劈死我好了!一股狂怒從心頭升起,她咬牙加快了腳步,幾乎是自虐的感受著腳底的刺痛,向著遠處的孤岩大步走去。

雨水漸漸浸透了衣服,洛妍開始感覺到衣服和背包都在變得越來越沉,被濕衣服包裹的手臂和大腿上的皮膚也傳來了尖銳的刺痛。那股狂怒支持著洛妍走了不到一個時辰,便漸漸消散,此刻,洛妍隻覺得自己全身上下似乎已經被榨幹了所有的力氣,整個人隨時可能在下一秒鍾像一個舊木偶般四分五裂。

好在這一氣的快走之後,孤岩已經不那麽遠,最多也就是兩三裏地的距離,可是兩三裏地,在這種情形下,幾乎就是遙不可及。洛妍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麽走完最後這段路程的,隻是走到孤岩下凹進去的那一小片依然幹燥的沙礫地時,立刻就癱倒在地上,心裏幾乎隻剩下一個希望:不要再睜開眼睛了,不要再站起來了!

然而帶著雨意的風在不斷吹過,從四肢百骸中傳來的冷意漸漸壓倒了疲憊,一種求生的本能終於讓洛妍艱難爬了起來,四周望了望,從背包裏拿出幹淨的內衣和前兩天的那套髒得發硬了的戶外衣褲,雖然手腳都在不斷顫抖,但終於還是脫下身上的濕透了的衣服,換上了幹的。

馬蹄聲終於再次響起,洛妍幾乎連抬頭的力氣都已經沒有,心遠的褐色僧袍出現在她視野裏時,她也隻看了他一眼就閉上了眼睛。

“你怎麽樣?是不是不舒服?”幾乎是有些關切的語氣了。洛妍有點意外的睜開眼睛,笑了一下,聲音卻控製不住的發抖:“還好。”

心遠轉身到了孤岩的另一邊,回來時也換上了一件幹的僧袍,又在孤岩擋住雨的這片地方收集了有些幹枯的駱駝刺的枝葉,在洛妍腳下點上了一小堆火,隨即背對著洛妍坐在她身邊,淡淡的道:“如果累,可以在我的背上靠一靠。”

洛妍頓時驚得睜開了眼睛:這是那個已經和她一起走了四天路,卻沒說過幾句話的人嗎?可是,他的這個姿勢真的很有誠意的樣子。辜負美人的好意是要遭雷劈的!她不由自主看了看天色,雨已經停了,雲還沒散,還有可能打雷……

洛妍咬牙挪了挪身子,小心翼翼的把頭靠在了那個怎麽看都很聖潔的背上,果然靠起來比石頭的感覺要好太多了:溫暖、穩定、有安全感,腳下的火堆也傳來暖暖的感覺,洛妍閉上眼睛,突然覺得全身都放鬆了下來,恍惚了一陣居然睡著了。

不知過了多久,她一個激靈又醒了過來,腳下的火堆剛剛燃盡,可見睡著的時間絕對不會太長,也許不會超過十分鍾,但不知道為什麽全身的疲憊感卻神奇的消失了大半,寒冷也驅散殆盡,洛妍幾乎有一種重新活過來的感覺,直起身子才看見心遠的背上有自己的濕發留下的印子,頓時臉就熱了:“對不起,弄濕你的衣服了……”

心遠回過頭看了她一眼,搖了搖頭,半響又問:“你還能走嗎?”

洛妍怔了怔,笑了起來:“當然還能走。謝謝你。”心遠看著她,臉上露出一絲微笑。

吃過饃喝過水,洛妍再次站起來往前走,不知道是不是那神奇的一小覺,還是極限過後的生理反應,疼痛和疲憊都變得輕微了不少,洛妍甚至能明顯得感到自己的腳步在變快。風雨已經完全停歇,當洛妍和心遠走過一片紅柳林後,一大片平整的礫石戈壁出現在眼前,洛妍幾乎是滿懷欣喜的踏了上去:比起此前走過的沙地、山丘、鹽堿地來說,走在這樣的路上,簡直就是享受啊!

烏雲在慢慢散去,清澈無比的藍天漸漸出現在頭頂,一大片一大片的雪白的雲朵似乎就漂浮在半空之中,美麗得難以言喻。突然間,從雲的縫隙裏透出了絲絲的陽光,在半空種形成了一個華蓋式的光圈,隨著陽光變得越來越明亮,一道彩虹瞬間出現在遠方,洛妍不由自主停住腳步,屏住了呼吸。

……

“怎麽了?”洛妍看著站在馬邊、一臉沮喪的心遠,忍不住奇怪的問了一句。

這是第五天的早晨,洛妍一夜睡得很好,沒有噩夢來打擾,而且她相信,即使有那樣的噩夢,她也不至於崩潰掉了。昨天那種幾乎是重新活過一次的感覺,讓她對自己有了一種堅定的信心,盡管腳上的泡還在持續增多,她卻相信,這最後一天,她一定能順利走完所有的路。

“對不起,我昨天沒有檢查好……水袋漏了,隻有不到一小囊水,不夠你走到重陽宮了。”心遠的臉上有著深深的歉疚。

洛妍呆了一呆:的確,在這樣的地方,沒有水是個可怕的問題,但是……她突然想起來,昨天因為下雨,本來準備的水並沒有喝完,她的背包裏還有大概半囊水,雖然不夠平日一半的定量,可是,並不是完全不能支撐吧?

“我們還有多少黃瓜?”

“四根。”

“我的背包裏還有半囊水,我們省著點喝,應該能走到。”

心遠抬起頭,看到洛妍的臉上是不可動搖的平靜,猶豫片刻,點了點頭。用水囊把水袋裏剩下的水接好,遞給了洛妍。洛妍不由一楞:“你呢?”

“我沒有關係。”心遠不等洛妍說話,牽馬走在了前麵。

洛妍隻能一語不發的跟在後麵,最後一天的路簡直算得上平坦,隻是陽光也變得比前幾日更刺眼一些,洛妍盡量的節省著喝水,走半個時辰才喝兩口,到達中間休息地時,渴得嗓子幾乎冒煙。一口氣吃了兩根黃瓜,才略好了些。再看心遠,脫下帽子時整個嘴皮都已經裂開了。洛妍不由分說把那一小囊水遞到他手裏:“喝掉!”心遠微微瞪大了眼睛,隨即堅決的搖搖頭,洛妍從背包裏拿出昨天剩的半囊水道:“我這裏還有。”看著他還是不肯接過,沉下臉冷冷的道:“你如果不喝,以後我也一口水都不會再喝!”

心遠眼裏露出驚詫的神情,終於默默接過水囊,喝了幾口。

下午的氣溫更高,洛妍喝水越發克製,走了又有一個多時辰,心遠突然回頭指著一個遠遠的白點道:“那就是重陽宮!”洛妍估算了一下距離,長長的出了口氣,仰頭喝下一大口水,心遠也打開水囊喝了兩口。兩個水囊裏居然都還有水!兩人互相看了一眼,終於都笑了起來。

第103章 時間長河

終於走到重陽宮腳下時,洛妍才確信,無論她對重陽宮有什麽樣的想像,都遠不及它本身的美麗神奇。這個雪白的圓頂建築出現在這樣的荒野裏,本來已經近乎神跡,而走近了還能發現,它漂亮的穹頂有著絕對完美的弧度,穹頂下麵是希臘式的柱子……慢著!洛妍仔細看了兩眼,幾乎是驚恐的發現自己沒有看錯,是希臘建築的特有的柱子,典型的科斯林柱……

看了看走在前麵的心遠,洛妍歎了口氣:雖然沒有說過多少話,但經過三百裏的跋涉,這個人已經是她很信賴的夥伴,她實在不希望用這樣的追問打破這種溫暖的默契。這一生中,能讓她覺得溫暖的人真的不多,她不能不珍惜。

通往重陽宮是一道漫長的白色台階,在走過三百裏之後還讓人爬台階絕對是一種不人道的酷刑,但洛妍顯然別無選擇,隻能咬牙一步一步的往上走,實在走不動了便歇一歇,心遠卻始終隻在她前麵兩步,好容易終於到了門口,洛妍扶著膝蓋,幾乎已經喘不上氣來,心遠走上一步,敲響了門。

片刻之後,白色的石門靜靜的打開,一個熟悉的身影飄然而出,天師笑吟吟的雙手合十:“恭迎公主。”

洛妍喘著粗氣抬起了頭,看看眼前這個一塵不染的家夥,看看自己身上足有半寸厚的沙土,氣息慢慢的喘勻了一些,惡作劇之心卻突然無可抑製的冒出頭來,她跨上一步,一把抱住了天師的肩膀,又用力在他背後拍了幾下,才笑嘻嘻的放開手:“天師,我真想您!”

天師的衣服上頓時多了無數沙塵,臉上那萬年不變的飄渺笑容終於裂開一道縫,嘴角僵住了半秒鍾,眼角不受控製的抽了兩下,再笑起來的時候,已經多了幾分真實的無可奈何:“公主,你太讓我受寵若驚了。”站在天師背後的心遠先是目瞪口呆,隨即迅速轉過身去,肩頭可疑的抖了兩下。

“不必客氣,您隻用回答我一個問題就行。”洛妍眯起眼睛看著天師,“你到底是誰?來自哪裏?”

天師怔了一下,半響淡淡的笑道:“我來自時間長河的另一頭,”頓了頓又接著道:“我是一個曆史學家。”

……

清澈的溫水一波波的衝洗著洛妍的身體,她閉上眼睛,一口氣沉到了浴池的底部,洗掉了滿頭的泡沫,這才覺得身體終於又恢複了幾分輕盈:天知道她這五天攢下的沙土汙垢得有多重!反正那兩套戶外衣服已經變成兩套盔甲了,再穿幾天,大概能進化成防彈衣!

頭發裏似有細細的沙子沉到了水底,又迅速被水流衝走。洛妍想到天師的那個比喻:“你之所以覺得時間永遠向一個方向走,是因為你是時間長河裏的一顆沙礫,因為無法離開水麵,所以會覺得自己總是向一個地方不停的奔流,絕對不可能回頭。但如果有一天,你突然跳到了空中,你會發現原以為永遠向前奔流的河水,其實是一個水網,交織縱橫,沒有什麽絕對不變的方向。”

也就是說,如果她自己,是無意中被某種神奇力量帶回到另一道河流的沙礫,天師他們,則是利用她還無法想像的科技,將自己定位傳送回河流起點的沙礫,唯一的理由不過是:他們想知道,這條河到底是怎樣形成的。

洛妍怔怔的看了天師半天,才點了點頭。這的確很荒謬,但作為一個記者,她也許天然的理解這種對真相的執著與熱情。天師顯然鬆了口氣:“公主殿下,你是第一個讓我覺得,讓人相信真相比相信謊言要容易的人。”

“不過我還是不明白,你們為什麽會選擇這個朝代,以前的曆史怎麽辦?而且,像你們的這樣插足於世俗權力之中,難道不會改變曆史嗎?”

“好問題。”天師笑了起來:“首先,每個時代我們都會去記錄,隻是身份會略有區別。不然你以為,為什麽每個改變曆史的關鍵人物的生命裏,都會出現神奇的預言者?我們不過是用最容易做到的預言,來換取這些曆史締造者的信任,從而得知那些我們想知道的真相。至於第二個問題,你仔細想想就知道,我們除了預言,並沒有改變這個時代裏任何一件事情的走向……”

洛妍立刻搖頭:“不對!如果不是你從小就偏愛我,這次又支持我回來,我很可能就會留在大理……”

“沒有我的預言,你真就不能回來嗎?要知道,每個時代的宗教力量都是和世俗權力互相妥協的,就算沒有我們,也自然有得道高僧或者大薩滿來做出這樣的預言,你太低估你父皇的能力和決心了。如果沒有我的預言,唯一的不同是,你不會信任我。”

洛妍怔了很久,不得不承認他也許是對的,隻是心裏還是困惑:“我是第三個到這裏的人對嗎?那麽為什麽是我們三個?我們為什麽必須來這裏?”

“因為你們的身上都有比科技更神秘的力量,那是我們至今無法破解的靈魂的秘密,你們的秘密太多,太深,其中一些決定了曆史走向,而你們又意誌堅定,不是天命那套說法可以說服的人。隻有讓你們親眼看到這個未來科技的結晶,讓你們能完全相信我們,才可能告訴我們那些秘密的真相。還有就是,在曆史上,你們本來就都曾經神秘的消失過幾個月。在時間的長河裏,有時候,因和果是分不清楚的。”

“那為什麽一定要步行過來?”

天師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因為太容易得到的東西,人們一般都會覺得不值得認真對待……”

我靠!洛妍隻覺得怒從心頭起、惡向膽邊生,如果眼睛可以飛出刀子,她一定毫不猶豫的紮死這個站著說話不腰疼的家夥。

仿佛感覺到了洛妍眼中的殺氣,天師忙安撫的笑道:“當然,公主的辛苦不會沒有回報,我們不會給你世俗的財富和權力,但我們會讓你更清楚的認識你自己。”

從浴池裏出來,洛妍不得不感歎未來世界的神奇:這個池子裏的水據說放了某種藥物,能夠快速恢複體力,加速傷口愈合;果然不過半個時辰,她腳上的水泡已經不再疼痛,曬傷的地方幾乎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恢複正常,連肩膀上那兩道深深的勒痕都淺了一大半。擦幹水,套上一件與天師類似的白袍,洛妍甚至覺得,自己大概還能再走上兩三百裏……不過她已經再也不想走了!

推門出去,牆壁上有柔和的聲音響起:“請去餐廳用餐。”隨即柔和的燈光依次亮起,沿著燈光往前走,大概轉過兩個走廊,便到達了一間寬敞的餐廳。雪白的桌布上擺放著鮮花、蠟燭以及三副銀質餐具。

天師與心遠都已落座,看見洛妍走了進來,心遠立刻站起幫洛妍拉開椅子,洛妍頓時有了一種穿回了二十一世紀西餐廳的錯覺。

“在你們的世界裏,大家都是這樣吃飯的嗎?”好奇心第一時間自己跳了出來。

天師與心遠對視一眼,笑了起來:“在我們的世界裏,大家平常都不吃飯,當然會定量嚼一些東西,以保持腸胃功能不退化。”

洛妍眨了眨眼睛,頓時覺得,未來世界其實也蠻無趣的。立刻又想到了一個更八卦的問題:“那你們怎麽談戀愛,結婚、生孩子呢?”

“這是可遇不可求的運氣,隻有很少的人能遇到這樣的機會。”天師的笑容平穩無比。

“為什麽?”

“你見過老年人有多少能夠投入戀愛的?我們,已經進入人類的老年期。”

洛妍驚奇的看到天師的臉上幾乎有一種黯然。她不得不承認,對麵坐的這兩個男人都是好看到無可挑剔的極品——也許因為基因改良和進化?可是,如果連談戀愛的機會都沒有,長得這麽好看又有什麽用呢?想了半天不由憋出了一句:“誰說老年人就不談戀愛了?不是說,老房子著火最難救麽?”

天師大笑著舉起了酒杯:“說得好,借公主吉言,希望我們這兩個老房子也有著火的機會!”

洛妍笑著喝了一口,非常醇美的紅酒,卻不知道是科技合成還是天然佳釀,正在琢磨,突然聽見天師的聲音:“不過有的房子雖然新,卻從打地基的時候起就埋下了致命的缺陷,以至於無論怎樣都會注定從內部垮塌。”

洛妍莫名其妙的抬起了頭,才看見他意味深長的微笑:“可惜的是,這樣的房子往往根本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比如說,公主殿下您。”

第104章 破繭成蝶

隨著那熟悉輕柔音樂響起,天花板上的光線不斷變得柔和,並漸漸變成一片純粹黑暗,洛妍靜靜的聽著,數著自己呼吸的聲音,慢慢進入她此前不曾熟悉的深沉而寧靜的睡眠。

這似乎並不是多麽未來派的心理治療手法,但拿天師的話來說:每個時代會有每個時代不同的心理問題,適合的,就是最好的——看樣子他的技術等級一定比自己當年的心理治療師高很多,因為同樣的話說出來,他就讓人無法拒絕。

每一天,她都會在餐廳或書房遇見天師和心遠,天師總是很健談,心遠卻越來越沉默。洛妍現在可以確信,重陽宮隻有他們三個人,但有一種類似人工智能的東西完美的解決著他們所有的需要。日子安靜得像流水一樣過去,但有些東西的確正在慢慢改變,似乎她的內心有種組織也正在像她的肌肉纖維一樣漸漸變得柔韌有力。

這種感覺,在她看見種下的第一顆種子冒出了兩顆小小的綠芽後達到了頂點,她歡喜的抱著花盆找到了天師:“我的種子發芽了,它發芽了!”

天師笑得溫煦而爽朗:“那麽,你說出的第一件讓你小時候最難過最難忘的事情,終於可以放下了對嗎?”

洛妍堅定的點了點頭:這件事情其實很簡單,她的父母離異後跟了母親住,可母親卻不愛管她,過了一年多,她終於忍無可忍,收拾起自己最心愛的玩具,背著包找到父親的樓下。那天她走了很遠很遠的路,天氣又熱,她滿頭大汗,臉很快就花了,漂亮的裙子也髒了。

可當她坐在父親的樓下像一條流浪狗一樣喘著氣,用力拿手絹擦幹臉,想讓父親看見一個漂亮囡囡的時候,卻看見那個單元的門一開,父親和另一個女人說說笑笑的走了出來,父親的懷裏抱著一個小小的嬰兒,從那粉紅色的衣服可以看出,是一個小小女嬰,而父親用她熟悉的最溫柔的眼睛看著那個小嬰兒,好像她是世界最美好的寶貝。

小小的她頓時呆住了——她曾經以為這是隻屬於她的眼神。可父親卻根本沒看見她就從她眼前走了過去,他的眼睛裏,隻有那個孩子了……想到父親越來越少的電話和見麵,她終於明白了為什麽。那一天,她在那棟樓下坐了很久,從那天起,她再也不渴望見到父親,父親對此似乎也如釋重負,到她來到這個世界前,她和父親已經有好幾年沒有任何聯係。

從前想起這一幕,她隻會覺得怨恨和絕望,但現在,她已經想起父親離婚後住的那破舊的樓房,想起後來每次見麵時他複雜的眼神——他也很難吧,第一次婚姻失敗對他的打擊也許同樣是致命的,他曾經是那樣一個意氣風發的男人,卻漸漸變成了一個圈子裏的笑話,漸漸被原來的那個環境排斥了出去,而自己就是這段恥辱經曆的最鮮明的證據,他選擇離開和遺忘,也不是不可以原諒吧。

“或者可以簡單的說,在我們生命裏,你期待的厄運,通常都會來臨,這可以解讀為性格即命運。”

洛妍震動的看著天師,突然明白在自己的一生中,的確在一次又一次的等待著小時候被否定、被拋棄這一幕的重演——每次,果然都重演了。那一世裏,是傅剛醉後的宣言;這一世裏,是宇文蘭亭的到來;自己心裏一直其實都在等待他們所給予的那絕望的一擊。

……

第二顆種子是在兩天後終於發芽的,洛妍靜靜的看著它,想起這裏麵埋藏的她最害怕最厭惡的事情:

那時她更小一些,父母因為離婚而天天吵鬧打架,有一天,她無意中聽見父親的冷笑:“你帶著囡囡生活?你能給囡囡做出什麽好榜樣來?跟著你,她遲早也會長成像你一樣朝三暮四、不知廉恥的女人!”

她那時候還太小,完全不懂得什麽叫“朝三暮四、不知廉恥”,卻深深的記住了父親語氣裏那種刻骨的鄙夷與痛恨。在跟母親生活之後,她也不斷在別人嘴裏聽到類似的詞,每次都讓她恐慌無比:不,她不會像母親一樣成為這樣被人看不起的女人!所以十歲時她就用盡一切辦法讓母親把自己送到了寄宿的小學,然後盡可能的離她越來越遠,她絕對不穿母親喜歡的那些衣服,不燙頭發,不跟任何男人打情罵俏,可是,她卻無法否認,她有一雙和母親一模一樣的眼睛,隨便看看人,都會被誤會是拋媚眼,天知道她多痛恨這一點!

對她而言,原諒母親是比原諒父親更困難的一件事情:是母親先出軌的,是她把自己要到身邊卻根本不負擔起母親的責任,甚至當她那些色迷迷的男友把爪子伸向自己的時候,都完全不相信她的控訴,不理會她的恐懼……就是從那時候起,她覺得男人是那樣肮髒的一種東西,男女之事是那樣可恥!

“害怕和厭惡是決定我們命運的另一種力量,它幾乎可以決定我們人生中的所有最重要的選擇,你最討厭的東西,往往比你最喜歡的東西更加有力量,它不動聲色的掐斷了你人生裏的許多可能,卻讓你以為這就是你的命運。其實,不過是那些被害怕所堵死的道路,很有可能就通向你渴望的幸福。想一想,你最害怕的,再想一想你最渴望的,這裏麵如果有不可調和的矛盾,必將導致荒謬的結果。”

洛妍低頭看著自己的手掌,那裏有據說決定命運的細細線條,每一根都指向逃避:她最害怕的是什麽?是最後發現自己其實不過是母親的翻版!所以她害怕婚姻,害怕和男人的身體接觸。

那她最渴望的呢?是一生一世不會改變不會被玷汙被磨滅的愛情!

在醍醐灌頂般的清醒裏,洛妍突然明白了自己荒謬的選擇所決定的荒謬人生:原來這才是自己兩輩子會愛上同一個男人的原因!原來她愛的不是他,而是絕望——她選擇的,永遠是最不可能的男人,這樣才能幹幹淨淨的愛他一輩子。她的潛意識,早已在自己明白過來之前,就做出了選擇。

難怪她會把杜鋒和杜宇辰分得清清楚楚,卻在看見澹台揚飛後投入了上一世那樣的全部熱情,因為就像第一眼在傅剛眼裏看到刻骨的厭惡,看到了絕沒有機會發展的愛戀;她其實在看見澹台揚飛的第一眼,就看清了他眼睛裏的絕望,看到了注定隻是夢幻的癡戀,隻是事情後來的發展徹底失控了……他居然徹底改變了態度,她居然別無選擇的嫁給了他……

原來這個世界沒有童話,隻有執念。就像一刀剖開一朵美麗的花朵,卻發現花的底下不過是一個巨大的毒瘤,洛妍眼睜睜的看著那深藏在自己心裏的深黑的毒汁流了滿地,一顆心的確有了一種前所未有的輕靈,以及,空虛。

那麽,自己重生這一次,難道不是來欠情還情、欠命還命的嗎?自己未來應該怎麽走下去?

天師也沉吟了很久:“因果,是我也無法了解的東西,我隻知道因為某些奇妙的原因,有些人會注定更多的糾纏在一起,你可以稱之為緣分。但還情大概是荒謬的,不然一個億萬人崇拜愛慕的明星,他生生世世要還別人多少單相思?”

“你重生這一次,當然有自己的使命,你知道,我是從時間長河那一頭來的人,我的預言不會出錯,你是注定要守護這個國家的人;你注定會在四月初一這一天進入一個無人知曉的地方,然後化繭成蝶。你有世界上最敏銳的眼睛,隻要看清你自己,就能看清所有的人。你的傳奇,注定從蠱開始,又從蠱結束。所以,什麽都不要懷疑,按你的直覺去做,當你覺得足夠有力量的那一天,你自然就會離開這裏。”

洛妍慢慢坐下,閉上眼睛,輕輕的深深的呼吸:不,她對自己看得還不夠清楚,她還有很多被恐懼和悲傷埋藏的種子還沒有發芽;她的生命裏還有黑暗的死角;她還沒有想清楚怎麽做才能讓她的這個國家避免來日的禍亂……

最重要的是,她的內心還不夠強大。她依然會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心疼如絞,在想起那個男人的時候矛盾得要發瘋。愛情,不是車輪,一腳刹車就能停下;更不是買賣,不是看清楚了來龍去脈利害關係,就可以放下。她還恨,她還怨,也就是說,她還在愛。

第105章 驀然歸來

“殿下,您看這件事情怎麽辦?”姚初凡焦慮的看著慕容謙。

三個多月的時間已經過去了,公主就像人間蒸發了一樣毫無消息,嘉福寺的答複是,她已經去了重陽宮,可據他所知,情報局把所有的網線都已經撒了出去,卻根本找不到公主離開嘉福寺去任何地方的痕跡。

如今一切事情都在往越來越亂套的方向發展:邸報的確正如公主計劃的那樣慢慢受到歡迎,甚至有越來越多的書院和軍營點名要求多送邸報。但是太子卻準確的掐住了邸報的咽喉:戶部把支出掐死在之前辦邸報的那個數字上,多一文都不撥,可如今的邸報,因為改版加副刊,厚度是原先的三倍,沒有多餘的錢怎麽可能印出那麽多份來?

眼見三個多月的時間,他們已經快把戶部一年的預撥的款項花光了,接下來呢?難道要公主自己掏錢?如果邸報要繼續印下去,甚至加印份數,這絕對不是一個小數目。

甚至公主府下層屬官的人心都有些浮動了:邸報不過是最不起眼的小事情,也根本沒有太多空間可以施展,難道他們就這樣年複一年領著俸祿幹呆著?如果事情就這樣發展下去,姚初凡可以預料,一些年輕的官員一定會想辦法另謀出路。

慕容謙頭疼的按住太陽穴:他也不知道該怎麽辦!要找一筆錢支撐下來,當然是可以做到的,但這不是長遠之計。戶部是太子的天下,從那裏是不可能打開缺口的,如果讓父皇直接過問這種小事情,他又實在說不出口——父皇最近越發超脫了,連大朝都經常懶得去上,難道讓他特意下道旨意去戶部要錢?

“先按目前的數量印刷下去,錢不夠了,我可以先支著。”——雖然這筆錢不算少,但他支幾個月還是沒有問題的,但願洛妍回來後,能找到更好的辦法,不然總不能拿她的嫁妝往裏麵填!

姚初凡歎了口氣,默默的退了下去,也隻能如此了,雖然很可惜,那些要邸報要不到的書院軍營多半會有怨氣吧……公主什麽都料到了,就是沒有料到他們會沒有錢!

剛剛走到門口,卻正好遇上了匆匆而來的青青,青青看了他一眼,便快步走了進去,姚初凡搖了搖頭,他大概能知道這位風風火火的丫頭為何而來,鄴王殿下又該頭疼了:一座沒有主人的府邸,有多少事情是沒有辦法解決的,可憐鄴王那樣忙的一個人,還要擔任管家婆的職責……

好不容易支走了青青,慕容謙隻覺得腦仁都開始疼了,隻覺得無比需要文清遠那雙神奇的手,可是……怔忪間,突然一位侍衛匆匆走了進來:“啟稟殿下,安王侍衛長史桂求見。”

一臉油汗的史桂大步搶了進來:“鄴王殿下,我們王爺請您過去一趟。世子他,又受傷了。”

慕容謙閉上眼睛,簡直想哀歎一聲:洛妍啊,你趕緊回來吧,你二哥我真的撐不住了!

……

安王的別院裏,穿著青色夏衫的安王爺正在院子裏焦急的來回走動,屋子的竹簾一挑,太醫勾著背走了出來,安王忙搶上一步問道:“如何?”

太醫搖搖頭:“外傷沒有大礙,不過世子的問題……唉。”安王的臉色不由沉凝了下來,的確,今天不過是流矢所傷,雖然傷在左胸,位置極險,所幸不深,但問題是,以他的身手,能被禦林衛新兵的流矢所傷,簡直就是一個笑話!可這樣的笑話,在三個月來已經鬧了幾回,而且一次比一次凶險。

想一想兒子那雙死寂的眼睛,安王隻能歎氣:他大致猜得到發生了什麽事情,不然不至於那個宇文家的側妃第一次去公主府,公主居然立刻就了重陽宮;不然以兒子對王妃的孝順,不至於寧可到這邊來,也絕不回王府。隻是……他又能說什麽,做什麽呢?也許一切已經太晚了,當年他根本就不應該娶那個女人,更不應該在發生了那麽多事情之後,把不到六歲的揚飛留在她的身邊!

現在,也就指望鄴王殿下的話他能聽進去幾句了……安王焦急的看著院門,突然看見侍衛長匆匆的走了進來,眼睛一亮,果然片刻之後有人推著鄴王的輪椅快步走了進來,安王剛剛迎上一步,突然看清楚了推輪椅的人,不由徹底呆住了。

洛妍收住步子,看著一臉驚愕的安王,微微欠身:“平安給父王請安。”

安王幾乎不敢置信的看著這個突然消失了三個多月,又突然出現的平安公主,分明還是那個人,隻是皮膚略微黑了一點,眼睛更亮了一點,但不知道為什麽,他卻覺得這個女子,和他印象裏那個平安公主有了一種說不上來的不同,但此時他來不及多想,隻覺得心裏五味交陳,說不清是放心了一些,還是更擔心了,不由自主便回頭看了一眼。

洛妍也看了那間房子一眼,心裏驀然湧上萬種滋味:來的路上,二哥已經把這三個多月的事情大致說了一遍:她走的那天澹台揚飛也追到了嘉福寺,寺門不開,他就一直站在門口站了三天四夜,還是二哥把他罵回來的,回來之後就是隔三差五的把自己弄得遍體鱗傷,還拒絕醫藥,每次安王隻能向二哥求助……他怎麽會這麽折磨自己?早知如此,何必當初?!此時也隻能按下情緒,輕聲問:“父王,太醫是否來過,駙馬他傷勢如何?”

聽到洛妍的詢問,安王頓時覺得一顆心略略落回肚裏,微笑道:“公主一向可好?倒是一回來就讓你費心了。揚飛那裏,太醫已經上過藥了,正好傷在左胸,好在不深。”洛妍心裏微微一緊,點頭道:“平安想先進去見見駙馬。”

一切的思緒在瞬間被拋到了腦後,洛妍快步走了過去:“你怎麽出來了,快進去躺著!”一語未了,已經被一雙有力的手臂緊緊抱住,一個幾乎狂亂的聲音在耳邊響起:“洛洛,我聽見你的聲音了,真的是你嗎?洛洛!”

洛妍緊緊咬住嘴唇,寒著聲音低低道:“你不要命了!放開我,回去躺下!”

澹台怔了怔,慢慢鬆開手,洛妍扶著他的右邊的胳膊把他拉進了門裏,按著他躺下,隻見他胸口的白布已經觸目驚心紅了一大片,眼圈忍不住有些發熱。澹台的眼睛依然一眨不眨的看著她,突然道:“別擔心,隻是不小心裂開了一點,不會再出血了。”說著吸了口氣,閉目半刻,果然血便不再往外滲。

洛妍呆呆的看著這一幕:她曾經聽說過絕頂高手可以自己封閉血管減少出血,眼前居然上演了活人版!半響不由歎了口氣:“你怎麽會受傷?”

澹台看著她微笑:“我的血太多了,不出一點不舒服。洛洛,你什麽時候回來的?這段時間,你過得好不好?”她明顯黑了,眉宇之間和以前有點不大一樣,但氣色似乎很好,也許她……

洛妍抬起眼睛:“還好,想明白了很多事情。”麵對他的時候,她依然能感覺到那種控製不住的心疼、心動、心酸,但是現在,不是感情用事的時候,“你今天好好休息,我要馬上進宮,還要回去處理點事情,明天中午,我來接你回家。”

澹台揚飛的眼睛本來已經慢慢暗淡了下去,聽到“回家”兩個字,突然又亮了起來,洛妍垂下眼睛:“有什麽話,我們回家再說。”澹台緩緩的點頭,臉上終於露出了明亮的笑容。

……

“你真要接那家夥回公主府?”慕容謙皺起了眉毛,雖然澹台揚飛這幾個月的確讓他很操心,但想到那天青青轉述的宇文蘭亭的話,他實在很想掐死這混蛋——這幾個月看著他,也不過是覺得就算要掐死他,也要等洛妍回來,不能讓這混蛋自己把自己折騰死了,不然洛妍的氣該向誰出?沒想到,洛妍竟然準備接他回家,他也配回那個家?

洛妍淡淡的點頭:“他不肯回安王府,但別院那種地方不能久住,畢竟他要出了什麽意外,那個別院的女主人和那位二公子是會很高興的。”

慕容謙微微吃了一驚:“他們敢!難道當安王爺是個擺設?”

洛妍笑了起來:“有什麽不敢?隻不過要看機會夠不夠多,好處夠不夠大!我們總不能去賭別人的膽量。”

洛妍臉上沒有表情,半響才道:“談不上。在一樁利益聯姻裏投入太多私情,是我的錯。想來二哥比我更明白,三個月前的那些事情,並不是後宅之爭,而是逼我與澹台揚飛離心離德,直至和離。這樣以後我背後再無安王一係的保護,他們想拿捏我便容易得多。”

“我再怨再恨,總不能按照別人的布置來演這出戲給他們看!在身家性命麵前,原諒不原諒算什麽大事?我如今要做的,不是和某個人算賬,而讓那些想看樂子的人,自己先變成大燕的笑話!”

第106章 千頭萬緒

“氣色還不錯!”永年上下打量了幾眼洛妍,臉上露出一絲笑意,“怎麽黑了這麽多,天師讓你下田種地了不成?”

洛妍忍不住苦笑:“父皇英明,雖不中,亦不遠矣!”此刻麵對永年皇帝,她的心裏似乎已經沒有以前的恐懼,雖然直到現在,她還是看不清楚這位皇帝真正的意圖,但她已經可以肯定,父皇所期望看到的,是一個可以立足朝廷、影響局勢的女兒,不管她用什麽樣的方式。

永年一挑眉毛,笑容更深了一些:“可學會種地了沒有?”

洛妍點點頭:“不止如此。”

永年嗬嗬的笑了起來,卻沒有追問下去,半響才道:“你見過謙兒了,大概知道如今的情況,怎麽樣,要不要父皇專門給你下旨到戶部?”

洛妍笑了起來:“不敢勞動父皇,隻要父皇莫怪女兒荒唐市儈,戶部便不需要給邸報多撥一文錢。”

永年玩味的看了她幾眼:“果然長進了。”

洛妍揚眉笑道:“女兒定然竭盡所能,不教父皇失望!”永年的眼裏,果然閃過了一絲欣慰的亮光。

停了一停,卻聽永年突然道:“聽說你先去了安王的別院,澹台揚飛那小子傷勢如何?”

洛妍心裏微微黯然,麵上卻淡淡笑道:“多謝父皇惦記,駙馬情況還好,傷口不深,今日我要來見父皇,還要去看望敬妃娘娘,說好明日接他回府。”

永年看著洛妍,點了點頭,嘴角微微揚起。

……

“我不在的這三個月,諸位辛苦了。”洛妍目光在眾人身上掃了一圈。她今天特意穿上了最隆重的玄色片金大禮服,聲音平緩而清冷有力——她可是花了一個多月時間的反複苦練,才終於能夠準確的控製音色,不像以前,即使用最緩慢莊重的語調說話,尾音裏卻還會帶出一絲嬌柔。

片刻的沉默之後,堂上的氣氛明顯更加凝重,洛妍才重新開口:“邸報的情況,姚府丞已向我稟報過,如今各地書院、軍營都有主動來索邸報者,足見天下文人武將漸漸都已知道這份邸報的不同。其實我將第一份邸報送請皇上過目時,皇上便說道,這大燕名將傳寫得好,他要每篇都先讀一讀。鄴王殿下也告訴我,這三個月,皇上每份邸報必定細閱,有一次還挑出了一個別字,此事大家已經知道,當期的撰寫及編校都罰了銀子,但,不知諸位想過沒有,這卻足以說明,皇上對邸報是何等重視!”

“三個月前,我向皇上辭行的時候,皇上就曾問,邸報就這樣了?我稟告說,自然不止,隻是一切需從重陽宮回來再說。原想著大約要半年方能讓邸報為各地書院軍營認可這份邸報,不想諸位竟隻用一半時間就做到了這一點。我實在慶幸,有諸位這般才幹卓越的屬官!”

“眼見便是中元節,我為諸位準備了一份小小的節禮,權當對諸位這三個月辛苦的謝意。”

眼見不少人抬起頭來,臉上有歡欣之色閃過,洛妍話音卻一轉,漸漸帶有**:“中元節,我會多放假一日,請諸位在家好好休整,因為中元一過,就有更加繁重事務需要大家完成,或許將夜以繼日,或許需廢寢忘食,但我保證,到今年歲末,這大燕將無書院不學邸報,無軍營不傳邸報,無處不有邸報,無人不知邸報。”

“想當年,聖皇之下重陽宮,便一統河山,飛公主之下重陽宮,便救濟萬民,我不敢比肩前賢,惟自信可借助這方寸紙張清香油墨洗滌風氣、教化人心,願與諸君共勉,讓萬世之後亦有人知,此世此時,有諸位君子開創前人未有之事業,鐵肩擔道義,辣手著文章!”

眼見眾人轟然應諾,大廳氣溫明顯高了兩度,洛妍暗暗鬆了口氣,待眾人告退,才吩咐:“請晏府令、姚府丞過來議事!”

人心是已經鼓動起來了,但具體的事情還有很多需要一件件一樁樁的去做,可以預見,她和她的屬官很快就會成為大燕最忙的國家公務員!

……

“平安見過父王。”洛妍向安王規規矩矩行了一個福禮,眼光掃向安王身邊站著的女子,這位她久聞其名的小薛氏看上去也就三十多歲,眉目秀麗,笑容溫婉,並無十分姿色,卻讓人看著就覺得溫柔可親。此刻看見洛妍的眼光,小薛氏忙上前一步似乎想要行禮,洛妍已微微一福:“夫人好。”

小薛氏忙不迭還禮:“不敢當,民婦見過公主。”

洛妍微笑道:“夫人千萬別客氣,這是家中,隻有長輩晚輩,沒有君臣,平安還要多謝夫人這些天對駙馬的照顧。”

小薛氏溫柔的一笑,眼裏似有淚光閃動:“公主太客氣,有這樣的機會,是民婦的榮幸。”

安王的眼神裏有一絲明顯的欣慰,此時笑道:“公主別跟她客氣了,揚飛傷口愈合得很好,已經可以下地了,我現在就讓人把他叫出來。”

洛妍忙笑道:“駙馬身子雖然強健,到底剛受了傷,還是我進去扶他出來。”

安王拈須微笑,“有勞公主了。”又對小薛氏道:“你帶公主進去。”小薛氏帶著洛妍出了上房,一路往洛妍昨天去過的那院子裏走,洛妍一路便打量這別院,格局精巧,花木繁盛,路上行走、路邊打掃的仆從也持禮嚴謹,心裏暗暗點頭:小薛氏果然不是一個簡單的。

洛妍不由仔細看了一眼,這位澹台揚飛的異母弟弟大約二十出頭光景,也有與澹台揚飛相似的修長眉目,但神情開朗,看去便比澹台揚飛顯得俊秀可親許多,倒也配叫“俊飛”這個名字。他看見洛妍也是微微一楞,隨即微笑行禮:“俊飛見過公主嫂嫂。姨母好。”

洛妍鄭重的還了一禮:“二公子好。”

澹台俊飛似乎想不到洛妍會如此客氣而疏離,眉梢略微一挑,不再多話,恭敬的讓出路來。洛妍向他點頭致謝,便目不斜視的走了過去。小薛氏的眉頭不由微微一皺,隨即又是滿臉微笑。

不多時便走到了澹台揚飛所住的小院,洛妍剛剛走到院中,竹簾已挑開,澹台揚飛身上披著一件寬大的石青色外衫,看著洛妍,臉上露出一絲如釋重負的神色。

小薛氏停下腳步,恭敬的道:“公主,民婦告退。”

洛妍微笑道:“多謝夫人。”略定了定神,走到澹台揚飛身邊,淡淡的道:“我們現在就走吧,可有什麽東西要拿的?”

澹台回頭道:“凱捷、凱旋,帶上東西。”屋裏兩個親兵打扮的少年已高聲應道:“是!”

洛妍一怔,才明白他竟是帶著兩個親兵住在這裏——安王爺倒也不介意讓外男住進內宅!昨天自己倒是沒有注意到。心裏卻是微微的鬆了口氣:還算沒有笨到家!剛要轉身,澹台的一隻手已緊緊握住了她的手。洛妍知道掙脫不開,扭頭不看他。

兩人默默的一路走出來,又到上房拜別過安王,安王一眼瞥見兩人握在一起的手,臉上的笑容又深了一分:自己一直擔心這公主也是那種脾氣,如今看來,竟是通情達理,知道進退的。

洛妍的朱輪車就停在別院二門,洛妍扶著澹台揚飛上了車,車上早設好了軟榻,讓澹台在榻上靠著,剛想坐到另一邊,澹台手上微微用力一帶,洛妍便跌坐在他的腿上,隨即被他攬入懷裏。

洛妍突然聞到他身上那熟悉的味道,一顆心頓時砰砰狂跳,直到車輪向前滾動,才猛的清醒過來,低聲喝道:“放開我!”卻聽他輕輕的道:“除非我死。”

洛妍掙脫不開,也不敢太過用力,隻覺他的氣息一點一點將自己完全包裹,不由又急又氣又亂,隨即心裏劃過一絲警醒,閉上眼睛深吸一口氣,寒聲道:“澹台揚飛,我本來以為,你對我還有起碼的一點尊重,原來我錯了,在你心裏,我竟然是你想騙就騙,想瞞就瞞,想欺就欺的!”

澹台身子一震,雙手慢慢放開,洛妍起身坐到一邊,扭頭看著窗外,半響才聽到他的聲音:“洛洛,我原以為……”

澹台揚飛痛苦的閉上了眼睛:“洛洛,事情不是你想像那樣的,我再混蛋,也不會那樣騙你。”

洛妍回過頭來,靜靜的看著他:“那你告訴我,事情到底是什麽樣的?”

第107章 難堪真相

澹台揚飛怔怔的看著她,突然發現自己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洛妍的心也慢慢沉了下去,扭頭不再看他。

一片沉默中,好一會兒澹台低沉的聲音在車廂裏回**:“洛洛你相信我,我心裏從來就沒有別人,你不要信別人的胡說!”

洛妍輕聲問:“那麽,你告訴我,‘別人的胡說’,哪些不是真的?”

澹台立刻道:“我回安王府,根本就不是為了去見宇文蘭亭。”

“還有呢?她肚子裏,難道不是你的孩子?我去安王府送衣服那天,你難道不是和她在東暖閣裏?第二天你喝醉了,難道不是她‘伺候’的你?還有你們……”想到那句“小傻瓜”,洛妍隻覺得胸口依然是一陣撕裂般的疼痛,再也說不下去,半天才控製住心緒,心裏不由自嘲:三個月的心理建設,你還真當自己可以刀槍不入了麽?

回頭去看澹台揚飛,隻見他臉色蒼白,眼睛幽黑,卻緊緊的閉著雙唇,心裏不可抑製的一陣失望,隨即自嘲的一笑:這個男人,也許的確很愛你,可惜你隻是他眾多妻妾中,他比較寵愛比較重視的一個而已。在失去你的時候,他也許真的會痛苦得活不下去,可是,在得到你的時候,他卻根本沒有想過要忠於你一個人,他也許覺得,和別的女人親熱時能瞞著你,就是最大的體貼……

或許這就是古代男人?就像順治那樣愛著董鄂妃,失去她寧可放棄萬裏江山,好像也沒有妨礙他在她活著的時候寵幸別的妃子。可是,她卻不是純粹的古代女人,無法因為這樣的“寵愛”而感到榮幸。還好,自己已經不再是那個沒有他的愛就活不下去的精神殘廢,即使從此和他咫尺陌路,即使徹底放棄他,自己一定也可以好好的活下去……

沉默之中,車子停在了公主府二門,洛妍深深吸了口氣,上去扶住澹台的胳膊,攙著他下了車,一路走到上房,讓澹台躺在**,又打發人去請太醫。

一時丫頭們退了下去,澹台才開口:“洛洛,那些事情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你說,但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把這些忘記好不好?我保證以後再不會做任何讓你難過的事情,我們還像以前那樣好不好?”

洛妍看著他,突然想起《春光乍泄》裏的那一句“我們重新開始好不好?”忍不住苦笑起來:“你當我是三歲的小孩子,還是以為你自己是天師可以預言未來?澹台揚飛,你不要自欺欺人了,我們根本就不可能像以前那樣。”

洛妍慢慢站了起來:“隻要你願意,你就可以住在公主府,我會尊重你,照顧你的飲食起居,招待你的朋友同僚;你也隨時都可以回去看王妃和那些側妃妾室,我絕不會生氣,隻請你也尊重我,不要瞞著我去做這些事,也不要逼我做我不想做的事。”

澹台怔怔的看著她,眼睛漸漸變得黯淡:“我還以為你讓我回家是肯原諒我,原來,你竟是根本不在乎了……洛洛,我就是那個被人用過的玉碗是嗎?你再也不會要了。”

洛妍低下頭,隻覺得胸中依然有不可抑製的絞痛,突然心裏微微一動,似乎有些以前被忽視的東西瞬間在腦海裏閃過,如果是那樣……沉默片刻,終於淡淡的道:“你若是覺得這樣不行,我們也可以和離。”

澹台揚飛突然笑了起來,笑聲幹澀,卻越來越大,良久不歇,洛妍不由皺起眉頭,輕聲道:“你注意傷口,別又崩開了。”

澹台恍若不聞,洛妍看著他灰暗的眼神,心思電轉,終於緩緩開口:“我知道你覺得我狠心,但將心比心,若是我在與你成親前幾天,還在跟別的男人……和你成親後,又一次兩次的瞞著你出去和那個男人一起,等那個男人羞辱到你頭上來了,我卻跟你說,我們把這些事情都忘記吧,就當什麽都沒有發生過,你能不能忘記?”

“你一直讓我相信你,可你捫心自問,你相信過我嗎?你相信過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隻要你不是故意欺我騙我,我都能原諒你嗎?”

“這個世上,任何人的欺騙、傷害,我都可以接受,都可以原諒,唯獨你不可以,或許直到現在,你還在騙我,瞞我,一麵不肯告訴我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一麵卻讓我忘記那些事,你怎麽可以這樣一麵羞辱我欺瞞我,一麵卻覺得,我不肯接受這種欺瞞,就是心狠?”

澹台揚飛怔怔的看著洛妍,臉上閃過掙紮的痛苦,終於化作一聲歎息:“洛洛,我不是要騙你,而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說,我不能說。”

洛妍看著他,隻覺得自己在漸漸接近某種猜想,但還不夠,她逼得還不夠緊……點頭笑了笑:“我終於明白了一件事,你是安王妃的兒子,卻不是我的夫君,今天之後,我也再不會用夫君的要求來看你。你瞞我也好,欺我也好,從此之後,與我無關!王妃恨我也好,怨我也好,她對我做的事情,從此之後,一筆勾銷,想來這就是你想要的結果。”

澹台揚飛不可置信的微微睜大了眼睛:“你怎麽知道是我母親……你早就知道?”

洛妍冷冷的看著他,一種新的憤怒在胸口升起,緩緩搖頭道:“直到你說這句話之前,我都是猜的,現在我知道了。澹台揚飛,你是世上最狠心的人,寧可看到我墮入地獄,也要維護你母親的尊嚴。”

“不是,洛洛,不是這樣,我不是想繼續騙你,隻是,有些事情我說不出口,我說出來自己都不能相信!你讓我怎麽告訴你,是我母親,我的親生母親在我的茶裏下了……那種藥!那種讓我不知道為什麽會昏頭、會把別人當成你的藥,又故意叫你過來,好讓你親眼看見那種不堪的場麵?如果不是因為我比一般人更容易清醒過來,那天早上我都不敢想像會怎麽樣!”

“宇文蘭亭的身孕,是成親前母親給我開的條件,我讓宇文蘭亭至少有機會有個孩子,她就接受你這個兒媳,我本不該同意這種事,隻是,我真的不希望她為難你……沒想到一次宇文蘭亭就真的有了,更沒有想到母親會不守信,反而做出那樣的事情!”

“我那天難受得不知道怎麽辦,才會喝醉了,我想找母親問個清楚,她卻一麵讓我去安歇,一麵又安排……我隻是睡死了,什麽都沒做!我不知道宇文蘭亭怎麽知道我私下裏是怎麽叫你的,也許是那個藥,也許是我說了醉話,但我真的從來沒有跟她說過那些!我跟她的婚事是怎麽回事你也知道,我怎麽可能喜歡她?”

“洛洛,我知道我錯了,但是當時我真的不敢告訴你,甚至不敢見你,結果那天我回家,聽了穀雨的轉述,我真的恨不得殺了我自己,是我太蠢太無能才會讓你遇到這樣的事!後來我在嘉福寺外麵站了好幾天,我想站到你回來或者自己死,可是阿謙跟我說,就算我要死,也要死在你麵前才算是個男人。這幾個月,每次想起那一天,想到以後可能再也見不到你,我都覺得快撐不下去了……洛洛,我說的這些你可能一個字都不會信,可是……”

洛妍靜靜的聽著,隻覺得一顆心慢慢放鬆了下來,可另一種痛楚卻無法熄滅,隻能回過頭來靜靜的看著他:“你說的每一個字,我都信。可是,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如果不是我自己猜出來了,你是不是準備瞞我一輩子?”

三個月的時間裏,她其實並沒有仔細想過那一連串的事,因為害怕隻是給自己的軟弱找借口。直到剛才,就在澹台說那句“我就是那個玉碗”的時候,她突然意識到澹台對她的感情,也許並不是那種居高臨下的寵愛,然後就想起了安王妃那天得意的笑容,想起她讓自己去的地方是東暖閣——這是講禮儀的古代啊,宇文蘭亭又不是什麽丫頭,澹台要是自己想和她在一起,也應該在她的院子裏,不至於急色到自己母親的房間裏做這種事……

隻是,為什麽這個男人寧可讓自己恨他,也不肯說出這件事情?他難道真的想不到,表麵上看這是一個瘋狂的婆婆不擇手段的羞辱強勢的兒媳,但背後推手的目的卻是直指他們的婚姻,以及她的性命!

洛妍仰頭看著他,眼神清澈無比:“你告訴我,你到底在怕什麽?下次如果再有類似的事情,你會不會還要瞞我?”

澹台看著她,臉色痛楚,眼神一片茫然。

洛妍慢慢走到窗前,窗外的陽光正烈,但這屋子卻讓人覺得寒冷。

是的,這是真相,荒謬不堪,卻的確是事實。她甚至不太清楚,這真相是令她更欣慰,還是更難堪。一個母親,要瘋狂的到什麽份上,才能做出這樣的卑劣的事情;一個兒子,要愚昧的到什麽程度,才寧可承受妻子、朋友的怨恨背棄,也要死死的隱瞞住這種事情?

這個男人,的確是古代的男人,在滿足母親心願,和忠於妻子之間,他的第一反應一定是選擇前者。那是幾千年留傳下來,被我們的文化神化了的一個孝字,沒有道理、沒有原則必須遵從的,至高無上的道德。

洛妍突然想起了在燕太祖傳裏看到了一句話——“臥冰求鯉,那不是孝,那是蠢,不慈而孝,是縱容天下不慈之父母”——作為現代人,她百分之百的同意這句話,但事實上,這卻是燕太祖一生中爭議最大的地方,比他幹的所有駭世驚俗的事情引起的爭論都大,到現在文人的筆墨官司還是沒有打清……

深深的無力感撲麵而來:原本以為的那個真相,她不能理解,不能接受;而現在這個,卻是可以理解、不能接受。到底哪一個更令人無奈一些?

“太醫到了!”屋子外麵的聲音打斷了思緒。洛妍收攏情緒,神色平靜的站在了床邊。

進來的昨日去安王府的那位老太醫,手腳利索的換完藥後,低聲道:“駙馬這幾天還請靜養,雖然傷口不深,但若總是崩裂,不利於愈合。老朽後日再來換藥。”洛妍微笑致謝,青青遞上一個二兩銀子的封兒,才引著太醫往門外去了。

難堪的寂靜再一次籠罩了屋子,澹台慢慢抬起頭,祈求的看著洛妍,洛妍偏過頭去,兩人都還沒來得及開口,屋外突然傳來青青的聲音:“公主,駙馬,宇文蘭亭求見。”

第108章 各自布局

仿佛一大盆涼水澆了進來,凝滯的沉默頓時變成了尖銳的寒冷。洛妍心頭一震,回頭看見澹台揚飛僵硬的臉色,不知為什麽又覺得有些滑稽,忍不住淡淡的道:“你這個側妃,還真是……貼心。”

“不見!”澹台幾乎是從牙齒縫裏擠出了這兩個字。宇文蘭亭,如果說以前,這四個字隻意味著一個莫名其妙多出來的側妃,三個月前,她就已經成為他最不想見到的人。隻是他是男人,有些事情無論別人怎麽設計,上當卻是自己的錯,在懲罰夠自己之前,他沒資格去懲罰別人——可這個別人竟敢找上門來!

洛妍心裏不由微微一動:算起來,她應該是四個多月身子的人,這大熱天往那裏一跪,她難道不想要這個孩子了?若真是如此,她豈不成了……事情似乎有點不太對頭,應該怎麽辦?

澹台揚飛已經站了起來:“我去!”——再不想見她,他也不能讓洛妍去為難。

洛妍一怔:“你的傷……”

澹台淡淡的道:“你等著,我馬上就回來。”轉身大步走了出去,洛妍張口結舌,突然發現,她可能真的沒有完全看清過這個男人,比如剛才,他雖然神色平靜,卻突然散發出一種莫名的壓力,讓她的那個“不行”生生凍結在了舌頭上。

想到宇文蘭亭,一種隱隱不安的感覺在心頭盤旋,略定了定神,洛妍叫進了青青:“你出去看看情況,然後立刻去找鄴王殿下,讓他幫我查查這幾個月來安王府的事情,尤其是宇文蘭亭身邊的情況,越快越好。”

……

宇文蘭亭跪在地上,太陽已經西斜,但畢竟是七月,青石地磚依然是燙的。從剛才她跪下到現在已經快一刻鍾,隻要再過一會兒,隻要再過一會兒就行!她按捺住心裏的興奮,揚起梨花帶雨般的臉,好讓遠遠街角看熱鬧的那些人能更清楚的看見她的哀傷……

公主府的大門“咣”的打開了,宇文蘭亭忙哀哭一聲,抬起頭來:“姐姐……”卻突然再也說不出一個字。

澹台揚飛站在門口,上身隻隨隨便便披了件外袍,胸口那一層層的白色繃帶一半露在外麵,下麵是一條肥大的青色長褲,頭發隨意披散在後麵,臉上也沒有什麽表情,可整個人站在那裏,似乎就像一柄出鞘的鋼刀,不但散發出寒氣,還有帶著血腥味的殺氣。

他不是受傷了嗎?他怎麽會出來?宇文蘭亭一肚子打好腹稿的話再也說不出來,隻是目瞪目呆的看著他,卻在他眼光掃過來的時候,心虛的低下頭,呐呐的道:“我,我是來給公主賠罪的。”

“你是自己爬起來上車回去,還是我讓人把你扔到車上趕回去?”完全沒有一絲火氣的聲音,卻讓宇文蘭亭哆嗦了一下:她雖然並不太了解這個男人,但一種幾乎是本能的直覺也在告訴她,這個時候,自己絕對絕對不能惹他……

“我改日再來給公主請安……”她幾乎是狼狽的爬了起來,回頭便走,卻突然聽見身後越發平和的一個聲音:“如果你再出現在這裏,你會後悔的,我保證。”

宇文蘭亭頭也不回快步走到不遠處停著的馬車邊,來不及等身後的丫鬟趕過來就自己爬上了馬車,這輛青布馬車外表樸素,卻比一般馬車大上一號,裏麵還坐著兩個人,看見宇文蘭亭都是一驚,年紀大些的那個便道:“你怎麽就回來了?要不要趕緊……”

年紀大的婦人眉頭皺起:“他怎麽出來了?難道要等世子回軍營再來?”宇文蘭亭搖頭:“不行,他說了,不準我再來這裏!”年紀大的婦人皺起了眉頭,隨即淡淡道:“時間不多,要抓緊機會。”她身邊那個年輕些的婦人呆呆的坐著,仿佛什麽也沒有聽見。

……

“和‘飛’字號文具店談得如何?”洛妍看著眼圈明顯有些發青的姚初凡,不無擔心的問。

這是洛妍回京城的第六天,邸報改版改印的各項工作已經都交代了下去,因姚初凡年紀輕、賣相好,又長於交際,最重要的與商家及書院洽談的工作便都交給了他,看他這樣子,竟是十分的辛苦。

“很順利。”姚初凡眼睛閃亮:“說來也巧,他們正好做了一批新墨,說是什麽桐油所製,比現今通用的鬆煙墨色澤更潤,且字跡遇水不化,隻是價格較高,知者不多,正愁如何令人知之,下官去跟他們大掌櫃談過,他們恰好在書院見過前幾期的邸報,很願意一試,條件就如公主所定,在副刊士林佳作集裏加印一張那什麽優惠券,而本期副刊所有紙張則由他們負責。”

洛妍沒想到事情如此湊巧,點頭笑道:“真是天神保佑!萬事開頭難,有了這個開頭,以後就好說了。那,太學那邊如何?”

姚初凡苦笑起來:“他們當然求之不得,士林佳作集本是他們期期要看的,如今竟要選登他們學子的佳作,誰不知道這便是聞名天下的機會?不瞞公主,我這幾天,每天晚上都要接待幾撥太學教授、學子,乃至推薦官員,光收到的文章就有上百篇了,這也就罷了,還有那些禮,下官推都推不掉!”

洛妍看著他的黑眼圈,忍不住失聲笑了起來:還以為他是工作辛苦,原來竟是受賄受得好辛苦!好容易忍住笑才道:“他們敢送,你就收著,說清楚最後都是我來定奪就是,咱們二一添作五,也好發筆小財。”——她終於也有機會受賄了!

姚初凡目瞪目呆看著洛妍,半天才搖頭苦笑:“公主莫開玩笑!”

洛妍繃著臉道:“什麽叫開玩笑,你不知道如今邸報經費緊張麽?就算推行順利,隻怕最近幾個月也得本宮自掏腰包,這等送上門來的補貼何等珍貴,若不笑納,豈不是對不起自己?”

眼見姚初凡眼睛都瞪圓了,這才笑著轉了語氣道:“這收禮的學問你也知道,太貴的收下會結怨,若是一般的禮物,不收也會結怨,你隻記住,結緣,莫結怨,文章必定要按我們定下的標準選,至於發財的事情麽,我不管你。”

沒過一會兒,一位姓覃的長史又上來回報,洛妍吩咐去找的各種紙張樣本已經整理好,洛妍便讓人又去請晏柏雄,幾個人一道仔細看著覃長史送來的七八種紙樣,洛妍挑了三種價格較低的,讓人去分別隨便印幾行字便貼到外麵風吹日曬,看看哪種著墨清晰,哪種比較牢靠。如今的邸報,均由特製優等貢紙印刷,成本自然居高不下,若換成較輕巧結實的普通紙張,便有大筆的經費可省下來。

一時又有幾位負責新副刊“商情”的主簿來交樣稿,洛妍看了看,不由搖頭:寫成這樣,就成了八股文章了,看懂都費勁,能有什麽用?想了一想便把他們叫進來道:“各位可曾去茶樓聽過評書?可見過賬簿?若沒去過,沒見過,不妨多聽兩日,多看兩本,話用評書裏的話,寫用賬簿那樣清晰明確的格式,回頭再試試。”

回頭卻見姚初凡又走了進來,皺起眉頭問:“這一期邸報,真按下麵要的份數印麽?這卻要比原來多去近三成……”

洛妍想了一想,忍不住笑了起來:“他們要的又不是整份的邸報,但凡書院的,給他們印一份士林佳作集,但凡軍營,單印大燕名將傳就可以,算一算,加起來不過多一成而已。”

姚初凡一拍腦袋:“下官糊塗!”笑吟吟轉身便走了。

好容易諸事告一段落,洛妍默默盤算:燕太祖那時候,邸報發行固然得力,但民間商業尚未繁榮,故此不大可能有廣告支持;而到了飛公主那時候,雖然也有過用邸報附帶商業廣告和優惠券的嚐試,但那時的邸報,根本就是各級官府的內部文件,對市場推廣用處不大;現如今她這種依靠邸報發行途徑,進行有針對性的內容定製與廣告定製,自然效果比以前要好,隻是不知道能好到什麽程度,被更多商家接受還要多長時間,新報紙的構想隻能是下一步的事情……

眼見已近午時,洛妍這才起身回了內院,沒走幾步,一邊穀雨已走上來低聲道:“安王爺已經從龍武大營回別院了。”落妍點點頭,又問:“府門外的樁子還都在?”見穀雨點頭,想了一想,便在她耳邊低聲說了幾句,穀雨默然點頭,轉身便出去了。

……

回到上房時,韻兒與黛蘭已把午飯布置好。澹台揚飛從東邊的書房鑽了出來,默默的坐在桌前,依舊是幾下就吃完了。洛妍這才注意到他胸口的繃帶已經取了下來,想來太醫上午已經來過,他的傷終於好得差不多了。

想了想還是低聲道:“我今天要去父王的別院一趟,晚上你先吃飯,不用等我。”

澹台點了點頭,開口想問什麽,看見洛妍平靜的神色,終於還是一言不發的又去了書房——那裏有洛妍給他做的沙盤,可以用來推演軍事,也有他的床,用來休息。如今他們的關係,竟有些類似於房東與房客,讓他煎熬更讓他無力,卻不敢造次。

安王的別院在京城的西北角,與公主府正有一條大道相連,恰是不遠不近的一段距離,因午時便遞了帖子,洛妍的車便直接駛入大門,卻多少有些意外的發現小薛氏已等在了二門口。

洛妍下車便笑道:“有勞夫人久等了。”小薛氏看了看她身後卻問:“怎麽沒見駙馬?”洛妍笑道:“今日卻是我有公事要向父王請教。”兩人說說笑笑到了上房,洛妍進屋安王見了禮便道:“駙馬的傷口已經愈合,如今繃帶都拆了,說是過幾天便可以回營,平安今日來卻是因為有兩件事情要求父王。”

安王怔了一怔才道:“公主請講。”

洛陽道:“第一件是關於邸報的,不知父王是否看過這幾個月邸報副刊的大燕名將傳?”見安王點點頭,才道:“如今卻是要安排人寫一篇關於父王您的了。”

安王搖頭笑了起來:“公主莫開玩笑,我哪敢比肩前代名將!”

洛妍笑道:“父王過謙了,既然寫了前代名將,自然更要寫當代名將,平安不敢徇私,任是去問誰,如今大燕的將軍裏,哪一位又能排在父王前麵?何況寫這傳紀,不光是為將軍們彰功,更是為鼓勵如今的軍校子弟,軍營將士奮發向上、為國效力。平安聽聞,父王如今每年都要去軍校授課兩次,想來自然是希望我大燕多出人才。但您去軍校,所惠隻及京城鮮卑六部的少數子弟,若是將您所思所得變成文章,卻是天下子弟、將士都能獲益的。您也知道,這邸報如今是交給平安做的,做不好自然要挨罰。父王,於公於私,就求您幫平安這個忙吧。”

安王忍不住笑了起來:“公主這樣一說,老夫不答應也不行了!”

洛妍大喜,站起來行了個禮:“多謝父王!”安王看著她陽光般明媚爽朗的笑容,心裏微微點頭:這個丫頭倒真和自己想的不大一樣。

洛妍卻又道:“平安來這裏,卻還有一件私事要麻煩父王。”安王一楞,聽見她笑道:“我想請父王借給我一個人。”

第109章 請君入甕

酉時剛過,一輛金頂朱輪車從安王別院的大門緩緩駛出,後麵跟著兩輛黑色布幃的常車,一行人不緊不慢沿著大道向公主府而去。剛走了一半多的路,就見一輛有著安王府標誌的青幃大車迎麵而來,恰恰將朱輪車擋住。

那青幃大車車簾一挑,一個身穿鵝黃色衫子,腰身微豐的女子扶著丫鬟的手忙忙的下了車,撲在朱輪車前叫道:“公主殿下,賤妾給你賠罪,賤妾給你賠罪。”說著竟當街磕起頭來。來往眾人頓時圍攏過來,指點不休。大燕風氣開明,女子很少自稱“賤妾”,這女子穿戴十分精致,自稱卻如此卑微,攔的又是這京城裏唯一的金頂朱輪車,誰能不好奇多看幾眼?

宇文蘭亭忙收了淚,淒然道:“賤妾得罪了公主,又無法上門請罪,隻是一時情急而已。”說完悲悲切切擦幹眼淚,扶著腰慢慢上了那朱輪車。車簾剛剛放下,就聽裏麵又響起了哭聲:“公主殿下,賤妾不是有意騙您,請你寬恕賤妾,饒了賤妾吧!”一陣哭泣之後,突然傳來悶悶的兩聲,然後便是尖叫:“公主饒命,公主饒命,您就饒了我肚子裏的孩子……”

本來留在車下的那個丫頭也衝了上去,被那女官擋住後就大叫:“小姐您怎麽樣了,公主饒了我家小姐吧,她都五個月了,太醫說是男胎!”觀者頓時大嘩,有人叫道:“這是什麽道理!”那邊青幃大車上跳下兩個仆婦,連同原先跟車的兩個一起奔來,當先一個十分敏捷,轉眼就到了車邊,那個女官打扮的人竟攔她不住,剛要上車,從朱輪車後麵的一輛青幃車上趕過來一個中年大娘,恰恰擋在了她麵前,幾個女官和侍衛打扮的人也趕了上來,便擋住了另外三個。

車裏的尖叫越發淒慘:“公主,求您別踢我肚子,別踢我肚子……”人群幾乎沸騰起來,有人便叫:“公主也不能當街行凶!”卻見朱輪車突然車簾挑起,一個身穿月白色紗衫的女子已站了出來,悠悠閑閑、清清脆脆道:“我還是出來的好,不然宇文側妃這獨角戲還演得真累!”回頭便道:“大伯娘,麻煩您看著側妃。”

青幃大車上下來的婦人便叫道:“公主你胡說什麽,您打也打了,踢也踢了,就求您讓奴婢們把側妃送回王府,請太醫來救救她,求您高抬貴手,不看在十幾年姐妹的情分上,也要看在安王府子嗣艱難的份上啊!”聽說安王府的名字,圍觀眾人更是群情激奮起來,雖然不敢上前,卻有人大聲道:“一個婦人,怎能如此狠心?”

洛妍看了下麵一眼,揚眉笑道:“是麽,真巧,我後麵的車上就有太醫院最有名的女大夫,專保皇家子嗣的,請尉遲大夫上車給側妃看病!”

隻見最後那輛黑布車車簾挑起,一個身穿太醫服色的中年女子穩穩的走了下來,拎著藥箱便走到朱輪車中,放下了簾子。

青幃大車下來的幾個人相顧色變,想回到大車上去,卻被攔了個結實,那青幃大車的車夫見勢不對,想悄悄退開,一個侍衛模樣的人已扣住了他的手腕。

隻聽車裏的尖叫聲越發淒慘:“不要害我孩子,不要害我孩子!”隨即傳出那中年太醫怒喝聲:“側妃請慎言,我尉遲在太醫院行走了三十多年,當今太子皇子均為我接生,不過是為你檢查,你這樣叫喊,成心是壞我尉遲世家的名聲不成?”聽到這個聲音,車邊圍著的眾人不由麵麵相覷,安靜了下來:尉遲是鮮卑六部裏的異數,除了武將一支外,更是大燕著名的行醫世家,名聲極佳,若說這個女太醫是在害人,卻是令人難以置信的。

宇文蘭亭已經尖叫道:“你胡說,你們勾通了來害我孩子,還汙我名聲!”

洛妍淡淡的道:“尉遲太醫,麻煩你上宇文側妃坐的那輛大車看看,我若估計不錯,那裏或許有人需要您的診治。”

尉遲太醫應了聲是,下車便走到大車邊,洛妍抬眼看了一眼,伸手指了街邊兩家店鋪裏伸著脖子看熱鬧的兩位老板娘道:“這兩位大娘請了,麻煩你們也上去幫尉遲太醫一個忙。”那兩個婦人張大眼睛指了指自己,洛妍微笑點頭,兩人各自出來,從人群裏鑽了過來,鑽進了那輛車裏,不一會兒便傳出她們的驚叫:“造孽啊,這個婦人的胎兒真是保不住了!”

街邊人越圍越多,卻是一片安靜,又過了一陣子那邊車裏又是一陣驚叫,“是男娃!男娃!”不多久尉遲大夫捧了一個小小的布包出來,皺眉道:“回稟公主,下官上車時,裏麵一位婦人早已被灌了墮胎藥,下官無力回天,墮下了一個五個月的男嬰!那藥十分霸道,孕婦如今看著還好,但隻怕今夜就會大出血,藥石難回。”

嗡嗡之聲這才從圍觀之人群眾響起,就聽洛妍冷冷道:“多謝尉遲大夫,隻是這宇文氏偽裝身孕,又當街演這苦肉之計,以圖毀我名聲,是可忍孰不可忍,麻煩大夫等下幫我做個見證!”

宇文蘭亭的那幾個丫頭仆婦臉色早已灰白,隻有宇文蘭亭還在尖叫:“你冤枉我,你冤枉我,都是你的人,都是你在演戲!”

洛妍回頭笑道:“蘭亭妹妹,你就省省力氣吧,車上這位大娘,乃是父王的族姐,父王請她過去照顧世子的,我認識大伯娘還不到一刻鍾,怎麽就是我的人了?不信,我可以請王爺來作證。”

宇文蘭亭頓時像被掐住了喉嚨,再也說不出話來——那她自上車來的所有動作、無中生有的摔倒、哭叫,都落在了安王爺的人眼中,她這戲不是從頭到尾都被拆了個精光?慕容洛妍她竟是準備好了一切,就等自己自投羅網!她怎麽什麽都知道,什麽都算到了?難道真是天神保佑,在重陽宮三個月,竟讓這個女人變得如此可怕?

想到此處,不由萬念俱灰,隻覺得車身一動,忙道:“這是去哪裏?”

慕容洛妍看著她,眼裏流露出淡淡的憐憫:“宗正府。”

宇文蘭亭臉色頓時變成死人一般的灰白:如果是去安王別院或公主府,她還有一線希望,若是去了專管六部宗族及外戚事務的宗正府,她的下場將比死更可怕,一個意圖混亂王族血脈、敗壞皇家名聲的女人,是不可能從宗正府的大牢裏活著出來。

洛妍靜靜的看著她,一言不發,眼見她額頭已經青腫,垂下眼睛歎了口氣:她是不是被逼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隻要她還在安王府,還是這個側妃,就等於有人在她背後架了一把刀,她若想不被這把刀砍,就隻能砍斷這把刀,並把這血濺到拿刀者自己的身上。她別無選擇。

宇文蘭亭抬頭看著她,臉色漸漸猙獰,突然破口大罵:“慕容洛妍,你這個鐵石心腸的女人,從小你就假惺惺的踩著我,自己不要的破爛貨就扔給我,真正喜歡的東西碰都不讓我碰,以為我不知道你那點肮髒心思!不就是施舍著我,好顯示你的高貴,你的聰明,你的慈悲!我呸!我早就知道你是什麽東西,每次我看著你這張臉都惡心,明明是最不要臉的東西,偏偏裝著副高貴模樣,誰不知道你連戲子都不如……”汙言穢語,正要滔滔不絕的罵出來,青青上前抬手就卸掉了她的下巴。

洛妍輕輕的吐了一口氣,心裏略覺輕鬆:送一個純粹的敵人去刑場,總比送一個朋友,哪怕是昔日的朋友,要好受得多。

到達宗正府時,天色還亮,因早打發了侍衛來報信,宗正府並未關門,此事頗大,連宗正府少卿都等在衙中,見洛妍一行人過來,忙迎了上來,官員衙役將包括兩位老板娘的一幹人證帶到堂上,要緊人物一一錄下口供,宇文蘭亭等人收監,回頭再細審,直折騰了一個多時辰才罷。洛妍回到公主府時,已經是亥時三刻了。

澹台揚飛雖然早吃過飯,照常在東邊書房裏看書排陣,但耳朵卻不由自主注意著院子裏的動靜,聽見她回來,立刻挑簾出來,看見洛妍的臉色,心裏不由一緊:“你臉色怎麽這麽不好?”

洛妍揮了揮手,天珠忙去小廚房安排飯菜,青青幾個也退了出去,這才淡淡的道:“我剛剛,把宇文蘭亭,送到了宗正府。”

第110章 正麵交鋒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她的安排了?”聽完洛妍三言兩語的敘述,澹台怔怔的看著洛妍,眼裏有一點不敢置信。

洛妍點了點頭,她不想瞞他,那是他的側妃,傳說懷著他的孩子,自己已經在大庭廣眾之下將事情做到了這一步,他總是有權力知道的。而且澹台揚飛不是笨人,總不會相信那太醫和大伯娘都是偶然出現在她的車隊裏。隻是看到澹台揚飛眼睛裏的那點失落,卻依然覺得心裏有一點異樣。

“洛洛,你真的變了……”澹台臉上有明顯的痛楚一閃而過。

澹台揚飛一怔,臉上的痛楚之色更深:“你又想到哪裏去了?我隻是心裏難過,都是我不好,我答應阿謙、阿峻要好好保護你,不讓你受一點委屈,可是我都做了些什麽?不但沒有保護你,反而給你添了這麽多麻煩,讓你不得不勞心費神,去麵對這麽多亂七八糟的人、亂七八糟的事!”

“我真是蠢!原來從一開始的那個條件,就是衝著今天來的!我那時候怎麽會蠢到會同意……我本該護著你,卻居然成了害你的幫凶!隻是洛洛,你既然早就知道了,為什麽不告訴我?我雖然不如阿謙聰明,但幫你解決這樣的麻煩,還是做得到的,何必自己冒險?你若再為了我的這些混賬事情,受到任何一點傷害,你讓我……”

澹台的眼睛裏有灼熱的痛苦燃燒,再也說不下去。

洛妍微微偏過頭去,聲音不由自主低了下來:“我也隻是猜的,沒有辦法告訴別人。我怎麽說呢?說宇文蘭亭身邊多了幾個太子妃送的仆婦,其中有一個特別神秘,然後你能怎麽辦?這種事情,隻能做好萬全的準備,等她發作,見招拆招!”

“既然如此,那你怎麽知道她的打算,知道今天她一定會截你的車?”

“將心比心而已,我若是宇文蘭亭,好容易有了個孩子,絕不會冒險到仇家跟前晃悠;可她偏這麽做了,總有原因吧?上次她到府門口這一跪就不合情理,當時大概就是算定了我讓不讓她進去,都要說我弄掉了她的孩子,結果是你出去的。如今她既然不能來,還能怎麽辦?隻能在路上截,穀雨告訴我,府門口這幾天多了兩個日夜盯著的人,想來就是為了這個。”

“我今天到別院時就特意帶了府裏身手最好的袁大娘,讓穀雨請了尉遲大夫過來,又讓王爺讓我帶一個他最信得過的婦人回府,便是賭她會在路上截我。等那車裏竟出來了身手比青青還好的高手,要把宇文蘭亭搶回那輛車去,意圖也就很明顯了。”

“她們的計劃其實不算壞,隻要我這裏人手稍有不足,讓宇文蘭亭回了那車中,再捧出個男胎來,我便坐實了這個罪名,別人不說,王妃更會恨我,因為當年那事,父王也定會從此厭我,再來幾步後手……所以,我不能放了宇文蘭亭。若說這幾個月我有什麽長進,大概,就是能狠下心了。”

澹台揚飛凝視著她,輕輕的搖頭:“你若真是心狠,為什麽這樣悶悶不樂?說來說去,還是我愚蠢,是我無能,才會逼得你不得不去做這些你不喜歡做的事情,你怎麽怨我怪我都是應該的,何必這樣說自己?”

洛妍低頭不語:這次一切順利,她並沒有動搖過,也從沒想過要有什麽仁慈寬恕,但也的確,無法因此覺得開心,她無法從這種的人命的賭鬥裏獲得樂趣……

一夜居然無夢,睜開眼時,天色已經大亮,往外一看,卻看見澹台揚飛伏在桌子上的身影,不由呆了一下,剛剛起身,澹台已經驚醒過來,看見洛妍驚異的眼光,臉色頓時有些尷尬,丟下一句“不小心睡著了”便大步走了出去。

……

“宇文蘭亭已經在牢中自盡了?平西郡王府剛剛領走屍體?”洛妍看著前來報信的黛蘭,微微有點出神:這個結果是預料中的,隻是那邊手腳還真快,滿打滿算,宇文蘭亭進宗正府大牢也不過六個時辰……可惜,這戲卻不能因此落幕。

“去讓馬廄準備一輛掛黑紗的大馬車,要好的,然後你們四個點上十二個侍衛,跟我一起去平西郡王府!”

不多時,洛妍便登上了自己的朱輪車,青青等一行人騎著黑色大馬,後麵跟著一輛掛著黑紗的新車,一路快馬加鞭趕往平西郡王府,卻是直接到了東邊的角門。

待到角門大開,兩輛車直到二門停下,洛妍跳下馬車時,才發現站在二門門口的,竟是許久不見的太子妃宇文蘭珠,身後跟著數位女官。

宇文蘭珠穿著日常的淡青色紗衫,係著月白色的裙子,顏色倒是和洛妍身上這套不謀而合,眼下略有青痕,但一雙杏眼卻熠熠生輝,看見洛妍微笑道:“公主,好久不見,今日家母身體不適,一切事宜由我代勞。”

看著這位儀態萬方的女子,一種麵對危險時自然會有的凜然從脊柱升起,洛妍不由暗自打起了全副精神,微微福了一禮:“有勞太子妃,請轉告王妃,節哀順變。”

宇文蘭珠眼神更深,緩緩笑道:“多謝公主,一定轉告。”轉身便帶著洛妍走向上房。

因靠著後海而建,府內又引入了大片的水麵,平西郡王府在京城也是出名的風景好,洛妍一路走來,隻覺得這院子雖然不似南方的精致,卻齊整大氣,連樹木都多是高大的喬木,水麵上涼風襲來,格外清爽,隻是整個院子竟是靜悄悄的人影也無,一路到了上房,才有許多丫頭婆子在廊下屏息肅立。

進了上房落座上茶之後,幾位女官靜靜的退了出去。洛妍見宇文蘭珠淡然垂目而坐,沒有開口的意思,也不客套,直接便道:“太子妃事務繁忙,平安不敢不耽誤您的時間,聽說郡王府今日早上已經接回了蘭亭妹妹,平安就是為此事而來。”

洛妍歎了口氣:“那麽,太子妃準備如何處理蘭亭的後事?”

宇文蘭珠微微一怔,沉吟片刻,突然發現自己無論怎麽回答都是錯。

洛妍淡淡的道:“以蘭亭的身份、此事的緣由,想來是不能葬入郡王家祖墳的,若是胡亂找個地方葬了,我這個做姐姐的都不忍心,何況太子妃與她畢竟是血脈相連的姊妹?此事,請太子妃還是交給平安吧,一則,蘭亭雖然橫死,但死時依然是安王世子側妃,此事由平西郡王府來善後則不妥,二則,說到底,蘭亭也是因為我而有今日,人死如燈滅,此前種種我已不欲追究,隻想給她一個體麵的後事,請太子妃成全。”

宇文蘭珠搖頭道:“公主大人大量,宇文家卻不能因此還麻煩公主,蘭亭做出這樣的事情來,便是宗正府未有判決,也決計不配再當安王世子側妃。她本是罪人,何等下場都不為過,請恕不能從命。”

洛妍輕輕歎息了一聲才道:“多謝太子妃的好意,若是郡王府執意如此,平安也無話可說,隻是到底姐妹一場,於心難安,懇請太子妃容平安在貴府東門,設靈棚七日為祭。”

宇文蘭珠一怔,深深的看著洛妍,終於開口道:“士別三日,公主果然讓人刮目相看,心胸果然大不一樣。隻是你和蘭亭從小一起長大,蘭亭已是罪有應得,為何不能讓她就此入土為安?”

洛妍眨了眨眼睛:“太子妃此言差矣,難道靜悄悄胡亂一埋才叫入土為安?平安設靈棚、做法事,不正是為了能讓蘭亭入土為安麽?她做下錯事,又是自縊而亡,都是莫大的罪孽,若不多做幾日法事,又如何能早日得到超脫?”

宇文蘭珠點頭道:“公主果然想得周到!蘭亭地下有知,絕不敢忘,隻怕來世結草銜環,亦要報你今日此番恩德。”

洛妍淡然一笑:“太子妃此言差矣,平安隻不過做了分內當做之事而已。我與蘭亭雖然一起長大,卻並非姐妹,且自問平生所為,沒有對不起她,更不曾利用她、逼迫她,乃至下手要她的性命,不過是在她的後事上略盡一點心意,談得上什麽恩德?平安愚鈍,實在不明白蘭亭又為何要報答我?太子妃學識淵博,不如您教教我?”

宇文蘭珠終於變了臉色,點頭道:“的確是我思慮不周,公主的心胸,今日我領教了!”

洛妍也看著她微笑:“不敢當,太子妃的心胸,平安早就領教過了,因此才有了今日的進益。平安本來是最懶散的性子,不是太子妃日夜督促,怎會有今日?平安還要多謝太子妃才是。”

宇文蘭珠看著洛妍,突然放緩了臉色,嫣然一笑:“平安客氣了,家妹的後事,就請公主費心,今日不便留客,改日我再登門拜訪。”

第111章 再見王妃

“你把宇文蘭亭停棺在碧雲寺?”澹台揚飛困惑的看著洛妍。

洛妍隻覺得有些難以開口,麵對宇文蘭珠,她固然可以侃侃而談,此刻卻不想拿出那些冠冕堂皇的話來,卻也不好直接告訴他:自己登門向宇文家要回棺木,依禮厚葬,是為了給自己塑造一個心胸寬大、既往不咎的公共形象,順便再狠狠踩宇文家一腳。

隻能顧左右而言它:“我隻是告訴你一聲,畢竟她自縊時,還是你的側妃,我準備做滿七日法事再下葬,地方也選好了,你要不要去給她上炷香?或是安排人通知安王妃一聲?”

澹台揚飛搖搖頭:“宇文蘭亭雖然做過我的側妃,但從來都隻是太子府的一顆棋子,我沒有喜歡過她,也沒有苛待過她,何況……算了!我不想再提起這個人,洛洛,你也把她忘記了吧。”

洛妍看著自己的手,微微歎了口氣:忘記,談何容易!他的意思是忘記以前那些事情麽?可是,就算她能忘記那些事情,也很難忘記這是第一條自己親手送入絕境的生命。隻是如果事情再發生一次,她依然會毫不猶豫,毫不留情。所謂人在江湖,身不由己,大概就是這個意思吧?她的這雙手,想必會越來越習慣做這樣的事情……

突然聽見澹台揚飛靜靜的道:“我第一次殺人是在西北,是巡營的時候,射殺了敵人的一個探子。其實距離很遠,什麽都聽不見。可是那幾天,我總是會聽見箭尖射入肉裏的聲音。還是一位老兵告訴我說,這是戰場,你要不想聽見刀子刺進自己心口的聲音,就得習慣用手裏的刀砍斷敵人的脖子,習慣的人就能活下去。”

“沒用多久,我就真的習慣了。後來我告訴自己,我多殺一個敵人,就等於讓我的同袍多一次機會活下來。所以,那些血,那些慘叫,那些刀子在肉裏進出的聲音,我很快都忘記了。洛洛,你想想阿謙、阿峻,你想想青青、天珠,想想你做的事情不但是保護你自己,也是保護他們,就會覺得沒有什麽是不能接受的。”

原來他是這個意思!洛妍半響才抬頭道:“謝謝你。”

澹台臉上不由露出一個苦澀之極的微笑,呼吸似乎都窒住了,洛妍歎了口氣,換了話題:“明天,我還要去安王別院那裏一趟。”

……

“你後天回禦林衛?”安王皺著眉頭看著澹台揚飛,“你的傷好利落了沒有?”

澹台揚飛尷尬的保持著沉默:總不能告訴父親,他急著回去,因為覺得自己呆在公主府裏純粹是個累贅,什麽事情都幫不上忙,隻能天天在期待、悔恨、擔憂中煎熬,還不如早些去做點實事。

“這兩天的事情,我都聽說了,你知不知道?你怎麽看?”安王踱到書房的窗口,心裏有些發沉:那天平安公主向他借人時,他還有些奇怪,為什麽她要借一個自己最信任的年長婦人在身邊幾日,原來她竟然是早就算準了那位宇文氏的手段,反擊得又是如此幹脆利落、毫不手軟,昨天去宇文府要棺木更是一招狠棋。

“洛妍,她都告訴我了。父王,我們都是西北那邊活下來的,都知道生死勝負的道理,總不能有人要殺自己,隻能洗幹淨脖子等著吧?”

安王一怔,不由點頭:的確,這兩個女人之間,不僅是後宅之爭,那個宇文家的女人所圖既然不止是後宅,丟了命也不冤枉,隻是兒子——“這次你回去,她……”一句“她待你可好”無論如何出不了口——這是父母對出嫁的女兒常問的話。

澹台揚飛卻聽懂了,抬起頭來,臉上住露出一絲微笑:“她,性子很好……從不過問過我在外麵的事情,對我那些同袍都溫和有禮,還專門給我做一個叫沙盤的東西,用來推演軍事最方便不過,哪天我帶來給父王看看,您一定也喜歡。”

安王看著兒子的笑容,忍不住搖頭:這傻小子!不過如此說來,公主雖然有心計,倒像個賢內助,待他也不錯。罷了,隻要兒子能高興,自己少不得多下些功夫,無論如何,要保這兩個孩子一世平安!

……

坐在放了冰盆的上房裏,洛妍看著沉默的澹台揚飛,終於還是忍不住開口問一句:“今天王爺把你叫到書房,你們說什麽了?”

去別院之前,洛妍就想得很清楚,未來朝局若是不可逆轉,她就必須有鮮卑六部的支持,因此也必須改善和安王爺的關係。原想著因為宇文蘭亭的事情,安王心裏多少會有看法,所以才借著送大伯娘回去的由頭,想開解一下。沒想到事情倒比她想像的還要順利。

安王爺今日剛見到她時隻是客客氣氣的,但把澹台揚飛叫去書房一陣子之後,回來臉色就好多了,沒等她開口解釋昨天的事情,就主動說起了邸報,對她怎麽和另外一些六部的老將軍打交道提了不少建議,讓她簡直喜出望外。澹台揚飛他到底說了什麽,讓安王轉變這麽大?

“沒什麽!”澹台回答得又快又簡短。

洛妍心裏一動,他明顯是在心虛,難道是他跟安王說了假話,那麽多半是關於……心裏微微一暖,想了一想,主動挑起了話頭:“你後日就要回營裏了,可有什麽需要我準備的沒有?”

這還是幾天來洛妍第一次主動過問澹台的事情,澹台揚飛不由抬起了頭,微一猶豫卻還是道:“沒什麽。”

洛妍垂下眼簾,他眼中的那點驚喜和患得患失有一點刺痛她的眼睛,她知道他在期待什麽,在害怕什麽,可是,他們之間……就這樣相敬如賓下去,也許已經是最好的選擇。

澹台與洛妍同時站了起來,相視一眼,匆匆往外就走。洛妍心中不由思量:自己回來七八天了,安王妃卻出人意料的一直沒有動靜,連個人都沒打發過來,今天卻突然自己上門了!她想做什麽?給宇文蘭亭報仇?

澹台揚飛心裏更是複雜莫名:他已經三個多月沒有看到母親了,三個月來那種震驚、痛苦、無法麵對的心情到現在也沒有辦法平複,自己也曾想過要不要回去看看,但想想母親所做的事情,卻實在不知道該以什麽樣的態度來麵對她,今天母親怎麽突然自己跑來了?三個多月沒見,也不知道她身體如何……

兩人默默的快步走到大門,令人打開大門,一起走出門外。隻見安王府的紅蓋朱輪車停在門外,見大門打開,車簾才挑起,安王妃扶著一個中年媽媽的手,緩步下了車。

三個月不見,安王妃衰老得厲害,原先隻是微白的兩鬢此時竟然已經明顯斑白,臉上的皺紋也更加明顯,大概是瘦了一些,越發顯得憔悴。澹台揚飛怔怔的看著母親,幾個月來的怨恨頃刻被拋到腦後,不由自主快步走上去扶住了安王妃的手:“母親,您怎麽親自來了?”

安王妃眼光複雜的看了澹台揚飛一眼:兒子黑瘦了一大圈,精神卻還好,看他這神情語氣,似乎倒是不再那麽記恨了——天知道,當自己得知兒子受傷了寧肯去別院也不回王府時,心裏是什麽滋味!害怕後悔第一次壓倒了怨恨憤怒,她是真的有點怕了,難道如果那個公主真的不回來,或者回來卻與兒子和離,兒子難道從此竟不願意再進這個家門了?自己做了這麽些事情,難道最後竟是兩敗俱傷,卻便宜了那個小薛氏?

這種複雜滋味,讓她在知道洛妍回京,而且把兒子接回公主府後,反而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總比讓兒子住在那個地方強!然後她就開始等著兒子回來看她,沒想到一日又一日的等下去,等到的卻是宇文蘭亭被公主帶到宗正府,然後就自縊而亡了的晴天霹靂!打發了幾撥人出去,才漸漸知道了那天發生的事情,卻更是讓她百感交集,終於在知道兒子居然和公主一起去別院看望王爺之後,再也忍耐不住,立刻坐車來到了這座她以為一生都不會再踏足的府前。

洛妍也微微有些震驚:安王妃看起來怎麽像老了好幾歲?突然又覺得她旁邊那婦人眼中微微有什麽一閃,定神看時,卻隻是一個相貌再平常不過的婦人,神情恭順無比,再想細看,隻覺得安王妃的眼睛已掃了過來,當著眾人也沒什麽可猶豫的,上前恭恭敬敬的福了一禮:“平安見過王妃。”

安王妃抬眼打量了她幾眼:黑了一些,卻是眸清唇豔,神色寧靜,心裏不由一酸,好容易才平靜的點頭:“公主多禮了。”

洛妍微微落後兩步,看著澹台恭順小心的背影,心情有些複雜:看到安王妃的第一眼,她就清楚的知道,澹台揚飛不會再和她賭氣下去。隻是不知道以後,又會是什麽樣的情形?這個安王妃,是真的後悔收斂了,還是會有什麽別的手段……

隨即不由啞然失笑:現在早已不是當初的情形,無論這位安王妃做出什麽來,自己難道還有什麽可怕的不成?

第112章 玉人忽至

上房裏,澹台扶著王妃在楠木椅上坐了下來,安王妃略打量了幾眼這屋子,隻見這屋子一色金絲楠木的家具,雕花的青色玉磚鋪地,四壁都是鏤空,瓶爐燈等各色擺設都嵌在牆壁裏,有麵牆還用楠木透雕鑲了一麵六尺高的落地鏡,屋角擺著一座極少見的西洋落地鍾。雖然已經過了最熱的時節,屋子四角卻依然都設了冰盆。莫說安王府,就是皇宮裏也很少見到如此精美講究的屋子,一時端了茶上來,用的是已經極少見的透明琉璃杯,碧綠的茶葉載沉載浮,煞是好看。

安王妃心情複雜,喝了一口茶,也不說話。洛妍自然也不會開口,隻靜靜坐在下首。沉默半響,還是澹台終於憋不住了,開口問道:“母親今日突然過來,可是有事?”

安王妃這才抬起頭來,淡淡的道:“也沒什麽,蘭亭的事情我是昨天才知道的。她雖然該死,但終究是家醜不可外揚,公主直接將她送入宗正府,卻是有些魯莽了,安王府的顏麵何存?”

洛妍不由一笑,果然是上門興師問罪來的!剛想開口,聽見澹台已經答道:“母親,宇文蘭亭所為並非隻是王府私事,更牽涉到皇家名聲,正應該由宗正府來治罪!”

安王妃眉毛一挑,卻突然想起什麽似的,低頭喝了口茶,才重新開口道:“蘭亭的所作所為,我都已經聽說了。現在回想起來,以前卻是我錯了。”

澹台揚飛一怔,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母親,她會說“我錯了”這三個字?忍不住看了洛妍一眼,隻見她眼裏也有藏不住的驚訝。

安王妃眼睛看著捧在手上的杯子,緩緩的道:“不瞞公主,當初皇上定下這門婚事,我是不大讚同的,當時蘭亭跟我說了很多事情,我就更不願意。再說了,她畢竟是我的外甥女,看在我苦命妹子的份上,我總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年紀輕輕就守著我老婆子過活,所以才做了些荒唐的事情,原本想著,她能有個孩子也就有了盼頭,以後老了也有個依靠,現在想來,她竟是一開始就連我也算計進去了!”一絲恨色在她的臉上閃過:若不是她的那些餿主意,還跑到公主府來挑釁,兒子怎麽會跟自己生分?

洛妍哪裏敢讓她真的賠罪,忙站了起來,一邊的青青手快,已搶上一步,扶住了安王妃。安王妃眼睛直直的看著洛妍,見洛妍臉色平和,走上來兩步,微微鬆了口氣,眼角不由瞥向澹台揚飛。

洛妍心裏恍然,一眼看見澹台驚愕震動的神色,忍不住覺得有些可笑:作為唯一的目標觀眾,他的表情說明,安王妃賠禮的目的達到了!心思轉了一轉,滿麵笑容的又走上一步,伸手就握住了安王妃的雙手。

安王妃雙手立時便是往後輕輕一掙,忙忍住了,五官卻不由自主的微微縮起,洛妍看著她的眼睛,真摯的微笑道:“王妃您說哪裏話!您是跟平安的長輩,您的賠罪平安哪裏擔得起?再說以前的事情,都是小人作祟而已,事情都已經過去了,平安以後會好好孝順王妃的!”

安王妃嘴角僵硬的微笑了一下,眼睛裏的瞳孔縮成了細黑的兩點,直到洛妍禮數周到的把她扶著坐到椅子上,臉色才慢慢放鬆下來。

洛妍回到座位上坐下,低頭微笑:安王妃對她的厭惡之情,果然一點也沒有減少。沒關係,她要演戲自己奉陪到底就是,不就是比心理承受力麽?看誰最後更難受些!

安王妃定了定神,又喝了口茶,抬起臉時已經滿臉都是笑容:“公主不跟我計較我就放心了,眼見就要到八月了,我那裏別的沒有,**還是有幾盆的,隻盼著公主到時能來賞花。如今我把揚飛以前的院子也收拾出來了,你們小兩口若是有暇,又不嫌我那裏簡陋,就請回來住上一住,讓我那個冷清的地方,也熱鬧熱鬧。”

洛妍心裏微覺驚訝:她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真是表演上癮了?還是有什麽別的打算?還沒開口,就聽澹台道:“母親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兒子有時間一定回去陪您,隻是公主她最近實在繁忙,隻怕抽不出時間。”

洛妍一怔:他不應該就喜歡看這婆媳和睦的一幕麽?這樣忙著推辭是什麽道理?安王妃臉色也有些陰沉了,看著澹台道:“公主貴人事多,我自然是知道的,如今我又沒有讓公主立刻就去,隻是以後有閑再說,你難道還擔心我委屈了公主不成?”說著便看了洛妍一眼。

澹台沉默不語,眉頭卻焦慮的緊緊鎖在一起,不知道為什麽,這種神色落在洛妍眼裏,讓她反而笑了起來:“王妃說的是,待到花開之日,平安定當前去領宴。”

安王妃的笑容頓時更深了些,點頭道:“那就說好了,我到時候來請你。”洛妍搖頭一笑:“王妃哪裏用得著如此客氣,打發人來說一聲就成。”

剛剛轉身進了院子,澹台就道:“洛洛,下個月若是母親真的送帖子過來,我還是幫你推了吧。”

洛妍忍不住挑起了眉毛:“王妃這麽有誠意,我怎麽好意思推辭,你怕什麽?”

澹台歎了口氣:“那個府裏,人太多太亂,我母親又是個心裏沒算計的人,誰知道是誰挑唆著出這個主意的,又想做什麽事情,你何必冒這個險?”

洛妍看著他眼睛裏那點焦灼,心裏一動,淡淡的笑道:“你放心,我不會冒險,而且無論出什麽事情,我也不會把你母親怎麽樣的。”——她不是燕太祖,沒那個本事挑戰孝道,但也總不能繼續當隻縮頭烏龜,那種龜縮著假裝一切都好的滋味,她已經受夠了,再也不想忍受下去。

澹台停住了腳步,眼中的焦慮頓時變成了痛楚,凝視洛妍半響才道:“你要怎樣才會相信,我不過是擔心你。”

洛妍微微一窒,低頭不語,邁步往前而走,隻聽背後腳步聲響,卻是青青趕了過來:“公主公主!大門外麵有個和尚找你,說是叫心遠。”

洛妍頓時眼睛一亮:心遠!他怎麽來了?自己在重陽宮的後兩個月,就沒有再看見過他,天師隻提了一句,他是到紅塵間曆練去了,自己當時心裏還頗為遺憾,覺得以後隻怕很少有機會見到這個沉默寡言卻穩重可靠的美貌搭檔,沒想到如今他竟找上了門來!

剛想拔腿就走,突然看見澹台正在看向她,心裏一突:如今可不是在重陽宮,小天師雖然身份超然,但自己單獨去見,隻怕還是不大合適的。便對他道:“心遠不是和尚,是天師唯一的弟子,我去重陽宮多虧他幫忙。我們一起去迎迎他?”

澹台不由有些意外:小天師?他似乎有點印象,聽禦林衛那些六部的子弟提過,有個小天師這兩個月常在京城講法,說是不少貴女為了聽他講法都要搶瘋了,據說是好像是因為長得太好看……當下點點頭,跟著她快步走出去。

剛到門口,洛妍便吩咐打開大門,大門開處,隻見一個白袍光頭的年輕人靜靜的站在門口,此時正是夏日入夜時分,公主府門口的燈籠剛剛點上,燈光落在這個年輕人身上,就像給他身邊籠罩上了一層煙霧,他俊美有如神祗的五官被這層光霧一打,更是靈秀飄渺,難描難畫,縱然洛妍早就看慣了他,此時不由也呆了一呆:怎麽兩個月不見,他長得越發妖孽了?忍不住笑道:“心遠,真的是你,你怎麽來了?”

心遠靜靜的微笑,目光在兩人身上輕輕掃過,才開口道:“公主,好久不見。”

洛妍點頭笑道:“可不是,天師說你來紅塵曆練了,曆練得如何?”

澹台揚飛上下打量著他,心裏忍不住也有幾分驚歎。聽他問好,才點頭道:“小天師好。請進。”

洛妍看見心遠,隻覺得心情愉快,回頭看見門房、侍衛、丫頭們無人不是一副目眩神迷的樣子,忍不住又好笑,一麵走一麵道:“心遠,你以後出門還是戴個帽子吧,把你的臉遮一遮。”

心遠點頭道:“果然是好主意,心遠受教了。”

洛妍看著他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由笑了起來:“不跟你胡說了,你來到底是有什麽事情?難道是沒戴帽子出門惹禍了?”

心遠歎了口氣:“公主料事如神,心遠的確是惹禍了,想借公主的地方避上一避。”

第113章 稀客再臨

洛妍不由停下腳步,看了心遠幾眼才道:“你到底惹什麽事了?以你小天師的身份,難道還有人敢難為你?”

心遠臉上難得的露出一絲苦笑:“我也覺得納悶,隻是在幾個寺院裏講了講法而已,如今卻沒有一個寺院肯讓我住了……”

“為什麽?”

心遠沉默不語,澹台揚飛心裏卻已經有幾分了然:原來聽到那些人說一個小天師“好看”到讓貴女們發瘋,他還不以為然,真見了這個小天師,才知道傳言一點都沒有誇張,他的確好看到可以讓無數女人發瘋。想到這裏,忍不住看了一眼洛妍,隻見她滿臉好奇的樣子,隻能低聲道:“我聽說過幾句,小天師的信徒們太過……熱情。”

洛妍恍然大悟,落後一步,低頭用袖子遮住了嘴,偷笑得全身發抖。澹台忍不住搖頭,心遠恍若不知,滿臉平靜。

洛妍好容易忍住了笑,才露出頭道:“這事情好辦,我在外院給你找個清淨的院子就是。還有什麽要求沒有?”

心遠道:“一日兩餐素菜,隻煩門房放我出入,幫忙攔攔訪客。”

洛妍忍笑點頭,回頭便跟青青道:“去跟賀蘭管事說一聲,在前院撥個清靜的院子給小天師,立刻收拾出來,每日著大廚房單做出兩餐幹淨的齋飯送去,此外不得前去打擾,然後讓他跟門房吩咐,小天師隨時可以出入,但訪客一律不見。”

心遠稽首道:“多謝。”

轉眼間已走到外書房,洛妍便請心遠坐下喝茶,又隨意問了些別後的狀況,約莫半個時辰,賀蘭源便讓小廝回報說,院子已簡單收拾出來,心遠可跟小廝前去。那小廝不過十五六歲年紀,一臉伶俐模樣,可看見心遠,嘴卻頓時張大了,半天合不上來。

心遠恍若未見的告辭而去。他的身影剛剛消失,洛妍已笑趴在桌子上:“你說一個男人,還是未來的天師,不能成親,他沒事長成這樣做什麽?”

第二日卻是休沐日,洛妍起來後便看著外麵的日頭發愁:正是秋老虎的燥熱天氣,哪裏都去不了,要不去鄴王府找二哥去?也不知道清遠那藥什麽時候才能製完……還沒有想清楚,青青已笑嘻嘻在外麵道:“文大夫來了,我知道公主已經吃過飯,沒讓她在二門等。”

洛妍不由大喜,跳起來就迎了出去:她這次回來好幾天了,竟是一直沒見到文清遠,洛妍自己忙得團團轉,偶然去問二哥,卻說她是在製藥,不好出門——算起來,自從那回在櫻花樹下喝酒之後,就沒見過她,隻怕已經有四個月了,她還真想念文清遠。

快步走出上房的院子,一轉彎便看見一個小丫頭引著文清遠過來了,幾個月不見,文清遠似乎清減了些。洛妍忙上去挽了她的手:“你終於舍得出門了麽?”側頭細看,才發現她不但清減了,而且臉色也略顯蒼白,不由微微驚詫:“你怎麽臉色不大好?是製藥製得太辛苦麽?”

文清遠也上下打量了她幾眼,也不接話,隻微笑道:“你氣色很好,隻是最近有些太過勞心了,要多休息。”

兩人到了上房,澹台揚飛聽到聲音,從東邊的書房出來,跟文清遠打了個招呼,便轉身去了外書房。洛妍忙獻寶似的讓小廚房趕緊做兩盞她自己琢磨出來的紅豆刨冰出來,又上了剛剛做好的酸梅汁。

文清遠就笑:“還是你會享受。”沉吟半響又突然道:“我來是想問問你,我如果搬到你這府裏來住,會不會不方便?”

洛妍怔怔的看著她,脫口道:“你和二哥怎麽了?”

文清遠隻低頭喝酸梅汁,慢慢喝了好幾口才道:“你隻說行不行。”

洛妍歎道:“行當然行,我歡迎還來不及,可是,到底出了什麽事情?二哥可是得罪你了,我幫你找他算賬好不好?”

文清遠淡淡的笑:“鄴王殿下怎麽會得罪我,隻是我覺得再住那邊不大合適了而已,你放心,我和鄴王殿下已經說好了的,我還會按時回去給他診治的,我住你這裏,他也放心。”

洛妍見她一副不願多說的樣子,隻好歎了口氣,拉了她道:“走,我們一起去看園子去,你喜歡哪一處我就讓人收拾了。”

文清遠也不推辭,和洛妍一起到後園裏轉悠了幾處地方,就選了在山腰下的一處小小院子,隻見滿院子的奇石突崛,又種滿了奇花異草,院子兩麵抄手遊廊,上麵是五間小小的清廈,清雅幽靜,隻差上麵高書“蘅蕪院”三個大字,倒正是文清遠的風格。洛妍便讓丫頭們趕緊收拾出來,知道文清遠好靜,隻撥了兩個大丫頭,四個小丫頭,四個粗使婆子在院子裏當差。

出了這院子,兩人索性手挽手走了山脊更高處的一個小亭子裏,這亭就叫“聽風”,地勢開闊不說,不遠處便是碧蘿倒垂的一個小小石洞,有流水潺潺而出,水借風涼,靠著欄杆,更覺涼風過耳,水聲清幽。

洛妍便拉了文清遠道:“走,跟我去外院見見這個心遠去,保證你能嚇一跳,他長得實在太過分了!”——大燕並不十分看重男女大防,天師更是超然世俗之上的存在,貴女貴婦信仰天師追隨去寺院聽法,或私下請教、請到內院做客都是常事。洛妍把文清遠視為這一世裏唯一的好友,她自己最愛看美人,便覺得心遠長得那麽好看,自然是要同文清遠一同去看一看。

文清遠倒似乎沒有洛妍這愛好,看她熱心,也就無可不可的跟著她一路走到外院,洛妍抬頭看看亭子辨了辨方向才找到那小院,還未到門口,心遠已過來開了門,合十道:“見過公主。”

洛妍笑道:“小天師好,這是文大夫。”回頭又跟文清遠道:“這是心遠,是天師唯一的弟子,現在京城人人都叫他小天師。”果然發現文清遠一貫清遠的眼神裏也有抑製不住的驚訝疑惑,心裏不由得意。文清遠半天才微微點頭道:“小天師好。”

心遠看了文清遠一眼,默然稽首為禮。洛妍便道:“你怎麽一個人坐在院子裏?”

心遠怔了怔,反問:“公主以為,我應該坐在哪裏?”

洛妍不由笑了起來:“我以為,你應該站在樹梢上餐風飲露,才是本色。”腦海裏突然想起莊子的那兩句話“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放在心遠身上,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心遠苦笑道:“公主說笑了。”

兩人說了幾句話,洛妍才知道這院子僻靜,心遠倒住得慣,暫時也不打算出門,雖然還有別的話想問,卻不適合當著文清遠說了,呆得久了又怕打擾了心遠,索性便告辭出來。

離得那院子遠了,洛妍忍不住便對文清遠笑道:“怎麽樣,這小天師值得一看吧。”——這種感覺,倒有點像大學裏和要好的女生一起去操場上看傳說中的籃球王子,也唯有和文清遠一起,她才敢肆意暴露自己八卦的本性。

文清遠眼裏似乎還有殘留的驚疑,半響才道:“這個小天師,真的不像人。”

洛妍忍不住大笑起來:“我剛看見他,也以為看見了狐大仙。”

文清遠搖頭道:“我不是說他長得好看,他長得自然是好看,但更古怪的,這個人身上,竟然完全沒有任何毛病,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

文清遠想了一想,才解釋道:“你知道人吃五穀雜糧,總要生病,也難免受傷。我是大夫,看人注重筋骨氣血。一般來說,再健康的人,總是有所不足的。我此前見過的人裏,狀態最好的大概數澹台將軍,那是功夫練得深了,可以自省,隨時調整身體狀態,但他身上筋骨還有好幾處微有損傷,氣血偶然過盛,這已經是萬萬人中極難得了。可是,這個心遠小天師,我在他的身上卻看不到任何毛病,第一眼看去隻覺得完美得驚人,多看幾眼,就覺得可怕……”

洛妍恍然大悟:這就是基因進化啊,從內到外的完美——真過分!於是笑道:“你沒見過天師吧?”見文清遠點頭,才接著道:“你若見到天師,就會看見第二個這樣的人,沒什麽好奇怪的,他們原本就……不能算是這個世間的人,自然不能以世人的標準來衡量。”

文清遠默默點頭。兩人一起走到二門,婆子早笑著開了門,剛要抬腿進去,卻聽背後傳來了一個女子尖銳的聲音:“慕容洛妍!”

第114章 麻煩上門

洛妍一怔,回頭看見一輛朱輪車剛剛停穩,車上就跳下來一個身穿白色紗衫,碧水般長裙的窈窕身影,不由就想仰天長歎一聲:最近是什麽日子啊,怎麽想得到想不到的人統統跑來了?歎了口氣道:“上官小姐,不知您有何貴幹?”上官月泠一臉急怒,剛想開口,突然看見洛妍身邊的文清遠,又把話咽下去了。

一個門房上的小廝氣喘籲籲的跑了過來,看見洛妍便跪下道:“公主,小人該死,沒攔住平南郡王府的車。”

洛妍淡淡道:“那你就自己去賀蘭管事那裏領罰吧。”

上官月泠挑起眉毛,冷冷道:“我已經在大門外等了半日,裏麵回報說你不在,我就索性進來看一看,沒想到卻是你的托辭,你好大的架子!”

洛妍瞟了她一眼,突然冷笑道:“不敢與上官小姐相比,一個郡王之女,竟然敢闖和孝公主府,敢直呼我的名字!還敢斥責本公主!這就是你們平南郡王府的規矩?好,很好,改日我定要向王妃請教請教。”

上官月泠不由怔住了:她與洛妍相識已經十多年,互相別苗頭也有十多年,可洛妍從來沒用身份壓過她。她的確已經忘記,眼前這個女人是地位等同親王的和孝公主,是母親在正式場合見了她也要行君臣之禮的人。她今日的舉動,要追究起來,不但父親要狠狠罰她,隻怕宗正府來個訓斥也不為過……

想到年前父王的盛怒,看到慕容洛妍怒極而笑的冷峻神色,上官月泠一時滿腔的怒火不知不覺已泄掉了大半,權衡半響,忍氣行了一禮道:“是月泠魯莽了,請公主見諒。”

仿佛指著自己的利劍突然移開了,上官月泠心裏鬆了口氣,然而洛妍突然轉變的態度裏,似乎有一種捉摸不定的危險,讓她肚子裏那股盛氣早跑到了瓜哇國去,抬頭想說什麽,看看周圍的人,又閉上了嘴。

洛妍微覺奇怪,隻好請她進去說話,走到院裏不過幾步,上官月泠就停住腳步,猶豫著開口道:“公主,不知道方不方便借一步說話?”

洛妍越發奇怪,看了一看,不遠處正有一個小小的涼亭,便對文清遠:“清遠,你等我一下。”與上官月泠兩人走到涼亭中,才開口道:“上官小姐,您來到底有什麽事情?”

上官月泠的臉卻突然紅了,手不由自主絞在一起,半天才鼓起勇氣道:“我聽說,小天師昨天來了公主這裏,到現在還沒有走?”

洛妍恍然大悟,上下看了上官月泠幾眼,那滿臉的紅暈,那局促的神情。心裏啞然失笑:難怪沒有寺廟敢留心遠,如果他的信徒都是這種身份這種風格,哪個主持抗得住?想到她剛進門時的盛氣,原來卻是醋泡發的!這個上官月泠和自己還真是,有緣份!就在半年前的冬宴上,她還因為澹台揚飛的事情找過自己的麻煩,如今一轉眼卻又是為了心遠來興師問罪了。唉,不過這次自己還真的蠻冤的。

想了一想,才答道:“的確如此,昨日小天師突然來訪,言道想借住幾天,不求多加照顧,隻求無人打擾,我與駙馬商量後,駙馬就留他住在外院,便是我府的眾人,一律不許靠近。我在重陽宮多蒙天師照顧,給小天師提供個清靜住所,總是義不容辭。”

上官月泠急切的抬起了頭:“他說了不見我麽?”

洛妍差點被這位的良好自我感覺噎住,順了順氣才道:“我與小天師並未多談,他隻言不見客,並未提到任何人。不如這樣,上官小姐跟我去趟書房,您親手寫個帖子,我讓人送給小天師,見不見你,他自行決定,你看如何?”

上官月泠忙點了點頭:“多謝公主成全。”眼裏倒是真有了幾分感激。

洛妍心裏微微歎息,這就是人性本來便宜麽?平抑近人有時候是自找苦吃,非要端足了架子,別人才知道感恩。

一路與上官月泠回了上房。上官月泠又旁敲側擊了一番,感覺洛妍與心遠的確隻是相識,想到他來公主府是經過駙馬安排的,又住在外院,慢慢便有些不好意思了。到了上房,也沒坐下喝茶,便進書房寫帖子。洛妍回頭悄悄給清遠扮了個鬼臉,文清遠大致猜出了事情緣由,不由也覺得好笑。

上官月泠怔怔的看著小廝道:“他還說了什麽沒有?”小廝搖了搖頭,洛妍揮手讓他退下,心裏好笑:閉關?好借口。對上官月泠歎了口氣:“原來如此,我也才知道小天師為什麽要找到我這裏來,原來卻是要清修。”

上官月泠隻是怔怔的發呆,半響眼裏似有淚光閃動,好容易忍住了。才站起來,鄭重向洛妍行禮道:“今天是月泠魯莽了,向公主賠罪,月泠這就告辭。”

洛妍看著她,心裏歎氣:她並不比自己小多少,聽說已經跟尉遲家一位頗有名氣的嫡公子定親,年底就要嫁人。她這二十年要過得如何順遂如意,才能保持住這樣天真直率的性子?才敢這樣投入這樣鏡花水月的孽緣?站起來道:“我送你出去。”

一路上,上官月泠並不開口,恍恍惚惚的也不知道在想什麽,洛妍忍不住歎道:“上官小姐,我對重陽宮的了解自信比世人更多,請恕我多嘴一句,小天師與天師一樣,都是真正的世外之人,就像廟宇裏的菩薩像,看著美輪美奐,卻不是世俗的血肉之軀。”

上官月泠茫然道:“我也知道,可是,可是他為什麽會向我微笑?我說扭了腳踝,他為什麽會扶我走那麽遠?我以為,他待我是不一樣的……”突然醒悟到自己在說什麽,臉頓時憋的通紅。

洛妍拍拍她的手:“我什麽也沒聽見……”腦中不由自主想起心遠的那個溫暖的後背,忍不住搖頭苦笑:你這下可真是害慘這個姑娘啦,你當人人跟我似的神經粗臉皮厚麽?

看著上官月泠患得患失的癡癡眼神,終於還是心裏一軟:“不瞞你說,我這次去重陽宮,一路多虧小天師帶路,路途最艱難處,他也幫過我。隻是我能感覺到,他幫我的時候,和幫路邊的一隻蜥蜴,態度也沒有什麽分別。在你眼裏,他的微笑是慈悲有情,可在他眼裏,你我世人,不過是蜥蜴蟲蟻而已,你回去好好睡一覺,就當自己做了夢,夢裏固然千般美好,醒了該做什麽還做什麽吧!”

上官月泠呆呆的看著她:“你說的都是真的,他也……幫過你?他真的看你同看蟲蟻並無區別?”洛妍點點頭,苦笑道:“我也不是妄自菲薄的人,但在兩位天師麵前,隻能自慚形穢,或許正因如此,反而與他們相安無事。我聽說尉遲公子是個極好的人,王妃和王爺那樣寵你,自然會為你選最好的,你又何必讓他們擔心?要知道,水月雖美,卻不如能拿到手裏的一麵玻璃鏡。”

洛妍望著遠去的馬車,搖了搖頭:看來上次她多半是有些不忿,這次才是動了情,不然那麽驕傲剛強的一個女子,也不會被她幾句話就被打破了心防,戀愛中的女人智商果然等於零。

這邊剛剛送走上官月泠,因文清遠的院子還沒有收拾出來,兩個人索性抱了個棋盤到湖邊陰涼處下棋打發時間。

一時到了下午,大門的門房卻又拿了幾張帖子過來,說是要拜訪她的,洛妍看了看,都是六部裏未成親的貴女,腦子裏依稀有點印象,卻是平日裏沒什麽交情的,心裏不由大叫麻煩——匹婦無罪,收留了個極品美男就算是罪啊!她招誰了?

微微沉吟片刻才道:“去跟她們說,若是想見我,明日到前院來見;若是想見小天師,一則小天師已經說了絕對不見任何客人,二則小天師是駙馬安排的,有什麽急事請她們找父兄與駙馬交涉。”——哼哼,還好有澹台揚飛這冷麵門神可以鎮場子,她就不信了,還嚇不走這些花癡的小姑娘!

沒過了片刻,又有丫鬟回報說,鄴王府把文大夫的行李送過來了,幾個婆子已經搬到了如今安排的小院裏。洛妍這才相信,二哥竟真是讓文清遠住到自己這裏來了,看看文清遠一臉漠然,好奇得百爪撓心,卻不敢造次,隻能送她回了院子收拾。

回頭發了會兒呆,洛妍一拍腦袋便鑽進了書房——去重陽宮前整理的那些速記,是時候好好看一看了!

第115章 運籌帷幄

到了八月,京城的氣候迅速變得涼爽起來,鄴王府的書房就建在湖邊,便是正午時分都不會覺得悶熱。慕容謙坐在靠窗的太師椅上,臉上是慣常的風輕雲淡,臉色卻微微有些蒼白。洛妍打量著他,越打量越覺得他和文清遠是天生一對,連這死撐著的德行都一模一樣。

大概是被她興致勃勃的八卦眼光終於看得心裏發毛了,慕容謙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你想說什麽就直說,別看了!”

洛妍立刻道:“清遠為何要住到我那裏去?”

慕容謙卻淡淡的反問:“你和那塊石頭為什麽和好了?”

洛妍張了張嘴,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半天隻能歎了口氣:“好吧,算我多管閑事。”

慕容謙瞟了她一眼:“你本來就是多管閑事!”

洛妍怒道:“好,以後你若是求我在清遠麵前說好話,看我幫不幫忙!”慕容謙卻瞟她都懶得瞟了。

洛妍楞了楞,不由泄了氣,決心不跟這隻狐狸鬥智鬥勇——她還有正經事情要做呢!慢慢正了臉色道:“不說這些了,我來這裏,卻是有件事情想跟二哥說。”

慕容謙一凜,隻見洛妍句斟字酌道:“我想問你,無論梅子、雪清還是那些侍衛、婆子的來曆二哥一定都查過了,她們是否都是京城人士,出身低層,背後似乎並無東宮的痕跡?而且是最早十一年前、最晚在八年前從平民被選入侍衛訓練隊伍和丫頭婆子等職的?”

洛妍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果然如此!”看見慕容謙疑惑的眼神,隻得道:“這事情我也很難解釋,既然我沒有猜錯,那目前立刻要做的有兩件事情,第一,按這個標準把我們身邊的人篩一遍,但凡可疑的,都一律發到城外莊子或邊軍裏去;另外也跟德公公提個醒,宮裏父皇身邊的太監宮女,最好也不能用這樣的人;第二,以後多盯著太子妃一些,她的一切舉動都要留意。”

慕容謙怔怔的看著她:“你的意思是……怎麽可能?十一年前,她不過十六歲!”

洛妍問道:“你可知道,她十三歲開始獨立主持郡王府的中饋?十四歲起掌管郡王府所有店鋪土地,十五歲時樂善好施,時常親手救濟貧困孤寡之名就已經廣為人知?十六歲起,她已經是未來的太子妃,又已經主管了兩年郡王府內外,難道還不能安排一些她救濟過的人進入侍衛或宮女的待選隊伍?”

慕容謙想了一想,隻覺得還是不可思議,皺眉道:“雖然如此,可有證據?”

洛妍搖了搖頭,“我沒有證據,十年的時間那麽長,也不可能留下什麽證據。隻是你想,以大燕的製度,這些要緊的侍衛丫頭並不能見到多少外人,來曆又都是保密,進來之後再被收買成死士,或者被拿捏住家人的可能性不高。算算看,十一年前,是她被定為未來太子妃的時候,八年多前,她剛剛嫁入東宮,行動受製頗多,也不再方便露麵。既然目前出問題的人,的確都是京城出身底層的人,又都是這個時間裏被招募的,那就證明我猜得沒錯,這種事情原本就是寧殺錯,莫放過,何況現在隻是打發得遠遠的?”

慕容謙想了一想,點頭道:“寧殺錯,莫放過!你說得不錯!我回頭就把我們兩個府裏再濾一遍,德公公那裏,也提一聲。說起來我還奇怪過,為什麽暗衛都是從侍衛裏選的,內部卻沒有出現過問題,原來卻是因為那條不成文的規定,暗衛不選京城人……隻是洛妍,你為什麽會想到是太子妃?她就算以後要母儀天下,又為何如此苦心布局?”

洛妍笑了一笑,並不做聲,心道:難道讓我跟你說,我的直覺一直在告訴我,太子妃才是真正可怕的敵人,是真的想置我於死地的人?然後我又用了追查童年經曆的心理分析法?隻能簡單的道:“你給我找的那些資料裏,有些東西不大對頭,等我理清思路再從頭告訴你,我還有一件大事,要找二哥幫忙。”

“我知道情報局日常自有一套情報收集係統,是大燕最快捷廣泛的,如今我想讓這些人在收集各地重要情報的時候,順便留意當地的物價民生,包括各地當時的米價、布價、肉價、油價最緊要幾樣,別的東西若有短缺或泛濫,也要一並報上來,我有大用。”

洛妍眨著眼睛微笑:“山人自有妙計。總之,這個忙,隻能由你幫我;還有一個忙,也是一樣,就是要麻煩二哥再去查查安王府,尤其是安王妃身邊,是否有可疑的人。”

慕容謙皺眉道:“她又怎麽了?”

洛妍淡然道:“她前些日子主動上門道歉了,又讓我得空去安王府吃飯。”

慕容謙斷然道:“絕不行,那個府裏就算沒有宇文蘭亭,還有宇文家的兩個妾,幾十個宇文家過去的丫頭婆子,誰知道都是些什麽人?那石頭不是早就知道麽,怎麽會答應這個?”

洛妍歎了口氣,不好解釋這是自己的主意,隻能道:“我知道,隻是沒有千日防賊的道理,不去一趟,怎麽知道她葫蘆裏到底賣的是什麽藥?你也說了,如今無人敢真的要我的小命,我若去,自然也會謹言慎行,會帶夠人手,絕不會亂來。你放心,我已經不是以前那個什麽都不懂的傻瓜了。”

慕容謙看了她幾眼,點頭道:“我自然知道你的長進,隻是,小心無大錯,尤其到了別人府裏,處處都是被動的,你可別真以為自己算無遺策。”

……

剛剛走進公主府的前院正廳,洛妍便看見姚初凡已滿臉放光的衝了進來:“公主,好消息,飛字號文具店的油煙墨已經賣光了!剛才他們大掌櫃找了過來,說是這優惠券隨著邸報印發下去,居然沒出七天,京城附近的文具店裏的油煙墨全都賣斷!遠的地方消息還沒傳回來,想來也差不多。他們想跟我們繼續合作。”

洛妍臉上不由也露出了笑容:“太好了!”看來圖新鮮便宜之心,二十一世紀的家庭婦女與一千年前的古代學子,也沒有什麽區別。

“當今之計,是要讓更多商家知道報印廣告有如此之效,這就要靠你和各位多跟那些商家聯係了,目前主要是文具、書籍這些做學府生意的,以及刀劍皮甲這些做軍營軍校生意的,費用也要比照這次的合算一個價錢出來。然後你算一下,如果以目前邸報加副刊的厚度,一次印五千份出來,成本是多少,一萬份成本又是多少?你讓算學院出來的主簿把這三個費用算清楚告訴我。”

姚初凡應了個是便轉身下去了。洛妍在桌前坐下,心裏開始盤算下一步的計劃,如果一切順利的話,這個秋天,她也許就能推出一份真正的報紙了!

她曾經覺得在古代辦報有兩個困難,一個是成本居高不下,一個是民眾與商家沒有購買以及投放廣告的意識;但如今看來,卻是有些過慮了。因為現代報社最大的支出:辦公場所租金、人員工資、印刷費用以及發行渠道建設,在古代卻都是免費的,她的屬官以及他們的仆從幕僚,加起來有五六百人,均是朝廷養活,印坊是官坊,公主府是皇帝送的,發行是官方渠道……實際上辦報的真正硬成本就隻有紙張油墨兩項!僅僅通過換紙,就已經節約了一半的費用。

正算得歡樂,晏柏雄笑吟吟的走了進來,洛妍忙請他坐下,他也沒多客氣,開口便道:“下官剛剛聽姚府丞說了,真是好消息,另外就是自打這兩期選登了太學院學子文章後,不瞞公主,找到下官的人的確也不少,無非都是推薦子弟文章的。”

洛妍忍不住笑了起來:“您的意思我明白了,無妨,推脫不過了就收下,文章放到我這裏,就說最後定奪的是我一人,我已經想過了,既然人人都願意文章見報,如此漫天選文章也是麻煩,以後每期定個主題,以文辯論,下一期的主題就用‘人性善惡論’,文限千字之內,主善主惡各選兩篇,前賢的經典引用兩篇,然後我們寫一篇編者按,若是收到文章多,下期亦可繼續擇優登之。這事情請您吩咐相關官員通知太學、京城附近各大學院和女學。”

晏柏雄明顯有些疑惑,但還是笑容滿麵的下去了,回頭就讓人呈上了十幾份文章,洛妍不由失笑,細細看了一遍,到底從中挑了一篇交給下麵去排版。

忙完這些,抬頭一看,天色已經頗為不早了。洛妍招手叫過黛蘭,讓她吩咐下麵統計今日加班的官員人數,再讓大廚房按數做出晚餐來——大燕官員的午餐原本就是各衙門負責,洛妍這裏自然也不例外。因最近半個多月以來事務繁忙,許多官員常要留衙加班,故此又多了晚餐一項,洛妍也特意吩咐,加班餐需做得格外豐盛些,沒想到卻大大激發了官員們加班的熱情。水至清則無魚,洛妍自然也不會舍不得浪費這點飯錢。

她所關心的隻是,她構想中的那份報紙,正在這種忙碌的氣氛中,慢慢被勾畫出了雛形。

第116章 秋風乍起

眼見中秋就要到了,公主府別的一切如常,唯獨大廚房卻忙了個熱火朝天,連小廚房的人和灑掃的丫頭都撥了一半來幫忙,好在這大廚房的一間主廚便比平常人家的院子還要大一些,因此勉強還能容下這近百號人。其中一半是給院裏的仆人和外麵的屬官做日常的飯菜,另一半卻是忙著做“月餅”。

“月餅”一詞大燕人自然不陌生,是幾十年前飛公主發明的中秋小吃,小小的各色餡料的圓餅,意味團圓,好吃又好看;若是用漂亮的盒子包裝起來送人,也是應節的好東西。如今吃的人越來越多,便是不送人,也要散買幾個。

洛妍信心大足,索性讓人連夜做了若幹模具出來,又讓小廚房的廚子挑頭,找了些手巧的丫頭和大廚房的師傅,在外麵拉開架勢大做特做,足足花了三四日功夫,終於在中秋前一日趕製出來了三千個月餅。

洛妍便挑了最好的,用精雕的木盒一盒八個,給宮裏、鄴王府、安王府及別院分別送了若幹盒。中等的一盒四個月餅,外加一支飛字號的特製狼毫筆,發給了一百多位屬官。至於屬官的仆從和公主府的下人,都是一個紙袋裝了兩個月餅,外加一個包了幾十個喜錢的紅包。做月餅的諸人則是雙份。公主府內外頓時一片喜氣洋洋。

澹台揚飛吃了也覺得好,又拿了不少去營裏。這日,他回來便道:“洛洛,咱們府裏的月餅還有沒有?那些小子都說不夠吃,他們多數中秋也回不了家,吃個月餅也算是意思到了。”

這些日子以來,在洛妍的心平氣和與澹台的小心謹慎之中,兩人關係有所緩和,雖然依然分房而居,平日遇到事情也能有商有量。洛妍道:“你不早說,今天剛剛把月餅都分完了,後日就是正節,我還怕過了明天這月餅就不值什麽,餘下來兩百多個索性也讓廚房的人分了,就留了最好的幾盒,怕萬一有什麽客人,你如今再要,我們府裏的月餅可真是沒了,隻能上外麵去買。”

韻兒就笑道:“公主如果要找,大概還能有百十個,像我們這做了三四日月餅的,如今看著都飽了,偏偏還發了雙份,不如我去把大家不願意吃的都拿來,也省得將軍那邊愁沒的吃,我們這邊愁吃不下。”

一屋子人不由都笑了起來,洛妍便道:“那敢情好。”又對小蒙道:“你吩咐采買上趕緊去飛字號買一千個蓮蓉的,一千個火腿的,若不夠別的餡料也行,買足兩千個,跟我們府裏的月餅一道都交給外麵駙馬的親兵,讓他們自己留下過節吃的,別的都用馬車送到營裏去。”

澹台揚飛不由大喜,“洛洛,你怎麽猜出來我是想讓營裏人人都吃上?”

洛妍淡淡的道:“你的心思還用去猜?”與澹台相處日久,她自然知道這個古代職業軍人對下屬是一貫的“豈曰無衣,與子同袍”,千騎營算得上大燕最精銳的一支騎兵,裏麵六部子弟不少,但更多的還是層層選拔出來的漢人兵士,騎兵本是最花錢的兵種,每個騎兵還必須配有一名低層兵士作為從屬,千騎營待遇雖然不錯,但從屬兵餉卻少,部分家境貧困的騎兵也經常有困窘之時,澹台揚飛遇見此類的事情,從來都是解衣衣之、推食食之,他那五品的俸祿都丟了進去還不夠聽個響。

洛妍自己偶爾也免不了發發感慨:難怪宋江那樣的孬種居然也能在江湖上創下偌大的名頭,無他,肯花錢爾!

布置完采購事宜,洛妍回過頭來,看見澹台的臉上露出了少見的明亮光彩,不由皺了皺眉,淡然道:“這個中秋,我去宮裏陪敬妃娘娘,你還是回安王府過吧!”澹台揚飛一怔,眼神慢慢暗淡下來。一片沉默中,卻聽門房上有人來回報:“安王府打發人過來給公主請安。”

洛妍便讓丫頭把人請到上房來。自打上次安王妃登門道歉後,澹台揚飛隔三差五便會回去半日,洛妍自然不會管他,隻是安王妃打發人上門找洛妍還是第一回。

過不多時,便進來一個收拾得極幹淨利落的婦人,見麵先恭恭敬敬行了禮才道:“王妃收到了公主送的月餅,很是喜歡,因如今園子裏的**已經開了,便設了午宴,想請幾位親眷明日去賞菊,打發奴婢來問問公主是否方便。”

澹台已皺起了眉頭,剛要搖頭,洛妍已斷然道:“好,請轉告王妃,我準時到。”

那位婦人笑容滿麵的應了,洛妍讓青青給了個上等的封兒,又磕了頭,才退下。澹台不由歎了口氣:“你忘了麽,我明天是要去營裏值守的,你就算要去,也等我休沐的日子一起去好不好?”

洛妍出神的看著窗外,半響才淡淡的道:“是女眷們一起賞花,你去做什麽?不過是一頓飯,我心裏有數。”

……

到了晚飯時,慕容謙卻自己上了門,進門便道:“你做的月餅味道著實不錯,還有多的沒有,我也想用來送送下屬。”

洛妍忍不住笑了,指著澹台道:“若是送下屬的,一個也沒有了,都被他搜刮到千騎營了,若是送同僚的,我這裏還特意留了幾盒精品。”

慕容謙老實不客氣的點頭:“那就都給我吧。”洛妍便對韻兒道:“留兩盒,其餘的都交給二哥的侍衛帶回去。”見慕容謙眯著眼睛看她,瞪他一眼道:“那兩盒是留給敬妃娘娘和小吉祥的!”

慕容謙訕訕的道:“看你一眼,這麽凶做什麽?”

一時吃過飯,澹台便說去外書房拿點東西,青青幾個在外麵守了門,慕容謙才道:“明日你真要去安王府?”

洛妍點頭。慕容謙頭就歎了口氣:“你如今長進了,脾氣也見長,我也攔不住你,你凡事多小心些。”

洛妍道:“我會把胡纓、袁大娘都帶上。對了,上次我說的事情怎麽樣了?”

“你說的用情報網收集物價,我已著手安排去做,大概月底陸續就會回來。”

“隻是安王府那邊,安王妃身邊的人裏,有一個媽媽是她做平西郡王側妃的妹子送的,有兩個丫頭是十年前在京城買的,底下的丫頭媳婦婆子們,從平西郡王府過來的就有好幾十個,莫說是有關係的了。那兩個妾都是平西郡王府特意**出來的陪嫁……總之,有問題的人實在太多,所以抓不到任何頭緒。”

洛妍想了一想,心裏隱隱有些不安,但那些話都已經說出去了,再沒有臨陣退縮的道理,她如今也絕不允許自己退縮膽怯。晚上躺在**,又把前後需要注意的地方想了一遍,這才閉目而睡。

到了第二日先到府衙略處理了一下事務,洛妍便回來換了衣服,帶著青青、穀雨上了朱輪車,韻兒、黛蘭和袁大娘、胡纓四個坐在後麵的兩輛車裏,一行人到達安王府時,正是午初(十一點鍾)。

到了二門,自然有穿著體麵的管事娘子將她迎到園中,宴席卻是設在後院的一處亭台裏,洛妍還未到,安王妃已經領著人迎了出來,洛妍認得兩個年輕的小姐裏正有上次冬宴跟在上官月泠後麵的那個穆清,是安王妃的娘家侄女,還有一個小姐是獨孤家旁支的嫡女,也是安王妃的親戚,兩位小姐都是跟著母親過來的,另外還有兩位貴婦,說是小宴,人卻著實不多。洛妍倒也知道安王妃的性子算是名聲在外,平日交往的人隻是有限的幾個。

眼見安王妃已迎到跟前,忙先福了一福。安王妃上下打量了她幾眼,點頭道:“公主能來就好。”旁邊幾位貴婦貴女自然要向洛妍行禮,洛妍客氣了一番不提。

一路向那座籠了秋香色軟紗的亭子走去,洛妍便注意到,這院子裏頗種了幾棵老鬆,鬆下依著地勢高低錯落擺了無數盆**,**品種看上去並不算多,也未到全部盛開之時——按理重陽才是賞菊的最佳時節,因此大多數**是含苞未放,早開的品種卻大多是單瓣的,零零星星的開了一園子。

對於**,洛妍因曾寫過花展的文章查過資料,略微有些印象:國人賞菊的傳統雖然久遠,但直到明清才開始大量培育**品種。而她如今所處的這個時代,**品種花樣都有限得緊,加上開花又少,洛妍看在眼裏,隻覺得這**宴著實有些勉強,心裏不由暗暗警惕。

第117章 宴無好宴

待走進了那亭子裏,隻見亭內地方甚是寬闊,除了案幾等物,最顯眼的卻是四盆盛開的**。一盆是顏色純正的鵝黃色,細細的長花瓣流水般垂下,一盆是白菊,層層疊疊,飽滿如月,一盆是紫色的**,中間花瓣包裹旋轉開放,到外層卻微微下墜,最後一盆,花瓣微卷而舒展,難得顏色竟是黃中帶綠,雖然不如後世的名品綠牡丹、綠雲等,在這個時代,大概已經極其罕見的了。不但洛妍留了神,另外幾位客人的眼光也不住在這盆上打轉。

洛妍不由看了她一眼,隻見她看著那幾盆**,眉頭舒展,眼神閃亮,認識她以來,倒是此刻才顯出幾分真正高興的樣子來,心中微動:看來她倒真是喜歡**的。

穆清就笑道:“滿京城裏,誰不知道安王府的**是頭一份,我們也算飽了眼福。”

獨孤家的那位小姐也笑道:“我來姨母這裏也有好幾回了,這才第一次見過姨母的寶貝**,看來還是托了公主的福。”說完就向洛妍笑了笑。這種程度的討好洛妍早就見得慣了,當下也回了一個笑臉。

安王妃臉色歡快的笑容微微滯了滯,才笑道:“你若喜歡,以後年年來看都行。”獨孤夫人忙道:“虹兒,還不趕緊謝謝你姨母。”獨孤虹自然笑著謝了。

一時上了茶水點心,過了片刻才是各色精致小菜,眾人說說笑笑,氣氛慢慢熱絡起來,洛妍含笑看著,發現所請的四位貴婦兩位貴女都是性子軟和、極有眼色會捧場的,心裏暗暗點頭:不是這樣的人,大概也難以在這府裏常來往。

因亭子裏地方有限,洛妍便隻帶了袁大娘和青青在身邊,其餘四個被安王府的丫鬟們帶到另外一個院子招待了。

洛妍心裏警覺,茶水點心都隻是做個樣子,半點沒吃。眼見安王妃的臉色在眾星捧月般的氣氛裏漸漸舒展開來,偶然看看那幾盆**,眼神更是柔和,對洛妍雖然談不上多麽熱情,漸漸也能神色平靜的閑聊幾句。心裏不由暗暗思量:安王妃神色裏既沒有刻意熱絡,也沒有緊張的跡象,以她平日的性子來看,至少她對這**宴似乎並沒有什麽別的打算,也許真的隻是想緩和關係?

洛妍坐的是主客位,邊上卻是獨孤虹和穆清,想來是故意將年輕女子座位排得近些,穆清因上次的事情,多少有些訕訕的,獨孤虹卻是一個千伶百俐的姑娘,一時跟洛妍說**,一時又說京城眼下時興的衣裳,一時又說了明年四月中的萬壽節正好逢五,說是要三軍檢閱、萬國來朝的,不知道會有什麽新鮮事情。洛妍聽她說得熱鬧有趣,也就笑吟吟的跟她聊了起來。

這頓午宴,足足吃了一個多時辰才罷,一時酒菜撤下,又換了茶,眾人又聊了一會兒,安王妃便招呼大家出去散散。洛妍剛剛走出亭子,就見不遠處的鬆樹下,有幾個丫頭媳婦帶著兩個小小的孩子在嬉戲,心裏不由微微打了突。

眾人自然也都看見了,安王妃便淡淡的道:“去讓兩個孩子過來給公主磕個頭。”洛妍心裏微覺別扭,但此時自然不好說什麽,兩個孩子立時便被抱了過來,都是兩歲多的樣子,穿粉色衫子的女孩雪白的小臉,眉目如畫,穿青色衫子的男孩卻有些瘦弱,細細的眉眼很有幾分澹台揚飛的影子,有丫頭從亭子裏拿了兩個墊子出來,兩個孩子大概也被教過幾次,跪下便磕頭道:“見過母親。”

眾人又在這院子把各種剛開未開的**看了一遍,安王妃便道:“這些倒沒什麽,要到重陽才會滿院子都是花,今日請你們來便是看那四盆的。還有些好的,隻是沒有盛開,我都放在那邊的暖房和花圃裏,你們可有興趣看一看?”獨孤虹是個愛湊趣的,第一個便說好,穆清卻說不想去,獨孤虹看向洛妍:“公主可有興趣過去看看?”

洛妍想了一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搖頭道:“我也不懂花,就在這院子裏坐坐好了。”安王妃便道:“那你和清兒就在這裏歇著,我們去看花去了。”她這樣一說,幾個貴婦自然沒有不去的道理,丫頭婆子擁簇著一群人便往南而去。

洛妍和穆清相對無語,都覺得有些不自然,洛妍想出去轉轉,卻又覺得不是十分妥當。穆清大概感覺尤甚,坐著喝了杯茶,便向洛妍輕聲道:“我去更下衣。”招手便叫了一個丫頭過來,讓她帶著自己去了,她的丫頭自然也跟了去,洛妍隻在亭外坐著,隻見幾個丫頭來回收拾,過了一陣子,整個院子竟然隻剩下了自己主仆三個,心裏不由警醒起來。青青和袁大娘也發覺似有不對,兩個一左一右,站在洛妍身邊。

過了許久,莫說穆清沒有回來,那些丫頭婆子居然也一個都沒有回來,整個院子一片安靜,微風吹過,聽得見落葉飛墜的細小聲音,不太遠的地方似乎有孩子的嬉笑之聲傳來,卻看不見人在哪裏。洛妍隻覺得這情形詭異無比,但此刻也隻能靜觀其變。

突然間聽見腳步聲響,卻見兩個丫頭端著新燒開的茶水走進了院子裏,看見洛妍便行了一禮:“公主可要茶水?”洛妍疑惑的看了她們兩眼,擺手不要,她們也就自去了亭中,另外幾個丫頭婆子也陸續回來,穆清隨後便走了進來了,向洛妍笑了笑,坐在了另一邊。

又過了片刻,一大群丫頭媳婦擁簇著安王妃幾個人走了回來,獨孤虹就笑道:“公主沒去可惜了,王妃種了一株綠菊,比這株更綠,可惜隻是半開。”洛妍忍不住笑了起來:“真的全開了,就沒有那麽綠了。”

獨孤虹不由奇道:“你怎麽知道?王妃也這麽說。”洛妍一時語塞,看見安王妃也目露驚奇的看著她,才笑了笑道:“以前見過。”安王妃立刻道:“你真的見過?那綠菊跟我的比如何?”

此時時辰已是不早,獨孤夫人便說家裏還有事情,她一挑頭,自然不多久眾人紛紛告辭,眼見隻剩下穆清母女還在跟王妃告辭,洛妍便也站了起來,向安王妃笑道:“王妃,我也先回去了。”安王妃點了點頭,“今日倒是盡興,到重陽的時候一定再來,那時**開得更好。”穆夫人忙道一定。

安王妃便站起來送到了菊園門口,洛妍與穆夫人母女一道往外走,依稀聽到後麵安王妃說了一句把誰抱過來,當下也沒留意,隻是走到半路,便有丫頭把領下去休息的穀雨、胡纓四個也帶了過來。洛妍心裏這才微微鬆了口氣。

眼見已經快到二門,卻見澹台揚飛大步走了進來,看見洛妍,神色便是一鬆。穆夫人母女忙上前,互相見了禮,自然先走了一步。澹台這才走到洛妍麵前,神色淡淡的道:“我們回去吧。”洛妍看看日頭,知道他是請了假過來接自己的,心裏不由微動,點了點頭。

兩人剛剛往外走了兩步,就聽身後傳來了尖銳的叫聲:“公主留步!”

洛妍忙回過頭來,就見一個丫頭急衝衝跑了過來,臉色煞白,張口就道:“公主……請趕緊回去一趟,王妃找您!”

洛妍不由呆了呆,澹台沉聲道:“怎麽回事,說清楚!”

那個丫頭看見他的臉色,結結巴巴道:“我也不知道,就是適才王妃找了小公子來菊園玩,他突然肚子疼得滿地打滾,乳娘說是吃了公主的什麽東西。”

澹台斷然道:“胡纓跟我走,你們幾個陪著公主一起過去!”邁步就向菊園奔去,胡纓忙拔腿飛奔跟在後麵。

洛妍忙帶著剩下的幾個人疾步往回走,一麵走,一麵把剛才的情形想了一遍,想到那一刻多鍾的詭異安靜,一顆心不由沉了下去。

不過片刻,便又回到那鬆菊園,隻見一群丫頭婆子噤若寒蟬的立在一邊,胡纓懷裏抱著一個穿青色衫子的小小身子,正在往他嘴裏灌水,地上已經吐了一地的清水食渣,眼見又灌了些水進去,胡纓才托起他的頭一扣嗓子,將灌到胃裏的水又吐了出來。

一見洛妍,安王妃滿臉急怒,指著她就道:“你給我孫子吃了什麽?”洛妍怔怔的看著那個軟軟的小身子,心裏隻閃過一句話:“果然是,宴無好宴。”

第118章 稚子何辜

洛妍定了定神,目光堅定的看向安王妃:“我不知道您在說什麽,這孩子給我磕頭後我就再也沒有見過他,更沒有給他吃過任何東西。”

洛妍退了一步,看那婦人抬起頭,依稀認得是剛才抱著孩子過來磕頭的乳娘,不由眉頭緊皺,剛才那段時間,整個院子裏的確隻有她們主仆三個,轉念之間,突然明白過來:今日這事情就是一個局,而且不求天衣無縫,隻求達到目的。隻要孩子真的出事,她就算找出一百個破綻來洗清自己,卻擋不住傳言紛紛!

隻見安王妃恨恨的看了她一眼,便守在孩子旁邊,手腳都在顫抖,聲音也已經變了,隻叫:“雲峰,雲峰!”

洛妍心裏不由大恨,自己千算萬算,怎麽就沒有料到這樣的局麵?想來今天無論做什麽,對手大概都會想法子讓她主仆幾個呆上一小段時間,什麽都不用做,隻要有這一小段時間就夠,就算今天不行,下次宴請還會如此設局……原來還是他說得對,自己根本不應該來這裏!

想到此處,洛妍不由看了澹台揚飛一眼,隻見他半跪在胡纓身邊,臉色嚴峻,見那個叫雲峰的孩子已吐不出水來,手掌在他背後微微一揉,孩子頓時張嘴又吐出了幾大口,臉色卻依然是發青。洛妍忙問胡纓道:“他到底吃的是什麽,可還要緊?”

胡纓抬起頭來,額上已全是細汗,皺眉道:“應該是砒霜,將軍已經把小公子胃裏的餘毒都逼出來了,但他太小,我隻能盡力而為,若文大夫在就好了。”

洛妍眼睛頓時一亮,對黛蘭道:“快去把文大夫請來,越快越好!”黛蘭立刻奔了出去。

眼見小雲峰吐出的東西都已是清水,有丫頭又跑著拿來了牛奶和麻油,胡纓給他再次灌下溫水。隻是小男孩依舊昏迷不醒。洛妍不由想起剛才他軟軟的聲音,心裏一陣刺痛:是她太大意了!隻想著如何防備別人對付自己的手段,卻沒有想到會連累這麽小的一個孩子成為犧牲品!

澹台揚飛又給孩子催吐了一回,胡纓道:“差不多了,現在可以喝些牛奶下去。”他才慢慢站了起來,讓胡纓接了手。抬眼看見洛妍臉色蒼白,走到她的身邊低聲道:“先別想那麽多,我們盡人力,聽天命!”

洛妍抬頭看見他緊鎖的眉頭,寒霜般的麵色,但看向自己的目光卻依然清明堅定,心裏不由一陣難受,一陣後悔。

安王妃眼角瞟到澹台與洛妍並肩而立的身影,不由怒氣勃發,指著洛妍道:“若是我孫子有個三長兩短,我絕不饒你!”

雲峰喝了幾口牛奶,又吐了出來,胡纓的額頭上的汗水已經順著鬢角流了下來,洛妍隻覺得時間過得太慢,文清遠怎麽還沒過來?

心遠卻隻看了洛妍一眼,便奔到小雲峰身邊,從懷裏掏出一個小小的瓶子,捏開小雲峰的嘴就滴了一些進去。頭也不抬說了聲“水”,洛妍第一個反應過來,忙彎腰把剛才灌胃剩下的一點溫水遞給他,心遠便又讓小雲峰喝了口水,隨即對胡纓道:“沒事了,把他頭抱高點。”

安王妃這才反應過來,遲疑道:“這位是……”澹台揚飛已沉聲道:“這是天師的弟子心遠師傅,如今在公主府借住。”

安王妃早已聽說了小天師的名號,立刻急切道:“小天師,我孫子可要緊?”

心遠淡淡的道:“小公子福澤深厚,必無大礙。”安王妃喃喃道:“天神保佑,多謝小天師,多謝小天師……”

洛妍不由鬆了口氣:心遠說沒事,一定就沒事。黛蘭才道:“啟稟公主,剛才我在府門口遇見了小天師,他聽說後說他有辦法,所以我另外找人通知文大夫,先帶小天師過來了。”洛妍點點頭,誠心誠意對心遠道:“心遠,多謝你了!”

心遠淡淡道:“不必客氣。隻是這幾天我要每天給他用次藥。”

洛妍聞言不由沉吟片刻,看看小雲峰青紫的小臉,終於下了決心,對青青道:“你去別院,把安王爺請來。”青青點頭離去。

安王妃一驚,抬頭道:“你要做什麽?”澹台揚飛的眼光也看了過來。洛妍神色平靜的道:“今天有人下毒謀害小公子,又嫁禍給我,這件事,我要請王爺過來,追查清楚。”看了穀雨一眼,又看向地上跪著的乳娘,穀雨便不動聲色的走到了乳娘後麵。

安王妃怒道:“不就是你給了毒餅嗎?賊喊捉賊什麽?”

洛妍歎了口氣:“王妃請慎言!我這是第一次來府裏,我是能掐會算知道正好能單獨遇見小雲峰嗎?還是閑極無聊帶著一塊毒餅到處走,見誰毒誰?”

隨即便指著乳娘道:“你說我給小公子吃了毒餅,那你說說看,你怎麽進來找東西,我又怎麽給毒餅給小公子吃的?把事情按時辰先後詳詳細細講一遍!”

乳娘便定了定神道:“我是見過了正午,天氣有些涼了,先回了房,想給小公子加一件衣服,進了屋就想把公主賜的玉佩收起來,這才發現玉佩居然不知道什麽時候掉了。我也不敢聲張,就抱了小公子一路找了回來,進了這院子……”一板一眼,講得十分清楚,連洛妍給的餅的形狀顏色,說的話都形容了一遍。

洛妍也不打斷,不時的問兩句,“我是用哪隻手遞的餅?另一隻手放在哪裏?”之類的問題,讓她講得越發詳細生動,直到最後,“我們正在玩著新得的圓鼓,王妃突然叫人抱小公子過來玩,我剛剛帶著小公子進了這院子,他就叫肚子疼,疼得打滾……後來的事情,大家也都看到了,小公子便成了這樣!”說著便哭了起來。

“玩的是什麽?”“之前呢?你是怎麽從這院子裏回去的?”“對,就這樣,一件事情一件事情從後麵往前講。”“再之前呢?”

這一遍把事情從後麵往前講,奶娘神色便再也沒有剛才的沉著冷靜,敘述也漸漸散亂起來,磕磕巴巴的倒敘到後來,有些細節的描述與第一遍就有了明顯的出入。

洛妍看著她淡淡的笑:“需要我告訴你,你說的這兩遍事情,有多少個細節對不上嗎?”

這種倒敘測謊手法,是最簡單也最有效的一種,沒有經過訓練的人多半是抗不住的,想來這古代間諜也不大可能經受反測謊訓練,而這位奶娘顯然心理素質還不過關。

奶娘臉上有冷汗冒了下來:“奴婢記性不好,所以有些事情記不清了。”

洛妍點頭,聲音越發輕柔淡定:“剛剛發生一個時辰的事情,就記不清了?好,這次我們從中間問起,你好好想想,你進這院子的時候,我坐在哪裏?”——她表現得越輕鬆,越胸有成竹,對方的壓力就會越大。

這次是打亂次序的問,奶娘的回答也越發的亂了,待到洛妍微笑道:“這三次怎麽你說的都有些不大一樣?你的記性還真是不好,不如你還是從最後的事情開始,再把經過說一遍好不好?”奶娘終於信心崩潰,掩麵叫道:“別問了,別問了,我什麽都記不清了!”說著便伏在了地上。

洛妍也不說話,隻靜靜看著安王妃,安王妃臉色已經大變,恨恨道:“你這個賤婢!黑了心腸的貨!你還不趕緊說到底是怎麽回事!”上前就踹了她一腳,踹了幾下不動,卻見那奶娘軟軟的倒向了另一邊,鼻子裏流出了黑血。

洛妍這才真的大吃一驚,胡纓忙把懷裏的孩子交給袁大娘,搶上一步,翻開奶娘的眼皮一看,倒吸了一口涼氣,剛想給她喂下兩丸解毒藥,奶娘的眼裏、嘴裏都流出了黑血,人也不再動彈。胡纓放下她,悶聲道:“屬下無能,她吃了一種極其霸道的毒藥,發作起來就無藥救治。”穀雨臉就白了——她是看守奶娘的人,卻怎麽也沒料到,她會如此決斷的就吞毒自盡。

安王妃呆呆的楞在了那裏,洛妍也隻覺得心裏發緊,再也不敢看那具屍體,頭也越發有些疼了。

正亂著,一個丫鬟已經引著文清遠快步走了過來,文清遠進門便看見了心遠,不由楞了一下,隨即便蹲下來給小雲峰把脈看舌頭,半響才道:“你們給他吃什麽了?”

胡纓就看了看心遠,低聲道:“是小天師給他吃了幾滴,那個,仙藥。”文清遠滿臉驚愕,忍不住又看了心遠一眼,這才拿出金針,給小雲峰身上紮了幾針,慢慢撚動針尾。

文清遠立刻起了針,臉上有欣慰,也有些難以置信,抬頭看向心遠:“小天師,現在還需要做什麽?”

心遠搖了搖頭。

文清遠想了想才道:“我能請教一下,你剛才給他吃的是什麽嗎?”

心遠又搖了搖頭。

文清遠隻得訕訕的閉了嘴。

隻聽院外又是一陣腳步聲響,卻是青青領著安王爺到了。

第119章 來日隱憂

安王爺是坐著肩輿過來的——因為多年的足疾,他平日行走雖然無礙,卻不能快跑或騎馬奔馳。在院門口才下了輿,邁步走了過來,麵沉似水,腳步卻依然平穩,遠遠的就問,“雲峰呢?”

洛妍行了一禮道:“多虧小天師的……仙藥,雲峰已經沒事了。”

安王爺這才看見心遠,頓了一頓才欠身行禮:“多謝小天師!”

心遠默默還了一禮。安王爺走上前去,看了雲峰兩眼,便向澹台揚飛問道:“事情查清楚沒有?”

澹台揚飛指了地上還未來得及移走的奶娘屍體道:“是雲峰的奶娘給雲峰服了砒霜,又嫁禍洛妍,剛才被洛妍問出了破綻,乘我們不小心服毒自殺了。”

安王妃冷冷道:“嫁禍不嫁禍卻難說,死無對證!”

洛妍剛想反唇相譏,澹台已聲音沉穩的道:“母親,奶娘如果不心虛,回答時為何破綻百出,為何又要自殺?當今之即,是要查查當時公主為何會一個人在這院裏,那些客人和丫頭是誰調走。”

安王妃想了一想,頓時怒氣勃發:“今日的來客是我帶走的,怎麽,你的意思的我黑了心要害自己的孫子,好嫁禍給你媳婦?”

澹台皺起了眉頭,“兒子不是這個意思,但今日之事古怪之處甚多,母親難道就不想查清楚?”

安王爺已冷笑道:“我原來就知道這府裏亂七八糟,沒想到能亂七八糟到這種地步,府裏的奶娘竟然能對雲峰下毒,若不是公主請來了小天師,雲峰隻怕屍首都涼了,你不想著查清楚,還忙著怪別人!”

安王妃氣得雙手發抖,卻一個字也反駁不出。澹台揚飛眼中流露出不忍,忙道:“父親,這件事情籌劃周密,不是一時半會兒查得出的。”

安王爺冷哼一聲,才轉向洛妍道:“平安,這次的事情,多謝你了。不過你叫我來,可就是為了這個?”

洛妍歎了口氣:“不敢當個父王的謝字,這件事情,說到底,還是因我而起,所以我想請王爺恩準,我要帶雲峰回公主府治病,等雲峰身子徹底好了,能不能請王爺對雲峰再做安排?”

安王爺沉吟片刻,點了點頭:“你的意思我明白了,等雲峰好了之後,你把他送到別院來吧。”

安王妃瞪著王爺,目呲欲裂:“雲峰是我唯一的孫子,我心肝般疼到這麽大,你別想帶走他!”又指著洛妍道:“我誠心誠意請你來赴宴,你倒好,原來不是害我孫子,就是要害我是不是?”

洛妍心裏有些百味交陳:此事安王妃雖然難脫幹係,但看得出來,她的確隻是被利用了,也的確疼愛這個孩子,可今日之事一出,這個孩子已不能留在這邊府上,不然還不知道對方會有什麽後手。她也不能把他真的養在自己府上,說不定會落個奪人子的名聲。唯一的辦法就是求助安王爺,這樣才既能真正保住這孩子的性命,又能解決自己的隱患。可這樣一來,安王妃定然更加恨自己……

一個念頭不可抑製的冒了出來:如果自己不是一意孤行要過來,事情何至於如此!

隻聽安王爺已冷冷的道:“雲峰難道不是我唯一的孫子?在這府裏,竟然能出這樣的事情,你讓我怎麽放心把孫子還交給你帶?”

安王妃的聲音已經有些歇斯底裏,“原來你們都是合夥來害我的!就是要把我的東西一樣一樣全奪走!”回頭看見洛妍,便伸手指了上來:“都是你!”

洛妍微吃一驚:安王妃瘋了嗎?還敢對自己動手不成?

澹台揚飛已一步跨上,擋在了兩個人中間,安王妃的手指就戳到了他的臉上:“你還護著她!”澹台撲通跪了下來,默然任憑安王妃發泄,卻擋著她不讓她過去。

洛妍隻覺得眼前這一幕刺目刺心,再也看不下去,向安王爺一福:“父王,我先帶雲峰回去了。”見安王點頭,便吩咐袁大娘:“抱好小公子,我們走。”自己轉身便走,隻聽身後傳來安王妃的尖叫:“你站住!你把我孫子留下來,你別攔著我!”又有安王爺的怒喝:“你鬧夠了沒有?”

洛妍疾步走出了院子,在二門上了車,袁大娘抱著雲峰和文清遠一道上了洛妍的朱輪車。洛妍看看臉色已不再發青卻依然蒼白的雲峰,看著他滿臉淚水卻小貓般哭不出聲音的虛弱樣子,心裏隻覺得疼痛難忍:安王妃的話裏至少有一句沒錯,都是我!明明知道這個府裏有問題,明明猜到這場宴有古怪,卻還是豬油蒙了心般要來,以為可以見招拆招,卻終究是落入了別人的算計,差點害了一個孩子!

心思紛亂之中,似乎隻過了片刻,車子已回到公主府,洛妍下車時才看見心遠也騎馬跟在後麵,不知為什麽突然心裏越發有些不安。一行人匆匆回到上房,留在府裏的李媽媽、天珠等突然看見這副情形,自然是嚇了一跳。洛妍也無暇多解釋,先讓把小雲峰放到**,又請心遠進來再看看。

洛妍歎了口氣,也隻能把那三個蒼白的字眼再說一遍:“謝謝你。”

心遠微一稽首,默然離去。

洛妍往椅子上一坐,這才覺得全身就像要散架了一樣,眼見天色已黑,忙又吩咐天珠趕緊上晚飯,再安排人把暖閣重新收拾收拾,雲峰這幾日就住在暖閣裏。這才略一洗漱換了衣服,出來時晚飯已經擺好,洛妍便讓穀雨幾個也趕緊下去吃飯,拉了文清遠一起坐下吃。

默然吃罷,兩人又回到屋裏,雲峰趟在大**,已經沉沉睡去,李媽媽守在床前的踏腳上,文清遠上前又看了一回,歎了口氣道:“原來這世界上,還真有仙藥這回事。”

洛妍心裏突然劃過一絲光亮,從剛才看見心遠時就盤旋在心裏的不安隱隱找到了苗頭,忙問道:“清遠,若是沒有這仙藥,雲峰可是無救?”

文清遠沉吟道:“那倒也未必,砒霜之毒雖然霸道,但卻並非無救,雲峰一發作便被胡纓洗了腸胃,澹台將軍催吐也十分徹底,又及時喝了牛奶等解毒之物,就算沒有那仙藥,我大概也有五六成把握能救活他,但絕不會如此快,如此平穩,餘毒也要慢慢拔清,說不定要好幾個月。這孩子身子本來就弱,日後如何很難說。”又歎了口氣道:“幸虧他們沒給這孩子用奶娘自殺的那種毒藥,我看那屍體的症狀,當真神仙難救。”

洛妍搖了搖頭:“那種毒藥吃下就發作,他們是要誣賴我心黑,又不是要誣賴我是白癡!”文清遠想了想,忍不住也笑了。

又說了幾句閑話,洛妍心裏那點不安還是越來越大,不由站起來道:“那麻煩你好好守著他,我出去一下。”轉身便把黛蘭叫到書房裏,“你是在哪裏遇見小天師的?當時你怎麽說的,他怎麽會過來?你好好想一想都仔仔細細告訴我。”

黛蘭臉上不由紅了一紅,“我是在公主府二門附近的地方遇見小天師的,我也不知道怎麽的,看見他抬頭看我就勒了馬。他似乎認得我,問我可是公主出了什麽事?我跟他說,公主無事,隻是被人誣賴了,是駙馬的長子中了毒,回來請文大夫過去。他本來沒說什麽,突然回頭問我,孩子是不是叫雲峰?中的是不是砒霜?我吃了一驚,覺得好像聽王妃是這麽叫的,忙點了頭。他就說,他有藥能解,讓我帶他先去。我也不知道怎麽的,想也沒想就同意了……”

洛妍眉頭緊鎖,隻能強壓下心思,胡亂點點頭道:“你做得沒錯,但這個經過,就不要告訴別人了,小天師他有未卜先知的本事,又身懷仙藥,叫人知道了終究不大好,雖然我們大燕人都崇信天師,但也說不定會有人利欲熏心,幹出什麽事情來。”

洛妍歎了口氣道:“我出去找小天師說說,讓他務必小心。”一路思量一路向外就走,不知不覺就到了心遠住的院子前。

心遠開門看見洛妍,卻似乎毫不意外,隻輕聲道:“公主裏麵請。”

洛妍走到院子裏,邁步到樹蔭下那石桌前坐下,心遠便默默的坐在對麵,洛妍看著這張似有神光籠罩的俊美麵孔,咬咬牙終於還是問道:“心遠,你告訴我,雲峰他日後是不是很有出息……還是說,他就是以後的安王?”

心遠沉默半響,低聲道:“都是。”

洛妍本來還抱了一半的希望,聽到這答案不由心裏一涼:小天師既然知道雲峰的名字,又知道他中了砒霜,自然是因為在後來的史書上讀到了。史書是絕對不會對普通人物有這樣詳細的記載的,沒想到他果然不止是一代名將!澹台家曆代最出色的弟子往往就是襲爵的安王,原來他也不例外……雲峰能做安王,對她意味著什麽?對澹台揚飛意味著什麽?最樂觀的答案是,他們很快會和離,他後來的妻子無所出,或者,他們會一輩子這樣下去,最可怕的答案……

想到那些更壞的可能,洛妍心頭不由就像壓上了一塊巨石,半響才道:“心遠,你能不能告訴我,在史書的記載上,澹台揚飛的結局是什麽?我的結局是什麽?”

第120章 最囧告白

心遠看著洛妍,斷然搖了搖頭:“今日之事,是我魯莽了。但有些事情,你不能知道,也不必知道。”

洛妍怔怔的看著心遠,隻覺得一顆心越來越沉、越來越亂:難道澹台他會出什麽事情?又或是自己能守護大燕,個人卻結局不堪?不然心遠為什麽如此堅決的拒絕告訴自己?天師說過,為了換取信任,他們可以幫助曆史人物預言未來,心遠不肯說,難道是因為那未來太過悲慘可怕?

卻聽見心遠柔聲道:“你放心,雖然曆史的記載無法改變,但肯定能找到別的辦法,我會幫你。”

洛妍一震:幫我,那就是說,以後不是澹台會出事……他的話無疑有一種安定人心的力量,讓她慌張惶恐的心略微的放鬆了一些,可又覺得他的語氣裏有種奇怪的東西,再看他,依然是一副清冷的神情,難道是自己多心了?忍不住道:“心遠,你說什麽?”

心遠靜靜的看著她,低聲而清晰的道:“我不能改變曆史,但我一定能改變你的命運。”

洛妍隻覺得耳朵裏嗡嗡的,呆呆看著心遠,脫口問道:“你要改變我的命運?為什麽?”

心遠聲音依然冷靜清淡:“你既然猜得出來那個孩子的命運,難道猜不出來我為什麽要這麽做?”

“因為我喜歡你,我來這裏,就是為了來幫你,就是為了有一天,能帶你走。”

洛妍隻覺得世界上最荒謬的夢境也無過於此,看著心遠白玉雕刻般的完美麵容,很想掐自己一把……心遠這是,向自己告白嗎?但怎麽可能呢?這簡直就像自己跑都到一個廟裏燒香,然後那菩薩突然開口跟自己告白了!怎麽會有這麽荒唐的事情?

百般驚駭,千言萬語到了嘴邊卻化成了一聲苦笑:“心遠,我心情不好,你別開這種玩笑。”

心遠輕輕搖頭:“正是因為你心情不好,我才告訴你,我怎麽會拿這種事情開玩笑?”

洛妍看著他專注的眼神,慢慢有點相信他可能是認真的,但心裏的荒謬感不由更甚——他怎麽可能喜歡自己?雖然兩個人一起走了五天路,但說的話加起來有二十句嗎?在重陽宮裏也是如此,每次見麵都是她嘰嘰呱呱說個不停,他都懶得答話,後麵兩個月他還跑了,前幾天又突然跑上門來躲情債,哪件事情也不像是喜歡自己才幹得出來的!難道自己這幾天做了什麽不謹慎的事情,讓他誤會了?洛妍茫然回想半天,似乎沒有……

看見心遠依然安靜的看著自己,不由無力的歎了口氣:“心遠,你知道,我成親了的,我不可能跟你走……你……你真的沒開玩笑?”

心遠淡淡的微笑,“我知道你會覺得很意外,其實,我也很意外。我們這樣的人,都很理智,所以喜歡一個人對我來說,是種很奇怪的感覺。”

看著洛妍,他的眼光突然變得飄渺起來,仿佛在看著遙遠的什麽東西:“我也不知道為什麽會對你有了這種奇怪的感覺。也許是那一天晚上,你讓我進木屋休息,我點亮了蠟燭,突然看見你光著的腳,貼滿了膠布,血跡斑斑,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麽可怕的一雙腳……”

“然後,第二天早上,你不知道為什麽突然發作了,團在那裏,全身抽搐,骨節格格作響,嘴唇都咬出了血,我隻在書上見過癲癇發作是那種樣子,沒有辦法,隻好敲暈了你,我從來沒有見過怎麽可怕的發作,很想問你為什麽,你醒來卻問我,什麽時辰了,有沒有耽誤上路?我當時就想,這個女人的腦子是什麽做的?”

“那天突然下雨了,我很擔心,你的狀態那麽差,說不定會走不出鹽堿地,那樣的話我就隻能自己找進去然後背你出來,可是你居然自己走出來了,隻是臉色就像死人一樣難看,雨水沙子糊在臉上,黑一道黃一道的,頭發也濕著粘成了一團,整個人就躲在石頭邊上發抖。可我讓你在我背上靠一會兒,你居然就那樣睡著了,我的後背都濕了,你的頭發那麽髒,我卻沒有覺得難受……”

洛妍低著頭,牙齒緊緊的咬在了一起,她現在唯一的想法就是趕緊找個地洞把自己埋進去,這輩子都不要再出來見人!

這是告白嗎?老天!你打個雷下來劈死我好了,我實在……實在丟不起這個人!眼前這家夥真的是在告訴我他怎麽喜歡上我的?真的不是太子妃重金買通的心靈殺手專門來摧毀我的自尊心的?我怎麽覺得他就是存心讓我知道那時候自己有多醜陋多狼狽多惡心,還多自以為是……

心遠卻恍然不覺,依然輕聲往下說:“到了重陽宮,你一見麵就那樣捉弄我的老師,換一個人我一定會很生氣,但你這麽做,我卻覺得開心。後來你住下了,我突然發現我天天都很盼著吃飯,因為吃飯就能見到你,看著你一天比一天健康我就很高興,你每次看見我都要說很多沒營養的話,但奇怪的是,不管你的話有多無聊,我都愛聽。”

“可是這種高興,慢慢的讓我覺得越來越害怕,我想我大概是一個人久了,又沒有跟這個世界的女人相處過,覺得好奇新鮮,所以自己才起了幻覺,以我們的標準,你長得隻是還可以,也不比別人聰明,毅力的確很強,但我怎麽會因為一個女人有毅力喜歡上她?”

“所以我決定離開重陽宮,好好到世俗裏走一走,多和這個世界的年輕女人接觸接觸,說不定幻覺就會消失了。我這兩個月,見到的接觸的女人不知道有多少,都和你一樣年輕熱情,都和你一樣愛說無聊的話,我甚至好幾次試著主動去幫助她們,她們會優雅的對我微笑,含情脈脈的看著我,但沒有用,不管我跟多少女人說話,我眼前總是出現的,還是你血跡斑斑的腳、粘成一縷縷的頭發、明明曬脫了皮卻笑得牙齒都露出來的臉……”

洛妍呻吟一聲,把頭深深的埋進了自己的胳膊裏:該死,你就不能不提這些嗎?我好歹還算是美女公主一枚好不好?這輩子也就是那幾天沒水洗臉刷牙曬得漆黑髒得要命,可你就不能發發慈悲忘記算了?

“我想,這就是命運和緣分吧。在我們那個世界裏,我從小在大家眼裏就是天生的研究者,我以為我這一輩子隻會追求那種永恒的真理和真相,所以我爭取到了來這個時代來親眼目睹曆史的機會,卻沒想到,我來這裏,也許隻是因為,要遇見你。”

“有些事情既然發生了,就不能逃避,就像你說的,老房子著火最難救,我假裝一切都好有什麽用?所以,我不再逃避,我會守在你身邊,盡我所能幫你,一直到你跟我走。”

心遠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你會跟我走,這就是你的命運,我逃不掉,你也逃不掉。”

看著他篤定的微笑,洛妍張了張嘴,卻什麽都說不出來,半響才丟下一句“我先走了!”就狼狽的逃出了這個院子,出門的時候被門檻一拌,差點摔了個嘴啃泥。

背後似乎傳來心遠輕輕的笑聲,洛妍不敢回頭,腳下更快。剛來到這院子時對未來命運的擔心,此刻都化作了一腔的驚愕羞愧混亂。按說有這樣一個美得像神的男子對她告白,她應該感到驕傲自豪,可誰能告訴她,為什麽她卻難堪得想去死?

心遠看著她跌跌撞撞的背影,嘴角忍不住露出了一絲溫柔的笑意:他其實可以把話說得動聽一百倍,他也可以告訴她,他喜歡上她,其實是因為他喜歡真實遠遠超過喜歡美,所以他才會選擇探究曆史。而在她的身上,在那種痛苦的掙紮和蛻變裏,他看到了人性裏最真的東西,讓他震撼,讓他迷惑,讓他從此沉淪。

不過他還是更願意這樣告訴她,因為他也許就是喜歡看她的狼狽。在眾人麵前,她總是很高貴優雅冷靜,跟自己記憶裏那個狼狽痛苦的女人完全不一樣,可至少這一刻,他又看見了那個隱藏得很深的矛盾重重的不自信的靈魂,那是除了他之外,任何人都看不到的東西……

第121章 捫心自問

夜已經深了,十四之夜的月亮的形狀依然是不甚完滿的圓形,但月華如水,照在院子裏當真如鋪了一層銀霜。

洛妍坐在院子裏的一處涼亭裏,背靠著柱子,看著月亮發呆。

這一天發生的事情太多,她受到的震撼太大,以至於現在她很想學著《二十四小時》裏的傑克那樣說一聲:“這是最漫長的一天。”不過人家傑克幹的都是多麽有意義的事情,不像自己,先是自投羅網的差點害死了一個孩子,然後接收到一個令她現在想起來依然不安的消息,最後被一通告白嚇得連滾帶爬的逃回了自己屋子……

雖然想到心遠,那種狼狽難堪的心情依然不時往外冒,但不知道為什麽,他的保證似乎也有一種讓她心情平定的力量,就像突然買了一份高額的保險。

在曆史上,她也許真的很倒黴甚至短命,但心遠,說不定能幫她度過難關,他是那麽肯定的說過,要改變她的命運……隻是跟他走,呃,這個事情,難度有點太大。她可以把他看成好朋友、好夥伴,卻完全無法想像跟他一起生活會是什麽樣子,是不是會像整天對著一幅畫?她雖然很愛美,但真的沒有高雅到那個程度。而且這幅畫,是多麽的表裏不一致啊!

天師曾經說過,覺得自己不會再犯下同樣的錯誤,是人性裏最愚蠢的自負——在很多情況下,你之所以犯錯不是外在因素決定的,而是源於你內心的弱點,隻要這個弱點沒有被克服,下次遇見相似的事情,你還會做出類似的錯誤反應,這和惡性循環的悲劇人生一樣,是性格即命運的另一種解讀。

天師還警告過自己,“三個月,你以為你真的沒問題了嗎?這隻不過是一個開始,你隻不過是擁有自己發現問題解決問題的能力而已,在仔細看清楚別人的同時,一定要記住,要對自己保持足夠的清醒與警惕……”

可是自己,為什麽這麽快就忘記了他的警告?為什麽會犯這種錯誤?洛妍閉上眼睛,慢慢回想著從安王妃上門那時發生的所有事情,當時那一幕漸漸變得清晰。突然之間,她意識到,不是別的,而是澹台揚飛那絲焦慮的神情刺激到了自己,讓自己毫不猶豫的答應了那份邀請,他越攔著自己,自己就越要去!她就是要讓他焦慮,讓他難受……自己原來,依然這麽恨他!

這突然展現在眼前的恨意,讓洛妍不由自主的按住了胸口:在這顆心裏,原來還有這麽多濃厚黑暗的憤怒和怨恨:他怎麽能夠為了安撫他的母親,對自己做出那樣的事情來!他怎麽可以寧肯自己恨他,也要幫他母親隱瞞那些卑劣的勾當?她要懲罰他,也要懲罰那個瘋狂的母親,這才是自己鋌而走險的根本原因。可最後受到最大傷害的,卻是一個完全無辜的孩子……

她明明知道,仇恨,是世上最昂貴而無益的東西。可居然在不知不覺中,就被仇恨左右了行動,那麽她和安王妃,又有什麽不同?

洛妍清晰的想起了這一個多月的時間裏,澹台揚飛越來越少的話語,越來越隱忍的眼神。自己稍微對他和顏悅色些,他就會眼神閃亮,但這種眼神隻要讓自己看見了,她便會立刻不動聲色的讓他跌入更深的失望——她似乎在這種事情裏得到了一種痛並快樂著的奇異滿足感。

仿佛在自己心裏看見一個完全陌生的黑色的自己,洛妍苦笑著扶額歎息,原來她的理智果決背後,還藏著這樣一個負麵的自己。不過沒關係,黑色本來也是她心靈的一部分,她不可能將那黑色立刻驅走,但她會永遠記住今天的教訓,不讓自己成為一個被仇恨憤怒支配的人。

……

澹台揚飛是將近四更時分才從安王府回來的,其實洛妍也剛剛躺下,她聽見他放輕了的腳步聲,聽見站在自己的屋門口站了良久,歎了口氣才轉身進了書房。他的腳步聲有些拖曳,洛陽能想像此時他複雜沉重的心情,卻不再感到快意。

洛妍忍不住問:“王妃她要不要緊?”在看清楚自己心裏的恨意之後,她對這位王妃奇妙的多了一份同情——她以前一直覺得她太過強悍霸道,現在才發現,其實她完全稱不上強悍,說到底,這也不過是一個被憤怒仇恨嫉妒摧毀了理智的女人,而在昨天這一局裏,自己雖然談不上贏,她卻是徹底的輸家。

澹台揚飛不由一怔,想了想才道:“她很疼雲峰,有點受不了。”

洛妍歎了口氣,“對不起。我沒有想到會這樣。我不是故意要把雲峰去王妃身邊帶走,隻是事情到了這一步,他留在那邊實在太危險,如果他真的出了什麽事情,王妃一定會更受不了,你好好勸勸她……說到底,都是我的錯,我太任性,沒有聽你和二哥的勸告。”

澹台揚飛沉默的看著她,良久才道:“下次,再也不可以拿自己的安危來賭氣。”洛妍震驚的抬起頭來,卻看見他已經站了起來,臉色沉靜的轉身離開。

原來他早就知道了,早就看出來了,原來遲鈍的隻是自己!想到他昨天破天荒的沒有值守而是急匆匆的來接自己,想到昨天一直他站在自己身邊,沉穩的說“我們盡人力,聽天命”,洛妍突然覺得心裏有說不出的苦澀。

還沒有把思緒理清,青青已經進來道:“小天師已經在二門外,要過來給小公子用藥。”

洛妍一驚,忙站了起來,“你去領他進來,等他喂完藥再送他出去,我有事情先走了。”說完抓了件衣服就快步走了出去。青青驚奇的看著洛妍匆忙的背影,覺得這情形有說不出的不對勁,可她卻想不明白,到底是哪點不對。

洛妍其實也無處可去,隻能在院子裏轉悠,此時園丁已把盆栽的桂花從暖房裏移出,滿園子都是桂花甜甜的香味,又有若幹早菊點綴在山丘樹叢之間。洛妍卻心頭煩躁,轉了半天依然無法緩解,索性蹲在溪水邊,順手拽下一根枝條啪啪的抽水,水花亂濺中歎了一聲,又歎了一聲。卻聽背後傳來一個柔和的聲音:“你為什麽歎氣?”

洛妍嚇了一大跳,丟下樹枝,回過頭來,結結巴巴道:“你,你怎麽在這裏?”

心遠穿著一身土得掉渣的黃色袍子,穿別人身上就像一個麻袋,但穿在他的身上,卻隻讓他越發顯得豐神如玉。這玉人此刻便微笑著站在那裏:“你忘記了,我是進來看雲峰的,看完之後想在這院子裏自己走一走,青青姑娘很通情達理。”

洛妍心裏暗恨:青青你這個革命立場不堅定的!此時此刻,她實在還沒有足夠的勇氣麵對這位愛好驚世駭俗的美男子,雖然該美男昨天對她當初難看的光腳、髒兮兮的頭發表示出了極大的讚賞,奈何她自己實在無法苟同,反而覺得難堪無比,聽到他的名字就隻想溜得遠遠的。沒想到卻是躲都躲不開,低頭看見自己的衣服上早已濺上了無數水珠,忍不住鬱悶:又讓他逮到了自己形象糟糕的時刻——他們兩個一定八字犯衝!

心遠淡淡道:“他的毒連服三天的藥自然就幹淨了,我進來並不是隻為了看他。”

洛妍尷尬的退了一步。半天才道:“昨天你說的事情,你還是忘了吧,說不定過幾天你就會發現自己搞錯了。”

心遠搖頭:“我不可能忘記,不過你若覺得難以接受,忘記了也罷。”

洛妍不由挎了臉:大哥,你的告白如此驚天地泣鬼神,誰倒黴催的趕上了也不可能忘得掉啊!突然聽見他道:“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為什麽歎氣。”

洛妍怔了一會兒,才苦笑道:“我是在想,如果有一種生活,我沒有辦法離開,也沒有勇氣接受,應該怎麽辦?”

心遠微笑起來,“誰說你沒有辦法離開?時間到了,你自然可以跟我一起離開。”

洛妍愣愣的看著他,半響才搖頭道:“你別開玩笑。”

心遠好看的眉毛微微皺了起來,走上一步:“你要到什麽時候才相信,我不是開玩笑?我們可以過來,自然也可以回去。我們那個世界的確有些冰冷,但是自由自在,你也許不會特別幸福,但絕對不會像現在這麽痛苦,你不想試一試星際旅行麽?不想試一試純虛擬化的生存切換麽?你難道不想知道那個世間的生活是什麽樣子的?”

洛妍苦笑著又後退一步:“你不用說了,我不會去的。”

心遠淡淡的道:“你最好往前走一步,不然就掉水裏了。”

洛妍一驚,回頭一看,果然已經站在了溪邊上,忙往前麵走了一步,不知何時心遠也走上來一步,兩個人相隔竟然不到一步,洛妍想往後退,心裏猛然警醒,往旁邊讓開一步,慌亂急切中臉都紅了。

心遠突然歎了口氣:“感情真是一種奇怪的化學反應,你明明不是很適合嬌羞這種表情,可為什麽我看到你什麽樣子都會覺得順眼呢?”

洛妍不由怒從心頭起:你長得好看很了不起麽?還嬌羞!忍無可忍,咬牙道:“你去死!”掉頭就走。

看著她從沮喪迷惘重新變得張牙舞爪,心遠不由微笑起來,靜靜的目送著她怒氣衝衝、毫無儀態的背影消失在花木從中。

第122章 初試身手

九月九日的重陽節,在大燕算是一個重要的節日,大家族此日都要舉辦盛大的祭祖,文人學士要登高賦詩,便是普通人家,此日也人人戴茱萸、簪**,全家出外“踏秋”。對於大燕的商家們來說,自然是推銷“重陽糕”“**酒”,乃至“踏秋服”的最好機會。

今年重陽節前兩日,京城卻出了稀罕事兒:一夜之間,京城所有飛字號店鋪前突然多了一個叫做“報欄”的奇怪的白色木牌,都是三尺高六尺寬,正反兩麵貼著字紙,仔細看去,右首起頭是一張黃紙的封皮,印著兩個紅色大字“京報”。

卻見那貼在木牌上的“京報”總共有十六頁,頭四頁類似於官家的邸報,是摘錄的諭旨、奏疏及官員任免消息。接下來四頁卻是寫著“士林佳作集:人性善惡辯”,是若幹篇辯論人性善惡的文章。

之後便是“大燕名將傳”,前麵登的是當代安王爺的生平事跡——雖然因為足疾,他二十年來再未出征,甚至不曾帶兵練兵,安王爺依然是公認的當代第一名將。這篇傳記活靈活現的記錄了二十年前安王的傳奇戰績不說,還配了一副人物肖像插圖和安王語錄,末了是各地軍營練兵的新招,殺敵滅匪的功績,這四頁上下欄頭卻不是細線勾勒,卻都是兩行反複出現的花體字“精忠報國,效命吾皇”——這是第一代安王澹台無鋒訓兵時的一句話。

這些內容,一般人並不算太感興趣,而如今大家擠著看的,卻是最後四頁,第一頁是“洗冤錄”,記載著大燕開國初年的一樁離奇案件,配了張偌大的插圖;第二頁是“新聞錄”,卻是京城及各地不久前發生的奇聞;第三頁是“商情錄”,記載著三天前全國幾個大州的主要物價及商品短缺消息。

最後一頁更是新奇,欄頭是四個字“廣而告之”,印著十幾家大商鋪的新品信息及“優惠券”——剪下來就可以八折九折的去換購文具、茶葉、衣服等等。正是重陽節前,不少都是應節的東西。

隻是貼在外麵的這份優惠券上都已用筆劃過,看得見卻做不得數了,要拿到未勾畫過的,那木牌上正反麵都寫得清楚“店內出售《京報》,五文一份”。其時一鬥米不到十文錢,五文自然不便宜,但若是需要買那些折價的東西,換算下來卻絕不會虧了。

有人反複算得清楚,便走進店裏買了一份《京報》出來,卻見是十六頁裝訂成了薄薄的一冊,黃色封皮,裏麵是米色的普通紙張,看起來頗為齊整。有人不想買整份報紙,卻看中了某張優惠券,便湊上去商量:我花一文錢,你把那張優惠券剪給我可好?頓時便有人發現了其中的“商機”。也有人隻對那些奇聞軼事感興趣,站在木牌前高聲談論,一時熱鬧非凡卻也不提。

到了這日下午申末,消息便傳回了公主府衙門:“試印的三千份京報全部賣光!”整個公主府頓時**起來,人人臉上帶出了喜色——近十天來,為了順利推出這份邸報副刊的全新改版《京報》,大家真如公主所說,是夜以繼日廢寢忘食。不少人心裏都在打鼓:居然會有人花半鬥米的價錢去買這份東西麽?現在看來,卻是賣得比預想的更快!

洛妍坐在桌後,臉上也露出了笑容:“吩咐下去,再加印兩千份。”回頭便讓人采買豐厚的節禮犒賞官員。

算一算,在京城售賣的五千份,加上隨邸報送出的兩千份,第一期《京報》印出七千份去,的確超出預期,她這裏售給商家是三文一份,五千份也不過十五貫錢,還不夠紙張油墨成本,真正賺錢的還是廣告那小小的一頁,比賣報多了數倍。之所以有這樣的成績,一半是靠飛字號油煙墨優惠券的良好效應,也有一半是商賈存心討好自己:不過是幾貫錢,公主的屬官都開口了,何必得罪人呢?但這期之後,想來就是那些把廣告費當公關費的商家也會發現它的效果……

眼見已經到了下衙的時辰,除了負責印坊的官員還要加班,眾人都笑著散了。洛妍揉了揉太陽穴,也站起來往府內走——這是十天來,她第一次“按時下班”。隻是最多也就是休息兩日,下一期《京報》就又等著她忙了。

這種感覺,讓她突然覺得自己似乎又回到了現代,成為了那個在都市叢林裏廝殺的小記者。隻是這一次,她的身份變成了大老板。那時候,她自然和所有小記者一樣,一心認為老板就是變態的另一種拚寫方式,但真正當上了大老板,她才知道,原來做個小記者是那麽幸福——起碼不用一天算那麽多賬!

回到上房,洛妍隻覺得依稀還能聽到小雲峰嬉笑的聲音,怔了一怔才想起幾天前已經把這個小家夥送到了安王別院。

小雲峰的毒隻用三天就全部驅淨了,文清遠卻說他體質差,最好從現在起就藥浴,每天精心配了藥給他沐浴,又給他搭配了許多食補的湯水,半個多月下來,小雲峰竟然胖了一圈,臉色也紅潤多了。

洛妍不得不佩服文清遠,她是那種天生散發著母性光輝的人,沒幾天,小雲峰就跟她親得不行,連洛妍挑出來日夜陪他的丫頭媽媽們都靠邊站。洛妍對雲峰麵上一直是淡淡的,她並不是不喜歡小孩,雲峰又個極聰明可愛的孩子,隻是一想到這個孩子的將來,她的心裏就有抑製不住的恐懼,他就像一個活生生的證據,預示著也許是不久之後的某一天,她生活中的某些東西,就將土崩瓦解。

澹台揚飛最近這半個多月一直奔忙在安王府與公主府之間,安王妃的病這次似乎真的不輕,大概也有失去了孫子之後的怨恨與賭氣。澹台揚飛每天都是三更之後才回來的,早上一大早又會過去。隻是當洛妍有一次跟他說:何必跑來跑去呢?不如就在安王府歇著,還能多休息一會兒。澹台的臉卻在瞬間抹去了所有的表情,半天才道:“這是我的家。”

剛剛走進上房,卻見文清遠坐在屋裏,看見她就歎氣:“小雲峰走了,我還真不習慣。”洛妍笑了笑,沒做聲。文清遠看了看她又道:“你的臉色實在不好,近日太過累心,莫撐著,一定要多休息。”

洛妍點點頭:“我知道,以後就會好一些。”她自然知道,做報紙沒有真正輕鬆的時候,隻是她身為老板,一切正常之後,便不用太過費心去過問細節,不像這第一份,哪怕一個欄頭的花紋都要她來拍板定奪。

兩人一起吃過飯,洛妍便把清遠拉到書房,問道:“我的第一份《京報》你白天看過了吧,如何?”

文清遠笑著搖搖頭:“我是個外行,哪裏看得出名堂,隻覺得前麵安王那篇傳記還有後麵那洗冤錄和新聞錄倒是有趣。那‘廣而告之’卻是沒有見過的。我隻一點不大明白,這《京報》的內容是不是過於駁雜了些?如今到底是誰在看,誰在買。老實說,我看著雖然有趣,買大概是不會買的。”

洛妍點頭笑道:“原本就不是準備賣給你這樣的人。《京報》如今分四種內容,第一種抄錄邸報,是給對朝政有興趣的人看;第二種文集,就是給士林學子看;第三種,自然給軍校子弟各大軍營看;第四種,則是給商賈和略有資產的常人看。之所以做了那麽多報欄,卻是為了讓買不起的人也能看看感興趣的內容。”

“跟邸報比,《京報》自然是雜的,尤其是最後一部分,但這卻是我辦它的最重要原因。那些花了五文錢買報的人,平日未必關心朝政,留意軍情文事,但既然買了,則多半會看一看,長此以往,他們便會慢慢習慣於關心朝政大事。便是那些不買的,常在報欄前聽聽議論,眼界也會日漸不同。未來朝廷若是有所需要,也可以通過這份報紙,讓更多民眾知道,正所謂凝聚民心,開啟民智是也。”

洛妍自己心裏默默的加了一句:還有操縱輿論,莫說後麵的觀點辯論、人物宣傳,即使是最前麵看似平常的朝政奏章摘錄,由於摘錄之權在我手,我也能輕鬆左右民眾對朝政的關注重點,此事卻是做得,說不得!

這套說辭,兩天前她已經在永年帝那裏說過一遍,當時自然更是說得天花亂墜。永年帝那樣精明的人,也被唬得楞住了,疑惑的看了她好幾眼,才拿朱筆勾了。洛妍笑盈盈的出來時,正遇見太子,洛妍立刻熱情的問候了他以及他的老婆孩子,把太子也唬了一跳,這才心滿意足的走了。

第123章 詩中玄機

剛才的侃侃而談瞬間全被堵回了嗓子眼裏,洛妍看著文清遠歎了口氣:“你呢,你和二哥就準備這樣下去?”她和澹台揚飛的關係瞞得住安王,瞞得住二哥,卻瞞不住住在府裏的文清遠。

文清遠卻眼睛都沒眨一下:“別想堵我的嘴,我和鄴王殿下本來就是上司與下屬,最多再加一個醫生與病人,如今這樣,並無不妥,但你和駙馬,如今可還像夫妻?我也不是要管你們的事情,隻是你這樣勞心勞力又鬱鬱寡歡,這樣下去對身子實在不好。”

洛妍默然不語。文清遠說的當然有道理,但是,她能做什麽呢?忘記從前是那樣的困難,而更困難的,是麵對那不可知的未來。

想了想隻能道:“我覺得如今這樣似乎也沒有什麽不好,雖然不能說多開心,至少可以安心做事。”

文清遠看著洛妍堅定的臉色,心裏微微歎氣:說得自然是輕鬆,但若真是如此,眉宇間那點鬱色又所為何來?隻是,有些事情也許真的沒有辦法,相愛是兩個人的事情,但相守卻要太多的條件與緣分,自己又何嚐不是如此?

看見文清遠眼底的那點不以為然和傷感,洛妍笑了起來:“你莫不是覺得我死鴨子嘴硬?其實也不是。天師曾經跟我說過,世界上最愚蠢的事情,莫過於試圖控製自己的感情,如抽刀斷水,如以油滅火,隻會更難自拔;不如學學佛家對待心魔的坐觀行止之法,承認它,觀察它,分析它,最後,就可以它是它,我是我。我試了一試,真的覺得有道理。”

文清遠不由怔住了:“坐觀行止?它是它,我是我?”

洛妍點頭:“女施主果然有慧根!”

文清遠忍不住笑著擰她的嘴:“叫你貧嘴!”

……

重陽之後,京城氣溫便迅速進入深秋,公主府門口的銀杏樹葉鎮日間在風中紛紛飄落,這種景象是洛妍最怕看到的,好在《京報》事物著實繁忙,一個月的時光瞬息便過。

這個月,她跟澹台揚飛基本就沒有說上過幾句話——除了值守的日子,他幾乎長在了安王府,卻無論多晚都要回來睡,洛妍算了算,一日能睡兩個半時辰就算不錯。李媽媽看著不像,私下找人問了問安王府那邊的人,說是王妃如今越發脾氣古怪了,除了澹台值守的日子,不見他就不吃飯不睡覺。洛妍不由搖頭苦笑:她大概以為這樣自己就會獨守空房、痛苦難過,沒想到純粹是瞎折騰自己兒子!

洛妍有時也想勸澹台歇在那邊算了,但一想到那天他眼裏的悲傷,又不得不打消這個念頭。看著他一日日沉默消瘦下去,整個人漸漸散發出一種灰暗的氣息,她隻覺得無能為力,胸中的那點恨意不知不覺都變成了這種無力感。現在她明白他為什麽會答應那個條件了:他大概根本沒有能力拒絕母親的請求和眼淚,無論她要的是什麽。這樣的一個母親,是他的心結,他的心劫。她救不了他,隻能遠遠避開,不讓自己和他一起灰飛煙滅。

這一日,她剛剛到了前院,卻遇見了很少主動露麵的大管事賀蘭源,手裏還拿著一封請柬。洛妍拿在手裏一翻,不由一驚:“太子妃下帖子請小天師過去講法?”

賀蘭源點了點頭答道:“帖子已經交給小天師了,小天師說,多謝太子妃厚愛,但他近日都在閉關靜修,太子妃的邀請,隻能等出關之後再說。”

洛妍不由搖頭而笑:這個借口,還真是蠻勉強的。有他這樣沒事就到內院來溜溜達達一圈的閉關法麽?

自打中秋之後,心遠因說要給雲峰看病,每日進來一回,和二門上的婆子早就熟了,如今公主府倒像他家後院,什麽時候想進來都行,還經常四處晃悠,反正全公主府人人都把他當神仙,沒人覺得神仙來散個步有啥不對。洛妍實在沒理由也沒勇氣去吩咐下人不讓他進來,隻能見他就繞道走……太子妃的邀請倒是提醒了她,她惹不起躲得起的這位妖孽,其實是好大一個香餑餑。

“如今府外可還有客人要見小天師的?”洛妍想起兩個月前那份熱鬧,忍不住還是有點想樂。

賀蘭源想了想道:“最近倒是沒有了,就前幾日上官大小姐送了一個包裹來,小廝打掃的時候在簸箕裏見到了那包裹,裏麵是撕成兩半的一條帕子。”

洛妍忍不住看了賀蘭源一樣:很好,夠八卦!

前幾日,應該是上官家和尉遲家定下婚期的日子,看來上官月泠倒真是放下了,雖然做法還是孩子氣了些,但總比抱著份鏡花水月的癡情強……不知為什麽,她腦子裏突然又響起了心遠那句一本正經的“我喜歡你”——如果沒有後麵那一大篇話該多好,起碼能讓她得到虛榮心的滿足不是?可現在,唉,算了,打住!

“知道了,你先下去吧,小天師那裏有什麽需要都盡量滿足他。”

想起心遠那副完美皮囊下欠扁的“真性情”,洛妍忍不住又搖了搖頭,隨即拿起了手邊新一期的《京報》。

《京報》如今已經出到了第五期,前四期一期比一期賣得好,第四期出到了一萬份。因有全年訂購每份可六折的規矩,京城已有商賈要求訂閱全年的《京報》的。洛妍頭疼的發現,遞送可能會是一個麻煩——若是不能規模化,遞送的成本就會太高。當然,相形之下,這隻是小問題,關鍵是“廣而告之”的作用在商家中間已經得到了體現,和最初要一家一家談的艱難不同,現在主動上門要求登廣告的商家早已不止一家!

洛妍讀了一遍,忍不住歎氣,這也叫詩?不會寫詩我又不會罰他款,好好的廣告加這麽個玩意兒算什麽?平仄完全不對也就算了,居然還有錯別字,明明是“雁來鴻往”嘛!職業病發作,提筆就改了,再讀一遍,突然寒毛倒立,抬頭沉聲道:“叫姚府丞立刻過來!”

青青見她臉色不對,應了一聲立刻就跑了出去,不一時姚初凡疾步走了進來。洛妍把這份《京報》往他麵前一扔,指著圈出的詩道:“讀一遍!”

姚初凡讀到最後一句的時候,臉色已經大變,立刻道:“我馬上去查!”洛妍搖頭道:“立刻通知鄴王殿下,這件事情,讓情報局接手。”姚初凡應了一聲,幾乎是飛奔著就出去了。

洛妍坐在那裏,習慣性的用食指輕輕敲著桌子,腦子飛速轉動:有沒有搞錯?原來當年害得某報社直接關門的陰謀,不過是古人玩剩下的!想她的《京報》,從問世到現在還沒滿月呢,居然就有人設下這種套準備勒死這活潑可愛的新生事物了——藏頭的反詩!這若是不小心登了出去,她這個大概還不至於被定為反賊,但《京報》一定立刻完蛋!

看來她還是真是大意了,以宇文蘭珠的心機手段,怎麽可能隻把眼睛盯在後宅那麽點大地方?自然是明槍暗箭,無所不用,說不定還有別的招數……想了一遍,抬頭道:“請晏府令過來議事。”

“我需要看看近期禦史的所有奏章,想來新聞司那邊都有底檔,請您派十個文吏過去,把十天來所有奏章的主題和摘要都抄一份給我。越快越好。以後每天的奏章都要抄提要,我每天都要看。”

聽到洛妍的吩咐,晏柏雄不由疑惑的皺了皺眉,卻沒有多問什麽,點頭道:“遵命。”

……

次日,晏柏雄便雙眼通紅的捧來一疊奏章提要,洛妍集中精神一頁一頁翻看,不多久就找到了她要找的東西,是五天前一個監察禦史遞的折子,諫皇家不得與民爭利。往下再看了幾頁,又看到了兩天前一位殿中侍禦史的折子,諫朝廷事務不能以利壞名。洛妍冷笑起來:果然如此!

思量了片刻,洛妍便把晏柏雄又請了進來,含笑道:“這奏章提要竟真是幫了我的大忙。如今還有一件著急的事務,下一期的辯論題目我想好了,就叫‘君子與利’,辯論君子究竟是不應言利、以保持高風亮節,還是君子不恥言利、惟需取用有道。請晏府令馬上著人將這題目通知太學及各學院。此外,這期士林文集那一版要重新排過,加上這個題目的征文啟事,凡文取中者,有一兩銀子的潤筆。”

晏柏雄微一沉吟,忍不住還是問道:“報童隻半天送報,如今一個月又隻有五六期,月錢已是很高了,又是義學,又是飲食衣裳,隻怕花銷不小,是不是條件太厚?”

洛妍笑道:“正是要花錢出去!不然這京報的盈餘,難道還能我們幾個分了不成?三十個是因為目前要不了這麽多人送報,你選教館的時候要選大些,最好能容下百餘人才好。若是以後還有盈餘,再想別的法子花!”

晏柏雄一怔,不由失笑,點頭不語,剛欲轉身下去,想了想又道:“前幾期的辯論,人性善惡,行知孰先,都是持平而論,這次的題目似乎卻有些偏了。”——大燕與前代最大的不同,就是自聖皇起重視商人及工匠,自古士農工商,商為最末,但大燕卻鼓勵發明,提倡行商,對工匠商戶均無歧視,商賈子弟入仕甚多。這題目一放出去,自然傾向於後者的居多。

洛妍笑著點頭:“正要如此,而且這次編者按的地方要留大些,我自有主意。”哼哼,不就是玩輿論戰麽,先是小人物上奏章,漸漸形成聲勢,最後成為狂瀾,可惜,如今她已經辦出了這份報紙,也就掌握了比對手銳利百倍的輿論工具。想靠奏章和報紙打輿論戰?她會讓宇文蘭珠同學知道,什麽叫拿大刀砍坦克——完全不是一個重量級的!

晏柏雄剛剛走了出去,姚初凡便進了門,低聲道:“昨天的事情,鄴王已經布置好了,如今這則詩,登,當然是登不得的,若是不登,那邊立刻就會警醒,公主您看?”

第124章 腹黑本色

洛妍想了想,笑道:“照登,隻是第二句改成‘鴻來雁往’,看他們見了報紙後的情形,正好分辨那商家和手下的人,誰是死士誰是冤大頭。”——這詩隻要一出來,商家是絕對活不了的。洛妍本來並不認為能從這樣的棄子身上查到什麽,隻是如果棄子突然活了,說不定就有點戲可以看了。

姚初凡想了想,笑著點點頭,快步走了出去。

洛妍剛剛歇了口氣,突然有侍衛飛奔著進來大聲道:“太子妃到府門口了。”

洛妍不由吃了一驚:她怎麽來了?也不及多想,略整了整衣襟,帶著青青幾個便迎了出去。隻見公主府門口赫然停著一輛華麗的金色翟輿,見洛妍出來,灑金彩繪的輿簾才打起,宇文蘭珠緩緩走了出來,身上竟然是一套青色展衣,此種禮服頗為莊重,是為會見貴賓時所穿。

洛妍不由就是一愣,定了定神才笑道:“恭迎太子妃光臨,平安不勝榮幸。”心思轉動,隱隱已經明白她所為何來。暗道一句:這才叫效率啊,昨兒送帖子,今天就來拿人了!

過了片刻,宇文蘭珠放下茶盞,緩緩開口:“我今日來此也不為別事,隻是久聞小天師大名,敬仰之極,昨日請他過府講法,小天師卻推辭了,因此今日特意上門拜見這位小天師,還請公主行個方便。”

洛妍腹誹:你還真會給人下套,好像小天師不去是我擋著似的!麵上微笑道:“小天師眼下的確在公主府外院靜修,其飲食起居均由駙馬安排,但來往事宜我們卻是不敢過問的,記得小天師剛來之際,府外的確日日有客,也有直接找到我找到駙馬的,我們剛開始也幫著遞帖子說好話,隻是小天師卻一律不見,碰壁多了,如今我們實在也……”說著便苦笑著搖了搖頭。停了半刻才道:“要不,我再幫您問一問?”

宇文蘭珠微笑道:“這些我也有所耳聞,隻是聽說小天師兩天前曾經出府去了嘉福寺,更聽說中秋時他還騎馬沿街狂奔到安王府,既然可以出門,自然不再閉關了。這才遞了帖子,小天師卻雲依舊閉關,此事我百思不得其解,或許小天師是覺得我乃凡夫俗子,不及公主福澤深厚?若是如此,那就真是冒昧了。”

洛妍心中微凜:心遠去嘉福寺的事情我都不知道,她怎麽知道?她是什麽時候開始盯上心遠的?看這架勢,今天隻怕不見是不成了。隻能微笑著道:“太子妃對小天師的行程倒比平安清楚。”不待她答,招手叫來黛蘭:“你去小天師的院外稟告一聲,將太子妃的來意轉致小天師知曉,看他有何安排。”

黛蘭點頭而去,不多時便回轉稟報:“小天師請太子妃與公主去他的小院一敘。”——居然連來前廳也不肯。洛妍聽著這大喇喇的語氣,忍不住好笑,看宇文蘭珠,臉色果然便有點沉。站起來笑道:“太子妃果然麵子大,這還是小天師第一次請人去他的院子裏,我也沾光了。太子妃請。”

一行人走到心遠的院子時,院門已經打開,心遠一身白袍,靜靜的站在門口,秋風吹過衣角,直如隨時能淩風而去一般。洛妍縱然已經見慣了他的美色,猛不丁一看,仍然覺得有些晃眼,便感覺太子妃的腳步也是明顯頓了一頓才繼續向前走,心遠待她們走近,才微一欠身。

太子妃微笑道:“小天師好。”心遠目光從她身上淡淡掃過:“太子妃好。”又道:“公主好。”

他的目光落在洛妍身上,洛妍就有種說不出的不自在,隻能幹笑著點點頭,跟在宇文蘭珠身後進了院子,又在石桌邊坐下。

心遠這裏本無茶水,心遠也隻是往對麵一坐,便安靜的一言不發,宇文蘭珠回頭看了身邊帶來的女官一眼。那女官大約三十餘歲年紀,眉眼清明、神色恭謹,便笑著開口道:“小天師,我家太子與太子妃都篤信天師,聽聞小天師在寺院講法甚妙,卻無緣聽聞,甚是遺憾。原聽說您是閉關靜修,可前日又聞您去了嘉福寺,這才冒昧請您過府講法,如今小天師既然可以見客,是否可以移駕去東宮講一次法,也好讓太子有緣聆聽綸音?”

女官頓時便噎住了,想了想才道:“東宮雖無寺院,佛堂卻是甚是精嚴。”

心遠淡淡的看了她一眼,一語不發。那女官雖然千伶百俐,被他這飄然的目光一掃,卻也呐呐的說不出話來。

宇文蘭珠微笑著開口道:“如此,卻是我們冒昧了。隻是太子敬仰小天師的修為,不知可否請小天師移駕去東宮一晤,也讓太子能稍表誠心?”

心遠垂目道:“家師有訓,宴請會晤,迎來送往,非修徒所為。吾雖愚鈍,不敢不從。”

宇文蘭珠臉色微沉,她身邊那女官已開口道:“小天師此言差矣,散布綸音,切磋義理,豈是迎來送往?”

心遠立時仰起頭來,神色似有驚喜,展顏道:“如此說來,太子是真心敬崇神佛?欲討論義理?”

那女官忙道:“那是自然。”

心遠歎道:“那我就放心了。”宇文蘭珠眉梢微舒,心遠已向她道:“既然太子之心如此誠摯,必不嫌此處簡陋,請轉告太子,他若欲討論義理,心遠雖然不便出門,但隨時在此恭候。”

洛妍看看心遠清澈誠懇的目光,又看看宇文蘭珠一時微微發僵的臉,心裏忍不住好笑:宇文蘭珠下帖子也好,來這裏也好,自然是想把他弄到東宮去,怎麽幾句話說下來,卻被他繞成了,太子若不肯來這裏與他討論,就是太子向佛之心不誠,就是嫌此處簡陋!

宇文蘭珠頓了頓才笑道:“小天師說笑了,太子日理萬機,卻是不方便到此處來的。小天師不肯過去,可是有所顧忌?”說完便看了洛妍一眼。

心遠鄭重的點了點頭:“不敢欺瞞太子妃,來公主府之前,家師便有言,無性命之事不可離開公主府,前日在嘉福寺,又接到了家師的警告,若離此處必有災禍,家師從無妄言,心遠不敢違背。”

洛妍默默的低下了頭,心道:算你靠山大!知道自己去東宮是肉包子打狗,索性就借著這大靠山的嘴說破,看人家怎麽好意思往下說。

宇文蘭珠點頭笑道:“原來隻有公主才能保小天師免去災禍,小天師對公主還真是另眼相看!”

心遠悠然道:“公主乃世上與重陽宮緣分最深之人,家師既然有此吩咐,我也不得不從。”

那個女官眼珠一轉,笑道:“如此說來,我卻有事不明,小天師既然不能出門,為何聽說去過安王府?”

心遠淡淡的道:“多謝關注,既然知道我所去之地,自然知道我所為何事,東宮莫非也有此等禍事之憂?”

呃,這話等於是在問宇文蘭珠:難道你們家孩子也會一不小心吃下點砒霜?洛妍忍不住瞥了一眼,隻見宇文蘭珠微笑著的臉色終於掉了下來,用刀鋒般的目光掃了那女官一眼。看心遠的眼神也變得有些陰沉。

洛妍微微一怔,宇文蘭珠也在怔怔的看著那個散發著瑩瑩光澤的玉瓶,想起了那神奇的仙藥傳說,無論如何也無法拒絕這種**,不由自主便點了點頭:“小天師太客氣了。”

那位女官本來臉色蒼白,見宇文蘭珠開了口,忙小心的拿出一塊帕子,將那小玉瓶包好,放進了一個木匣裏,又捧在手中。

心遠臉上露出最誠懇的微笑:“此藥別無他用,惟解砒霜及水銀之毒有奇效,世上隻此一瓶,請太子妃妥善用之。太子他日若有暇討論佛理,心遠願隨時在此恭候太子大駕。”

宇文蘭珠眼中閃過一絲失望,但此時也不能再說什麽,隻能站起來道:“多謝小天師賜藥,日後若有機緣,還請小天師去東宮做客。”

心遠真摯的點頭:“一定。”

待把宇文蘭珠送上翟輿,洛妍這才鬆了口氣,想起心遠送的那瓶顯然是未來科技結晶的藥,微覺可惜,但就此能送走這尊大神,大概也是不得不付出的代價。剛回到堂上,黛蘭便悄悄道:“小天師讓您趕緊去一趟。”

洛妍不敢怠慢,忙快步走回心遠的院子,卻見心遠正悠閑的負手看天,見她進來,便淡淡的道:“今天你也看見了,我已把手裏唯一的‘仙藥’全部給了太子妃,這件事,總要讓大家都知道的好。”

洛妍一楞,突然恍然大悟,不由笑出聲來。:心遠的藥雖然神奇,但他既然在安王府用過一次,手中這“仙藥”就是一個禍害,如今這禍害痛痛快快漂漂亮亮的轉了手,得到的人還以為占了便宜……想想宇文蘭珠那鎮日間母儀天下的風姿儀態,對上眼前心遠永遠清澈無塵的仙風道骨,原來腹黑這種生物,也是強中自有強中手!

心遠奇怪的看著她,歎息道:“才想到?”憂傷的搖了搖頭。

洛妍歡樂的心情頓時一掃而空。

第125章 取舍之間

看著在秋日陽光下那個分外優美飄逸的身影,那雙清澈悲憫的眼睛,洛妍隻覺得一口氣憋在胸口,上不去下不來的,剛想轉身就走,心遠又長歎了一聲,認真的問:“女人,是不是都愛聽假話?”

洛妍瞪著他,磨了磨後槽牙才道:“隻要不是受虐狂,總喜歡聽些順耳的話,心遠小天師智慧過人,難道連這種常識都不知?”

心遠困惑的看著她,終於誠懇的道:“我的確不知。那我以後,是不是要說些順耳的話才好,比如說,你真美,真聰明,真大方……”

洛妍覺得兩輩子加起來也沒有此刻抓狂過,如果上天此時問她最想要的是什麽,她一定會毫不猶豫的說:牆!她真的,真的,很想撓牆。深深的吸了一口氣,她才抬起頭來道:“多謝您的實話,我很感動……”她感動得想哭。

不能跟他生氣,否則一定會被他氣死。洛妍垂下眼簾,努力用最平靜的聲音道:“沒什麽事情的話,我先走了。”

心遠淡淡的道:“抱歉,我還真有一事請教,請問,你原來叫什麽名字。”

“你在那個時空叫什麽名字?”

洛妍不由一陣恍然,其實也不過一年多,那個跟了自己二十多年的名字好像已經徹底消失在生命裏:“駱曉飛。駱駝的駱,拂曉的曉,飛揚的飛。”

“駱曉飛?”心遠念了一遍,走上一步,伸出了一隻手:“你好,駱曉飛,我姓韓,韓心遠。”

洛妍下意識的伸手與他握了一下,那隻手微微有點涼,但穩定而有力……隨即她才意識到這一幕有多荒謬,甩開手便後退了一步。

心遠看著她微笑:“你心虛什麽?在骨子裏麵,你和我一樣,永遠不會是這個時代的人。難道你還要繼續騙自己?”

洛妍立刻搖頭:“我和你不一樣,我,至少有一半,的確是這個時代的。現在,我就是這個時代的人。”——大哥你是未來派,我可是土著!不過是多了段千年後的記憶而已。

心遠篤定的看著她:“那你告訴我,你在矛盾什麽,你在逃避什麽?”

“我沒有!”激烈的聲音出口,她才驀然意識到自己的確在心虛:在公事上,她一麵應付著古代政治鬥爭的手段,一麵卻下意識將之限定在現代新聞戰的手段之內,其實有些事情,她明明可以做得更狠更絕,主動出擊,以她身後的靠山,手裏的資源,要敲碎那個人的終極夢想,大概也並非不可能吧?她卻始終不能出手。

在家裏,她更是完全不知道該何去何從,她沒有勇氣像這個時代的女子那樣婚姻為重往前一步,也沒有膽量像現代女人拋開一切退後一步,所以隻能逃避,假裝這樣就很好,假裝那些橫亙在兩人中間的東西,都隻是他的問題,卻又不可避免的憂心如焚。

“你最大的痛苦,就在你矛盾的價值觀。但兩種之間,你終究隻能選擇一樣。”

洛妍怔怔的看著心遠,第一次覺得,眼前這個人,也許真的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人生在世,總有取舍,逃避是沒有用的。所以請你記住,我一直會在這裏等你,也許你不需要,也許你不稀罕,但我會等下去,因為我想讓你知道,無論什麽時候,你都還有另外一個選擇。”

受慣了心遠的打擊,他的這句話讓洛妍頓時有點承受不住,不由自主避開了他的眼睛:“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心遠,你也說過,我不好看,不聰明,沒膽量,以後運氣估計還很糟,我不知道我有哪點好,而且,我隻能把你當成普通朋友,你也把我當普通朋友吧。”——哪怕是個損友我也認了!不然現在這樣一時火焰一時冰刀的,你老人家神經強韌不怕分裂,我怕行不行?

“我喜歡你,不是你有多美多好,而是因為你就是你,你的缺點和優點一樣讓我喜歡;我喜歡你,也不是因為需要你給的感情回報,而是我想把我最好的東西一起和你分享;我喜歡你,更不是因為可以安安穩穩和你過一輩子,而是我知道,和你在一起的每一個時刻都是禮物,值得我去珍惜,這樣即使以後不能在一起,我也不會後悔!”

洛妍怔怔的看著他,心遠的目光清明而執著,在他的瞳孔中似乎看見了那個小小的扭曲的自己,似乎有什麽東西突然照進了腦海中迷霧一樣的地方,她呆了好一會兒,突然微笑起來:“你說得對,我想通了一件很重要的事情,謝謝你!”

看著洛妍離去時突然變得輕盈穩定的步伐,心遠忍不住苦笑起來,一直以來,他都很有把握知道她在想什麽,但為什麽這一次,他卻覺得,似乎有什麽東西已經脫離了自己的預想呢?

……

回到前廳,洛妍揮手讓眾人都退下,閉上眼睛,思量了很久,神情漸漸變得平靜沉穩,腦子裏的思路也變得前所未有的清晰。

招手讓穀雨上來,洛妍簡單的吩咐:“去請晏府令和姚府丞過來。”

“我請兩位過來,是有幾件事情商量。一則,你們原先也說過,有不少人上門來送禮,想讓子弟的文章在報上刊印,我原覺得這不是大事,如今想來卻不是。”麵對兩位最得力的屬下,洛妍開門見山。

眼見這兩人相視一眼,晏柏雄剛想開口,洛妍已對他笑道:“宴府令,您先聽我說完。”

“我自然知道兩位並無私心,隻是礙於情麵,隻是如今是非常時期,京報初創,絕不能有任何把柄授人,更需要做些事情來建立名聲威望。因此,你們,也包括下麵官員,明天就將此類禮物一律上交,造冊登記,上交者,我會按照時價有所補償。之後,便要開一個拍賣會。”

晏柏雄與姚初凡頓時流露出困惑的神色,洛妍笑了笑,解釋道:“拍賣之為何物,想來你們也有了解,飛字號的拍賣行京城就有兩家,我們找最大的那家合作,邀請和我們相熟的商家與學院教授學子參加。聲勢要造得大些,不但我們自己的新聞錄要登,還要印刷拍賣會的海報,每個京報報欄都要貼上。至於拍賣禮品所得,必要當場全部捐給太學院,用做獎勵貧困學子的補助。”

“上交所收禮品之事,立刻要讓所有府官知曉,另外還有一件,提醒大家一定要秉公守法,凡事退讓兩步,萬萬不可與人爭氣,有何難解之事,稟告上峰,上峰不能解決,稟告我。如今,我們這裏就是一個靶子,明槍暗箭絕不會少,大家都需警醒些。”

“還有第四件事情,立刻安排屬官中文筆最佳者寫六個人的傳記故事,分別為呂後、則天女皇、我鮮卑先輩北魏的文明皇太後與胡靈皇太後,太平公主、安樂公主,一定要文字通俗,脈絡鮮明,最好立刻就能為茶樓說書者用,需突出者,是她們為掌大權的陰謀手段以及荼毒自家子孫、宗親的陰狠毒辣,文章長度約五千文字,十日之後交給我。”

如果說前三件事情,晏柏雄和姚初凡還能領會,這第四件實在是天馬行空,不知所謂,姚初凡性子略急,忍不住就問道:“這卻是為何?”

洛妍淡淡的道:“六個五千字是三萬,正好是薄薄的一冊,我想試試出售這種可以長期售賣的號外之報,這個六個女人的傳記想來也算有趣,若是賣得好了,也不失為京報的一種補充。”

看著晏柏雄與姚初凡依然有些摸不著頭腦的神情,洛妍心裏歎了口氣:不是我不信任你們,實在是……嘴裏隻能道:“這四件事情都要立刻布置下去,不得有任何疏漏。”

“最後一件,《京報》如今與邸報一樣,都是五六日一期,如今看來,其實完全可以改成三日一期,公主府屬官有一百六十多人,如今各人所得事務不均,忙者日夜不停,閑者幾無事務,無論如何也該訂出個章程來,這件事情雖然不似前四件急迫,但也要有所準備,你們二人回去之後考慮一二,休沐之後,我們再議。”

兩人隻得應諾,剛要退下,洛妍又道:“姚府丞,上次寫安王傳的相關資料,請你吩咐下麵立刻整理好。我立刻要去鄴王府一次,回來時就要見到。”

第126章 離間之計

與公主府衙的人來人往、熱熱鬧鬧不同,鄴王的府衙一直冷清肅穆,出入之人其實也不算少,但都行動安靜迅速,神情冷漠警醒,多是一身黑衣灰衣,平添了幾分陰冷之意。

京城之中,誰都知道,鄴王的親王府,實際上就是情報局——自燕太祖設立情報局以來,“情報局請您去喝茶”就是大燕官員們最大的夢魘。坊間傳說情報局裏自有一套神秘手段,足以讓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不出三天就能讓你連七歲往茅廁裏丟石頭、十五歲偷看隔壁家豆腐西施洗澡之類的事情都交代出來。

大燕立國以來,情報局長曆來都是皇帝最親信之人,期間自然也出過幾任酷吏,但更多的,還是上任的嚴老局長,以及如今的鄴王這樣令人高深莫測的孤家寡人。任誰也不會有膽量與他們親近。

洛妍對此倒沒有什麽太大感觸,這傳說中陰森的情報局,她幾日便要來一趟,這次也是直接登堂入室,看見慕容謙便道:“二哥,我有事情要找你幫忙。”

慕容謙放下手裏的書信,用修長潔白的手指揉了揉太陽穴,歎了口氣:“你說。”

洛妍道:“我要一份太子的行蹤,我有事要和他麵談,必須機密,不能有人旁聽。”

慕容謙懶懶的神情頓時一掃而光,抬起頭來,“你要做什麽?”

洛妍淡淡的道:“釜底抽薪。”隨即便信心十足的微笑:“二哥,你相信我,隻要我能跟太子詳談一次,今後局麵,必有改觀。”

慕容謙想了半日,搖了搖頭:“太子事務繁忙,也極少出門遊樂,這個機會,實在不大好找,也無從安排。你想想,安排你神不知鬼不覺的與他密談一次,實際上比找個殺手神不知鬼不覺的刺殺他,隻怕也容易不了許多。”

洛妍對此本來也沒有抱多大希望,也不沮喪,點了點頭道:“果然如此,那麽,你還是給我一份行蹤,我會找機會與他見麵,親自邀約他。”

慕容謙依然搖頭:“太子生性謹慎,你邀他,他憑什麽信你,憑什麽不帶他人?”

洛妍歎了口氣,“我自然有辦法。”想到那辦法,忍不住看了他一眼,心虛的低了頭。

慕容謙一怔,眉頭緊緊的皺了起來,臉上掠過一絲怒色:“不行!不許你打清遠的主意。”

洛妍忙道:“二哥你放心,我怎麽會害清遠?我也絕不會讓太子見她,我就是……借她的名字用一用,不然太子怎麽肯跟我單獨見麵?”

慕容謙依然搖頭:“絕對不行。”

洛妍可憐巴巴的望著慕容謙,一言不發。但往常百試百靈的招數,此刻卻失去了效用,慕容謙神色堅定的看著她,眼光裏是不可動搖的拒絕。

洛妍心裏歎了口氣:你既然這麽緊張她,為什麽會把事情搞成這樣?隻能開口道:“二哥,你聽我說,我隻準備跟太子說一句,若清遠真的到了東宮,不出三日一定屍骨無存,此外再不會談與清遠有關的任何事情。”

慕容謙盯著洛妍,長長的鳳眼微微眯起,“你想,離間太子與太子妃?”

果然不愧是屬狐狸的!洛妍點了點頭。慕容謙不由啞然失笑:“洛洛,你也太異想天開了,太子與太子妃成親已八年有餘,太子的子女全為太子妃所出,太子妃將東宮打理得井井有條,賢名在外,東宮屬官無人不敬服,威望不在太子之下,怎麽可能被你幾句話就離間了?”

洛妍笑道:“正因如此才好離間——成親八年,正是夫妻最易厭倦之時;太子子女全為太子妃所出,可見太子妃對後院掌控之嚴,屬官敬服太子妃甚至過於太子,則見她對政事參與之深。太子對太子妃若真有深情,何以十年對清遠念念不忘、求索天下,勢在必得?情既不深,卻處處受製,此時不離間,更待何時?”

洛妍揚眉微笑:“我所倚仗的,自然不止這些!”看見慕容謙疑惑的目光,忙道:“待我跟太子麵談之後,再詳詳細細告訴你,包括以前的事情,我一定都好好跟你解釋。你放心,我以後做事,不用陰謀,隻用陽謀!”

慕容謙忍不住搖頭,“你如今真是越來越讓二哥看不透了,這事我就應了你,你也記得,一則不能以身犯險,二則不要牽連清遠。”

洛妍點頭:“我發誓!”停了一停又道:“另外卻還有一樁舊事,我也是這兩日才想起的,安王爺二十年前突然發了足疾,從此不能征戰,你可知道具體是何時病發,到底因何而發?”

慕容謙搖了搖頭:“此事久遠,我可以查一查,你要知道這個做什麽?”

洛妍立刻做蒙娜麗莎狀,含笑不語,慕容謙無奈的搖了搖頭,招手叫進來一個親衛:“你找一個文書立刻去查下安王的案卷,把二十年前他足疾發作的有關記載抄錄下來,馬上送來。”

一時又有人送了茶具上來,慕容謙於飲食上不算講究,但喝茶卻極為刁嘴,拜飛公主所賜,此時白茶、紅茶、烏龍茶等品種均已問世,因是秋冬之際,上的便是紅茶。慕容謙自己動手燒水泡茶,手法雖然不如後世的茶道那般有表演性,但他神情清雅、手指如玉,看起來著實賞心悅目。

洛妍心裏微覺傷感:也就是這一刻,在他身上,還能看到當年那個風流鄴王的影子。

喝了幾口茶,洛妍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二哥,外麵都傳說情報局拷問人犯的手段逆天,自然不止是嚴刑拷打那種粗暴手法,你們是不是有藥物,可以讓人不知不覺說出實情?”

慕容謙不由反問:“你怎麽知道?”

洛妍心道:我這不是喜歡看諜戰小說麽?燕太祖那麽變態的人,既然成立情報局,大概也是同好者,自然會讓人想辦法搞些興奮劑、迷幻劑之類的東西出來,看文清遠的技術就能知道這個時代的醫學發展水平,隻要有思路,搞出這些東西來也不奇怪。

此話自然不能實說,隻能道:“我自然是猜的。既然有這種藥,藥效可強?是否有毒性,或是給人留下什麽病症?”

慕容謙將信將疑的看著她,好一會兒才道:“效果最好的,都有毒性,有的用多了能讓人永遠瘋癲,故此我們用時也十分謹慎;有的則會讓人頭疼惡心;也有一種是完全無害的,隻是讓人格外放鬆些,逼供無用,有時跟人套話,效果倒還不錯。”

洛妍笑了起來:“就是它了!”

慕容謙奇道:“你要套誰的話?”

洛妍笑嘻嘻的看了他一眼,卻一聲不吭。慕容謙拿她沒有辦法,卻突然想起了另外一件事情:“我正想問你,聽說你那天在安王府菊園把一個奶娘生生問得服了毒,你那種問法其實情報局也常用,算得上是不傳之秘,你是怎麽知道的?”

慕容謙果然隻怔了一下,就搖頭一笑,端起茶杯來喝了一口。

又過了片刻,一位文書恭恭敬敬的走了進來,雙手奉上一頁紙:“殿下讓下官抄錄的東西都在上麵。”說完便放在了案上。

洛妍伸手拿了過來,隻見隻有寥寥數行,記載著二十年前冬,安王因受風寒,導致膝蓋舊疾複發,不良於行,將養一年之後才能下地行走,但再也不能行軍打仗。洛妍不由皺眉:“這麽簡單?安王此病想來影響不小,一代名將就此安養,怎麽連太醫的診斷之類的記載也無?”

慕容謙接過來看了一眼,也微微皺起了眉頭,卻問洛妍:“你查這個作甚?回家問問你家那石頭不就知道了?”

洛妍隻好接著裝蒙娜麗莎,半響才道:“剛才說的那種藥,你現在就找人拿一份出來吧,我立刻就有用!對了,它能夠混入茶、酒之中麽?有沒有異味,或是禁忌?”

慕容謙隻好又讓人進來去情報局四處拿一瓶“醉佛”出來,一麵便道:“這藥有些酒香,混入水中容易察覺,濃茶便要好些,最好就是入酒,喝的人不過會覺得酒格外香些,醉得格外快些,話格外多些,事後也不會生出疑心來。它藥力溫和,並無特別禁忌,隻是若是對方已有些瘋癲,則會加重;如若本來就是心懷戒備,效力也要大打折扣。”

洛妍點點頭。不多時,一名親衛果然拿了一個小小的酒瓶過來,洛妍打開聞了一聞,果然酒香撲鼻,多聞幾下,便覺得有點飄飄然如飲美酒。慕容謙笑道:“別聞久了,不然和喝是一個效果,這一小瓶,足夠配上兩三壇酒,若是普通酒壺,一壺有個幾滴也就差不多了。”

洛妍忙小心的收了起來,又喝了口茶,便站了起來:“二哥,我先回去了。”

慕容謙上上下下看了她幾眼,隻覺得眼前這個妹子似乎又有些什麽地方跟以前不大一樣了,不由道:“你先告訴我,這藥,你到底準備用在誰身上?”

第127章 舊傷難愈

在京城的各府邸裏,安王別院大概是燒地龍最早的,十月份第一場北風吹起的時候,安王別院的上房的地龍已經燒得暖洋洋的,因怕燥熱,各間屋裏又放了清水荷花缸並一些綠植。

早上的太陽剛剛爬上樹梢,洛妍就坐在了安王別院東邊小書房的荷花缸邊,雖然脫去了外麵的大衣裳,依然熱得額頭冒出了細汗。安王坐在另一邊的椅子上,就笑道:“平安你也是,這護膝打發個人送過來就是,何必自己跑這一趟?你這護膝倒是輕巧別致,難為你費心了。”

洛妍笑道:“既然是表孝心,要哄您高興,當然要自己來才顯得誠心。”

洛妍便直接道:“父王,您能不能告訴我,您這腿疾,到底是怎麽得的?”

安王不由微微變了臉色,皺起了眉頭:“自然是戰場上的舊傷,當年沒有注意招了寒氣,發作成了如今這樣。”

洛妍歎了口氣,“平安逾矩了,其實也不是平安想追問當年的舊事,隻是父王,您可知道,駙馬這兩個月值守之外日夜在安王府侍疾?每天睡眠不過兩個多時辰,因為擔心王妃的身子,我也問過太醫,說是並無大礙。但據平安所知,這兩個月,但凡值守之外,王妃不見駙馬便不吃飯,不睡覺,駙馬雖然打熬的好筋骨,這樣下去也受不住。更讓我憂心的,是最近還發現,駙馬書房裏西北的圖冊越來越多了……”

安王想了一想,才明白她的意思,臉色一變,“雲峰的事,並非你和揚飛的錯,她怎麽能這樣!我今天就過去看看!”

洛妍輕輕搖頭:“父王,此事您出麵,隻怕也是沒用,駙馬的性子你也知道,王妃所言,莫敢不從,想來一則是王妃辛苦養育之恩,二則王妃身邊的確寂寞,三則……”猶豫著收住了話頭。

安王皺眉道:“你直說就是。”

洛妍這才道:“父王有所不知,我去重陽宮前,原本是發生了一些事情的,我百思不得其解,隻好求問天師。天師當時回答說,世人幼年經曆其實最是頑固,譬如經父母不和之傷、離散之變,成人之後要麽會循環重複當年經曆,要麽就是矯枉過正,拚命彌補,傷人傷己亦所不惜,這是心病,無藥可醫。”——要給古人普及心理學常識,還真是蠻困難的,幸虧她有天師這一萬能型法寶。

安王沉默半響,重重的歎了口氣,“你的意思是?”

洛妍站了起來,鄭重道:“當年之事,本不是平安可以過問的,隻是這次寫您的傳記,我也看了一些資料,我才發現事情有些蹊蹺。父王心胸寬廣,平安十分佩服,然而當年之結不解,駙馬一生隻怕……我隻求父王,將事情原委告知駙馬,以解他的心結。”

安王的臉色頓時複雜難言。洛妍也不出聲,隻靜靜的坐下,努力減少自己的存在感——看來自己的猜測並沒有錯。

洛妍在見過小薛氏後就一直有些奇怪,小薛氏容貌隻是中上,安王對她的態度也隻是隨意淡然,若說安王是為了她與王妃決裂,搬出王府,且再也沒有回去住過一日,實在說不過去。而她無意中又注意到,就在那年,當時年僅三十武藝出眾的安王竟然得了足疾,以至於無法再上馬領兵,這事情來得太蹊蹺,時間又太湊巧,旁人大概不會去想裏麵的問題,但她是見識過王妃“壯舉”的人,未免會多想一想。這次來,索性就試探了一下,果然還真讓她猜對了——安王妃大概真是一個令人驚喜的存在,無論你把她想得多瘋狂,她都能超出你的想像。

洛妍驀地想起當日賢妃的一席話,頓時有了幾分了然,想了想才道:“當年的事情我也聽宮裏的娘娘們說過,王妃本是太後想招入宮裏的,真是幸虧了父王使此事未成,王妃才安然到了今天。”

安王不由驚異的看著洛妍,“此話怎講?”——當年太後的確是想讓她進宮,皇後當時已經去世,貴妃之位尚空,以她的容貌家世,加上太後那般的寵愛,至少是一個貴妃,封後也不奇怪,自己在太後麵前發誓永不立側妃,才說動了太後,但誰知道事情卻會成為今日模樣!

洛妍微微一笑:“父王,我父皇的性子如何?王妃的性子又是如何?我記得在我母妃去世之後,還曾有過一個淑妃極其得寵,但就因打殺了父皇寵幸過的一個宮女,第二日便被打發到了冷宮,沒出一個月人就沒了。父皇最厭女人嫉妒,最恨別人想左右他,王妃若真是入了宮,太後在還好說,太後一旦去了,不過是又一個淑妃而已。”

安王怔了半響,臉上不由露出一絲苦笑:的確是一句話驚醒夢中人!這麽多年來,他總覺得是自己欠了她一份母儀天下的無上尊貴,卻一直沒有去想過,太後雖然寵她如同親生女兒,卻並不算壽長的,永年皇帝又是那樣的性子,她若真進了宮,太後一去,大概她就會渣子都不剩了……難怪太後竟會同意自己的求親,原來並不是被自己說服,說到底還是為了她好!

想明白此節,隻覺得就像搬開了多年來壓在心上的一塊石頭。洛妍察言觀色,忙乘熱打鐵:“父王,今日洛妍所言之事,請您三思,平安實在不忍……”

安王已斷然道:“明日我會讓人去叫揚飛過來。”

……

從禦林衛的大營出來,想到要麵對的王妃的眼淚與抱怨,澹台揚飛隻覺馬蹄聲都格外沉重一些,剛想讓親兵跟上,卻突然看見營門對麵,洛妍一身紅衣,騎著那匹大宛馬,笑微微的看著他,頓時隻覺得如在夢中。怔了半響,才一磕馬肚迎了上去,卻依舊說不出話來。

洛妍今日穿的,正是他記憶中最多的大紅色胡服,整個人就像一團火焰一般——她已經很久沒有穿過紅色了。

洛妍微笑道:“怎麽,不認識我了?”澹台這才笑了起來,眼裏露出明亮的光彩。洛妍一撥馬頭:“走,跟我去一個好地方!”澹台立刻跟了上來,走了一會兒卻突然勒住了馬韁道:“我打發個小子去王府報個信。”

洛妍回頭笑道:“我早打發你的人去了,說是宮裏有事,你就當奉旨陪我喝酒可好?”澹台怔了一怔,笑容頓時更深了些。

洛妍也不多說,一路便向城北而去,澹台跟在後麵,卻見她七歪八拐,越走越是熟悉,沒多久就到了一家四合院前,那四合院比一般京城的院子院牆更高,門也更寬,兩扇粗獷的黑色大門,門口掛著兩串火紅的辣椒,又挑出一個“酒”字。澹台不由眼前就是一亮:這正是他與西北戰場上一起下來的兄弟常來的酒家,裏麵的抓羊肉、西鳳酒都正宗得緊。

兩人下了馬,澹台剛說了一個“你……”,洛妍就道:“你竟是常客,那就好,我包了最裏麵的一個小院子,又讓準備了烤全羊,我倒想看看,你到底能喝多少酒。”

待走到最裏麵的院子,卻是搭起了一個粗布的廬舍,地上堆好的炭火上,一隻羊羔已經被烤得微黃。洛妍也不客氣,按照西北的風俗席地而坐,揚聲道:“把你們最好的酒拿一壇來,再上一壺果酒。”

澹台揚飛在她對麵坐了下來,隻覺得眼前那明媚的笑容,飛揚的神色,分明是自己最熟悉,卻讓人有種特別的不真實之感,這真是三個月來那個神色疏離戒備、總是客客氣氣拒人千裏的洛妍麽?

夥計自然一聲得令,不多時就上了一壇高度西鳳酒,拍開封泥,剛要往大碗裏倒,洛妍卻道:“且慢。”從懷裏掏出了一個小小的酒瓶,往那酒裏就兌了一些。澹台還沒開口,那夥計已奇道:“這是什麽,好一股酒香!”

洛妍正色道:“這是最好的迷藥,你若喝上一口,保證連你心上人叫什麽名字都會告訴我。”夥計頓時笑了起來:“貴客真會開玩笑。”說著便倒了一碗出來,澹台伸手拿起喝了一口,點點頭道:“倒比平日更多了一股濃香。”

洛妍不動聲色,自己也倒了一小杯清淡的果酒,舉杯道:“請!”澹台仰頭就喝掉了手裏的這碗酒。一時涼菜上齊,夥計們又把烤好的羊羔拿下切盤裝好,這才退了出去。

洛妍並不說話,澹台也不敢貿然開口,隱隱的隻怕一開口,眼前的一切就都會消失,隻是一碗一碗的酒喝下去,就覺得一股熱流漸漸從胸腹之間向全身流淌,暖洋洋的好不愜意。眼見對麵坐著的洛妍小口喝酒,小刀切肉,雖然不說話,嘴角卻是笑意盈盈,眉宇之間也盡是輕鬆適意,隻覺得酒未到頭,人已先醉,半年多以來壓在胸口的苦悶憂傷絕望,漸漸消散在這股暖意裏。

直到一壇酒已經下去近半,洛妍才抬頭笑道:“今天的酒可是比平日的更好?”——加料的喔!

澹台不由自主便點了點頭,終於還是猶豫著開了口:“洛洛,你怎麽想起,要請我喝酒?”

“因為我不想放棄!”跳動的火光映照在洛妍的臉上,她仰頭喝下了一杯酒,微笑著在心裏道,“因為我要幫你,我要讓你知道,你的人生還有另一種選擇。”

第128章 揭開傷疤

十月中旬的京城,夜裏的氣溫早已降到了零度以下,街道上漸漸已經見不到來往的行人,偶然有一兩個,也是縮著脖子行色匆匆。不過,在這家叫做“西府鳳翔”酒家最裏麵的那個小院子裏,或許是因為不斷添加的炭柴,也或許是因為那一壇幾乎見底的高度西鳳酒,溫度卻似乎在不斷的升高。

澹台眯著眼睛想了想,答道:“你八歲那年。”洛妍頓時很想把手裏的碟子直接飛過去——太流氓了吧你!

“那一年,阿峻給你弄到了一匹雪白的矮種馬,你穿著一身紅衣服騎在馬上飛馳,笑聲好遠就能聽見。我那時候就想,等你長大了,我就娶你,讓你一輩子都能笑得那麽開心。”

洛妍想了一想:那一年,他好像也隻有十四歲……忍不住問道:“為什麽會這麽想?”

澹台沉思了好一會兒才緩緩道:“我也不知道,隻是那時候經常覺得活著沒什麽意思,但若是能讓你這樣開心下去,也許這輩子還算有點盼頭,不會白過。”

洛妍心裏一動,輕聲追問:“那你為什麽會覺得活著沒意思?”

澹台沉默的時間更長了一些,良久才道:“那時候,我已經是軍校裏最好的子弟,可是我無論怎麽努力,都沒有什麽意思,家裏永遠是冷冷清清的,母親的笑容越來越少,脾氣越來越大,責罵也越來越多,好像我越努力,她就越失望。就算我把一切時間都用在練武、看書上,就算我拿完軍校所有的獎,最後也沒有什麽區別。我回家,便總是看見母親的眼淚,聽到她的責罵,可要是不回家,情況就會更壞。也就是和阿峻在一起的時候,我才會開心一點。”

“但最開心的時候,還是和阿峻一起帶你玩,你總是那麽高興,笑起來就像百靈鳥一樣,就算給你抓隻蟋蟀,你都能高興上半天。那時候,所有的人都在要求我努力再努力,上進再上進,做大燕最出色的男兒。隻有你會跟我說,揚飛哥哥,我們一起玩吧;會說揚飛哥哥,你真好……”

澹台看著洛妍,眼神溫柔如水,卻又似乎穿透了她,看到了遙遠的過去,洛妍隻覺得心裏一陣酸楚,心裏突然冒出一個想法,低聲道,“我聽說,那時候的我和你母親年輕的時候,有點像。”

澹台眼睛微微一亮,“對,我聽好幾個人說過,說你們都愛騎馬,愛穿紅衣服,而且都是一入宗學就門門功課最出色的小貴女!其實我也依稀記得小時候,父親還沒有離開的時候,母親雖然脾氣急躁,卻的確愛穿紅衣服,也愛說愛笑,可惜,後來父親走了,母親就全變了。”

“我發誓,等你長大了我一定要娶你,我發誓娶了你之後絕對不會做一點點讓你難過的事情,我要讓你一輩子都愛穿紅色的衣服,要讓你一生一世都能那麽開心的笑。結果,我現在才知道,我和我父親,根本就沒有什麽區別,我甚至還不如他,我連幾年開心的時間都沒有給過你……”

洛妍看著這滴眼淚,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幾乎是一生下來就認識他了,但從來沒有看見過他的眼淚,也從沒聽說過他會流淚,他是著名的石頭人啊!無論是什麽時候,就算他要崩潰,要瘋狂的時候,他的眼睛也隻會有痛苦像火焰一樣燃燒,卻從來沒有流出過淚水。

院子裏一片寂靜,隻有炭火發出的劈啪聲和風吹動布幃的聲音靜靜的回**,澹台閉著眼睛,仰頭又喝下了一碗酒,再睜開時,眼睛裏隻有一片蒼涼。

洛妍心裏忍不住一陣酸痛,一陣猶疑,但最終還是開口緩緩的道,“那你還記得你父親走的時候,發生了什麽事情嗎?”

澹台怔怔的看著手裏的碗,一言不發,直到洛妍幾乎以為他永遠也不會開口的時候,才聽見他低低的聲音:“我不知道父親是怎麽走的,我隻記得那時候母親穿著一身黑色的衣服,天天呆呆的坐在廳裏,看著院子外麵,我知道她在等父親回來。我早上起來給她請安的時候,她就那樣坐著;我晚上再給她請安的時候,她還是那個姿勢,坐在那個地方,看著那個方向,我覺得她好像已經變成了一塊黑色的石頭。”

“後來突然有一天,她抱著我哭了起來,說她隻有我了,隻有我一個人了,問我會不會離開她,會不會也會像父親一樣令她失望。我說,我說……我說我永遠不會離開母親,我永遠不會讓她失望!”

說出這句話,他的身子似乎輕輕的震了一下,洛妍輕輕的吐出了一口氣,這句話就是他生命裏的魔咒,但任何魔咒,隻要說出來,就已經解掉了一半。

“你有沒有想過,其實這句話你是做不到的,你怎麽努力怎麽犧牲自己,都不可能做到。就算你做了一切她要求你做的事情,也不會有任何作用。她需要的東西,你永遠都給不了她,所以無論你怎麽努力,她都會失望。”

“因為你母親真正需要的,是一個丈夫,而你永遠都隻是她的兒子!”

澹台慢慢抬起頭來,眼神突然變得清明起來,把手裏的碗往地上一放,站起來沉聲道:“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麽,我也不記得我剛才說了什麽。我先走了。”說完轉身便大步向外走去。

“你知道的,你也會記住的。你不會忘記!”洛妍斬釘截鐵的揚聲道。澹台的身子僵了一僵,隨即更快的走了出去。

炭火還在劈啪的燃燒,澹台麵前的碗裏還剩了半碗酒,洛妍微笑著把酒碗拿起來,聞了聞,又試探性的嚐了一口,頓時被辣得嗆住了嗓子,她一邊咳著,一邊忍不住笑了起來:幫她完成這第一次心理治療的,竟然是這麽難喝的東西!

喝了一口甜酒水壓住了嗓子裏的辣意,洛妍招呼夥計結賬備馬。走出院子大門時,迎麵而來的夜風頓時把她吹得一哆嗦,搓搓手上了馬,剛往前走了幾步,突然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迎麵而來。

澹台一言不發的勒住馬,脫下身上的披風遞給了她。洛妍接過來裹在身上,披風上有他的溫度和氣息,這種氣息她曾經迷戀若狂,曾經反感痛恨,但此刻,卻隻覺得安心和篤定。

直到回到公主府,澹台一直沒有開口,眼見公主府的角門打開,門房上來帶住了洛妍的馬韁,才默默的一撥馬頭轉身離去。洛妍回頭看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街角,微笑著拍了拍馬的脖子:“小金,我們回家。”

這匹一身緞子般淡金色皮毛的大宛名駒哆嗦了一下,認命的低了頭。

……

從京城“糧門”朝陽門往北四裏地左右,皇家糧倉附近,是後世裏北京保利集團的所在地,如今也有一家占地極大的門臉,正是飛字號的“保利拍賣場”的所在。洛妍第一次知道這地方、這名字,差點沒撐住笑出來——這飛公主原來和燕太祖一樣,也是個能惡搞的,還“保利”,她幹嘛不起個名字叫“佳士得”算了?

然後她才知道,飛公主的另外一家拍賣場就叫“佳士得”,規模略小且隻拍精品。好吧,她啥都不說了。

因不惜人力物力,《京報》的這場“慈善義拍”組織得甚是快捷,洛妍布置下去的第二日,官員們就上交了禮品,其中姚初凡占了近一半,晏柏雄占了三分之一。洛妍讓人登記造冊,又估算價值按半價換算成現錢發給了官員,晏柏雄與姚初凡卻堅決不要,洛妍想了想也就由他們去了。

到了第三日,簡單而醒目的“《京報》義拍”的海報已貼滿了所有的京報報欄和街頭巷尾。

這是第五日,就是“義拍”開錘的日子。洛妍因頭天晚上和澹台揚飛喝酒烤羊,出門時熱身子吹了寒風,早上起來就有點鼻塞身重,熱熱的喝了一碗薑梨湯,又回去捂了身汗出來才好些。穀雨給她找出件牙色素麵的小襖,丁香色水紋綾的長裙,外麵配條深銅綠色的披帛,比平日更多了一份典雅,洛妍看看時辰已經不早,這才帶上青青與穀雨,又拿上早就準備好的東西,出門一路往保利拍賣場而去。

到達拍賣場時,這場拍賣已經進行到一半多,不但偌大的場內坐滿了休沐日從京城各學院趕來的學子教授和一些愛好文墨的商人,場外也有不少看熱鬧的老百姓——畢竟“義拍”這種事情,已經多年沒有出現過了。

洛妍不欲驚動眾人,隻坐了輛不甚起眼的青幃車,直接到了拍賣場的後門進去,拍賣場的掌櫃立刻和姚初凡一道迎了出來。

姚初凡開口就道:“公主,這拍賣和原先預料的卻不大一樣。”

第129章 炒作手段

洛妍微微吃了一驚:因為本來就不計較收入多少,她把拍賣的底價和起拍價都定得極低,難道這樣還拍不出去?

洛妍這次是真的楞住了:因這次拍品多是筆、墨、硯台、筆洗、書籍等物,送禮之物自然多是良品精品,但真要拿出去賣卻未必能賣出原價,拍賣則應該更低一些,怎麽會超出估價一倍?那不是比市價更高了?

姚初凡已經笑道:“公主出的這‘義拍’的名頭果然是好,我們開拍之前就再次說了全部所得都捐給太學院的貧寒學子,每次落槌又要感謝拍得者對貧寒學子的捐助,不料這氣氛便漸漸火熱起來,學子教授也就罷了,那二十幾個商家卻鬥了起來,但凡略好些的東西,竟會被拍到市價兩三倍的價錢。”

洛妍想了一想,不由啞然失笑:這不是前世裏富翁們在慈善義拍上一擲千金的翻版麽?

掌櫃引著洛妍從專用的樓梯上了拍賣場二樓正中的單間,洛妍看了一眼,這設計類似於後世的歌劇院包廂,前麵有珠簾低垂,從裏麵看出去還算湊合,但外麵是看不進來的。

隻見著拍賣場本身就像一個極大的劇院,座位是前低後高的設計,至少能容下五六百人,每個人都能清楚的看到前麵正中的拍賣台。

此時,一個風度翩翩的中年拍賣師正舉起第七十九號拍品:一方品相頗佳的澄泥硯,口若懸河的介紹:“此硯為前朝之物,為澄泥硯中之上上品。色若鱔黃,觀若脂玉,撫若童肌,用以磨墨,儲墨不涸,積墨不腐,厲寒不冰,嗬氣可研,不傷筆,不損毫,難得更是寫字作畫不招蟲蛀,使諸君墨寶,流傳百世而後人可瞻……”

此時沒有擴音設備,該拍賣師渾厚的聲音卻足以響徹大廳,兼之用詞排比雄辯、聲音**洋溢,讓人聽了頗有熱血沸騰之感。洛妍不由笑了起來:飛字號裏當真是藏龍臥虎!這個拍賣師本身就是一個寶貝。忍不住回頭問道:“這樣的拍賣師,你們這裏有多少?”

掌櫃笑道:“這位拍賣師姓房,是我們這裏最好的拍賣師,另外還有三位,卻都不如他。”洛妍笑道:“多謝了!”掌櫃連稱不敢。

說話間下麵已經開拍,起拍價不過二兩銀子,每次加價半兩,拍賣師話音剛落,已經有人舉牌,幾番競價下來,最後是以九兩成交。姚初凡笑道:“這樣的硯台,在市麵上大概也就四五兩銀子而已。”

洛妍以前就沒到過拍賣會現場,更別說這古代版的,看得倒也有些興味,姚初凡跟下麵的商家教授多打過交道,便一一介紹那搶拍禦製墨錠的瘦子是如意齋的老板,那拍得了一套古籍的是太學院文學院的教授……

見百來件禮品已將拍罄,洛妍就向青青使了個眼色,青青忙附耳與掌櫃說了幾句,掌櫃先是一驚,隨即滿臉笑容的引著青青下去了。

拍賣場中頓時一片嘩然。所謂李墨,乃是著名墨工奚氏父子所製之墨,因南唐後主李煜的賞識,奚氏賜姓為李,其墨便被稱為李墨,所謂“黃金易得,李墨難求”,百年之後的今天,早已是有價無市的文人之寶,沒想到平安公主居然就這樣賞賜給了此次參加拍賣的人!

姚初凡也吃了一驚,苦笑道:“公主也太大方了,這全場拍賣的東西,隻怕加起來也不及三塊李墨……”

洛妍淡淡的道:“不如此,何以使此事傳遍京城!”

從決定做這場拍賣會開始,洛妍要的就是名,而不是利,做海報,捐義款,都是為了博名聲,但畢竟“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拍賣官員所收禮物捐贈學子雖然新鮮,卻絕不如她拿出三塊李墨賞人來得出人意料。

那拍賣師便向洛妍包廂所在的地方拱了拱手:“多謝公主厚賞!”

眾人這才知道,原來平安公主也來了拍賣會,不由紛紛回頭去看。洛妍站起身來,穀雨打開珠簾,洛妍上前一步,手扶圍欄,緩緩朗聲道:“古人有雲,日行一善,積善成德;今日諸君能來此處,便是善行,平安所為,也不過與諸君一道聊盡微薄之力。行善者,助人危困,而自得神明,所謂贈人玫瑰,手留餘香,平安願與諸君共助京城貧寒學子,而自留此善德之餘香!”

在寬敞的拍賣大廳裏,她的聲音就像拍賣師一樣清晰明朗,久久回**在眾人耳邊。

……

姚初凡從公主府出來時,已經是下午酉初(五點),拍了拍自己的額頭,他覺得頗有點頭昏腦脹,索性也沒叫轎子,沿著街,慢慢步行向北邊的住所而去。

如果說,這一天,他上午主要是被那三塊“李墨”震住了,接下來回到公主府的震撼就更大了些:公主居然給晏柏雄和他也一人送了一塊李墨,又說“我在筆墨上有限,留著也是浪費”——誰不知道平安公主是當今第一才女!就今天那一句“贈人玫瑰,手留餘香”就不是一般人能脫口而出的。她還有限,那自己是不是隻能算文盲?

接下來半日,就是敲定《京報》《邸報》日後的辦報流程,這件事情,姚初凡自己也已經琢磨了好幾日,自己便先說了一番見解,與後來晏柏雄所提倒是頗為接近。可是當平安公主一開口,他隻覺得自己腦子已經完全不夠用了。

平安公主的想法是,《京報》的所有事務說到底隻有兩樣,一曰“文”,就是所登的文字;二曰“事”,就是印刷、廣告、發行;“文”需按不同板塊落實人手,例如第一部分隻需摘錄邸報,有四個人執行一人總領就已經足夠,而最後一部分內容駁雜,至少需要十幾人,且還需要細分。至於“事”這一部分則以“印”“發”“廣告”而分……

當下三個人便根據這個思路將公主府所有屬官重新做了分配。此事上,晏柏雄與姚初凡倒是輕車熟路:半年多下來,他們對屬官的性格、特長都已相當了解,何人適合做何事大致都心中有數。三個人足足商量了兩個時辰才將初步的人員分配敲定,但按新的思路,具體章程製定卻還是一項浩大的工程。公主便劃定了一個大綱,讓兩人分別下去擬定。

姚初凡總覺得有點恍惚:公主的想法聽起來都發前人之未聞、不可思議,細細思量卻是合情合理、嚴密周到,她那胸有成竹的樣子,倒像是已經辦過無數回報紙了一般,自己也就罷了,就連晏柏雄這樣經驗豐富老到的官員,聽到後來,也隻有驚訝歎服的份。

隻是晏柏雄有一點的感慨卻一定不如他深:就在一年前,他第一次在運河的車船上擔任公主的邸報講解時,公主還全然是個不諳政事的天真女子,他甚至還記得她對著邸報問出的那些幼稚問題。然而隻不過一年的時光,她已經全然蛻變,從裏到外散發出一種冷靜、自信、決斷的氣勢,讓人漸漸不得不心悅誠服的跟隨她的步伐。

從一個引領者,到一個追隨者,其間的複雜滋味,這世上大概不會有一個人比他姚初凡還領略深刻。因為這是他三年來第二次重複這樣的經曆:當年的鄴王殿下,同樣最早不過是一個對政事不甚關心的閑適王爺,但也不過是一兩年時間,就變成了一個深謀遠慮、殺伐決斷的出色頭領。兩兄妹的變化是如此相似,但其間所付出的代價,隻怕也都是一樣的慘痛。

不過,要說這認識以來基本沒變的,卻要數那個青青姑娘。現在的她雖然穿上了女官的服色,但依然是風風火火、大大咧咧,經常毫無儀態的跑進跑出,或是說出些直率到讓人驚訝的話來。姚初凡自認也是一個不拘小節的人,但每次看到那張喜怒必形於色的臉,還是相當自愧不如的……

正在思量間,突然路上馬蹄聲響,姚初凡隨便看了一眼,頓時睜大了眼睛:那騎著一匹黑色大馬急馳而過的身影,不是駙馬還能是誰?看那方向卻並非回公主府,而是往北而去。他這是急著去什麽地方?

第130章 當年隱情

從千騎營營房到安王別院的並不算太遠,先從紫禁城往西再轉北,一條大道就直接可到。這條路澹台揚飛三個多月前經常走,但從來沒有一次,像此刻這樣心情複雜而急迫過。

當然他更想忘記的,還是洛妍最後說的那奇怪的,甚至是大逆不道的話,她怎麽可以這樣說……他當然,不會相信這樣的說法!但不知道為什麽,明明是休沐日,他卻根本不想去安王府了,也沒有勇氣回公主府,隻能呆在大營裏,把自己關在房間裏發呆。

當安王府來人到大營外找他,詢問公事何時完結、王妃在等他吃飯的時候,他毫不猶豫的回答:“我還有事,今天不過去了!”——話一出口才發現,原來拒絕,並沒有那麽困難。他值守的時候也沒見母親餓著過,她怎麽可能不見到自己就不吃飯不睡覺?就算是真的,難道還要自己一輩子什麽都不做就守著她?他隻是兒子,又不是她的丈夫……老天,他怎麽會這麽想?怎麽會像她說的那樣想?他一定是瘋了!徹底瘋了!

因此當親兵報信,說安王爺叫他回別院吃飯的時候,他想都沒想上馬就奔馳過來,他突然很想見到父親,很想跟他說:你回去吧!那是你的家!

直到在安王別院下馬的時候,澹台還覺得有點心思不屬。眼見已經到了上房,才定了定心神,大步走了進去。

進門便是一股熱氣撲麵而來,澹台這才想起已經到了初冬,父親足疾最容易發作的季節。丫頭打起簾子將他讓到東次間,隻見安王一個人盤膝坐在暖炕上,炕上設著案幾,擺放著數道下酒菜和一壺酒,看見澹台揚飛就招手:“來,上來坐,陪我喝一杯。”

澹台揚飛怔了一怔:這樣的情形在普通父子之間是極其常見的吧,可在他們這對父子之間,卻是破天荒的頭一遭!

屋裏著實有些太熱,脫掉身上的外衣,澹台穿著單衣上了炕,也盤腿坐下,安王已經給他倒了一杯酒,澹台微微欠了欠身,雙手捧起,一飲而盡。

父子倆默默的喝酒、吃肉,雖然澹台自六歲起就幾乎沒有跟父親一起生活過,但兩人的口味其實極像,喜歡肉食,喜歡辛辣味重之物,不喝酒時吃東西就會極快,為了這個,澹台揚飛從小不知道挨過多少訓斥,自己也常常鬱怒:他明明不想像這個父親,為什麽竟然會有和他一樣的模樣一樣的習慣?但此刻,他突然覺得,這樣好像也沒什麽不好。

看著兒子敞開衣襟卻不斷冒汗的胸膛,安王感慨的歎了口氣:“我二十年前,和你現在一樣,最怕燥熱,冬天進屋就要開窗,你母親卻怕風,最恨我這樣做,我就隻好進屋就穿著單衣,還敞開著……”

父子相視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來,隨即都默默的低頭喝酒:那樣的日子太少,太短。

澹台揚飛沉默片刻,還是開了口:“父王,當年的事情我也聽說過,母親雖然氣是大了些,做得過了些,但現在這麽多年都過去了,她年紀也這麽大了,您的氣還是不能消嗎?她現在一個人在那邊府裏,真的連說話的人都沒有了。”

安王眯起了眼睛:“當年的事情,你知道多少?又聽說了多少?”

澹台一怔,猶豫道:“不就是母親打了那薛氏,結果她懷著身孕,母子都去了嗎?後來又打傷了小薛氏,您就……”

安王冷冷的笑了起來:“你還忘記了一件,就是那一年冬天,我的腿毀掉了,你也是練武的,我們這樣的人一點舊傷著了風雪就會廢掉?你信嗎?”

澹台震驚的瞪大了眼睛,西北下來的老軍人凍壞手腳都不罕見,父親的足疾又是從小就知道了的事情,他也一直沒有多想過,但的確,如果父親和自己是一樣的功夫境界,外傷固然難以避免,但風濕足痹卻是不應該得的,至少不應該這麽重,父親的意思難道是……

“對,就是拜你母親所賜,我的足疾本來並不重,冬天吃兩劑藥、針灸幾次就能過去,但那一年因為春天有薛氏的事情,秋天又有小薛氏的事情,俊飛那時候才不到兩歲,我不敢把他接到府裏,本來照顧他的小薛氏又傷了,隻好自己三天兩頭跑去看他。在家裏也因為這個事與你母親時時爭吵。你母親那時候就發狠說,讓你天天往外跑,有一天你動不了了才知道誰是真正待你好!”

“我原本也沒往心裏去,但沒想到她真是這麽想的,結果那年冬天,她就在我的祛除風寒的藥裏加了兩味至寒至陰的藥物,又在我的飲食裏加了引動風痹的發物,等我察覺的時候,寒毒已入關節,一雙腿就此毀了。我當天就讓自己的親兵抬著自己出了那個府門!”

澹台看著父親,很想說,你是不是弄錯了?但母親給自己喝的那杯茶卻突然出現在眼前——隻不過為了羞辱洛妍,她就可以做出這樣的事情,那麽當年為了讓父親不再出門,她會那樣做,也不是不可能吧?

“你為什麽,不早點告訴我?”半響之後,澹台艱難的問出了口,聲音幹澀得自己都覺得陌生。如果自己早知道這樣的事情,小時候就不會過得那麽痛苦了吧?拚命的逼著自己上進,拚命的想讓母親開心……如果自己早知道母親有這麽瘋狂,他一定不會因為無法拒絕母親,而做出讓洛洛那麽傷心的事情,也不會一次又一次落入同樣的圈套……

“兒子,其實四年前我幫你向皇上求婚的時候,心裏並不讚成這門婚事,但這是你二十多年來唯一求我做的事情,我沒辦法拒絕;一年前,你自己向皇上求婚了,我發了那麽大的脾氣,其實不是因為我怕太子,而是因為平安公主和你母親太像,你和當年的我也太像,我實在不想看到你和我一樣毀在一個女人手裏。”

安王凝視著手裏的杯子,目光變得深遠,“我當初為了娶你母親,簡直把所有能做不能做的事情都做了。娶到她的時候,我覺得自己簡直立刻死了都行。所以我知道你有多想娶公主。”

“可是,日子總是兩個人過出來的。慢慢的我才發現,跟你母親過日子,高興的時候當然高興,但更多的時候……唉。她不許我有別的女人,沒問題,我連小時候服侍我的丫頭都打發了出去;她不喜歡我看兵書,我就到外麵再看;她不喜歡我吃辣,我在家不吃;她讓我一出營就回家,我就不再出去……這一樣一樣都沒什麽,但加起來我就覺得漸漸喘不過氣來。我的一舉一動她都要知道,一言一行都要符合她的標準。我不知道她是把我當丈夫,還是當成別的什麽。”

“我也有錯,我在新婚的時候太讓著她,太想讓她高興,後來很快就有了你,更是把她捧在了手心裏,一兩年下來慢慢的也就成了習慣。你祖父早就戰死疆場,你祖母在我成婚之後住進了庵堂,府裏一切都是她說了算,把這脾氣養得越發大了。你三歲那年,因為有一次我和同僚出去喝酒回來晚了,她後來竟然天天打發下人在營門口守著,我實在受不了同袍們那些嘲笑的眼光!”

“正好西北有邊事,我就去了。到了軍營我才覺得愜意,就像鳥出了籠,正巧那時候救了被遼人打邊穀擄去的薛氏姐妹,我又受了點傷,元帥就讓她們在我的帳裏伺候。薛氏當時才十八歲,我很驚奇,世上怎麽還有這種水一樣的女人?不是像丫頭那樣的諂媚討好,而就是全心全意的照顧人體貼人。”

“後來我的傷好了,就在邊城給她置了宅子,然後就有了俊飛。這件事情,的確是我不對,回京之後我也沒敢告訴你母親,隻是把薛氏母子藏在外麵。但到底紙包不住火,你母親找上門去,結果薛氏,還有一個當時已成形的女娃,就那樣沒了。我第一次向你母親發了火,這場氣足足生了好幾個月,剛剛好一點,結果她不知道從哪裏知道我把小薛氏接來照顧俊飛,又打了一次,其實那時候我待小薛氏就像妹妹,可她這一鬧,還有什麽辦法?再然後就是冬天……”

“我現在把這一切都告訴你,就是不知道,是不是已經太遲。”

第131章 風雨欲來

“小天師讓我有時間去一趟?”坐在公主府議事廳的長條案幾後麵,洛妍有些奇怪的看著青青。

青青點了點頭:“小天師是讓小廝來傳話的,說是他前幾天回嘉福寺,是特意去拿一樣重陽宮裏才有的東西,公主說不定有興趣一觀。”

他的意思是,未來世界的高科技產品?好奇心頓時蠢蠢欲動起來,把那點猶豫幹淨利落的扼殺在了喉嚨裏,“好,我處理完公事就去。”

拋開這點雜念,洛妍重新翻開手邊這份新鮮出爐的奏章,認真的一行行看了下去,在前陣子零星的造勢之後,這是出現的第一份指名道姓彈劾她的奏章,羅列的罪狀無非幾條:

與民爭利,說的是《京報》的售賣;盤剝商家,說的是“廣告”收費;以俗害政,說的是京報的新聞錄、洗冤錄太過低俗,降低了邸報的嚴肅性;以新巧**之物亂人耳目,將朝廷之政事淪為婦人之玩物,這個簡直是不知所雲,難道推出新的東西就是新巧**?就會亂人耳目?大家都愛看的報紙就是婦人之玩物?這廝確定自己學過語文?最後一段則是**裸的人身攻擊,說的是自己不守婦德,不事姑舅;驕奢無度,光中秋月餅一項就超過紋銀百兩……

洛妍冷笑起來,還好,宇文蘭亭之事已揭穿,雲峰又無恙,不然大概還會有毒打側妃致落男胎、毒殺庶子等更驚悚的內容出現,再來幾道這樣的奏章,眾口鑠金,她難道還滿天下辯解去,就算是罰了禦史們,天下人也隻當是她心虛!果然,當初的伏筆,都在這裏等著她呢!

想了一想,便請人叫來晏柏雄與姚初凡,兩人早上都已看過這份奏章,進來看見洛妍放在案上的東西,自然心裏明白。正想勸洛妍莫往心裏去——禦史這種生物,本來就是沒辦法認真與之計較的。卻聽她吩咐道:“這一期《京報》全文刊登此奏章,京報第一頁我要寫一篇文論,暢述辦報理念,並駁斥奏章裏的文字。這篇文論就叫‘社論’,代表《京報》立場。”

晏柏雄與姚初凡不由大吃一驚:這不是把小事情鬧大麽?禦史彈劾這種事情,哪個上位者不會遇到幾回?像這種程度的彈劾,不理會也就是了,最多上折子辯解一二,哪有登在邸報上公開辯論的?晏柏雄忙道:“公主,此事請三思,禦史本來便可風聞奏事,不好太過計較的。”

“姚府丞,你去鄴王殿下那裏,查一下這位禦史袁正剛的底子,查好之後交給我,然後找一位文筆犀利的文吏來,我口述,他行文。晏府令,上期所征《君子與利》的辯論這期繼續登,正反依然是各四篇,主張君子不必恥於言利的四篇文章都要擇優中之優,主張君子不能言利者,我也看過,平平持舊論者本來就居多,就選這樣的登。還有,上次義拍的結果一定要登在新聞錄醒目的位置。”

看著晏柏雄與姚初凡驚疑不定的眼光,洛妍不由微笑起來:“是否覺得此非君子之道?”她是女人啊,想當君子也沒那個條件不是?當然是以牙還牙、以眼還眼!

姚初凡忙道:“公主誤會了,此等事情有何君子小人之分?隻是公主所言,發下官之深省,原來從上期征文起,公主就已經開始著手準備應對今天的事情,實在令下官……意外。”

姚初凡看來是學油了,這話說得讓人舒坦!洛妍笑著搖搖頭:“你們趕緊下去吩咐人做事吧。”

……

心遠坐在小院的石桌邊,手裏擺弄著一個宛如水晶小圓盤的東西,聽見洛妍的腳步聲才抬起頭來,輕快的道:“駱曉飛,上午好。”

洛妍隻覺得被哽了一下,轉念便決定裝作沒聽見,微笑道:“你去嘉福寺拿了什麽好東西過來?”

心遠攤開手,讓洛妍看到那個透明的圓餅狀物什,洛妍好奇的上下看了好幾眼,問道:“這是做什麽用的?”

“這是能量結晶體,你可以理解為超濃縮的電池。”

“有什麽用?”

心遠抬起頭,指了指內院的那座大假山,“我發現你們府裏的假山山腹之中,有個運輸點,類似於你在嘉福寺的白塔裏使用過的那種裝置,隻是規製略小,一次隻能運輸兩個人,是單向的,到嘉福寺。”

洛妍瞪大了眼睛:雖然從嘉福寺到重陽宮來回了一趟,兩次經曆過瞬息千裏的神奇體驗,但她至今根本不知他們是怎麽辦到的——因為兩次她都服下了那種安眠藥,按天師的說法是:“讓你醒著經曆這種運輸,就像讓這個時代的人突然坐上宇宙飛船到外太空,沒有任何好處。”

不過每次想到第一次她根本就是已經到了重陽宮,然後花了一天一夜被拉到了三百裏外又重新走了回去,她就很想吐血。現在,心遠居然說她府裏的假山裏麵就有這種神奇的裝置,自然不可能是父王安的,那麽,“難道,是飛公主當年留下的?”

“這麽多年了,難道現在還能用?”

心遠一言不發,隻用眼睛掃了掃手裏的那塊能量結晶體。洛妍頓時明白自己又問了一個傻問題——不能用,他特意跑回嘉福寺拿這塊超級電池做什麽?

“為什麽會是兩個人?飛公主好像一直是單身……”

心遠歎了口氣。洛妍立刻醒悟過來:飛公主是和她一樣的土著吧?所以也沒法子自己操縱這裝置。一定也是當時的天師小天師之類的人帶著她完成運送的,隻是,“這種裝置一定很複雜,為什麽當年你們會在飛公主府裏安裝上這個?”

心遠淡淡的看了她一眼:“我還以為你永遠想不起來問這個了,答案是——我也不知道。”

洛妍隻覺得胸口一悶,皺眉道:“那你到底知道什麽?”

心遠看著她,“不是都說了?你這裏有運輸點,我去嘉福寺取到了足以啟動這個運輸點的能量結晶。”

“也就是說,如果有需要,你可以帶我從府裏直接到嘉福寺?”

心遠微笑起來,眼裏明顯是鬆了一口氣之後的欣慰。

洛妍心裏鬱悶,站了起來:“多謝指教……”如今她對自己還是有些信心的,但一跟心遠說話,總讓她覺得自己就像個白癡!

心遠已微笑道:“難道你不想看看自己府裏的運輸點藏在什麽地方?”

洛妍到嘴邊的“我先走了”頓時噎在了嗓子裏。

從公主府的二門往西走上約一刻鍾的路,過了一片桃林,就能看出假山的一條山脈。繞過山脈,有一條不甚起眼的小路隨著山上淌下的流水一直向下而去,水流在低窪處形成了一個小池塘,種著滿滿一池塘的荷花,如今早已荷葉凋殘。池塘邊是一處小小的亭子,又有遊廊環繞,讓人可以在這片山凹之處棲息遊賞。

這地方清幽之極,卻也冷清之極,便是洛妍自己也從未來過。但心遠卻顯然輕車熟路,一直走過亭子,到了山窪處的石壁前,不知道怎麽搗鼓了一番,看著完全天然的石壁卻突然一震,然後緩緩移開,露出一個黑黝黝的洞口。

洛妍隻覺得心驚膽戰,心遠卻毫不猶豫的走了進去,洛妍隻好也鼓起勇氣跟在後麵,走到近前才發現,那石壁極厚,裏麵看著幽黑,其實有一些圓圓的東西在兩邊石壁上幽幽發光,走進去幾步便是一間石室,中間有一個直徑約六尺的淺坑,心遠站在淺坑的邊上,低頭凝視不語。

洛妍忍不住道:“這就是那個運輸點?”心遠點頭。

洛妍四周看了看,除了這個淺坑,這間石室完全沒有別的任何花樣,實在看不出名堂來,又擔心來人看見這個突然出現的大山洞,便道:“我們還是出去吧。”

見心遠又點了點頭,洛妍忙先退了出去,心遠走出來後,石壁便自動合上,洛妍忍不住上前仔細看了一遍,卻無論如何也找不出石門存在的痕跡,口中就問道:“你是怎麽發現這個地方的?”

心遠道:“我在算,需要幾個小時才能講清楚。”洛妍翻了個白眼,決心永遠不跟這個人一般見識。腦子裏卻突然冒出另外一個問題:“你剛才都沒有試過,怎麽知道這個運輸點還能用?”

心遠微笑道:“你要不要試一試?”

洛妍忙擺手:“就當我什麽都沒說過!”她可不想再吃一次安眠藥,哪怕是未來世界的高科技安眠藥!再說了,睡著了,在一個地方,醒來了,到了另外一個地方,這種事情有什麽好玩的?

心遠卻輕聲道:“其實要經曆這種運送,也不是一定事先要吃藥的。”洛妍立刻驚喜的睜大了眼睛。

心遠目光柔和的看著她,真摯的笑起來:“就像那天早上,”他做了一個手刀往下輕輕一砍的動作,居然動作依然優雅無比,“效果也是一樣。”

洛妍無語凝噎的看了會兒蒼天,然後才把目光轉向他:“心遠,我是不是什麽時候得罪過你?”

心遠搖搖頭,“我隻是跟你說話的時候,不想偽裝。”

洛妍歎了口氣:“那你告訴我,你到底看上我哪點了?我改還不行嗎?”

第132章 天下之憂

安王府的上房,這兩天氣壓一直很低,所有的丫頭婆子說話聲音都壓到了最低,去王妃麵前伺候的時候,更是打起了十二分的小心。

世子已經兩天多沒過來了,包括昨日的休沐,小廝回報說是營裏有事。但要命的是,據說世子傍晚卻去了安王別院,而且早上是直接從那裏回的大營。聽到這個消息後,王妃就砸掉了她最喜歡的整套茶具,兩天來,王妃身邊的小丫頭已經有三個不知說錯了什麽做錯了什麽,被拖出去打了板子,連平日最謹慎的大丫頭文慧都吃了一耳光。

此刻,眼見又快到了晚餐時分,人人更是戰戰兢兢。誰都知道,王妃最恨人不聽吩咐、自作主張,眼見到了她規定的布置桌椅的時候,不布置鐵定是要挨罵挨罰的,可誰又敢現在去問她,什麽時候上飯,上幾副碗筷?

負責設桌的文馨看了看時辰,已經酉正,無論如何也要布置了,正沒個抓撓處,突然就隻聽外麵院子裏傳來了一聲歡快的聲音:“世子來了。”

上房的丫頭們互相看了一眼,頓時都鬆了口氣。文馨忍不住拍了拍胸口,便指揮小丫頭們擺好兩人的座位。回頭時,隻見世子已經直接進了東間,誰知道他前腳剛進去,卻立刻傳來茶盞落地和王妃的怒斥:“你還舍得過來了?我還以為你隻記得你有父親!”大家隻覺得自己的一顆心頓時又提了起來。

澹台揚飛靜靜的看著母親。安王妃等著他跪下賠禮認錯,好再發作幾句,出一出這胸口的悶氣,抬頭卻看見這樣平靜如水的一雙眼睛,更覺得怒火萬丈,指著他道:“你還不走?還呆在這裏做什麽?”

安王妃頓時氣得手指都哆嗦起來,叫道:“你出去了,就別再過來!”她身邊的蕭媽媽立刻上前道:“世子,您可別和王妃賭氣,您前日說是去了宮裏,昨日王妃找您又說是有事,到了傍晚卻是去了那邊,您讓王妃如何不生氣?王妃今天就氣得沒吃什麽東西,您要是賭氣這一走,王妃晚上又該不吃不睡了。”

澹台揚飛看著她淡淡的道:“我去看父王,王妃為什麽要生氣?我回自己的府邸,王妃為什麽要不吃不睡?”

蕭媽媽頓時一噎。安王妃已經冷笑道:“你攔他做什麽,他急著回去找他的公主,找他的父親,我這裏哪裏留得住他?還是等著我斷氣了,再讓他來吧!”

澹台歎了口氣,轉身道:“母親何必說這種氣話,您養育兒子一場,兒子應該常來看您,您生病了自然應該伺候您,但兒子難道別的地方都不能去了?去了就值得氣成這樣?您今天好好用餐、休息,兒子明天再來看您。”

安王妃怒道:“你還記得我養育了你一場?我以為你早就忘記了!你去那別的地方就是了,管我死活做什麽?”

蕭媽媽也忙道:“世子,你今天好歹留下來等王妃消了氣,王妃身子不好,你再跟她賭氣,好容易養好了的,這樣一生氣,又該氣病了。”

澹台揚飛不由淡淡的苦笑起來:“蕭媽媽,您在母親身邊也有年頭了,您倒告訴我,她哪一天沒有生氣過?”隨即目光平靜的看向王妃,“母親,我一直覺得您身子不好,昨天看到了父親,我才知道,他的身子才是真的不好,不到冬至,地龍就燒得火熱,還要坐在火炕上,可這麽多年來,他卻從來跟我抱怨過我不去看他!”

安王妃怔了一下,才冷冷道:“那是他自找的。”

澹台揚飛眉頭皺了起來:“那母親不妨告訴兒子,父親這足疾和寒毒,到底是怎麽自找的?”

王妃的臉色一變:“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我沒什麽意思。”澹台眼光往丫鬟婆子們身上一掃,唬得幾個人忙不迭的退了出去。澹台這才道:“母親,當時的事情,父親昨天都已經把事情告訴我了。我這才知道,原來二十年來,是我錯怪了他。”

“他……他怎麽會跟你說這些?”安王妃的臉上頓時一片蒼白,“你今日竟不是要來看我,是要來跟我算賬不成?”

澹台揚飛緩緩跪下,沉聲道:“母親,您明知道兒子不是這個意思,就算我求您最後一次,二十年前,你做的那些事情,逼得父親再也不可能回來;半年前,您做的那些事情,逼得我差點殺了我自己;現在,您就不要再逼兒子了!”

澹台仰起頭來,凝視著母親:“正因為母親的養育之恩,兒子不敢忘記,所以近來我一直在想,是不是應該去求皇上另選駙馬,不要耽誤了公主,然後我就去西北,搏一個馬革裹屍,這才是我的命。因為我根本就不配做她的丈夫,根本就不應該從西北回來。”

安王妃臉色灰白,顫聲道:“你是說,我故意要逼死你?”

澹台搖了搖頭:“自然不是,您自然不是故意的,您自然是覺得是為了我好,自然有一萬個理由做您想做的事情,就像您當年對父親一樣。可您想過沒有,您把這些事情一路做下去,到最後,結果就真是您想要的?”

“母親,您從來都不認為自己有錯,您從來都不想您到底要什麽,兒子隻求您這次好好想一想,您到底要兒子怎麽樣,然後明白清楚的告訴兒子。我記得您一直教育我說,要成為一個頂天立地、光明磊落的人,您為什麽不能對兒子光明磊落一次?”

安王妃死死的盯著他,咬著牙冷笑道:“好,那我就告訴你,我就是不喜歡那個平安公主這個兒媳,我看見她就生氣,我就是不願意你做這個什麽駙馬!”

澹台垂下眼簾,臉上露出了一絲奇異的微笑:“好。”叩了個頭,站了起來就轉身要走。

安王妃臉色一變:“你做什麽?”

澹台漠然道:“就像我剛才說的,我去請皇上另擇駙馬,準我去西北贖罪。我已經做了那麽多對不起她的事了,總不能再耽誤了她。”

安王妃怒道:“你站住!”想了想冷笑道:“我明白了,這不是我逼你,是你逼我是不是?那你說說看,你想要我怎麽做?”

澹台揚飛轉過身來,“兒子不敢逼您,也不敢要求您做什麽。您隻要什麽都不做,就是兒子最大的福分,兒子這輩子最盼著的事情,也不過做一個普普通通的兒子,有一個和別人一樣的母親。”

安王妃一呆,慢慢咀嚼他話裏的意思,隻覺得萬念俱灰,半響才道:“原來我從頭都錯了,我根本就不該信了他的話,做這個勞什子的王妃,根本就不該生你這樣一個兒子!省的到今天,卻是這樣的下場!”

澹台深深的歎了口氣,以往母親隻要說出類似的話來,都會讓他心如刀絞、痛悔不止,母親說什麽都不敢不答應,隻求她不要說下去。但今天,卻隻覺得越來越無奈,甚至有些疲倦:“母親您要這樣說兒子,兒子無話可說,可您這樣說父親,卻不公道。事情到今天這一步,父親固然有錯,可您對他做的,莫說皇帝,就是換了任何一人,難道還能容您怨到今天,替您瞞到今天?您今天不妨告訴兒子,這個天下,除了父親,還有誰能這樣待您?”

……

公主府的外書房裏,文吏秦海鬆用毛筆蘸了蘸硯台裏的墨水,靜靜的等著平安公主的下文。

他眼前的這方硯台是上好的洮硯,顏色深碧,紋若絲錦,手裏的筆是出自名家諸葛的宣州紫毫,紙是玉版宣,墨是歙州墨——作為一個講究且識貨的士子,換了任何一個場合,他大概都會先將這些珍品好好把玩一番,才會動筆。不過今天夜裏顯然是例外,因為當晏府令把他叫到書房,讓他為平安公主撰寫這篇叫做《社論》的東西後,平安公主緩緩開口說出的第一句話就把他徹底震住了——“吾輩辦報,別無所求,惟願效法古之仁人,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作為太學文學院的才子,雖然一年之前,秦海鬆曾受情報局之命為這位平安公主扭轉當時之議論,當時那些清麗小詞,尤其是那曲《金縷曲》,已經讓他領略到了公主的文采氣度,但當這樣一句話從她口裏說出來,依然讓他震撼無比,不止是文字,還有文字後麵透露出的那種胸懷,他真的不能想像,居然會是一個女子所能有。

秦海鬆自然不知道,他那震驚崇拜的眼神落入洛妍眼裏,饒是心理素質千錘百煉如她,也不得不趕緊背過身去,心裏默默道:範仲淹大大,對不住了,借您的名句來震震場子,我也是為了家事國事天下事嘛!自我鼓勵了半天,臉上灼熱略退,這才聲音平靜的接著道:

“古之仁人,居廟堂之高則憂其民,處江湖之遠則憂其君,是進亦憂,退亦憂。其何憂哉?不惟憂天下之可憂者也,亦憂廟堂與江湖之難通也,廟堂之距民也高矣,民何以知君之教化?江湖距君亦遠也,君何以知民之苦困?何以令上情下達、下情上通?惟邸報乎!”

眼見秦海鬆已兩眼放光的刷刷寫了下來,洛妍鬆了口氣:看來自己憋出來的這段古文還行。

“這第一段你就按我說的寫,之後的,我說個意思,你斟酌字句。”——古文這玩意兒,她當然不是不能憋,可那實在不是太費勁麽?反正把口述轉為漂亮的文章,是這個時代一切幕僚的基本功,開頭是沒有辦法,必須一鳴驚人,但接下來的,她何必費那個牛勁?

秦海鬆自然並無疑義:公主的文采雖然過人,但一篇文章若是要令她自己動手從頭寫到尾,自己這樣的幕僚要來何用?隻是當公主慢慢口述,這一路記下來,他才驀然發現,原來自己辦了將半年多的報紙,其實對辦報的意義,對公主各項新奇措施的用意,竟然是全然不了解:

之所以要將邸報副刊單獨售價發行,並不為利,而是要使朝廷舉措真正做到家喻戶曉,略有資產的可以買回家看,販夫走卒也可在報欄讀。關注朝廷政事的,可讀到消息,關心商情的,可得到利益,喜愛筆墨的,可欣賞文章,醉心武事的,可學習名將的生平,所謂“各取所需”;

之所以要增加那些通俗易懂的內容,不是為了嘩眾取寵,而是為了“寓教於樂”,當年燕太祖所辦的邸報,內容之龐雜通俗,比今日的《京報》猶有過之,卻不知是哪位婦人的玩物?

至於“利”,報社並不諱言可以得利,沒有收入辦報無以為繼,當年太祖的邸報雖好,就是因為無利而不得不漸漸停刊;不過報社做的一切,卻不是為了得利,更談不上與民爭利,因為所得的大部分已經用於義學、義拍,所謂“取之於民、用之於民”……

放下筆時,秦海鬆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公主殿下,此文因當早出,令天下人早知殿下的苦心與深慮,便是屬下,從前也是鼠目寸光了。”

洛妍淡淡的一笑:“早出無益,現在出來,才是不早不晚,剛剛恰當。”——有批評,有爭議,才是擴大傳播效果的不二途徑。看見秦海鬆已經放筆,便把他寫的那一篇拿過來通讀了一遍,不由暗暗點頭:這速度,這質量,古代文人幕僚真不是蓋的!

微笑著鼓勵了秦海鬆幾句,又讓侍衛叫來馬車送他回去,洛妍長出了一口氣:今天一天已經忙了十多個小時了,處理公務、寫文章、憋壞主意,外加還要跟心遠那廝鬥智鬥勇鬥嘴皮子,真是起得比雞早,睡得比狗晚,幹得比驢多,連購物美容的時間都沒有,更別說欺男霸女了,這日子,離她混吃等死的人生理想怎麽就越來越遠了……

她一麵默默地自怨自艾、懷疑人生,一麵便帶著青青、穀雨兩個往後院而去,剛剛走出書房,就見院子裏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不由楞住了:“你怎麽在這裏?”

第133章 願者上鉤

澹台揚飛靜靜的看著洛妍,她身上穿著玄色常服,從屋裏走出來時,神色間有掩飾不住的疲憊,他知道她很忙,卻不知道原來她會忙到這個程度。

迎著她驚異的目光,他低聲道:“我來接你。”

洛妍仰頭仔細看著他:臉上依然是因為削瘦而格外冷硬的線條,但那種沉鬱灰暗的氣息似乎已經看不見了,反而有一種說不出的沉靜與通透,還有那種平靜的語氣……她不由微笑起來:“你等了多久了?怎麽不進去?”

“也沒多久,你在忙,我就在外麵等你一會兒。”他其實已經等了一個多時辰了,從安王府回來就直接到了這裏,早有侍衛看見了他,他卻擺手沒讓人進去打擾。在院子裏他站著的地方,可以清楚的看到窗上映出的她來回走動的身影,聽見她或推敲遲疑、或神采飛揚的聲音。他雖然於政事文事上都不大留心,漸漸也聽出了一些意思。

“怎麽想起過來接我了?”

澹台凝視著她,半響才道:“我在東市買了你喜歡吃的栗子糕,回去熱一熱正好當夜宵。”

買了東市的栗子糕?洛妍頓時明白他是從安王府回來的,不然不會經過那裏,去了又能這個時辰就回來……看著他仿佛突然放下了什麽重負一般,重新變得清朗的眉宇,她的笑容更明亮了幾分:“好。”

重新熱好的栗子糕顏色嫩黃,散發著栗子特有的香味,洛妍拈了一塊放進嘴裏慢慢咀嚼。在大燕,她其實基本是吃不到外麵的東西的,但這家的栗子糕,自打小時候三哥帶著她逛東市時吃過一次,就常常惦記,青青幾個也跟著她愛上了這一口,常常偷偷打發人去買一些。也不知道那家有什麽秘訣,栗香格外濃鬱,小廚房裏試做了幾次都差點意思。近來實在太忙,倒是一兩個月都沒有想起來過,在這冬夜意外的吃到,卻是格外的香甜。

澹台買了不少,洛妍吃了兩塊也就差不多了,“我飽了,你也嚐一塊。”澹台沒有猶豫,剩的三四塊幾下就全到了肚子裏,洛妍知道他並不算愛吃這樣的甜食,一怔之下才道:“你晚上還沒吃?”

澹台笑了下:“又餓了。”洛妍不由搖頭——他心虛時總是說話特別快,轉頭吩咐韻兒:“讓小廚房給駙馬做一大碗湯餅,多加辣子和羊肉,給我也下一小碗,什麽都不加。”湯餅就是麵條,此時已經有“麵”的稱呼,但還是叫“湯餅”的人更多。

澹台看著洛妍,突然想起父親跟自己說的話“如今我看著平安,性子倒不像你母親,是個通情達理的,兒子,你運氣比我好,要知道珍惜。”的確,她其實一點也不像母親,雖然她和母親一樣偏愛清淡,但絕不會像母親那樣,認為自己也必須跟著吃,而且必須愛吃……隻是珍惜,他現在還有這個資格麽?他以前之所以有勇氣堅持娶她,是因為相信自己可以保護她,結果……

直到兩人把湯餅吃完,澹台才重新開了口:“洛洛,明年是皇上的五十五大壽,已經定下要閱兵的,下個月,各地軍營選撥的士兵就會到京,訓練營地還是在西山那邊,我想領了這差事,這樣到明年五月萬壽節,都會在西山多些。”

洛妍不由一怔,冬季訓兵十分辛苦,又隻是為了場麵上的檢閱,並不是什麽值得一說的功績,以他的資曆——“怎麽會想起做這個?”

洛妍想了想,隱隱約約猜到了幾分,“好,需要帶什麽,我幫你準備。”

澹台揚飛凝視著她的臉,低聲道:“洛洛,你等我。”洛妍一怔,突然明白了他的意思,一絲溫暖從心口升起,慢慢化成嘴角的微笑。

……

在紫禁城內宮的東北角,是大燕曆代太子的東宮所在,規製包括一座主殿皇極殿和幾處略小的宮殿、樓閣,以及一個獨立的花園,就如一座縮小了兩號的紫禁城。曆代以來,此地主人的更迭興替,簡直足以寫下無數頁的血淚史。

從東宮的西門出來,有一條大路直通乾清宮,每次小朝後的午後,太子慕容端總要去乾清宮一次,畢竟他雖然領著政事,但有些大事總要稟報給永年知曉。

這一日,他走在這條路上,卻有些心神不寧。剛剛出門前,他和宇文蘭珠因為兒女的教養問題又鬧得有些不愉快。他實在不明白自己的這位太子妃是哪根神經搭錯了,瀾兒再好,也隻是個女孩子,入宗學也就是了,為何一定要留在東宮親自教養?當年平安那樣千嬌百寵的,不也隻是入的宗學?這也罷了,如今好容易給濤兒挑了兩個滿意的老師,竟想讓他們連瀾兒一道教導,可這話他怎麽好出口?人家要當的是未來的帝王師,可不是什麽公主師!

隻是宇文蘭珠的性子他是知道的,認準了的事情必要達到目的,絕對不會放手,他擔心的卻是,她別把那兩個大儒給得罪了,畢竟他還隻是儲君,做事必須謹慎,不能失了士林之心……

因為想得出神,連對麵走來一個有些熟悉的身影,他也沒有注意到,待聽到一聲清脆的“太子大哥!”才微一激靈的抬起了頭。

隻見洛妍一身紅色胡服,笑盈盈的給自己請了個安,這衣服這表情,還有那聲久未聽到了的“太子大哥”,不由讓他有些恍惚,好像突然又看了幾年前那個嬌俏愛笑的小妹妹,脫口道:“洛洛,你怎麽在這裏?”

洛妍笑道:“沒什麽,來給父皇請個安,剛出來,現在去拜見一下敬妃娘娘,太子大哥,你也是去見父皇?”

慕容端此時已經清醒過來,眼前的這個妹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小姑娘了,但依然微笑點頭:“是。”洛妍卻笑道:“我有一件事情想請教下太子大哥。”說著就看了他身後的那幾個太監一眼。

聽到這句話,慕容端隻覺得一顆心不受控製的猛跳起來,他當然知道這件事情,私下裏為此還不知道高興了多久,但洛妍跟自己提這個,是什麽意思?

洛妍微笑道:“我對清遠姐姐的有些事情不太明白,想私下問問太子大哥。您如果什麽時候想去與小天師討論佛理,我會在小天師的院子裏等您。”說完行了一禮,幹淨利落的轉身而去。

慕容端怔怔的看著她的背影,一顆心仿佛被提到了半空:有事情問自己?這是洛妍的意思,還是清遠的意思?難道說,清遠從老二那裏搬出來,是因為……一想到這種可能,血液仿佛衝進了他的大腦,耳朵裏都能聽見血管砰砰跳動的聲音。

有理智的聲音告訴他:這件事情也許有不對頭的地方,也許隻是一個圈套——雖然洛妍絕不敢找人來刺殺自己,但萬一是別的什麽圖謀呢?誰都知道,重陽宮對她另眼相看,不然宇文蘭珠親自出麵,居然都請不來那位小天師,拿的那瓶什麽仙藥,說得神奇,可他們拿著有什麽用?誰會在東宮飯菜裏下砒霜水銀不成?搞得現在人人都知道他們手裏有那麽瓶“仙藥”,宇文蘭珠現在提起小天師牙齒都是癢的……

可是,萬一,真的是清遠,她有事情想問自己呢?

直到從乾清宮出來,慕容端的心裏都在患得患失中起伏不定。回到東宮的外書房,典書坊舍人伯禮進來請示怎樣布置禦史進一步彈劾洛妍的事宜,但此刻,這個話題讓他的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不舒服。他發現自己心神根本無法集中,索性揮手讓眾人退下,自己坐在書桌後麵發呆。

突然房門一響,有人腳步輕盈的走了進來。慕容端不用抬頭,也知道是宇文蘭珠進來了——除了她,沒有人敢這樣走進他的房間,她大概又是來說老師的事情吧?卻聽她聲音清冷的道:“今天平安跟你說什麽了?”

慕容端一楞,下意識的已抬頭答道:“沒什麽,就是挖苦了我兩句,問那個仙藥我們有用還是無用!我就不信了,那小天師就是她府裏的人了不成?過兩天,我要親自去會一會這個小天師!”

第134章 以報殺人

十一月初一,是照例的朔日大朝。這一天,大燕的文武百官,包括六部王爺們,都會寅正(早上四點)就起床出門,為了同一個革命目的,從四麵八方趕到紫禁城,在一天中最寒冷黑暗的時刻,借著微弱的路燈從宮門步行到太和殿前,參加大燕朝最隆重而無聊的會議。

這一次大朝,許久不露麵的永年皇帝卻破例出現在太和殿的龍椅上。不過想到過幾日就是冬至大祭,百官自然也覺得是情理之中。

待永年宣布退朝,早上四五點就從家裏出門,又站了一上午的官員們早已經餓得前心貼後背,六部的王爺將軍自然快步離去,到宮門上馬回家吃飯,而文官們則三五成群的出了太和殿,向體仁閣而去。

體仁閣就建在太和殿東邊,除卻平日的朝食,也是文人應詔舞文弄墨之地。此時,閣內早已設好案幾、飯菜點心亦已備好,還是那幾樣溫火膳的東西。不過,眼尖的官員一走進來就發現,除了平日的食水之物外,每張案幾上還多了一疊薄薄的冊子,老遠便看得清楚,米黃的底色上鮮紅的兩個大字,正是近兩個月來在京中各處張貼售賣的《京報》。

此時文人本就講究食不言寢不語,這種特殊時候特殊地點的朝食,更是不願意多說什麽。因此看到這桌上最新一期的《京報》,眾人心裏雖然多少都有些驚疑,卻也並不會在此等場合議論紛紛,不過是各自跪坐下來,默默進食,有的便是一麵吃一麵便翻開了《京報》瀏覽。

突然間,便聽有人一拍桌子:“好文章!”看了《京報》的,自然知其所指,沒看的也忙翻開來看,不由也是倒吸一口冷氣,“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

從這一段一路讀下去,直到最後“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吾輩雖不才,亦願效法古之仁人,道之所在,雖千萬人吾往矣!”有的擊節讚歎,有的倏然而驚,看法各不相同。相同的卻是,明裏暗裏便忍不住把目光投向了禦史袁正剛。

作為禦史裏資格老、名氣大的毒舌代表,袁正剛幾日前他彈劾平安公主的奏章在座之人多半都已看過,至少也知道一個大概。因此人人心下雪亮:這篇《京報》的《社論》顯然一字一句都是針對這封奏章而來,隻是文采驚人,行文雄辯,句句皆有例證有根據,相形之下,比那奏章可高出不止一籌。但更令人驚駭者,是這份《京報》居然出現了朝食的案幾上,皇帝的心思不言而明!

袁正剛坐在西頭的一張案幾前,低頭翻動《京報》,指頭卻忍不住微微顫抖。讀著那些**飛揚的文字,他隻覺得心裏就像壓上了一塊巨大的石頭,連同僚看過來的目光,都分外刺眼。這封奏章意味著什麽,他自然是最清楚的,也做好了一切準備來麵對皇帝、鄴王或公主的怒火——之所以文字那樣刻毒,就是為了激起這樣的怒火。

那他的刻薄,他的大肆攻擊,相形之下,豈不成了跳梁小醜般的陪襯?

再往下一翻,果然,下麵便是自己的那篇奏章,一字不落全文刊登,然而看到這篇當初也是反複推敲過的文字時,袁正剛隻覺得胸腔子裏的那顆心都快不是自己的了——《京報》如今可是全京城人都在讀,都在談的東西,天下各州府也都能看到,如果隻是這一篇《社論》也就罷了,知情者畢竟隻有朝中之人,但現在,他的奏章就這樣無遮無攔的和這篇《社論》放在了一起,放到了天下人的麵前!他苦心經營三十多年的清介聲名,在這一刻,淪為了一個婦人的踏腳石……

而當他讀到奏章的後麵,那一小段編者按時,整個人都已經開始麻木起來:

“平安不才,幸蒙袁大人關注,惟二事不可解,一則,本朝開府公主有事姑舅之先例乎?平安不聞,願知其詳。”

“二則,禦史大人既知平安中秋月餅之費為紋銀百兩,為何不知平安所得之月餅五千,一半餉於禦林衛將士,以慰離鄉之思,餘者多贈予公主府屬官、幕僚及仆從,以酬終年之勞,留贈親友者不過百餘枚!若此也稱‘驕奢無度’,竊聞袁禦史有愛妾芊芊,為昔日花魁,一曲纏頭可得百金,身價千金不換,禦史可買此萬金之妾,而平安不能以百金酬勞將士從屬,何其律己之寬,而責人之嚴也!平安百思不得其解,願袁大人不吝賜教,平安拜謝。”

袁正剛隻覺得口中發腥:他何嚐有萬金之資?作為禦史,他本是孤高的性子,又有清名,為東宮效力,在他看來隻是臣子的本分。那芊芊,自己雖然自從無意中見過她的舞姿之後,心頭念念不忘,卻也沒敢起過妄想,是太子的舍人將她的賣身契悄悄送給自己的!他也猶豫過半日,終究還是沒舍得那細腰美人——說來這原也是風雅之事,隻是這種事情,落實在白紙黑字上,卻讓他怎麽去辯解?此報一出,天下人將如何看他?

他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吃完這頓飯,又是怎麽走出這座紫禁城的,隻覺得身邊的人看向自己的眼光分明都已經十分異樣——他自然不知道,其中一半,是因為他死人般蒼白的臉色。

平日與他最交好的禦史同僚蘇鵬忙追了上來,叫了他的字:“德庸,你莫在意。”想安慰幾句,卻又無從說起:那芊芊的事情,他也是知道的,難道寫篇文章幫他辯解說,這是太子送他的,不是袁正剛自己買的?

蘇鵬心裏自然知道老友的心情,突然想到自己案頭那封還未上交的奏章,心裏一陣僥幸:虧得自己為人謹慎,東宮最早找的不是自己。如今這彈劾平安公主的奏章,他回家也要好好推敲一番才是,卻不知道,那平安公主是否知道今年春天自己家子弟惹下官司的是非,還有這兩年家裏多出來的那百餘畝良田……

不過她連袁正剛養在外麵的芊芊都知道,自己這點事隻怕也逃不過情報局的眼線。這些事情,家家都有,原本不是什麽大事,隻是若讓她直接在《京報》寫了出來,自己以後卻如何好做人?

想到此處,蘇鵬的那點同情,都變成了慶幸:還好,奏章沒有交上去,無論如何,他也不能讓自己重蹈老友的覆轍,成為天下人的談資。

眼見袁正剛步履蹣跚的走了,蘇鵬追了兩步,終於還是站住了腳步,看著他突然變得有些蒼老的背影慢慢消失在宮牆那深重的黑影之中。正站著出神,突然覺得身邊多了一人,側頭一看,卻是一驚:是左相梅以則!此刻,這位德高望重的老大人,也正以一種複雜的目光,目送著袁正剛遠去的背影。

袁正剛走到宮外,茫然呆立片刻,早上來時留在宮門等候家人見到他,忙引了青布小轎過來,看他臉色不對,卻也不敢多說,隻扶著他上轎向家而去。剛剛走到東市,卻聽轎外一片喧嘩,袁正剛打開轎簾一看,正是經過一處報欄,有人在大聲道:“《京報》還要招募報童,這可是好事情,我得讓家裏的小子趕緊去公主府報名去!”

袁正剛看見那雪白報欄上血紅“京報”二字,隻覺得眼睛裏都是一片血色:他的奏章,社論的反駁,平安公主的諷刺,很快天下人都會知道了,包括他家鄉那些原本崇敬自己的士子們……隻覺得一口悶氣憋在胸口,怎麽都喘不上來。恰好正有兩個學子模樣的人拿著一份《京報》從轎子邊經過,清清楚楚的傳入幾句對話:

“這篇社論真是絕妙文章!隻怕這‘先天下之憂而憂,後天下之樂而樂’‘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必然要流傳千古了。”

“那姓袁的禦史也不知道是哪裏人,怎麽禦史裏竟有這樣的人物!文章就不說了,品格也實在卑劣了些,禦史可以風聞奏事,卻不是這樣惡意詆毀的!私德又如此不修,怎好擔任監察百官的職務?”

就像一撬土落在他心頭本來就越來越沉重的大石頭,袁正剛隻覺得心口突然有什麽東西斷裂開來,兩眼一黑,一口鮮血噴在了飄飄****的轎簾之上。

坐在公主府的後廳,洛妍鬱悶的拿筆杆輕輕敲著桌子,太子的帖子已經送到了,後天上午巳正來拜訪小天師。看來太子比她預料的還要心急一些——也就是說,他對文清遠比自己預料的還要在乎一些。

她可真不知道應該為此高興,還是為此發愁。如果一切順利,她和太子之間,也許關係有緩和的餘地,隻是二哥和清遠以後該怎麽辦呢?這種狗血的故事,不是應該發生在穿越女主和數字黨之間麽?為啥會發生她唯一的朋友和兩個哥哥之間?

更煩人的是,因為這個事情,她還不得不去求那位韓心遠同學配合一把:她想了很久,也沒想出比把太子約到他那裏更順理成章、不招人疑的法子,結果倒也正如她所料。可是,想到要主動去找那位,洛妍隻覺得腦仁疼:自己當初怎麽就覺得他不食人間煙火了?

正愁眉苦臉中,青青快步走了過來:“公主,尚書省左相梅以則到府門口了。”

洛妍吃了一驚,心思一轉,大致已經明白他所為何事,立刻道:“請晏府令去接左相大人到前廳,我隨後就來。”

放下手頭的事情,略微整理了下儀容,洛妍帶著穀雨、黛蘭往前麵走。待走進前廳,才看見一位穿著紫色常服的花甲老人已經落座,看見自己,又站了起來,拱手行了一禮:“參見公主!”

洛妍忙笑道:“平安不敢當,梅相客氣了。”仔細一看,這位名滿天下的老相爺生得甚在端正,須發都已花白,但精神矍鑠,看起來就很有一代名臣的風範。

分賓主落座,梅以則喝了幾口茶才道:“下官此來,一則為多謝公主所賜對聯,下官也是最近才知曉,那副對聯竟是出自公主之手。”

洛妍頓時明白他說的是“苟利國家生死以,豈因禍福避趨之”,尷尬的打了個哈哈,“平安也是仰慕梅相風骨,借花獻佛。”——唉,她說的實話從來都不會有人信的。

梅以則果然搖頭微笑:“公主何必客氣?下官一生所收對聯詞句不知凡幾,惟此兩句高懸以對,早晚自省。也正因感激公主贈字之恩,今日才敢冒昧登門拜訪。”

洛妍點頭,廣告時間結束,正戲來了,於是也正顏道:“梅相請指教。”

“不知公主是否已經得知袁禦史的消息?”

洛妍接著點頭:她想不知道也難啊!那位禦史昨天下朝之後,家仆回到家門口打起轎簾才發現,他已經吐血昏迷,雖然也請了兩個太醫過去,結果太醫還沒到人就去了。這是轟動京城的大新聞,她聽說時,也吃了一驚,這個人大概是有心腦血管疾病吧?她知道這份《京報》一出,把他氣個半死是一點問題沒有,但直接氣死了……還是蠻意外的。這種天天罵得別人狗血噴頭的毒舌,心理素質居然會這麽差?

洛妍歎了口氣,“實在意外。”聽說這個袁正剛與梅以則是同鄉,但交情一般,梅相這麽穩重的人,應該不會是專門跑到這裏來給他找場子的吧?

梅以則道:“不知公主是否聽說,現在人人都說,禦史以筆殺人,公主以報殺人。”

好驚悚的提法!洛妍麵不改色,淡淡的一笑:“我昨日又把自己所寫文字讀了一遍,確信沒有寫錯一個字,心裏也就安定了。說是我以報殺人,不過是聳人聽聞。梅相若對我的文字有指正,平安洗耳恭聽,但此外之事,不是我能控製的。天下之事,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

梅以則目光頓時深邃起來:“好一個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公主的胸懷,下官多有領教,一向佩服,但《京報》公開辯駁諷刺奏章之事,下官卻覺得不妥。禦史之筆,乃監督天下,若過於苛責,誰敢再直言上諫,誰敢匡扶風氣?”

洛妍笑了起來:“梅相說得好!禦史之筆,乃監督天下,隻是我想問一問,那誰又來監督禦史之筆呢?自前朝以來,禦史風聞奏事風氣一開,利弊如何,梅相定然比我清楚。禦史也是人,他們難道就一定是秉公而論,就不會淪為政爭之打手,謀私之凶器?”

梅以則頓時語塞,半響才道:“那依公主的意思,《京報》可監督禦史,誰又來監督《京報》?”

洛妍眉毛一揚:“自然是天下讀報之人。梅相請想,京報一出,天下皆知,若我的文章強詞奪理,袁禦史的彈劾公正無私,局麵可還是這樣?白紙黑字,事實皆在,天下人自有公論!”

梅以則沉默良久,歎道:“公主文才口才都如此犀利,下官不及,隻是以京報議論政事的風氣一開,隻怕朝政又多變數。當年北靖公主之開府是為娘子軍兵事,飛公主開府涉及也不過錢糧之事,但公主您之所為,隻怕日後可影響天下言論。公主胸懷天下固然是好事,但涉政太深,影響太廣,略有偏頗,則後果可虞。卻不知公主到底想走到哪一步?”

洛妍看著這位梅相,心裏也是倏然而驚:不愧是一代名相,目光深遠!她的想法就連手下的晏柏雄、姚初凡也不大清楚,卻被這位老丞相一眼就看了出來,而且看到了問題所在!她上有皇帝支持,下有京報在手,真要操縱輿論,影響政局,已經有了資本。忍不住點了點頭:“梅相目光如炬,平安佩服。隻是請恕平安直言一問,梅相所憂慮的,是京報,還是平安?”

梅以則微一沉吟,抬眼道:“二者皆有,京報是開一代風氣,以後如何難說,而公主參政,是前朝禍事所啟,殷鑒未遠,平安公主如此才華,自能留名千古,何必自陷泥潭?”

歎了口氣,洛妍道:“梅相好意平安心領了,隻是您相信也好,不信也好,平安也是身不由己。如今,開弓沒有回頭箭。雖然所作所為,自問無愧於心,但究竟是對是錯,卻也難說。平安也想著,是否要請天下士子才女,一並來討論女子是否可以參政,是利大還是弊大,不知梅相意下如何?”

梅以則沒料到她會突然提出這麽一出,不由怔了:“公主此言何意?”

洛妍笑了笑,“梅相莫不以為平安在開玩笑?此事絕非出於平安私心,實在是身在局中,終究困惑,欲請天下才智之士為平安,亦為後來者解此困惑。女子參政,有女皇、韋氏之禍,亦有北靖、飛公主之福,如何方可趨福而避禍?梅相難道不想聽聽天下人的意見?若能取其精華,何不就此製定製度?”

“就以宦官製度為例,東漢便有宦官亂政之災,前朝明皇之後,更是愈演愈烈,我朝聖皇製定製度,宦官非隨侍皇帝不得出京,宦官不得為官,亦不得任免官員,違者六部王爺奉天子劍先斬後奏,百餘年來再無宦官之禍;婦人幹政亦然,北魏曾有‘立子殺母’之祖製,卻未能杜絕婦人幹政,反而令皇帝養母權傾天下;大燕曾禁後宮幹政,然前代亦有母子爭權之痛,梅相難道不想永絕後患?”

梅以則看著她,目光驚疑,“公主此言當真?”

洛妍微笑點頭,“《京報》向天下征稿,梅相若願賜文,當放第一篇。平安絕不偏私,所登文章,願與梅相商討而後定。梅相亦可遣心腹幕僚,始終參與此事,監督公主府官員。”

……

送走了梅以則,洛妍站在廳中,出神半響,終於忍不住微笑了起來:命運真是一件奇妙的事情,記得有人說過,當你走在對的路上時,在需要的時候自然會有一雙手伸出來幫你。看來,真是如此。

那麽,最重要的,就隻剩下與太子的會晤了。洛妍招手叫來黛蘭:“你去跟小天使稟報一聲,我稍後有事登門討教。”

隨即又召來晏柏雄與姚初凡,將適才與梅以則所商定的事情告訴了他們,兩人眼裏頓時露出“我不是在做夢吧”的表情,姚初凡性急,已插言道:“公主這是何意?雖然我朝開府的公主都頗得民意,但天下人讚同婦人參政的能有幾何?此辯論一出,公主不是自縛手腳?”

隻見晏、姚兩人看向自己的目光又是一變,幾乎就是崇敬了,洛妍咳嗽一聲,背過身去,“你們下去吧。”臉上已經忍不住的開始發燙了——演技這玩意兒好練,就是心理素質這一關,還是很難提高啊。

隻見黛蘭已經匆匆走了回來,“小天師說,隨時恭候公主大駕。”

第136章 有問誅心

走進心遠的院子時,洛妍突然有種時光停滯的奇妙感覺:還是安靜得可以看見陽光中細微浮塵的院子,還是孤零零的石桌石凳,心遠似乎永遠穿著那身白色的袍子,靜靜的坐在麵向院門的位置,外麵的季節已經轉換了三次,而這裏卻是一個被歲月徹底遺忘的角落。

看見心遠已經向自己頜首微笑,洛妍心裏打了個突,思想進入高度戒備狀態。隻是突然注意到他真的穿的還是夏天的白袍,忍不住還是先開了口,“你不冷嗎?要不要我讓人給你做兩身夾棉的?”

心遠搖了搖頭,臉上露出柔和的笑意,“不必了,多謝。”洛妍立刻戒備的等著下一句,卻見他已經閉上了嘴,不由鬆了口氣。

大概她的表情太過明顯,心遠垂眸微笑起來。洛妍頓時有點訕訕的,想了想才道:“我來這裏,是想跟你商量一下明天太子來訪的事情。”

心遠抬起頭,靜靜的看著她。眼光清澈,神情寧靜,洛妍頓時覺得有點眼暈,卻舍不得從這麽美的一張臉上轉開眼睛——他要老是這樣不開口該多好啊!清了清嗓子才道:“其實,是我約他過來的。”

心遠的臉上沒有露出任何驚異的表情,依然安靜的等著她的下文。洛妍接著道:“我有事情需要和太子密談,隻能借你的名字,你的地方。等會我會讓人把從相鄰庫房到你這裏的後牆打通,明天我把太子送到你的院子裏後,會從那裏重新進來。”

心遠點了點頭:“你進來後,我會回避,需要我再進來的時候,你到庫房找我。”

洛妍不由鬆了口氣:和聰明人說話就是省力。突然又覺得這樣的心遠實在不大正常,忍不住看了他幾眼。

心遠抬起雙眼,“還有什麽事情需要幫忙嗎?”

洛妍心裏詫異尤甚,忙搖頭:“沒有了,心遠……你,沒什麽事情吧?”

心遠微笑了起來:“沒什麽,我隻是不想讓你有任何改變,所以,我改。”

洛妍忍不住摸了摸耳朵,她真的,沒有幻聽?心遠的臉上不由露出一絲淡淡的苦笑:自己真的有這麽糟糕嗎?老師說得對,成長是一件永無止境的路。自己從來都自認為理智冷靜成熟,可跟她在一起,先是困惑逃避,然後就總喜歡把她逗得發急發怒——這和那些通過把漂亮小女孩弄哭來表達感情的幼稚園男生,有什麽區別?

說好巳正來拜訪小天師的太子慕容端是提前了足足一刻鍾到達公主府的,洛妍迎出去時,才發現他並沒有動用車鸞,而是直接騎了馬,隻帶著七八個侍衛,身上穿著青色的長身小袖袍,月白色收口褲,隨意清爽,看起來竟像比平日年輕了好幾歲,隻是眼下略有青色。看見了洛妍便微笑道:“是我來早了些。”

洛妍笑著行了禮,便將他迎進了公主府,略寒暄了幾句,又著人去通知了小天師,這才帶著他一路向那小院而去。心遠已開門迎候,兩人見了禮,慕容端便回身吩咐,“青梧跟我進去,你們都在外麵等我,沒有傳喚不得打擾。”

跟在慕容端身邊的一位侍衛向前走了一步,他身後那個侍衛頓時臉上流露出難色,“太子殿下,這恐怕不妥,臨行前太子妃反複交代過我等不得離開殿下左右,屬下以為……”

慕容端轉身冷冷的看了他一眼,這侍衛才住了嘴。洛妍便笑道告了退,帶著青青幾個回到前廳,眼見太子侍衛中的一個大步走了出去,心裏一動,低聲吩咐了青青幾句,這才轉身從後門進夾道到了心遠院子後的庫房裏。那裏的後牆上昨夜已開一扇小門,進去就是心遠院子的北房的西間。

打開簾子出來時,隻見心遠與太子已坐在正房裏,大約是在說嘉福寺的冬至大祭,居然說得有來有往。唯一進來的那位侍衛靜靜站在屋角,幾乎沒有一點存在感——這位大概是太子真正的心腹,以他的性格,能做到這一步已經是很難得了。

心遠看見洛妍進來,才起身合十向慕容端行了一禮,“心遠告退”,又向洛妍點點頭,便默然離去。

洛妍坐在了慕容端的對麵,隻見桌上一個茶壺四個茶杯,已經倒出來的兩杯竟然都是清水,不由心裏好笑,這種待遇太子這輩子還是第一回遇到吧?

眼見慕容端端著杯子,神色淡然,低頭不語,指頭卻無意識的一下一下輕叩著杯子,洛妍心裏微微一動:他竟然有些緊張?索性開門見山,“我聽清遠說,太子大哥和她是舊識,平安有一事不明,大哥未來對清遠有何打算?”

慕容端怔了怔,才答道:“我絕不會虧待她。”

洛妍搖頭笑道:“怎麽個不虧待法?是給她個封號,讓她在太子妃手下討生活?別的我不敢說,清遠若是入了東宮,不出三日,一定屍骨無存。”

慕容端眼神一冷:“你這話是什麽意思?”

洛妍淡淡的道:“沒什麽意思,隻是告訴大哥,你如今根本就沒有資格索要清遠,你沒有能力保護她,不但現在沒有,隻怕以後也不會有。”

慕容端頓時站了起來,麵沉如水,冷笑道:“平安,我知道你口齒犀利,不過今天你找我來就為了危言聳聽,我沒有什麽興趣奉陪。”

慕容端臉色一變,低頭微微思索,心裏已是一片驚濤駭浪:這些年來,他因思念清遠,曾有宮女因笑容與清遠相似而賜予昭訓的份位,也曾有以為奉儀因為略通醫術而被另眼相看,但她們卻都很快或是病故,或是出了意外,自己當時雖然惋惜,但也沒有十分往心裏去……“你怎麽知道?誰告訴你的?”

洛妍端起茶杯,給自己倒了杯白水,微笑道:“我什麽都不知道,隻是對太子妃的了解比太子大哥您要深一點。故此大膽一猜,果然不出所料。”——像太子妃這樣的女人,就算不在乎丈夫聯姻得來的側妃,或偶然召幸的美人,也絕不能容忍他心裏有人比自己還重要,去年冬至大祭後,她看文清遠的眼光洛妍還記得清清楚楚,那裏麵有種必欲除之的寒意。

慕容端慢慢坐了下來,上下打量了洛妍幾眼,靜靜等她開口,洛妍喝了口水才道:“我還猜得到,太子的一舉一動,太子妃一定了若指掌,但太子妃的行蹤舉動,太子一定不甚明了。”

慕容端默然無語,洛妍又笑了笑,“不但如此,很多事情,太子妃隻怕是做了之後才會告訴太子大哥,就比如要挾我的侍女,給我下藥,令我迷失神智,大概當時還有別的打算,結果卻趕上那一檔子事情,我才滯留異國。太子大哥,我猜這事情多半不是你的主意。”

慕容端臉色微微尷尬,洛妍瞟了他一眼,繼續道:“再有,隻怕有些事情太子妃是如何做到的,您也不一定知道,比如去年此時刺殺我的侍衛裏,就有二哥的親衛隊長,她是孤女,為人嚴謹端方,難道您真的不好奇,太子妃是怎樣收買到這種人的?還有我的侍女,我大燕內宮宮規森嚴,您難道不好奇,太子妃是怎樣找到她的家人的?”

慕容端忍不住抬頭問道:“你又知道什麽?”

洛妍微笑道:“也就比太子大哥知道得多一點。比如那幾位侍衛,都是太子妃十年前救助的孤兒貧女,我的侍女大概也是那時就被盯上了。也就是說,十年前,她就已經在我們兄妹身邊布下了棋子。不然您認為,當您決心要對付我二哥三哥時,怎麽恰好就有那樣的人手可用?十年之前,當時我不過十歲,我三哥不過十五,您就真的不好奇,太子妃怎麽會如此深謀遠慮,斷定我一個十歲的公主會成為您未來的攔路石?您難道真的不好奇,為何她最早對付的竟然是我,動用手段最多最不擇手段的,也是我?”

慕容端怔怔的看著洛妍,突然皺起了眉頭,“你想說什麽?”

洛妍歎了口氣,“太子大哥,您一出生就是太子,我大燕立國,不但以孝為本,亦以慈為本,父皇對你嚴厲,正因處處必須是以儲君來要求您。對二哥三哥慈愛寬容,原因無他,父皇在他們身上,並未寄托像對您這樣的期望。至於我,本是女子,更無職責之求,父皇才千嬌百寵,此等深心,太子大哥難道不曾領會過?”

慕容端沉默半響,語氣已經變得有些僵硬:“平安,你到底想說什麽,就不用繞圈子了。”

洛妍點了點頭:“好,我直說。起初,我也認為一切都是太子大哥您的主意,隻是百思不得其解,太子大哥從小對我寬容溫厚,難道都是假的?我在大理皇宮晚宴上提出要下嫁杜二郎,您當時的憤怒驚愕,難道都是裝的?想來想去,我都不敢相信。”

“更讓我不解的是,太子大哥從小看我長大,對我性子是再了解不過的,最是疲懶任性,最煩政務經濟,就算嫁了安王世子,難道會挑唆他來跟您作對?您怎麽會花那麽大力氣來對付我?何況十年之前,我才十歲,婚事未定,誰能想到要在我這樣一個公主身邊埋下眼線?十年之前,我有什麽特殊之處,會令人忌憚?”

“想來想去,那時我唯一的特殊之處就是,天師已經預言,我將守護大燕。隻是,就算我真的能守護大燕,對太子大哥是有益無害,您也不至於因此對我生出防範對付之心吧?”

“這個疑問,一直橫亙在我心裏,完全找不到答案。不過也許真是天神保佑,有一天,我無意中得來了一本書,一本舊書。”

第137章 料事如神

看見慕容端疑惑的眼神,洛妍略停了一下,才接著道,“那本書,是二哥想方設法從平西郡王的小書房裏拿到的,是太子妃小時候最愛讀的書,太子大哥,你猜猜是哪本?是《舊唐書》第六卷,而被翻得最多的章節,是本紀六,《則天皇後》。”

慕容端怔了一怔,霍地站了起來,冷笑道:“你當真以為編出這樣一番鬼話,我就信你了不成?”

洛妍長長的歎了口氣,“的確,本來這也沒什麽,就算那上麵寫了幾個字‘身為女子者當如是’也不算什麽,小時候麽,誰不曾胡說過幾句大話?”

“隻是接著我又聽說,太子妃十歲那年,宇文郡王因為王妃又生了一個女兒暴跳如雷,太子妃上前勸阻,被打了一耳光,太子妃竟然沒哭沒鬧,隻是冷笑著說,‘總有一天,我要讓父王你知道,女兒一樣可以帶給宇文家無上榮光!’我知道了這句話,又想起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那個問題,才突然明白過來,原來這一切不是太子大哥的主意,而是太子妃的主意。”

“因為太子妃她,想要的不是母儀天下,而是君臨天下。”

“一派胡言!”慕容端神色更為不屑,腳下卻沒有挪動一步。

洛妍淡淡的笑,“太子妃說的那句話宇文家知道的人應該不少,是不是我編的,太子大哥一查就知。我也知道這些都不算什麽證據,可是曾經有人說過,當你要找到一個問題的答案,排除掉一切不可能的解釋,剩下的那個就是真相。”

“太子大哥您也是熟讀史書的人,武後也好,呂後也罷,未曾露出真麵目時,難道不是最能幹最稱職的皇後?處理政務之嫻熟果斷,思慮事務之嚴謹深遠,超過皇帝!《後唐書》上的記載她是‘素多智計,兼涉文史……威勢與帝無異’,你難打不覺得這種說法很熟悉?”

“如果平安沒有記錯,剛才您的貼身侍衛還公然說你的做法不妥,因為‘太子妃反複交代’了如何如何,您的侍衛尚且如此,東宮其他官吏,料想也差不太多吧。太子妃堅忍果敢,智謀過人,凡是阻礙她的計劃者,必下手除之。早在十多年前,她掌管平西郡王府內外的時候,本來會阻礙她的那些側妃、管家乃至過繼的養子,都‘恰好’的不是意外死了就是壞了事;成為太子妃後,幫您除掉的人更是不知凡幾。隻是太子大哥,您想過沒有,這種堅忍智謀有朝一日,要是用在您的身上……”

“夠了!”慕容端怒喝了一聲,看著洛妍,眼睛眯了起來,“都是沒有一點證據的臆測,你真當我是三歲小孩麽?”

洛妍笑了起來:“太子大哥自然英明,您既然說到小孩,平安不妨再請教一下,身為東宮之主,您的嫡長子濤兒自然是未來的皇儲,如何重視都不為過。可為何我卻聽說,太子妃一直最寵的卻是瀾兒這個長女?一個公主,需要熟悉人情往來政務處置做什麽?原因想來無他,當年則天皇後之敗,正在於在兒子與侄兒中間無法找到真正合格的繼承人,她若是早立同樣果敢善謀的太平公主為皇太女,或許母女都不會是那樣的結局。太子妃這樣的聰明人,自然知道如何吸取教訓,您說呢?”

慕容端臉色已經有些發白,神情卻依然鎮定,甚至露出了一絲微笑,“平安,我還真不知道,你如今竟然如此能異想天開。”

洛妍低頭喝了口水,展顏笑道:“也罷,不如今日我們就賭上一賭。我的《京報》下一期就要向天下征文,婦人是否可以參政,若是弊大於利,則如何防止婦人把持朝政,想來定然能令天下才智之士獻計獻策,此事梅相也是讚同的,征文之後便會草擬條陳,請陛下參考。此事於平安絕無益處,於太子卻絕無害處。太子不妨留意太子妃的反應,平安今日所言是虛是實,豈不一目了然?”

慕容端看著洛妍,目光驚疑不定。洛妍大大方方的微笑:“此事不過月餘就會有眉目,太子到時也不需做什麽,順水推舟就可,隻是今日出去之後,卻一定要嚴把口風,不然隻怕這賭就不太公平了。”

洛妍想了一想才道:“太子大哥,此事若是我輸了,不但是自己挖坑埋了自己,而且以後平安也絕對不會參與朝政;若是如我所料,我也隻求你一件小事,日後無論如何,你不能對清遠用強,必要尊重她自己的想法,如何?”

慕容端眼中射出淩厲的光芒:“別的事情也就是罷了,此事休想!若真如你所料,日後無論如何,我會保你一條性命!”

洛妍不由苦笑了一聲,心道:清遠同學,不是我不想幫你,誰讓你的魅力這麽大,我實在搞不定啊!

看著慕容端不容分說的嚴峻臉色,當下也不好再說什麽,喝完杯子裏的水,又拿出手絹仔細擦幹水漬,仔細放到原來的位置,端詳了一下,確信看不出這第三個杯子有人動過的痕跡,這才點點頭。

慕容端見她突然這樣一番做作,不由道:“你這是做什麽?”

洛妍歎了口氣:“算算時辰,太子妃大概也快要到了,自然不能留下破綻。太子大哥,今日平安所說之事,你不妨好好想想,平安這就告退,待會兒太子妃若要搜查這房,你也一定要阻攔一二,不然讓她發現那邊的門,一定認為您是來與清遠私會的;隻是若不讓她搜,說不定依然會起疑;請您回去後多留意太子妃的舉動,莫讓她真的急怒之下,設謀害了清遠。平安這就告退。”

說完行了一禮,轉身出了這間房,由原路進入庫房,隻見心遠靜靜的站在庫房之中,看見她出來了,才看著她點頭一笑,一言不發的轉身走進那扇門去。洛妍忍不住揉了揉眼睛,心裏一片茫然:心遠這是怎麽了?難道是真的要轉性了?可她怎麽這麽不適應呢?

呆了一會兒,洛妍突然想到還要做的事情,忙拍拍自己腦袋,疾步走出門去,青青和黛蘭都在門外等候,見她出來便往前廳走,忙跟了後麵。

一氣急走到正廳,洛妍坐下來喝口水,整理了下衣襟頭發,平息靜氣之下才拿起手邊的文稿,還沒看上幾頁,穀雨已急急的跑了進來:“太子妃的車輦已經過來了,馬上就要到門口。”

洛妍不由笑了起來,點了點頭,低頭接著批閱稿子,穀雨不由茫然立在當地。片刻之後,果然門口的侍衛又跑了進來:“公主,太子妃……”一語未了,宇文蘭珠的聲音已經響起:“平安,打擾了,請立刻帶我去見太子!”

洛妍忙站了起來,看著帶著人大步走進的宇文蘭珠,一臉驚愕,“太子妃怎麽來了?”上前就想和她見禮。宇文蘭珠目光淩厲的看了她一眼,斷然道:“不必多禮!”竟然不待她招呼,就領著人一路向後而去。洛妍一眼便看見,帶路的正是剛才離開的侍衛。在心裏拍拍自己肩膀暗讚一聲:慕容洛妍,你真是料事如神!臉上卻帶出了焦急,趕了上去,“太子妃留步……”

領頭的侍衛毫不猶豫,上去用力一掌就把門震開,宇文蘭珠當先就走了進去,抬眼一看,不由楞住了:慕容端與心遠坐在正對院門的北屋正房中,因為房門大開,可以看得見,兩個人正驚訝的抬頭望著自己。

宇文蘭珠心中不由一驚:難道太子這樣堅持要過來,又隻讓從小跟他長大的青梧跟隨,竟然真的隻是為了跟這個小天師一談?心念急轉之下,臉上帶出微笑,緩了緩腳步,儀態從容的走過院子,進了上房,看著慕容端微笑道:“殿下果然不同,上次妾身過來,隻能坐在院子裏。”見心遠合十行禮,又向他點了點頭。

慕容端本來頗為不滿,待看見她落落大方的樣子,心裏又略平了一些,剛想開口,突然看見宇文蘭珠身後的洛妍正看向自己,笑得意味深長,心頭怒火不由重新拱了出來,冷冷道:“你闖進來做什麽?”

宇文蘭珠一驚,萬萬沒有料到,太子竟然如此不給自己麵子,當眾就這樣問了出來,這話卻讓她如何回答,想了一想才道:“妾身也是心急,承蒙小天師上次賜的仙藥,想再次麵謝小天師一次。”隨即便對心遠笑道:“小天師,如今京城人人都知道您把仙藥給了我,如此厚愛,我若不麵謝一次,豈不失禮?”

心遠微笑道:“不敢當,此藥珍貴,太子妃正是最合適掌握之人,心遠多謝太子妃了。”

宇文蘭珠心裏不由一悶,慕容端看了看心遠,臉上也露出若有所思之色。洛妍剛想給心遠使個眼色,心遠已抬眼向太子笑道:“太子所論甚是精妙,心遠佩服,今日也不便再留太子了,不如改日再敘?”

慕容端沒有多想,點了點頭,宇文蘭珠心裏卻是一動:怎麽自己一來,這位小天師就如此急著送客?眼見慕容端已經站了起來,忙開口道:“且慢!”

第138章 煽風點火

聽到這一聲“且慢”,洛妍心頭大定,忍不住看了心遠一眼:他怎麽知道自己的打算呢?隻見心遠已露出了恰到好處的驚異之色。

宇文蘭珠笑道:“小天師,兩次來您這裏,都未曾多與您暢談幾句,也不知道您這裏還缺什麽東西,看您這屋子布置似乎太過簡單,我和太子倒想為您添置一些,不知是否可以一觀?”

心遠困惑的看了看宇文蘭珠,又困惑的看了看慕容端,那表情人畜無害得足以讓鐵石心腸的人為之一軟。洛妍幾乎忍不住要笑出來,忙努力端著一張焦慮的臉看著太子。

慕容端的臉色已經沉了下來,宇文蘭珠向後麵的人看了一眼,幾個女官侍衛立刻走上台階,正要一湧而入,隻聽慕容端一聲怒喝:“滾出去!”

宇文蘭珠臉色也變了——慕容端什麽時候這樣掃過自己麵子?眼見洛妍的臉色從焦慮變成鬆了一口氣,心裏驚疑更甚,正想再說什麽,慕容端已帶頭走了出去:“回宮!”

宇文蘭珠站在屋中,臉色陰晴不定,慕容端已走到院子中間,見她沒有跟上,冷冷道:“你難道還想留下來和小天師切磋佛理?”

宇文蘭珠看了看心遠,隻見他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模樣,又看向洛妍,洛妍已笑道:“太子妃,小天師今日已經有些乏了,不如您以後再說?”神情卻依然有些緊張。

宇文蘭珠不由眼睛一眯,沉聲道:“我倒以為,擇日不如撞日。”話音未落,慕容端已冷冷的向跟進來的那群侍衛女官道:“你們全部出去!”跟著他來的幾個侍衛頓時退出去了一大半,青梧更是走在最前麵,但也有兩個有些猶疑,其中正有報信的那個。慕容端看著他們,淡淡的一笑,“好,你們兩個,回去就到左衛去交了差事吧!”

兩人頓時臉色慘白,撲通跪了下來:“太子饒命,屬下再也不敢了!”身為親衛,被交差退回,他們日後的下場隻有一個,就是去西北當炮灰,就像當年被皇帝遷怒的平安公主親衛。可平安公主的親衛在西北有澹台將軍照顧,好歹大多還是活著回來了,自己哪裏會有這樣的運氣?

慕容端看都沒看他們一眼,隻回頭對剩下的幾個人道:“你們呢?”眾人這時都已慘然變色,忙不迭的低頭退了出去:多年來,他們早已習慣於太子的溫和與太子妃的強勢,在東宮裏,太子幾乎不會太過注意這些侍衛宮人,偶然有不如意的,最多也就是嗬斥一頓,打的都少,而太子妃卻是禦下嚴厲,獎罰分明,因做得好一步登天者有之,因逆了她的意直接送到浣衣局做苦役的也不少,長年下來,他們畏懼太子妃早已超過了太子。但此刻,太子不動聲色的怒火,卻在告訴他們:他才是東宮之主,他一樣可以讓他們屍骨無存。

太子沒有回頭看一眼,背著手,不緊不慢的走了出去,宇文蘭珠臉色已經蒼白,心中某個猜想越發肯定,但當此之際,不能再多停留,轉頭對心遠道:“今日打擾了。”又看了洛妍一眼,咬牙快步跟了上去。

洛妍本來心裏甚是歡樂,但被她這冰冷怨毒到極點的眼光一掃,還是忍不住暗暗哆嗦了一下:其實說起來,這個女人比自己更像穿越過來的,自己還在玩蛐蛐的時候,她就已經成熟到規劃好未來的道路,並一步一步接近目標,這種心智,實在太可怕了。唉,問題家庭長大的孩子容易變態啊,如果宇文家不是那樣隻盼著兒子,視女兒如草芥,作為長女的她大概也不至於矯枉過正、生出這樣的野心來吧?可這女人,以後更會把自己當成死敵了……

洛妍一怔,忍不住向他展開了一個大大的笑容。

……

冬至的前一天,京城西北大通湖邊的“百花園”裏,遊人突然變得稀少了。

這大通湖,位於北郊馬場河道的下遊。京城的西郊馬場和北郊馬場都是沿城外水係而建,北郊馬場那一片湖麵更是廣闊,那水從馬場出來,沒幾裏地又自然形成了一片小小的湖泊,其實不過是兩處人工河流的交匯之處,當地居民就取了個諢名“大通湖”。

京城缺水,因此靠水之地金貴,這大通湖雖然離城裏頗有些距離,倒也很有幾家商賈在離湖不遠的地方建了府邸園林,其中最出名的就是“百花園”,是一家姓賈的花商所建,裏麵占地約幾十畝,難得當真是百花齊放。賈家原是世代做著鮮花的生意,幾代經營下來,這園中之花莫不是佳品名品,京中當數第一。

冬至前後,園中大片的臘梅已經盛開,引得不少遊人前來觀賞——這賈家頗有生意頭腦,門票就要半兩紋銀,一般人自然消受不起,隻是園裏卻提供極好的茶水,臨走還送應季的插枝或鮮花,兼之園裏亭台精美,奴仆守禮,來者又非富即貴,因此頗得京中富家或官家的少年男女青睞。

賈家這一代的家主賈成祥此時正慢慢走在園子裏,眼見園子裏稀稀落落的幾個人影,心裏倒也不急:這兩天鮮卑六部的子弟全要去嘉福寺,家裏的女眷自然也不會出門,奉承他們的那些富家子女亦不得不消停。等過上兩日,自然就是遊客如織了,便是人少些也沒什麽——自己如今大難不死,還有什麽好愁的?想到此處,忍不住哼起了小調。

剛剛哼了兩句,就見一個小廝跑了過來:“老爺,二掌櫃回來了。”賈老爺臉上突然木了一木,隨即便笑道:“好,太好了!我還納悶呢,他怎麽還沒回來。我先去看一眼那晚梅,然後就過去,讓他在前院等我。”說完轉過身子,不緊不慢的向園子深處走去。

小廝自然答應了,起身看著自家老爺的背影消失,這才一溜煙往外去了。賈老爺步子雖然走得穩,心裏卻已經沸成了一片,腦中全是不久前那要來跟自己做筆大花木生意的外地商人,還有那張對方突然拿出來的自己蓋了章的廣告底子……當時他差點嚇癱在了地上。天可憐見,他一個賣花木的商人,怎麽會造反?他怎麽會信了那二掌櫃去做什麽廣告,卻讓他在廣告中下了這樣要命的手腳!他們賈家上下也有好幾十條人命,也不夠填上這樣一樁大罪!

誰知道對方卻跟他說,公主明察秋毫,知道他定然是冤枉的,所以這事情已經幫他不聲不響壓下了,以後也絕對不會追究,然後當場就把那底稿燒掉了,說是以後隻要他做一件事情。自己正想著是如何艱難的一件事,對方卻說了,自己隻要不動聲色,該做什麽做什麽,若是那個說是回家探望母親的二掌櫃再不回來,也就什麽都不用做了,若是還回來,就通知在園子裏做灑掃的老劉一聲,但通知時千萬不能讓人看出破綻來。說著又看了他一眼,“你剛才沒有癱倒下去,證明還有幾分膽色,這事情就算我家公主拜托你了。”

想著當時的情況,賈成祥腳下越發走得平穩,轉過梅園,果然就看見了那在園子裏做了一個來月灑掃的老劉頭,揚聲道:“老劉,這裏還有片地方沒有掃幹淨,說了多少次了都這樣,你到前院去找管事一趟!”老劉頭訥訥的應了,低頭往前院而去。賈成祥搖了搖頭,在一片晚梅前駐足片刻,這才向前院走去。

來到前院的廳裏,隻見那張掌櫃笑眯眯坐在那裏,看見自己忙站了起來:“東家,這次家母的確病得重了些,晚回來了幾日,東家莫怪。”

賈成祥也笑眯眯的答道:“如今令堂可好些沒有?”

張掌櫃看著眼前依然如舊的笑臉,笑道:“托東家的福,已經大好了。”心裏略微放心了一些:這百花園,是城中鮮卑高門子弟最愛來的地方,平日能探得不少消息,若不是《京報》來勢洶洶,這個他苦心經營了十年的地方,上頭自然是舍不得放棄的,當時自己何嚐不痛心?

隻是那時候,自己原以為那廣告若登了,這東家自然跑不了滿門抄斬的命運,就是沒登,至少也會被公主府情報局追究、逃不得個死字。沒想到那廣告竟然登了出來,卻改動了一個詞——那樣改自然合符平日的說法些,卻讓頭四個字變成了不知所謂的“大鴻必亡”。

自己在外地提心吊膽又莫名其妙的等了這麽多天,院子裏留下的眼報卻說,賈家沒有任何變動,百花園和賈府周圍也沒有發現任何釘子——難道真是這賈成祥運氣逆天?他在賈家多年,自然知道,這東家本是次子,能繼承家業就是因為運氣太好,多少人都批他是遇難成祥的命數,名字就是這樣來的……難道這一次,他真是又一次遇難成祥,那句詩不過是有人覺得自己寫錯了字,隨手改了一改,就讓他逃過了這滅門的禍事?上頭盯了這麽久,沒有發現異常,這才讓自己回來一試,若是有什麽動靜,這是城外,他倒還有幾分把握能逃脫。

兩人隨意寒暄了幾句,張掌櫃忍不住還是問道:“上次登了廣告後,我們這園子的生意可是好些了?”賈成祥立刻笑了起來:“上個月倒是多了一成的生意。”張掌櫃忙問:“這就好,那以後可是還要再登?”

賈成祥的眼睛已經笑得眯了起來:“當然。”張掌櫃隻覺得一顆心完全落入了肚子裏,又說了幾句,才告別出來。他自然不會注意到,一個剛剛被百花園管事訓斥了一頓的老蒼頭,正好和他走在了同一條路上。

猶如往年,冬至前夜的嘉福寺,正是寺外車馬如雲,寺內清靜如故的一副奇異景象。入寺的皇家宗親們自然都在皇帝祈福的齋殿附近入住。此時,洛妍便一個人坐在齋殿西邊一處不起眼院落的禪房裏,百無聊賴的東張西望,等著看差不多半年未見的天師會從哪個角落裏冒出來——對這位的神出鬼沒,她可太了解了。

因此,當禪房門響了幾聲,慕容謙出現在門口時,洛妍忍不住小小的吃了一驚:“二哥,怎麽是你?”

慕容謙也奇怪的看著她:“你以為是誰?”

洛妍笑道:“我以為是天師,這次本來就是他讓我過來的,不然我又不獻祭,來這裏作甚?”

慕容謙點了點頭,也不客套,“我來是為了問你太子的事情,說吧,你是怎麽做到的?”

做到什麽了?洛妍奇怪的看著他,慕容謙才道,“太子去了你的府上後,這幾天東宮已經清退了五六名侍衛,送了十幾個太監宮女去浣衣局,而且全是太子身邊的人。”

洛妍怔了怔,想起那天太子走時冰冷的怒火,忍不住搖頭一笑:她這個太子大哥,原來也能這樣幹脆利落的做事啊!也是,他身為儲君,身邊的人卻更聽老婆的話,這事兒是挺難忍的,“這沒什麽,隻是一個開始而已。”

慕容謙感興趣的挑起了眉毛,“你不覺得,欠我的那個解釋已經拖太久了麽?”

洛妍做了鬼臉,這才開口道,“這件事情說來話長,要從你送我的那些資料說起……”於是,從《舊唐書》裏《則天皇後》本紀的批注,到宇文蘭珠十歲時說了那番驚人之語,再到她在掌握平西郡王府內外權力過程中發生的那些不幸的“意外”,洛妍又仔仔細細講了一遍,最後才講自己的推理思路,“我想來想去,隻有這個原因,才能解釋發生在我們三個身上那些不合情理的事情。”

慕容謙默然半響才道:“自從你跟我提到太子妃,我也想過你說的這種可能,隻是怎麽也不能相信,一個十來歲的女子就會開始有這樣的野心,這樣的心機,但的確,除此之外,別無解釋。可是,太子難道就這樣相信了?”

洛妍洋洋得意的一笑,“自然不會,但我有把握一定會讓他相信,二哥你拭目以待!”

慕容謙忍不住皺起了眉毛,“你去重陽宮一次,好的沒學到,怎麽這故弄玄機倒學得活靈活現的?”

洛妍忙顧左右而言他,“二哥,你的腿怎麽樣了?清遠如今三五天才去你那裏一次,不要緊麽?”

慕容謙歎了口氣,“洛洛,你還有更新鮮一點的招數麽?”

洛妍不由嘴角往下一耷拉,“我不是想給二哥一點驚喜麽?不過這還真是正經事情,以後要看腿,可不可以直接來我的府裏,最近這段時間,我不放心清遠出門。”

“太子妃。”洛妍這才又把那天後來發生的事情講了一遍,“我看太子妃恨意甚深,怕她對清遠不利,雖然我也跟太子說了,讓他多注意些,但估計他未必有這能力知道宇文蘭珠的舉動。”

慕容謙臉色沉了下來,思量了半天才道:“我的腿,就算不治也沒有什麽問題了。我回去後會撥一個女暗衛到你的府上,每三天打扮成清遠的模樣,坐車來我府裏。”

“你的意思是……”洛妍想了一想,不由還是搖了搖頭,“這樣的話,清遠就算借此脫身,但以後又能去哪裏?能躲多久?我倒有個主意,至少可以保清遠幾年無事,隻是實施起來也許有點難度,如果他們隻能在那條路上下手,以情報局的人手,能不能預計出會是哪一天?能不能逼得他們隻能在某一天下手?”

慕容謙淡然道:“這種事情,要避開固然不算太難,東宮的那些暗線,我們已經掌握了不少,但要控製對方的行動,是沒有把握的。”

洛妍低頭盤算半天,突然笑道:“怎麽會沒有?我有主意,一定能做到!”

慕容謙不由一怔,洛妍輕輕在他耳邊說了幾句,他才恍然大悟,皺起了眉頭:“你到底要做什麽?”

洛妍笑著眨了眨眼睛,慕容謙看著她,無奈的歎了口氣:這個妹子,也許才是真正的狐狸吧,可憐大家以前怎麽都把她當成善良無辜的小花貓了!

直到慕容謙告辭之後,洛妍還在心裏推敲這個計劃的可行性。突然間,隻聽一個溫厚的聲音在靜靜的屋子裏響起:“公主別來無恙?”

洛妍歎了口氣,“天師大人,您進來之前不會敲敲門麽?”

天師已經微笑著在她對麵坐了下來,“我就是從門外進來的,我以為,公主會更警覺些。”

看到闊別數月的這張麵孔,洛妍心裏忍不住還是輕快了一些:“以天師您的輕盈風姿,我再警覺也是徒勞。您這幾個月都在忙什麽呢?”

天師忽略了她的形容詞,直接道:“做研究。心遠那小子跑到你那裏不肯回來,他的事情如今也全落到了我的頭上。”

想到心遠,洛妍忍不住搖頭苦笑了一下,這個美人的性子真是比天師的腳步還要神出鬼沒……突然又想到了他說的那個未來,心裏忍不住有點發沉,想問問天師,卻知道這老狐狸絕對不會比心遠說的說,思來想去隻能歎了口氣,“天師,您就讓心遠那麽,住下去?”

天師的臉頓時看起來比洛妍還要愁苦一些,“我隻是他的老師,而且他的理由很充分,未來兩三年,這段曆史上所有的謎團,都跟你的公主府有關,與其在重陽宮,不如在你那裏,離曆史會更近一些。”

洛妍隻能接著歎氣,“我不明白,如果我的命運都已經白紙黑字的注定了,都已經是故紙堆裏的一篇列傳了,我是不是什麽都不做,也無非就是如此?”

天師想了想才道:“關於命運,有一個比喻很好,命運是一片海洋,而我們是渡海的小舟,我們到達的地方絕對是注定的,但怎麽到達那裏,卻是我們自己決定的。而且我們的曆史書上有太多的謎團和假象,即使書上已經寫了,也未必就是事實。公主,我相信吉人自有天相,你所以為的路的盡頭,也許反而是柳暗花明的新局麵。”

洛妍低頭品味著他話裏的意思,心裏說不清是更沉重,還是更光明。天師看了她一眼才接著道:“況且,有的事情,是有先例的。”洛妍不由抬起了頭。

天師緩緩道,“我的一位前任,曾經幹過一件當時看起來很不可思議的事情,引起了軒然大波。但是後來我們發現,曆史居然完全沒有改變,隻是曾經的一個謎團,對世人變得更撲朔迷離了一點。我們這才相信,曆史自有一種力量保持自己前進的方向,而我們雖然不能幹預曆史,卻可以做一些變通。我很高興這個發現,因為這可以讓我比較像一個人,而不是一架機器。”

洛妍看著他,腦子不知道為什麽突然蹦出了一個名字,“你是說,飛公主?”——傳說中,她三十出頭便放下一切,去海外尋找仙山,從此再無音訊……

天師臉上露出一絲苦笑:“公主,太敏銳了不是好事情。”

洛妍低頭看著案幾上的茶杯,心情並沒有變得輕鬆一些,心遠的話似乎又回響在了耳邊“這是我的命運,也是你的命運……”不,她不喜歡這樣的人生結局,她不喜歡這種被別人掌握命運的感覺!她絕對不要做一個這樣的人。

抬起頭來,洛妍微笑,“那是她的故事,我不是飛公主,我也不會做飛公主!”

天師若有所思的看著她,點了點頭:“希望如你所願。公主,按照我們的約定,你現在該告訴我,這幾個月裏,你做了哪些事情。我是說,那些別人不知道的事情。”

……

也許是因為話說得有點多了,這天夜裏,洛妍總覺得口幹舌燥,起來喝了幾回水,被重陽宮三個月治好的擇床的毛病幾乎又犯了。倒是第二天早上,修徒來敲門叫人的時候,她卻睡得差點沒聽見。

用屋裏的冷水洗漱過,又換上衣服,洛妍走出門時已神清氣爽,眼見天色已白,知道大祭已經舉辦過,自己隻要出門與二哥匯合就好。走在去往寺外的路上,不知為什麽這冬日早晨的寂靜突然讓她想起了幾個月前來到這寺裏的心情,那時的自己,是何其軟弱,如今回頭去看,那些謀略並不高明,可惜自己當時智商的確低得太可憐……

沉思間,突然前麵傳來一個聲音:“平安公主,還真是巧!”

宇文蘭珠目光深邃的看著她,半響笑道:“平安公主,既然如此有緣,咱們不如賭上一賭,總有一天,我會讓你告訴我,那天在你的府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情。”

洛妍迎著她的目光,笑得燦爛無比:“我也相信會有這麽一天,隻是這一天到底是什麽時候,一定是我說了算!”

第140章 女禍之辯

冬至之後,京城迅速進入了一年中最冷的時候。略有錢些的人家都會買張九九歲寒圖來貼在牆上,講究些的則自己畫了出來,每日填上一瓣梅花。到了十二月,幾場寒風一刮,當真讓人有了嗬氣成冰的感覺。街上行人都是步伐匆匆,連昔日頗有人聚集的京報報欄前,都見不到幾個人了。

隻是在京城乃至大燕各地的各學院裏,報欄前麵卻完全是另外一副景象。這一日,在太學的食堂前麵,新一期的《京報》一貼出,頓時有十幾個學子圍攏了過來,隨即圍攏之人越來越多,突然有人便高聲道:“子柳,有你的文章!”

那個字子柳的學生本名申楊,他本在外圍,裏麵的人這麽一叫,人群自然分開一條路,讓他走了進去。他按捺住心頭的激動,仔細看了一眼,果然在京報原來叫“士林佳作集”,如今改成“言論”的副刊上,第二篇文章就是他的,《幼主之立,女禍之源》,這是自打“婦人參政利弊之辯”征文以來,自己翻閱史書,精心寫就一篇文章:自古婦人欲掌權柄,大半是靠立幼主為君的,如果能定下製度,皇帝大行無後,擇宗室為帝時年紀必過弱冠,後宮婦人豈能再輕易把持朝政?

好事的同學已經大聲將這篇文章念了出來,有人便叫好:“好見識,好文筆!”申楊矜持的笑了笑,一顆心卻不由自主狂跳不止:誰不知道,在《京報》刊登文章,就意味著一夜成名,何況是這樣一場攪動天下的大辯論中露了臉?要知道,這場辯論的第一篇文章,就是梅相的手筆!從那一期到現在,《京報》以每三日一出的速度已經連出了十期的辯論,參與之人不但有梅相這樣的朝廷重臣,也有如今被聘為東宮講學的士林名士,當然還有各地學子,甚至還登出過商家的淺顯文字。

通常而言,就婦人參政這一論題,男子多持反對意見,而各地女學裏的學生、教授,則多持肯定意見,亦頗有幾篇佳作,列舉了本朝以來的出色的女官,開府的公主,包括太祖的言論:女子無識,焉能養育英才?古來的忠臣良將,多有深明大義的母親。母親不胸懷天下,兒女焉能成為棟梁之才?

不過,多少令人有些意外的是,這場辯論的發起者,且應該是力主女子可以參政的平安公主,到現在,依然保持著沉默,讓那些認為她是用這場辯論為自己入朝弄權鋪平道路的人,很是有些摸不著頭腦。

太學學子們自然不知道,此時,這期《京報》同樣出現在了尚書省左相梅以則的案頭,而他的茫然,也不比這群學生少多少。

看著一旁肅穆而立的鍾明,他終於還是忍不住開了口:“師朗,依你所見,平安公主這次向天下征文,當真並無其他打算?”

鍾明毫不猶豫的點了點頭:“相爺,晚生原本也是絕不相信的,但這個月奉相爺之命,日日在公主府與府令討論文章,每次又要請公主定奪,實在看不出公主有任何偏頗之心,若是收到士林名流的筆墨或是偶得絕妙文章,就算是如何激烈發對婦人參政的,都是照登不誤。而且,晚生看公主翻閱此類文章時,好像比晚生還要高興三分。若說她是在晚生麵前作偽,似乎並無此必要。”

“此外,十期征文刊登下來,風向如今基本已定,晚生思來想去,覺得平安公主所說,希望大燕也如杜絕宦官之禍般製定製度,永絕女禍之患,應當是出自真心。”

梅以則皺起了眉頭:“目前看來,倒是如此,隻是她的文章未出,老夫心裏始終有些不大踏實。”

鍾明微笑了起來:“相爺多慮了,公主縱然有大才,然而若要為婦人參政造勢,則應開始就有所動作,如今爭論已近塵埃落定,天下士人之心已定,她一人一筆又能如何?就是柳河東、韓昌黎再世,還能扭轉這樣的乾坤?”

梅以則的目光落在了這期《京報》上那篇《幼主之立,女禍之源》上,沉吟道:“師朗,辛苦你了,你先下去休息吧。”

待鍾明退下,又坐著思量了半響,梅以則終於向一邊侍立的書童吩咐了一聲:“磨墨。”隨即便展開了他昨日寫到一半的奏章。

兩日之後,這份奏章已經到了太子慕容端的手中。奏章一如梅以則平日的幹練作風,先是簡潔明了的總結了《京報》發起的這場辯論,曆數漢唐後宮及公主幹政的種種惡果,隨即便是草擬了幾條,建議交付三省長官所組成的政事堂討論,經皇帝製書,定為國家製度。

其建議不過是這樣幾條:一,婦人永不得臨朝稱製;二,幼主繼位,政事付政事堂決議,僅重大國事須交太後定奪,外戚永不得入政事堂;三,皇帝大行無後時,不得立幼主,以六部會議擇宗親中年過弱冠而素有才德者繼承大寶;四,公主開府僅可領事,不得參與朝廷官員任免、政事決議……

隻是宇文蘭珠,這個在自己身邊已近九年,生育了三個孩子,幫他把東宮打理得井井有條的妻子,真的包含這樣的野心?這難道不是平安的離間之計?想到自己清退身邊伺候的太監侍衛後,蘭珠的軟言解釋,這一個月來對自己的體貼恭順,慕容端隻覺得依然無法完全相信平安的那番言辭。

不過無論如何,平安有一點說得對,這一個月來轟轟烈烈席卷朝野的辯論,直到如今出台的這份奏章,對他,是絕對沒有半點害處的,反而讓平安自己以後無法再進一步幹涉朝政,而自己如今要做的,不過是“順水推舟”……

想到此處,他正要提筆寫下批語,書房的門砰地被推開了,宇文蘭珠快步走了進來:“阿端!”

慕容端不由一怔,她已經很久沒有這樣叫過自己了,“什麽事?”

宇文蘭珠額角微微見汗,她剛剛才聽說梅以則有這樣一封奏章交了上來,不及多想就趕了過來:一個月前開始的那場“婦人參政之辯”,她自然是留心的,想來平安公主不過是為自己以後入朝而鋪平道路,她雖然不願意見到平安入朝,但也不甚擔憂——這何嚐不是為自己日後鋪平道路?沒想到這場辯論的風向卻越來越不對:難道平安她是弄巧成拙,無力控製局麵?還是……她竟然已經看透了自己?

兩天以來,她幾乎都在這種驚疑難定的情緒中度過的,左思右想也不覺得自己有什麽地方露出了破綻:她做的一切,都是以太子的名義,符合太子的利益的,她之所以隱忍了那麽多年,直到太子因為那個文清遠的事情動了執念之後才動手,就是為了不讓人起疑心。不錯,不可能有人看透她。

要說唯一的失策,就是那天她表現得太過強勢,讓一貫溫和的太子在發現使喚不動自己侍衛後,終於動了怒,進而清退了他身邊所有自己安排的人手,隻是她更懷疑,這是因為太子剛剛見了文清遠,才會情緒如此激烈,說不定還有別的打算,才不能容忍自己了解他的行蹤舉止;另外就是,她對瀾兒的看重表現得過於明顯了,還為此跟太子屢起爭執……

看到慕容端疑惑的目光,宇文蘭珠定了定神,笑道:“我是聽說梅以則上了封奏章,想起他一個多月前去過公主府,之後《京報》才發起辯論,而且第一篇就是他寫的,聽說他這個月還天天都打發一個心腹幕僚去公主府參與事宜,如今突然上奏章,隻怕是別有圖謀,所以過來看一看。”

宇文蘭珠之前就已經知道了奏章的大致內容,一目十行看了下來,倒是那幾條建議認真的又讀了一遍,暗暗的咬了咬牙,麵上卻不動聲色的道:“原來說的是這個,你準備如何處理?”

慕容端淡淡的道:“事關國家製度,自然是交付政事堂討論,然後由父皇定奪。”

宇文蘭珠心裏一緊,笑道,“唯有一條,我不明白,平安好好的為什麽要自己給自己斷了這條路呢?若說她是大公無私,我是不肯信的。他們兄妹都是深謀遠慮之輩,做事總是有所圖才對?梅相此次顯然是為她所用的,不如殿下還是多考慮一二,再做決議?”

第141章 不擇手段

慕容端心中微動,卻笑著看向她,“我剛才也思量了半日,卻怎麽也看不出來,平安能圖到什麽,我已經過了而立之年,母後又早逝,這事情似乎跟如今的局勢毫無關係,或者是平安為了轉移‘以報殺人’的名聲,故意製造事端、博取同情?而且梅相提的建議裏,就有公主不得決議政事、任免朝廷官員的這一條,這於她何益?說不定是我這個妹子自負聰明、弄巧成拙了,正應該乘此機會敲定此事,以後就不怕她翻出浪來。”

宇文蘭珠一滯,略想了想才笑道:“話雖如此,隻是政局如棋局,對手下的閑棋也要重視,總不能幫著他們下棋才對。”

慕容端看著她不語,宇文蘭珠心思急轉,又道:“我總覺得其中有詐,就例如這條不得立幼主,要知道她的兩個哥哥正是‘素有才德’之名。”

慕容端忍不住冷笑道:“那又如何,難道父皇和我都是死人不成?濤兒潮兒不是皇孫不成?”

宇文蘭珠皺起眉頭歎了口氣,“我聽說,天師是可以預言未來的……”

這話是什麽意思?慕容端心中已經怒氣上湧,冷冷道:“你到底在怕什麽?”

看著慕容端突然沉下的臉色,宇文蘭珠一驚,她素能決斷,立刻收攏心思,搖頭笑道:“是我多心了,殿下說得對,說不定就是平安她弄巧成拙了。我來還有一事,是想跟殿下商量將瀾兒送入宗學之事,過完年她就八歲了,按說早該入宗學的。殿下也知道,我幼時頗受父母冷眼,所以對瀾兒難免偏疼一些,如今想來卻是矯枉過正了,她在我身邊,雖然不會受委屈,但到底不如去宗學認識些一般年紀的小貴女,隻怕性子還能更開朗些。隻是,入宗學便有陪讀,殿下認為誰家的女兒合適?”

慕容端微微一怔,心裏卻不由一鬆,忍不住臉上已露出一絲笑意,“這事情你看著辦就好。”

宇文蘭珠心裏暗暗警醒,麵上笑得卻更柔和了些,軟語低言又跟慕容端商量了一下慕容濤的作息時間,要不要再挑個武事上的老師,屋裏的氣氛越發溫馨起來。

宇文蘭珠心裏也是一鬱,太子說的,她當然都知道,她可是花了兩個妹妹去拉攏這位的,誰知道竟然是那樣的結果?正想說點什麽,卻聽見有人在書房外輕聲道:“太子,青梧有事回稟。”

青梧不但是太子最親近的心腹,還掌管著東宮的情報,聽說他有事回稟,換做平日,宇文蘭珠定然會留下來一探究竟,今天卻隻笑了笑道:“太子有事,妾身先回去了。”

慕容端點了點頭,宇文蘭珠出門時便正好與青梧打了個照麵,青梧請了安,進屋便關上了房門,臉色凝重道:“啟稟太子,文清遠姑娘今天在從公主府去鄴王府的路上遭到刺殺。”

慕容端臉色大變,站了起來,“怎麽樣?她要不要緊?”

青梧搖了搖頭,“當時是有連珠強弩射入馬車,隻能看見從車廂內流出很多鮮血,因為車子剛剛離開公主府,立刻又轉頭回去了,鄴王已經趕到公主府,公主府裏我們插不進眼線,具體情況還不得而知。”

慕容端隻覺得腳下發軟,用力咬住後牙,“誰做的?”

青梧猶豫著沒有開口,慕容端已怒道:“你說!”

青梧垂眸道:“屬下隻知道這個月來,東宮有別的暗線在那條路上頻繁活動。”

慕容端的臉色已經由白轉青,緊緊閉上眼睛,半響才道:“讓可靠的侍衛馬上直接去找平安公主詢問情況,一有消息立刻回報!還有,查清楚是哪些暗線,全部處置幹淨,一個不留。”

他大意了,他還是大意了!平安明明警告過他,要注意宇文蘭珠,莫讓她傷了清遠,結果他卻還是失了算。這個女人,剛才見勢不對,還到自己眼前上演了這賢惠的戲碼,自己竟差點就信了她!難怪她一聽說青梧有事回報,走得那樣快,完全不是平日的作風,多半是早就知道是什麽事情了!

慕容端緊緊的握住了拳頭:清遠不能有事,絕對不能有事,當年自己因為太子的位置而負了她,可如果真的沒有了她,這太子做來又有什麽趣味?隻是現在,他還不能跟宇文蘭珠翻臉,不能失去平西郡王那一路的支持,所以無法追查此事,但遲早,他會算清楚這一筆賬!

……

東宮最北端的主殿,是宇文蘭珠平日起居的丹慶宮,規製如坤寧宮而略小,又接著東宮的後花園,最是風景宜人。丹慶宮的東殿,是宇文蘭珠平日接待貴女貴婦以及太子嬪妃的地方,東暖閣則是她的書房,也是處理日常事務的場所,這裏一無多餘裝飾,兩麵牆的書架上擺滿了書,尤多史傳,中間設著一張極大的書桌,看起來疏朗明亮,沒有絲毫的閨閣之氣。

“我不是早說了麽,掌握行蹤,暫緩行動,誰這麽大膽?”宇文蘭珠的聲音並不高,語速也並不快。但跪在地上的女官全身的寒毛都已經豎了起來:“太子妃息怒,屬下已經問過了,不是我們的人動的手,我們的人看到有弩箭的時候也嚇了一跳,生怕是自己人會錯了意,特意查了一下,絕對不是我們的人,這才趕緊回報的。”

宇文蘭珠一怔,突然想起了青梧的匆匆而來,也就是說,太子已經知道這個事情了,說不定還會以為是自己幹的,怎麽恰好又是在今天這個要命的時候?

那天從公主府回來之後,她的確對文清遠動了殺機:以前文清遠在鄴王手裏,慕容謙是舍不得把她當棋子的,但現在居然跑到了平安公主府,平安公主怎麽會憐惜一個女人?那天太子那樣堅持去那裏,根本就不對勁,她怕的是,以後還不知道平安會利用文清遠做出什麽事情來——太子不就已經為那天的事情發怒了麽?

因此,她才布置手下,掌握文清遠的行蹤,伺機下手,但隨即就發現自己安排在太子身邊的人已經被清退殆盡,而且太子也不如往日那樣事事詢問她的意見,她立刻明白,此時不能動手,因此早就嚴令隻讓人監視而已,沒想到……

突然間,暖閣外麵有人輕聲回報:“啟稟太子妃,這期《京報》已提前拿到樣報,平安公主又寫《社論》了。”

宇文蘭珠一怔,立時站了起來:“拿進來!”

幾乎是迫不及待的翻開那散發著油墨味的《京報》,宇文蘭珠迅速找到自己一直等著讀的東西:

“樂天居士有詩雲‘人生莫作婦人身,百年苦樂由他人’,身為婦人也難矣,身為婦人而參與政事,則難上加難矣……”讀到這第一句,宇文蘭珠心裏不由一聲哂笑:這是打同情牌麽?平安從這裏入手倒也算是巧妙。

然而文章一路念下去,她的心裏不由越來越沉重:這篇文章,竟然與她預想的完全相反!在肯定了本朝重視女子教育,女子可為官,公主可掌事的製度後,她所講的重點竟然是:如果說女子參政,尚有益處,但女人掌權,則必然弊大於利——自兩漢以來,婦人掌權,則必定倚仗外戚,輕者壓製宗室,重者屠害親生骨肉,“有違天倫,莫過於此”。因為婦人所掌之權,必定奪自兒孫,所以,“最具才幹之女主,必是天下最不慈之母親”。而公主參政若是過深,也要從父兄之手奪權,不孝不恭,終致害人害己,唐代公主之禍就是教訓。

最後一段是,“前事不忘後事之師,當此即,正因防患未然,以法製亂,令漢唐女禍,永不再現。”

突然之間,從太子到小天師的住處開始,這一個多月來一幕一幕的事情以前所未有的清晰在腦海裏流過,宇文蘭珠閉上眼睛坐在了椅子上:她錯了!她竟然心存僥幸,竟然以為沒有人能看透自己的計劃,竟然以為沒有人能比自己深謀遠慮!這些事情,分明一開始就是一個做好了的局,而自己還真跳下去了。

包括今天的文清遠遇刺,時間也是算計準了的。自己擔心平安會利用文清遠影響太子,卻沒想到,她居然會這樣不擇手段,毫不吝惜文清遠的性命!如今,太子必然會把這賬算到自己頭上,加上今天自己去得太急,說不定引起了他別的疑心……

還有那幾個要命的條陳,她不是不能想辦法阻止,問題是,隻要她出手,太子對她的疑心就會更大,而不阻止,難道就讓它們寫入大燕律法不成?那麽,她圖謀了十年的事情,豈不要成為一場空?

不!她不能著急,她現在什麽都不能做……再走錯一步,她就會一輸到底,現在,隻能想辦法保全了自己,別的慢慢再說。就算那條陳寫入律法又如何,法是死的,人才是活的,隻要自己活著,隻要自己還是太子妃,手裏還有那麽多資源,她就有翻身的資本。

平安她也許的確能看透人心,也許的確能殺伐決斷,但有一些事情,她永遠也不上自己,那就是她的位置,她對政局的了解和掌握,還有她的耐心。在這場戰爭裏,自己一定是最後的贏家!

“去,把這次所有參與行動的暗線召集起來,全部交給太子處理。”宇文蘭珠的眼睛重新變得一片沉靜,“命令他們,把實情稟報給太子,一個字都不許隱瞞。”隨即又補充了一句:“選派最精幹的人手,去勘察現場,追查弩箭來源。”

第142章 真假虛實

公主府的外書房頗為寬闊,除了靠牆兩排黒木書架和一張書桌外,靠西頭還有一張不小的圓桌,洛妍這幾個月在這桌上吃飯的時候,比別的地方加起來都要多些。而此時,一股與書香毫不搭界的味道正飄了個滿屋都是。洛妍與慕容謙相對而坐,頗有點大眼瞪小眼的嚴肅,而他們中間的桌子上分明鄭重的放著,一盤剛剛烤好的肉。

“怎麽樣,烤豬肉其實味道也很不錯吧?”洛妍終於打破沉默,笑眯眯的夾了一筷子給慕容謙。

和大理一樣,大燕人的肉食也是以羊肉為主,不過因為飛公主酒樓裏一直頗有幾道以豬肉為原料的名菜,因此豬肉也不似大理那般受上層排斥。慕容謙並非挑剔之人,眼前這盤烤豬肉顏色誘人,香氣四溢,換成別的場合,他大概早就動筷了,可是想到洛妍剛剛告訴自己的這盤豬肉的來曆……他忍不住長歎一聲,“你就饒了我吧!”

慕容謙哭笑不得,正想說什麽,青青已經疾步走了進來:“太子派人求見。”

洛妍忙咽下嘴裏的肉,又拿茶漱了漱口,站起來道:“動作好快!我去去就來,別把肉吃光了,我從飛字號的酒樓好不容易才截下這頭茯苓花雕豬,之前研究了好久才想出來這種做法……下次還不定什麽時候能吃到呢。”茯苓花雕豬,嘿嘿,飛公主一定很愛《鹿鼎記》。

慕容謙簡直想捂著額頭呻吟一聲,終於隻是無力的揮揮手:“你放心吧。”

洛妍笑盈盈走了出去,外書房離前廳不遠,不過幾步就到了。隻見一名東宮侍衛筆直的立在廳前,臉色凝重之極,看見洛妍出來,立刻單膝跪倒行了一禮:“參見公主!”

洛妍微笑著道:“請起。”

那名侍衛也不客套,站起來便道:“啟稟公主,太子差在下來是想詢問,文大夫傷勢如何?若有所需,太子願全力相助。”

洛妍正色道:“太子費心了,請回去稟告太子,文大夫毫發無傷,不用掛念。”

那位侍衛頓時瞪大了眼睛,“太子聽說,文姑娘遭襲後,馬車裏流血不止……”

洛妍臉上頓時露出一絲苦笑,“喔,你是說這個,馬車裏不是清遠,是我孝敬鄴王的,一頭茯苓花雕豬。隻是我也很後怕,幸虧鄴王殿下提醒我說,這些天我這府前多了些奇怪的人,我就沒敢讓文大夫再出門,因她的車上裝東西的後廂格外寬大些,這次才用了她的車,隻是再沒想到會這麽巧……茯苓花雕豬講究灌醉之後活宰活製,隻好把鄴王請來品嚐那道名菜了。你既然來了,不妨也帶一盤回去給太子嚐個鮮?尤其別忘記請太子妃嚐一嚐!”說到這裏,語氣裏已帶狠意。

侍衛這次不但眼睛瞪大了,嘴也不自覺的張了一張,隨即才驚醒過來,雙手一抱拳:“多謝公主好意,隻是在下使命在身,太子還在等回報,在下不敢耽誤,這就告辭!”說完匆匆往外就走。望著他的背影,洛妍這才笑了起來。

回到書房時,那盤烤豬肉果然一動未動,慕容謙皺眉道:“這麽快就回來了?你怎麽說的?”

洛妍嘻嘻一笑:“自然是實話實說。”

慕容謙先是困惑,隨即慢慢的眯起眼睛笑了起來,“洛洛,也就是你,能這麽亂來!”

洛妍心裏暗讚:不愧是屬狐狸的,這麽快就明白了自己的想法。她之前已經反複想過:自己這一手,多半能打宇文蘭珠一個措手不及,卻不可能令她無還擊之力——自己栽贓陷害她,本來比她恰好在今天動手,就更有說服力些,太子驚怒過後,未必不會懷疑到這一點。可是,如果索性大大方方告訴太子,以太子謹慎多慮的性格,多年沉浸政壇的經曆,大概無論如何也不會相信,自己能設這個局來謀離間的大計,卻會舍不得文清遠的性命,甚至隨便一個侍衛丫鬟的性命,來完成計劃,會這麽痛快的告訴他,車上隻裝了頭被灌醉了的豬!

“怎麽樣,現在覺得這豬肉的味道更好了吧?”洛妍笑得眼睛眯成了一條縫,這可是動用了東宮侍衛特製連環弩箭屠宰的豬啊。

……

京城西北的西山腳下,是傳統的禦林衛及京營的練軍之處,營房外有堅固的防禦工事,又有一片足以容下萬人的校場。隻是如今營房裏卻是各色軍服混雜,各種口音混織,早上練兵時間不一,口號不同,一片混亂景象。

眼見離過年隻有半個月,為明年萬壽節閱兵而調集的軍隊才終於悉數到齊,而最後這一支姍姍來遲的,正是來自蜀中的軍隊。

作為大燕的六大軍鎮之一,督軍府設於巴蜀要地閬中的蜀軍,即使在作風彪悍的大燕軍隊裏,也是有名的桀驁不馴——閬中本多夷人,自三十年前六部中的長孫世家換防掌蜀軍之後,更是有意從夷人中挑選士兵,這些士兵原是山野之人,生性彪悍,作戰勇猛,隻是不服管束,就是蜀軍中的將領,也是頭疼的,更別說外人。

而此次前來參加閱兵的,正是這樣一支千人的精悍夷兵,準備展示的也是夷兵的一種特殊戰術,以長短兵器互相配合,類似於微型的戰陣,無論是野戰還是巷戰自有一番威力。

帶隊的將官是長孫家嫡係的一位郎將,長孫承業,恰好也是澹台揚飛當年軍校裏的同學,卻比澹台要高出兩屆。當管理營房的副尉將這群夷兵帶到西北角空餘的兩百多間營房時,夷兵頓時鼓噪起來,他四處一看,頓時也皺起了眉毛,冷冷道:“帶我去見你們澹台將軍。”

那位副尉也不做聲,帶著他一路向軍營正中的議事廳而去,隻見那是一間比一般營房大上好幾號的方方正正的房屋,比一般營房也高出半米多,台階下筆直站著四個禦林衛裝束的士兵。副尉便停步道:“請稟告澹台將軍,蜀軍領兵長孫將軍求見。”

一個士兵麵無表情的看了長孫承業一眼,轉身走進廳裏,隨即出來道:“長孫將軍,裏麵請。”

長孫承業心裏不由更是不爽:論職位,他和澹台都是五品的武官,論年資,他還長於澹台,怎麽也算他的學長,又是遠道而來,怎麽竟然都舍不得迎一下麽?待走上台階,跨進門裏,才看見澹台揚飛站在門口,看見自己便拱了拱手:“長孫將軍,好久不見。”

長孫承業上下打量了他幾眼,隻覺得眼前之人跟軍校裏那位沉默的少年似乎也沒什麽太大不同,隻是個子明顯高大健壯了許多,五官更加冷峻,氣勢也更加沉穩,尤其是一雙眼睛,冷靜銳利,跟他的眼光一對,剛才的一腔盛氣不知不覺就消了一半,也還禮道:“可不是,總有七八年沒見了,澹台將軍倒沒有怎麽變。”

待分賓主做下,長孫承業也沒有多繞彎子,開口便道:“澹台將軍,我知道這次練兵你是總教官,隻是我帶的蜀軍都是夷兵,不慣寒冷,如今卻分到了西北風口的營房,隻怕不大合適吧?”

澹台神色不動,“營房是按此次練兵人數安排的,蜀軍比預期晚到了半月,如今隻剩這一處營房,長孫將軍覺得,讓哪家的士兵將營房換給你們才好?”

長孫承業不由一滯,的確,現在這處營房是最差的,他能讓哪家跟自己換地方?隻能皺起眉頭道:“晚到是因為路上艱難,我們原本就是最遠的,我的士兵不同於北國長大的將士,最怕寒冷,若是練兵不成,先凍傷了,此事隻怕你我都不好交代。”

澹台揚飛神色越發淡漠,“我已有安排,絕不會讓士兵凍傷。既然路上艱難,長孫將軍還是早點回去安頓好士兵,今明兩日休整,後天一早開始練兵。”

長孫承業看著他的臉色,知道多說無益,隻能站了起來:“我這就回去!”沉著臉便大步走了出去。

待到回得營房,隻見那千餘夷兵依然在營房前鼓噪抱怨,長孫承業冷著臉大聲道:“還站著做什麽?立刻收拾營房!”夷兵們一楞,喧嘩之聲更加大了,還是各校尉、隊長出麵連安撫帶嗬斥了一番,這才各自進營房收拾不提。

到了晚上,澹台卻親自帶了幾位軍醫過來,用大灶熬製的幾大鍋草藥,分發給蜀軍們擦拭手腳,又分發了一千多瓶凍傷膏下來,眼見長孫承業似乎不以為然,澹台便對他道:“你久在南國,也要擦一些,我剛到西北時,也以為自己冬練三九,結果沒兩天腳就凍傷了,被軍靴磨破後那才叫狼狽。”長孫承業一想,不由也笑了起來。

一轉眼便是正式開始訓練的日子,這日卯正號角便響起,吹到第三遍時五大軍鎮及兩大京營共七千將士已按日前劃分的位置按八個方位在校場站定,唯獨將中間留出,點將台前又是一片頗大的空地。

此時天色剛剛發亮,正是一年中最寒冷的季節,又是一天中最寒冷的時分,雖然各人身上所發乃是軍中特製的厚棉衣褲又有棉帽護住頭臉,但那風吹到眼睛周圍,直讓眼睛都生疼,更莫說站得一刻,手腳便開始發麻。

站在閱兵台正中的澹台揚飛,一身黑色鐵甲,玄色披風被寒風吹得獵獵做響,身子卻如標槍般紋絲不動,直到校場內一片寂靜,才上前一步,一字字朗聲道:

“我是澹台揚飛,此次閱兵訓練的總教頭。在場諸位將士,都是我大燕軍隊中的精英,久經訓練,閱兵之事,諸位自然覺得不在話下。我本來也是如此認為,隻是這半個月來,觀看了各軍的訓練,結果發現,諸位單兵素質或許尚屬出色,但輪到隊列與配合,也就比烏合之眾略強一點,若是以此等麵貌出現在萬國使節之前,我大燕丟不起這個臉!”

澹台冷酷的聲音回**在校場之上,一片嗡嗡之聲頓時響起,就連閱兵台上站著的諸軍領隊也都變了臉色,長孫承業第一個就忍不住想開口質問,隻是此時的澹台揚飛即使沒有回頭,那背影也自然有一種壓迫感,令一句“你什麽意思”生生的吞了回去。

待校場重新安靜下來,澹台揚飛才再次開口,“所以現在,你們不妨看看,真正訓練有素的軍人,應該是什麽樣子!”

語音一落,一聲悠長的軍號聲響起,他身後的一位著甲的旗正官已出列,持旗搖動,隻聽校場後側馬蹄聲響起,一支約兩百人的騎兵出現在眾人視野裏,待略近時才發現,其實並非兩百人,而是一百名騎兵,一人卻控著兩匹戰馬,縱然如此,隊型卻絲毫不亂,正是一個標準的箭矢進攻隊型。

隨著旗正官揮動紅旗,騎兵已奔至校場前,立刻分成兩路,隊型變成四騎並肩的長蛇隊型,間距卻拉得更開了些,沿著校場飛奔一圈。在點將台下,兩隊騎兵相遇,卻高速從留出的空隙裏對穿而過,剛剛分開,百名騎兵突然同時躍起,換到了另一匹馬上,隨即便摘下掛在馬上的鐵矛,一聲大喝,投向校場兩側前方的標靶上,一百支長矛同時劃出黑色的弧線,落在兩側十個標靶上,標靶轟然碎裂。兩隊騎兵這才又繞場飛奔到後方,沿著土台奔到場中,隨著旗語揮動,同時勒住了戰馬,卻依然是整齊的箭矢隊型。

校場上一片寂靜。大燕本是馬上得天下,各大軍營裏都有精銳的重騎兵與輕騎兵,騎兵操練自然是士兵們常見的。但剛才這番騎兵演練,對單兵素質要求之高,配合要求之嚴,已經完全出乎了眾人的想像。軍人原本靠實力說話,如果說剛才澹台揚飛的話語令他們怒火中燒,這番演練早已將怒火變成了驚駭與佩服。

靜默之中,澹台揚飛的聲音再次回**在校場上:“這一百名騎兵是今年春天進入千騎營的新兵,在我手下操練了十個月,如今才勉強達到了閱兵的要求。從現在到明年萬壽節不過四個多月,我很懷疑,你們是否能達到同樣的標準。”

“因此,從今天起,我將以雙倍的負荷要求你們,從現在起的三天內,受不了可以要求退出閱兵,留下的人,你們要準備經受這輩子最嚴酷的訓練,然後,才能成為大燕最精銳的士兵!”

“現在,訓練正式開始!”

“第一項,各軍保持隊型,繞著軍營背後的山路跑一圈,二十裏。我會給你們安排一百名陪練,就是這一百名騎兵,麾下的輔兵。他們會最後出發,但凡跑得比他們還晚到的,回來後加練一個時辰!現在,按從左到右從前到後的次序,出發!”

安排的陪練居然隻是幫那些騎兵的輔兵?那些隻能幫助騎兵穿甲、喂馬的最下層的士兵?!千騎營校場上的眾人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隨即心中便被激起了難以按捺的怒火:你千騎營就算是精銳中的精銳,但總不能這樣羞辱我們吧?幾乎不用各軍領隊下令,士兵們排列成平日訓練時的隊型,迎著寒風迅速跑了出去,而不知何時聚集在騎兵隊伍後麵的一百名千騎營屬兵沉默的跑在了最後。

“澹台將軍倒像是胸有成竹的樣子,怎麽,你千騎營的輔兵真的比我們的精兵更訓練有素?”長孫承業冷冷的聲音響了起來。

澹台揚飛看著兵士們消失的方向,淡淡的道:“訓練有素不敢當,不過三十裏負重跑,是這些輔兵每天都要做的日常操練而已。”

幾位領隊頓時麵麵相覷:三十裏負重跑,就是他們軍營裏最精銳的士兵也不會天天如此訓練,而他居然拿來要求這些根本就不用真正上戰場的輔兵?那麽,正式騎兵的訓練量是什麽就可想而知了,難怪澹台十個月就能把騎兵訓練成那樣的水準!雖然說千騎營的騎兵本來就是從各軍騎兵中優選的,但要把隊列配合訓練到此等地步,其間下的功夫簡直令人咋舌。

在六位領兵之中,來自平盧督軍府的領兵魏綬勇也是軍中少壯派裏的一員名將,原本是大都督魏雄府中的馬夫,因天賦過人,被魏雄收為義子,今年剛剛三十,卻已在戰場上闖下了悍不畏死的名聲,曾被視為軍中第一勇將。隻是這幾年澹台揚飛聲名鵲起,才壓了他一頭。見到澹台胸有成竹的樣子,心裏不由冷笑:為了自己的麵子,不拿士兵當人的搞訓練,有什麽難的!也不知道自己有幾斤幾兩,就這樣誇誇其談!當下笑道:“二十裏地的山路,總要有半個時辰才能跑回來,我們難道就這樣幹等著?”

澹台揚飛轉過身來:“魏將軍有何建議?”

魏綬勇眯起眼睛看著他道:“早聞澹台將軍英名,不如請澹台將軍指點在下一二?”

另外幾位領兵頓時興奮起來,魏綬勇是素以勇武好鬥著稱,前些時候就主動找都到揚州和荊州兩地軍營的領隊私下切磋過,都是沒費太大力氣便取勝了,餘下幾位領軍便不肯與他交手,此時見他又開始挑戰澹台揚飛,自然更是期待,隻有澹台揚飛西北的舊識、來自平盧督軍府的領隊雲書綸笑著搖了搖頭。

澹台揚飛嘴角露出一絲淡淡的笑意:“澹台也正想領教魏將軍的高招。”

……

臘月二十四,是後世裏小年的日子;大燕皇宮一般不過小年,但南方大理已有此風俗,民間由一些南方過來的人家帶動,不少人家也已經也開始過小年,風俗與後世類似,無非是祭灶、掃塵、剪窗花等等。

洛妍如今自家可以做主,也想湊這個熱鬧,隻是又聽說如今還是“女不祭灶”,澹台揚飛又練兵未歸,索性便把一切事宜都交給了大管家賀蘭源安排——反正,她對賄賂灶王爺這種技術活也沒有太大的興趣,倒是小廚房這天包出了十幾樣餡料的餃子,讓她興致勃勃的研究了半天——餡料也就罷了,關鍵是花樣實在精巧,有捏成金魚的,有捏成花朵的,還有捏成小鳥的,真是讓人舍不得動筷。

這一天,正是洛妍放年假的第二天。按大燕的律例,大年二十最後一次小朝後,各衙門封印,直到正月十九開印,整整有一個月的年假,隻是《京報》略有些特殊,直到昨天把最後一期《京報》送到京城各報欄處,才開始休假。

其實要是按照往常的年景,這期不出也沒什麽,然而本次小朝卻正式頒發了皇帝的製書,公布了本朝的女官製度、公主開府製度以及禁止後宮幹政製度,共計十八條,其中以“後宮不得幹政”、“太後不得掌權”兩條最為要緊。這期《京報》就是全文刊登了這十八條,又把十期的辯論加以整理,重新刊登,最後卻又加上了呂後、北魏文明皇太後、胡靈皇太後、則天皇後、太平公主與安樂公主六人的新編傳記,加上整整三頁各大商家的優惠券,合訂為一本厚厚的《歲末特刊》。兩萬餘份一天便被售空。

想來今年這個春節,關於那六個女人或聳人聽聞,或令人切齒的故事,將成為京城百姓居家度日、出門訪親的最熱門話題。

中午吃完餃子便是剪窗花,洛妍愛熱鬧,索性把李媽媽及青青、天珠、穀雨六個丫頭都叫到西邊暖閣裏,又去請了文清遠過來,一屋子人拿著剪刀剪窗花玩,其中倒是小蒙最是手巧,什麽喜鵲登枝、五蝠臨門、蓮年有魚,都剪得活靈活現,洛妍隻會剪個雙喜,卻比文清遠還要強點——她那雙拿起金針來如有神助的巧手,簡直連剪刀都握不好!

洛妍好容易找到一個比自己手藝還差的人,簡直喜出望外,笑道:“清遠,你怎麽就像沒有拿過剪刀的人!”

文清遠放下剪刀,歎了口氣,“施針把脈都最講究手感,從小我父親不讓我碰菜刀、剪刀,就怕傷了手,除了看病我就是廢物一個。”

洛妍默默的低了頭:文清遠這樣也叫廢物,那她這個隻會辦報紙外加給人下套的,又叫啥?

李媽媽就笑道:“文大夫和公主一樣,都是有福的,不用會這些。”小蒙也笑道:“文大夫已經是我們大燕的頭號女神醫了,要是還會剪窗花會做一手好菜,你讓我們怎麽活?”

正說說笑笑間,突然有丫頭回報說,宮裏來人了。

第144章 雷霆雨露

臘月二十四的紫禁城,雖然並沒有過小年祭灶神,但年味已經開始濃鬱,各處掛起了紅色的燈籠,換上了新的春聯,連來往的宮女,頭上都換上了紅色的絨花。洛妍一邊打開簾子漫不經心的往外看,一邊心裏思量:父皇特意讓人叫自己來一趟,到底是為了什麽呢?

洛妍認得是乾清宮的副總管齊安,也是乾清宮的老人了,隻是因為有個滴水不漏的德勝,便一直顯不出來,其實論品級,也是宮裏數得著的大太監,據說好像還是個高麗人,越發算得上一個異數。洛妍自然不敢拿大,笑著道:“大冷天的,怎麽好勞煩公公在這裏等我?”

齊安嘴角就掛上了一絲苦笑:“今兒太子來了之後,皇上就發了好大的火,奴才還是出來等公主的好。”

洛妍不由一驚,太子惹怒了父皇?他會因為什麽事情惹怒了父皇?那現在……心知齊安是有意提點,忙低聲道:“謝謝公公,你可知是為什麽?”

齊安一邊引著洛妍往前走,一麵便搖了搖頭,洛妍心中忐忑,卻見齊安直接將自己領到了南邊的書房裏,德勝一臉恭謹的守在書房門外,看見洛妍,似乎鬆了口氣般笑了一笑,洛妍心裏不由更是奇怪,也點頭一笑,德勝便輕聲道:“皇上,公主來了。”

書房裏傳出永年帝的清冷的聲音:“讓她進來吧。”德勝打起簾子,洛妍定了定神,邁步走了進去。

隻見永年坐在書桌後麵,手頭正在翻看的東西,洛妍一眼便認了出來,赫然正是《京報》的歲末特刊,洛妍頓時覺得一顆心七上八下的……父皇特意叫自己過來,難道是這期京報辦得不合他意——早在一個多月前《京報》改成三日一期後,永年因嫌太煩,就不再審看《京報》,一切讓洛妍自己做主,出來後再給他遞一份就行。這樣當然更便於壓縮《京報》的出版周期,洛妍也就沒有再苦求。隻是今天……

洛妍請了安,正想著該如何開口,永年已抬頭道:“你這期《京報》倒是有點意思,隻是,看起來準備的時間不短,你是怎麽想起要出這樣一期的?”

洛妍見他臉色和藹,並無不悅之色,心裏疑惑,但麵上還是笑道:“說來話長,就是上次禦史袁大人出了意外之後,梅相找到女兒,說女兒以報殺人,幹涉朝政,女兒為表明心跡,就廣邀天下有識之士就婦人參政的利弊展開辯論,沒想到最後梅相上書,又是政事堂一番討論,父皇便頒布這十八條。此等大事,自然應讓天下人都知曉,所以我出了這期《京報》,好教讀書人知道父皇頒布這十八條的苦心。想那販夫走卒不耐煩看什麽辯論文章,索性又寫了這幾個故事,大家看了也會明白這個道理。”

永年看著洛妍,臉上露出玩味的笑容:“沒想到?你真的沒想到梅相會上奏章,沒想到最後會出來這十八條?”

洛妍心裏頓時一突,對著永年的目光,隻能硬著頭皮道:“女兒哪能如此深謀遠慮?”

洛妍隻覺得霹靂一聲頭上響:開什麽國際玩笑?!想當年她可是開個報社內部會議,都永遠都搞不清會議排名的禮儀白癡。而且萬壽節來賓的安排,是何等重大的事情,她剛剛向天下表明心跡不參與朝政的,接著就攬了這麽個活兒,不是自己給了自己一大耳光麽?一張臉不由挎了下來:“父皇,女兒……”

永年不由搖頭:“不必說了,想來也是難為你,而且你一個公主,的確不大適合拋頭露麵,唉,要是峻兒在就好了。”

洛妍心裏剛鬆了口氣,突然聽到他提三哥的名字,不由一怔,永年目露惘然之色:“五年前,你三哥那時也不過二十剛出頭,那年萬壽節的來賓招待就是他主持的,半點差錯也無,你二哥也做過幾年,隻是後來他的腿腳不便,又領了情報局,就沒有再做。這一次,朕原以為交給太子,一定不會有什麽紕漏,可剛才他交的那條陳簡直不像話,竟是照搬了五年前的規矩!問他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太讓朕失望!”

洛妍這才明白齊安說的皇上發火所為何來,不由皺了皺眉:太子也是監國多年的人了,怎麽會犯這樣的低級錯誤?明年雖然逢五,卻不是大壽,怎麽能拿五十大壽時條陳來充數?何況世事推移,如今的情況也與五年前不同,總要有所增減才是。

隻是,父皇早已不過問朝政,幾乎過著太上皇般的悠閑生活,怎麽會因為這件說來不算太大的事情,跟太子動怒?記得父皇原來也是個瀟灑不拘禮的性子,難道真是年紀大了,便越發看重這些禮儀?

想到這裏,洛妍不由看了永年一眼,隻覺得他果然又清瘦了些,臉色也比原來要白,再看幾眼,突然發現,以前人人都說三哥就像父皇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但此刻再看,似乎如今竟是二哥和父皇更像一些,都是清矍的麵孔,略顯蒼白的臉色——想來二哥老了,一定和眼前的父皇會是一樣……

正在出神,永年奇怪的看了她一眼,“你想什麽呢?”洛妍一怔,脫口道:“父皇,你怎麽又瘦了?”

永年微微一楞,不由搖頭一笑,“你這孩子,又胡說什麽?父皇現在天天清閑,哪裏會瘦?你如今既然不肯為父皇分憂,倒說說看,還有誰合適?”

洛妍想了一想才道:“父皇看王叔禮親王如何?年年大祭都是他準備的,最是細致穩重不過的,與禮部、宗正寺又熟。”

永年沉吟著點了點頭:“也罷,如今你們幾個不成,說不得也隻能勞煩你王叔了,隻是說起來我也有兩年多未見阿峻,按說萬壽節也該讓他回來一次……”

洛妍呆住了,心裏先是一陣狂喜,隨即就湧上了一股擔憂,永年卻似乎並未注意到她的情緒,隻是自顧自的說了下去,“隻是讓他回來太長時間也不好,也就先回來一個月,待萬壽節過了就回去吧,還有他那個澤兒和涵兒,也要一並回來才好。說來朕竟還沒見過這兩個孩子。”

永年似乎也覺察出自己的失態,不由一笑:“以朕看,你三哥回來,你該是最高興的。不過這次卻也不能便宜了你,這《京報》既然是你愛做的事情,萬壽節前後你也照樣好好出幾期,什麽廣而告之就不用了,文字要雅正些,印刷要精美,總之,不能丟了我大燕的顏麵。”

喔?意思是,要出國慶專刊,不對,是領導人大壽的馬屁專刊?洛妍在心裏翻了一個白眼,卻立刻學著侍衛的模樣,單膝一跪:“兒臣遵命!萬死不辭!”這種工作,她雖然不大喜歡,但還是很拿手的。無非是光輝事跡啊,語錄啊,歌功頌德的文章啊,把這些搞得花樣百出點不就成了?

永年被她逗得嗬嗬的笑了起來。待洛妍站起又道:“朕看你這幾期的名將傳越來越寫不下去了,什麽阿貓阿狗都往上湊,這可不成。想來你登名將傳不過是為了激勵將士,既然沒有什麽合適人物,倒不如寫寫大燕立國以來,那些心懷不軌、下場淒慘的亂臣賊子,也讓人心生警惕,莫落到那樣的下場。”

洛妍自然滿口稱是——她如今也在發愁,的確有名的都寫過了,現在寫的那些叫“名將花苞”也就罷了,“名將”卻當真是勉強。父皇這主意倒是不錯。

父女兩人又隨意閑聊了幾句,永年見天色已經不早,索性就讓德勝叫了頂暖轎來,讓洛妍乘了暖轎跟在自己的步輿之後去了長春宮。洛妍出門時,便見德勝笑得格外歡快了些。

敬妃那邊早得了信,帶著小吉祥等候在殿門口,洛妍這幾個月雖然也來過這裏,小吉祥卻都在上書房念書,突然一見,隻覺得小吉祥似乎高了些,下巴也尖了些,似乎已經從那個粉雕玉琢的圓胖孩兒,漸漸向俊秀小少年轉變,見了永年恭恭敬敬的行了禮,又給洛妍行禮,卻不像以前那樣直接撲到她懷裏來了。直到洛妍拿出一個會走路的木頭老虎,臉上才笑得開了花。

這一頓晚飯,永年的心情似乎格外愉悅,吃完飯又賞了洛妍好些東西才讓她回去,待到第二日,又著人送了若幹最新的貢品過來,外加幾套堪稱珍品的文房四寶。之後幾日,永年竟是看到各地的年貢裏有好的,就打發人送給洛妍一份——這種事情,洛妍在四年前自然不會當一回事,但這次不知為何,心裏卻隱隱的不安起來。

第145章 冬宴暗潮

臘月二十八的前夜,刮了一夜的北風,早上起來地麵已是雪白的一層,公主府的亭台樓閣、花木假山都披上了粉妝,被朝陽一照,就如一個琉璃世界。

小蒙第一個拍手笑了起來:“倒真像個白胖娃兒。”李媽媽就站在廊下道:“別玩了,仔細凍了手。晚上還有冬宴,該準備起來了!”幾個丫頭這才嘻嘻哈哈的住了手,擁著洛妍回了上房。

照樣是沐浴香薰一番,隻是衣服卻不用穀雨費心挑選了,無非是鈿釵禮服,戴九樹花鈿,青色褕翟,金色繡重翟紋的蔽膝,又上了大妝,對著鏡子一照,活脫脫就是一個日本藝妓。洛妍頓時頭搖成了撥浪鼓:“洗臉!趕緊洗幹淨了!這樣子怎麽見人?”——其實她也知道,冬宴上的命婦們多是這副德行,但輪到自己,卻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

穀雨撐不住也笑了,動手幫洛妍卸了妝,重新上了一層薄薄的粉,又施了淡淡的胭脂,之後又若有若無薄薄上了兩層脂粉,最後用透明的細粉壓了壓,整張臉頓時顯得粉嫩晶瑩,眉毛是淡淡的遠山眉,眼睛倒是細細的勾了眼線,施了眼影,眉間又貼了梅花鈿。鏡子出現的女子便有了幾分盛唐氣象。洛妍這才發現,與去年這個時候比,自己似乎沒有瘦得那麽誇張,神情似乎也沉靜柔和了些,不由點頭一笑。

待到未時差一刻,洛妍便帶著青青、穀雨四個上了朱輪車,一路往皇宮而去,隻是雪天路滑,雖然一大早京城衙役便組織人手掃雪,到底還是不如平日好走,待得到達安合殿時已是申時二刻,正是入殿的時刻,洛妍差不多是最後才走進大殿的人。

隻見主座之上依然是賢妃上官氏含笑端坐,隻是她的左下首德妃的位置是空的,洛妍的位置則依然右首第二個,安排在敬妃的下首。洛妍坐下時,第一眼便看到了對麵宇文蘭珠的微笑:也不過是一個多月不見,她看上去明顯清減了些,以前那種逼人的容光已經內斂成一種沉靜,看著洛妍的笑容居然十分柔和大方。不知道為什麽,洛妍心裏卻是一凜:眼前這個太子妃,比印象裏的那個更加讓她覺得危險,此時也隻能以同樣誠摯熱情的微笑點頭回禮。

一眼又看到她身邊坐著的慕容瀾,依然是小大人的模樣,目露警惕的看著自己。洛妍這次忍不住是真的笑了出來。回頭便對敬妃道:“小吉祥可喜歡那木頭老虎?”敬妃也笑道:“可不,這兩天睡覺都要放到枕頭邊上。”洛妍想起前幾天見到的那個越來越沉穩的孩子,心裏不由感歎:皇家的孩子沒童年啊!真不知道自己以前怎麽能養成那樣的性子?

洛妍看著她,心頭頗有些複雜,安王妃似乎立時便感受到洛妍的眼光,目光冷冷的看了過來,洛妍微微欠身行了個禮,安王妃也漠然點了點頭。

一時眾人坐定,便開始了奏樂、致辭、敬酒、上菜等一大套固定程序,安王妃在貴婦裏地位最高,自然是敬酒之人,賢妃對她也笑得格外親切些。待終於可以動筷,洛妍略動了幾樣便放了箸,正覺得無聊,突然覺得似乎有道目光凝在自己身上,抬頭一看,竟是下首換了貴婦禮服的上官月泠,對上自己的目光,上官月泠嫣然一笑,又抬起下巴向殿外方向示意。洛妍想了想,笑著點了點頭。

安合宮的殿外,積雪早已被掃淨,台階上還鋪了大紅的地毯。洛妍走到殿外時,隻見上官月泠已站在殿外的空地上等她,身邊隻跟了兩個侍女,看見洛妍走來,便端端正正行了一禮,洛妍忙扶了她的胳膊:“月泠妹妹怎麽這麽客氣了?”

上官月泠抬頭一笑:“姐姐送的我鏡子,我很喜歡。我會記得姐姐的話,好好珍惜這麵鏡子。”洛妍也笑了。

上官月泠是年前成的親,洛妍從庫房裏挑了一麵金銀平脫天馬鸞鳳紋的鏡子,鏡麵卻是玻璃的,如今玻璃製造技術不如從前,這樣的鏡子便在皇宮也算精品,更蘊含著洛妍曾勸她的話,“水月雖美,不如手上的一麵玻璃鏡”,沒想到上官月泠倒是記得清楚。

雖然殿外燈光並不十分明亮,但也看得出剛做了新娘的上官月泠容光嬌豔,雙眸閃亮,看來那位尉遲家的公子倒真是傳說中的良人,洛妍上下打量著她,心裏不由生出了深深的羨慕之心。她記得曾聽說過一個比喻,在戀愛這種事情上,有的人是打火機,可以不斷的重新燃起愛火,而有人就是火柴,燃燒過一次,就變成了焦木灰燼。身為火柴者,焉能不對打火機生出羨慕嫉妒恨來?

……

“我看你家月泠越發出落得水靈了。”安王妃放下酒杯,轉頭跟平北郡王妃賀樓氏淡淡的道。

賀樓氏一怔,忙點頭微笑,“多謝穆姐姐誇獎。”

安王妃眼神略有些落寞,歎了口氣,“倒是便宜了尉遲家那小子,我家揚飛終究是沒那個福氣啊!”

賀樓氏心裏暗暗皺眉:這話好沒意思!安王妃、公主和那位宇文側妃的這筆亂賬也算是京城的熱門八卦,雖然內情她並不十分清楚,但那位側妃膽大包天的所作所為想來跟這安王妃不無關係,更別說後來她借著生病,天天把個兒子拘在安王府的笑話。自己聽說這些事情之後,不知道慶幸過多少次沒有做成這門親——公主遇到這樣的婆婆都沒轍,何況受不得半點氣的月泠?相較之下,平安公主倒是一直不聲不響的,在公主裏算是難得的好性子了。再說那一次公主把月泠好好勸回來的人情她可不會忘記。

安王妃胸口一窒,眼光一掃,果然發現平安公主和月泠都不見了,忍不住冷笑:“原來如此,這公主倒慣是會說話的,不像月泠那般心實。”

賀樓氏笑道:“我倒希望她能跟公主多學點,做人媳婦不比做人女兒,還是要乖巧會說軟話的好。”

安王妃便不再言語,一時隻見上官月泠笑盈盈的回來了,賀樓氏就招了招手,上官月泠忙坐到了她的身邊,賀樓氏低聲道:“你可好好謝過公主了?”

上官月泠用力點了點頭,想起什麽來又撲哧的笑出聲來,悄聲道,“我倒剛聽來一個笑話兒。剛才我跟洛妍姐姐說,下了這樣的大雪,她府裏的那片梅花定然開得更好了,她卻告訴我,那片梅花她還一片葉子都沒看見,就被澹台將軍鏟了個精光,竟然把那麽著名的一片梅林改成了光禿禿的練武場!”

賀樓氏忍不住也失聲笑了起來,脫口道:“這種事情公主居然也依了?”上官月泠就笑道:“可不,我也這麽問,洛妍姐姐苦笑著說,那能怎麽辦,打澹台將軍一頓不成——誰又打得過他?”

母女兩個嘰嘰咕咕邊說邊笑,那邊安王妃心裏卻越發氣悶,眼光掃向洛妍,卻見她坐在那裏,呆呆的出神,也不知道在想什麽,突然搖頭笑了一笑,低頭喝了口酒。安王妃不由想到已經半個多月不見人影的兒子,想到他那突然變得銳利的言語,想到今後這個兒子大概再也不會對自己言聽計從,指甲不知不覺已深深的掐進了掌心裏。

……

從皇宮回公主府的路上,馬車越發行駛得慢了,不知為何,洛妍腦海裏總是出現整個晚上氣定神閑的宇文蘭珠,心裏有說不出的別扭感覺,索性停了車,把後車上的黛蘭叫了上來:“這幾天,東宮有什麽消息沒有?”

黛蘭道:“也沒什麽特別的,隻是瀾郡主說是明年就入宗學,挑了賀蘭家一位嫡孫女做伴讀,又選了獨孤家的一個小公子做大皇孫的伴讀。然後就是前天太子好像又有一個差事辦得讓萬歲爺很不滿意,教訓了他一刻多鍾。據說因為宇文王妃身子不好,太子妃這些日子倒是在郡王府的時候更多些。”

洛妍眉頭不由皺了起來:這是怎麽了?太子這些年辦差也沒有出過什麽紕漏,怎麽這兩天盡是挨訓?父皇也是,怎麽變得這麽容易動氣?太子妃看來已經不準備繼續把慕容瀾放在身邊教養了……沒錯,她這是在以退為進!

洛妍的心情不由低落下來,在公主府二門下了車,又坐暖轎直接到了正房的院子裏,走上回廊,無意中一看院子,不由吃了一驚:院子裏的雪人變成了兩個。一個是自己的堆的戴著紅圍巾的,另一個卻更胖大些,頭上戴著的,分明是一頂頭盔!

第146章 冬去春來

那頂頭盔眼熟得很……“駙馬回來了?”洛妍不由脫口而出。

李媽媽掀簾迎了出來,臉上頗有抱怨之色:“可不,你剛走,駙馬就回來了,聽說你去了宮裏,隻歎了口氣。又讓人拿了銀子到京城各大藥房收羅凍傷藥,說是今年太冷,兵部備下的凍傷藥不夠用,如今衙門封印了,隻能自己買。然後就在院子裏堆了這個雪人,把自己的頭盔放了上去,天剛黑就帶著藥回西山兵營了,說是除夕隻怕也回不來,你說說,哪有這種事情?除夕難道也要練兵不成?”

洛妍微覺悵然:他還真會選日子!隻是看著院子並排的兩個雪人,一般的憨厚模樣,親密的站在一起,不由又微笑起來。

這一年的冬天,果然特別冷,雪下了好幾場。因是洛妍開府後過的第一個年,她這才知道,為什麽衙門裏要放年假了:過一個年,各項瑣事多得讓人簡直抓狂,縱然內有天珠、外有賀蘭源兩個精細人,但種種迎來送往的事情總得自己露麵,洛妍被煩得夠嗆,剛剛放假的閑適心情一掃而空,恨不得馬上過完年重新上班才好——雖然一樣忙,但總比忙這些破事兒有意思些。隻是每次出入院子,都會忍不住看那兩個雪人幾眼。

而這兩個雪人竟然一直沒有化的跡象——洛妍並不知道,其中一大半功勞,倒要歸於青青幾個,每見天氣暖和了,她們必要重新找些雪團來修補修補。

心遠卻不聲不響的回了嘉福寺。洛妍是除夕想起要給他送盤餃子,才知道他已經走了兩天了。洛妍倒是鬆了口氣:讓他在那個冷清的院子裏過年,她還真有點不忍心,但又不可能像對待清遠那樣,有時間便把她請到上房來一起消磨時間。

終於到了正月十九,衙門重新開印的日子,按說是要訓話的,洛妍見天冷,大家站在院子裏凍得都哆哆嗦嗦的,索性隻說了句:“去年一年諸位辛苦了,今天中午大廚房準備了上好的羊湯,讓諸位暖暖手,省得歇了一個月手都生了!”眾人轟然一笑,這才各自回了屋。

不知是不是因為太子妃的收斂,接下來的日子,竟是一片安寧,無論是朝堂,還是府裏,都是安安穩穩,惟永年帝卻一改往日的閑散,每到大朝必然親臨,又親自決斷了幾項事務,就有流言說,太子年前辦事不力,眼見萬壽節的各項準備工作都推動得不甚順利,皇上這是不放心了。而這流言在二月十五日大朝上,皇帝發出詔書詔興王慕容峻萬壽節回京後,越發傳得厲害,連在平西郡王府侍疾的太子妃終於也坐不住了,回了東宮,不知怎地,此後東宮處理各項政務又變得順暢了起來。

洛妍聽在耳朵裏,歎氣不迭,卻一時也想不出什麽好辦法,特意在乾清宮外又“偶遇”了太子一次,見太子看向自己的目光隱隱有深思之色,隻能什麽都不說,向他笑了笑,行了一禮便輕快的離開。慕容端本來一心等著她又說點什麽,看見這樣子倒是有些摸不著頭腦了。

到了三月,《京報》各項事務漸漸上了軌道,洛妍也不用再像以前那般辛苦,倒是慕容謙越發的忙了起來:隻有兩個月就是萬壽節了,這內外的各種情況都越發的複雜起來,洛妍若去找他,十次倒有六次不在府裏,但洛妍卻覺得,這個哥哥的臉色似乎隨著春天的到來,倒是多了些紅潤的氣色,眼睛也越發亮了,心裏好不納悶:還有人越忙越精神麽?

三月下旬,當澹台揚飛終於又從軍營裏回來時,洛妍心裏的這種感慨更是深了幾分:兩人已經有一百多天沒有見麵了,當洛妍聽到通傳走出書房,突然看見院子裏那個熟悉的身影時,差點恍惚起來:明明還是那個人,隻是皮膚已經曬成了淺淺的麥色,本來因為黑白過於分明而顯得冷峻銳利的眉眼,居然也就多了幾分陽光的味道。看見自己出來,那張臉上展開一個明朗的微笑,露出了雪白的牙齒,襯著背後那一片陽光明媚的春光,幾乎讓洛妍呼吸停了一拍。

澹台揚飛是那種五官生得過於冷峻硬朗的人,看上去並不讓人覺得他與俊美有什麽關係,但偶然這樣展顏一笑,卻如春回大地冰河解凍般令人目眩。洛妍看著這個笑容,心裏一片迷惘:已經有多久,沒有看見他露出這樣的笑容了?或許,從認識他開始,就從來沒有見過他如此開心純粹的笑過吧?真是奇了怪了,練了一冬天的兵,他的身上怎麽卻多了股夏天的味道?不由緩步走了過去,“你在西山那邊一切都還好?”

澹台這次卻依然是公務在身:開春之後,西山軍營有些後勤跟不上,派人去交涉了兩次也不行,澹台深知練兵越是辛苦,就越不能在夥食上虧了士兵,索性自己回來去兵部了一趟,卻也沒有得到確切的消息,說要明天才能答複。

洛妍聽他說了一遍始末,心思一轉,笑道:“這件事情再簡單不過了,我現在就讓一個人去兵部一趟,保證你明天能辦得妥妥當當的。”澹台驚奇的微微睜大了眼睛,“是讓阿謙去麽?”

洛妍搖頭笑了起來:“殺雞焉用牛刀!你在院子裏等我一會兒。”說著轉身回了書房,招手讓人叫來負責“軍事”版專與兵部打交道的那名文吏,吩咐道:“你現在就去兵部,說我們要寫一篇閱兵訓練的文章,聽說這練兵的後勤做得最是出色,讓兵部過兩日就派人陪你去軍營看看,回來好動筆。”那文吏略有些驚異,不過想到這駙馬就是練兵的總教頭,也就恍然大悟,恭敬的應了退下。

洛妍拍拍手,心道:搞定!這一招可是她在後世也屢試不爽的,相信兵部負責後勤的人再貪再懶,也不會白癡到自己爭當反麵典型。

走到院子裏時,隻見澹台看著自己輕輕搖頭,“我都聽見啦!洛洛,你真是……”說著忍不住大笑起來,洛妍不由也笑了。澹台便道:“你的《京報》如今我那裏也能讀到,我讀完了,就貼到軍營的門口,那些士兵們也愛看‘軍事’裏的故事,尤其是吃飯的時候,經常是一個人講,一堆人聽,隻是最近這幾期的,怎麽就沒有一個好的?”

洛妍想了一想,點頭道:“你說得對,不能總是些反麵教材。”澹台困惑的皺起了眉頭:“什麽叫反麵教材?”洛妍笑道:“沒什麽,就是不大好的例子。”兩人說說笑笑回了上房,李媽媽看見,第一個笑得臉上開了花,又聽說澹台明日一早還要回去時,笑容才收了,嘟囔道:“不就是閱個兵,怎麽這般辛苦!”澹台溫言道:“不辛苦,五月初二萬壽節一過,按例該有一個月的假。”李媽媽這才重新笑了起來。

洛妍也笑道,“媽媽莫擔心他,你看他的氣色,哪裏有辛苦的樣子?”澹台微笑不語,心裏不由想起剛開始練兵那段日子——哪裏是練兵,分明是比武!比完馬戰比步戰,比完弓箭比刀法……好在自己一直也沒有擱下,終於把那群驕兵悍將都收拾服帖了,之後才順利起來。隻是看著這群士兵漸漸變得軍容齊整軍紀嚴整,自己似乎也在跟他們一道在脫胎換骨,有些陰鬱沉悶的東西一點點的消散的練兵場的汗水和口號裏。

……

第二日洛妍起來時,澹台已照例到後麵練了半個多時辰,又回東邊書房換好了出門的衣服,洛妍將昨天就打點好了的衣服包裹給了青青,讓她交給澹台的親兵,此時也沒有什麽可說的,隻是微笑道了個自己注意身體。看著他笑了笑,頭也不回的大步走了出去。

這一天上午,她剛剛處理手頭的公務和文章,突然隻聽一陣靴子謔謔的聲音迅速從遠到近,抬頭一看,不由得尖叫了一聲。

第147章 王者歸來

這個風風火火走進來的人,衣裳上風塵仆仆,臉上也有飛塵未淨,下巴略現青茬,但任誰看見那雙亮若星辰的眼睛,便再不會注意其餘。洛妍驚叫一聲之後,用手捂住了自己的嘴,眼淚慢慢盈滿了眼眶,“三哥!”

慕容峻笑了起來,雪白的兩排牙齒一露,一張灰撲撲的臉突然變得明亮生動起來,一麵用手做了個掏掏耳朵的動作,“洛洛,你的尖叫還是這麽驚人!”

洛妍縱然有千般複雜情緒,被他這樣一打岔,忍不住也笑了起來,從桌子後快步走到慕容峻麵前,上下打量著四年多未見的三哥,隻覺得他看起來果然成熟了些,隻是那笑容依然和記憶裏一模一樣——如果說澹台的笑容像陽光,三哥的笑容從來都有如太陽,讓人不由自主的就想和他一起歡笑。

慕容峻上下打量著洛妍,慢慢斂去了笑容,“洛洛,你怎麽會瘦成這個樣子?”洛妍忍不住低頭看了看自己,還好啊,沒那麽誇張吧?看著三哥眼裏絲毫沒變的憐惜溺愛,心情不由愉快起來,“三哥,你怎麽這麽快就到了?是從哪裏過來的?”

慕容峻大馬金刀往廳裏的太師椅上一坐,“我也是剛到,讓人給宮裏遞完請見折子,就先來了這裏一趟,快點上杯茶給我,我一路騎馬跑過來,都快渴死了!”

青青忙倒了杯溫茶給他,慕容峻一口便喝了個幹淨,洛妍心知三哥是進京之後直接來的這裏,心裏感動,待他把第二杯茶也喝了後才道:“明珠姐姐和孩子們呢?”

慕容峻笑道:“自然都在興王府,雖然早就讓人打掃收拾了,少不得還要重新安排一下,我在那裏也是添亂,不如來看看你。”穀雨最是見機,早已打了水來,慕容峻也不客氣,擰了毛巾在臉上擦了幾把,抬起頭來時,才算恢複了本來的清爽麵貌。慕容峻的五官與慕容謙其實生得極像,隻是眼神明亮,濃眉飛揚,下頜線條略方而硬朗,看起來便英氣逼人,與慕容謙的俊秀文雅全然不同。

洛妍看著他熟悉的笑臉、聽著他爽朗的聲音,心裏歡喜得難以形容,不住的問東問西,慕容峻也笑吟吟的一一回答,歇了一氣卻又站了起來,“走,我們去看阿謙去。”

洛妍忙應了個“好”,又皺眉道:“二哥最近太忙,就是不知道在不在府上。”

慕容峻跳下馬,一個箭步搶到了慕容謙麵前,“你出來做什麽?”

慕容謙抬頭打量著這個弟弟,臉上也露出清朗的笑容,“算著你也該過來了。”

三個人到了鄴王府的外書房裏坐下,慕容謙也不客氣,開口便問,“阿峻,你這次回來有什麽打算沒有?”

慕容峻笑容不變:“我能有什麽打算?不過是回來看看洛洛和你,看看父皇,現在你們的情形也不用我擔心,這個月,我隻用做個聽話的兒子,愛玩的王爺就好。”

慕容謙搖了搖頭,“那你讓一萬遼東鐵騎駐紮在關外做什麽?”

慕容峻淡淡的道:“那裏離京城有四五百裏,中間還隔著兩萬人的龍武軍營,我能做什麽?不過是防備路上出現什麽意外而已,不然這千裏迢迢的來去,誰能保證路上不出現一兩支不長眼的劫匪?”

慕容謙不由皺起了眉頭:“四五百裏地對你的騎兵來說也不過是三四天的路程,龍武大營隻怕還不夠給他們踩的,你怎麽也不怕犯忌諱?”

慕容峻笑著搖頭:“阿謙,你怎麽還是這個愛操心的性子?我敢帶來,自然是經過父皇同意的,至於別人,我管他怎麽說!”

洛妍看看二哥,又看看三哥,忍不住笑了起來,她這兩個哥哥性子從小就不同,見麵往往說不到幾句就開掐,沒想到幾年不見,還是這副德行。不過說來也怪,二哥沉穩細致,三哥卻衝動率性,可是如果兩人因為什麽事情爭執,最後占理的人往往卻是三哥。

一萬遼東鐵騎啊,滅掉步兵為主的龍武大營還真不太難。看了一年的《京報》,洛妍如今也算有些軍事常識了,想想覺得還是蠻驚人的:騎兵本身就是極昂貴的兵種,長途出征,後勤又比步兵繁重幾倍,能把這支隊伍這樣大喇喇的拉到關外,又讓他們原地等上一個月,不但是對軍力的考驗,也是對財力物力組織能力的極大考驗。

“三哥,你是想向誰示威?”

慕容峻頓時笑得眼睛都彎了,“洛洛,還是你了解我!三年前,他們讓我灰溜溜的出了京城,這次回來,總不能還是灰溜溜的回來,我不但要讓他們知道我不是軟柿子,也得讓他們在想動你們的時候,掂掂自己的分量!”

慕容謙看著慕容峻眼裏射出的囂張光芒,不由笑著搖頭:都是當爹的人了,老三的脾氣還是一點都沒變!

洛妍笑著轉了話題,“也不知道父皇什麽時候宣你進宮,我倒等不及要看明珠嫂子和我的那對侄兒侄女了。”

洛妍嗤之以鼻,“說得跟真的似的,我小時候你才多大?記得什麽?”

慕容峻微笑起來,“怎麽不記得,那一天,父皇抱了個小肉團子給我和阿謙看,跟我們說,這是你們的小妹妹,你們做哥哥的要一輩子保護她,這話我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

洛妍心裏一酸,低下頭來,慕容謙忙打圓場,“你就別招洛洛了,待會兒她又該哭了,如今她嘴刁了,可不是一塊糖就能哄好的。”

洛妍“呸”了一聲,“我什麽時候一塊糖就能哄好過?”

慕容謙、慕容峻不由相視大笑:“是是是,從來都要好幾塊糖。”

洛妍正又好笑又好氣,還沒來得及開口,一位侍衛已經快步走了進來,“宮裏來人了,說是要宣興王殿下覲見。”

三兄妹不由相視一眼,心裏都微覺意外:父皇竟然這麽急著見老三?慕容峻便站了起來,“我現在就過去,要是父皇不留飯,晚上我就帶明珠過來。”

慕容謙想了想道,“到我這裏也沒什麽好的,不如還是去洛洛那裏。”

慕容峻點了點頭,又對洛妍道,“你快回去吧,我帶了好東西來送給你,隻怕這會子已經到你的公主府了。”說完不待洛妍追問,便快步走了出去。洛妍忍不住跺腳:“三哥又賣關子了!”

慕容謙一本正經的點頭,“你們倆賣起關子來的樣子還真很像。”

哼!這是**裸的報複!洛妍翻了白眼,心裏到底好奇那個“好東西”是什麽,跟慕容謙告了別便匆匆又趕了回去。

待回到公主府前廳時,卻發現青青幾個都不在,心裏不由更是奇怪,一問門口的侍衛,才知道她們“都去看禮物了”,好奇心更是大盛,忙快步走回了內院,剛到上房外,就聽見裏麵一片驚歎。

洛妍忙走了推門走了進去,隻見院子裏站著幾十個丫頭,圍成一圈也不知道在看什麽東西,洛妍也不出聲,隻站在人群外麵往裏看,一看之下,心裏不由也驚歎了一聲:被眾人圍在中間的分明是兩頭小小的梅花鹿,都隻有半米多高,頭上還隻有兩個小包,皮毛上卻已有漂亮的白色斑點,大眼睛忽閃忽閃的好不可愛。一個麵生的丫頭正在給兩頭小鹿喂嫩葉。別說那些小丫頭們,就是天珠、穀雨這樣素性穩重的丫頭,也是一臉被秒到的花癡表情。

洛妍後世裏也曾在動物園裏親手喂過梅花鹿,因此還能矜持得住,咳了一聲,卻壓根沒人理她,頓時挫折得心裏一聲長歎,終於揚聲道:“你們圍得這麽緊,是想吃鹿肉麽?”

群眾們憤怒的目光頓時紛紛投了過來,待看清楚是洛妍後,才一個個變了臉色,有個小丫頭立刻跪了下來,洛妍倒嚇了一跳,她這府裏規矩最鬆,自己不過想跟她們開個玩笑,就算這丫頭不小心瞪了自己一眼也不至於嚇得跪下吧?剛想安慰她兩句,隻聽那小丫頭的聲音已帶了哭音,“公主,求求您了,求您別吃了它們。”

在大家敢怒不敢言的譴責目光裏,某人興致勃勃的湊到了兩頭小梅花鹿麵前,“你們真可愛啊,不如你叫小梅,嗯,你就叫小花好了!也好跟我家小金做個伴。”

遠在公主府馬廄裏的那匹金色大宛馬突然打了個響鼻,驚疑不定的仰頭四下看了幾眼,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這才放心的低頭接著吃草。

雖然沒有新鮮鹿肉吃,洛妍還是興致勃勃的指揮著小廚房做好了一切準備,成心要在慕容峻麵前賣弄一番,誰知道等到下午,興王府卻打發人送信過來,“皇上留興王在宮裏吃飯了,晚上還要把王妃和公子小姐接到宮裏去,也請公主與鄴王一同領宴。”

明明是個好消息,洛妍卻沉默的坐了半響才對穀雨道:“幫我更衣吧。”

第148章 狂歡之夜

興王回京的消息,像一陣風般傳遍了京城,消息更靈通點的,更知道他這次還帶了一萬騎兵駐紮在關外——這倒也符合他的作風,興王慕容峻,從來就不是一個收斂的人。

奇怪的是,皇帝對此似乎毫不介意,不但當天就宣他進宮,父子倆單獨吃了午膳,下午宮裏更是大擺宴席,招待興王一家,又叫上了鄴王與平安公主,卻沒讓東宮露麵。據說皇帝對興王的長子慕容澤也是青眼有加,居然把自己隨身帶了數十年的佩玉送給了這小毛孩,連那個還在吃奶的女孩兒,也得了郡主的封號——竟然比太子的長女還封得早。

偏這興王第一個寵的就是平安公主,這幾天,無數箱籠從興王府流水般進了公主府,據說光活鹿就送了幾對,貂皮、東珠這些珍貴之物更是不知多少,連公主府的屬官、幕僚、下人,都一人得了一個厚厚的封兒,聽說趕得上他們一個月的月俸了……

四月,正是鮮卑子弟鮮衣怒馬結伴出遊的大好時節,這些八卦頓時以比風中楊花更鋪天蓋地的速度傳遍了京城每一個角落。早有禦史開始彈劾興王奢侈,不過鮮卑六部的子弟對此都嗤之以鼻:興王是什麽人,最會賺錢也最會花錢的主兒,如今又在鮮卑龍興之地經營了三年,這點手筆算什麽?禦史彈劾?哼,也就是平安公主還有興致跟這些酸人解釋辯論,興王,估計有什麽彈劾直接就扔紙簍了。

當興王發出帖子,廣邀六部子弟去北郊馬場遊玩時,收到請柬的人個個更是如打了雞血般的興奮起來。也有老成持重的,暗暗覺得這種風口浪尖的時分,還是遠著興王點好,但在得知六部裏但凡有些名聲地位的年輕子弟都收到邀請後,也放了一半的心。

園主賈成祥頓時笑得臉上開了花,一麵催著園子裏的小廝手腳麻利些,一麵便讓人到店麵把夥計們能抽調的都抽調過來應急。那本來就負責掌管百花園的二掌櫃張知廉更是忙得腳不沾地,奔忙在各處亭台茶廳之間,隻是那滿耳朵都是的“興王”二字,讓他的眉頭不自覺的皺了一皺。

一個三年沒有露麵的親王,隨便發個帖子,依然可以令這些用鼻孔看人的鮮卑貴介子弟如此期待興奮……這種事情已經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卻讓他本能的覺得不太愉快。誰知東家賈成祥又笑著對他道:“我說了吧,這廣告沒排上號也不是壞事,哪年春天咱們有這樣的生意?”

張知廉頓時覺得心裏更堵了幾分:他這次又設計了一個“加料”的廣告,東家是看一眼便點了頭,可到《京報》一問,才知道如今廣而告之的費用已經漲了一倍,而且要等上一個多月才能登。回頭再跟東家一說,這東家就肉疼起來:要是花季都過了再登有什麽意思?他自然是不甘心的,又有幾分疑惑,私下一打聽,《京報》的廣而告之版如今還真是商賈排隊,若不能等,還要加錢。東家聽說了更是頭搖成了撥浪鼓——怎麽沒折斷他那胖脖子!

隻是此時也不是置氣的時候,張知廉也擠出一臉笑容,奉承了東家幾句,回頭又忙著招待客人,一麵便留心著他們的話語。

……

此時,北郊馬場的草地上已經紮起了一座座帳篷,每處帳篷前都設好了烤架,天氣雖然不熱,每個帳篷卻放了冰盆。不多時,各種新鮮的肉食、果蔬、美酒流水般送入馬場,又迅速分到了各個帳篷中的冰盆邊。

洛妍站在最中間那個大帳篷的門口,忍不住搖頭歎息,“三哥,我去年中秋做了幾千個月餅送人,就被人說成‘驕奢無度’,你這場宴會又得算什麽?”

慕容峻負手而立,眉毛一挑,“說這話的那位酸儒,不是已經被你氣死了麽?要是有人這麽說我,你怎麽辦?”

洛妍笑道,“難道現在沒人說你不成?我就當這事情沒發生。”——《京報》最重要的內容是摘錄朝廷命令、奏章,可版麵有限,怎麽能登如此無關大雅的彈劾?對於看慣了報紙的人來說,報紙上沒有登的東西,等於不存在!這就叫新聞選擇。

慕容峻瞟了她一眼,“小狐狸!”眼睛裏卻滿是明亮的笑意。蕭明珠恰好從後麵走過來,聽了這句就笑道:“阿峻這是在說誰呢?”

以前的她懵懵懂懂,一直和別人一樣,總覺得二哥睿智,三哥豪爽,但這次三哥回來沒幾天,她才發現,三哥做事其實比二哥更周密,而且擁有可怕的直覺。他不在京城已經三年,但京城大小事務就沒有他不知道的,連自己和太子的那次密談,他都隻是輕描淡寫的說了一句,“宇文蘭亭的事情,也該讓那個笨蛋知道了。”

當時慕容謙和洛妍都大吃了一驚:“你怎麽知道?”慕容峻眯起了眼睛,“我從第一眼看見這個女人,就很討厭她。三年前,是我大意了,父皇也完全沒有給我機會,若是過了三年還不明白是怎麽回事,我回來是送死的麽?”

洛妍忍不住道:“難道她還敢對你下手?”

慕容峻歎了口氣:“真可惜!從現在的情形看,大概是不會了。我們父皇倒是幫了她的忙。”看了洛妍一眼又道,“洛洛年前做的事情真是漂亮,如今竟也是白費了一大半。”

洛妍笑了起來,“怎麽會白費?懷疑這種東西,一旦種下,就是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太子也不是真正的笨蛋,有些事情未必看不透,再說了,以他的性格,既然容不下兄弟比他受寵,難道能容忍自己的妻子比自己更能幹?我開始也覺得宇文蘭珠下了手好棋,現在看來,卻是下得太急,也太好了些。”

慕容謙若有所思,慕容峻卻笑了起來,“洛洛你還真長大了。不過你放心,總有一天,三哥會讓你再不用為這些操心!”

看著三哥自信飛揚的眉宇,洛妍隻覺得他說的每個字都讓人無法懷疑,笑著點了點頭,“好啊!到那時候,我就一天到晚隻琢磨怎麽欺負你家澤兒涵兒!”

想到三哥當時故意苦下來的臉,又看到蕭明珠此刻細汗密布的額頭和一雙好奇的眼睛,洛妍忍不住大笑了起來。

蕭明珠,洛妍已經認識多年,而且從一開始就很喜歡她。在六部的貴女裏,她出身隻是二流,容貌也不算特別出眾,可三哥眼裏卻從來沒有別人,直到現在府裏也沒有放側妃侍妾,人人都道蕭明珠是好運氣,洛妍現在卻知道,這份好運氣其實也蠻辛苦的。三哥最不耐煩細務,卻又經常心血**——就比如這次野宴,名單一撒就是幾百人,具體的安排卻是蕭明珠跑前跑後……也就是蕭明珠這樣天性快樂單純、做事卻麻利能幹的女主人,才能兜得住吧?

蕭明珠此時看著兄妹倆都笑得開心,自己忍不住也笑了,“你們慢慢聊著,我去看看歌舞那邊安排得這麽樣了。”說著便一陣風的走了。

洛妍忍不住搖頭微笑,“三哥,我怎麽覺得明珠嫂嫂真是可憐,她一年到頭有能踏實休息下來的時候麽?”

洛妍不由挎了臉:她現在是大燕頭號勞模好不好?人人都道公主為了辦報不辭辛苦,為啥三哥還能一眼看穿她好吃懶做的本色呢?

……

這一夜,北郊馬場的篝火和歌聲都是通宵不息,酒是最好的東北高粱酒,肉是新鮮的羊羔、鹿肉和各種野味,但更難得的,整場野宴,有一種特別讓人放鬆的氣氛,就連平日裏最矜持的貴女們最後也在那些能歌善舞又樣貌俊俏的東北少男少女的帶動下,圍著篝火又唱又跳起來。

而在各個帳篷前敬了一圈酒還麵不改色的興王慕容峻,更是她們眼光追逐的對象:這個笑容比篝火還明亮溫暖的年輕英俊的王爺,可是大燕有史以來最專情的親王呢,為了王妃,連皇上指定的側妃都毫不猶豫的拒絕,就算因此被趕到封地也在所不惜……要能成為他身邊的女人,那該多好!

身為興王最寵愛的妹妹,洛妍這一夜受了貴女們空前熱情的招待,就算她已經努力的推辭再推辭,但很快就醉得東倒西歪,還是慕容峻聞訊而來,把她直接扛回了帳篷。

第二天醒來時,天色已經大亮,洛妍迷糊了半日,才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不由大汗,叫進青青和穀雨幫自己洗漱更衣,剛剛換好衣服,蕭明珠已笑著走了進來:“你還好吧?”

“還好,三哥呢?”洛妍依稀記得是三哥把自己帶回來的,當時自己好像還跟他說了什麽。

蕭明珠遲疑的看了她一眼才道:“他一大早就往西山那邊去了,說是,要好好教訓一個人。”

洛妍一激靈,突然想起自己昨天徹底醉倒前跟三哥說的那句話了,“三哥,澹台揚飛他是個混蛋,你幫我教訓他好不好?”

第149章 大理來使

慕容峻是四月初八浴佛節的中午才回的京城,回了興王府就倒頭大睡,隻讓身邊的侍衛帶了句話給洛妍,“興王說讓公主放心,他已經幫你出氣了。”

洛妍聽了這話,隻覺得不但沒放心,倒是更擔心了些,不由追問,“興王去了西山那邊,到底做了什麽?”

那個侍衛想了想道:“也沒什麽,好像就打了一架,不對,是揍了人一頓,然後喝了一頓,興王說打得痛快,喝得也痛快。”

洛妍呆了一呆,歎了口氣,“你知道什麽,趕緊都告訴我。”

“我其實也不大清楚發生了什麽,隻知道昨天一大早,殿下就一臉殺氣的帶著我們幾個騎馬飛奔到西山軍營,等澹台將軍迎來出來,兩人也是好久不見的親熱樣子,隻是到了軍營的議事廳把門一關,就突然聽到裏麵動靜不對,一會兒嘩的一聲像是椅子碎了,一會兒咣的一下像是有人被直接摔到了門上。我們和澹台將軍的親兵麵麵相覷,連後來趕到的幾位將軍也傻了眼。”

“又過了好大一會兒,澹台將軍也出來了,除了左腮有些紫漲,別的看起來似乎也沒什麽,隻是身上的衣服已經從頭到腳換了一套,出來便吩咐他的親兵,‘把裏麵收拾一下。’殿下讓我們也去幫忙,我一進去才吃了一驚,裏麵的桌椅全都散了架,東邊飛著幾條木椅子腿,西邊扔著幾塊爛木頭——就是放一群蠻牛進來,也未必能破壞得更徹底,在屋子的角落裏,還有一灘血和一顆牙齒。”

“唉,您說這澹台將軍得罪誰不好,要得罪殿下,殿下打落人大牙的功夫可是一等一的,說讓人掉幾顆就掉幾顆,從來沒有失誤過的時候!”

“不過最古怪的是,那位澹台將軍卻一直沒事人一樣,居然還帶著殿下參觀了軍營,又看了一遍演練,那士兵演練實在精彩得很:騎兵也好,弓箭手也好,長槍手也好,包括那使用的武器十分古怪的夷兵,都是動作齊整,氣勢雄壯,我看就連我們遼東的精銳隻怕也有所不及。殿下也很驚奇,看完之後又給了澹台將軍一拳,還說‘真有你的!’這一拳明明不大重,他們倆卻同時‘嘶’了一聲。我這才相信,殿下應該揍的就是他,殿下是因為拳頭已經打得腫了,澹台將軍大概是在剛剛的傷處又挨了一記……”

“到了下午,殿下又把包括澹台在內的幾個將軍都叫了出去,找了最近的一處酒家就喝上了,也就是八九個人,竟喝了好幾壇燒刀子,最後也就剩下殿下和澹台將軍還能站起來,還是殿下硬逼著澹台將軍又連幹了三碗,才把他放倒的。不過男人麽,惱了打一架,好了再喝一頓,也很正常是不是?”

“公主你放心,我們殿下揍人向來很有分寸的,最多也就疼個十天半個月而已,不會留下殘疾的。”

洛妍聽得幾乎傻了眼,看見這個憨頭憨腦的家夥一臉理所當然的看向自己,隻能苦笑著點點頭:“是啊,是啊!很正常。我放心得很。”讓人把他送了出去,又呆呆的坐了半響,不知道為什麽,隻覺得一會兒牙齒疼,一會兒手疼,終於還是叫進了青青,“我記得我們府裏有宮裏秘製的傷藥膏,你拿兩瓶,一瓶送到興王府,另外一瓶著人送到西山大營。別聲張。”

……

到了四月中旬,幾期“萬壽節”專刊終於都準備好了,換了特製的淺銀紅色的封麵,配紅色大字,內容涵蓋皇上的光輝事跡、皇上的重要講話、外國友人對皇上的高度評價,各地學子對皇上治國思想的深刻領會和學習心得,讚頌皇上及其主持的大型活動的詩詞歌賦……版麵做得格外的雅致大氣,字體也用了比平日大上一號的雅體。晏柏雄與姚初凡都對這種團結緊張嚴肅活潑的構思表示了滔滔不絕的佩服,洛妍卻隻麵無表情的幹笑了兩聲:對於一個職業新聞人來說,辦這種特刊辦得漂亮,難道是什麽值得誇耀的事情?

此時,海外及西域的各國使節,大燕宗室的各位王爺都已經陸陸續續的到了,特刊主要便是定向發行給他們,各京報欄當然也有售賣,洛妍原以為沒人會看這種無聊的東西,沒想到搶得卻比平日的更快了一些,據說連不識字的貧苦人家也有買一本回家供在香案上的。

消息傳來,洛妍茫然了很久,終於再一次深刻領悟到這個時代與後代的不同。

當然洛妍自己也不是毫無收獲,比如說,她第一次了解到,父皇當年其實並不是太子,甚至不是很受寵的皇子,但不知為何卻成為了皇位爭奪戰的贏家,他那五個兄弟,如今也隻有年紀最小又最謹慎的禮親王安享富貴——想來無非又是一場最殘酷不過的鬥爭。至於如今印成了鉛字的“帝生性純孝,嚴謹端方,深得先皇看重”這些話,傻子才會信!

這一天,洛妍正在布置到各駐館、驛館分送特刊的事務時,姚初凡卻說了句,“大理的使團到了,要不要多送幾本?”

大理使團到了?洛妍怔了一下:因為出特刊的需要,禮親王那裏的各使團名單,洛妍手裏也有一份,大理使團這次帶頭的正是大理太子殿下段譽——這可是名人加熟人啊,何況在名單的末尾,還有一個更熟悉的名字:杜浩辰。對這個生性爽朗的少年,洛妍印象頗好,很想問問他和白薇薇是否已經成親。隨即便覺得有些悵然:如今的自己已經貨真價實的大燕公主,再不是那個可以和三郎說笑玩鬧的廢材公主了。

想來最諷刺的是,自己剛剛重生的時候,隻覺得杜家是一個讓人窒息的牢籠,現在想來,那幾個月竟是自己這兩年過得最安逸的一段時光——那時要對付的,說破天也不過是後宅爭鬥,對手是袁敏兒這樣不太聰明的女人,輸贏更是無所謂,不就是杜二郎的心麽,唉,拿去吧拿去吧拿遠點去吧。

如果早知道,大燕這邊等著自己的是這樣的生活,步步驚心而又無路可退,她會不會選擇幹脆縮在那方沒有刀光劍影的天地混吃等死算了?

不,她還是會不顧一切的回來!因為這裏是她的國家,有她的兄長父皇,有她命中注定的責任!隻是,也許,她會很小心的守住自己的心,不再愛上任何人。而現在……

她這邊還沒想好要不要給大理使團送些東西表示下心意,到了下午,段譽段太子卻打發了人來送禮,當洛妍得知來送禮的正是杜三郎時,不由笑道:“快請!”

兩年不見,杜浩辰眉宇間已經褪去了少年的青澀,個子似乎更健壯了些,襯著一身戎裝,格外的精神,神情也依然開朗,看見洛妍先是笑了,然後才行了個禮,“參見平安公主。”洛妍笑道:“三郎今天怎麽如此客氣?”

浩辰笑了起來,“難怪都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突然覺得自己的話有點不大對,青青不是算“士”吧?難道應該說“女大十八變”?也不對,頓時臉就漲紅了。

洛妍差點笑出聲來,忙趕緊轉了話題,“三郎,你和白家小姐可是已經成親?”

杜浩辰從遣詞造句的糾結中驚醒過來,點頭道:“去年秋天就成親了。”想了想又補充,“薇薇還經常念起你,高妹妹去年也成了親,這次聽說我要過來,特意讓我帶聲好給公主,說她很是惦念你。”

高林月?洛妍腦子裏頓時浮現出那個纖弱美麗的身影,雖然她對詩詞的熱情讓自己相當吃不消,但不可否認,這還真是一個林妹妹般不食人間煙火的女子,希望她找的也是個會珍惜她的良人,“高小姐的夫婿是什麽人?”

“是袁家的一位哥哥,也是江南有名的才子,和高姐姐青梅竹馬長大的。如今和高姐姐一道住在相爺府。”

喔,相當於上門女婿,袁家,自然是袁敏兒家族的男子,也算是詩書門第了,高林月性子單純,大概不會稀罕夫婿追求什麽仕途經濟,這樣的安排對她果然是最合適的。

兩人又閑談了幾句,洛妍這才知道這兩年杜夫人身體還不錯,杜家老爺也回了金陵,飛霜秋天就要嫁人了……洛妍雖然並不大想問,禮貌性的依然得問上一聲:“杜二爺和二奶奶可好?”

杜浩辰撓了撓頭,臉上流露出為難的神色。

第150章 普天同慶

拆開信封,雪白的信箋上是一行骨架俊秀而筆墨淋漓的字:“天若有情天亦老”。洛妍看著這七個字,不由苦笑起來。

杜宇辰杜二郎這算怎麽回事?

他和袁敏兒的情形,杜浩辰雖然說得吭吭哧哧的,但也聽得出來,無非是當日曆盡磨難終於能一生一世一雙人了的佳偶,在攔路虎統統消失後,突然發現原來壓根不是那麽回事。就像所有不成熟的感情一樣:愛情的阻力消失了,對方的魅力也消失了。袁敏兒表達失望的方式是三天兩頭回娘家,杜宇辰表達失望的方式是費盡心思找回了曾經伺候自己的一個丫頭,抬成了妾……

當然,這裏麵,多多少少,也有自己的原因。人心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得不到的總是好的,大概尤其對杜二郎這種一帆風順被讚慣了寵壞了的男人,還“天若有情天亦老”,他是指望自己看到這七個字後感動得痛哭流涕麽?

“青青,過來幫我磨墨。”

眼見公主提筆就在同一張信箋上寫了幾個字,吹幹了便入原來的信封,也未封口,便由那位換成了女官打扮的丫頭重新拿了過來。杜浩辰忙站起來雙手接過,又揣入懷中。

兩人又坐著說了會兒話,杜浩辰問到澹台將軍如今可好,聽說他在負責練兵,閱兵式上能見到,眼中頗流露出了些羨慕之色。閑話間,洛妍的回禮已經準備好了。這些事情向來是天珠打理,因段譽所送是兩枚製墨名家張遇的“龍香劑”,天珠就到庫房裏挑了一匣十顆淡金色的極品東珠。

杜宇辰拿到回禮,任務完成,高高興興的走了,洛妍看著他的背影,忍不住笑著搖了搖頭:別看這麽大個子了,到底還是小孩子心性!

到了這天下午,角門的門房來報:小天師回來了。洛妍一怔,忙問:人呢?

“啟稟公主,小天師直接回了原來住的院子,大管家已經著人前去打掃收拾了。”

這位還真不見外!不過院子打掃收拾總要些時間,洛妍想了想,還是吩咐黛蘭:“你把小天師請到外書房去喝杯茶,我稍後就過去。”

等到洛妍處理完手上的事情來到外書房時,隻見心遠穿著一身粗葛布的袍子,正坐在椅子上神情悠閑的喝著茶。這衣服好生眼熟……洛妍突然記得在戈壁上時他就一直是這副打扮,心裏頓時多了幾分親切的感覺。

心遠看見她,微笑著站了起來。待洛妍揮手讓黛蘭幾個都退下,心遠才開口,“好久不見。”

是有好幾個月沒有見了,“不過你看上去還是一樣的妖孽!”洛妍腹誹,麵上卻隻笑著點點頭,“是啊,你年前走的時候,怎麽也沒說一聲?”

“重陽宮有些事情要處理,你又忙,就不打擾你了。再說,我想說不說,你也不會很介意。”

洛妍頓時有點尷尬,他說的……還真沒錯。

心遠看著她,輕輕的搖頭,“沒關係,真的沒關係。”

洛妍對上他安靜柔和卻似乎有些什麽東西的眼神,心裏不由一慌,趕緊轉移話題,“天師呢,他好不好?”

心遠淡淡的笑:“你很快就會看見他了,他過幾天就會來京城。”

“喔,為什麽?”洛妍有點好奇,不就是萬壽節麽,難道天師連這種熱鬧也要湊?

演出開始了?心遠的神色裏頗有些意味深長,可惜洛妍此時腦子裏突然蹦出的,卻是一枚米老鼠拉開舞台帷幕跳將出來報幕的情形,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忍不住大笑起來,看著心遠露出少見的驚訝迷惑的表情,心裏頓時大爽:你來自未來又如何,迪斯尼沒看過吧有木有?

……

萬壽節,唐代又名千秋節、天長節,大燕建國後太祖改為“萬壽節”,包括五年一閱兵,十年一大赦,都是那時候定下的規矩,每年放假三日,朝野同歡。

五月初一,京城大街小巷都已收拾得煥然一新,淨水灑街,彩燈高掛,家家戶戶也都掛出了有著吉利圖案的紅燈彩幡。而紫禁城前麵那條寬闊平整的長安街,從建國門到複興門,一路上已經被布置成了一個巨大的舞台,兩側都是以紅底飾各種壽字圖案的彩色布帛做成了彩牆高高圍起。在長安街的南側每隔幾十米便是一座彩坊,裏麵設有各色吉祥彩燈,而每隔一兩百米便是一座各地官員搭建的壽台,上麵分別有各地不同特色的歌舞和雜技表演,笙歌不斷,歡笑可聞。

由於五月初一長安街並不清街,天子百官與民同慶,因此這一天也是京城老百姓們最高興的一天,家家都會扶老攜幼出來觀看這免費的文藝演出,站在壽台下品頭論足,各地藝人表演得也分外賣力,叫好聲連綿不斷。京城的衙役及禦林衛們三五步成崗,負責控製人流,避免擁擠踩踏。

壽台對麵的北側則是搭建著供官員、貴人們休息的彩棚,也是由各個衙門和府邸自行搭建,其中公主府的彩棚就搭在西頭第三間,與鄴王、興王的彩棚相連。三間彩棚都是一般的紫色灑金底色,用明黃色綢緞結成“天子萬年”的圖案點綴。因見天氣炎熱,三座彩棚外還有一溜矮幾,備有小碗清茶供來往的百姓隨意取用,若是花甲老人和總角小兒,還有小碟的壽糕可以食用。因此,這三座彩棚外又分外熱鬧了幾分。

此時,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輛青幃油車正緩緩而行,這車看上去與一般官眷所乘之車似乎無甚區別,隻有兩側的窗子格外大些,窗上裝著玻璃,識貨的人能看出,那竟是隻能從內往外看的特製玻璃,一塊便價值百金。

不過普通百姓自然看不出這種玻璃有什麽稀罕,也無人多看這車子一眼,倒是平安公主彩棚外的免費茶水糕點頗是引發了些熱議:自二月以來,公主府不但設了義學,每月還會通過飛字號的米鋪給京城貧戶散發米麵,或是印製三字經等啟蒙讀物免費送給其他義學,又在各大學院裏設立了什麽“《京報》獎學金”……這位平安公主,果然不愧是天師看重的人,頗有傳說中的飛公主遺風。

天師喝了口水,微笑道,“這萬壽節我倒也來過幾次,不過這樣坐在車上,舒舒服服看壽台表演,還真是頭一回。”

洛妍笑道:“我也是頭一回。”——這輛車是三哥這次特意從興國帶回來送給她的,外表普通而內設精致舒適,又有特製玻璃大窗,簡直是為洛妍這種愛看熱鬧的人量身定製,果然立刻就派上了用場。

不過,看著對麵兩位飄逸出塵的美男,洛妍深深的認識到,其實他們更需要這樣的車:在女子並不忌諱拋頭露麵的大燕,洛妍自己若換上普通衣服,大概還可以鑽到人群裏四處晃晃,但這兩位除非男扮女裝拿帷帽遮住臉,不然到哪裏都別想看什麽熱鬧,隻有被圍觀的命,尤其是小的這個……

“心遠,這是你第一次來京城過萬壽節嗎?”看著心遠臉上露出的少有專注神情,洛妍隨意問了一句。

心遠點頭,“比我想像的還要熱鬧。”

“這還不是最熱鬧的,再過五年到六十壽誕,那才真叫普天同慶!上次父皇五十大壽的時候,整個京城放燈三天,壽台一直搭到了北郊的皇苑,每隔幾裏還有禦座,比如今這壽台更大更美,四周還有用花盆設的景觀……那時候,你們就是坐這車,一天也看不完!”洛妍指手畫腳,說得興致勃勃。

心遠和天師卻交換了一個眼色,洛妍從窗外收回眼光時,正好便看到了他們略顯奇異的神情,不由一怔,定睛再看,心遠和天師卻不約而同都低頭喝了口茶。

洛妍看著他們回避的目光,心裏不由一沉,他們剛才的表情裏有種微妙而不祥的東西,“你們,想說什麽?”

天師抬頭微笑,“唉,也不知道我有沒有機會再看到這樣的盛世繁華了,從理論上說,再過兩年,我就該退休了。”

啊?天師還有退休這一說?洛妍驚奇的瞪大了眼睛,正想說什麽,突然車外傳來一陣吵鬧,往外看時,隻見兩撥人不知為什麽在推推攘攘,其中一個穿白色袍子的人看上去分外眼熟,洛妍怔了半響,突然在他身後又看見一張熟悉麵孔,這才低低驚呼了一聲——他怎麽跑這裏跟人打起群架來了?

第151章 亡國之君

杜浩辰伸手護著太子段譽,額頭已經冒出了汗。隻見對麵遼國使團的人依然不依不饒氣勢洶洶的往這邊衝,嘴裏不知罵著什麽,心頭火大,恨不得上去打一架,卻又不敢丟下太子。

因段譽不想驚動太多人,大理使團這次跟著他出來的也不過是七八個侍衛,誰知道會因為小小的摩擦便和遼國使團對上了。大理侍衛人數上比遼國使團少了三四個,何況遼人性情粗野,力大臂長,又認準了段譽是個帶頭的,衝突幾次,大理侍衛眼見就要擋不住了。

大燕百姓對大理南人並無偏見,但多不待見時不時就要打上幾仗的契丹人,頓時就有看熱鬧的高叫:“打死那些遼狗!”遼國使團越發憤怒。

正亂成一團,突然隻見幾個便衣的女子走了過來,也不說話,走到遼國使團那邊,不知怎麽地,竟鑽進人群,其中一個皮膚略黑的女子一把就扣住了帶頭之人,冷冷道:“叫他們住手!”

遼國使團帶頭之人,是遼國孝文帝耶律洪基的小兒子耶律延壽,他是遼太子耶律延禧一母同胞的弟弟,甚得耶律洪基的喜愛,平日囂張慣了,因此剛才大理使團中有人無意中碰了他一下,又知道了對方的身份,這才會不依不饒非要抓住段譽給他賠禮,此時沒想到被個女子欺身過來,一不小心竟被扣住了脈門,頓時大怒,便用漢語大罵,“你是什麽東西!”

這個女子自然是青青,奉洛妍的命令來拉偏架的,聽這契丹人出言不遜,手上用力,耶律延壽頓時臉色發白,罵不出來。他身邊的侍衛見勢不對,轉身過來,但耶律延壽已被青青、穀雨幾個往後拖著走了幾步,十來個侍衛圍過來時,自然便與大理使團分開了。

杜浩辰這才鬆了口氣,一眼看過去,頓時認出了青青,忙道:“太子,那是平安公主的人。”話音剛落,隻聽身邊傳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段太子受驚了,請來車上一敘。”

段譽與杜浩辰都是一怔,這才發現一輛大車不知什麽時候已經停在身邊,車簾打起處,露出平安公主慕容洛妍笑盈盈的臉。段譽忙拱手一笑:“多謝公主解圍。”他也是性子灑脫之人,當下也不推辭就上了車,回頭便吩咐道:“你讓他們都回駐館吧。”

青青扣著耶律延壽不斷後退,眼見段譽上了車,大理使團人也散了,這才微微一笑鬆手,“多有得罪。”隨即掏出一塊腰牌:“我等是平安和孝公主的侍衛,奉命開解貴國使團與大理使團的爭執。”

耶律延壽半邊身子還是有些酸軟,也知道眼前的女子身手了得,冷哼了一聲,“什麽平安和孝公主……”突然間變了臉色,“你們是澹台揚飛將軍府上的侍衛?”

青青一怔,點頭道,“澹台將軍正是我家駙馬。”耶律延壽臉上頓時流露出又是憤恨切齒又是忌憚恐懼的古怪表情,本來吵鬧的十來個遼國侍衛也突然沉默下來,用吃人般的眼光死死盯著青青幾個——澹台揚飛,那是生擒了他們皇帝,將他們大好京都變成一片焦土的惡魔,沒想到在大燕街頭隨便教訓教訓大理的那些軟蛋,居然也會對上這個魔頭的人,而且是幾個女人。

因青青表明了身份,禦林衛的侍衛們焉能讓她們吃虧,頓時上來了幾十個人,將遼國使團圍在了當中。耶律延壽眼見占不到便宜,臉上肌肉抽搐幾下,回頭道:“我們回駐館!”遼國侍衛默然擁簇著他向外就走,禦林衛也閃開了一條路。圍觀的大燕百姓頓時哄然大笑起來。

此時,這場外交糾紛另一邊的負責人段譽已經喝了兩杯茶,吃了一塊糕點,漸漸習慣了對麵坐的兩個和尚的驚人容貌以及平安公主的熱情好客。

洛妍心裏很有點激動:這可是她第一次與金庸大大筆下的名人近距離接觸!熱情的倒茶倒水之餘,還詳細介紹了窗外的不同壽台是何地所建,心裏琢磨:要不要讓段譽給自己簽個名?呃,算了,會嚇到他的。看著這位大理太子斯文灑脫的樣子,雖然與《天龍八部》裏的那個段譽仿佛相似,但很顯然,眼前的段譽不會淩波微步和六脈神劍,不然也不會被幾個遼國人就搞得那麽狼狽,想來他也不可能有個結拜大哥叫做喬峰……

想到此處,洛妍又難免有些意興索然。好在天師大人此時已經跟段譽開始討論起佛典禪意來了,段譽於佛學研究精深,得知對麵正是大燕的傳奇人物,也頗有仰慕結納之心,兩人頓時談笑風生,洛妍聽了一刻來鍾,便從興致勃勃轉為開始犯困了。

好容易車子終於到了複興門,人群向城牆下的環城路散開,路上不再熙熙攘攘,洛妍便吩咐駕車的馬夫加快速度,將段譽送到了大理駐館。段譽又再三謝過,這才下了車。洛妍目送著他修長的身影消失在駐館的大門中,心裏十分悵惘。卻聽天師道,“公主似乎對這位段太子另眼相看。”

洛妍有氣無力的點了點頭,心想這事兒你們是理解不了,作為一個從小看了十來遍《天龍八部》的人,見到活生生的一個段譽,唉,這種激動,這種失望……想了一想,還是解釋道,“在我們那邊,他很有名。不過,他跟那個很有名的段譽,不一樣。”

天師與心遠對視一眼,頗有些莫名其妙,天師問道,“那個有名的段譽,應該是什麽樣子?”

“很傻很天真。”洛妍脫口而出,話一出口,自己忍不住先笑了,搖頭甩開那些亂七八糟的思緒,笑著問天師,“你覺得這個段譽怎麽樣?你們好像談佛理談得很投機啊!”

天師笑而不語,心遠卻回頭看了那大理駐館一眼,淡淡的道:“亡國之君,就算讀穿三藏佛經,又能怎樣?”

第152章 盛世繁華

五月初二。剛剛入夜,整個京城,尤其是紫禁城內外,已經變成了一片華燈輝映、寶燭氤氳、錦綺相錯、笙歌互起的人間勝境。

而太和殿也已被各地獻上的萬壽錦繡、百壽屏風等裝點一新。此時,以永年為中心,右邊坐著宗室親王、三省長官,左邊則是各國來使,每人前麵的案幾上都放著各色精美食物,而文武百官及使者隨從則坐在殿外的兩廊之下,隨著皇帝每次舉杯,宗室百官隨之進酒,而宮外的表演內容也為之一變。

耶律延壽坐在使團的第二張案幾前,位於大理太子段譽的下首,心裏頗有些不耐煩,大燕和大遼一樣,也是馬上得的天下,不知怎麽地到中原來這麽一呆,也變得和漢人般搞出這麽多繁文縟節來。大燕的太子跟自己身邊這個大理太子看起來一般的文弱,倒是對麵那個興王還有幾分男子氣概,眼光偶然一盛時,幾乎有點父皇的威儀了——大燕的皇帝怎麽會選了那個看起來就沒有幾兩力氣的皇子做太子?

眼見永年帝已經第五次舉杯,耶律延壽也隻能雙手捧起酒杯做個意思,卻聽太和殿外琵琶聲錚然響起,打扮古怪的滑稽藝人與上百個身著紅色綢衣、手拿紅色綢花的孩童歡呼雀躍著奔上了兩邊的戲台,載歌載舞,好不熱鬧——假如洛妍看見,一定會笑噴掉,這不是“少先隊員手捧鮮花歡欣鼓舞跑入廣場”的古代版麽?

太和殿內外,宮女太監魚貫而入,撤下案幾上的白肉等菜肴,換上了各色的麵點主食。耶律延壽吃了兩個餃子,又吃了幾口炒飯,一麵百無聊賴的往外看著,一麵卻想起了今日上午看到那番閱兵。

所謂外行看熱鬧,內行看門道。今天在觀禮台上的大多數人可能看見的隻是七個配合嚴謹、步伐出奇一致的步兵千人方陣和兩個挺齊整的騎兵方陣,但耶律延壽從小是馬上長大的,立刻就看出,這七個步兵方陣絕對是千錘百煉的精銳之師,而那兩個騎兵方陣,尤其是最後禦林衛千騎營的重騎兵方陣,無論是馬匹的素質還是騎兵的技術,已經遠遠超過了大遼父皇身邊的親兵——天知道大燕是怎麽訓練出這樣一支騎兵的!

當那千匹身披鐵甲的駿馬衝過觀禮台時,幾乎有一種大地震顫、山河變色的氣勢。耶律延壽當時臉色就變了,他無法想像,什麽樣的士兵可以在這樣的重騎兵衝鋒前不會丟下兵器、轉身就跑。至於衝在最前麵的那個身影,他不會聽錯,就是那個曾令父皇蒙羞、大遼蒙羞的人!而在那一刻,他卻突然失去了狠狠埋在心裏三年了的打敗他的信心。

想到鬱悶處,耶律延壽仰頭喝下了一大口酒,想他大遼當年馳騁中原,逼得石敬瑭自稱“兒皇帝”的時候,是何等風光,如今竟落了個與大燕人簽訂城下之盟,年年進貢駿馬以保邊境的地步!

段譽也同樣驚訝的望著這一幕,剛才大燕皇帝的話他是聽到了的,“峻兒,這次你回遼東收拾布置一下,過兩個月,就回京城來吧!”

三年前因觸怒皇帝被貶到遼東的興王慕容峻,難道要正式回到大燕京城,回到大燕政治舞台的中心了?

……

洛妍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已經是初二的深夜。

按慣例,永年在太和殿起駕後,還要到乾清宮去接受後宮嬪妃、公主郡主們的朝拜獻禮。洛妍的壽禮本來早就已經準備好了,結果慕容峻接過禮單看了一眼,卻二話不說的劃掉一半,又添上了一倍,如今就變成了從翡翠玉佛、萬壽玉爐到白狐裘衣、紫貂皮帽,乃至壽字坐褥的一大套——最值錢的都是慕容峻出的。她心裏還嘀咕是不是太過了些,今天一對比各宮的禮品,才發現正是不多不少剛剛合適的一份,心裏對三哥的佩服又多了幾分。

萬壽節正日的後宮壽宴曆來不過是走個過場,壽星永年皇帝已經忙死忙活了一整天,此時也沒有那麽大精神跟大小老婆兒媳女兒們交流思想情感了,不過是接受了大家的一番朝賀就罷。隻是洛妍抬頭看到他已經泛白的鬢角以及因為這兩天的疲憊而越發明顯的眼角皺紋,不知怎地突然想起了一天前天師和心遠交換的那個奇怪的眼神,心裏一陣刺痛,幾乎沒掉下眼淚來。

永年雖然疲倦,眼光卻依然敏銳,一眼便看見了跟在敬妃身後,呆呆抬頭看著自己的洛妍,不由頗有些奇怪。洛妍對上他疑惑的目光,忙收攏心思笑了一笑,才叩頭退下。

永年看著她的身影,腦中響起的卻是一年多前她在宮裏最後一次過年時,誠心誠意跟自己說的那句“祝父皇長命百歲”,心裏微微一軟,隨即眼光又重新變得冷靜肅然。

從玄武門乘車出來時,紫禁城周圍依然是一片火樹銀花,洛妍想著這兩天的事情,多少有點心神恍惚:心遠同學真是不鳴則已一鳴驚人,段譽會成為亡國之君?什麽時候會成為亡國之君?是誰讓這個斯文灑脫的謙謙君子成為亡國之君的?

可是天師譴責的目光似乎還在眼前,心遠也自知失言般的緊緊閉上了嘴巴,讓她一腔好奇心也沒法子問下去,更讓她無法釋懷的,還是之前他們那個奇怪的眼神……難道說,父皇真的不會再有六十大壽了?那她和二哥三哥又會怎樣?

而今夜她還注意到,太子妃顯得分外的端莊安詳——事實上,自從嘉福寺的那一次會麵後,每次見到太子妃,她都顯得更加沉穩,這種沉穩裏有一種胸有成竹的危險意味。讓她覺得水麵下似乎有什麽未知的東西在不斷逼近,卻找不到任何頭緒。她記得最清楚的,是一位宮女快步走進來在太子妃耳邊說了幾句話後,宇文蘭珠臉上突然綻開的那個燦爛笑容,以及側頭看向自己那笑盈盈的一眼。

又出什麽事了?洛妍幾乎是跳下車就跑,連青青、穀雨兩個都差點被她甩下了,跑進外書房時,卻見兩個哥哥正坐在兩把太師椅上,二哥眉頭緊鎖,三哥卻是一臉的毫不在乎。看見洛妍跑了進來,兩人卻異口同聲的道:“洛洛,你別著急。”

不著急,不著急你們兩個閑得沒事難道是來我這裏吃夜宵的?洛妍肚子裏暗道,不過一時氣息太急卻說不出話來,青青忙上來給她順了順氣,洛妍才喘道:“出什麽事了?”

“好事兒!”慕容峻笑嘻嘻的道,“父皇今天說了,讓我回去收拾收拾,過兩個月回京城來。”

洛妍忙道:“真的?”剛要高興,突然心裏一沉,“今天說的,私下說的還是怎麽說的?”

慕容謙眼裏流露出一絲欣慰,慢吞吞的開了口,“今天在太和殿上說的。”

洛妍心裏震動,突然明白了宇文蘭珠那一眼的含意:事情不對頭,很不對頭……三哥回京,她有什麽好高興的?難道是高興這樣一來,太子就更加離不開她?考慮到年前她的處境,這樣理解當然也沒錯,但是她總覺得沒有這麽簡單,“三哥,你準備怎麽辦?”

“當然是回來,難道我還能抗旨?”慕容峻依然是一臉笑容,看起來精神煥發。

洛妍歎了口氣,也是,父皇都發話了,他能怎麽辦?“按日程,你過兩天就該回去了,路上千萬小心點。”

慕容謙也點頭,“從京城到關外都是龍武大營的地盤,他們的大帥是賀蘭士宜,雖然不至於像京城西北的神威軍那樣直接是宇文家掌握的,也沒有神威軍那樣的精銳騎兵,但這兩年賀蘭家與太子實在走得很近,你一定要當心。”

慕容峻哈哈大笑,“你們兩個擔心什麽?難道賀蘭老頭還敢半路上截殺我?放心,莫說他沒那個膽子,若是他敢來,我保證讓他的龍武大營直接變成老鼠窩!”

洛妍忍不住翻了個白眼:幸虧這是她親哥,不然張狂成這樣,換誰她都會很想直接抽他。慕容謙也歎了口氣,三年沒見,他的這個弟弟怎麽越活越狂放了?難道是說,是自己真的老了?

說話間,突然有侍衛在門外稟報:“駙馬回來了。”

三兄妹相視一眼,都有些奇怪,其實按說閱兵之後,澹台揚飛應該帶兵回西山大營做解散前的休整,怎麽會半夜三更的跑回公主府來了?

第153章 太行圍場

“阿謙、阿峻,你們都在,太好了。”澹台身上依然是一身戎裝,隻是卸掉了閱兵式上的重甲。這一天,他大概是京城裏最辛苦的人:昨天半夜開始起營,將士兵拉到廣場東側略做休整,然後布置安排閱兵,還要穿上重甲自己上陣,隨後就是安排士兵按順序撤離京城,結果回到西山大營還沒歇一口氣,又被一道急令調回了宮裏……不過此刻看上去,他倒依然是眼神明亮,臉上絲毫不見倦色。

“剛才皇上跟我交代,說讓阿峻早日出發,早日回來,又讓阿謙和洛洛做好準備,過完萬壽節,你們要陪皇上去太行圍場狩獵。我帶千騎營跟隨。”

狩獵?洛妍和慕容謙對視一眼,都有幾分摸不著頭腦。其實事情本身也沒什麽,過完萬壽節出去狩獵放鬆,是永年帝前幾年的習慣,慕容謙和澹台揚飛本來就是他出京必帶的兩個人,就是洛妍,幾年前也是但凡有狩獵撒潑打滾也要跟著去的主兒,隻是近年,萬壽節後皇帝往往會選擇靜修,她再也沒有跟著狩獵過。而且,這麽小的一件事情,怎麽會通知得這麽急?

永年告訴澹台這件事情的時候,澹台揚飛其實心裏也有些疑惑:這麽急找自己回來就是為了這事兒?不過永年倒是略解釋了幾句,看見洛妍三兄妹有些迷惑的神情,忙補充了一句:“陛下是有別的事情詢問我,隻是順便讓我回來通知一聲。”

別的事情?落妍有心追問一句,澹台已站起來道:“洛洛,你收拾好東西,可能過三五天就會走,我現在要回千騎營一趟,明天還要回西山大營。阿峻,你走的時候我就不能送你了。”洛妍看著他看向三哥的坦然目光,幾乎不能相信前些天那個侍衛告訴自己的話——男人真是這麽奇怪的一種動物麽?

……

在京城周邊的各大獵苑中,太行圍場其實規模是最小的一個,隻是圍繞太行山離北京最近的一處餘脈而建,因為離京城太近,又很少有大型動物出沒。隻是勝在依山環水,林木茂密,離西山和北苑又都不是很遠,倒是平日散心時,永年頗中意的一處地方。

五月初九,興王慕容峻離京之後的第三天,永年乘著最輕便的小馬輦,後麵跟著敬妃的儀車以及洛妍與慕容謙的朱輪車,在千騎營的擁簇中,一路駛向太行圍場。

太行圍場並不設行宮,但千騎營的輔兵們早已提前一天出發,設好了連綿的帳篷,雖然是午後才出發,但天色未黑就已經到達了圍場的門口。洛妍從車上下來時,隻見敬妃牽著小吉祥上了轎,而永年已經下車換馬,騎在那頭棗紅色大馬上顧盼神飛,那種氣勢竟是兩年來沒有見過的。洛妍心裏不由也是一陣激**,翻身騎上一直跟在車邊的大宛馬小金,一磕馬鐙,到了永年身後。

洛妍今天穿的是一套鵝黃色的胡服,係玄色絲絛,整個人看上去明豔爽利,因在車裏有些熱,一張臉更是粉撲撲的,永年回頭看見她,不由長笑一聲,“洛洛,你沒把騎馬的功夫給丟下吧?”

永年哈哈大笑,“說得好!”提馬就奔了出去,洛妍緊緊跟在後麵,馬蹄踏在夏日的草地上飛塵不起,涼爽的晚風迎麵吹來,帶來山林特有的清香,洛妍隻覺得整個人也如同要飛起來一般。

可惜圍場不大,從門口到營帳,奔馬不過片刻就到,洛妍跟著永年下了馬,身後的侍衛也紛紛趕到,擁簇著永年進了中心大帳,洛妍的帳篷設在稍遠處的東南角,隻邊上又設了四座給隨身侍女及女衛的帳篷,離其他帳篷都有一段距離,帳篷裏已收拾得甚為幹淨,隻是青青、小蒙幾人還是將裏外又收拾了一遍,換上了帶來的被褥等物。因這次難得出來散心,洛妍便隻留了天珠一個看家,其餘五個丫頭都帶在了身邊,女衛也帶了胡纓等一半人,幾個人如今忙裏忙外,各個都是一臉笑容。

洛妍略加梳洗,又換了身衣服。這才重新出來,向中心的明黃色大帳而去。走近帳門口,隻見齊安正低頭出來,看見洛妍就笑道:“公主動作倒快,皇上正說到您呢。”說完就打起了門簾。

洛妍向齊安笑了笑,邁步進去,隻見敬妃和小吉祥坐在永年的左手邊,見她進來都抬起頭來向她微笑,慕容謙坐在永年右手下方的一張椅子上,也是一副容光煥發的模樣,神色間幾乎又有了幾分當年精悍的影子,不由心中大樂:他們這一家子大概都是屬馬的,到了圍場裏,都像變了個人。

永年看見洛妍進來,臉上的笑容更深了些,待洛妍問安起身後便道:“朕剛剛說到你,你的騎馬功夫倒是沒有撂下,不知道打獵射箭的功夫可還在?”

洛妍想了想,搖了搖,“女兒回來後馬倒是常騎,弓卻是碰也沒有碰過了。”

慕容謙笑道:“你當年射箭的功夫就是稀鬆得很,獵物大了不敢射,獵物小了又不忍射,我和阿峻最怕帶你狩獵,你哭著讓我們放過的小鹿小羊,隻怕加起來都夠六部子弟整個狩獵一回了。偏偏每次又一定要來,真不知道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

洛妍白了他一眼,心道:我這叫善良!善良你懂嗎?

永年被逗得哈哈大笑,問洛妍:“如今可敢射那些小鹿小羊了?”

洛妍頓時想起自己家府裏還養著的那兩隻小鹿,如今每回自己去看小鹿,那些小丫頭都是一臉警惕,仿佛她們一轉身自己就會把那兩隻小鹿生烤了吃一般,不由笑了起來,“小鹿我府裏就有現成的,射來做什麽?”

慕容謙笑著搖頭,永年也微笑不語,德勝便輕聲道:“萬歲爺,該傳膳了。”

永年皺了皺眉:“澹台揚飛怎麽還沒到?”

德勝笑道:“駙馬要負責整個千騎營的駐紮安置,大概正忙著。”

因是到圍場的第一頓飯,這晚膳便與宮內的大不相同,多是現成的野味與當季的新鮮果菜,別說洛妍和慕容翔兩個,便是永年也胃口大開,足足吃了兩碗才罷。吃到一半,齊安在外麵道:“駙馬求見。”

永年笑道,“還不趕緊讓他進來,再晚點,就隻剩湯了。”

簾子一掀,澹台大步走了進來,依然是一身戎裝,臉上大略已經擦過一把,倒是不見灰塵汗水。永年不待他請安便道:“快坐下吃吧,在外麵就沒那麽多講究了。”

澹台一笑,果然隻行了個欠身禮,便坐在洛妍身邊的空位置上,也不知怎麽吃的,洛妍還沒有吃完,他已經放下了碗。永年都撐不住笑了起來,“揚飛,是有人要跟你搶飯吃麽?”

澹台也笑了:“兒臣是老習慣了,改不過來。”

永年點了點頭,“你父王也是如此,我看著你,就像看著年輕時的他一樣。”突然想到安王已經再也無法領兵,不由歎息了一聲。一時飯畢,撤下飯菜又上了茶。永年便道:“敬妃,小吉祥吃了不少肉,你帶他出去散散。”

敬妃行禮退下,慕容謙卻突然道:“父皇,我看安王爺的腿疾和我的也有些相似,都是寒毒入侵,我當年要嚴重得多,若是父皇恩準,不如讓文大夫給安王爺也看一看,說不定會有起色。隻是……文大夫一次隻看一個病人的規矩還是不要破的好。”

永年沉吟片刻,點了點頭,“也好,我看你剛才走進帳篷倒也輕便。”洛妍這才注意到二哥竟沒有坐日常不離的那個輪椅,不由驚喜的睜大了眼睛。

慕容謙笑道:“現在才看出來?今年春天起我的腿倒是一日日的好多了,這兩天走路已經沒有什麽問題。”洛妍頓時笑得眼睛彎彎。澹台心裏也是一陣喜悅,其實他早就想請文清遠給父親看看了,隻是文清遠的情況複雜,他也不好貿然開這個口,沒想到竟是阿謙主動提出來的,脫口道:“多謝陛下!”

洛妍卻有幾分明白,二哥這是覺得京城形勢越來越緊張,想給文清遠謀條退路,若她能治好安王的腿,又住到了安王的府裏,就算太子登基,隻怕也不好把文清遠如何——總不能去安王府把安王的專職醫生抓到宮裏去吧?若是這樣做了,六部的人將如何看這位新皇?

二哥還真是,用心良苦,洛妍默默的看著慕容謙,卻見他鬆了口氣般垂下了眼瞼,心裏不由一動:難道在二哥眼裏,局勢居然已經壞到了這種地步?

卻聽永年道:“揚飛,你跟父皇還客氣什麽?安王難道不是朕的左膀右臂?隻是要治就要趕緊治,不然過段時間文氏成了謙兒的側妃,卻是不好再拋頭露麵給人治病了。”

永年的語音未落,洛妍與慕容謙都駭然抬起了頭,永年卻不動聲色的低頭喝了口茶,洛妍已忍不住道,“父皇,您是說清遠姐姐會成為二哥的側妃?”

永年淡淡的道,“我已經查過了,那文氏雖然出身低一點,但好歹也是醫者世家,身世清白,加上又是老嚴的義女,身份做個側妃也使得;我看她人品醫術都還不錯,又終於治好了謙兒的腿,算是有功之臣,所以打算封她為謙兒的側妃,等回去之後就擇個吉日把事情辦了吧。”

慕容謙臉色已經微變,“父皇,文大夫對兒臣的確有恩,但是……”

永年放下茶杯,含笑打斷了他的話,“難道你竟沒這個意思,那也好,太子妃為這個文氏倒也求到過我麵前來,我想著到底是你的大夫,不合適再去東宮,你若無意,不如就順了太子妃的意思?”

慕容謙和洛妍都是臉色大變,慕容謙已離座跪倒:“兒臣不是此意,兒臣多謝父皇賜婚。”

永年微笑道,“你願意就好,趕緊起來吧,不過是個側妃而已。”

永年的微笑明明和藹可親,但洛妍卻隻覺得眼前的一幕有說不出來的熟悉,心裏一陣一陣的發涼,手腳都忍不住微微顫抖起來,想開口嗓子卻幹澀無比,突然間隻覺得一隻大手從桌下伸過來握住了自己的手,抬頭一看,隻見澹台揚飛看著自己,輕輕的搖頭。他的手溫暖穩定,洛妍定了定神,自知此時多說無益,低頭喝了一大口熱茶,才覺得慢慢暖了起來。

慕容謙的臉色也不比洛妍好到哪裏去,重新落座後也是低頭不語。

永年卻恍若不覺,笑微微的又喝了口茶才道:“我也乏了,明天還要起個大早,你們跪安吧。”

洛妍強撐著一張笑臉,出了帳篷臉就挎了下來,慕容謙臉色更是沉重,三人沉默著進了不遠處慕容謙的帳篷,讓侍衛們退下後,慕容謙與洛妍不約而同的長歎了一聲。沉默半響,倒是澹台揚飛先開了口,“阿謙,你也別想那麽多了,事已至此,雖然讓文大夫做側妃的確委屈,但你那府裏又沒有正妃,以後說不定也不會有,總比讓她去東宮強。”

慕容謙苦笑著搖搖頭,“清遠要知道這個事情,還不定怎麽恨我,隻怕是覺得我到頭來也不過是太子那樣的人。”

洛妍心裏盤算了半日,已經有了計較,“二哥,你別擔心,明天你們狩獵,我隻推身子不好,要隨意逛逛,從這裏回京城半天就足夠跑一個來回了,我明天就偷偷回去一趟,跟清遠姐姐說清楚情況,清遠姐姐不是不講理的人,一定能明白你的苦衷。”

慕容謙也是精神一振:他最怕的,就是自己在城外,若是有宗正寺或別的人找到文清遠,她突然得知這個事情,隻怕會想歪了,她那性子最是外柔內剛,寧折不彎的,萬一做點什麽傻事出來,他豈不是要後悔一輩子?想了一想,還是搖頭,“洛洛,還是我去好了,我如今騎馬也沒什麽問題。”

澹台揚飛卻道:“那我明天陪你回去。”洛妍忍不住歎了口氣,望著他不語,澹台微一沉吟也隻能歎了口氣:他要是明天沒出現,那才更是說不通。

又說了片刻話,兩人這才從慕容謙的帳篷裏出來,未等洛妍開口,澹台揚飛已道:“我送你回去,回頭營裏還有防務要安排。”

洛妍笑了笑不語,此時一彎明月正在樹梢,營地裏火把在地上投射出明明暗暗的光暈,兩人默默走在路上,火把將兩個人的影子一會兒分得很開,一會兒又疊在一起,微風吹過,帶來草地上的蟲鳴之聲,卻讓夜晚更顯得安靜。眼見已經到了洛妍的帳篷邊,幾名女侍衛迎了上來。澹台停下腳步,輕聲道,“你好好休息,明天記得帶上青青幾個,一切小心。”這才轉身離開。

一夜無話,第二天洛妍早早起來,換了一身石藍色的胡服,收拾利落,又略吃了些早點,走到中心大帳時,永年也已收拾停當,連小吉祥都換上了一套小小的胡服,神氣活現的跟在永年身後,敬妃在帳篷門口目送著父子倆離去,洛妍對她揮手一笑,待走到帳篷區外,隻見慕容謙已騎在一匹白馬上等著他們,旁邊則是澹台揚飛和他的小黑。早有侍衛將永年與洛妍的坐騎帶來,慕容翔的是一匹紅色的小矮種馬,永年托了他一把,將他送上馬鞍,小家夥騎得穩穩當當,一看就不是新手了。

此時朝陽初升,草地上的露珠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山林的清風帶著夏日清晨的涼爽,吹在眾人臉上。永年神色端莊,整張臉上卻有一種少見的容光,太陽斜照在他的臉上,看去竟有一種神祗般的莊嚴。

眾人騎馬的地方正是太行圍場唯一的一片大草場,周圍便是山林,隻聽山林之中早已響起此起彼伏的鹿哨之聲,自然是千騎營的士兵在驅趕獸群,過得一陣子,便有少許山羊野鹿獐子被趕到了山下的草場邊緣,再過片刻,居然還跑出來幾頭豺狼。

眼見被趕到草場上來的野獸越來越多,帶著鹿角麵具的千騎營士兵身影漸漸若隱若現,永年一甩馬鞭,一馬當先便衝了過去,弓弦響處,一頭黃羊應聲而倒。眾人大聲叫好,隨即紛紛拍馬跟上。慕容謙和澹台揚飛催馬之前都看了洛妍一眼,洛妍微微點頭,隻勒馬站著不動。草場中,永年果然越射越歡,沒過太久,便追著一頭麋鹿進了林子。

洛妍百無聊賴的東看西看半響,才對身後的青青幾個道,“我們到別處去逛逛吧。”除了青青之外,穀雨幾個並不知道洛妍今日的打算,微覺有些詫異,隻是看見洛妍一副興趣缺缺的模樣,也就是隻是相視一眼,便跟在了洛妍馬後。

轉眼間便到了葫蘆口般設在兩山之間的圍場出口,圍場的大門是結實高大的門柵欄,門前還有尖銳的拒馬鹿角相護。青青提馬上去,跟看門的副尉道,“我們公主想出去轉一轉。”副尉依稀認得洛妍的模樣,忙一臉堆笑的開了門,洛妍慢慢帶馬向外晃悠,待轉過一個彎,到了守門士兵看不見的地方,一夾馬肚,小金大約也憋悶了半日,頓時四蹄如騰空般的飛奔起來。

從太行圍場到京城西門不過是五十多裏路程,起先還是山路,漸漸就變成了一馬平川的地方,以小金的速度不用半個時辰就能跑到城門,隻是青青幾個的坐騎到底不如這汗血寶馬,洛妍跑了一刻鍾,回頭一看已不見了她們的人影,這才不得不降下速度,慢慢等她們追上來。

這時離北京城西北角的西直門已不過十幾裏地,是一條休整過的大路,洛妍正帶著馬小跑得有些無聊。突然間,隻見遠遠跑過來一匹快馬,洛妍眼尖,一眼便看出馬上之人穿的竟是一身白色的中衣,不由暗暗納悶——這大白天的,怎麽會有人身穿內衣跑馬,這到底算是哪門子奇風異俗?

那騎馬的人也看見洛妍,突然驚叫一聲,到了洛妍前麵幾步便奮力勒住馬,滾落馬鞍,在飛塵滾滾裏就忙不迭的給洛妍磕了三個頭,抬起頭時,一張又是汗又是灰的已經看不出原來的樣貌,隻尖著聲音道:“奴才是乾清宮的小景子,求公主救命!”

洛妍大吃一驚:乾清宮的太監,太祖嚴令太監無聖旨不得出京,他怎麽會穿成這樣往外跑?難道是宮裏出什麽事情了?隻是這一年多來她經曆事情已多,心中雖然驚駭,卻並沒下馬,隻盯著這個太監——以他目前這副尊容,她可實在看不出來是不是熟人,冷冷道,“宮裏可是出了什麽事情?”

小景子又磕了一個頭:“啟稟公主,奴才發現了一件大事,必須立刻回報皇上,好容易才掙出一條命來到了這裏。”

洛妍皺眉道:“你應該也知道,陛下正在太行圍場,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情?”小景子頭搖成了撥浪鼓,“此事事關重大,奴才隻能先告訴皇上。”

洛妍還想說什麽,隻聽背後馬蹄聲響,卻是青青幾個已經趕了上來,看見公主馬前跪著一個身穿中衣、臉上像花瓜般的人,無不驚奇。洛妍想了一想,不欲再耽擱時間,便對黛蘭道:“這個太監自稱是乾清宮的人,有要事稟告皇上,你騎馬護著他過去,先讓德公公認下人。”

黛蘭點頭遵命,洛妍便對那小景子道:“你跟著我的人去圍場吧。”

小景子又磕了個頭,上馬跟在黛蘭身後向圍場方向而去。洛妍心頭疑惑,這宮裏到底出什麽亂子了?此時也不容多想,催馬依然向京城方向而去。穀雨忙道:“公主,你怎麽突然往京城方向跑了?”洛妍淡淡的道:“有點事情,辦好了馬上就回來,你們都莫聲張。”

第155章 自投羅網

洛妍一怔,仔細看了城門兩眼,這才發現,偌大的城門,隻有人進,卻看不到出來的人,心頭不由一沉:難道京城裏真的出什麽事情了?隻是如今父皇、二哥、澹台都在城外,文清遠還在府裏,若是太子真想對她如何,她又能躲到哪裏去?自己府裏倒是有一條任誰都擋不住的秘密通道,可是自己不回去的話,怎麽能讓清遠用上?萬一真出了什麽事,清遠該怎麽辦?二哥該怎麽辦?

猶豫半響,終於斷然道:“韻兒,你趕緊回去報信,說京城城門似乎狀況不對,青青、穀雨,你們倆在城門口等我,如果情況不對,立刻回去。”

青青立刻道:“公主,我跟你進去!”

洛妍沉下臉,冷冷道:“你若還想跟著我,就聽我的,你們兩個都給我等在外麵!我若一個時辰還不出來,立刻回去報信!”說完也不等她們回話,一拉韁繩便奔向城門。

城門前排隊的百姓聽見馬蹄聲響,都向邊上讓了一讓,洛妍催馬直入,一麵高聲道:“我是安王府的,讓開!”守城的兵丁見人馬來勢洶洶,看馬匹看裝束非富即貴,又說是安王府的,想到上麵交代的“許進不許出”,當下也不敢攔,閃身讓開,洛妍拍馬便入了京城。

穿過二十餘米長的城洞,隻見另一頭的城門隻開了半邊,洛妍不得不降下馬速,從排隊入城的百姓身邊擠了進去,隻見裏麵已全然是另外一副情形:

在城門內側,已經站了兩排盔甲鮮明、殺氣騰騰的士兵,看裝束不是普通的守城士卒,而是京城三大衛軍裏金吾衛的精兵,所有出城的人都被這些士兵攔了個嚴嚴實實,有人想往進城的這扇門邊混,被一個士兵衝過去揪住就摔到地上,隨即便是幾鞭子抽了上去,那個人滿頭是血,哭爹喊娘起來,有些想渾水摸魚溜出去的人頓時熄了心思,歎了口氣,往回便走。也有人苦苦哀求,無非是我娘還在城外等著我買藥救命雲雲,隻是那些士兵卻恍若不聞。

洛妍看在眼裏,心中發冷:到底是出了什麽事情?以至於金吾衛的人要嚴守城門?若是說為了剛才那太監的事情,想來那太監穿得那般有個性,又是從這個門跑出去的,到現在最多也不過一刻多鍾,為什麽金吾衛會守住城門,卻不去追那個太監?

此時卻也不是多想的時候,見金吾衛裏已經有人向自己看來,忙扭臉撥馬向城內而去,待到了大街上,立刻催馬飛奔起來,不多時便到了公主府,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隻覺得公主府四周都靜得有點古怪。

隻聽腳步聲響,院門開處,露出了心遠驚訝的臉:“你怎麽這個時候回來了?”

……

作為京城三衛中最精銳也最重要的禦林衛,除已經出城的千騎營外,另外的左衛、右衛也各是千人的騎兵,大營同樣設在紫禁城周邊。

在玄武門正對的景山腳下,正是右衛的營地。此時,右衛郎將上官康早晨的操練已畢,嗓子多少有些幹渴,便回到自己的房中喝了口茶,一杯茶剛下去兩口,就聽親兵稟報:左衛郎將穀南將軍來了。

上官康不由一怔,這個時候,穀南這家夥不巡城,跑到這裏來做什麽?也沒有多想,隻皺了眉頭道:“請穀將軍進來吧。”把杯中的茶一口氣喝下去,剛剛站起身來,就見穀南一身戎裝,帶著兩名校尉,疾步走進了房間。上官康迎了上去,搖頭笑道:“你小子又在搞什麽鬼?什麽事情這麽急?”穀南來的時間雖然不算太長,但他是東宮出來之人,待六部子弟又十分大方隨和,上官康與他的關係自然不壞。

穀南也笑道:“可不是有急事!”突然隻見寒光一閃,穀南身邊的兩位校尉已拔出腰刀,架在了上官康的脖子上。上官康措手不及,不由勃然變色:“穀南,你想幹什麽?你瘋了麽?”

穀南已收起笑臉,冷冷道:“上官兄,得罪了,兄弟是奉東宮之命,清剿亂黨,暫時接掌右衛,上官兄隻要乖乖配合,過幾天自然還是右衛郎將,如果執意反抗,兄弟少不得也隻好執行東宮命令,格殺勿論!”說著便舉起了手裏的一塊金色令牌,上官康認得正是東宮太子的監國令牌,心裏又是驚訝又是恐懼又是迷糊,此時卻也無法反抗,在兩把明晃晃的刀子逼迫下,隻得又坐了回去,身上的腰刀、匕首等物,不一會兒便被搜刮幹淨。屋裏也被迅速搜了一遍,武器全部搜走,而令箭令牌等物,眨眼就到了穀南手裏。

再過了一會兒,上官康的幾位心腹校尉與副尉,也被人用刀子架了進來。待人都到齊了,穀南又把剛才的話說了一遍,這才收刀離去。屋子裏七八個人麵麵相覷,依然摸不著頭腦,想要出去,可房門外麵站著一層腰刀手,腰刀手身後是一圈長矛手,遠處還有一圈弓箭手,看這副架勢,便有千般不滿,誰又敢手無寸鐵就往外闖?

穀南走出這個院子,早就等候在院門外的右衛副將閻靖立刻走上一步,向穀南點了點頭,穀南鬆了口氣,知道掌握右衛的行動頗為順利——以有心算無心,又有閻靖這樣的右衛軍官配合,本來便不應該出什麽意外。穀南便吩咐道:“你現在分派人手,把守好紫禁城的各個門禁,沒有東宮的令牌,一律不許出入。”閻靖點頭領命而去。

穀南冷冷的道:“去公主府!”話音未落,突然聽見背後的營房裏一聲尖銳的聲響,一道煙花直入雲霄,隨即便響起了一聲慘叫。穀南臉色不由大變:一定是有士兵冒死發出了信號,隻是這信號,會是給誰發的?

……

“你這麽急著回來,就是讓我帶著文清遠去嘉福寺?你為什麽回來?你知道不知道這幾天會有多危險?”心遠看著洛妍,玉雕般冷靜完美的臉上第一次出現了怒氣。

靠!真的中獎了!洛妍垂下眼眸,悶聲道:“以前不知道,現在知道了,既然如此,你趕緊拿上東西跟我走,你也必須走,宇文蘭珠是個睚眥必報的人,你兩次耍她,她一定不會放過你。”

“那你怎麽辦!”心遠聲音中怒氣更甚,心裏卻突然變得很軟。

洛妍平靜的抬起了頭,“心遠,你別意氣用事,你和清遠都比我危險。我已經想清楚了,我既然是所謂身負使命的人,自然不是靠逃到嘉福寺去履行使命的,但你和清遠絕對不能留在這裏。你放心,我好歹是大燕公主,他們不敢把我怎麽樣的。”

心遠的眉毛緊緊鎖在一起,感情告訴他,他要帶眼前這個自投羅網的傻姑娘走,但理智卻在告訴他,洛妍的確應該留下。咬了咬牙,他轉身從屋裏拿出一個布袋背在肩上,“走,我們去找那個文清遠!”

洛妍鬆了口氣,跟在心遠後麵急匆匆的走向內院,內院守門的婆子突然看見這兩人衝了過來,忙開了門,隻見兩人一陣風似的卷了進去,不由相顧愕然,結果臉上表情還沒來得及收攏,突然又有一個人一路狂奔著追了進去,認得正是一貫最穩重不過的大管家賀蘭源,這下更是張大了嘴半天沒合攏。

賀蘭源剛剛收到最緊急的消息,接著便聽說公主突然回了府,這一下差點沒魂飛魄散,再也顧不得什麽就衝了進去,剛進內院果然便看見了公主的背影,忙叫道:“公主留步!”

洛妍一怔,看見這大管家以平日從不曾顯露的敏捷幾步便追了上來,“公主,京城有變,請趕快隨屬下離開!”

洛妍心中不祥的預感早在心遠那裏便得到了證實,此時卻也不再驚慌,點頭道:“我知道了,我去辦一件事情,馬上回來。”

賀蘭源汗水從額角上直淌下來,“來不及了公主,趕緊走!禦林衛的人估計很快就會包圍公主府。”

洛妍心思電轉,冷冷道:“通知所有公主府仆從,立刻遣散,能跑幾個是幾個!李媽媽和天珠就交給你了,一定要安排好她們兩個。”

賀蘭源忙道:“那公主您呢?”

洛妍一指心遠,“我和小天師自有辦法脫身,你趕緊安排吧。”

賀蘭源將信將疑,卻見洛妍已頭也不回的走了,那位小天師也跟在了她的後麵,又想到剛才公主交代的事情,終於一跺腳便往上房而去。

洛妍也不回頭,隻道:“快點走,你去了就知道了。”文清遠疾步跟著洛妍,隻覺得背後似乎有人,回頭便看見心遠,不由嚇了一跳:心遠一貫風輕雲淡的臉上滿是苦大仇深的表情,心裏不由嘀咕:難不成出事的是他的什麽人?

卻見洛妍帶的路越來越偏,直向一個山坳處而去,不由慢下腳步:“公主,你到底要帶我去哪裏?”

第156章 束手就擒

洛妍一怔,回頭看見文清遠一臉懷疑的表情,忙回頭拉住了她的手,一麵便道,“這事情一定要保密,所以我把人安排在了荷花池邊的山洞暗道裏。”

文清遠將信將疑,忍不住回頭又看了心遠一眼,隻覺得他臉上的表情越發痛楚,不由又信了幾分。眼見已經到了山凹低處,果然看見了一片荷花池,卻沒有看見山洞暗道在哪裏,忙問:“人在哪裏?”

洛妍不答,拉著文清遠又向山凹的石壁處了走了幾步,才回頭道:“心遠!”聲音裏已經帶了幾分懇求。文清遠心中大奇,剛想回頭去看,突然覺得後頸上一下鈍痛,頓時眼前一黑,什麽都不知道了。

洛妍用力扶住文清遠,抬頭對心遠認認真真的道:“多謝。”

心遠慢慢放下手,也不知道自己心裏到底是什麽滋味,深深吸了口氣,回身到石壁上打開暗室。走回來時臉色已經平靜了許多,深深的看了洛妍一眼道:“你答應我,無論發生什麽事情你都要忍,忍過這幾天,一切都會好!”

洛妍微笑點頭,“你放心,烏龜神功嘛,我最拿手了!”

看著她故作鎮靜的笑臉,心遠隻能也笑了笑,眼中的苦澀之色卻越發深了幾分,終於彎腰抱起文清遠,轉身走進暗室。

洛妍看著那白色的身影漸漸消失在黑影之中,石壁無聲無息的合攏,突然隻覺得雙腳有些發軟,一種被壓在心底叫做恐懼的情緒終於從心底衝向四肢百骸——文清遠和心遠這兩個家夥終於安全了,自己好歹算是沒有辜負二哥的托付,可是她自己該怎麽辦?雖然說心遠的意思是挺過這幾天就好,可她是什麽人?既怕死又怕苦更怕疼,實在不是嚴刑拷打下堅貞不屈的那塊料啊!

自己剛才算不算死鴨子嘴硬?苦笑一聲,洛妍咬了咬牙,轉身沿著石階快步走到後院的主路上,隻覺得偌大的園子已是一片死一般的安靜,想來就在剛才的片刻之中,能跑的大概都已經跑掉,而不能跑、跑不掉的,自己也無能為力了。

還沒打定主意,隻見一個小廝打扮的人跌跌撞撞的跑了進來,看見她就跪下了,“啟稟公主,禦林衛……禦林衛已經到公主府門口了!”

突然間,洛妍覺得一顆心倒是有些踏實了下來:跑不掉了,他們來得好快!接下來,就是包圍公主府,然後就是查抄、拘捕……深深歎了口氣,臉色平靜的點了點頭,“我知道了,吩咐下去,無論禦林衛要做什麽,一律不許反抗。帶他們的領頭的將軍到上房來見我。”

小廝抬頭看見洛妍波瀾不驚的臉,一顆狂跳的心不由也略微平靜了一點,領命快步而去,腳下倒不像剛才那樣狼狽了。

洛妍快步回到上房,隻見空****的一個人也沒有,心裏又踏實了兩分。隻覺身上粘膩,早上穿的這身衣服早已汗濕,忙快手快腳換上了一套黛藍色的胡服,外麵套了件玄色通袖,又自己打水擦了把臉,對著大落地鏡,看見了一個神色木然的女子,不由搖頭一笑,打開正房的大門,靜靜的坐在房間正中的椅子上。

沒過多久,隻聽雜亂的軍靴聲響,一群禦林衛打扮的人已闖進了院子,領頭之人是個年輕將領,抬頭看見洛妍,一揮手,他身後的士兵便停下了腳步,他自己也放慢腳步,穩穩的走進房間,抱拳道:“禦林衛左衛郎將穀南見過平安公主。”

洛妍本來看著他就覺得麵熟,一聽這名字頓時想了起來,這不是曾經有過一麵之緣的那個歐陽克麽?不由笑了笑:“穀南將軍,好久不見。”

穀南一挑眉毛,沒想到洛妍還認得自己,心裏忍不住略略有絲驚喜,當下也淡淡的一笑,“末將來公主府,主要是奉命請文大夫與小天師到宮中做客,沒想到卻遇見了公主,真是意外之喜。”

洛妍搖頭微笑,“穀將軍來晚一步了,文大夫與小天師已經不在府中。”

穀南一怔,臉上已經變色:小天師也就罷了,文清遠若是也跟這府裏的下人一般突然消失了,自己如何去跟太子交代?聲音不由沉了下來,“他們如今身在何處,還請公主告知末將,不然……”冷冷看著洛妍不語。

洛妍落落大方的回看著他,“真抱歉,我也不大清楚。”

穀南臉色已經徹底沉了下來,冷哼一聲,如今公主府已經被圍得水泄不通,而剛才抓到的一個二門婆子已經交代得很清楚,文清遠這幾天以來根本沒有離開過公主府,而小天師剛才是匆匆忙忙跟著公主進了內院,這也不過是一刻多鍾前的事情,兩個大活人難道還真能飛了不成?

當下穀南也不做聲,默默站在屋子中間等待消息,大約過了兩盞茶時間,四處搜查的幾隊士兵漸次派人過來回報:沒有發現文清遠和小天師。

洛妍回頭看了看落地西洋鍾,歎了口氣,“好,那我實話實說,她現在大概已經在重陽宮了。”

穀南臉上不由勃然變色,目露寒光的看了洛妍半響才道:“既然如此,那就請公主跟末將去東宮一趟。”

洛妍看著他,輕輕的一笑,“穀將軍何必嚇我,難道你找到了文大夫和小天師,就不會帶我去東宮了不成?”

穀南不由一時語塞:的確,他雖然是奉命將文清遠與小天師帶到東宮,但同時也要查抄公主府,太子既然已經破釜沉舟,自然不可能放過平安公主。唯一不可解的就是,公主明明在圍場狩獵,怎麽自己一個人跑回來了?而且就這麽一會兒的工夫,不但小天師和文清遠都不見了,這府裏的下人居然也跑掉了一大半,她這個正主卻老老實實坐在上房裏等著自己去抓她……抄家抓人,他自然不是第一次做,束手就擒的人也見得多了,但這麽讓人匪夷所思的束手就擒,他不但沒有見到過,想都沒有想到過。

穀南自然不會想到,一臉鎮定的洛妍此刻心裏已經內牛滿麵:她的確是來救文清遠的,能順道救下心遠,救下天珠、李媽媽和這些下人當然更好,可是當國際主義風格發揚完畢,她發現自己現在真的很害怕……隻是事已至此,她哭有用麽?

穀南不欲多與洛妍辯駁,回頭吩咐手下:“繼續查抄,讓左衛的工兵一寸一寸檢查公主府,直到找出文大夫。”吩咐完了,不由暼了洛妍一眼,隻見她恍若未覺的一臉木然,胸口不由頓時一悶,跨上一步居高臨下道:“公主,請吧。”

洛妍心中一凜,站了起來,突然壓低聲音道:“穀將軍,麻煩轉告太子,如果想知道清遠下落,就不要讓我落到太子妃的手裏,否則,太子就算這次得償所願登上大寶,今生今世,也休想再見到文清遠一麵。”穀南一怔,心中微微詫異——她怎麽知道自己直接聽命太子?隻聽洛妍補充了一句,“還有,太子若想更好的了解太子妃,不如想辦法聽聽太子妃是怎麽跟我說的。拜托將軍了。”

眼見穀南不動聲色的道:“公主,您前麵請。”洛妍心裏微緩,看來自己猜得沒錯,文清遠被刺的事情不過發生在幾個月前,想來太子再無能,總會有幾個心腹,而他派來帶走文清遠的人,一定是心腹中的心腹。太子性格雖然有陰狠的一麵,但畢竟是自己的大哥,畢竟是個男人,大概不至於對自己怎麽樣,但太子妃……洛妍心裏打了個寒顫,天神保佑,千萬別讓自己落在她的手裏,這位的榜樣呂後、武則天都有削人棍的愛好,可是人棍這種造型,她真的沒法忍!

洛妍心裏苦笑:這是文清遠同學的待遇,看這兩位女衛的服色,規格還真挺高的。此時隻覺得車輪滾動,仔細思前想後,一顆心也越來越沉:既然公然調動金吾衛看守城門,又調動禦林衛包抄公主府,太子看來是動真格的了。父皇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收到消息……突然間心裏一陣驚恐:不對,太子若想成事,父皇才是他第一個要除掉的人,父皇現在一定比自己還危險!還有二哥,還有澹台揚飛……他們一定很危險!但願韻兒的報信能夠及時提醒他們!

算算兵力,這次父皇帶在身邊的千騎營隻有一千名騎兵,而京城裏的金吾衛有三千步兵的精兵,千牛衛有三千精銳騎兵,更別說京城西北位置駐紮的三萬神威軍,大帥正是宇文家族最有名的將軍宇文簡……澹台揚飛再有本事,怎麽可能在太行圍場那種沒有地利沒有防禦工事沒有軍備的地方抵擋住對方十幾倍的軍力?

想到他們此刻的處境,洛妍的一張臉終於變得慘白。

第157章 兵者詭道

巳正時分(上午十點),大燕京城的各個城門轟然一聲,徹底關閉。當西直門的大門合上時,已在護城河邊等了半個多時辰的青青與穀雨相視色變,一撥馬頭立刻向太行圍場飛奔——京城真的出事了,而公主已經陷在了城裏!一定要把這個消息趕緊告訴鄴王!

兩人離開不到一刻鍾,緊閉的西直門城門卻突然又一次打開,一長隊騎兵肅然而出,足足有三千餘人,卻沒有一絲人喧馬嘶之聲發出,若是青青她們還在,自然能認出,正是京城三衛裏僅次於禦林衛的千牛衛騎兵。領頭是千牛衛大將軍薛源,身邊跟著右衛郎將黃燕淳,但左衛郎將獨孤慕青卻人影不見。

三千人馬出了西直門,城門才又一次轟然關閉,剛剛轉上大路,薛源一催戰馬,令旗官揮動紅色旗幟,三千騎兵同時磕馬飛奔,隊型卻並不散亂。隻見騎兵們隻戴了頭盔,身上並未披甲,佩戴彎刀,馬上掛的是短矛和弓箭,正是標準的輕騎突擊裝備,因此馬速極快,雖然無法跟汗血寶馬一個時辰能奔馳近兩百裏的速度相比,但半個時辰之後,離太行圍場也不過十餘裏路程了。

薛源向旗令官打了個手勢,旗令官揮動旗幟,三千騎兵勒馬降下馬速,變成緩行。黃燕淳不由一愣,趕上問道:“將軍,咱們難道不是立刻突擊?”

薛源點了點頭,“離太行圍場五裏時下馬,等待圍場裏的信號,再突擊。”

薛源冷冷的瞪了他一眼,“宮中之事,不是我等能管,我們要等的,是澹台揚飛的死訊和圍場大門被掌握的信號,澹台一死,千騎營就無人指揮,大門被打開,太行圍場就再無障礙,這一仗還用打麽?我精心訓練的千牛衛將士的性命,不是拿來跟千騎營死拚的!”

……

不到一個半時辰,永年的馬後已掛了五六隻野雞三隻野兔還有一隻麂子,至於打到的那兩隻野鹿和一頭黃羊,早已交給侍衛帶回去首飾。雖然說近年來喜歡靜養,但畢竟年輕時練的好弓馬,此時他出手如飛,幾無虛發,不但侍衛們叫好,連慕容謙也暗自佩服,他也算是弓馬嫻熟的,但若到了父皇的年紀,卻未必還能如此。

正高興間,卻見德勝騎馬趕了過來,嘴裏叫著“萬歲爺!萬歲爺!”永年不由一愣,帶住了馬,德勝滾下馬來便叩頭道:“啟稟萬歲,小景子突然從京城跑來了,說是有要事稟告皇上。”

聽到宮裏來人有要事稟報的消息,永年勒住馬頭,剛剛還逸興橫飛的一張臉頓時已經看不出喜怒,沉吟片刻便道,“好,回去看看再說。”慕容謙心裏也一突,京城有事?洛妍可是上午才去的京城,還有清遠……一顆心頓時高高懸了起來。

待到營房前下了馬,永年便吩咐德勝:“把小鏡子提到我的帳裏去,閑雜人等都退開。”回頭又跟慕容謙道,“你先安排情報局的人手,問問京裏到底出什麽事情了?”慕容謙點頭快步而去。永年這才把馬鞭丟給侍衛,大步走向中心大帳。

待進了帳篷,隻見小景子跪在地上,沒戴帽子也沒穿外衣,臉色慘白,德勝與齊安一人站在一邊,一名宮女低頭將一杯茶放在案幾上,又靜靜的退了下去。

永年也不囉嗦,開口就問:“到底出什麽事情,快說!”

小鏡子打了哆嗦,才道:“啟稟萬歲,奴才負責保管萬歲的龍袍,因萬歲狩獵,奴才也能輪休兩天,便去了尚衣坊,結果無意中聽到尚衣坊的繡女在說,為何這次萬壽節新繡龍袍的妝花紗、真金絲和孔雀羽絲比前頭那次竟多用出了一倍,就是再做件龍袍也使得了……奴才嚇得魂飛魄散,又不敢聲張,隻讓她們都嘴巴嚴點,不要胡說。誰知道今天早上起來就聽說尚衣坊宮女住的地方走了水,燒死了好幾個宮女,奴才嚇得沒法子,就拿了上次德公公給我的出宮牌子出了宮,又到車馬店租了匹馬,脫掉太監的衣服就騎馬出城來報信了!”

永年靜靜的看著地上這個全身哆嗦的小太監,淡淡的一笑,“你運氣還真好!”說完便坐下拿起了茶杯,茶到嘴邊突然一笑,“這杯茶的味道也真好。”說著揚手便把茶杯向小景子身上摔去。

齊安也已護在了永年身前,永年見德勝已經三下五除二的卸掉了小景子下巴和兩個肩關節,正想開口,突然間從小景子的靴子裏又射出一道烏光,直奔永年的胸口,齊安身手不及德勝,手上又無寸鐵,見勢不對,硬生生挪了一步,正好擋在中間,那道烏光一閃沒入了齊安的左邊肩頭。德勝大怒,閃電般踢出兩腳,隻聽骨頭碎裂的聲音響起,竟是生生踢碎了小景子的兩個膝關節。小景子再硬氣,此刻也麵無人色了。

齊安踉蹌著後退一步,永年見他傷了左肩,那道烏光似乎是一隻極細極長的尖錐,已經穿透了齊安的肩膀,卻還露了個頭在外麵。他略略放下心來,向前走了一步道:“德勝,別弄死了他!”德勝又在小景子身上補了兩指,永年正欲說話,突然隻覺得背後微寒,下意識的身子一傾,從後心卻傳來一陣劇痛,不由悶哼一聲。

德勝聽見動靜不對,回頭一看,頓時嚇得魂飛魄散:永年低頭看著胸口凸出來的一點細細的黑色尖頭,臉上有一種不敢置信的表情,而在他的身後,齊安左肩上的尖錐已經不見,右手上鮮血流淌,蒼白的臉上卻滿是狂喜的笑容。

……

澹台揚飛騎著踏雪烏騅小黑,一個人出了圍場,站在可以遠眺京城來路的出口,心裏就如火燒一般:剛才青青和穀雨再次證實了韻兒帶回的消息:京城有變!而洛洛居然就陷在城裏,她現在身邊甚至一個得力的侍衛也沒有!

此刻,他卻什麽也不能做,從收到韻兒的消息開始,該布置的已經布置下去了,他也知道在這裏不可能看到那個騎著金色大宛馬的熟悉身影,可是還是無法控製的要出來看一眼,再看一眼……

在他身後約七八十步的山林裏,微風吹過,一團濃密的樹葉微微顫抖,露出了一張年輕的麵孔,一張特製的勁弩悄無聲息的端起,對準了澹台揚飛的後心。這種勁弩比一般的弓箭更快更準力道也更大,還是眼前的這個人親手教他如何使用的,但現在……那張年輕的臉上並沒有流露出太多的掙紮便斷然鬆手。

隻見澹台揚飛身子一震,一頭栽倒,再沒有半點動靜,年輕的弩手頓時驚喜的睜大了眼睛,迅速爬下樹,避開圍欄入口看守的視線,隨即飛奔過去,右手已將腰刀握在手裏:不是他不講情麵,而是隻有割下澹台揚飛的人頭,發出信號,他才能從一個沒有人看得起的輔兵,變成大燕的將軍,這是他進入千騎營時就已經注定的命運!

澹台靜靜的看著這個輔兵,認出正是千騎營輔兵中訓練極為刻苦的一個,沒想到卻是……一言不發的抓住他的腰帶將他拎在手裏,這個人,要交給阿謙處理。

轉過一個彎便是圍欄的入口,負責的副尉看見剛剛出去的澹台將軍卻手裏拎著一個人走了過來,不由大驚,帶著兩個士兵就迎了上去,“將軍,這個人是怎麽回事?”

澹台揚飛淡淡的道:“是我們自己人,天太熱,大概是中暑了。”

副尉忙笑著回頭跟兩個士兵道:“還不快幫將軍一把,把這個小子送到軍醫那裏去。”

澹台想了想,的確這麽拎著個人走在營地裏實在有點顯眼,便將那輔兵放下道;“也好,不過你們跟著我就好了,這個人是鄴王殿下的人,還是先把他送回營帳再說。”

副尉點頭不迭,兩個士兵過去便把那輔兵翻了過來,突然驚叫道:“哎呀,他怎麽死了?”

澹台心裏一驚,回身低頭去看,隻見那輔兵果然眼珠子已經瞪了出來,忙伸手去摸他的頸部,兩個本來呆呆的士兵卻突然間伸出四隻鐵鉗般的手扣住了他的左右兩隻手,還未等他掙脫,那名副尉的手上不知何時多了一把匕首,狠狠的插向澹台揚飛的後心。

第158章 地獄之戰

午正三刻(12點45分),雖然比傳說中一天陽氣最盛,神鬼辟易的午初三刻(11點45分)要晚一個小時,但對於千牛衛這樣經常在野外訓練的騎兵來說,他們自然知道,這才是一天中最熱的時分。

雖然隻戴了頭盔,未披戰甲,但這條路上並無樹蔭,午後的太陽直直的曬在每個人頭頂上,頭上的鐵製頭盔幾乎都已經可以煎雞蛋了。

早在一個時辰前,薛源就讓騎兵們喝水休整,做好一切準備,但這樣幹等的滋味的確不大好受,薛源正想讓大家摘掉頭盔散散熱,卻聽一道煙花爆開的聲音在前麵山頭上響起,正是五裏外太行圍場的方向!

終於得手了,不用再在太陽底下進行被動耐熱訓練!薛源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回頭厲聲道:“列隊,突擊陣型,出發!”

被曬得頭暈腦脹的千牛衛騎兵頓時精神一振,略整隊型,三千匹駿馬一起撒蹄飛奔,不過片刻,一個轉彎便見到了太行圍場的入口,那看門的士兵遠遠聽見馬蹄,忙不迭的拉開了兩道柵欄門。薛源知道此刻看門的士兵應該都是自己人,也不多話,帶隊便衝了進去。

此刻,每一分鍾每一秒鍾都無比珍貴,隻要趕在千騎營的騎兵上馬列隊之前殺入他們的營帳,這場戰鬥就已經結束了——作為大燕的名將,薛源向來很清楚,絕大多數戰役的成敗,都是兩軍真正交手前就已經決定了的。千騎營的單兵素質再高,也不可能在倉促中抵擋住三倍兵力的衝擊。

薛源哈哈一笑,高高舉起了彎刀:“殺!”

“殺!”隨著三千人雄渾的怒吼,輕騎兵的洪流已狂風般卷過帳篷,直接從帳篷上踏過,那些還在午睡中的士兵將在睡夢中化成肉泥。

也有驚醒些的騎兵,遠處的帳篷裏,許多士兵光著膀子便衝出了帳篷,很快便衝到營地另一邊的栓著的馬上,騎馬向圍場的草地飛奔。

薛源本來有些詫異:千騎營的士兵怎麽會睡得如此之熟?連像樣的反抗都沒有,就算狩獵要淩晨就起來形成包圍圈驅趕野獸,也不至於如此!但看見那些上馬飛奔而走的士兵,眼睛不由一亮,跟著他們便追殺了下去。

這些騎兵似乎慌不擇路,一頭就向草場盡頭紮了下去。薛源心裏好笑,這個草場地勢狹窄,若是向兩邊山林跑也就罷了,但這樣跑下去,再過兩三裏就是一道山梁,難道他們準備騎馬撞山?

眼見已經追過了一半的路程,夾在兩山間的草場略有一個轉彎,薛源正準備接著衝殺下去時,一抬頭,突然呆住了。

大約一裏多地外,一隊人馬身上都披著黑色護甲的重甲騎兵無聲無息的站在那裏,隨著那一百多名赤膊騎兵閃入隊伍,那隊騎兵已黑雲般緩緩移動起來。薛源忙向左右一看,心裏頓時冰涼,此刻他才注意到,兩端通向山林的道路都已堆上了木材鹿角。看對方的嚴整的隊型,自己除了對衝,已經根本別無選擇——千牛衛的隊伍一路衝殺下來,已經談不上什麽隊型了,此刻調頭,別說來不及,自己首先就會把自己衝亂,而且對方既然已經堵死了兩側的道路,後路也一定已經被斷了,如果被重甲騎兵從後麵掩殺,那幾乎就是一場單方麵的屠殺。

薛源聽到身後已傳來驚呼的聲音,聲音中有掩飾不住的驚恐:在樣的狹長地形中,自己隊型散亂的輕騎兵與對方嚴陣以待的重騎兵對衝,所有的人都已經知道自己將麵對怎樣的地獄。但此時,就算前麵是地獄,他們也已經別無選擇。

薛源再次高高的揚起了彎刀:“殺!”

身後響起了稀稀落落的“殺!”聲音完全沒有血性。而大地震動,對衝之下,對麵的重甲騎兵已經相距不過三四百米,對方明顯加快了馬速,最前麵的那排騎兵甚至拉開了勁弓。薛源知道,到相距一百步時,對方就會射出一輪死亡的黑雨,三十步內他們將甩出手斧,然後迅速換成一丈長的騎兵長矛,再然後,就像他早就知道的那樣,這場戰役,在兩軍交接之前,就已經注定了結果。

真冷啊,洛妍坐在稻草堆上,攏了攏衣服。她算是有先見之明的在胡服上又套了件通袖,當時主要是怕髒,沒想到倒是歪打正著的保了點暖。但夏天的衣服到底都是薄薄的一層,而這地牢的冷卻是慢慢滲進骨子裏的那種陰冷,坐了這麽半天之後,衣服早已是扛不住了那股冷意了。加上這種可怕的安靜,足以讓任何不堅定的革命投機分子,比如她,喪失鬥爭的意誌。

幾個時辰前,她倒是直接在東宮下了車,可是當太子冷著臉問她“文清遠在哪裏”,而她實話實說的告訴對方“我也不知道,反正不在京城裏”之後,就被關在一間小屋子裏發了半天呆。

被送到小屋子前,她倒是看見那位穀南湊到太子耳邊低聲說了幾句話,太子抬眼看了自己一眼,才吩咐把她關進小屋子的。本來她還有一點點竊喜:那小屋子挺幹淨,看起來也很安全,誰知道轉眼間又被兩名女衛送到了這個地方——她曾經聽說過許多次,卻從來沒想到自己會進來的紫禁城裏的地牢。

她不清楚後來的故宮是否有這麽個變態的地方,但大燕紫禁城的地牢卻是宮裏所有人的噩夢:這可不是隨便誰都能關進來的,隻有那麽位高權重又十惡不赦的嬪妃才能享受這樣的待遇,在傳說中,這裏就是地獄,有牛頭馬麵,有刀山火海油鍋……不過,傳說總是走樣的,實際上,洛妍發現,這裏什麽都沒有。隻有完全建在地下的幾間單間的牢房,牢房裏有一張鋪了稻草的硬板床,一張木桌一把椅子,還有一個馬桶。沒有蠟燭,不過因為牢房的鐵門上有一個安了鐵柵欄的窗子,走廊上長明燈能照進來些許微光。

洛妍的眼睛如今已經適應了這樣微弱的光線,但她已經差不多把每麵牆上有幾塊石頭都數過一遍了,如今再也找不到任何事情來分散自己的注意力,隻有無窮無盡的恐慌亂七八糟的此起彼伏:父皇怎麽樣了?二哥怎麽樣?澹台揚飛他怎麽樣了?還有敬妃和小吉祥,還有回到圍場裏的青青她們……

在忍無可忍的恐懼中,洛妍堅定了一個念頭:她要越獄!

就算不是為了逃出去,她也總得找點事情來做,不然她懷疑自己很快就會崩潰掉。比如現在,她就總是覺得就在這裏,這間屋子裏,似乎有雙眼睛在時刻注意著自己……

抓緊時間,洛妍把所有的越獄電影電視都回想了一遍,《肖申克的救贖》就算了,她這裏顯然沒有下水道,也沒有監獄長,《越獄》也沒啥可參考性,現在就算上帝把一張本地牢工程圖放到她的麵前,她肯定也是兩眼一抹黑啊一抹黑……想來想去,還就是《基督山伯爵》裏的挖地道還有一點點可行性。不過她現在渾身上下就剩一手鐲兩耳環,要靠這個挖開石頭牆,難度大了點。而且咱們這是文明古國,吃飯不帶用叉子之類的凶器的,難道讓她靠雙筷子去挖地道?

對了,心遠說了,她隻要忍過這幾天就好……但願曆史沒有在她這裏大拐彎。反正閑著也是閑著,不如,現在就開始找找看,哪個地方比較適合開展挖地道這項有前途的工作?

正當洛妍蹲在地上東敲敲西敲敲,準備以買西瓜時練出來的手感,找到該地牢石牆根上比較薄弱的環節,就聽見遠遠似乎有什麽動靜,洛妍立刻跳回**,擺出了一個犯人發呆的標準造型。就聽外麵有門開關的聲音,然後變成了腳步聲,似乎不止一人,隱隱夾雜著環佩相擊的清脆聲音。

洛妍心裏默默的仰天長歎:什麽人品啊自己,怕誰就來誰!難道她就這麽恨自己,這麽心急要把自己變成人棍?

隻聽腳步聲已經打了門外,明晃晃的火把直照進來,洛妍忍不住伸手擋住了眼睛。牢門咣的一聲打開了,從洛妍的視線裏,隻能看見一個漂亮的荷葉邊裙擺,然後就聽見宇文蘭珠淡淡的聲音:“你們都退下吧,走遠點,我和公主有話要談。”

這麽快就要和她促膝談心了麽?刺目的光線減退了些,大概有一支火把被插在門口附近的地方,這間牢房比剛才要明亮很多,洛妍漸漸適應了火光,拿開手掌,看見了宇文蘭珠的身影,光線從她背後射進來,從洛妍的角度,隻能看見一雙亮得驚人的眼睛……就像饑餓的狼看見了最心愛的獵物。

第159章 黃雀在後

“太子妃,請問現在是什麽時辰了?”洛妍眯起眼睛,友好的向宇文蘭珠微笑。

宇文蘭珠下意識的回答,“酉正剛過。”

才下午六點多?洛妍嚇了一跳,她以為起碼也得是深夜了——牢房裏的時間就有這麽難以打發麽?不過好歹沒嚇到忘記問下一句,“您吃飯了嗎?”

宇文蘭珠驚訝的看著洛妍,完全不明白她在想什麽:眼前這一幕她已經在心裏排演過無數次,想像中對麵這個女人要不就是憤怒的大聲斥責,要不就是恐懼的發抖求饒,也想過她可能會沉默不語,但卻從來沒有想過她會客氣的微笑著,問出這樣兩個問題來——就好像她們不是仇家在地牢中終於碰麵,而是兩個熟人在花園裏不期而遇了一樣。

然後,宇文蘭珠發現,她突然想不起來自己該說啥了。對了,既然說到吃,宇文蘭珠剛想開口,突然聽到洛妍輕快的聲音,“你身上這條裙子是最新的八幅荷葉裙吧?我一直也想做一條,可惜沒時間!你在哪裏做的?”

宇文蘭珠頓時風中淩亂,長長的吸了口氣,好容易按下心緒,洛妍又開了口,“都已經酉時了,不知道濤兒可下學了沒有,如今瀾兒在宗學裏功課如何?”

洛妍臉上露出了一個不好意思的表情,從善如流的道歉,“真是抱歉,我這個人,一緊張就愛東拉西扯的,耽誤您時間了,那太子妃,您跟我說說,我應該問哪些不那麽廢話的問題?”

宇文蘭珠看著她誠懇的眼神,隻覺得有一種一拳打到空氣裏的難受,頓了一頓,才冷冷的開口,“不用你問了,我隻想讓你告訴我三件事情,你最好告訴我實話,第一件,你是怎麽想起要搞那個女禍之辯的?”

洛妍笑了起來,“我還以為什麽什麽大不了的事情!這個事,我也是被逼的。你也知道,那個什麽袁禦史經不得氣,看到我文章竟然就那樣氣死了,於是外麵開始流傳什麽我以報殺人,第二天梅相就到公主府來興師問罪了,我怎麽跟他解釋他都不信,就隻好用這種方式來表明心跡,沒想到參加辯論的人越來越多,事情越鬧越大,最後還出來了一個十八條。”

宇文蘭珠冷笑道,“你是想告訴我,一切都是湊巧對嗎?包括你的什麽社論,什麽特刊,都是湊巧就寫了,湊巧就印了?”

洛妍搖頭,“當然不是,社論我是早就準備好了的,就等著在結束的那期上蓋棺定論,也向天下表明我不欲弄權的心跡。特刊有的也是早準備好了的,我想著茶館說書、話本都很掙錢,我有個《京報》為什麽不能掙這個錢呢,果然那特刊賣得好極了,光那一期,《京報》就掙了幾百兩銀子。”

宇文蘭珠麵無表情的盯著洛妍不語,洛妍害怕的往後縮了縮,“太子妃,你到底想讓我說什麽?”

宇文蘭珠點點頭,“好,那我問你第二件事情,太子到你府上那天,除了天師,到底還有誰和他談過?”

洛妍垂下眼睛,半天才下定決心的抬起頭來,“果然瞞不過太子妃,是我又進去和太子談了,請他不要逼迫文清遠進東宮,可惜,太子大哥無論如何也不同意。”——天地良心,她可是秉承了做記者的職業道德,到現在一句謊話都沒有說,所以,估計太子妃死都不會信。

抬頭去看,宇文蘭珠臉上的表情分明證實了這個判斷,冷笑越發的深了,“那第三件事我大概也不用問了,你肯定會告訴我,刺殺文清遠自然不是你的手筆咯?”

“我什麽時候刺殺過文清遠?”洛妍驚奇的瞪大了眼睛——她明明隻是刺殺了一頭花雕茯苓豬好不好?

宇文蘭珠一怔,自然也想起了那頭豬,可是看著洛妍的表情,她相信,若是接著問下去,她自己會顯得比豬還笨!此時,她隻覺得一團怒氣活活的憋在胸口:明明一切都在自己的掌握中,明明這個昔日尊貴的公主已經成了任人宰割的階下囚,可為什麽她卻覺得積蓄了半年多的那口惡氣不但沒出,反而更堵得慌了?不行,不能跟她做口舌之爭,她的優勢根本就不在這裏……

洛妍心裏微微一沉,果然是宇文蘭珠,這麽快就沉下氣來,隻能抬頭微笑,“還好,很涼快,也很安靜,雖說死過不少人,那也是幾十年前的事情了,總比外麵那些臭烘烘的地方好。”

宇文蘭珠微笑著搖頭,“公主果然膽氣壯。這地牢一直是極幹淨的,因為什麽都不會有,沒有水,沒有吃的,所有進這地牢裏的人,死的時候都很幹淨,連馬桶裏都不會留下任何東西,她們最多也就是把木板和稻草啃到肚子裏去了而已。”

不可遏製的惡寒從背脊上升起,洛妍臉上卻笑得更開心了些,“太子妃就不用為我擔心了,在這世界上,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文清遠現在在哪裏,就衝這一點,太子大哥就絕對舍不得餓死我。”

宇文蘭珠嫣然一笑,“我倒忘記了這個,那麽,這個問題,不如你現在就告訴我,我保證不會讓你死得很痛苦,起碼絕對不會讓你像以前死在這個牢房裏的人一樣那麽痛苦的慢慢死掉,你看如何?”

洛妍歎了口氣,“太子妃的好意我心領了,你還是不用管我,讓我慢慢餓死好了。”

宇文蘭珠輕輕的搖頭,“難道你不知道有的死法會更慢更痛苦嗎?比如說,折斷你的四肢,把你放在酒甕裏,慢慢的醉死;或者是割掉你的鼻子耳朵嘴巴,挖掉眼珠、砍斷四肢,放到豬圈裏,養成一個人彘?”

洛妍靜靜的看著她,長歎了一聲,“太子妃殿下,你聰明一世,難道要糊塗一時?我如今已經這樣,大概怎麽死都不是大事,可是,你真的要這麽急著告訴天下人,你就是呂後再世、女皇第二?你讓太子大哥怎麽看你,天下人怎麽看你?一直以來,我最佩服你的一點,就是你的隱忍,忍字心上一把刀,這把刀紮在你心上十幾年了?你吃了多少苦,花了多少心思,好不容易終於算是走穩了第一步,眼見再走兩步好棋,這把刀就要拔出來了的時候,怎麽,要因為我這個階下囚而前功盡棄麽?”

“我猜想,太子大哥今天自然沒有時間,但最多明後天就會想起來問我,那時我若有什麽不妥,如今這節骨眼上,他大概也不會把你怎麽樣,隻是以後會怎樣,卻是難說得很了。我是不大了解我這個太子大哥的,也許他記性不好,無論你怎麽做,他過幾天就再也想不起我這個妹妹、再也不會記得要去找文清遠也未可知?”

宇文蘭珠目光冰冷的看著洛妍,半響突然笑了起來,“你說得對。為了你,不值得。隻是有一件事情我真的很想知道,你為什麽會自投羅網?為什麽不跟文清遠甚至是跟你們府裏那些下人一樣逃出去?”

宇文蘭珠頓時哈哈大笑,仿佛聽到了世界上最好笑的笑話,洛妍也笑了起來——為什麽她說實話的時候,永遠永遠都不會有人信呢?

好容易止住了笑,宇文蘭珠揮帕拭去眼角的淚水,“平安,就衝你這句話,我不為難你了,我什麽都不做,想來兩三天也餓不死你對不對?如果你想清楚了要回答我的問題,你到鐵門上敲幾下,自然會有人過來,你好好保重,莫讓我失望。”

洛妍用力點了點頭,“太子妃放心,我慕容洛妍從來就不是一個讓人失望的人。不過我想,我大概不用等這麽久吧?”

宇文蘭珠笑著看了她一眼,“我看你還是做好準備多等幾天的好。”說著轉身走了出去,不多時,有個粗壯的婆子走過來再次鎖上了鐵門,火把被取走,牢房裏又恢複了一片黑暗。

洛妍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她終究還是高估了太子,看來太子不但沒有在自己的牢禮布下眼線,也沒有阻止太子妃的“探視”。不過太子妃最後終於還是漏了一句口風,太子很忙,而且這兩三天都不可能抽出時間來看自己,或許這意味著,父皇他們那邊還在支撐,因為能讓太子忙到忘記文清遠的人,這世上絕對沒有幾個。可就算知道如此,自己除了在這地牢裏減肥,又能為他們做些什麽呢?

洛妍隻在早上吃了一點東西,此後便再未沾水米,因為焦慮,她幾乎已經忘記了這件事情,而此刻,在知道不會有水可喝,有東西可吃的時候,饑渴的感覺頓時無可遏製的湧了上來,胃都開始隱隱抽搐了。該死的宇文蘭珠!洛妍苦笑著閉上眼睛,她再伶牙俐齒又如何,能氣得到宇文蘭珠一時,卻抵不住她一個輕輕的命令……還好,她還有自我催眠的保命招數。

洛妍躺在床板上,把**的稻草集中到了一半邊**,又盡量把自己縮緊一點,默默的告訴自己:“我很累,我很困,我眼睛都快睜不開了……”隨即按部就班的調整呼吸、放鬆全身的肌肉,不知道過了多久,終於沉入了睡眠,卻依然不時的在夢中輕輕顫抖。

她自然不會知道,就在她的隔壁,那個看似空無一人的空牢裏,有一個她認識的人已經從屋角的陰影裏慢慢站了出來,臉上帶著一絲若有所思的微笑。

第160章 國仇家恨

崔凱軍狠狠的挖了一鏟土,揚到了壕溝的上麵,才直起腰擦了把汗。一人多深七尺多寬的壕溝他已經已經挖到了將近三尺長,比其他士兵——確切的說,是其他被俘虜的士兵,要快很多。

隻是崔凱軍的心裏卻沒有一點自豪的感覺。雖然名字有個“軍”字,他其實並不是真正的士兵,而是成名已久的殺手,人稱鐵手勾魂,說的就是他手上的功夫,用來殺人鎖喉或是廢人手腳都是一等一的幹淨利索,沒想到,用來挖土,效果也是絕佳。

都怪那該死的情報!他們以為自己隻是要配合一個軍中的大老粗殺掉另一個大老粗——雖然的確是個很有名的大老粗,但誰叫他自己是一個不挑食的殺手呢?但誰曾想,那殺神的功夫居然會高明到那種地步!

昨天他和追命一人死死扣住那位殺神的一隻手時,隻道事情已經成了:以他們倆的手上功夫,隻要扣上就不可能讓任何人掙開。事實上那殺神也的確沒掙開,隻是頭也沒抬的突然向前衝了一大步,力量之大讓他們也不由自主跟了一大步,然後,那柄本來應該插進對方後心的匕首就直接插進了追命的後心裏。這還不算,他眼睜睜的看著追命的屍體飛了起來,砸在那位副尉的臉上,接著兩根穩定的手指已經不輕不重的壓在了自己的眼皮上——其間所用的時間絕對隻夠他眨了眨眼睛,當時他就眼淚長流、乖乖的鬆開了還緊緊扣在對方左臂上的兩隻手。

作為一個珍惜自己生命的殺手,鐵手很快就交代了自己的任務、完成任務需要發送的信號。果然,對方似乎一點要殺他的意思的沒有,反而說了句,“你這雙手,挖起土來一定也不錯。”他當時差點以為自己耳朵出了問題,沒想到,接下來他真的挖了很多土!

天地良心,他鐵手勾魂好歹也是一方人物,而且在殺人這件事情上,已經算得上是少有的專業人士,可是,當他被兩名女侍衛套上鐐銬帶入山林,然後在一片地動山搖般的動靜後又被帶出來時,眼前的一切差點沒讓他吐出來:剛才還一片青蔥寧靜的草場,已經完全變成了人間地獄,幾乎每片草地上倒著死狀慘烈的人和馬,絕大多數都是穿著普通軍裝的士兵,也有一些全身黑甲的。鮮血和內髒散發的味道濃厚得令人窒息。

這時候,他才深刻的認識到,殺人這種買賣,零售和批發真的完全是兩個概念。

不知道為什麽,從那一刻起,他就喪失了逃跑的勇氣——他惹上了一個什麽樣的殺神啊,就是手下隨便兩個女侍衛,功夫似乎都不比自己差。他當然不知道,那兩位的名字叫青青和穀雨,他知道隻是,來偷襲的是著名的千牛衛三千精兵,此役之後,手腳完好行動無礙的俘虜,隻有五百人。就是他和這麵若死灰的五百人一起被驅趕著急行軍了二三十裏地來到眼下這片軍營,崔凱軍看得很清楚,營門前有四個大字,“西山大營”。再然後,他就和這些難兄難弟們一道挖了一夜的土。

當第一道曙光照進壕溝的時候,鐵手聽到頭頂上傳來了一個有些熟悉的聲音,“可以讓他們吃飯休息了。”抬頭一看,可不正是那個殺神?大概也一夜沒睡,他的眼睛裏略有紅絲,眼神卻依然銳利。對上自己的眼睛,殺神明顯的怔了一怔,隨即眼裏露出一絲微笑,“我沒看錯,你這雙手,果然很適合挖土。”

……

看著窗外透進來的清晨的陽光,慕容謙站了起來,活動了一下手腳。在永年的床前守了一夜,他現在全身都有些僵了。

永年依然躺在**,雙目緊閉,隻是臉色已經由先前的灰黑轉成了蠟黃,按照胡纓的說法,毒已經解了一大半——幸虧那根毒錐在齊安身上已經被帶走了大部分的毒性,不然正好傷在離心髒不過寸許的要命位置,胡纓就算跟著文清遠學了一年,已經是軍中解毒治外傷的少有高手,也難以挽回父皇的性命。

如今,最凶險的時刻已經過去,隻是透胸而過的外傷卻不是一夜能夠養好的,父皇不知道什麽時候才會清醒過來,而按照澹台揚飛的估計,明天傍晚或者後天清晨,三萬神威軍將出現在西山腳下。

三萬神威軍,這個數字讓慕容謙有些窒息,滿打滿算,澹台手頭才多少人?經太行圍場一役,千騎營的鐵騎最多隻有七百人可以依然投入戰鬥,輔兵倒是還有一千,加上因為長孫承業想在京城多休息幾天而被意外留下的一千夷兵,也不到三千人。在他看來,這些夷兵可用不可用還是一個問題,不過澹台揚飛卻似乎胸有成竹,甚至隻是淡淡的告訴他,“你保護好皇上就行,既然我們已經到了西山大營,神威軍就不用擔心了。”

不用擔心?慕容謙完全看不出他為什麽可以不用擔心,西山大營的確各種軍需物資充沛,背靠大山,山路易守難攻,大營正麵又有三米多高的厚重土牆修成的環形防禦工事,澹台計劃用兩天時間再挖一道壕溝,樹上柵欄拒馬形成一道簡易的防線。可是,但當兵力比超過十比一的時候,慕容謙很懷疑這麽做有多大的用。他現在更擔心的是阿峻不知是否已經與他的遼東鐵騎匯合,還有洛洛和清遠……慕容謙閉上眼睛,斷然掐斷思緒,這是他不能去想的問題!

門輕輕的響了兩聲,慕容謙走到門口,隻見穀雨站在門口,“啟稟殿下,齊安已經醒了,胡纓說,他大概能清醒一刻鍾,請殿下趕緊過去。”

齊安!慕容謙一貫平和的臉上露出了少有的殺氣,他當然認識齊安,幾乎從他記事起,齊安就是乾清宮的太監了,他還記得齊安是高麗送給大燕的百名淨了身的少年之一,齊安因為相貌清秀又斷文識字才會送到乾清宮當差的,父皇對他也格外照顧,一步步讓他當上了乾清宮副總管,雖然那批高麗太監在哪個宮當差的都有,也有了不少成了掌事大太監,但又有誰能有齊安這樣的福分?沒想到他竟然這樣回報父皇的恩賞!但最奇怪的是,太子妃怎麽能收買到他?

雖然腦子裏思緒紛紛,慕容謙腳下卻一點沒有耽誤,快步跟著穀雨走到了附近的一間營房裏。他一進門,胡纓就站了起來,臉色有些蒼白:剛剛治完永年,又過來用秘法讓齊安能最後清醒一次開口,她的確有些心力交瘁了。

齊安臉上露出一絲奇異的微笑,“殿下你錯了,我不是齊安,我叫王翼。”

“對,我叫王翼。我是被你們聯合高麗奸臣鄭仲夫、李義方所謀害的毅宗陛下最不爭氣的小兒子。”

慕容謙一怔,二十年前高麗內亂,武將不滿當時高麗皇帝和文官的壓製,發動政變後流放了當時的毅宗,他掌握情報局後也漸漸知道,這次政變的背後其實有大燕的影子——這位毅宗居然跟大遼勾勾搭搭,當然為大燕所不能容忍。

齊安沒有搭理慕容謙,自顧自的說了下去,“我的名字叫翼,父皇告訴我,這是希望我能展翅高飛的意思,可是我從小身子就不好,別說飛,四歲上還不能跑,隻能聽了大師的話被寄養在寺廟裏。齊安是我的書童,叛亂那年,我才十二歲,本來應該跟父皇一起被流放,但父皇擔心路上有變,就讓我和齊安換了身份,沒多久我就聽說他們全都被流寇殺了,流寇!哼!當天下人都是白癡麽?我倒希望自己那時就跟他們一起死了才好,總好過被那些人淨了身送到了大燕來當太監!展翅高飛,簡直成了一個笑話!”

“不過老天大概也可憐我,竟讓我被分到了乾清宮,而且讓我知道了那場叛亂,就是我們這位大燕陛下的手筆!從那時候起我就想,總有一天,我一定要報這個血海深仇。”

“可是我沒有機會,就算我一步一步的做到了副總管,也一樣沒有機會,有德勝在,我根本就沒辦法在陛下的飲食起居上動任何手腳,也根本沒有辦法在身上帶任何武器,德勝這個老不死的最喜歡突然襲擊的搜身,但凡發現帶著可疑東西的一律打死!在乾清宮裏,大家連筷子都不敢用尖頭的。”

“時間一年一年的過去,陛下對我也越來越信任,有時候我都有點恍惚,我真的是王翼嗎,還是我就是齊安,那些國仇家恨,其實不過是我做了一場夢?”

齊安,更確切的說王翼的臉上流露出濃濃的惆悵與困惑,隨即變成了微笑:“不過老天爺待我真不錯,就在我以為我這輩子都不會有機會了的時候,機會就突然出來了。那天我是真心去幫陛下擋那一錐的,自己都沒想明白,身子就擋過去了。真好,這就算還了陛下這些年對我的栽培。接著陛下居然把背脊就那樣露在了我一個人的麵前,我突然知道我該做什麽了,我肩膀上的那根錐子就是老天爺送給我報仇的武器!”

“老天爺,謝謝你,謝謝你!”王翼發黑的臉上再次露出了狂喜的笑容,突然掙紮著坐了起來,揮舞著手臂,似乎在做這輩子最後一次展翅高飛的努力,隨即便一頭載倒在床下,再也沒有動彈。

胡纓沒有力氣多說什麽,點頭退下,剛剛出門,便看見青青衝了過來,“鄴王殿下在哪裏?京城有消息傳出來了!”

第161章 我為魚肉

什麽是幸福?

就著水囊裏冰冷的水,洛妍一麵考慮著高深的哲學問題,一麵努力咀嚼著嘴裏的麵餅——聽說在西北那邊有種麵餅是當地人為出遠門時特製的,餓了可以果腹,遇見野獸可以當石頭扔出去防身。她手裏的麵餅,基本上就已經可以被劃入武器的行列,真是居家旅遊、殺人放火的必備良藥。

但是,此刻,洛妍隻覺得深深的幸福。在餓了一天一夜之後,有這樣的一口水可以喝,有這樣的一個餅可以吃,再不覺得幸福,那是會被天打雷劈的!

不過她至今也沒有搞明白,太子妃不是打定主意讓她餓幾天麽?為啥她第二天在無法忍受的饑渴和寒冷中醒來,卻在自己的桌子上發現了這樣兩張餅一囊水呢?對了,還有一件黑色的外袍,她立刻把這件外袍穿在了身上,大是大了很多,但袍子是很有些厚度的布料,讓她終於感覺到了一絲暖意。

難道這見鬼的地牢裏也有善良的鬼?不然以她睡覺的警醒,誰能無聲無息送進這些東西之後又離開?

不過這些問題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終於能幸福的活下去了!所謂幸福,不就是需要能得到滿足麽?

和手裏的餅奮戰了半天,洛妍終於啃掉了將近四分之一,胃裏有了一點舒服得令她想歎息一聲的充實感。放下餅,她小心的將那塊完整的餅用原來的紙包好,藏進了床頭的稻草裏——幾十年沒有用過的地牢,幹淨得連耗子都沒有一隻。剩下的這四分之三塊則用手絹包好放在了中間那層大袖衫的內袋裏。喝了口水,又藏好了水囊。

她知道自己這樣做其實蠻滑稽的,這麽久以來,這地牢的牢頭隻是宇文蘭珠來的時候露過一麵,別說吃點東西,她大概一邊跳鋼管舞一邊唱《十八摸》都不會有人搭理她。隻是,饑寒交迫的感覺實在太可怕了。她腦子裏突然出現了《甲方乙方》裏那個自找苦吃的大款的豪言,“以後我要天天抱著龍蝦睡覺!”嗯,這主意還真不錯,沒有龍蝦,抱塊餅也是好的。

地牢的日子沒有白天晚上的分別。洛妍在找不到任何挖掘工具後,終於放棄了越獄的偉大計劃:除了沒有工具,越獄還是個體力活,她現在隻有一個半餅了,怎麽看也不像能夠支撐她挖完地道的樣子。

百無聊賴中,她又開始在牢房裏溫習起了五禽戲,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心境,練了幾趟,她覺得感覺倒是比以前更好一點。

終於,在洛妍開始構思第三部玄幻小說的時候,遠遠的,又傳來了開門的聲音、腳步響動的聲音。洛妍拍掉身上沾的稻草,端端正正的坐直了身體。由遠而近的腳步聲很重,也很急。

洛妍吐出了一口氣:終於來了!

……

終於來了!

在黎明的清光裏,長孫承業看著約三裏地外仿佛一夜之間拔地而起的連綿營寨,臉色變得鐵青,那營地上飄揚的旗號告訴他,對麵正是大燕軍隊裏的精銳之師,宇文簡率領的三萬神威軍。

根據斥候的消息,神威軍是昨天夜裏到達的,而早上搭起的這座方形營寨卻嚴整得猶如軍校教科書上的典範,盡管以神威軍大營離西山的距離可以推斷,兩日內輕裝趕到神威軍,不可能攜帶攻城的大型的軍械,但問題是,西山大營也絕不是一座真正意義上的城池。以一當十,開什麽玩笑?

回頭看著跟在自己身後的三百夷兵,長孫承業心裏有些百感交集。兩天前的傍晚,澹台揚飛突然出現接管了西山大營,又將一千夷兵收編時,他其實頗有些憤然,隻可惜經過這半年訓練,在這些崇拜英雄又凶悍好戰的夷兵心目中,澹台的威信早已經超過他,聽說有仗可當,幾乎是歡呼雀躍的接受了收編。

而他自己的憤然,也在昨天晚上終於見到臉色蒼白、聲音微弱但明顯神智清醒的永年皇帝之後,化為了烏有。身為軍校出身的大燕軍人,忠於皇帝、服從命令幾乎已經成為了他骨子裏的兩大本能。現在他相信,太子是真的反了,而且喪心病狂到先是暗害陛下,接著又派兵來圍剿,他既然在無意中被卷進了這樣的局勢,也惟有如從小就被教導的那樣,精忠報國,死而後已。

此刻,他帶領的三百夷兵和千騎營的六百輔兵一道把守著西山大營的第一道防線:距離大營的土牆約一百米,由五百名戰俘臨時挖出的環形壕溝、陷阱、胸牆和粗壯緊密的木製柵欄、拒馬而形成的臨時營牆,而他們接到的命令是,不用死守防線,以盡量多殺死敵軍為目標,一旦出現突破,立刻撤回營地。在土牆上的四百輔兵和七百千騎衛將用弓箭接應他們。

長孫承業對這道命令頗有點摸不著頭腦,澹台對這道營牆的重視是顯而易見的,不但逼著俘虜們挖了兩天,自己還帶著親兵布置了一番,如今這道營牆下裝備了強弩、連弩、長矛,乃至大量的火油,難道不是為了死守,隻是為了多殺幾個士兵?可是在這種戰場上對方最不缺的,不就是士兵麽?而這道防線一失,西山大營的外牆就直接暴露在敵軍之前了!

身後傳來澹台揚飛沉穩的聲音:“用人命換速度,很好,看來宇文簡很急。”隨即便是一聲命令,“強弩準備!”長孫承業鬆了口氣,嗓子不再發緊,“強弓準備!”

幾分鍾後,神威軍步兵手中的盾牌已經清晰可見,眼見已經到了百步的射程,數百把強弓與強弩同時發射,密集的箭簇如雨而去,神威軍嚴整的步軍方陣中不時傳來悶哼和慘叫的聲音,不斷倒下的士兵讓方陣頓時失去了原有的嚴密,隻是在第一排持盾的士兵並無傷亡,陣型也就不會真正打亂,幾輪發射之後,敵軍已經衝至五十步的距離。

長孫承業正微覺心憂,便聽見頭上有密集的破空之聲,回頭一看,隻見土牆上已經推出一排床弩,不由大喜——這種弩箭在一百五十步內可穿重甲!以目前約百步的距離,衝擊力足以破開盾牌的防護。果然,床弩的巨箭到處,神威軍的長盾有被震歪震倒的,有直接穿過縫隙將後麵兩三個士兵釘成人串的,密集的陣型終於開始散亂,兩輪箭過後,神威軍的傷亡數字已是數以百計,隻是對於上萬人的陣容來說,卻又算不得什麽。

眼見敵軍已衝至三十步左右,頭一排士兵卻突然慘叫著跌入了底下布滿尖頭木樁的陷阱,後麵的步兵收腳不及,也跟著掉了下去。

“換連弩!”隨著澹台揚飛的命令,六百名輔兵中一半人丟下強弩,換上了十支連發的八寸硬弩。每百人連發一次,在這種射程短卻威力無窮的連環弩前,倉促中失去了頭排強盾防護的步兵頓時變成了活靶,像麥子般倒下了一大片。弓箭和床弩發射的聲音同時響起,神威軍進攻的腳步終於被遏製住。

長孫承業還未來得及鬆一口氣,土牆上傳來尖銳的哨聲,澹台的聲音立刻響起,“舉長牌!”九百名士兵中的三百人迅速向斜上方舉起早已準備的長型鐵盾,弓箭手和弩手則放低身子,躲在了胸牆之後。

似乎是為了應和澹台的命令,對方步兵陣的後方破空之聲大作,一輪遠遠超過他們發射密集程度箭雨撲天而來,好在舉盾及時,普通箭枝無法穿越鐵盾和胸牆,更別說大多數都落在了胸牆背後的空地裏。不過對方至少配備了上千人的弓箭手,箭雨不斷射落,這邊弓箭已經被徹底壓製住,對平射的連弩影響倒是不大,在盾牌保護下,輔兵們不時還可以組織一陣連射,將忙著將背後的木板拋入陷阱的神威軍步兵射倒一片。箭雨的空隙裏,隨著澹台一聲“潑油”,上百捅火油被潑灑到了柵欄與鹿角上、壕溝裏。

隻是隨著壕溝被木板不斷填平,攻防距離不斷縮短,防守一方的地利不再明顯,人數上的巨大差異則漸漸顯示了出來,在神威軍的士兵屍體漸漸壘高的同時,也不斷有輔兵和夷兵被對方的長矛高高挑起。

當身邊跟隨自己多年的親兵也被長矛刺倒後,長孫承業漸漸殺紅了眼睛,澹台的聲音卻又再一次堅決的響起:“撤!”沒有人質疑他的命令,禦林衛的輔兵按照千百次的訓練那樣,拿起弓弩,迅速回跑,平日最桀驁的夷兵跑得比他們還快,隻有盾牌手掩在最後,穩穩的回撤。

神威軍發一聲喊,沒有長矛的威脅,重斧手立刻上前砍倒柵欄,不過,當堅實的鹿角和木欄終於被砍出幾個缺口後,幾百名禦林衛輔兵與夷兵早已跑入土城。

澹台揚飛與盾牌手一道撤在最後,當他們登上土牆,七百騎兵迅速下撤,讓出地方。此時,木柵欄的缺口已經越來越多,無數神威軍士兵如同螞蟻般湧入木柵欄內,迎接他們的是早已準備好的密集箭雨。隻是攻下木欄營牆所激發的士氣讓這些神威軍頗有了點悍不畏死的氣勢,縱然箭雨在一輪一輪收割著人命,但還是有更多的士兵頂著盾牌衝了進來,速度快的已經衝到土牆的下方,而在步兵陣型的背後就是上千人的弓箭手方陣,一些中型的攻城器械也被推了過來,越過被無數人命填滿的陷阱,衝向壕溝。

澹台冷冷的看著下方潮水般的神威軍,舉起了一隻手,“火箭!”

數百支燃燒的火箭射向下方,目標卻是壕溝、柵欄與陷阱。還沒等神威軍的士兵反應過來,巨大的爆炸聲先後響起,隨即那數百米長的壕溝變成了熊熊燃燒的火溝,陷阱裏也噴出火焰,無數士兵和整個的弓箭手方陣頃刻間消失在了爆炸與火焰裏,剛剛進去陷阱區的攻城器械也漸漸的變成了一個一個的火把——早在一天前,澹台揚飛就和親兵們一道在壕溝與陷阱裏麵、四周鋪下了大量的火藥與引線,再加上剛才倒的火油和神威軍用來鋪平道路的木板,足以讓陷阱與壕溝區的幾十步範圍內變成一片巨大的火海。

剛剛還瘋狂呐喊著衝入木欄圍牆的三四千名神威軍看著截斷了自己後路的大火,以及在火海中狂呼慘叫的人影,徹底傻眼了。直到頭上再次響起箭雨的聲音,才驚慌的奔向土牆,試圖以搭人梯的方式攻入土牆:那是他們唯一的活路,可惜土牆上早已準備了足夠的滾木雷石。在轟隆隆的聲音中,這條活路變成了一條由血肉鋪就的地獄之路。

澹台再次舉起手:“騎兵!”

箭雨的聲音停歇,嘹亮的軍號響起,土牆的城門洞開,早已騎上披甲戰馬,身披鎧甲、持狼牙棒的七百騎兵奔馳而出,迅速分成小隊,以嚴密的隊型,幾乎是在一麵倒的屠殺著手裏隻剩下盾牌、腰刀與弓箭的步兵,隨著“投降不殺”的喝聲響起,剩下的一千餘人再也沒有任何鬥誌,丟下武器跪倒在地。

“為什麽要留這麽多俘虜?”看著自始至終麵無表情的澹台揚飛,長孫承業在一種幾乎是迷惘的情緒裏脫口而問:他們人力有限,大營裏的糧食也沒有多到可以隨便養俘虜的地步,明明是可以全殲的局麵,為什麽要留下這麽多人?他可不會相信,這是因為澹台揚飛動了惻隱之心。

澹台揚飛轉過頭來,眼神依然冰冷,“因為活人,比死人有用。”

第162章 軍心動搖

位於北京城東北角的東直門遠不如身為糧門的朝陽門繁華,隻是離東直門不遠卻有一條專做飲食的街,日落之後,家家門口紅燈高掛,十分熱鬧。那街的名字十分古怪,據說也是當年太祖爺親自起的,叫做“簋街”——“簋”是商周時期的一樣盛食物的器具,意思倒是十分雅致合宜。隻是保暖思**欲,靠著簋街不遠就是一片煙花之地,每當簋街的紅燈籠亮起,這裏也就迎來了一天的營業高峰期,是謂“紅燈區”。

在這片紅燈區裏,最有名的一家名為“蟲二閣”,取得是“風月無邊”的意思,這裏的姑娘既有性感潑辣的關外妹子,也有溫柔多情江南美人,還有嬌俏活潑的湘蜀佳人,當真是環肥燕瘦,千姿百態,總有一款適合您,是京城富豪和文人墨客們第一等愛來的地方。

眼見已經到了亥初(晚上九點),往日早該歡歌笑語不斷的蟲二閣依然是一副冷冷清清的模樣,老鴇柳二娘不由罵道,“殺千刀的,這到什麽時候才是個頭,再禁下去,咱們難道都去喝西北風?”她身邊的一個酒保忙壓低聲音道:“媽媽小聲些!”

柳二娘看了這木頭木腦的酒保一眼,也沒做聲。那酒保也就點頭哈腰的退了下去,剛剛走到後院,一張臉就徹底沉了下來。

在這個地方,自然沒人認得出,這個酒保,就是公主府昔日的大總管賀蘭源。自打四天前從公主府逃出來,他與其他幾個遼東管事就帶著天珠與李媽媽悄悄的藏入了這個地方。四天來,京城戒嚴,就連蟲二閣也被搜過兩次,好在重點是二十多歲的美貌女子與和尚,畫圖十分逼真,賀蘭源自然認得是文大夫與小天師,心裏不由也十二分的納悶:公主那天帶著小天師分明是去找文大夫了,為什麽他們兩個居然逃了出去,而公主卻反而……

如今,京城全城戒嚴,太子宣稱皇帝行獵被刺,要追捕反賊逆黨,鄴王府、興王府和公主府都被封了,昔日神憎鬼怕的情報局官員和暗探們變成了喪家之犬,不少已經被打入大牢,報社官員則好一些,大多不過是被勒令在家等待,不得外出。據說公主與鄴王都參與了謀逆。京城百姓甚是茫然,鄴王大家都不大知道,可是平安公主她怎麽會謀反呢?哥哥當皇帝難道能好過父親當皇帝?隻是這等事情,卻不是小老百姓們能夠議論的。

賀蘭源卻知道,既然太子沒有宣布即位,皇帝大概還活著,京城外應該有一場惡戰,可是,駙馬和鄴王能支持多久呢?從京城各地傳來的消息來看,金吾衛、禦林衛和千牛衛的軍隊已經全部被東宮掌握,千牛衛初十上午就出了城,至今一人一馬未歸。京城的軍中精銳隻剩下金吾衛的三千人馬和禦林衛的二千騎兵,因此兵力上就有些不夠,放在鮮卑六部的王爺將軍們府前的人馬隻是一個意思,朝廷重臣的府前更隻有衙役們和巡捕營守兵的身影,加上情報局人手突然消失後的真空,京城如今表麵上風雨不透,實際上在賀蘭源這樣的行家眼裏,漏洞卻是太多了些。

隻是,漏洞歸漏洞,賀蘭源清楚,憑自己的這支力量,不足以改變任何事情,他現在唯一的期望,就是興王殿下了。

……

“什麽!神威軍攻不下西山大營?你們三萬人都收拾不了澹台揚飛的那個千人隊?你們是幹什麽吃的!”慕容端的臉上出現了可怕的暴怒之色。

四天了,已經四天了,四天來,他就沒有收到過一個好消息!清遠到現在還一點蹤跡都沒有。天知道他這幾個月來的日子是怎麽過的,什麽事情都不順利,本來越來越近的皇位竟然變得越來越遠了,可就算在得知尚衣坊有人偷走龍袍上的專用金線燒死宮女嫁禍自己時,他都在猶豫不決,直到聽說宗正府已經開始清查文清遠的出身族譜,擇日就要冊封為鄴王側妃時,他才徹底下了決心:不能忍了,再忍下去,他就什麽都沒有了。一切本來都順利得驚人,本來他最擔心的三大衛的接收都波瀾不驚的完成了,可隨著清遠的失蹤,一切就都變了。

穀南莫名其妙的抓回了一個平安,雖然說自己的安排讓一直以來的某個懷疑得到了證實,但到底對目前的情況毫無幫助。

隨後接二連三的都是打擊,先是千牛衛的三千騎兵竟然在太行圍場被全殲,然後就是昨天神威軍第一次進攻竟然被一把火燒得大敗,死傷近萬,而今天,他們竟然直接告訴自己:攻不下來!

宇文沐元臉色也很不好看——這種事情,是他願意看到的麽?這兩天的戰場,都已經快成了一個醒不來的噩夢了!他現在算是有點明白了契丹人的感受,澹台揚飛他不是人,他就是一個惡魔!不是為了太子,他們神威軍怎麽會跟這個惡魔對上?

壓了壓性子,宇文沐元還是道:“啟稟太子,西山大營裏不止千騎營,還有蜀軍的夷兵。昨天下午,大帥就讓五千步兵繞路從西山後麵包抄,沒想到道路被斷,隻能爬山,結果半夜在山林裏遇到了夷兵的埋伏,那些夷兵在山林就如猿猴一般,來去如風,射殺了無數士兵,好容易擺脫他們,結果又有大批士兵中了他們設下的陷阱機關,都是些匪夷所思的惡毒手段。到了快天亮的時候,五千人的隊伍竟然剩下一半人,而且都已經被嚇破了膽子,聽見夷人的呼嘯聲就死也不敢往前走了。”

“今天上午,大帥決定繼續強攻,誰知道步兵剛剛推進到一半,從西山大營裏跑出來一千多人,都是昨天被俘虜的士兵,而且一邊跑一邊喊,‘兄弟們不能打了,陛下就在營地裏,再打我們就是反賊了!’太子殿下,您也是軍營裏呆過的人,這樣的情況意味著什麽想來你也清楚。大帥當機立斷,說那些人是被逆賊收買的叛徒,當場讓弓箭手將他們全部射殺。”

“但是事情已經無法挽回,士兵不願意再進攻,連士官和將領們都人心渙散。這時候澹台揚飛又單騎出城叫陣,說我們有種謀反,有種射殺自己的同袍兄弟,也該有種跟他單挑,何必拿普通士兵的鮮血染紅自己的前程?澹台的馬上功夫在大燕沒有對手,誰能跟他單挑?大帥嚴禁我們應戰,可被他這麽一激,士氣更加低沉,估計如果再逼著士兵去攻城,說不定會激起兵變。大將軍沒有辦法,隻能收兵。”

“後來,大帥還是悄悄拉回了兩個沒有被射死的俘虜,問出來,他們被俘虜後被趕到了西山大營的練兵場裏拜見了陛下,陛下像是受了重傷,隻能坐在軟椅裏,聲音也有點無力。但神威軍是京畿重兵,很多士官都是京城三衛出身,認得正是陛下本人。澹台揚飛又告訴他們,神威軍隻是受了奸人蒙蔽,才會犯下這種逆反的大罪,他們隻要出去告訴神威軍的兄弟們真相,讓他們放下武器,不但不會被追究,還會得到陛下的封賞,又教了他們這三句話,說是如果出去後不這樣喊,就讓弓箭手從背後射殺他們……”

“夠了!”慕容峻臉色變得鐵青:他最害怕的事情終於還是發生了,宇文蘭珠那麽有把握的保證暗殺會成功,結果還是被父皇逃脫了,安排去全殲活口的千牛衛反而被全殲,出動的神威軍也徹底廢了,他就算把京城控製得再好又有什麽用?澹台揚飛,澹台揚飛!早知如此,他第一個要殺的,就應該是這個人!想到憤怒處,不由狠狠的瞪了坐在一邊的宇文蘭珠一眼。

宇文沐元沉吟道:“大帥說,如今隻能圍而不打,看西山大營是否有足夠的糧草。不過據末將所知,西山大營是三大衛的訓練基地,糧草軍械儲備曆來豐富,估計支撐十天半個月是沒有問題的。而且大帥擔心,若是再過那麽多天,陛下身體養好了,真的出現在兩軍陣前,後果將不堪設想。所以當今之計,隻能誘他們出營來攻擊我們的陣地,以人數優勢消滅他們。”

“誘他們出擊?你們準備怎麽誘,隻怕拿我的人頭去誘都是白搭,你當澹台揚飛是白癡嗎!”慕容端簡直有點氣不打一處來。

話音未落,一直靜靜坐在一邊的宇文蘭珠已經笑了起來,“當然有辦法,阿端,你難道忘記我們手裏有一個人,一定能把澹台揚飛誘出來!”

第163章 誘之以利

一、二、三、四、五、六,洛妍數了兩遍,確信自己沒有數錯——事實上也不可能數錯,因為這木桌上的刻痕,她一天少說也要數十七八遍。

距離上次太子進來,已經有六頓飯的時間,也就是整整兩天了。換句話說,現在是她被關進這地牢的第五天,五月十四的晚飯之後。

自從兩天前的那次見麵後,她在地牢裏的處境好了很多,至少一天三頓飯有了保障,**有了枕頭和被單,甚至還有了蠟燭——太子畢竟是太子,當聽說兩天已經沒有人給自己送食物和水的時候,臉色都變了。這也讓她越發疑惑,那幾乎救了她一命的兩塊餅到底是誰送的?

可惜的是,無論自己多麽有誠意的告訴他,文清遠是被小天師用“仙術”送出了北京城,太子就是滿臉“你當我是白癡啊”的表情。等到自己苦口婆心的教育他,愛一個人就是要尊重她的選擇,給她足夠的自由時,更是臉色發青的拂袖而去。她的思想教育工作宣告完敗。

雖然溫飽問題和照明問題都得到了進一步的解決,但無聊依然在以加速度的方式累積。她現在已經把五禽戲練得熟練無比,甚至漸漸有了點氣隨意轉的感覺,不過要等神功大成,破牢而出,大概還要等很多很多很多年——比她拿著吃飯時偷偷留下的兩根雞骨頭挖地道越獄成功,隻怕要花的時間還要長上那麽一點點。

可是,閑著不也是閑著麽。微弱的燭光驅散不開這個地牢的死一般的黑暗與安靜,如果不做點瘋狂的事情,人會很快變得神經衰弱乃至崩潰。洛妍正很苦惱的考慮著,要不要試試拿雞骨頭能不能把地牢的石頭縫撬大一點,就聽到外麵傳來了腳步聲。

整了整頭發和衣服,洛妍一邊再次擺出坐牢的標準發呆姿勢,一邊分辨著腳步聲的輕重,卻有點奇怪:為什麽既有女子走動的環佩之聲,也有男子的腳步聲?火把的光線再次照射進來的時候,洛妍微微眯了眯眼睛,毫不意外的認出了太子和太子妃的身影,不過他們身邊那個一身戎裝的家夥是誰?

“多謝太子大哥和太子妃的關照。”洛妍仰臉微笑,笑得異常真誠。

慕容端臉色有點尷尬,如果有必要,他並不太介意處死自己的妹妹,但虐殺她卻不是他能做出來的事情,此事也無法多說,隻能淡淡的開了口,“平安,這位是神威軍的宇文將軍,他會帶你去神威軍的營地,你一切都要聽他的吩咐!”

神威軍?為什麽突然想起帶自己去神威軍?洛妍皺起了眉頭,心思電轉間已經隱隱知道了答案,她這種人去軍營能做什麽?要麽是勸降,要麽是做誘餌,也就是說,父皇還活著,他還活著,太子甚至沒有辦法對付他們!狂喜與焦慮同時湧上心頭,洛妍呆呆的看著麵前的三個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好了,你現在就跟宇文將軍走吧,你放心,隻要你配合一點,宇文將軍就絕不會傷害你。”

“好,我可以配合,不過太子大哥,你要答應我一個條件。”沉默半響,洛妍終於開口。

太子與宇文蘭珠相視一眼,還是宇文蘭珠的臉上露出了和藹的笑容,“喔,什麽條件,你不妨說說看,如果能夠做到的,我們會盡力試一試。”

洛妍微微一笑,“我要沐浴更衣。”

……

軍人真是一種奇怪的動物,鐵手勾魂崔凱軍看著眼前的一幕,有種腦袋短路的感覺。

如果說,今天白天一千多名神威軍的戰俘居然在跑向自己營地的時候,被自己人全部射殺的場麵的確夠驚心動魄的話,那麽,在片空場子裏看見一個半死不活的老頭,有什麽好激動的呢?

好吧,他知道那是他們大燕的皇帝陛下,事實上,他也是第一次看見活的皇帝,說心裏一點不激動那是扯淡,但是激動到痛哭流涕,當場表示要為皇帝而死以贖罪,這就有點太誇張了。他可不信,這五百多人去衝太行圍場的時候,就沒有一個人知道自己到底在幹什麽!

當然,經過這四五天的相處,他也發現了,五百多個俘虜裏,不知道是不是刻意所為,居然沒有一個高級軍官,但是,太行圍場是皇家狩獵的地方,千騎營是皇帝的貼身侍衛隊,這是人人都知道的吧?猜也猜得出這是去造反啊,怎麽造反的人見了正主兒,能激動悔恨成這樣?而且看起來好像還真不像是演戲。

作為一個有頭腦的殺手,他無論如何也沒法理解軍人這種動物的到底是怎麽回事。

此時,站在永年身後的澹台揚飛和長孫承業卻是對視一眼,都從對方的眼裏看到了一絲寬慰:正如他們預料的那樣,白天那些神威軍俘虜的下場,加上此刻皇帝的親自出麵,五百多名千牛衛戰俘已經被徹底攻破了心防。

永年咳嗽了一聲,努力將聲音提到最高,“很好!此戰之後,朕絕不再追究前事,你們依然是我大燕的好兒郎!”

在一片靜寂中,他微弱的聲音並沒有傳很遠,隻有前排的人聽得分明,稍遠些的人不由困惑的抬起了頭,澹台踏上一步,大聲重複,“皇上剛才口諭,此戰之後,皇上再不追究前事,你們依然是我大燕的好兒郎!”永年肯定的點了點頭。

就像丟下了一課催淚彈一樣,鐵手鬱悶的發現身邊的人哭得更凶了——皇帝連句論功行賞、讓大家升官發財的話都沒有擱下,他們激動個什麽呀?

眼見皇帝在一陣咳嗽之後,被小心的抬走了,千牛衛的人跪送完皇帝後才默默的起身退下,崔凱軍也無聊的站了起來,一麵腹誹,一麵跟在他們後麵慢吞吞的往外麵走。突然間,他聽見身後有人道,“這位手很硬的兄弟,請留步。”

崔凱軍對這聲音並不陌生,心裏默默打了寒戰轉過身來,模樣要多老實有多老實。澹台揚飛打量著他,“皇上既然說不再追究了,我也不會再追究,你不妨說說以後有何打算。”

崔凱軍愣了愣,有什麽打算?他之所以不逃跑,除了不太敢跑,還有一個重要的原因就是不知道應該逃到哪裏去。作為一個職業殺手,任務失敗,出賣雇主,他就算活著也隻能在下半生裏隱姓埋名的逃避追殺,這種生活實在可怕,還不如挖土來得踏實——可是,顯然,他不能挖一輩子土。

“如果實在沒有地方去,我身邊倒是缺一個你這樣的人,你不妨考慮考慮。”澹台揚飛淡淡的道。

崔凱軍驚愕的抬起了頭,他有沒有聽錯?殺神這是在招攬他?

澹台眼神銳利的看著他,“跟著我,我雖然能保你平安,卻是要吃苦頭的,不過以你的身手,隻要立下功勞,往小裏說是升官發財,往大裏說博個封妻蔭子,大概也不是很難,你不妨回去考慮清楚再說。”

升官發財?封妻蔭子?崔凱軍隻覺得自己心頭一片恍惚。自打入了殺手這一行,他就沒有想過還能過上普通人的生活,連娶妻生子都沒有想過,更別說什麽封妻蔭子,可是,哪個男人又不想能做到這一步呢?

眼見澹台揚飛已經轉身離去,鐵手終於下定決心,一咬牙追了上去,“殺……將軍,你真的沒開玩笑?”

喔,對啊,他是玩批發的,崔凱軍哽了一下,忙堆上了一個諂媚的笑容,“我考慮清楚了,我跟您幹!”

“真的考慮清楚了?”澹台停下腳步,玩味的看著這個身上沒有半點軍人氣質的家夥。

“是!”崔凱軍收斂了神色,“我崔凱軍從今天起就追隨將軍,萬死不辭!”

“萬死不辭?”澹台臉上露出了一個淡淡的笑容,鐵手心裏正得意:這句話是在茶樓裏聽說書先生講的,被招攬的英雄好漢們都是這樣說,今日一試,果然管用。卻聽對方接著道,“既然要跟著我,就一定要想方設法的活下來,我對死人沒什麽興趣。”

崔凱軍呆了一呆,突然福至心靈,大聲道:“遵命!”

“你的名字不錯,等下就去議事廳領東西吧。”澹台揚飛臉上露出一絲滿意的神色,“等下天黑了,我有任務交給你。”

“什麽任務?”

“摸到對麵的營寨裏去,摸清楚他們各軍的位置和布置。”澹台的表情好像是在說,去,到隔壁家借把蔥來。

崔凱軍腦子又有點短路了:老大,你玩我呢?

看著他呆若木雞的表情,澹台終於笑了起來,“放心,都已經安排好了,我不會讓跟我的人去送死。”

第164章 身為誘餌

夏日清晨的護城河格外寧靜,這是北京封城的第六天,因此雖然已經到了辰初(七點),城門口卻依然沒有什麽人,隻有小鳥清脆的唧唧啾啾之聲在護城河的河麵上回**。幾個急著回京的人坐在護城河這一頭的樹蔭下,各個愁眉苦臉:有家回不得,這滋味實在不大好受。

突然間,隻聽見河對岸傳來了大門響動的聲音,隻見城門被緩緩打開,幾個人驚喜的跳了起來,相視一眼:天可憐見的,終於可以回家了麽?

卻見一隊盔甲鮮明的騎兵從城門裏縱馬而出,他們剛剛出城,城門便又一次緊緊合攏,幾個人失望得都幾乎已經無力歎息,隻是呆呆的看著這隊人馬從眼前奔馳而過,直奔西邊而去。有人眼尖,便看到騎兵隊伍的正中間分明是一個年輕女子,穿著一身不甚起眼的群青色胡服,待馬隊飛奔激起的塵土落下,幾個人不約而同狠狠啐了一口:什麽世道,白高興了一場!還以為可以回家了,結果隻是吃了頓土!

被人唾棄的洛妍坐在馬上,完全沒有一絲身為特權階級的自覺性,心思早已經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她現在更加可以肯定自己的誘餌身份,隻是這個滿臉陰霾、看著自己就眼神不善的宇文將軍會拿自己怎麽樣呢?還有,該怎麽樣告訴他和二哥,千萬不能做傻事,她還能好好活著,隻是因為他們還活著……

大約跑了一個時辰,洛妍的眼前終於出現了大片的營寨,三萬人的營寨比她想像的還要大,幾乎是一眼看不到頭,隻是營牆看起來卻似乎有些簡陋,無非是稀拉拉的木柵欄和對外排成一排的空糧車,營牆後麵足有隔了幾十米的空地才是一座座巨大的軍用帳篷。

宇文沐元看見迎上來的正是相熟的劉校尉,便直接問道:“大帥在哪裏?趕緊帶我過去!”

劉校尉多少有些奇怪的看了洛妍一眼才道:“大帥正在中軍等候將軍。”

宇文沐元淡淡的點頭,“昨天夜裏可有軍情?”

劉校尉臉上頓時露出了幾絲氣惱之色,“昨夜我們被騷擾了一夜,不時就是一陣軍號、呐喊,或者射一輪火箭,大帥怕澹台揚飛又是使詐,令我們嚴守不出,隻是到了半夜不知怎麽的有火箭燒到了左軍的馬棚,驚馬亂闖,踏傷了不少兄弟,連左邊的營牆都被馬踏倒了,幸虧倒是無人來攻,前軍和左右軍昨天都是一夜沒睡,早上才開始輪休。”

眼見宇文沐元眉頭緊鎖,劉校尉想了想還是補充道,“剛才去守西山大營後路的隊伍打發了騎兵回來報信,說是也遭到了夷兵的夜攻,不知道是怎麽搞的,有的小隊竟是一夜之中無聲無息的都被人割了喉,沒留一個活口,有的小隊則是被毒蟲毒蛇咬死咬傷了大半,他們不敢在山裏呆著,連夜全部撤到了山外。”

宇文沐元怒哼了一聲,斜眼瞟了洛妍一眼,隻見她眼神明亮,麵露微笑,忍不住冷笑道:“你的這位駙馬還真是什麽下作手段都使得出來!”

洛妍嫣然一笑,“宇文將軍說得是,你們三萬精銳攻打他一個千騎營,他怎麽能不堂堂正正跟你們一刀一槍的拚呢,唉,真是太下作了!”宇文沐元頓時一張臉氣得漲紅,卻又無話可說,哼了一聲,扭頭不言。

劉校尉倒是暗暗唬了一跳,這個看著弱不禁風的美貌女子就是赫赫有名的平安公主,澹台揚飛的夫人?宇文將軍去了京城一夜,原來就是要帶回她?

突然對上洛妍隱含輕蔑的微笑雙眼,劉校尉突然有點不敢回視:將軍剛才還說澹台揚飛下作,可夜襲也好火攻也罷,哪怕是攻心戰,都是兵不厭詐的常道,可自己這邊把人家媳婦抓到營地裏來算是怎麽回事?

轉眼一行人經過後營,進了中軍,洛妍注意到,這一片營地的防衛明顯強過剛才的那一片,也有木欄營牆,卻密實了很多,又用鹿角戰車嚴密的圍了一圈,心裏有了幾分明了,想來澹台手頭人馬太少,剛才聽說後山也有士兵把守,所以這個大營的後營自然不用布置太多防守力量,而中軍是要地,防備必須無懈可擊,到了前營,大概會更加嚴密。

眼見已經到了一頂親兵環衛的大帳之前,宇文沐元翻身下馬,洛妍也跳下馬來。宇文沐元雖然氣惱,卻也禮節不失,冷冷的一抱拳:“公主,裏麵請。”

洛妍微笑點頭,帶頭走進了那頂營帳。

宇文沐秋站在高坡上,遙望著南邊那條官道,眉頭緊緊的鎖在了一起,自從五天前接到追擊興王的秘密命令,他就帶著神威軍裏兩千最精銳的騎兵,晝夜奔馳,終於在兩天前追上了興王,可惜當時他已經進了縣城,自己便隻好繞過縣城,帶人埋伏在這個山頭,此處扼守著從京城到關外的咽喉要道,隻要興王的大隊人馬出現,自己就有把握讓那幾百人一個都走不脫。

但讓他憋氣的是,興王卻似乎在那個小縣城玩上了癮,竟然一呆就是兩天,本來宇文沐秋還慶幸他一路走走停停的,讓自己有了追上他的機會,可要再這樣等下去,他們出來時隻帶了七天的糧草,又是絕密任務,無法就地補給,怎麽回去都成了問題。這個該死的慕容峻!

他現在幾乎懷疑是不是他收到了什麽消息,索性龜縮在城裏不出來了。看看已上三竿的日頭,宇文沐秋下定決心,再等一天,今天慕容峻再不出來,他就隻好分兵去一百多裏外的龍武軍大營借調一些糧草,據父帥的消息,龍武軍決定保持中立,不參與任何行動,但如果遼東軍擅自進關,他們會按照職責進行攔截——對於賀蘭士宜這樣的老狐狸來說,這樣的表態已經很難得了,想來他也不會介意自己的借糧吧。

至於兩百裏外的那一萬遼東騎兵,宇文沐秋並不在乎,長城防線由大燕軍隊裏最彪悍的東北軍負責把守,這兩年東北一山不容二虎,平盧大都督魏雄跟性格跋扈的興王幾次差點打起來,把守熱河的東北軍驍將魏亞林是吃素的麽?

正想得出神,突然一個斥候快步走了上來,“啟稟將軍,興王的車馬已經出城了!”

宇文沐秋頓時眼睛一亮,“好,太好了,再去打探,小心些,千萬別讓他們發現了。”

很好,看來這位興王終於玩夠了,想來這也是他最後一次遊山玩水,宇文沐秋憐憫的想,大燕最會玩最有人緣的王爺又如何,他和他的全家,將迎來一個最不體麵的死法。那個蕭明珠倒是個挺好的姑娘,可惜跟錯了人,宇文沐秋歎息著搖搖頭,覺得自己心腸真是有點太軟了。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果然便看見一隊人馬不緊不慢、拉拉遝遝的走了過來,打頭是一麵“興”字大旗,約三百名侍衛騎在馬上,護衛著中間足足七十輛大車——真不知道興王這次又搜刮了多少好東西!

想到那車上可能有的金銀財寶,宇文沐秋覺得一顆心已經開始興奮的跳動,興王不好色是有名的,好財也是有名的,恰好正符合自己的需要。憑借過人的目力,宇文沐秋認出騎馬走在第二輛馬車旁邊的那個身影,應該就是興王慕容峻本人,似乎在低頭跟馬車裏的人調笑,回頭便吩咐,“神箭手,目標是第二輛馬車北邊穿黑色衣服的男子。其他人也做好射箭的準備。”

“下馬!”帶隊的侍衛反應極快,立刻高聲呼喝,慕容峻一怔,三支快箭已迎麵而來,他卻突然消失在馬背上。三支箭統統落空,而其餘的箭支因為不及三位神箭手的強弓,射到這支隊伍前麵就已經失去了準頭。

興王的侍衛顯然訓練有素,此時並不慌亂,前隊後撤,後隊前攏,車夫跳下馬車,解開套在車上的馬,隨即推車向外,七十輛大車頃刻就在官路的一片開闊地帶組成了一個標準的圓陣,把三百人護在中。

宇文沐秋心中惱火:誰無令亂射的,不但沒有讓這些人真正進入地勢最窄、最好伏擊的山路中間,又讓慕容峻逃過了一劫!此時也容不得他多想,揮手下令:“衝下去!不留一個活口!”

兩千騎兵呼嘯著從山林間奔馳而出,衝向那個簡陋的圓形車陣。

第165章 生死與共

在一輛馬車背後,慕容峻直起腰,看著如狼群般從山林中呼嘯而出的彪悍身影,臉上流露出一絲嘲諷的微笑,“宇文簡這老東西還真舍得下本,這下,神威軍的精銳騎兵該是全到了吧?”

站在他身邊的侍衛隊長呂海點頭,“有兩千人,是神威軍裏最精銳的那支騎兵。”

“好吧,都交給你了,我休息會兒,等這邊收拾幹淨了,那邊準備好了,你再叫我,這幾天跑來跑去的,累死我了!”慕容峻打了哈欠,隨隨便便坐在馬車車頭,靠著車廂壁,當真閉著眼睛打起盹來。

呂海眼角都沒多看自己這位殿下一眼,隻打了個手勢,自有兩個侍衛過來,持盾護在慕容峻身前。眼見對方的最前麵的騎兵已經到了一百步內,呂海才高聲道:“勁弩!”

所有的馬車都是一聲脆響,麵對外麵的後車廂車壁上半截翻開,露出兩個設計孔,裏麵是兩排早已蓄勢待發的弩箭,隨即便發射了出去,三百名侍衛也紛紛占據位置引弓而射,這些弩手侍衛都是久經訓練的好手,一輪箭過後,第一批呈半包圍狀衝過來的幾十個騎兵連人帶馬都成了刺蝟,馬的悲鳴人的慘叫交織在一起。

神威軍的騎兵心中無不是一凜,紛紛撥馬躲開這倒地的一片人馬,隨即引弓還射,隻是七十輛大車組成的車陣雖然簡陋,擋住大部分箭矢卻沒有太大問題,相反他們無論跑向哪個方向,都有勁弩強弓射出的利箭在等著他們。在五十步之內,這種弩箭連重裝兵的胸甲都能射透,何況是輕裝的騎兵?

宇文沐秋心知再散衝下去也是白搭,隻能搖動旗幟喝令騎兵退出射擊範圍,重新集結陣型,看著這個刺蝟似的小小車陣,心裏鬱悶無比:因為要打伏擊,又要帶夠七天的糧草,為了減輕重量,他們連盾都放棄了,誰知道卻會遇見這樣的局麵!當年李陵靠車陣與弓弩,五千漢兵生抗八萬匈奴騎兵,難道這一幕今天又要上演?突然間心裏一動:這些車明顯都是經過精心改裝的,車內還有弩手,總不可能都是湊巧吧?

剛剛想到此節,卻見兩百步外的車陣裏,慕容峻的身影再次出現,聲音遠遠傳來:“我說宇文將軍,多謝你千裏送行,小王盛情難卻,你們就不用想著回去了吧!”

宇文沐秋心中大凜,突然間隻聽背後傳來地動山搖般的聲音,回頭一看,不由臉色煞白:不知何時,就在自己剛剛伏擊車隊的山頭,一片黑雲般的騎兵已經從山林中衝出,轉眼便形成了將自己隊伍包圍之勢,看那裝束,正是應該被魏亞林阻擋在熱河之外的一萬遼東鐵騎。

……

剛剛走進中軍大帳,洛妍就看見一雙布滿血絲的眼睛從案幾上鋪著的軍圖上抬了起來,眼裏的寒光一閃而逝,隨即變成了禮貌的笑容,“平安公主大駕光臨,在下有失遠迎,恕罪!”

看著這位宇文家最負盛名的將軍宇文簡,洛妍心裏歎了口氣:一看就比他那個七情上麵的兒子難纏,也是,人老成精嘛。隻能微笑道,“宇文元帥太客氣了,平安如今不過是階下之囚而已,焉能勞煩元帥迎接。”

宇文簡的笑容微微一僵,隨即不露痕跡的變得更加熱情了些,“公主真會開玩笑,您是金枝玉葉,請您過來,不過是想麻煩公主為下官勸說勸說澹台將軍。他為我大燕立下那麽多汗馬功勞,如今何必執迷不悟?隻要他肯打開營門,交出鄴王,太子殿下絕對不會追究他被蒙蔽從逆的罪責,公主也依然可以和他雙宿雙棲,豈不是兩全其美?”

洛妍靜靜的看著他,嘴角有淡淡的笑意,卻一言不發。宇文簡被她明澈的目光這樣盯著,臉上的笑容漸漸也有點掛不住了,半響才道,“公主,本帥也是為你著想,太子不日就要登上大寶,你難道就不想將功折罪?”

洛妍輕輕皺起眉頭,困惑的道,“宇文元帥,平安有一事不明,我父皇還在,太子大哥如何繼位?”

看著洛妍眼裏流露出來的喜悅和欣慰,宇文簡胸口一悶:自己也算是久經沙場的宿將了,怎麽被一個小丫頭片子詐了?看來想讓她勸說澹台揚飛是不大可能了,也罷,自己也不能指望真能靠這個女人把澹台給勸降了,不過她還是能派上別的用場……臉上不由重新露出笑容,“公主是聰明人,想來不會自找麻煩,待會兒與澹台將軍見麵,自然不會說不該說的話。不然,沙場無常,您這樣的金枝玉葉,若是發生什麽意外,哪怕少根手指頭,我可如何向太子妃交代?”

洛妍見他目光在自己手上打了一轉,頓時覺得手背上一陣寒栗——他顯然不是說著嚇人玩的,提到太子妃,更是提醒自己認清處境。

此時不是逞強的時候,洛妍放任自己的臉上流露出驚懼厭惡的表情,兩隻手握到了背後。

宇文簡微微一笑,揚聲吩咐,“叫人去喊話,請澹台將軍陣前一晤。”

前麵是宇文簡和宇文沐元,身邊是兩個神色冷酷、手持腰刀的校尉,背後還有兩個弓箭手,洛妍騎在馬上,很想表示下受寵若驚的心情,不過想到即將麵對的,心裏卻是說不出憂慮:澹台揚飛,但願自己的出現不要左右了他的判斷力!在戰場上,他比自己想像的更出色,以千人的禦林衛,把三萬人的神威軍逼得要使出這樣的招數,真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但她知道,隻要他堅持下去,就一定有希望,而自己,無論如何不能成為斷送這種希望的人。

看了看身邊那兩把明晃晃的刀,洛妍的心情慢慢平靜下來,比起某些事情來,一個痛痛快快的死,也許並不是那麽可怕的。雖然心遠說過,無論發生什麽事情都要忍,可是有些事情,她絕不會忍。

西山大營前,前天剛剛經曆過一場大戰的這片土地依然滿目瘡痍,雙方的丟下的屍體已經各自簡單埋葬,但被雙方士兵鮮血浸透的土地依然散發出隱隱約約的腥臭,那些在陷阱和壕溝裏被燒得焦黑的屍體和殘骸短時間內很難全部清理出來,在夏日的烈日下,那種人體被燒焦後的惡臭也在風裏一陣一陣的傳過來。

洛妍緊緊的皺著眉頭,壓下了心底翻騰的惡心,這是她第一次看到活生生的戰場,除了那種無影無形的煞氣之外,居然還會這麽可怕的味道——戰地記者,果然是不是人人都能當的,起碼她自己就不成。

眼見一行人已經到了戰場的正中,焦臭越發明顯,好在此刻,幾百米外西山大營的大門突然打開,一個熟悉的身影頓時奪去了她的全部注意力。

洛妍看著那越來越近的身影,一顆心不由自主的狂跳起來,手心也開始出汗,腦中裏卻突然冒出了一個念頭:傳說中,美貌的公主不都是愛上了白馬白袍的英俊小白臉麽?為啥分配到她,就徹底換了個色?可是,看著這個熟悉的,被自己一次次堅決壓製在心底深處的身影,她終於還是微笑了起來。

來到離宇文簡麵前約十步的距離,澹台揚飛帶住了馬,頭盔下一雙寒星般的眼睛一眨不眨的盯著洛妍,洛妍迎向他的目光,坦然的微笑,輕輕的點頭:我很好。

宇文簡看著澹台揚飛,大聲的笑了起來,“澹台將軍,沒想到會在這裏看見平安公主吧。”

澹台揚飛的目光終於挪開,冷冷的看向宇文簡,“的確沒想到,我雖然知道你們神威軍沒種,卻沒有料到會沒種到這個地步。”

宇文沐元不由大怒,剛想衝上去,宇文簡卻立刻伸手向後一揮,冷笑道,“澹台將軍既然有種,想來也不會讓自己的妻子因為自己吃苦頭吧?太子殿下有令,隻要你肯悔悟,回去就開營投降,公主就依然是公主,你也依然是安王世子,他絕不會追究你們從逆的罪責,如何?”

洛妍緊緊的盯著澹台揚飛,輕輕的搖頭,澹台的目光落在她臉上,隨即便迎向宇文簡,一字字道,“你做夢!”

宇文簡回頭看了洛妍身邊拿刀的校尉一眼,兩名校尉頓時會意,兩把鋼刀架在了洛妍的脖子上,那種冰涼鋒利的感覺逼在脖子的肌膚上,洛妍頓時隻覺得全身血液都僵了,心髒緊緊的縮成了一團,無法呼吸的窒息感讓眼前都開始模糊——當死亡的威脅以這種富有說服力的形式降臨,她才第一次認識到,視死如歸需要多麽大的勇氣!

“澹台將軍,你如此執迷不悟,難道是要眼睜睜看著這位公主殿下死在這種地方嗎?”宇文簡像是從極遙遠的地方傳過來的。洛妍隻看見澹台微微睜大的眼睛裏劃過的尖銳痛苦,看見他握槍的手背突然爆出了青筋。不知道為什麽他的這種神色卻讓她那顆在緊縮後開始瘋狂跳動的心慢慢變得平靜下來,然後,她笑了起來,“宇文元帥,您就別嚇我了,我膽子很小的。雖然我知道,太子妃很想殺我,但現在您要是殺了我,太子難免要恨她一輩子;再說了,殺了我,你拿什麽威脅我的駙馬和哥哥呢?拿不下西山大營,等我父皇身體好了,你還有宇文家就徹底完了對不對?”

宇文沐元回頭怒道:“你閉嘴!”

洛妍立刻閉上嘴,卻衝澹台揚飛眨了眨眼睛:別擔心,我不怕。澹台揚飛靜靜的看著她,手背上的青筋慢慢消失。

仿佛是配合他的這句話,一個校尉拿刀的手微微一抖,洛妍隻覺得脖子上一痛,有熱熱的東西頓時順著脖子流了下來。對麵的澹台揚飛的臉瞬間變得像石頭一樣僵硬。幾乎還沒有來得及感覺害怕和疼痛,一種凜然的情緒已讓她的腦子變得前所未有的通透冷靜,她冷冷的看著這名校尉,“你會不會拿刀?手抖什麽抖?不會拿刀回去練幾年,省的出來丟人現眼。”

那名校尉目瞪口呆的看著洛妍,腦子頃刻短路。連宇文簡和宇文沐元都驚異的回頭看了一眼,洛妍冷漠的瞪了回去,兩人相視一眼:這個公主,到底是膽子太大,還是已經被嚇瘋了?再去看澹台揚飛,隻見他已經麵無表情的看著宇文簡,一言不發。洛妍看見他變得冷靜的神色,鬆了口氣,這時候自己若是害怕,或是強自鎮定,都會讓他更痛苦,隻有這樣才有可能讓他冷靜下來,不過媽的,脖子還真有點疼。

宇文簡笑著搖了搖頭,“澹台將軍果然心如鐵石,也罷,讓你獻營是有點難,不如這樣,你若肯下馬自縛,我就立刻放公主回西山大營,我宇文簡對天盟誓,信守承諾,以後就算破營,也絕不為難公主,有我一天必保公主性命,如何?想來澹台將軍你也不是貪生怕死的懦夫,用你自己的命來換公主的性命,也讓本帥看看你的膽量!”

洛妍的心頓時提了起來:她最怕的就是這種交換,澹台揚飛是軍人,再喜歡自己也不會拿父皇的性命、大燕的希望,來換自己的命,但如果是拿他自己的命來換……洛妍看了看脖子上的鋼刀,慢慢握緊了雙手:用這麽鋒利的刀割斷動脈血管,應該不會太難吧?

澹台的眼睛轉向洛妍,深深的望進她的眼睛裏,終於緩緩開口,“對不起洛洛,皇上就在我的後麵,大燕就在我的後麵,現在我不能降,也不能死,但是你別怕,此戰之後,你活著,我會和你在一起,你死了,我也和你會在一起,我會和你,生死與共!”

第166章 營嘯之夜

我們,生死與共。洛妍看著澹台,臉上慢慢展開了一個燦爛的微笑,眼角卻有熱熱的東西滑落下來,“我不怕!”

澹台揚飛凝視著洛妍,眼神溫柔明亮。宇文簡冷笑一聲,“我真是低估了公主和澹台將軍,真該成全你們這一對同命鴛鴦。不過澹台將軍,你不肯換也可以……”

宇文簡一怔,隨即便醒悟他是在說自己不停的討價還價,饒是心裏素質過硬,一張老臉也不由憋得通紅。宇文沐元不由勃然大怒,拍馬要上。宇文簡反應敏捷,揚起手裏的大刀,擋住了兒子的去路,強壓住心頭的火氣,寒聲道,“澹台將軍不是很有種嗎?你的千騎營號稱天下第一鐵騎,本帥很想見識見識,不如今天,就讓神威軍的騎兵向千騎營討教討教,隻要澹台將軍肯光明正大的與我軍一戰,本帥就保證不傷公主一根頭發!”

洛妍心頭一震:光明一戰?戰你個頭啊!千騎營才多少人,神威軍有多少人!卻聽宇文簡又補充道:“澹台將軍放心,我也隻出一營騎兵出來,不會以多欺少,若是這樣將軍還不肯指教,將軍免戰一日,本帥也隻好送公主一根手指給您。”

洛妍心裏頓時明白,這是在逼澹台跟神威軍拚消耗——神威軍最不缺的就是人,這樣的近戰,千騎營再厲害,也是打一天少一天,怎麽可能拚得下去?“不行,不能答應!”兩把鋼刀頓時又逼近了些。

澹台揚飛看著洛妍,看著她脖子上那兩把鋼刀,隨即斬釘截鐵的道:“好!隻是這戰場需要休整,你我今日各派工兵填補陷阱,明日辰正,我將與元帥決戰一場!”

洛妍大急,還想開口,卻見澹台看著自己,堅決的搖了搖頭。宇文簡揚聲笑道:“好,澹台將軍果然痛快,明日一早,我們在戰場上一決雌雄!”

澹台的臉上露出毫不掩飾的輕蔑之色,“一決雌雄,宇文元帥,你不配跟我說這句話!隻是你答應過的事情,最好記得!”說完又看了洛妍一眼,“洛洛,你等我!”洛妍突然想起,這正是練兵前的那天晚上他跟自己說過的話,不由呆住了,心裏百感交集,隻見澹台已斷然掉頭催馬而去。

宇文沐元臉色鐵青,二話不說,張弓搭箭就向澹台揚飛背後射去,洛妍驚呼一聲,“小心!”卻見澹台揚飛身子不知怎地微微一晃,那箭已被他反手用長矛磕開,馬速不減,卻遙遙回頭笑道:“宇文將軍,要練箭,吃飽了再練也不遲!”

洛妍簡直想驚歎一聲:自己以前怎麽從來沒發現,澹台揚飛居然如此有氣人的天分?卻見宇文沐元望著澹台的背影,雙手微微顫抖,隨即轉過身來,惡狠狠的看了自己一眼,一抽戰馬,獨自飛奔回去。

宇文簡也掉過了馬頭,臉色發青,卻看也沒看洛妍一眼。刀終於離開了自己的脖子,洛妍老老實實跟在了這位大帥的後麵,低下頭,掩住那額頭上突然滾滾冒出的虛汗。

……

眼見太陽慢慢沉入山巒,陰影一點點從不遠處的山林渲染過來,守在西山大營後路上的軍營漸漸沉入死一般的寂靜,所有能找到的燈都依然點亮,掛在了營地的四角、帳篷的外麵,但這點燈光在漸漸濃鬱下來的黑暗裏卻顯得那麽孤弱無援。

這處營地離駐紮在西山大營正麵的神威軍本部大約有三十裏地,把守住這個地方,西山大營裏的那些騎兵至少就無路可退了。不過此刻,沒有人去想那些傳說中無可匹敵的千騎營騎兵——他們寧可麵對這些騎兵的馬蹄子,也不要再看見那些夷兵了!

因為恐懼,這處營地白天已經被加固得格外嚴密,所以地方的木欄外都插上了密密的鹿角,夜裏巡邏的士兵也比平日加多一倍——隻是打死他們,他們也不敢離開營地的範圍到外麵去巡防。

當消息傳來營地中心大帳的方效國將軍那裏時,方效國皺眉站了起來,想了想卻又頹然坐下——按理,他應該把那些拒絕執行命令的士兵直接推出去斬首,不過,此時此刻,軍心如此,真要這麽做,隻怕引發的不是服從,而是叛亂。

算了,由他們去吧!方效國揮了揮手,“就在營地周圍巡視,不得偷懶!”

胡副尉悄悄的抹了把汗,還好,將軍今天通融了,別說那些士兵,連他也不敢離開營地的燈光,到那些黑漆麻烏的地方去,誰知道又會遇見什麽?而且看那些士兵的樣子,他們大概真的寧可打板子殺頭,也不願意再麵對那可能隱藏在黑暗中的魔鬼般的夷兵……他帶著的這一班,要到寅正(淩晨四點)才可以交班完事,老天保佑,但願今夜平安!

也許老天爺聽到了老胡的祈禱,這一夜,竟是出奇的風平浪靜,偶然山林也會傳來一些怪聲,老胡他們立刻會繃緊了神經,卻發現不過是一場虛驚。

又一場虛驚過後,有人就低聲罵,“幾天沒睡好,我現在越發體虛了,老覺得脖子後麵有人吹涼風。”又人附和,“可不,進出營門的時候,還老覺得有黑影綴在後麵,結果一看,不過是自己的影子!唉,你說我們怎麽就這麽倒黴,居然會攤上這樣的差事?我倒寧可在那邊攻城,總強過……”

老胡有點聽不過去,冷冷道,“我們這差事怎麽啦!我們國字號一部五千人,好歹現在還剩下了將近一半,精字號和忠字號一萬人,加起來剩的也不過一千多點了!難道被火燒死,又是什麽好死法?”

眾人頓時無話可說——這裏雖然離本部有二十裏地,但一天也有若幹趟快馬來回傳遞消息,每天又有後勤補給的過來,那邊發生了什麽事情,他們自然知道。神威軍最精銳的兩部已經完了,剩下的人已經全部打散編入別的軍團,算來隻剩下報字部還算完整,但據說已經拒絕執行命令,據說是因為……

胡副尉頓時大怒,“誰在胡說八道!”隊伍裏一片安靜,誰也不出頭,但各自都暗暗撇了撇嘴:當我們是傻子麽?不說就沒人知道了?叛徒,一千多人說叛就叛了?還不是這些當官的心虛,拿著我們的命去造反,自己卻一個個都是縮頭烏龜,不然,怎麽沒有見誰敢去跟那個澹台將軍單挑?

胡副尉看著這些大兵,臉上依然是怒氣不減,心裏卻是一聲歎息:那邊發生的事情,他當然也是知道的,那些降兵叫喊的多半是真的,他還知道,今兒元帥居然把澹台將軍的夫人,那位辦報紙、做善事的平安公主給抓到陣前了,要逼澹台將軍投降……這事情做得還真是沒種!不過這是大將軍們的事情,又與他有什麽關係呢?但願他能安安靜靜帶完這一班,回去好好睡一覺,但願他還能看得見明天的太陽。

圍著營地又巡視了一圈,一切正常,眼見已經過了寅初就要寅正,老胡鬆了口氣,最後這一趟,轉到馬廄就到正門那邊等上不到一刻鍾,接班的就該到了——為了和大營聯絡方便,馬廄裏倒是有幾十匹好馬。老胡也當過騎兵,自然對馬有些感情,路過馬廄不免多看了一眼,突然覺得似乎有什麽不對,忍不住道:“打上火把,我們過去看一眼。”

士兵們雖然有些莫名其妙,卻也沒有多說,舉起火把,便往馬廄去了,沒走幾步,老胡頓時發現事情壞了:此時馬應該都在站著睡覺,怎麽卻看不見它們的身影?搶過火把,快走幾步往馬廄裏一照,老胡頓時呆若木雞:馬廄裏的馬全部橫七豎八的躺倒在地上,他們這樣衝過來也沒有反應,竟是無聲無息的都死了……

正呆愣中,突然黑暗中有影子一閃,老胡忙將火把向那個方向一舉,卻看見一個皮膚漆黑,臉上塗著花紋的夷兵,站在馬廄的一個角落裏,回過頭來向自己一笑,露出了嘴裏一塊不知是什麽的血淋淋的東西。

“啊!啊!啊!”一聲淒厲無比的尖叫突然在老胡背後發出,這淒厲的叫聲回**在營地的上空,久久不絕,老胡從驚愕之中清醒過來,再也顧不得什麽,回身向著慘叫的人就是一巴掌,但為時已晚,不知哪個營帳裏突然傳來了同樣的尖銳聲音回應,然後各個營帳裏先後響起相同的淒厲叫聲,隨即變成了一片狂呼尖叫,聲音越來越多,越來越響,老胡手下這些巡邏的士兵有的丟下火把,一麵狂嘯一麵就向營門奔去,有的則抽出腰刀狂叫著衝向營牆,瘋狂的劈砍著木欄,更有甚者跳起來就向同伴張開了大口咬去……

老胡用比剛才更快的速度一個箭步閃入馬廄,躲在了最黑的角落裏,什麽夷兵、死馬都不在乎了,他隻是看著外麵那些瘋狂奔跑、狂叫、廝打的昔日部下們,無聲的全身顫抖,這才是軍隊最恐怖的噩夢:營嘯!這傳說中會讓整個營地的士兵自相殘殺或瘋狂致死的事情,居然活生生的發生在他眼前了,他效力了半輩子的神威軍國字部,居然營嘯了!

“這樣更好。你們留下看守營地,不能讓人往東邊跑,我們走!”

第167章 誰是刀俎

夏日清晨的陽光照在戰場上,卻沒有帶來一絲明朗的感覺。經過昨天半天多的清理休整,陷阱和壕溝裏都已經填上了泥土,那股在戰場上飄**了三天的焦臭終於被掩埋了下去,沿著壕溝修建的胸牆上又樹立起了一圈新的鹿角柵欄,隻是留出了六米寬的兩道木柵欄門。

離約定的辰正還差一刻鍾,神威軍的轅門一開,宇文簡帶領著兩隊士兵列隊出營,前麵是一千黃色戎裝盔甲的騎兵,出營之後略調整片刻,排成了尖頭的進攻隊型,後麵一千弓箭手則呈雁形排開。

宇文簡看著這一千騎兵,心裏歎了口氣,畢竟不是真正的精銳,排個進攻隊型都做不到如臂使指,如果秋兒帶的那兩千精兵在,今日定能叫澹台揚飛和他的千騎營片甲不留!

宇文沐元也微微皺起了眉頭,低聲道:“父帥,用這支千人隊和澹台的千騎營對衝,隻怕留不下他們多少人。”

宇文簡臉上露出了一絲冰冷的微笑,“誰說我隻用這支千人隊?千騎營跟千牛衛一戰,千牛衛固然全軍覆沒,但他們少說也要死一小半人,如今能出戰的有六七百就算萬幸,我們的鋒字營兩千騎兵雖然還沒回來,但銳字營好歹還有三千人……”

宇文沐元不由一驚:“父帥,你不是說……”隨即恍然大悟,“父帥英明,你隻是要澹台正麵應戰,就沒打算讓他回去!”

宇文簡微笑不語:澹台揚飛,你以為隻有你會玩兵不厭詐麽?

太陽又升高了一點,恰恰在辰正時分,西山大營裏突然吹響了軍號,營地大門和木柵欄門同時拉開。一隊黑雲般的騎兵疾馳而出,其中一半五百餘騎在木欄門外迅速列成箭矢隊型,另一半也是五百餘騎分成兩隊,背對柵欄,平列數排。

宇文沐元心裏微奇:“父帥,他們的人數似乎在千人以上!”

宇文簡的笑容越發輕鬆,“看來,這就是澹台揚飛的全部家底了!他的千騎營隻剩下五百精兵,後麵的壓陣的五百多人,大概隻是剩下的輔兵。”

“輔兵?”輔兵也能投入正式戰鬥?宇文沐元不由十分意外。

宇文簡看了長子一眼,心裏歎息:這孩子,就是不如他弟弟心細!嘴上隻能解釋,“我們這次神威軍在西山受訓的楊將軍難道沒有告訴你,千騎營的輔兵素質根本不低於一般的精兵?”

宇文沐元冷笑一聲,“那又如何,今天之後,也不過是給澹台揚飛陪葬的冤魂!”

隻見對麵兩對騎兵盡出之後,城門中奔出一匹黑色高頭大馬,黑色盔甲,黑色大槍,宇文沐元與宇文簡相視一眼,交換了一個心照不宣的微笑:澹台揚飛,終於出來了!

宇文簡忙舉起大刀:“衝!”戰鼓擂動,這邊的千人隊頓了一頓,也催馬衝了上去。

兩裏地的距離,對於全速衝刺的兩隊騎兵來說,不過是數息的時間,當兩個箭頭狠狠的撞在一起時,千騎營的素質頓時顯示了出來,一片馬嘶人喊之中,那個黑色的箭頭狠狠的紮進了神威軍的黃色隊列之中,就仿佛是一把斧頭砍向木棍,迅速便將這根木棍從中劈開。神威軍瞭塔上的哨兵,甚至清晰的看到了一條黑色的洪流將自己的騎兵隊伍衝成了兩半,不過片刻,竟是鑿了個對穿,黑色洪流隨即分成兩股,竟是隊列不亂兜轉著又衝殺了回去。

如此兩輪衝殺之後,神威軍的騎兵已經完全各自為戰,而人數本來隻及他們一半的千騎營卻用隊型造成局部上的人數優勢,不斷收割著對手的性命。明明是五百對一千的衝鋒,形勢卻迅速變成了一邊倒的追殺。雖然自己也有傷亡,但千騎營騎兵沉默而悍不畏死的氣勢已經死死的壓住了對方。

宇文簡臉色微青,回頭大喝一聲:“左翼!”黃色的旗幟飛揚,神威軍的營地左翼突然衝出了另一支千人騎兵隊,向戰場上飛奔。一直靜靜站在自己營門前的澹台揚飛似乎也立刻注意到了這支騎兵,長矛揮動處,剩下的五百騎兵迅速調整隊型,向著神威軍的新投入的千人隊迎了上去。正如宇文簡所料,這支騎兵戰鬥力果然也不錯,但卻不及剛開始那五百騎兵的驚人素質,和神威軍的這支千人隊膠著在了一起。

眼見中央戰場上神威軍的騎兵雖然在逐漸減少,卻還沒有崩潰,而澹台揚飛的身邊隻剩了幾十騎親兵,宇文簡的臉上露出凝重的表情,舉起大刀,“右翼!”

藍色的旗幟舞動,從神威軍右翼同樣傳來了呐喊之聲,最後一支千人隊衝入戰場。西山大營的土牆上再次傳來軍號聲,一支約三百人的騎兵衝了出來,隨即和澹台身邊的親兵匯合,由澹台揚飛親自帶隊,迎向右翼的騎兵。似乎知道右翼的吃緊,中央戰場也分出了一支約兩百人的騎兵小隊,向右翼截殺過去。整個戰場頓時陷入了全麵的膠著狀態。

宇文簡的臉上終於露出了如釋重負的微笑,再次舉起大刀:“親衛營!”

轅門大開,一支早已等待多時的親衛騎兵狂風般衝了出來,衝向了戰場的右翼,澹台揚飛所在的地方——這五百人才是神威軍精銳中的精銳,而他們,將給予澹台揚飛最致命的一擊!

眼見五百親衛已經和右翼的三四百禦林衛衝在一起,眼見那個黑色的身影轉眼已陷入重圍,被淹沒在一層一層的黃色鎧甲和槍林箭雨之中。

父子倆相視而笑,仿佛看見了已經到手的勝利。突然間,隻聽在神威軍的後麵傳來一陣驚天動地的嘶吼與混亂。宇文簡與宇文沐元愕然回頭,隻見營地的後方,驚馬長嘶的聲音遠遠傳來,竟然已經是煙塵滾滾!

……

在離中軍大帳不遠處的一個帳篷裏,洛妍坐立不安的轉著圈子,已經過了辰正了,隱隱聽得見外麵傳來的軍號與戰鼓的聲音,在那片戰場上,澹台揚飛他大概已經在廝殺了吧。他怎麽這麽傻?宇文簡那老頭一看就不是什麽正人君子,他說一千就一千啊,真正到了戰場上,人馬交錯的時候,他再投入幾千人一萬人,你也撤不下來啊!

你這個自負的大笨蛋!大不了就讓他們剁我幾根手指頭好了,呃,當然,那樣會很疼,非常疼……洛妍看著自己的十根手指,無聲的苦笑,她的確很害怕啊。可是,如果,他因為自己出了什麽意外……就像有火焰在心口炙過,洛妍按住胸口,閉上眼睛,深吸了口氣:也沒什麽,就像他說的,我們同生共死而已!隻可惜,自己因為害怕,害怕自己受傷,更害怕自己如果注定會出意外,他會受不了,所以寧可不再接近,不再親密,想著這樣的話,到了那個時候,他就不會那麽難過了。她其實隻是想讓他活得好好的,做一個能夠快樂的人。

可是,如果早知道是這樣,她也許就不會那樣拒人千裏之外吧,不會讓兩個人之間留下那麽多的遺憾!洛妍突然想起那天他在春光裏的笑容,他在離開時看自己的眼神,心裏慢慢湧滿一種叫做後悔的情緒。

仿佛有馬蹄震動的聲音,有奔跑和驚叫的聲音,聽起來好像還真不遠……不對!方向不對!洛妍霍地站起,她的身上沒有什麽可收拾的,這個帳篷外麵還有十來個親兵把守,可是,她總要做點什麽吧?對了,燭台!洛妍飛奔過去,一把擼掉三根蠟燭,將那把有著尖頭的鐵製燭台操在了手裏。

還未等她轉過身來,突然身後腳步聲響,洛妍迅速轉身,將燭台藏在背後。

匆匆進來的,不是宇文簡的親兵,而是一個小兵打扮的年輕人,看見洛妍,壓低了聲音,“公主,我是澹台將軍的手下,請趕緊跟我出來!”

洛妍退後一步,懷疑的盯著他——這個人看起來完全麵生,而且看上去長得有點……太猥瑣了吧?完全沒有一點禦林衛的英武之氣。那人忙道,“澹台將軍說了,這次之前你們最後一次說話是在太行圍場,他送你回帳篷。”

來人臉色露出一絲苦笑,看起來越發的猥瑣,“不用,公主,請跟我出來就好。”

洛妍驚訝的瞪大了眼睛,跟著他快步走出帳篷,隻見帳篷前麵的那十來個侍衛都已經倒在了地上,不由吃了一驚,看了看前麵這個實在不大起眼的身影:他居然可以無聲無息殺掉這麽多人?往外走了幾步,眼見本來肅穆的軍營已經是一片混亂,處處都有青煙冒起、驚馬狂嘶、士卒慘叫的聲音。中軍略好一點,但也有火頭燃起。前麵的人並不遲疑,帶著洛妍便向營門的方向而去,有個軍官打扮正往這邊走,一眼看見洛妍,不由一驚,對著那個人厲聲道:“你是什麽人!”

那人忙縮頭縮腦行了個禮:“將軍好,大帥吩咐小的帶公主到陣前去。”軍官眉頭一皺,跨上一步,“你胡說八道什……”最後一個字還沒有吐出,洛妍隻見人影一晃,那個軍官已捂著喉嚨,呃、呃兩聲,倒在了地上。

卻見那人吹了吹自己的手掌,對著那再也發不出聲音的軍官淡淡的道,“記住,我叫崔軍凱,鐵手勾魂崔軍凱!”

第168章 兵敗如山

哇!高手!傳說中的高手!洛妍頓時眼冒星星,眼前那平凡的身影似乎高大了很多。再走了幾步,另外三個同樣小兵打扮的人也奔了過來,四個人將洛妍圍在當中,疾步往中軍大營的營門而去。他們對地形似乎很熟,在營帳間走得飛快,一路卻沒有遇到什麽人,偶爾隻見倒斃在營帳邊的屍體,想來是他們早就下手清理掉的。

不過片刻,就到了中軍大營從營門到帳篷間的那片空地裏,這裏有一支小隊,至少百十個人在把守大門。帶頭的崔凱軍微微向後一縮,但門口瞭望塔上的哨兵眼尖,已經看見他們的身影。

“誰在那邊?出來!”聽到一聲大喝,崔凱軍向後麵擺了擺手,“沒關係,驚馬已經衝營,我們出去隻要撐上一會兒,把他們調開就好。”說完便帶頭走出了營帳間的空隙。

看見這四個小兵和洛妍,把守營門的那位副尉立刻意識到情況不對,帶著手下便衝了過來,呼啦一聲將他們五個人圍在中間,厲聲道:“你們是什麽人?”

眼見四周都是明晃晃的刀槍,洛妍心裏打鼓,那個叫崔凱軍的人卻突然退後一步,作勢將刀架在了洛妍的脖子上,“你們別過來,過來我就殺了她!”

啊?這是什麽狀況?洛妍不由一呆,營救自己的高手怎麽轉眼就改行做了綁匪?隨即心裏不由暗讚一聲:人才啊這位!忙配合的滿臉驚恐的看著他,隻覺得那張猥瑣的臉上似乎也在閃爍著智慧的光芒。

副尉和神威軍的士兵也麵麵相覷,崔凱軍又道:“老子出來,就是為了綁這一票,你們神威軍想要公主,就拿五千兩黃金出來,不然我割了這公主的脖子,咱們一拍兩散,誰都別活,給我退下!”

那弓箭手自然也看到了這邊的動靜,可這“劫匪”與公主站得甚近,他可沒把握一箭出去能殺了“劫匪”而不傷公主。兩邊正對峙中,突然滾滾的馬蹄聲迅速由遠而近。副尉扭頭去看,不由大驚失色:和剛才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的無數匹驚馬在營裏狂奔不同——他還納悶,難道馬棚又著火了?而這一次竟是一支騎兵如從天而降般從後麵殺了過來,眼見就要衝到營門口。

副尉本能的就向轅門狂奔而去,但哪裏來得及?隻見帶頭之人一杆長槍挑處,轅門已像紙糊的般轟然倒塌,還沒等他反應過來,一道黑光閃過,胸口一涼,隨即身子高高的飛起,腦子裏隻來得及閃過最後一個念頭:怎麽會?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剛才還圍著洛妍的士兵轟的一下四散奔逃,洛妍呆呆的抬頭看著奔近的這匹黑馬,看著馬上的那個人影,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隨即被一隻大手一把撈上馬背:“洛洛,坐穩點!”

洛妍覺得自己像在做夢一般,戰馬飛奔,她不由自主緊緊環住他的腰,仰臉看著這張熟悉的臉: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澹台揚飛並沒有分心看她,冷峻的臉上,一雙眼睛就像鷹隼般淩厲的盯著前方,隻是摟著她的胳膊微微緊了一緊。洛妍心裏一凜:不管他是怎麽來的,此時此刻,自己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他分心。

身邊不斷有戰馬趕了上來,將本來作為箭頭的澹台揚飛圍在中間,但隊伍的陣型不變,依然像一把錐子般將神威軍的中軍幹淨利落的撕裂開來,洛妍注意到,隊伍的最外側的人多是一人雙馬。

也許是因為本來把守中軍的親衛全部上了戰場,幾乎沒有遇到像樣的抵抗,這支隊伍就鑿穿了中軍大營,身後留下一路火光煙塵。

前營雖然營牆更為堅實,但對著中軍的這道轅門畢竟沒有布置太多的人手,騎兵們幾乎沒費太大的力氣便闖進了營門,但前營的士卒顯然比後營與中軍要多很多,而且驚愕過後,軍官們紛紛清醒,組織起步兵向中間趕來,四下有箭支的飛射,有槍尖的寒光,四處都是鮮血的顏色和慘叫的聲音,洛妍強迫自己睜大眼睛,穩穩的坐在馬鞍上,盡量不妨礙澹台的任何動作,在他的馬前身側,那些士兵就像玩具般被槍尖挑飛,或是被槍柄撞飛,偶然會有鮮血濺在她的臉上、身上,那又熱又腥的味道令人戰栗,她卻強忍著抹都沒抹一把。

弓箭手們目瞪目呆的看著眼前的騎兵隊伍突然變成了瘋馬的隊伍,眼見馬已奔近忙向馬群射出了兩輪箭,還來不及射第三輪,驚馬已轟然闖進弓箭手的隊伍中,在馬蹄的踩踏中,弓箭手四散奔逃起來。

騎兵的隊伍緊跟著幾十匹驚馬衝出了前營,眼前是一片人馬混戰的沙場。西山大營的土牆上有旗幟揮動,澹台抬頭看了一眼,沉聲喝道:“前隊跟我走,後隊去右側支援!”命令一聲聲的接力傳了下去。

又是廝殺的人群,又是寒光閃閃的槍尖與刀鋒。這一次已經不再是居高臨下的殺戮,而是麵對麵的較量,但似乎沒有什麽可以阻擋這支隊伍奔馳的步伐,沙場正中再一次被黑色的洪流從中撕開,最早的神威軍千人隊本來已經傷亡過半,被這支隊伍一衝,幾乎徹底崩潰。

木柵門和城門在眼前轟然洞開,廝殺和慘叫終於被拋在了後麵,馬蹄慢慢停下,洛妍鬆了口氣,抬袖抹掉臉上的血沫,還沒來得及回頭看一眼,身後一空,澹台已經跳下馬,洛妍忙踩住馬鐙往下跳,腳還沒沾地便被一雙大手穩穩的扶住。洛妍隻覺得膝蓋發軟,卻回頭揚起臉來向他微笑,澹台的右邊臉頰上也沾著幾滴鮮血,配合著眉宇間尚未散去的冷酷殺氣,看上去真的就像一個剛剛從地獄歸來的死神,但在洛妍的眼裏,卻覺得他從來沒有如此好看過。

澹台上上下下看了她幾眼,確信她毫發未傷,點了點頭,隨即鬆開手,再次騎上戰馬。洛妍一驚,抬起頭怔怔的看著他,澹台目光冷峻的看向遠方,低聲道,“阿謙還在外麵,洛洛,你等我回來。”

二哥在外麵?洛妍有些茫然,卻見澹台轉頭撥馬往外就走,揚聲道,“沒有受傷的,跟我出去接應兄弟們!”數百人轟然響應,紛紛跟在他的後麵又一次向外殺去,除了十幾個一進大門,就伏倒在馬背上被攙下來的重傷號,幾乎沒有人留下來。

大門再次關閉,洛妍怔了半響,拔腿就向外牆上跑,青青和穀雨幾個本來得到消息跑了過來,卻隻能跟著跟著她跑上了外牆。

西山大營的外牆是標準的防禦牆,雖然隻有一丈多高,牆內土台的寬度卻也有一丈多寬,足以跑馬,內側有馬道,但更多的是可以隨時跑上去的斜坡,每隔十幾米還修有簡易的馬麵。洛妍奔到了最近的一處垛口往外眺望。在亂哄哄的戰場上,立刻就找到了自己想找到的那個身影:就像一支黑色利箭的箭頭,阻擋在他前麵的所有東西都被狠狠的撕開,所到之處,本來和黃色膠著在一起的黑色迅速匯入他身後的隊伍,漸漸變成了一支不可阻擋的黑色洪流,橫掃戰場,轉眼間就已經衝入戰場上人馬最密集的北邊。

這股氣勢如虹的生力軍的到來,徹底決定了南麵戰場的局勢,本來倚仗人數優勢支撐的神威軍,被黑色的鐵流來回兩個掃**就直接擊潰,四散奔逃,這股黑色洪流在收攏南邊的黑色人馬後卻並不停留,而是又一次衝向了神威軍的大營。

從洛妍站的地方看去,此時的神威軍大營早已不複當初的嚴整模樣,處處一片狼藉,處處煙火燃燒:澹台帶著衝營的七百人馬,後隊專門帶了火箭,前隊負責衝營,後隊負責放火。本來宇文簡好容易組織了兩千人步兵防守前營,但失火的大營和戰場上敗退下來的自家騎兵卻讓這支隊伍的勇氣頓時消失殆盡,當那股黑色洪流以一種一往無前的氣勢衝過來時,本來應該用密集長矛抵擋住他們的神威軍步兵卻丟下長矛返身就往營地裏跑。

宇文簡臉色慘白,心裏清清楚楚的知道,一切都完了。對方雖然隻有不到一千人,自己手裏雖然還有上萬人,但一支徹底失去勇氣的軍隊,數量上的對比已經完全沒有任何意義,迎接他們的將不再是戰鬥,而是一麵倒的屠殺。

最後眺望了一眼北邊那依然還在苦苦支撐的五百親衛,宇文簡咬牙撥轉馬頭,在數十名親兵的帶領下,飛快的逃向後方,身後跟著臉色比他還要白的宇文沐元。

不過這一切,洛妍都沒有注意到,她的眼睛始終隻跟隨著一個身影。

眼見他已經接近最密集的戰團,那些本來包圍著一團黑色人馬的神威軍親衛突然發出了一聲呐喊,後隊立刻轉身排出整齊的隊型,長槍如樹林般舉了起來,槍尖反射著令人心寒的光芒對著這支黑色箭矢衝了過來。但那支黑色的箭頭卻絲毫也沒有停頓,同樣直直的衝了上去——簡直就像拿身體去撞上那道槍林一樣。洛妍已經完全無法呼吸,但轉眼就看見那個黑色的身影瞬間已經出現了槍林的背後,他身側的兩個黃色身影直直的飛了出去,槍林立刻被撕裂開來,然後便被吞沒在越來越多的黑色浪頭中。

沒有什麽可以阻擋住他,洛妍看著他前麵的一切就像水波般被幹淨利落的劈開,終於衝到了黃色人馬包圍的最中央,洛妍聽見青青的一聲輕呼:“謝天謝地,二殿下沒事了!”

“對,二殿下得知公主去京城把文大夫救了出來,自己卻被太子抓到東宮去了之後一直很內疚,今天本來應該是長孫將軍穿駙馬的盔甲,卻被鄴王殿下堅持拿來穿了,說是一定要為救公主您出一點力。結果他一出去,果然就被神威軍層層圍住,天神保佑,幸虧駙馬來得快!剛才我一看見駙馬帶著公主從神威營裏闖出來就知道,這一仗,我們贏定了!”青青幾乎是眉飛色舞。

洛妍目光依然停留在外麵,當最後這支黃色的隊伍被衝散之後,北邊的戰場上也再無懸念,其實人馬數目對比上,黃色並不見得少多少,但神威軍大營的潰敗已經像瘟疫般傳染到了這片戰場,片刻前的交戰迅速演變成為追殺。隻是她最關心的兩個身影並沒有加入,而是被十餘個人擁簇著往大營而來,他依然坐在馬上,但身形似乎不是那麽穩定,洛妍的一顆心頓時懸了起來,返身跑向大門。

在令人窒息的焦慮中,大門吱呀一聲打開了,洛妍睜大眼睛看著從門外騎馬而來的那兩個身影,慕容謙已經摘下頭盔,臉色微微有點發白,看見洛妍先是上下打量了一番,點點頭,隨即高聲道,“軍醫!”

洛妍緊緊的盯著二哥身邊的他,他幾乎已經是一個血人了,連頭盔上都在往下淌著血,隻是臉上大約擦過幾把,還看得出模樣來,看見洛妍奔了過來,澹台揚飛的臉上終於第一次露出了放鬆的表情,眼睛裏有柔和的笑意,“你放心,阿謙沒事。”

“你呢?你怎麽樣?”

“我沒事……”仿佛是為了反駁自己的話,澹台揚飛的身體晃了一晃,驀然向一側倒了下去。

第169章 精忠報國

清水一盆盆的迅速被送入營房,血水一盆盆的被迅速送了出來。胡纓和另外一個軍醫低頭處理著傷口,背後已經慢慢被汗水浸透。

洛妍坐在床前,呆呆的看著澹台揚飛血肉模糊的左肩和胸口上兩處猙獰的傷口。傷處一點點被處理幹淨,烈酒一噴,他一直鎮定微笑的臉上終於忍不住抽搐了一下,隨即恢複了笑容。洛妍的眼睛不由自主的模糊了,澹台歎了口氣,“洛洛,別這樣,我真的沒事。”

從半個時辰前從馬上跌下來,被早有準備的親兵們接住,澹台揚飛隻暈眩了幾息的時間,就開始說這句話,“我沒事。”

“我沒事,剛才隻是脫力了。”

“我沒事,肩膀這裏隻是被槍尖掃了一下……”

“我沒事,胸口的傷一點都不深。”

胡纓也安慰洛妍說,“公主別擔心,駙馬這次不算傷得深,創口雖然大了些,出血有點多,但沒有傷到筋骨,養幾天自然就好了。比以前在西北的幾次好多了。”

洛妍忍了又忍,終於還是哽咽著哭出了聲,聲音剛剛傳出去,一個人影嗖的從外麵躥了進來,隨即便是一聲心急火燎的嚷嚷,“老大你怎麽了?老大,呃,這不是沒事嗎?”

屋裏幾個人都愕然看著這個人,洛妍立刻認出來,這不是那位一會兒搞潛伏一會兒當綁匪的鐵手追魂兄麽?隻見他依然有些猥瑣的臉上露出了尷尬的表情,撓了撓頭,“突然聽見女人哭,我還以為老大你……精忠報國了。”

澹台揚飛本來正莫可奈何,聽到他的話隻能一瞪眼睛,“滾出去!”

“遵命!”崔凱軍一個倒飛直接飛出了門,還當真在半空打了一滾。屋裏的人相視一眼,忍不住都笑了起來。看到洛妍臉上終於露出笑容,澹台鬆了口氣,沒想到這鐵手還有這樣的妙用。看來這個人,還真是收對了。

洛妍低頭抹幹淨眼淚,心裏突然湧上困惑,“你今天怎麽突然從後麵殺進來了?剛才那個人怎麽會找到我?你這幾天都在布置什麽?”

澹台揚飛想開口,慕容謙已道,“你就多休息一會兒,我來跟洛洛說。”

原來自從京城傳出消息,洛妍已經被東宮抓住,澹台揚飛就開始擔心太子夫婦會利用洛妍來要挾他們。尤其是和神威軍兩天交戰,第一天火攻奏效,第二天又利用頭一天的俘虜和單挑言辭徹底瓦解掉神威軍的軍心後,他的擔心更甚。當夜,他就安排了人手夜裏輪流不斷騷擾神威軍,製造混亂,情報局原來安在神威軍的釘子更是乘機放火驚馬,加上原來步兵兩部幾乎全殲後的打亂重編,澹台手下身手最好的幾個在內應的接應下順勢便混入了神威軍裏,一則打探情報,二則也是洛妍萬一真的入營,能查探到她的位置,做好接應。同時,又讓夷兵不擇手段將堵在大營後路的軍隊趕出大山,以悄悄修補好後山的道路。

根據收集的情報:神威軍最精銳的騎兵不在營裏,而後營防守鬆懈。即使洛妍沒有在營裏,澹台同樣計劃誘對手出戰攻城,再派騎兵從背後馬踏神威營。

隻是,昨天宇文簡果然將洛妍帶到了陣前,而且不出意料的用言語激澹台應戰,他也將計就計的答應了下來。實際上,今日最早出戰的五百騎兵,是千牛衛的俘虜——親眼看到了皇帝和神威軍俘虜的下場,他們已經別無選擇,也願意以死戰洗刷罪名。而真正的千騎營七百鐵騎早已在今日淩晨從後山小路繞到了神威軍的背後,他們特意多帶了兩百匹備馬,先用驚馬踏營,製造混亂,讓鐵手幾個可以乘亂將洛妍帶到營門,之後就是衝營、放火、救人,殺到前營與出戰的騎兵配合,最後掃**戰場,一舉徹底擊潰神威軍。

“是啊,你要再晚來一刻鍾,我就……精忠報國了。”慕容謙戲謔的一笑,想起剛才那位活寶,大家忍不住都笑了起來。

笑聲未畢,慕容謙的眉頭卻又輕輕的皺了起來,“我有點擔心阿峻,神威軍的兩千精銳騎兵,隻怕是對付他去了。揚飛,你覺得這一戰之後,會不會還有惡戰。”

澹台神色淡漠的點頭,“阿峻不會有事,就憑神威軍這點人,根本不可能難得倒他,隻是我們……我一直最擔心的,是龍武軍會過來。就算他們不過來,明天金吾衛,甚至還可能加上禦林衛,隻怕就會出現在西山。”

慕容謙的神色沉重了起來,“我去清點傷亡人數去。”

“不用清點了,我回來前看了幾眼,心裏有數,千牛衛和千騎營輔兵都是傷亡近半,倒是我那七百人應該還有四五百人有一戰之力,加上現在還剩下的九百多夷兵,我們還有兩千多人,此戰之後應該還有幾千俘虜,隻是……已經沒有什麽戰力。”

以兩千久戰的疲勞之師,對上養精蓄銳的精銳部隊……洛妍隻覺得心情不由沉重起來,澹台卻淡淡的道,“我們對三萬都已經贏了,接下來又有什麽好怕的?龍武軍素質不如神威軍,又沒有騎兵,至於禦林衛,那個穀南大約以為自己是郎將,禦林衛自然聽他的,不過我倒想看看,那些小子誰敢向我衝殺!”一股煞氣瞬間又從他的身上散發出來。

“可是你的傷……”洛妍擔心的看著他的肩膀和胸口。澹台笑了笑,“睡一覺,明天就好了。”

他難道以為自己隻是割破了手指頭?還睡一覺就好!洛妍瞪著他,剛想說什麽,一個侍衛已經挑簾進來,“皇上已經醒了。”

洛妍忙站了起來,和慕容謙一起往外走,隻聽背後傳來澹台揚飛平靜的聲音,“去把幾位將軍都請來議事!”洛妍回頭看了一眼,隻見他已經坐了起來,大概是急著要布置明天的事情吧。雖然胸口肩頭的紗布裏還隱隱的滲著血色,他的身影卻有一種山嶽般不可動搖的沉穩,洛妍隻能把叮囑和擔心咽進肚裏,一跺腳走了出去。

永年住在營房正中的一間屋子裏,房間是最普通的大小,床也是營裏軍官們睡的普通單人木床,隻是被墊得厚厚的,鋪著錦褥,掛著明黃色的紗帳——都是臨時從禦輦上拆下來的東西。屋子裏隻有永年、敬妃和慕容翔三個人,洛妍一眼看過去,便覺得這屋子有種說不出的違和感。

永年今天的氣色比前兩日又略好了些,洛妍進來時,敬妃正將他扶起靠在床頭堆起的枕頭上,又把薄毯往上提了提,這幾天,敬妃早已洗盡鉛華,親力親為照顧永年,慕容翔乖乖的坐在一邊,小小的臉上滿是壓抑的憂慮與茫然。

看見洛妍進來,屋裏的三個人都露出了真心的微笑,慕容翔第一個跑了過來,“姐姐!”洛妍張臂將他抱了起來:可憐的小吉祥,這幾天一定嚇壞了吧。慕容翔也緊緊的抱著她,“姐姐,怎麽好幾天都沒有看到你,擔心死我了!”洛妍微笑著拍拍他的後背,“姐姐回來了,沒事了,放心吧。”抬頭看向永年,隻見他在微笑之後,臉色便嚴厲了起來,心裏一突,忙放下慕容翔,跪倒在地,“女兒膽大妄為,讓父皇擔心了。父皇,您還好吧?”

永年盯著洛妍,幾天不見,她也瘦了一圈,想來吃了不少苦頭,心裏微微一軟,“哼,起來吧,下次不許如此任性!父皇這次算是命大……”想到這次給出致命一擊的居然會是那個最沉默穩重、與世無爭的齊安,心裏的怒火不由又燃了起來,半響才道,“謙兒,外麵是什麽情形?”

慕容謙微笑道,“父皇,神威軍已經全軍潰散。”

永年點了點頭,“我聽說了,澹台揚飛還真沒有讓朕失望,隻是,隻怕接下來還有硬仗!可惜朕這身體……若是朕能到陣前,你們又何至於苦戰到現在?”

慕容謙忙道,“軍醫都說父皇身子恢複得好,想來不出十天半個月自然就痊愈了,這西山大營糧草軍備都夠,父皇盡管安心養傷……”

大概是因為連日的勞累加上的今日的苦戰,慕容謙的聲音有些低沉嘶啞,洛妍聽著這個聲音,電閃火光之間,一個大膽的念頭突然冒了出來,她跪了下去,“父皇,女兒有個罪該萬死的念頭。”

第170章 漫長一夜

“神威軍全軍潰敗?”太子慕容端呆呆的看著眼前的臉色慘白、須發淩亂的宇文簡,一時什麽話都說不出來,腦子裏一片空白。

“到底是怎麽回事?那平安公主呢?”宇文蘭珠卻站起來厲聲追問。

到底是怎麽回事?宇文簡也有一點茫然,西山大營的騎兵明明應該全軍出戰了,可澹台揚飛怎麽又會帶著一支更彪悍的隊伍從後麵殺過來呢?在自己將全部的兵力和注意力都投入戰場的時候,這把從背後插進來的尖刀頓時就斷送了整個神威軍,“我們中了澹台揚飛的詭計,平安公主也被他救走了。”

宇文簡臉上露出了慘然和羞愧,“千騎營追殺了三十裏地,隻有五百多名騎兵陸續逃了出來,後來又收攏了一些步兵,現在不到一千人,估計晚上還會有些散兵。”

太子突然嗬嗬的笑了起來,“好一個澹台揚飛!好一個千騎營!”說出去都不會有人相信吧,三萬人的軍隊,四天之內被三千人打到隻剩下一千,他控製了京城又有什麽用?據說父皇現在都可以接見戰俘了,再過幾天,當父皇出現在京城外麵,他就什麽都完了!

宇文蘭珠卻臉色不變,接著問,“據你估計,澹台手裏還有多少人?”

宇文簡想了一想,“他的傷亡應該也很大,我估計騎兵大概隻有一千餘騎,還有不到一千的夷兵。”

“也就是說,他隻傷亡了一千多人?”宇文蘭珠神色已經越來越平靜。

宇文簡卻搖了搖頭,“今天他手裏突然多出來了好幾百精銳騎兵,我始終想不出是怎麽回事。”

“好幾百精銳騎兵?”宇文蘭珠微一皺眉,“千牛衛,是千牛衛的俘虜!”太行圍場一戰,事後清點千牛衛戰死一千多,還有一千多受傷的,但澹台隻帶走了五百多名沒有受傷的低層士兵,原來竟是用在這裏!那逼著神威軍射殺俘虜的一幕,不但是為了瓦解神威軍的軍心,也是做給這些千牛衛俘虜看的吧?澹台揚飛,原以為不過是個武力驚人的莽夫,沒想到一上戰場,他會變得如此可怕!但事已至此,“太子殿下!妾有一個建議。”

慕容端心裏亂紛紛的,隻能道,“你說!”

“請令金吾衛、禦林衛今夜出城與神威軍騎兵匯合,明早直取西山大營!”宇文蘭珠的語氣裏有一種斬釘截鐵的清冷。

太子一怔,“那京城怎麽辦?”

宇文蘭珠冷冷的道,“西山大營不取,京城平安又有什麽用?京城還有五千九門守兵兩千巡捕營,足以護衛京城安危,禦林衛留一千把守紫禁城,其餘兵力自當全部投入,成敗在此一役而已!澹台揚飛和他的千騎營又不是鐵打的,千牛衛覆沒是中了埋伏,神威軍也是連番中了詭計,但這幾天連日大戰,他們不過是強弩之末,隻要此次將領不貪功冒進,不中他的計謀,帶上足夠的軍械穩打穩紮,難道還攻不破那小小的西山大營?”

“隻是將官的人選上還是需要斟酌一番,既然已有如此多人見過了父皇,他又‘病’得厲害,攻破西山大營後,父皇,還是‘迎’回來的好,這事情卻不是人人都能做的。”

宇文蘭珠聲音不高,卻自有一番安定人心的力量,宇文簡第一個點頭,“太子妃說得對!臣願率所部協助禦林衛、金吾衛,以雪前恥!”

……

五月十七。這是北京封城的第八天。事實上,所謂封城倒也不是任何人馬不得出入,例如朝陽門的糧車、西直門的水車,阜成門的煤車,便不可能停上七日,更別說這幾天進來出去的那些士兵將領。

淩晨,子正剛過,北京西直門的大門便再次洞開,三千金吾衛與一千禦林衛悄無聲息的從大門中列隊而出。守城的士兵打著哈欠又推上大門,其中一個就對另一個道,“這幾天也不知道在忙什麽,那天走得火急火燎的千牛衛到現在一個沒見著回來,今天半夜三更的又是金吾衛,也不知道能回來幾個。”

此人姓烏,外號烏鴉嘴,他身邊的人自然聽得心裏一突,低聲道:“老烏,別胡說八道了,小心禍從口出!”

老烏自然滿不在乎:他小舅子也是京城守衛,隻是已經做到了校尉,還甚得郎將大人的欣賞,雖然小舅子是負責看守東直門的,但這邊的頭領也不會太不給他麵子,當下便道,“我也就隨便說說而已,這幾天咱們這邊人手加了一倍,巡查也嚴了一倍,別說喝酒賭錢,就算打個盹的時間都沒有了,不說說話,怎麽熬得過去?你別看東直門那兒破舊,倒是比我們這邊輕省不知道多少倍,唉,這就是命不是?”

恰好一個巡查的副尉走過,聽見這般言辭,眉毛不由就立了起來,剛要嗬斥,突然借著城門口的火把看見是老烏,眉毛又放了下去,“老烏啊,今兒怎麽是你的夜班?我還想著哪天找你家小薛校尉喝上一盅,唉,也不知道要等到什麽時候了。”

老烏嘿嘿的笑,抬頭看了看天,“今兒是十七了吧,我尋思著,快了。”

老烏自然不知道,他家的這位小薛校尉此刻同樣走在城門下麵,抬頭看了看天色,回頭便歎道,“都快六月了,這夜裏風一吹,怎麽還有點涼?”

把守城門的士兵互相看了一眼,隻覺得莫名其妙:哪裏涼了?隻聽小薛校尉又道,“簋街上有家湯餅店的角子味道不錯,這時節要是來碗熱湯角子,倒是舒坦。”

守兵們相視一眼,心中有了幾分了然:小薛校尉這是又在打那家湯餅店的主意了。也是,他們這東直門不比那朝陽門,朝陽門日日都是糧車、商車,守門的官兵自然肥得流油,東直門這邊日常進的卻不過是些磚石木頭,哪裏有什麽油水?好在自打這小薛校尉幾個月前調到東直門後,卻打上了簋街那些店鋪的主意,不時就讓他們送些點心夜宵,平日他們的車出入時也就多行些方便,這樣不吃獨食的軍官,自然甚得人心。

簋街的生意與別處不同,通常酒家麵鋪子時自然早就關門,但簋街正與那煙花盛地相鄰,子時之後也常有客流,這時讓他們來送些角子,卻正合適。這事情原是他們這幾個月來幹慣了的,小薛校尉身邊的一個兵丁立時就笑道,“校尉說的是,這天氣怪涼的,兄弟吃點熱乎乎的下去更有精神,小的這就去讓他們多送些過來!”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果然便見那位兵丁帶頭,後麵跟著幾位抬著兩個大食捅的夥計,吭哧吭哧的就走了過來,城門附近的百十位守兵立刻興致勃勃的迎了上去。那幾個夥計輕車熟路的放下食捅,又從筐裏拿了碗,一碗碗盛好了遞給守兵們,雖然每碗隻有幾個,但湯熱肉鮮,端的是動人食欲。

小薛校尉卻笑吟吟的站在一邊,有個兵丁討好,忙將手裏剛分到的一碗雙手送了上去,“校尉,您嚐嚐,今兒角子還真不賴。”小薛校尉卻道,“你們先吃。”轉頭便跟帶頭的那夥計道,“你們今兒準備得還算齊全。”

那領頭的夥計是個麵目有些木訥的人,聞言就抬頭道,“我們這鋪子都開了好幾個月了,就這點事情,哪能不準備齊全些?”小薛校尉點點頭,臉上露出滿意的笑容。

……

洛妍從永年屋裏出來時,看看了天空,十七的月亮依然又圓又亮,照在地上就如鋪上了一層銀霜一般,整個營地一片安靜,隻是看得見土牆牆頭依然有人影來回巡視,在附近營房的陰影裏,也有立得筆直的身影。

走在洛妍身邊的慕容謙罕見的有些心神不寧,走幾步便歎口氣,洛妍忍不住側頭笑道,“二哥,相信我,絕對不會有問題!”慕容謙點頭不語,卻又苦笑了一聲,“我知道你膽子大,可你的膽子也太大了些!唉。”

再走幾步,前麵就是澹台揚飛的營房,隻見依然是燈火通明,人影晃動,顯見澹台還在和幾位將軍商討布置。守在外麵的親兵看見兄妹倆,忙通報了一聲,兩人進門時,隻見澹台揚飛和長孫承業及兩位副將果然都站在鋪開的軍圖前。

澹台轉過頭來,他的臉色有些蒼白,眼神卻依然銳利明亮,看見兩人進來便揮手讓其他人先退下,隨即道,“阿謙你來得正好,探子已經回報,龍武軍的方向沒有動靜,但京城西門有火把的長龍,看來明天來的是金吾衛和禦林衛,你來看看我的打算。”又看了看洛妍,低聲道,“洛洛,你臉色不好,趕緊去休息吧,好好睡一覺,別擔心,有我呢。”

洛妍走到他的身邊,笑著搖了搖頭,秀眉微微挑起,“是你該好好睡一覺了,明天這一仗,有我呢!”

第171章 兵不血刃

寅初(早上三點)時分,一千禦林衛左衛與他們的輔兵已經到達西山大營前,戰場昨天已經被戰俘們打掃過一遍,屍體都已掩埋,隻是血腥味越發的濃烈,神威軍大營被燒毀的帳篷和營牆依然橫七豎八的倒在地上,述說著這一戰的慘烈。在他們眼前,西山大營靜靜的隱藏在黑暗之中,就像一個沉默的怪獸,而土牆和木欄前的火把就像那怪獸的無數眼睛。

穀南回頭看看自己的隊伍,眉頭緊緊的鎖了起來:自從知道要去西山剿滅以澹台揚飛和慕容謙為首的逆黨、拯救落入他們手中的皇上後,自己的這支隊伍就處在一種古怪的低氣壓中,無論太子親口許下何等豐富的賞賜,似乎也無法將這種氣氛掃除——都是因為那個名字!澹台揚飛,他雖然不直接掌管左衛,但禦林衛所有新兵的訓練和每年的輪訓都是他做教官,而被他訓過的兵,似乎沒有不畏之如虎敬之如神的。

卯初時分(五點),三千金吾衛終於也到達了此處,一夜的行軍,並沒有在這些精兵們臉上留下太多疲憊的痕跡。天光已經開始微亮,卯正(六點)時分,當十幾門從正陽門及各大城門甕城上拆下又裝運到大車上的火炮,終於出現在兩軍陣前時,金吾衛郎將何其宣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有了這樣的利器,西山大營的土牆,還不是紙糊的一般!

對麵的西山大營卻依然靜悄悄的毫無動靜。那些營地前的火把早已隨著黎明的來到而熄滅,現在,可以清楚的看見在對麵的土牆和柵欄營牆之間的空地上,橫七豎八的躺滿了人,應該就是昨日的戰俘,足有四五千人,此時戰俘們也紛紛起身,看見這邊的情況,微微有些**,但隨著一些全副武裝的士兵的吆喝,騷亂很快就平息了下去,反而似乎在古怪的練習著什麽。

何其宣知曉前幾日發生的事情,淡淡的冷笑:澹台揚飛留下這麽多戰俘,難道又是要玩攻心戰?可惜,金吾衛不是神威軍,神威軍的士兵看著同袍們被自己人射死難免有兔死狐悲之心,但金吾衛怎麽會被這些敗軍所打動?昨天,連宇文簡主動要求來協助進攻的神威營騎兵,他都毫不猶豫的拒絕了,就是怕這些敗軍動搖金吾衛將士的軍心。

卯正一刻,太陽早已從東邊升起,陽光漸漸變得明亮,照在西山大營的土牆上,給一切籠上了金色的光暈,這是最好的進攻時分——讓敵人迎著太陽!隨著旗令官旗幟的晃動,三千金吾衛排列好了進攻的陣型,而大炮也被推到了最前麵,黑洞洞的炮口直指西山大營。

三裏,兩裏,眼見西山大營的外牆已經進入小型火炮的射程,旗令官揮動白旗,火炮停下,裝彈手隨時待命,卻見西山大營依然毫無動靜。何其宣的心裏不由微動:按理,對方應該早看見了火炮,而對付火炮,唯一的辦法就是騎兵的衝鋒,乘著火炮發射前或發射空隙一舉摧毀。澹台揚飛熟知用兵之道,怎麽會連續放過己方立足未穩之時,又似乎完全不管炮火的威脅?

突然間,隻聽西山大營裏傳來了嘹亮的號聲,金吾衛與禦林衛的所有人頓時都呆住了:那不是進攻的號角,而是禮樂的旋律,皇上出行時的禮樂旋律,每年都要護衛皇帝大祭或狩獵的他們無比熟悉的一種旋律!

在悠揚而莊重的號角聲中,西山大營的兩道大門轟然洞開,兩隊千騎營重甲騎兵以標準的禮儀列兵隊列開道,一輛四馬拉動、圓蓋方軫的明黃色馬車赫然出現在眾人的視野裏。馬車旁邊,是一個全身黑甲的高大身影。隻見車輪滾動,緩緩來到沙場之中,明黃色布幔早已挑起,一個玄衣金帶的身影也越來越清晰。

東升的陽光照在那輛馬車上,給馬車鍍上了一層金色的光暈。隨著馬車的駛近,眼神好的士兵已經可以看見那張清瘦而威嚴的臉,在清晨陽光的照射下,明黃色的幔布輕輕飄動,在這張臉孔上投下半透明的陰影,卻讓他更加散發出一種難以言說的高貴和威嚴。

何其宣目瞪口呆的看著這一幕,很想下令讓炮火轟擊禦駕,但張了張口,卻無法發出聲音——下令讓炮火轟擊禦駕,就等於是在三千士兵麵前大聲宣布,我不是帶你們來救駕的,我是帶你們來造反的。那輛明黃色的車象征著無上的權威,沒有哪個炮手敢將炮口對準它。

一直到金吾衛隊列前兩百多步,馬車才停了下來,兩隊千騎營騎兵全部摘下頭盔,在馬上欠身行禮,“精忠報國!效命吾皇!”

西山大營前的戰俘也同時跪了下來,以一種出人意料的雄厚聲音,整齊的吼出:“精忠報國!效命吾皇!”

渾厚雄壯的聲音回**在戰場上,仿佛被催眠了一般,五千金吾衛、禦林衛和輔兵同時跪了下來,不由自主的跟隨著喊出了從入伍第一天就天天呼喊的這個口號:“精忠報國!效命吾皇!”

偌大的戰場頃刻間變得無比安靜,隻聽見一個清冷中略帶沙啞的熟悉聲音清清楚楚的回**在戰場上:“金吾衛、禦林衛諸位將士,諸位大燕兒郎,爾等來此,不過是受奸人蒙蔽,願繼續效忠於朕者,放下兵器,朕對天盟誓,既往不咎!至於那些不怕誅滅九族的,也不妨負隅頑抗到底!朕倒要看看,這皇天厚地、朗朗乾坤,可容得下這等逆賊!”

逆賊?誅九族?救駕怎麽會變成謀逆?幾千士兵中大部分人都麵麵相覷,猶豫片刻便放下了兵器。聽著這大片兵器落地的聲音,何其宣的汗水順著額角滾滾而落:不是說皇帝危在旦夕麽?怎麽不但身體康複,還可以中氣十足的訓話了,早知如此,他絕不會來!謀逆,謀逆……無論如何都是個謀逆吧?心一橫,他站起來大聲道:“眾軍聽令,皇上是為奸賊挾持,我們衝殺上去救駕!”金吾衛的士兵頓時麵麵相覷,有人拿著兵器站了起來,但更多的人依然跪在地上。

無數金吾衛士兵的眼光和臉色都變了:幾個月前他們在《京報》上已經看到好些前朝將士參與謀反的舊事,哪一次又成功過?(他們自然不會知道,成功的當然也有,隻是那不叫謀反,那叫討逆)那些參與謀反的士兵不是被立刻遣送返鄉,就是被送到西北當炮灰!謀反,無論成敗,升官發財的都是軍官們,而倒黴送命的,就是他們這些小兵!他們為什麽要拿自己和家人的性命,替這些大逆不道的軍官們鋪路?

而世襲罔替的將軍,那就是每一個士兵封妻蔭子的終極夢想啊!

看著那些眼睛突然射出炙熱光芒的士兵,何其宣心頭頓時明白:大勢已去。一種不甘心從心底油然而生:不行,他不能罷手,他不能就這樣認輸!退了一步,他剛想開口,卻見眼前黑光一閃,心口一陣劇痛,一支突如其來的利箭已經狠狠的穿過了他的胸口,那尾羽還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微微顫動……

何其宣驚恐的抬起頭來,幾十步外的穀南已經放下了長弓,向著禦駕的方向單膝跪倒:“臣,禦林衛左衛郎將穀南,受奸人蒙蔽,驚擾聖駕,願率部反攻京城,以雪罪孽!”

何其宣的親兵有的過來抱住他,有的則拔刀衝了過去,但隨即便被數倍的禦林衛的士兵砍翻在地,在鮮血飛濺、塵埃落定後,本來是何其宣心腹的幾位副將與校尉看了看身邊的士兵,又看了看不遠處的聖駕,終於默默的跪了下來。三千金吾衛無聲無息的放下了手頭的一切兵器。

何其宣吐出最後一口氣的時候,眼睛依然是睜得大大的:太子來之前,反複強調,此次行動,他可以指揮戰局,但如何處置那些關鍵人物,一定要聽穀南的。可為什麽,竟然是穀南……

穀南卻並沒有再看他一眼,隻是抬著頭,目光堅定的看向皇帝。

坐在明黃色馬輦上的皇帝似乎也震了震,半響才道:“穀將軍迷途知返,朕心甚慰,金吾衛與禦林衛將士都是忠君之士,朕必不會虧待你們!”

一片“恭送聖駕”的聲音中,馬車緩緩馳回西山大營。兩隊千騎營騎兵簡單的下了指令,而金吾衛與禦林衛的士兵站了起來,依次排隊走到前麵,丟下手裏的兵器,隨即歸隊站好。

兵器相撞的聲音在安靜的戰場上久久回**,如果說金吾衛的將士心裏多少還有些茫然,禦林衛的騎兵則個個都是一副如釋重負的輕鬆神色。穀南扔下弓箭和腰刀,眯起眼睛向西山大營打量了一眼,神色間有一絲意味不明的閃爍。

……

西山大營裏,馬車一直馳到永年的營房前才停下來,太監與士兵們都被打發得遠遠的,隻有一直在車裏護駕的青青與穀雨上來扶住皇帝,平穩的走進營房,又立刻關上了門。

臉色發白、背後已經被汗水打濕的“皇帝”迅速走到床前跪了下來,“啟稟父皇,金吾衛與禦林衛士兵悉數投降,兒臣幸不辱命!”

臉色同樣蒼白的永年半靠在**,眼裏閃過一絲奇異的光芒,聲音依然微弱,“朕知道了,謙兒,難為你了。”

穀雨和青青上來幫慕容謙脫下龍袍,刮掉粘上的胡子,又卸下了眼角皺紋等幾處偽裝,終於露出了他的本來麵目。

洛妍看見汗透重衣的二哥,心裏暗暗搖頭:這個時代的人,無論是什麽身份,對這身龍袍終究都無法有一顆平常心,隻是演戲而已嘛,用得著把自己嚇成這樣?不過,如果不是這樣,她的計劃也不會如此順利實施吧。

昨天,在聽到二哥低沉沙啞卻變得和父皇有些相似的聲音,她幾乎沒過腦子就說出了“女兒覺得,明日,可以讓二哥假扮成父皇到陣前”。二哥臉色當時就白了,父皇卻是一怔之後,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

洛妍立刻叫來穀雨這位專業人士,得到了“可以有九分相似”的滿意答案,接下來就是控製聲音——二哥的聲線和父皇本來已經很有些相似,再加上一些對對氣息和發音部分的控製就更可亂真。多虧在重陽宮時,洛妍就苦練過演講的聲音控製技巧,對這些小竅門已經很熟悉,慕容謙又是聰明人,沒過多久便學到了手,之後是推敲明日可能的出現的情形,排練好要說的話,根據父皇的示範掌握他的語速、語氣和停頓……當經過反複排演,連敬妃閉著眼睛都點頭稱好的時候,洛妍便知道,這個計劃應該能成。

想當年,則天女皇去世之後,韋氏禍亂天下,太子李重俊調集羽林軍造反,可當那個史上最廢材的皇帝唐中宗登樓發話之後,羽林軍都臨陣倒戈了,何況是一直威望卓著的父皇!

此後的安排就是和澹台揚飛的商量:時機、禮儀,音樂,口號,千騎衛的準備,戰俘的配合,離對方的距離……事情都是小事,並不麻煩,卻也要逐件安排到位,畢竟,如何利用音樂和光線營造天子出場的強大氣場,如何利用口號造成集體催眠的效果,也是一門學問。

現在,終於兵不血刃的拿下了五千將士,自己這總導演,這幕後英雄,當得容易嗎?接下來,澹台和二哥,就應該開始絕地反攻了吧?

心情愉悅中,洛妍看見敬妃起身給永年倒了杯茶,突然間,她明白了自己對這間屋子的違和感從何而來了,是少了一個人,“父皇,德勝公公呢?”

“胡纓,你看皇上的身體……”慕容謙低聲問著剛從永年屋子裏走出來的胡纓。

胡纓沉吟著微微點了點頭,“此次雖然凶險,但皇上身子一直很好,這兩天外傷恢複得還算不錯,若是車上墊厚幾層,緩緩而行,想來不會有什麽問題。”

慕容謙與澹台揚飛對視一眼,都鬆了口氣:自從得知戰場上金吾衛和禦林衛的投誠,特別是穀南的臨陣倒戈之後,永年就下定決心要回到京城。如今京城防備空虛,又有剛剛來到的這幾千人可以用來詐開城門,澹台揚飛倒是有九成把握直入大內,控製局勢,唯一可慮者,不過是永年的身體:他經得起這樣的沿途顛簸嗎?

慕容謙卻更擔心穀南一些:他幾乎從小就跟隨太子,怎麽會如此幹脆射殺何其宣、領頭倒戈?不過永年對此似乎另有看法,“正因如此,現在他已經沒有任何後路可退,此人雖無忠心可言,如今卻正可拿來一用。”

而穀南本人也表示出了極其合作的態度,不但把現在京城的防禦部署交代得一清二楚,還主動提供了此次聽令於太子的禦林衛與金吾衛將領名單,當這些人被全部拉出隊伍,關入大營時,他們看向穀南的目光,怨毒得令慕容謙都有些驚心,穀南卻是一臉的若無其事,這也讓慕容謙心裏的忌憚更深了幾分:大奸至此,此人不可不防!

澹台揚飛對此倒不甚在意,“入城之時,我跟在他旁邊,不會給他任何機會耍出花樣來!輔兵和千牛衛都留給你,你們護在皇上身邊,不用急著進城,等我控製住守衛紫禁城的禦林衛右衛,你們再直入皇宮。”

……

當洛妍服侍完永年用完藥,出來詢問馬車的安排情況時,澹台揚飛已經在議事廳裏有條不紊的發布著一條條的命令,從前鋒人馬的選擇與安排,到俘虜們的處置、後勤的補充,都麵麵俱到。

洛妍站在議事廳的門外,靜靜的看著他仿佛不假思索般將一條條命令發布下去,聲音雖然依然沉穩,神色也依舊冷峻,但臉色卻似乎比昨天更加蒼白了幾分。洛妍隻覺得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疼:昨夜自己說出打算之後,澹台就堅持親自布置好一切,早上又一定要跟在馬車邊上以防出現任何意外。本來想著他大概和自己一樣,好歹還睡了一兩個時辰,但從現在的情況看來,他應該是從昨天起就在考慮今天各項事情的安排了……

好容易所有的事情都布置完畢,各位副將校尉們依次領命而出,洛妍才走了過去,澹台看著她,眼神變得柔和起來,“洛洛,有什麽事?”

洛妍努力的笑了笑,“本來是來問父皇禦輦的事情,結果你都安排好了,你,準備什麽時候出發?”

澹台看了看屋裏的水鍾,“再過一刻鍾!如今搶的就是時間,我們越快,才越能打他們一個措手不及。到時候,你跟皇上、阿謙一道留在後軍裏,你放心,我都安排好了,你們不會有任何危險!”

澹台怔了怔,看見洛妍堅持的神色,還是坐了下來。洛妍取下他的頭盔,雙手放在他的太陽穴上,不輕不重的按摩起來,澹台身子一震,忍不住道:“洛洛……”洛妍低頭輕聲道,“別說話,閉上眼睛休息一會兒,到時間了我叫你。”

上午的陽光已變得越來越熱烈,隻是照進這間空****的議事廳時,卻連陽光也似乎變得安靜柔和了。看得見細小的灰塵在陽光中不斷的飛舞,聽得見遠處不斷有人喊馬嘶的聲音的傳來。不過洛妍什麽都不想聽,不想看,她的手指下,能感覺到澹台漸漸放鬆下來,能感覺到他的血管裏那穩定的脈動,而那節奏正跟自己的心跳慢慢的變得合拍。

一刻鍾的時間似乎眨眼間就已過去,洛妍放下手,把頭盔重新幫他戴了上去,“好了。”澹台慢慢的睜開眼睛,站了起來。洛妍繞到他的身前,看了看他的臉色,果然已經不再那麽蒼白,隻是眼裏依然有一絲做夢般的神情,不由輕笑起來。澹台怔怔的看著洛妍的笑臉,突然伸手緊緊抱住她,“洛洛,你放心,就算為了你,我也會好好的回來。”隨即,他鬆開手,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

洛妍目送著他的背影消失在議事廳的院門之外,微笑著輕聲道,“我知道。”

……

從西山大營到京城的路雖然隻是一條土路,但因每年的練兵,維護得算是相當不錯,午初時分,一支八百人左右的禦林衛左衛騎兵已出現在通往的京城的路上,領頭的依然是穀南,身邊緊跟著幾個親兵。而隊伍裏的麵孔若仔細去看,有一半以上已和早上來時不同,剩下的則是這兩年進來的新兵以及本來便是從千騎營出來的低層軍官。他們的盔甲上或多或少的都沾染了鮮血灰塵,卻自有一股煞氣。

在隊伍的正中,是一輛他們來時就帶在隊伍中的特製青幃馬車,看起來平凡無奇,但拉車的兩匹大馬卻比騎兵的坐騎還要高大健壯,整個馬車上也沒有一扇窗戶。

在這支騎兵的後麵,則是騎著備馬的一千輔兵,他們中的麵孔雖然變化不大,但士氣倒是比清晨來時高了好幾分:澹台將軍剛才已經當眾許諾,隻要此戰立功,就可以將他們轉到新建的神威軍中擔任正式騎兵——而他們要做的,不過是跟隨澹台將軍為皇上效忠,鏟滅逆黨而已!想到即將翻上好幾番的軍餉待遇,想到能穿上正式騎兵的軍裝,這些軍隊最下層的士兵們怎麽能夠不歡欣鼓舞?

穀南神色漠然的騎馬走在隊伍的最前麵,他的側麵身後一步就是穿戴著左衛普通士兵盔甲的澹台揚飛,騎兵的特製頭盔遮住了他的大半張麵孔,但毫不妨礙讓穀南清晰的感覺到那股鋒利的殺氣——他毫不懷疑,自己隻要有半點表現不對,澹台會在眨眼間就把自己送入地獄。

眼見騎兵隊伍到了城門之下,那厚重的大門卻靜靜的一點動靜也沒有,穀南心裏有些奇怪:早在出城前,把守西直門的守軍校尉就知道,無論禦林衛左衛何時回來,一定要立刻打開城門,他們交接的時候沒有交代清楚麽?

正想抬頭喊話,隻聽城門上響起了一個粗豪的聲音:“是穀南將軍麽?”

穀南仰起頭,隻覺得身邊的殺氣越發冰寒,微微穩了下心神,他大聲道,“是我,快開城門!”

“好咧!您稍等片刻!”

果然又等了片刻,西直門那兩扇厚重的鐵葉大門緩緩推開,兩對守兵恭恭敬敬守在了門口。穀南並沒有多看他們一眼,隻是帶著隊伍不緊不慢的走進城門。在烈日下烤了幾個時辰後,走進長長的陰涼的城門洞的那一瞬間簡直是一種享受。前麵的騎兵們還沒什麽,後麵的輔兵卻忍不住都舒服的歎了口氣。

眼見最後一個輔兵也進了城門洞,卻聽他們的身後突然傳來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一道厚厚的鐵閘瞬間落了下來,切斷了所有人的後路——這是北京各大城門都有、但平日絕對不會輕易落下的千斤閘。

走在最後的那些戰馬被這聲巨響一嚇,一聲長嘶,人立而起,本來就被嚇了一跳的輔兵們有好幾個紛紛落馬,隨即便亂成了一團。

隊伍最前麵的穀南此時已經走到西直門前那空空****的街道之上,但聽到了身後傳來的這聲巨響,臉上不由也變了顏色。隨著這一聲,本來空無一人的前麵街道上突然湧出一隊騎兵,而在街道兩側的屋頂上、窗戶裏也驀然站起了無數手持強弓勁弩的身影,隨即在高高城樓上、在西直門環形道的兩側,黑壓壓的士兵仿佛從地裏冒了出來。穀南眼尖,一眼便看到甕城上對外的炮口不知何時也調轉了過來,黑沉沉的對準了自己的隊伍……幾乎就在一瞬間,這支不到兩千人的騎兵已經被一倍以上的兵力層層包圍,而且完全處於了對方的炮火和弓箭壓製的範圍裏!

穀南還沒有來得及開口,馬鞍上便突然多了一個人,一隻穩定的大手從後麵扣住了他的脖子,他聽見澹台揚飛幾乎是從牙縫裏擠出的聲音,“很好,看來我還是低估了你!”

穀南一直鎮靜的臉上終於失去了血色:“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是怎麽回事!怎麽會有這麽多騎兵還有弓箭手!”

澹台頓了一頓,抬眼仔細看了看那從四麵八方湧上來的身影,突然間,他鬆開手,鬼魅般的又閃回到了自己的馬上。

在長街的盡頭,一個身影越眾而出,用一種胸有成竹的語氣大聲道:“諸位,我隻給你們一次機會,我會數到三,你們如果不想變成刺蝟和篩子,就都給我把武器扔下來!”

“二”

在澹台的身後,騎兵們變了臉色,卻依然鎮定的緊緊握住手邊的圓盾。在他們的上方,所有的弓弦都在慢慢的繃緊,閃亮的箭頭對準了下麵這支隊伍裏的每一個人。

第173章 覆手為雨

還沒有等“三”字出口,澹台揚飛突然笑起來,笑聲朗朗的傳了出去,隨即一把扯下了頭盔,“別數了,是我!”

長街盡頭的那個人臉上懶洋洋的神色一掃而空,忍不住驚叫了一聲,“他娘的,怎麽會是你!”隨即高聲道,“不許射箭!”

本來已經做好一切準備的弓箭手們麵麵相覷的放下弓箭,又眼睜睜的看著下麵那個丟掉了頭盔的家夥帶馬衝了上去,給了自己的王爺狠狠的一拳。

“阿峻,這話該我問你吧,怎麽會是你?”澹台揚飛看著一身戎裝的慕容峻,滿臉的不可思議,“如果不是我看出騎兵的盔甲是你們遼東的,還真的差點就給嚇著了,難道說……你已經拿下了北京城?太子他們呢?”

慕容峻劍眉一揚,“當然拿下了!我不到四更從東直門進了城,先在景山的右衛大營找到了右衛郎將上官康,天沒亮紫禁城就不攻而破了。太子和東宮的人大多都還沒起床,不過跑了個宇文蘭珠。之後就是接手九門防衛,剛剛把一切收拾好,西直門這邊就報告說,有軍隊靠近,而且是左衛的旗號,我還納悶,你不可能這麽不經打吧,半天就被人拿下大營了?緊趕慢趕的把這裏包圍好了,還等著救人呢,沒想到是你把左衛拿下,跑這裏詐城來了!”

“對了!父皇怎麽樣?洛洛沒有受傷吧?阿謙呢?”慕容峻看著澹台揚飛,臉上終於露出了少有的緊張之色。

“他們都很好,皇上受了點傷,但也不打緊了,如今他們就在後麵,我讓我的輔兵和千牛衛們護著他們慢慢過來,本來準備拿下皇宮再讓他們直接進宮的,如今看來卻是不用我費那個力氣了。”

“哼!”看著澹台揚飛臉上輕鬆的笑容,慕容峻笑得越發燦爛起來,閃電般給澹台胸口來了狠狠的一下,卻看見他瞬間臉色變得慘白,慕容峻不由嚇了一跳,“你受傷了?要不要緊?”

澹台半響才長出了一口氣,“還好,你若肯省點力氣就更好了。”

慕容峻臉上露出一絲尷尬,回頭道,“快把軍醫叫過來,給澹台將軍重新包紮一下。”

澹台揚飛苦笑道,“算了,死不了,我還是和你一道去迎皇上,也好讓洛洛和阿謙都早點放心。”

慕容峻上下打量著澹台,臉上的神色變得鄭重起來,“石頭,這次謝謝你了!從現在起,你什麽都不用操心,養好你的傷,別的事情都交給我。”

澹台點了點頭:“好。”兩人相視而笑,陽光照在兩張同樣年輕的臉上,他們的笑容,看上去卻比陽光還要明亮爽朗。

洛妍和慕容謙所在隊伍此刻離北京城還有十多裏,前麵是二百多騎千牛衛開道,中間護衛禦輦的則是四百多騎千騎營的輔兵,經過清洗的三千金吾衛在幾百名夷兵的帶領下不遠不近的跟在後麵。還有七百餘禦林衛左衛,則被派到西山後麵收拾一個據說營嘯了的恐怖營地。

長孫承業跟在禦輦的旁邊,臉上頗有點意氣飛揚:在麵對神威軍的那一刻,他原本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沒想到幾天下來,竟然是這樣的結果,連他的夷兵,都死傷不到一百,除了身後的四百人,還有將五百在西山大營看守那四千俘虜。

眼見又要回到京城了。經曆過這幾天的惡戰,他毫不懷疑澹台楊飛能夠順利拿下紫禁城,之後麽,別的不說,除了澹台家,誰還能比長孫家功勞更大?宇文家在六部自然從此一蹶不振,就像尉遲家自那一次事變後隻能以行醫為主一樣,宇文家也許可以考慮去教書?而他們騰出來的位置麽,想來長孫家能有所收獲。

正想得高興,從馬車裏傳來一陣低低的咳嗽聲,隨即似乎是平安公主的聲音,“父皇,要不要喝口水?”

永年停了一息才低聲道:“無事。”長孫忍不住心裏納悶:早上還那樣中氣十足的皇上,怎麽回頭又是傷勢加重了,可既然傷勢加重,為什麽澹台將軍和鄴王又會同意讓他回京呢?

不過此事不是他能過問的,他隻需要保衛好皇上的安全就行了。突然間,遠處揚起的一道灰塵引起了長孫承業的注意,以他的經驗,自然看得出是有快馬向這裏直奔過來,心頭警覺頓起,澹台揚飛不在,他便負責隊伍的指揮和安全,這快馬卻不知是什麽來路?

長孫承業撥馬奔到隊伍的最前列,凝神細看,隻有一匹快馬,不多時便已奔近,看樣子的確是直奔這裏而來,揚聲喝道:“來者何人?還不趕快停下!”

那馬頓時被勒住,馬上的人滿臉都是汗水灰塵,看不大出本來麵目,隻是一開口,聲音卻又沙啞又尖細,“我是乾清宮大總管德勝,禦輦在此,皇上可在裏麵?”

長孫承業頓時嚇了一大跳:對德勝這個名字他自然是有印象的,何況還有個“乾清宮大總管”?隻是……他真的是皇帝最信任的那個大太監?為什麽這幾天並沒有看見他出現在西山大營裏?正躊躇間,後麵的慕容謙也拍馬趕了上來,一見就道:“是德勝公公回來了,趕緊跟我來,皇上就在後麵。”德勝忙在馬上行禮,“鄴王殿下,奴才不敢當。”

長孫承業這才鬆了口氣,看著這個胖胖的老太監跟在慕容謙後麵到了禦輦前麵,沒答幾句話便上了車。

洛妍正想調笑兩句,卻看見前麵塵頭大起,竟像是大批騎兵向這裏奔了過來,漸漸便能聽見馬蹄震動的聲音。千牛衛與禦林衛的騎兵頓時都拉住了馬頭,打頭的千牛衛長弓微引,彎刀出鞘,擺好了防禦隊型:從時辰上看,澹台將軍如論如何也不該就掉頭回來,而且聽這聲音,似乎也不止一兩千人。

長孫承業和慕容謙自然也聽了出來,相顧微微失色,洛妍見他們神色不對,心頭也是一凜:難道是出了什麽狀況?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隻見德勝守在禦駕的馬車前,滿是灰塵的臉上神色竟是一片平靜。再凝神去看那滾滾而來的一隊人馬,卻依稀看見了領頭的大旗上似乎是一個……沒錯,是一個“興”字!

“是三哥!”

“是阿峻!”

洛妍的聲音與慕容謙的同時響起。

看見“興”字號的旗幟,千牛衛與禦林衛的將士也在詫異中微微鬆了一口氣,但依然沒敢放下手裏的武器,隻見這隊騎兵越來越近,足有三千餘人,青袍黑甲,果然是遼東騎兵的打扮,離千牛衛還有半裏左右,遼東騎兵已整齊的勒住了戰馬,領頭的兩個人都未戴頭盔,正是興王慕容峻與澹台揚飛。

洛妍大喜過望,一磕馬肚就向前奔去:太好了,三哥來了!慕容峻與澹台看見洛妍,也都帶馬迎了上來。

洛妍看看三哥,又看看澹台揚飛,忍不住笑得眼睛都彎了,“三哥,你怎麽來了,你們怎麽碰到了?”

慕容峻看著洛妍,歎了口氣:這幾天,他最擔心就是她了,也不知道這個傻丫頭怎麽會傻到自己跑回京城來,又傻到被人抓住,給她安排的那些人竟然全沒用上!自己一聽到這個消息就帶著心腹離開車隊,快馬直奔關外,調動在那裏等了一個多月的騎兵,又趕到熱河與早有默契的魏亞林達成了協議,此後回頭帶兵入關,順手殲滅了神威軍的那兩千騎兵。原以為接下來龍武軍那裏還有一場硬仗要打,沒想到卻遇到了一座詭異的空營,給自己節省了不少時間。

洛妍已經被澹台揚飛救走的消息,還是他今天在東宮的人嘴裏聽到的,可此刻,看見一個活蹦亂跳的洛洛,慕容峻的一顆心才算徹底踏實了下來,想訓她幾句,可看著她明顯瘦了一圈的小臉,終究有些舍不得,隻能搖頭笑道:“父皇和你都有危險,我敢不過來麽?沒想到沒救到你們,倒差點跟這石頭血拚了一場。”

幾個人帶馬到了禦輦前麵,一起翻身下馬,德勝抬頭正看見這一幕,四個人都是一般年輕俊朗,臉上也洋溢著同樣明亮的笑容。他低下頭來,無聲的歎了口氣。

慕容峻走上一步,跪了下來,“兒臣參見父皇。”

永年微弱而清晰的聲音傳了出來,“起來吧,你告訴我,你大哥,他怎麽樣了?”

第174章 金鑾夢醒

從東宮到乾清宮的這條路,慕容端已經記不清自己曾經走過多少次,這是他從小就最熟悉的一條路,閉著眼睛也絕對不會走錯一步。他曾以為自己的人生就是在這條路上走下去,直到真正成為眼前這座雄偉宮殿的主人,也曾因為不知道這一天何時才能到來而惱怒煩悶。而此刻,他清清楚楚的知道,這一天,已經永遠不會到來了,這是自己最後一次踏上這條路,也是最後一次走入那個宮殿。

慕容端的身邊跟著四個麵無表情的遼東侍衛。他們是慕容峻留下看守太子的心腹,身手都是一等一的了得。但顯然,興王太過高估這位太子殿下了,自從右衛郎將上官康帶著遼東鐵騎直入大內,把剛剛穿好衣服還沒來得拿起佩劍的太子堵在了皇極殿的寢宮裏,這位太子就像失了魂魄,一整天都坐在那裏,不時的喃喃自語。直到一刻鍾前,收到皇上召他到乾清宮的口諭,他才像突然醒了過來,眼睛裏慢慢的有了一點神采。

此刻,正是夕陽西下的時分,紫禁城在夏日的黃昏裏顯得格外靜寂而莊嚴,乾清宮明黃色的琉璃瓦在落日餘暉中反射出奇妙的光芒,讓這座大殿的重簷看起來猶如勾上了一圈令人目眩的神光。

慕容端抬頭看著這明明是很熟悉,卻仿佛第一次真正看到的景象,緩緩的吐出一口氣,本來有些佝僂的腰杆,也挺直了一些:他已經一無所有,也就沒有什麽可害怕失去的了。也許他還可以慶幸,最終,到底還是父皇來發落他,而不是他的那個兄弟;也許他還可以慶幸,還能來一次乾清宮,而不是在直接到天牢裏吞下一杯毒酒。

也許,在宇文蘭珠把一件又一件的事情羅列在他麵前,而他終於狠狠的點頭說出那個“好”字來時,他就在等著這一刻的到來吧。那是他永遠高高在上、深不可測、無法反抗的父皇,而這一次,父皇終於還是再一次把自己踩在了腳下。

軍靴的聲響在漢白玉台階下停了下來,換上了四品太監總管服色的德勝微微弓著背,等在台階下麵,看見一行人過來,隻淡淡的掃了他一眼:“您跟我來。”

沿著台階一級級的走上去,走到乾清宮的廊下,德勝卻轉向了西邊,帶著慕容端徑直走進他幾乎不曾涉足的寢殿。雖然太陽還未落山,寢殿裏卻早已燈燭通明。慕容端驚異的看到,父皇居然半躺在**,身後墊著引枕,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但聽到自己進來的腳步聲後,眼睛微眯,目光依然銳利無比。

慕容端靜靜的站著,目光不閃不避。守在一邊的慕容謙立刻站了起來,忍不住看向自己的這位太子大哥,三年多來,自己的一切變化,說到底都是拜他所賜,但此時看到這個終於窮途末日的敵人,看見他灰白的臉上那種絕望後的平靜,他卻多少有點驚異的發現,自己心裏並沒有太多的喜悅或解氣。

兄弟倆的目光相遇,又一觸即分,永年緩緩開口,“敬妃,你先出去,謙兒,你也回去休息吧。”慕容謙微一躊躇,還是依言跪下,“請父皇您也好好休息。兒臣告退。”

慕容端冷冷的看著這個幾天前還坐在輪椅上的兄弟站起身子,目光古怪的看了自己一眼,終於還是腳步未停的從自己身邊走了過去——這是又一個把自己騙得團團轉的人!不知道文清遠是什麽時候幫他治好的腿,他又騙了所有人多久?不,所有的人都在騙自己,包括文清遠!她一直都在騙自己!

“阿端。”一聲低啞但熟悉的聲音,把慕容端從思緒裏拉了回來,抬眼正看見永年神色複雜的臉,德勝不遠不近的站在一側,安靜得沒有一點存在感。

“你讓朕很失望。”

“兒臣知道,兒臣一直就讓父皇很失望。”慕容端的臉上又露出了那絲嘲諷的神色。

似乎沒有料到慕容端會這樣回答,永年上下打量著這個第一次筆直的站在自己麵前的兒子,“你倒說說看,朕怎麽對你一直失望了?你一出生就被朕立為太子,五歲起朕就請來天下最好的老師教導你,十六歲給你配齊幕僚班底,二十歲讓你打理朝政,三年前,又讓把朝廷大權悉數交付你手!而你是怎麽報答朕的?你怎麽殘害手足的,當朕不知道?朕容你到了今日,你竟是幹脆想要朕的性命了……”說到氣急處,永年忍不住咳嗽起來,半天才平複下去。

“父皇,”慕容端卻突然笑了起來,“您何必這麽生氣?我不過是跟您學的。”

永年驀然抬起頭,原本因失血而蒼白的臉上泛起奇異的紅暈,死死的瞪著慕容端,卻說不出一句話來。

慕容端自顧自的說了下去,“從小,大家就說,我們兄弟裏隻有老三才最像您,可是父皇您信不信,我,才是那個一直跟隨您學習您日夜把您當成榜樣的兒子,您說的每一句話,隻有我,才會每天都去琢磨背後有什麽意思,您以前做的事情,也隻有我,才會費盡心思一點一點的挖出來!所以我才知道,為了大位,手足之情根本算不了什麽!”

慕容端死死的盯著永年,額頭爆出了青筋,一張溫和白淨的臉孔瞬間變得猙獰起來,永年怔怔的看著他,不自覺的身子微微向後一縮,隨即歎了口氣,“你說得對,朕最近是逼你逼得狠了點,但如果不這樣逼你一次,你讓朕怎麽放心把大燕交給你?可惜……不管你信不信,朕讓你當這三十多年的太子,絕不是為了給誰當踏腳石,朕也從來沒有想過,要立老三為太子。這三十年來,要說父皇做錯了什麽,不過是給你選錯了一個太子妃!”

慕容端一怔,看著永年臉上無法作假的疲憊與傷感,眼裏慢慢露出疑惑的神色。

永年似乎已經無力多說什麽,閉上眼睛,“你還有什麽要求,父皇能做到的,必定幫你做到。”

慕容端呆呆的站著,心裏慢慢湧上冰冷的絕望:父皇越溫和,就意味著他殺自己的決心越堅定。雖然在來之前,他就已經做好了準備,但真的麵對這交代遺言的時刻,在憤怒之後的空虛裏,恐懼還是不可抑製的湧了上來。

在窒息般的安靜裏,慕容端聽見自己的牙齒在不自覺的格格做響,半響才終於控製住了嗓子裏的哽咽,緩緩道,“我希望,有一個體麵的死法,濤兒他們三個還小,給他們一條活路,還有就是,不要把我和宇文氏葬在一起。”

永年閉著眼睛點了點頭,影子般沉默安靜的德勝動了一動,走到了慕容端眼前,“請跟奴才過來。”

慕容端看著永年,張了張嘴,終於還是沒有發出任何聲音。德勝靜靜的等在一邊,慕容端知道,他是等自己再給父皇磕個頭。不,他不要再跪下,他現在已經什麽都不能做,唯一可以做到的,也不過是,永遠不再對這個男人跪下!

從嗓子深處發出一聲“嗬嗬”的幹澀笑聲,慕容端轉身走了出去。永年睜開眼睛,看著消失在門口的那個背影,臉色越發的蒼白,眼睛卻是一片幹澀的悲傷。

……

太陽下山的時候,洛妍終於跳進了灑滿花瓣的浴桶:整整三天沒有洗澡了,還是去大營前在東宮胡亂洗了一次。現在,她真需要把每個毛孔都好好泡一泡,才能洗掉那地牢裏跗骨之蛆般的陰冷和那揮之不去的戰場上的血腥。

上次來的時候洛妍沒有留意,如今才發現這院子不小,後麵有單獨的門可以出入,小廚房等也一應具備。洛妍強撐著把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告訴了安王一遍,便趕緊回來了——她是如此想念浴桶!

足足泡了半個時辰,手指頭都泡得有些皺了,洛妍這才心滿意足的爬了出來,換上了幹淨的中衣,穀雨給她做著按摩,青青則幫她擰幹頭發,剛剛按摩完肩頭,韻兒快步走了進來,“公主,興王殿下打發人過來,說是有重要的事情要詢問公主您本人。”

第175章 滄海巫山

“在地牢裏,是不是有人悄悄送了東西給我?”

洛妍奇怪的看著眼前這個滿臉嚴肅的侍衛,認得他是三哥身邊的親衛之一,隻是,三哥怎麽會知道這件事情?又巴巴的打發人來問自己?

“的確是有,我進地牢的第二天早上,不知道是誰給我送了兩張餅、一囊水和一件外袍。三哥怎麽想起問這個,他知道是誰送的麽?”

這位年輕侍衛依然是一臉公事公辦,“啪”的跪了下來,大聲道:“啟稟公主,屬下不知道!”

洛妍差點給氣樂了:不知道?不知道有必要喊得這麽理直氣壯震耳欲聾麽?還沒開口,就聽門外傳來熟悉的聲音,“什麽不知道?”

洛妍站了起來,笑著迎了過去,“沒什麽,三哥打發人來問一件事情,你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

澹台揚飛挑簾進來,隻見洛妍穿著件家常的月白色衫子,頭發隻鬆鬆的挽著,還有幾分濕意,臉色卻粉潤潤的,一雙眼睛彎彎的全是笑意,不由一呆。洛妍看他愣神的樣子,笑著伸手在他眼前晃了一下,“想什麽呢?”

澹台回過神來,微微一笑,也不做聲。那侍衛又向澹台行了一禮:“參見澹台將軍。”

澹台隨意的點了點頭,“你們殿下還好吧?可忙得過來?”

侍衛臉上流露出驕傲的神色:“我們殿下自然遊刃有餘!”

洛妍忍不住撲哧笑出了聲,那侍衛臉色頓時不好看了,洛妍忙道,“我知道,我知道,什麽都難不倒我們英明神武的興王殿下。”

侍衛點點頭,滿臉都寫著“這還差不多”,洛妍與澹台不由相視莞爾。待這侍衛告退,澹台才轉過身來問道,“阿峻打發人來做什麽?”

一語未了,突然間一雙大手便已把她緊緊的攬在懷中,頭頂上傳來澹台滿含痛楚的低喃,“這樣的事,你怎麽都沒有告訴我?我真該死!洛洛……”

驀然被他的氣息包圍,洛妍隻覺得自己有點不會呼吸了,好容易才透出一口氣,“和你有什麽關係?”

“我不該讓你回去!其實那天你一走,我就有點心神不寧,可我卻沒有去阻止你,這些天,我幾乎都不敢閉上眼睛,一閉上眼睛就是你的樣子,可我怎麽也沒想到,那個宇文蘭珠會惡毒到這種地步……我不會放過她!”

洛妍微笑起來,“幸虧你沒有阻止我,如果我沒回去,清遠隻怕就落入了東宮的手裏,就算這次最後沒有什麽不同,清遠怎麽辦?二哥怎麽辦?我不過是餓了一天,就換了清遠的平安無事,怎麽算也是賺了。天師給我算過命,我不會有事的,不然我也撐不下去。我其實膽子很小的。”

“我其實膽子很小的”,澹台立時想起這是兩軍陣前洛妍跟宇文簡說過的話,想起當天那一幕,隻覺得心口漲得發疼,“你還膽小?我再沒見過比你膽大的!那天在戰場上,看見血從你脖子上流下來,我覺得自己都快瘋了,你卻瞪著那個家夥說,‘不會拿刀就回家練幾年’,我知道你是要讓我也冷靜下來,我一定要冷靜下來……還好,我到底還是把你救出來了!洛洛,你不知道,那天我把你抱上馬的時候,我就知道,這個世上,再也沒有可以難住我,我再也不會害怕任何事……”

那天,那天……洛妍隻覺得胸中柔情湧動,不由靜靜的將頭貼在他的胸口,雙手環住了他的腰,就像那天在刀林箭雨、千軍萬馬中一樣,沉默良久,終於還是忍不住低聲道,“可是,那時候,你都沒看我一眼。”

澹台的胸口傳來低笑的震動,“我怎麽敢看你啊小傻瓜,我可不想好容易救了你,卻因為分心讓我們被射成兩隻刺蝟!”

洛妍忍不住也笑了起來,她當然知道,那天直到進了大營,他才像驗貨一樣打量了自己一遍,隨即就扭頭上馬跑了,後來倒是終於認認真真的看著自己了,可是,“你倒是沒有變成刺蝟,就是變成了根木頭,一頭就從馬上栽了下來,嚇得我……”

“洛洛,別說這個了好不好?”澹台的聲音裏有一種少有的悶悶的別扭,洛妍忍不住抬起頭來,看見他臉上似乎有一抹可疑的紅色,不由笑了起來,“我偏要說,誰讓你嚇我的?你不是說再也不會害怕任何事情了麽?你這個……”

原來有些東西,不是明白了緣起就可以結束的,原來有些渴望,不管壓抑了多久也不可能被磨滅。也許他,就是自己的罌粟吧,自己曾花了那麽大的力氣來戒斷對他的迷戀,卻在這樣的一個吻裏就前功盡棄。他的味道似乎從舌尖一直浸到了腦海深處,還是和記憶裏一樣的清爽,而且,一樣讓自己迷狂……眩暈之中,她已經不由自主的伸手摟住他的脖子,深深的吻了回去。

澹台的呼吸頓時變得急促,全身仿佛像火燒一般變得炙熱起來,幾乎是咬牙用上了所有的定力,他才放開那甜美的雙唇,盯著她的眼睛聲音嘶啞的開口,“洛洛?”

洛妍慢慢睜開雙眼,瞳孔裏是一種沒有焦點的迷茫,這種眼神讓澹台所有的理智瞬間崩潰,打橫抱起她幾步走進內室,將她放在**,低頭再次吻住她的雙唇,感覺到她纏綿的回吻,感覺到她嬌柔的身子在輕輕顫抖,雙手微微用力,擋在他們之間的一切障礙紛紛化為碎片。下一刻,他已經分開了她的雙腿,殘餘的最後一絲理智讓他頓了一頓,緊繃得幾乎要爆炸的欲望在感受到她溫柔濕潤的接納後,才低吼一聲,深深的進入了她的身體……

洛妍覺得自己就像一片樹葉,在暴風雨的欲望大海中瘋狂的旋轉搖晃,被無法抗拒的帶入讓人一片空白的高處,或是令人戰栗的深淵。他很少有如此失控的時候,沒有技巧,沒有溫柔而霸道的挑逗與控製,隻是近乎本能的渴求和索取,但那又有什麽關係?和欲望的迷狂相比,更重要的是,是那種在靈魂深處戰栗的滿足感,似乎生命裏一直有一個巨大的缺口,在這一刻終於變得圓滿。

不知道過了多久,海麵終於平息下來,意識仿佛是從海底深處慢慢的浮出水麵,洛妍怔怔的看著眼前那張臉,明明是熟悉的五官,卻因為一種前所未有的明亮的歡愉而變得容光煥發,就像冰山消融後露出的明爽山林,英俊得令人難以置信。她伸手輕輕的撫摸著他舒展開的眉眼,溫柔的微笑起來:他原來可以這麽好看,真好,隻有自己能看見。

澹台笑著低頭在她額頭上印下輕輕的一吻,“小傻瓜,你笑什麽?”洛妍懶得說話,隻是看著他微笑,眼見他的眸色漸漸變深,才趕緊閉上眼睛,將頭埋到他的懷裏,“好累,睡吧……”

澹台歎了口氣,伸手撫摸著洛妍的頭發,換了個姿勢,讓她躺得更舒服些,又拉過薄薄的絲被蓋在她身上,果然沒過多久,就聽見她的呼吸變得悠長平穩,幾乎沒有時間再多想什麽,七八天來的疲憊將他也直接帶入了黑甜的睡夢中。

卯時差一刻,澹台揚飛像平常一樣準點醒來,眼睛還未睜開,手上柔滑的觸感便讓昨夜的經曆轟然湧入腦中,一股熱流頓時從胸口衝向全身。睜開眼時,看見洛妍依然倦在自己懷裏,眉宇恬靜,臉色紅潤,花瓣似的嘴唇還略略翹起,睡得就像一個孩子。

這些天,她一定也沒有好好睡過吧?憐愛瞬間便壓製住了洶湧的欲望,澹台隻輕輕的吻著她的頭發,看著一貫睡覺警醒的洛妍竟是一點反應也沒有的繼續甜睡,忍不住微笑起來,輕輕的起身,給她蓋好被子,低頭又吻了吻她的額頭。這才悄悄批上衣服,到淨房略加洗漱,快步走出院子。

安王別院的練武場離澹台揚飛的院子略有幾步路程,待他走到練武場時,卻看見安王爺筆直的站在場地裏,穩穩的拉開弓,一鬆弦,箭正中靶心,這才回過頭來看了兒子幾眼,“你也來試試。”

澹台揚飛接過弓,是兩石的硬弓,比他平日用慣的三石弓省力得多,當下抽了三根箭,用連環箭的手法射了出去,前兩支都流星般正中紅心,隻是到第三支時,大約是用力過大,左肩和胸前的傷口都是一痛,澹台長吸一口氣,穩了一穩才鬆弦,正射在另一支箭杆上,將那支箭劈為兩半。

安王滿意的點了點頭,“你在穩字上長進多了。”澹台淡淡的一笑,放下箭,他左肩的傷口在射最後一箭時崩開了些許,有鮮血隱隱滲了出來,不過父子倆似乎都沒太把這當回事,安王隨手接過澹台揚飛手裏的弓又射了兩箭才問道,“昨天你回王府那邊怎麽那麽快就回來了?宇文家的那些丫頭婆子你是怎麽處理的,還有那兩個妾?”

第176章 人心大局

辰初時分(早上七點),正是平日裏京城的販夫走卒沿街叫賣之聲漸起、大街小巷開始熱鬧的時刻,然而在九天的封城、特別是昨天一天的人喧馬嘶之後,這一天的清晨卻顯得格外的安靜。

京城的老百姓向來是最有眼色的,這種非常時分,家家戶戶都大門緊閉,無事絕不往外多看一眼,但個個耳朵卻豎的老高,門外的任何一點動靜都不會放過。

因此,當一名侍衛匆匆走進安定門附近的一個胡同時,那軍靴特有的謔謔聲音,也不知道吸引了沿路多少雙耳朵的關注。

侍衛輕車熟路的走到胡同深處一扇半新不舊的大門前,還未扣響門環,木門卻是吱呀一聲開了。侍衛與門裏的人對了一眼,各自都“咦”了一聲,門裏那人便道:“小陳,怎麽是你?”侍衛也同時開口,“姚先生,您怎麽出來了?”

姚初凡穿著一身半新的常服,俊秀斯文的臉上頗有憔悴之色,此時卻眼神明亮的笑道,“昨天那一夜動靜我若還聽不明白,也白在局裏呆了三年,我算著今天該出門了,卻沒想到是你來找我。鄴王殿下和公主殿下都還好?”

姚初凡笑著點了點頭,“好,咱們一邊走一邊說。”

原來初十那日,禦林衛查抄公主府時,姚初凡和一幹府官正在前府,先是突然聽到府裏傳來一陣十分尖銳的哨子聲,那些在前院做事的公主府仆人們有一大半竟是相顧失色,丟下東西就飛一般跑了出去。公主府的屬官多有情報局背景,當時就意識到情況不對,有的出去打探,有的則收拾東西,沒過一盞茶功夫,禦林衛便把公主府包圍了一個水泄不通。

姚初凡與晏柏雄看見禦林衛的人馬,臉色頓時都變了,他們自然知道這意味著什麽。不過頗讓他們驚異的是,對於公主府的幾百號屬官和幕僚,禦林衛卻沒有太過刁難,到了下午,竟在清點人數之後讓他們自行回家,隻是勒令在家靜候發落,隨時待命。

隨時待命?姚初凡隻覺得心頭就像壓了一塊石頭,他多少有些明白,太子為什麽會暫時放過他們——無非是想把《京報》變成他們手裏的刀而已。可是如果真的有那麽一天,讓他們在《京報》印上“鄴王、平安公主謀逆”之類的字樣,他該怎麽辦?他的屬下們會怎麽辦?

這些天,看著家門口日夜守著的巡捕營士兵,姚初凡的煎熬簡直難以言喻,情報局在京城的網絡幾乎全麵癱瘓,他也無法獲知外麵的具體消息。但當時間一天天過去,卻始終沒有人找到他頭上時,姚初凡心中的希望也在慢慢燃起——謀反這種事情,不能速戰速決往往就難以成功。而到了昨天,門口突然消失的士兵,以及大街上出現的遼東騎兵的身影,立刻讓他明白了局勢的轉變。

不多時走出長巷,隻見巷口已栓了兩匹馬,兩人翻身上馬,快馬加鞭便向興王府而去。

剛剛走到半路,便聽路上有人大聲嚷嚷,“城門開了!城門開了!”隨著這聲呼喊,本來沉寂的街頭頓時就像被投入一顆石子的湖麵,慢慢**漾起**的氣息。原本緊閉的門扉紛紛打開,隨即,無數人仿佛從地底下湧出來般出現在街頭巷尾,人人臉上都帶著興奮:城門開了,意味著正常的生活又回來了!

姚初凡與陳侍衛不得不降下馬速,兩人對視一眼,陳侍衛臉上露出若有所思的神色:他來之前,正好聽見鄴王殿下和興王殿下在商量此事,鄴王殿下力主穩妥,叛黨雖然掃**殆盡,但宇文蘭珠尚無下落,不應急著開城,給他們可乘之機。興王殿下卻道,大勢已定,小魚小蝦翻不出浪來,當以安撫人心為第一要務。況且以宇文蘭珠的手段,她若深藏不動,便是閉城搜上十天也未必能抓到,不如誘她出來,說不定反而有所收獲……

以眼下的情形看來,自然是興王殿下拿了主意。不過眼見這瞬間便恢複了活力的京城,看見街頭百姓臉上的發自內心的笑容,陳侍衛雖然曆來崇拜自家殿下,心裏卻也不得不承認,興王殿下的想法還是有道理的。

興王府前院亦是一片忙忙碌碌卻井井有條的模樣,侍衛們隻是簡單的拿過來人的牌子,然後指示他們該往哪個屋去。不過姚初凡顯然不在此列,陳侍衛帶著他直接登堂入室,進了外書房,隻見偌大的屋子裏,鄴王與興王兩位殿下各據了一張桌子,都在低頭處置事務,案前亦有官員等候。

看見姚初凡,倒是慕容峻先笑著打了聲招呼,“無庸,你倒是來得快,看你這樣子,莫不是也一夜沒睡?”興王殿下居然記得他的字?姚初凡心頭一熱,拱手行了個禮,“殿下明察秋毫。”

慕容謙放下手頭的文書,修長的手指揉了揉了額頭,看了姚初凡幾眼,微笑道,“看來你這幾天也不好過。”

姚初凡苦笑一聲,“哪能跟殿下們相比?事到臨頭才知道,果然百無一用是書生。”

慕容謙也苦笑了起來,“無庸,你是在說我麽?”

姚初凡頓時舌頭有些打結,“屬下,屬下不敢,二殿下能文能武,不是屬下能比擬的。”

慕容峻忍不住大笑了起來,他自然也是一夜未睡,眼裏頗有紅絲,下巴略見青茬,但這爽朗一笑,一屋子人忍不住都跟著他笑了起來,沉悶的氣氛一掃而空。揮手打發掉自己麵前的官員,慕容峻才道,“你們也別互相謙讓了!無庸,我問你,一期《京報》從內容準備到貼到各個報欄,最快要多久?”

姚初凡想了想,“要看文字準備的情況,若是文字已經定好,最快還要一天多。”

慕容峻點了點頭,沉吟道,“如此說來,還是先發布告,現在就集中所有人手抄布告,蓋上阿謙京兆牧的大印,務必貼滿京城所有街巷,《京報》這邊也同時準備。”隨即便叫進來一名文吏,口述告示。

姚初凡站在一邊,不由聽得驚心動魄,告示上的幾條分別是:

原太子妃宇文氏陰懷逆誌,欲篡朝綱,行刺皇上,挾持太子,矯太子令封閉城門,迫害宗親大臣,幸得鄴王、千騎營大將軍澹台揚飛及閬中都府郎將長孫承業護駕,興王討逆,令陰謀事敗,乾坤一洗,皇上已於十八日回宮主政。

原太子因失察之罪,自請看守皇陵,終生不入京城,皇上準其所奏,貶為東山郡王。

首惡宇文氏潛逃,有告發其下落者,賞白銀五千兩,有擒獲送官或獻其首級者,無論出身,封宣威伯,食邑千戶。

平西郡王及神威將軍為謀逆主犯,兩府成年男丁入獄待決,奪爵毀劵,籍沒財產,婦孺流放瀚海。

姚初凡熟讀史書,自然明白,這幾條裏對平西郡王和百官的處理算是常規,對太子的處置可謂極輕,而對宇文蘭珠的懸賞卻是極重——千戶伯,為了這樣一個前程,天下大多數人隻怕連親爹也是肯賣的,宇文蘭珠就算能逃出京城,這一生,也再難過上一天安生日子了。

卻聽慕容謙笑道,“你倒是大方,五千紋銀,千戶伯,揚飛早上還剛讓人帶話過來,他要親手抓住宇文蘭珠,隻怕這心思是要落空了,你也不怕他找你算賬?”

慕容峻道,“我們誰又不想親手抓住那個女人?石頭那小子打仗就算是天下第一,不過說到抓人,還是你我比較在行吧?”

姚初凡不由暗暗奇怪:駙馬和殿下為何要想親手抓太子妃?正想得出神,隻見又有一位侍衛匆匆走了進來,背後跟著的竟是晏柏雄,十來日不見,他也是形容憔悴,兩鬢竟然斑白了一片,兩人相視一眼,都笑了一笑,其中的種種滋味,也隻有兩人自己心中明了。

慕容峻將告示看了一遍,確信無誤,才遞給慕容謙,見晏柏雄上來行禮,便笑道,“晏府令這幾天也真是憂心了,隻是眼下說不得還要辛苦兩天。”

晏柏雄和姚初凡心裏自然清楚,京城這場大變故終究要昭告天下,而令世人知之的最好辦法,除了告示,就是通過《京報》,隻是這期《京報》應該是何麵目,卻是一件難決的事情:除了朝廷發出的布告、詔令外,是否還要有文論配合?別的版麵該如何安排?而且,如何才能做到最快印製出來?

四個人商量了一刻鍾,還是姚初凡道:“下官以為,這件事情,最好還是讓公主拿個主意。”

第177章 貴在摻和

與京城大多數的府邸相比,安王別院無論規模、屋舍、花木都不算出眾的,灰牆朱瓦,青石台階,平日來往的也不過是六部的一些老將軍,大門常年不開,來客一般都是直接走東西側門。不過,當管事聽說姚初凡的身份來意後,卻未帶他從側門進去,而是直接領著他沿著圍牆走到了西邊,那裏有一扇小門,卻也有仆人看守,聽了管事的交代,有一個小廝轉身就往裏去了。

看著這扇門,姚初凡隻覺得心裏有種莫名的緊張:好容易說服興王殿下,他過來隻是討個主意就回去,可別到時候見不到……帶路的管事見這位府丞微微僵著一張臉,以為是沒讓他走正門,忙笑著跟他解釋,“這門是直通公主和世子住的院子,比從二門走要近得多。”

姚初凡愣了一下才明白這管事的意思,忙點頭道,“這樣更好。”

說話間,一位勁裝打扮的女子突然走了出來,淡淡的看了姚初凡一眼才道:“姚府丞,公主有請。”

青青心裏暗道,“你問我,我問誰去?”——公主一聽這個姚府丞來了,跟打了雞血似的立馬催著自己趕緊出去帶他進來,笑得那叫一個莫名其妙!不過看到姚初凡眼帶紅絲、形容憔悴的樣子,忍不住也打量了他兩眼,卻懶得跟他多說,轉身便走了進去。

姚初凡跟在青青後麵,很想找兩句話來說說,卻又不知道從何說起,到底要不要說還沒想好,卻已經到了房前。有小丫頭上來打起簾子,青青進去稟報了一聲,屋裏便傳來平安公主歡快的聲音,“請姚府丞進來!”

十幾天沒聽到這生氣勃勃的聲音,姚初凡隻覺得心情一振,嘴角不自覺也帶上了笑容,青青直接將他引到東屋,這是一間布置簡單的書房,牆上還掛著長弓彎刀,平安公主隻穿著家常的湖色紗衫,笑盈盈的坐在設了案幾的高塌上,澹台將軍站在她的身邊,臉上有一種又好笑又無奈的古怪神色。

青青一言不發的退下,姚初凡不由自主的目送她消失在門外,回頭看時,隻見公主與澹台將軍正相視而笑,公主一臉神采飛揚,澹台將軍眼裏卻滿是寵溺,嘴角的弧度柔和得讓姚初凡下意識的揉了揉眼睛:他沒看錯吧?

洛妍回過頭來時,正看見姚初凡呆滯在臉上的驚訝,不由笑容更燦爛了幾分,姚初凡這才醒過味來,忙上前參見了一番,從袖子裏拿出興王剛剛擬好的布告,雙手交給了澹台揚飛,又把來意說了一遍:這一期《京報》該怎麽辦?

讀著布告上那一行行的字,洛妍慢慢收斂了笑容,不少疑問盤上心頭,卻知道姚初凡也未必知曉,半響才問道:“如今外麵情勢如何?”

姚初凡還未開口,澹台揚飛已淡淡的道:“昨夜搜捕全城,該抓的都已經抓了起來,如今京城九門都開了,一切如舊,百官與六部都已收到消息,明日大朝。”

洛妍不由奇道,“你怎麽知道的?”

澹台微笑著看了她一眼,並不答話,洛妍突然想起自己是睡到半個時辰前才起,而他據說已經起來兩個多時辰了,想來一定早就得了消息,臉不由一紅。

姚初凡道,“興王的意思是,這期《京報》越快出來越好,但如何出才能安定人心,還想聽聽公主的意見。”

洛妍低頭沉吟了片刻才開口,“我記得初十那期《京報》後麵部分應是當天就排好版了,就等小朝之後將奏章、條例排版後一起付印,是不是?”

姚初凡困惑的點了點頭,“的確如此。”

洛妍笑道,“這不就簡單了,你就把初十那期‘政事’版放上這布告,以及正式聖諭,定罪下獄官員名單等等,若字數還不夠,隨便再挑幾個不打緊的奏章,其餘的便還是那期的內容,照舊印製出來,速度豈不快捷?隻有一件,後麵的內容也要再查驗一遍,萬莫有與前麵衝突的。至於版式、顏色、字樣都要照舊,要讓天下百姓都知道,天子無恙、禍亂已終,大家該怎麽過日子還怎麽過日子。”

姚初凡想了一想,已經明白,臉上不由露出欽佩的笑容,“公主殿下和興王殿下果然是英雄所見略同,興王殿下也說,如今最重要的,不是要多做些什麽事情,而是如何少做事情。公主的意思下官明白了,無非就是舉重若輕,下官這就回去稟告興王殿下和鄴王殿下。”

“慢著,”洛妍叫住了他,“你再好好想想,真的沒有什麽事情了?”

姚初凡抬起頭來,看見洛妍一臉促狹的笑容,正在發怔,卻見公主身後的澹台將軍不動聲色的向門外看了一眼,姚初凡頓時恍然大悟,隨即臉上發燒,忍不住低下頭來,半天才呐呐的道,“公主……下官,下官……這個,那個,青青姑娘……”說到後麵,聲音已經含糊成一片。虧得洛妍與澹台都是耳力敏銳之人,才沒把“青青姑娘”聽成“嗯嗯嗚昂”。

洛妍忍笑已經忍得肚子疼:姚初凡對青青的那點心思,她這個八卦嗅覺超級敏銳的人自然早就看了出來,姚初凡身世簡單,樣貌人品都是上乘,是個妹婿的上好人選。可這兩個人,一個臉皮薄,一個神經粗,也不知道哪年哪月才能捅破這層窗戶紙,讓洛妍這個明白真相的圍觀群眾很著急。當初也就罷了,如今劫後餘生,她對人生的看法又有些不同:有花堪折直須折,莫使金樽空對月,有這樣的事情在眼前,自然是貴在摻和。

眼見一貫灑脫的姚初凡腦袋都快貼到胸口了,洛妍這才強忍笑意,淡然道,“明白了,你走吧。”

姚初凡愕然抬頭:公主明白啥了?讓他走,是同意,還是不同意?突然看見澹台將軍微不可見的向他點了點頭,心裏這才鬆了一口氣,行禮退下。

洛妍本來還想捉弄他一番,看他居然真就走了,不由啞然,轉念一想,頓時明白是澹台揚飛搗鬼,跳起來道,“不是說好了要逗他玩的麽?你怎麽幫這傻小子?”澹台揚飛捉住她的手,一本正經道,“傻小子幫傻小子,天經地義。”

洛妍忍不住大笑起來,笑聲未歇,腰上一緊,已被澹台攬在懷裏,隨即便細細密密的吻了下來,洛妍被吻得渾身發軟,想側頭避開,已被他吻住耳垂,聽見他喃喃道,“洛洛,洛洛,我真想把你吃到肚子裏才能安心。”

屋子溫度眼見就要失控,卻聽屋外傳來青青有些發悶的聲音,“啟稟公主駙馬,王妃身邊的蕭媽媽求見。”

澹台一怔,頓了頓才道:“帶她進來!”聲音裏有一絲明顯的鬱結,洛妍伏在他胸口笑得發抖,澹台歎了口氣,鬆開手,捧起她的臉端詳了一下,伸手將她散落下來的兩縷青絲理到了耳後,牽著她的手坐了下來。

澹台揚飛搖了搖頭,“這件事情大概是阿峻的主意,昨天傍晚皇上打發德勝公公來把阿峻叫進了宮,後來就發了這樣的旨意。”

洛妍不由皺起了眉頭,三哥心胸寬廣,不想殺他也說得過去,隻是,這種事情,父皇為何要聽三哥的意見?還有宇文蘭珠,她一日不被抓到,這事情一日不算真正完結……正想得出神,澹台已伸手在她的眉心輕輕揉了揉,“別想那麽多了,有我呢。”

洛妍抬頭笑了笑,看見他沉穩舒展的眉宇,心裏突然有了一種篤定,是啊,有他呢。

隻聽腳步聲響,門簾挑處,洛妍曾見過兩次的那個蕭媽媽低頭走了進來,臉上有掩不住的急慌之色,澹台的眉頭一皺,未等她請安便道:“可是王妃有什麽事情?”

蕭媽媽忙跪下用力磕了個頭,“見過公主、世子,老奴鬥膽前來,不是因為王妃的事情,而是求你們救救老奴。”

洛妍看了澹台一眼,不由有些莫名其妙:她是王妃身邊的媽媽,怎麽跑到這裏來說這個話?澹台的眉頭已經緊緊鎖了起來,淡然道,“媽媽有什麽話請直說!”

蕭媽媽抬起頭來,眼睛裏已經有了淚水:“世子爺,今天一早,管家就叫了人牙子來,把郡王府過來的丫頭婆子小廝一個不落的押到外麵去,說是要賣得遠遠的,那裏麵有我一個幹閨女,一個娘家侄子,都是最老實不過的人,這樣一賣,誰知道會到哪裏去?我不過說了幾句,管家便說,老奴是也在郡王府伺候過幾年的,他想著不過是王妃借給自家妹子用幾年,沒有和我理論,我這樣攔著,莫非是有什麽心思?”

“老奴冤枉啊,當初去郡王府,是王妃見我藥膳做得好,送給那邊的姨太太幫著調理身子,姨太太一沒我就回來了,哪裏有什麽心思?隻是看見幹閨女和侄子哭得心裏難受罷了,老奴求求公主,求求世子賞個恩典,老奴感恩不盡!”

說著又磕起頭來,兩下額頭就青了,洛妍心裏歎氣,低頭不語,澹台臉色一冷,沉聲道:“夠了!”

第178章 魔高一丈

“打發掉宇文府過來的下人,是我的主意,蕭媽媽,我記得您是識字的,不妨看看這份告示!”看著蕭媽媽青紫一片的額頭,澹台揚飛的臉色冷得如同結了冰。

蕭媽媽雙手捧住他遞過來的告示,看了幾眼後,臉色變得慘白一片,哽咽著伏在了地上。澹台這才放緩了聲音,“按理這些人我應該送給京兆尹,作為罪奴處理,現在賣得遠遠的,好歹是給他們留條活路。蕭媽媽與他們不同,自然不必擔心,但你求的人情,我不能給。”

澹台淡然道:“您好好伺候王妃,別的事情就不必操心了。”

蕭媽媽低頭抹去眼淚,低聲道,“多謝世子開恩,來的時候王妃也讓我問世子一聲,既然公主府尚需修繕,何不回王府小住?”

洛妍心頭微震,忍不住抬眼看了看澹台揚飛,澹台卻神色不動,“你回去稟告王妃,我和公主住在此處是兩位親王的意思,暫時不好挪動,我有空時會去向王妃請安。”

蕭媽媽臉上又多了幾分失望之色,想說什麽,看了洛妍一眼又閉上了嘴,默然告退而去。

洛妍低頭玩著手指,心裏盤旋著一個問題,卻不好問出口,正糾結中,突然身子一輕,卻是被澹台抱到了他的膝蓋上,耳邊聽得他低低的聲音,“別胡思亂想了,你放心。”

洛妍不由臉上發燒,偏過頭去,“我有什麽不放心的?”

澹台忍不住笑了起來,“那你臉紅什麽?”眼見她耳朵都有些紅了,才低聲道,“洛洛,以前是我糊塗,是我不好,不過你相信我,以後再也不會了。”

洛妍轉頭看見他清明堅定的眼神,不由點了點頭,低聲道,“那兩個……你打算怎麽……”話未說完,心裏已經有些亂了。

對於那兩個妾,之前她倒並沒有怎麽想過,隻是如今宇文家樹倒猢猻散,在這個家族背景決定女子命運的年月裏,從宇文家因謀逆大罪抄家滅門的那一刻起,這些平西郡王府出來的女子,命運就已經注定。就洛妍自己而言,一方麵她並不希望那兩個人還出現在自己的生活裏,但另一方麵卻又隱隱害怕澹台會毫不猶豫的處置掉她們——那樣太殘忍,對她們太殘忍,對她曾經見過的那兩個孩子也太殘忍。

澹台揚飛見她別扭又說不出口的樣子,想到她在別扭什麽,心裏忍不住卻是一陣甜蜜,輕輕吻了下她的額角才道,“這幾天,我就會打發人把她們送到西北我叔父那裏,到了那邊,她們會換一個身份,以後願意嫁人也好,願意被養著也好,隻要不離開西北,都隨她們去。洛洛,我不是舍不得,隻是……”

“我明白。”洛妍抬起頭來,微笑著看著澹台,“我明白,這樣最好了。”

的確,讓她們改名換姓到西北去養老或嫁人,以目前的情形來看,是對她們最好的一種安排了,若是在別的府,宇文家出來的女子,莫說是妾,就是正妻,多半也會在這兩天或“病故”或“出家”,不會有人去考慮她們是不是無辜,她們的孩子長大後會如何,這個時代自有一套殘酷的遊戲規則……不過還好,戰場之外的他,雖然決斷,卻不是那麽冷血。

洛妍輕輕的舒了口氣,將頭靠他的肩膀上,兩人一時都沒有說話。窗外,涼風細細,夏日遲遲。

午後的一場急雨,將京城城門口聚集的人群淋散了不少——因封城近十日,有急事進出城的人都多,而城門盤查得也比往日嚴,整整一個上午,這京城的各個城門口便如集市般的熱鬧。

眼見劈裏啪啦的大雨點落了下來,西直門的門洞裏,兩隊守衛卻都不約而同的鬆了口氣:這一上午,別說檢查,就是那份熱鬧擁擠,也讓人實在吃不消。說是嚴查,其實對他們倒也沒什麽要求,隻是混在人群中有十幾張麵孔是他們事先認過的——那些是情報局的差爺們,今日所謂嚴查,都落實在他們身上,守兵們不過是做個樣子,配合配合罷了——可是,也就是因為這些人,本來可以大撈一把機會也就白白錯過。

如今一場大雨下來,進出城門的人固然少了,這些探子們卻也呆不住,除了有兩個裝作避雨的樣子,還縮在門洞裏,其餘的人都已消失不見。

眼見雨點略小了些,守兵裏的老烏便嘟囔道,“怎麽不下了?下到我們交班才好呢,省得鬧出什麽幺蛾子來!”他身邊的幾個兵丁互相看了一眼,忍不住都露出擔心的神色來:這張烏鴉嘴!好容易這場動**平息,除了領頭的那些將軍校尉被下了獄,他們這些小兵卻是平安無事的,可千萬別在這關口鬧出什麽事情來!

似乎為了印證老烏的威力,這雨還未完全停下,城內方向隻聽有急馬一路奔馳過來,兩隊守兵立刻嚴陣以待,待得近了才發現,來人竟是一身戎裝,到城門口才勒住馬,喝道,“兵部急幹!”守兵裏打頭的副尉忙接過牌子看了一眼,果然無誤,忙讓他過去了。那人催馬便急奔出去,馬蹄濺起的水花頓時把幾個在門洞裏躲雨的人濺了一身泥水。

這邊馬蹄聲還沒去遠,被泥水濺到的人猶在嘟囔,那邊又有大車急忙忙的被趕了城門口,守兵一見便認得,正是京城富貴人家用來取西山泉水的水車,上午入城,一般中午便會出城,這一輛想來是被大雨耽擱了。

那車是最尋常的水車,守兵們看著也眼熟,似乎是哪戶大商家的車子,這種車子趕車人態度恭謹,常常會給守兵們些許甜頭,因此平常出入多不留難。車夫是一老一少,老的約五十多歲,少的其實也有三十來歲了,生得十分醜陋,那老的到了城門口便笑著下車給守兵們作了個揖,“天天都是午時出去的,今兒被這場雨耽誤了。”

要是往常,副尉自然揮手便讓他過了,此時卻不由先看了門洞裏那兩個一眼,隻見那兩人盯著車輪,臉上都露了慎重的神色,忙沉下臉道:“打開水車!”

老車夫臉色頓時變了,上前一步抓住副尉的手,“這送水的車不好開的,就怕落了灰惹得貴人不高興,將軍就行個方便。”副尉隻覺得手中多了個硬硬的東西,心裏暗暗歎了口氣,臉上已經勃然變色,“大膽,敢賄賂你家軍爺!”回頭便對手下道,“去把那車門打開!”

情報局那兩人一人便悄悄往車子那邊擠取,另一人則盯著剩下的這些人。那邊兵丁們已經推開攔路的兩個車夫,幾刀劈開車門上的鎖,打開了車蓋往裏一看,頓時便叫了起來:“有個女人躲在裏麵!”

這一下,莫說另一個留在門洞裏的情報局探子,便是夾雜在人群中探子們也圍了過去,幾個本來檢查行人的兵丁無心多查,大致看了幾眼便揮手放行,倒是那些本來已經檢查過關了的賣雞蛋的小媳婦和小生意人,也不急著出去了,都停下腳步往回看。

隻見城門那裏轉眼便圍得裏三層外三層的,人群突然傳來一陣嘖嘖的聲音,“好標致的一個娘子,怎麽就躲在水車裏了!”隨即便是呼呼喝喝的聲音,好半天人群才散開,那水車和抓到的人早已被送走了。

那留在門洞裏看熱鬧的一群人,連一絲“標致娘子”的人影子也沒有看到,頗有些不大甘心。幾個小媳婦更是三步一回頭的張望了幾眼,這才加快了步子往外走。

和內城城門口的嚴查不同,外麵那道關卡隻不過有十來名兵丁,此刻也沒有人進城,正是閑得無聊的時候,突然看見出來的一群人裏有幾個年輕媳婦,嘴上頓時不幹不淨起來,有人就指著一個劉海濕淋淋貼在臉上,衣裳也淋得半濕,越發顯得胸脯高聳的小媳婦笑道,“那婆娘胸口莫不是藏了隻母雞?快過來,讓大爺摸一摸!”

那個年輕媳婦一怔,頓時氣得胸口起伏,一群兵丁越發笑得拍手跺腳,旁邊的幾個媳婦忙拉了她快步走了出去,身後猶自傳來一陣猥褻的笑聲,好容易走過護城河上的石橋,那笑聲才聽不見了。

又往西走了一段,幾個小媳婦轉上了一條泥土的小路,因是雨後,不多時她們本來整潔的鞋子褲子上便都沾上了泥濘,眼見周圍再沒有一個人。那個剛才被調笑過的小媳婦才停下腳步,回頭怔怔的看著京城那雄偉的城牆、巍峨的城樓,神色變幻莫定。

另外幾個人相視幾眼,眼中都有些焦急的神色,卻不敢開口,半響有一個才走上一步,輕聲道:“大小姐,天色不早了,我們趕緊走吧,不然怕趕不到地方了。”

那個女人點了點頭,被濕亂的頭發遮住了半邊的臉上,神色已經重新變得淡然,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對著京城方向喃喃自語,“慕容峻,慕容洛妍,昨日之敗,今日之辱,總有一天,我會加倍討還回來!”聲音微不可聞,卻斬釘截鐵。

第179章 新人如玉

德妃娘娘薨了。

宮裏的條件自然不是簡陋的軍營可以比擬的,經過兩天的休息和調理,永年的狀況好轉了一些,聲音依然低沉,卻不再那麽微弱。這三個字清晰而冰冷的回**在寢宮裏,剛剛替永年整理好衣襟的敬妃不由愣住了,把永年送到門口,目送他頭也不回的遠去後,才回過頭來問道,“到底是怎麽回事?”

驚魂未定的小太監磕了個頭,“啟稟敬妃娘娘,德妃娘娘她昨夜入睡前燒了好些東西,後來又把所有人都打發了出去,早上才發現,娘娘她已經……自刎了。”

敬妃坐了下來,疲憊的揮手讓這小太監退下,出了半天神。作為前太子妃的姑母,平西郡王嫡親的妹子,德妃在這宮裏的日子本來就已經走到了盡頭,隻是用自刎這種慘烈的方式,卻是後宮裏少見的。德妃是個殺伐決斷的女子,到最後這一刻也是……

歎了口氣,敬妃剛想叫人進來收拾,一個宮女忙忙的走了進來,“啟稟娘娘,穆寶林求見陛下。”

穆寶林?德妃宮裏的穆寶林,她這時候跑來做什麽?敬妃皺起了眉頭,“陛下早朝去了,她難道不知?”

“奴婢已經告訴穆寶林了,不過她堅持跪在殿外等陛下……”

敬妃搖頭歎息了一聲,乾清宮這地方,是後宮嬪妃們想跪就能跪的麽?何況剛出了這樣的大事!不過罷了,求仁得仁,這不是她能插手的事情。

直到一個多時辰之後,永年從太和殿回來的時候,穆寶林依然跪在乾清宮的石階下麵,在空曠肅穆的廣場上,這抹淡綠色的身影顯得分外柔弱。

永年的臉上看不出喜怒之色。今天的大朝一切順利,雖然少了一小半人,但群臣參見的聲音卻比平時大了好幾分,一些老臣還偷偷的抹了眼淚。要處理的事務雖然多,但條陳都是已經擬定好了的,方方麵麵十分周到。

看見站在群臣前麵的兩個眼裏布滿紅絲的親王和同樣神色疲倦的三省官員,便能知道這兩日他們的辛苦。永年還不能多說話,隻是神色平靜的批準了一切奏狀,待大朝結束,議事堂寫成敕書他再親筆批複後,就可以發尚書省執行。

而永年自己下達的旨意隻有一條,即日起,興王慕容峻領監國之職。朝堂之上頓時鴉雀無聲,慕容峻上前一步剛要推辭,永年已淡淡的道,“朕尚需休養,你難道不願為朕分憂?”慕容峻怔了一下,抬頭看著父皇依然缺少神采的臉色,隻能跪下,“兒臣遵旨。”

很多大臣都暗暗鬆了口氣,太子的謀逆封城太過突然,而興王的領兵入城更是令人驚愕,雖然興王在控製京畿之後便是迎聖駕、開城門、召大朝、帶領三省六部在京城各衙門的官吏處理善後事務,但此刻永年皇帝的親口冊封,才算讓一切塵埃落定,也讓兩天來跟著興王處理朝政的大小官員們有一種暗地裏的欣喜,對他們而言,這幾乎是一個因禍得福的機遇……

隻是在硬邦邦的龍椅上坐得久了,永年的臉色漸漸又有些發白,慕容峻當機立斷的結束了大朝,永年重新坐上舒適的便輦,才長長的出了口氣,已經十多天了,坐在便輦上略有顛簸時,胸口那尖銳的痛感依然不時襲來,尤其是說話的時候,每一句話都會帶來不適。根據太醫的會診,徹底康複至少還要一兩個月。

德勝最明白永年的心思,見他神色漠然的手按胸口,忙低聲道,“陛下,太醫說了,這個月您還是越少說話越好,太醫都說陛下底子好,定然康複無恙的,常人受了這樣的傷,隻怕現在還起不了床呢!”

永年看了德勝一眼,臉上神色略緩和了些,正在此時,一眼瞥見了跪在乾清宮前的穆寶林,眉頭不由又皺了起來。

德勝臉色也有些沉了下來,招手叫來一個小太監,問了幾句才回頭稟道:“那是德妃宮裏的穆寶林,一早就過來跪著了,陛下,您看要不要打發了她?”

永年目光幽深的看著那抹身影,低聲道,“讓她進去。”

待永年回寢宮換了衣冠,自有太醫上來的請脈,太醫退下,德勝這才帶著穆寶林進來。大約跪得久了,穆寶林步履還有些踉蹌,身上隻是最簡單的白色衫子,綠色長裙,並沒有施脂粉戴花釵,蒼白的臉上,是一雙微微紅腫的眼睛,看起來反而比平日多了幾分清麗,進來看見永年便默默的跪在地上。

永年打量了她幾眼,又看了眼德勝,德勝便開口道:“寶林有什麽話,請跟皇上直說。”

穆寶林緩緩抬起頭來,雙手顫巍巍的捧起一物,卻是一柄極精美的小刀刀鞘,隻有七寸多長,鑲了數十顆黃豆大的金剛石,映得穆寶林此時清妍如雪的臉上似有星光流轉。永年怔了怔,示意德勝拿了呈上來,拿在手裏,不由久久不語。

這是二十多年前,德妃剛剛進宮不久永年送她的禮物,當時永年調笑說,他若是天下最鋒利的刀,當時宇文芳菲就是最適合這把刀的刀鞘。德妃性子最是爽朗,卻也被這話羞得滿臉通紅。他一時高興,當真就讓內務府做了一柄七寸小刀來私下賞給了她,刀鞘尤其做得精美,當時少不得又是一番濃情蜜意。那時德妃比如今的穆寶林還要年輕,永年也剛到三十而立之年,隻覺得天下盡在掌握,無事而不可為……

如今再見這刀鞘,卻已是這樣一番物是人非的情形!

穆寶林抬起頭來,神色哀傷,語音卻平靜清晰,“德妃娘娘說她對不起皇上,無臉再見您,娘娘是以此刀自刎而死,請皇上開恩將那柄刀隨娘娘入棺,讓妾將刀鞘還給皇上。”

用這柄刀自刎而死?永年神色微動,沉默半響,點了點頭,“準,德妃身染急症而亡,朕心甚哀,以皇貴妃禮下葬皇陵。承德宮宮人一律殉葬。”

穆寶林臉色頓時慘白,德勝也微微吃了一驚:主子去世、宮人全部殉葬,這還是永年登基以來的第一次,早年容貴妃產後血崩,永年暴怒之下也差點讓宮人全部殉葬,但貴妃彌留之際卻隻求陛下不要遷怒,這才保下了那幾十條人命。沒想到……隻是,這一次,卻是因為皇上不能容下任何心懷不軌的宮人了。

永年看著穆寶林,緩緩開口,“你對朕還有什麽要說的沒有?”

穆寶林身子一顫,慘白的臉上似乎隻剩下一雙又黑又大的眼睛,半響淒然一笑,“德妃娘娘對妾恩重,妾願追隨娘娘於地下。”

永年靜靜的看著她按在地上不斷顫抖的雙手和依然揚起的臉上那雙淒涼幽深的眼睛,這一刻,眼前這個女子看上去有一種極致脆弱的美,就像即將在風中凋落一朵白海棠。直到那雙芊芊玉手顫抖得都要撐不住身子了,他才淡淡的一笑,“你還算個有心的……這幾天,就留在乾清宮伺候吧。”

穆寶林睜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望著永年,永年微笑不語,穆寶林的眼淚終於奪眶而出,伏地哽咽的說不出話來。

敬妃正帶了宮女端來親手煎好的一碗藥,剛走到門口便聽見了這幾句話,不由怔怔的站在門檻外。一片靜默中,隻聽見穆寶林輕輕的抽泣聲。敬妃慢慢的回過神來,剛想進去,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啟稟陛下,平安公主求見。”

……

自從閉城的那一天開始,皇城北門玄武門的守衛就比平日多了兩倍,前日皇上回宮後,宮禁更嚴,連平日可以直入大內的車轎也一律停在門外。不過此時宮門口倒是冷清,唯有一輛車孤零零的停在那裏。隻是當負責皇城內外巡視的侍衛們路過宮門時,每個人都忍不住會目光熱切的看向那輛車的方向。

因為在那輛朱輪車的邊上,靜靜的站著一個人。

這兩天,負責皇城守備的禦林衛已經全麵整編過,上官康領左右二衛,千騎營幸存的輔兵直接補入了二衛的缺編。也正因如此,西山大營發生的一切早已在軍中傳開,而當澹台揚飛標槍般的身影落入這些禦林衛眼中時,幾乎每個人眼裏都忍不住射出了狂熱的光芒。

不過澹台對此並不在意,便是有熟悉將士大聲行禮問候,也隻是麵色冷峻的微一點頭而已,直到一頂小轎出現在宮門時,他的眼裏才露出一絲柔和的神色,快步走了過去。

澹台看著她的臉色,微微皺起了眉頭,想了一想,也跟著上了車。本來已準備往車上跳的青青頓時傻了眼,當聽見澹台吩咐“去興王府,青青,你騎我的馬”時,更是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眼見馬車已經滾動,才一拍腦門,翻身上馬,跟在了馬車邊上。

馬車裏,洛妍也意外的看著澹台,“你怎麽……”,澹台輕輕握住了她的手,“出什麽事了?你的臉色這麽不好?”

洛妍悶悶的低了頭,“沒什麽,德妃自刎了,承德宮宮人一律殉葬。”

澹台一怔,搖了搖頭,突然記起一事,不由皺起了眉頭,“記得我母親有個侄女……”

洛妍的臉色更是陰沉,“她沒事,父皇……讓她這幾天在乾清宮伺候,敬妃娘娘她……”想到剛才和敬妃一起從乾清宮出來時,敬妃那似乎看透了一切的清冷表情,想到這些天她幾乎衣不解帶的辛苦,洛妍隻覺得胸口就像堵上了一塊大石頭,再也說不下去。

澹台見她眼圈都有點紅了,心裏不由一疼,伸手把她攬在懷裏,此事他也無話可說,隻能歎了口氣,低聲道,“你別胡思亂想了,父皇也許隻是覺得敬妃娘娘太過辛苦,想讓她回去休息休息……”這話說出來,連他自己也覺得無力。

洛妍抬頭怒道,“我也很辛苦,你是不是也要換個人,讓我休息休息?”

澹台頓時說不出話來,半天才道,“洛洛,這和我們又有什麽關係?”

洛妍也知道與他無關,但胸口一股惡氣簡直無處發泄,“你們男人都是一樣!隻見新人笑,不聞舊人哭,喜新厭舊,朝三暮四,貪得無厭,得隴望蜀!”第一次,她發現自己是如此痛恨這個該死的時代,男人們可以理直氣壯的負心薄幸,女人卻甚至連抱怨的權利都沒有!

澹台聽她劈裏啪啦說了這一串,苦笑著搖了搖頭,“我不知道別人怎樣,反正我不是這樣,阿峻、阿謙也不是這樣。”

洛妍哼了一聲,“我二哥三哥自然不是,你自然是!”

澹台隻能苦笑不語,洛妍見他不說話,伸手在他胸口一捶,“怎麽不說了?”卻見他吸了口氣,臉色微變,頓時想起他胸口的傷還未好,臉色不由也變了,“哎呀,我忘記了……你疼不疼?要不要緊?”

澹台搖搖頭,隻是似乎依然說不出話來。看著他緊緊皺著的眉頭,洛妍腸子都快悔青了:明明是父皇的事情,自己怎麽拿他撒起氣來?他這傷,還是拚命去救二哥時才落下的……越想越是難過,眼圈不由又紅了。

看見她的眼淚,澹台揚飛頓時慌了手腳,一麵伸手去擦她的眼淚,一麵忙不迭道,“我逗你的,我沒事,我好好的!”

待到馬車到了興王府的二門,澹台才放開洛妍,伸手整理下她微微散亂的鬢角,挑簾先下了馬車,洛妍扶著他的手跳了下來,忍不住還是白了他一眼,卻聽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哎呀,我不是眼花了吧?”

第180章 冥冥天意

蕭明珠笑盈盈的站在二門門口,她長著雪白的小圓臉,一雙杏核眼也是圓圓的,一笑起來就會變成兩個月牙兒,笑聲更是明脆悅耳,看著這張笑臉,不但她身後的丫頭媳婦和洛妍都忍不住跟著笑了,連澹台揚飛嘴角都露出了一絲笑意。

蕭明珠故意上下看了澹台揚飛兩眼,“駙馬爺也會坐車?”

澹台微微一窘:按理他應該是騎馬從大門下,到前麵去找慕容峻,隻是一路哄著洛妍竟是坐車到了二門,又被蕭明珠抓了個現行。此時隻能丟下一句“我去找阿峻說話”轉身便走,步子比平日更快了幾分,身後卻傳來了蕭明珠更歡快的笑聲。

洛妍忍不住臉上發燒,想說點什麽,蕭明珠已上來攜了她的手,一麵上下打量著她,一麵道,“這些天的事情我都聽阿峻說了,你可是吃了不少苦!今天看你氣色還好,我就放心了。”

洛妍忙問,“你是什麽時候回京城的?孩子們呢?”

蕭明珠和兩個孩子都是昨日回的府,他們五月初九離開京城沒多遠,便悄悄的進了一處莊子,在那裏呆了七八天,昨天午後才被一隊侍衛接回了京城……說著說著,蕭明珠突然捂嘴驚叫了一聲,“哎呀,看我這記性,差點忘了!”轉頭拉住洛妍的手道:“平安,我想做個媒。”

洛妍看著蕭明珠滿臉認真的模樣,回頭看了青青一眼,才笑了起來,“這個事情,我可不能那麽痛快應了你,不然太便宜那小子。”心裏道,沒想到姚初凡倒是個有行動力的,才一天就求到三哥這裏來了!

蕭明珠歎道,“可不是,那個小子天生就老相,其實還不到三十,可看著竟像是四十好幾的人了!生得又不好,又不會說話,我也覺得是便宜他了。隻是,他這樣的性子,竟能求到阿峻跟前去,可見還是心誠的……”

洛妍眨眨眼睛,忍不住道,“慢著,三嫂,您在說誰?”

蕭明珠的杏子眼睛頓時變得更加圓了,“自然是你的大管家賀蘭源,他想求娶天珠姑娘。”

這個消息來得太過震撼,想想賀蘭源那張一百年不懷疑、一百年不動搖的臉,洛妍隻覺得難以置信:昨天明明是他把天珠和李媽媽送回安王別院的,可就那樣,竟也看不出一點端倪來。真是小看這位了,在這種事情上能瞞過她的八卦嗅覺的人,世上不會太多吧?

洛妍忙懇切道:“嫂子,你知道天珠和我情分不一般,這種事情,我須得問問她自己的意思。”

蕭明珠有些詫異,到了上房,揮手讓其他人退下之後才道,“你不知道天珠這幾天是躲在哪裏麽?”

洛妍心裏微微一沉,她昨天自然已經問過,天珠和李媽媽這幾天是被賀蘭源領著躲在了風月之所,雖然隻是在後院裏扮作粗使的丫頭婆子,但畢竟不好說出去。蕭明珠既然知道這個,自然是因為賀蘭源主動說的,難道他求親不是因為喜歡天珠,而是隻是想著要負責?這樣,當然也不能說有什麽不好,隻是……

歎了口氣,洛妍輕聲道,“略知一二,事急從權,也不算什麽,婚姻大事,我是不會委屈天珠的。”

蕭明珠困惑的看著洛妍:賀蘭源願意負責娶天珠,怎麽會是委屈了她?

洛妍搖頭一笑,換了話題,“怎麽沒見澤兒和涵兒?”提到自己的兩個寶貝孩子,蕭明珠立刻眉花眼笑的吩咐侍女們去將兩個奶娃娃抱來,兩個孩子都生得極好,澤兒的模樣簡直是一個幼齒版的慕容峻,洛妍每每見了就覺得好笑,涵兒卻是香香軟軟的招人憐愛。兩人一邊逗弄孩子,一邊說著閑話,眼見便快到正午了,蕭明珠正準備布置桌椅,一個侍女快步走了進來,“啟稟王妃,啟稟公主,有一個自稱文大夫的女子求見!”

文清遠回來了!洛妍霍地站了起來,“快帶我去接她!”說著抬腿就往外走,蕭明珠怔了一下,立刻想起了這文大夫的身份,忙把孩子交給奶娘,跟在洛妍後麵走了出去。

走到二門,洛妍遠遠便看見門口一抹淡青色的身影,差點忍不住跑了起來,待匆匆走到近前,隻見一貫淡定的文清遠已是淚盈於睫,握住洛妍的手,還未開口,淚水卻先滾落下來。

洛妍上下打量著文清遠,隻覺得她氣色還好,隻是消瘦了不少,知道她心裏難受,忙笑道,“你這樣子看著我,倒像我已經精忠報國了一般。”

蕭明珠氣喘籲籲的趕到時,正聽見這句話,不由大笑起來,“就你怪話多。”

文清遠低頭擦幹眼淚,勉強笑了笑,洛妍忙給兩人互相介紹了一番,又打發人去前院通知二哥,這才拉著文清遠一路往裏走,“清遠,你這幾天過得還好麽?怎麽會找到這裏來?”

文清遠長長的歎了口氣。她那天一醒過來,人已經到了嘉福寺的塔裏。迷迷糊糊的爬起來,還沒想明白是怎麽回事,那位小天師已經推門走了進來,看見她隻冷冷淡淡的道,太子已經謀逆,平安公主落入了東宮之手——她特意回來就是求他帶文清遠出去,而他一次隻能帶一個人。

小天師繼續冷冷的告訴她,不用擔心,十天之後一切都會好——隻是那語氣,倒更像在說,“一切都永遠不會再好”。文清遠本來就對他有些敬而遠之,此刻簡直化成了敬畏,不敢多問,老老實實按他的吩咐住進了一處偏遠的院子的,清茶淡飯加佛經的熬了十天,好容易從山下傳來京城城門重開的消息,今天一早就從那邊坐車趕了過來。小天師倒是安排了一個修徒給她趕車,臨走時隻交代了一句:請轉告公主保重身體。

心遠不會過來了?聽文清遠轉述到此處,洛妍不由鬆了口氣,那一天在石壁前心遠看向自己的複雜目光還曆曆在目……可是,她無以為報。

隻聽文清遠又道,“我本來是去公主府的,結果滿府都是匠人,一打聽說是興王殿下安排的,所以才來了這裏。”

洛妍笑道,“這倒是巧了。”

蕭明珠卻瞪著圓圓的眼睛道,“你回來是坐車回來的,可去的時候,難道什麽都不知道,就從京城到了嘉福寺?”

文清遠苦笑著點點頭,蕭明珠臉上頓時滿是崇敬神往,洛妍躲開兩人的目光,低頭開始專心的數磚。三人各懷心思的回到了上房,茶還未上,隻聽門外已傳來匆匆的腳步聲,門簾挑處,慕容謙一步跨了進來,隨即便站在那裏,怔怔的隻是看著文清遠。

文清遠也站了起來,往前走了一步,卻又慢慢低下頭去,蕭明珠向洛妍眨了眨眼睛,“平安,聽說你家有道叫刨冰的點心,不如跟我去小廚房指點指點下廚娘?”

洛妍神色嚴肅的點點頭,兩人聯袂而出,走出去好遠,才相視而笑,隨意在院子裏找了個陰涼處說著閑話,說了一會兒,卻見慕容峻大步流星的走了回來,看見她們就笑,“你們倒是有眼色的。”又仔細看了洛妍一眼,點頭笑道,“你臉色好多了。”

洛妍正有事情要問他,忙道:“三哥,那天你打發侍衛來問我,可是知道了是誰在地牢裏送東西給我?”

慕容峻微微皺起了眉頭,淡然道,“這件事情你就別管了,那人原本就是為了給自己留後路,我也已經打發他了,你再不欠他什麽。”

看見慕容峻臉色是少有的嚴峻,洛妍隻得“喔”了一聲,又換了個問題,“太……大哥的處置,可是你的主意?”

慕容峻點了點頭,臉色多少有些無奈,沉吟片刻才道,“他有今天,一多半是被宇文氏算計的。我已經查清楚,那天行刺父皇的太監,就是宇文氏的人,她卻對太子說,尚衣坊有龍袍專用的絲線等物失竊,相關宮女被滅口,證據樣樣指向東宮,乾清宮的人已經去太行圍場報信了,父皇本已對東宮不滿,有了這個借口定然會行廢立之事。加上父皇召我回京,文大夫又要封側妃。老大這才下了決心鋌而走險。”

“我想過了,既然天意未讓他此時得逞,日後更不可能,再說,你在地牢裏時,他能那樣安排……我總不能比他更不顧手足之情。”

蕭明珠忙不迭的點頭,“真是天意,阿峻,你不知道,剛才文大夫說,東宮發動那天,小天師就對她說過,十天之後一切都會好。”

慕容峻臉上不由露出了幾分驚詫,轉頭去看洛妍,洛妍心中尷尬,隻能顧左右而言他,“揚飛呢,怎麽沒和你一道過來?”

慕容峻挑眉微笑,“有樁美差,他仗著力氣大,搶著去做了。”

第181章 恢恢天網

午時過後,京郊大通湖的碼頭上漸漸的清淨了下來,該發的船此時都已經發了,隻有一艘五六丈長的雙桅大船還靜靜的停在岸邊。隻見這艘船的船艙裏、甲板上都密密麻麻的放著各種花盆,有剛剛尺來高的花苗,也有七八尺高的花樹,看上去一片綠意,甚是清涼。

碼頭上的人都知道,這船是附近百花園賈老爺家的,賈老爺在揚州等地都有生意,差不多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把新育的花苗和外地客人點名要的名貴花木用船裝上,沿著運河運過去。這一次自然也不例外,花木運輸最是繁瑣,百花園的夥計們忙乎了整整一個上午才終於裝完。此刻大部分夥計都已經回去,跟船的幾個夥計便在碼頭的陰涼處歇息,等著掌櫃一到就好開錨。

他們自然不會注意到,在離碼頭不遠的樹蔭裏,停著一輛不起眼的馬車,車子的窗簾偶然掀起,露出的竟是他們東家那張圓圓胖胖的臉。這張平日笑口常開的臉上,此時流露出一種毫不掩飾的焦慮。往外看了幾眼,才回頭低聲道,“你說的那幾個女人,怎麽還沒有露麵?”

賈成祥身後坐著的是常年跟他的小廝林子,滿臉都是機靈,此時苦了臉道,“東家,我怎麽知道?”賈成祥瞪了他一眼,又掀起窗簾一角往外張望。

林子一肚子疑惑,實在不知道自己東家葫蘆裏到底埋的是什麽藥:自打前天京城裏的小夥計出來報信,東家自己站在那裏樂了半天,然後就把自己叫了進去,吩咐要偷偷盯著二掌櫃。這也罷了,昨兒晚上,自己發現二掌櫃家來了幾個女親戚,回去跟東家一說,東家竟然臉色都全變了,立馬便往園子裏跑,卻誰都沒搭理就魂不守舍的回來了——二掌櫃這次要壓船去揚州,家裏來幾個女人算什麽新鮮事情?誰跑船不招幾個熟人做工?

又等了足足半個多時辰,碼頭上依然沒有動靜,隻是平日打漁的兩隻小船卻轉了回來,四五個漁夫把小船往岸邊一靠,坐在碼頭上喝酒閑聊起來。小林在車簾縫裏看得真切,忍不住咽了兩口唾沫:這種船上的魚最是新鮮,用來下酒再好不過。

賈成祥卻等得越發不耐煩了,突然間隻見遠遠的來了兩輛馬車,到碼頭上一停,從頭一輛車上跳下的,正是二掌櫃張知廉,而從第二輛車上下來的,卻是三個女人,都穿著粗布衣裳,戴著草帽,跟著張知廉身後向船上走去。

賈成祥的眼睛頓時眯了起來,一眨不眨的盯著那三個女人,雖然三個人的臉都看不清楚,但身材修長、步履輕快,自然都是年輕女子,而且仔細看去,走路時姿態也與平常的仆婦有些不同,賈成祥不由自主握緊了拳頭,心下的某個猜測更是確定了幾分。轉過身來低聲對林子道:“你趕緊回園子,騎最快的馬到京城衙門報信,就說大通湖碼頭的運花船上有可疑的女人,船會沿河開往通州……”

林子一怔,賈成祥厲聲道:“還不快去!”——雖然等林子趕到京城又帶人過來,這船大概早就已經起錨,但船在運河裏是跑不掉的。他賈成祥雖然不稀罕那五千兩銀子,卻也不想被這些差點便害得自己滿門抄斬的人利用!可惜的是,最關鍵的時候,那個掃地的老蒼頭老劉卻莫名其妙的突然不見了,讓他沒法通知那邊,不然他何至於送走妻小、自己跑出來偷偷確認這個事情?

眼見林子摸著腦袋應了一聲,跳下了馬車,賈成祥舒了口氣,剛想接著往外看,卻聽見車外林子顫抖的聲音,“你、你們是什麽人?”

賈成祥不由大驚失色,忙起身掀起車簾,隻見林子一步步的退了回來,他的麵前,站著兩個年輕的女子,雖然長得並不醜怪,但兩雙眼睛裏射出的冰冷目光,就如刀刃般讓人遍體生涼。賈成祥腦子嗡的一聲,頓時說不出話來。

兩個女子中個子較高的一個對著賈成祥露出一個冰冷的微笑,“賈老爺,好膽量!隻是這千戶伯,卻不是人人都有命做的。”

賈成祥背上已被冷汗浸透,強撐著沒有一屁股坐倒在馬車上,半響才道:“這裏也不是適合你們殺人滅口的地方!”

高個女子笑得更冷,“自然不是,隻是賈老爺昨日既然派了這個小廝來探頭探腦,我們承您盛情,少不得要請賈老爺跟我們走一趟。”

林子退到馬車邊,恐懼的回頭看著賈成祥,賈成祥咬咬牙,點頭道:“好,我跟你們走。”

說著手指一指,賈成祥抬頭一看,臉色頓時變得慘白,這會兒功夫,碼頭上又來了一輛馬車,正是早上他的夫人孩子坐著回嶽母家的那一輛,隻見車簾挑開後,一個女子攙著賈夫人柳氏走向那艘運花船,柳氏步伐明顯不對,顯然是被製住了,隨即便是賈成祥十三歲的女兒和十歲的兒子,被另一個女人一手牽了一個跟在柳氏身後,賈成祥隻覺得一顆心頓時就如墜入了冰窟之中,手腳忍不住已經顫抖起來。

隻聽那個高個女子冷冷的道,“賈老爺,請。”

賈成祥腳下已經軟了,幾乎邁不動步子,高個女子冷哼了一聲,聲音裏自有一種冰冷的殺氣,賈成祥不由自主的一抖,身上突然多出一股力氣來,抬腿跟在高個女子身後向船上走去,個子略矮的那個則亦步亦趨的跟在了他和林子的後麵。

張知廉站在碼頭上,看見賈成祥,臉上露出了歡快的笑容,“東家果然有雅興,竟想著要帶夫人孩子去揚州轉轉,船上都已經安排好了,請……”

賈成祥盯著他得意洋洋的笑臉,眼睛都要冒出火來,張知廉笑得越發開懷,待賈成祥走上了甲板,他也跟了上來,揮手對船上的幾個夥計道,“你們都下去吧,今兒這趟東家帶了夫人小姐,船上要多留幾個女仆伺候。你們回去跟大掌櫃說一聲,東家這次跟船去揚州,隻怕要些時候才能回來,一切生意他做主就好。”

眼見幾個夥計相視一眼點頭應了,一個個對賈成祥行了禮便往船下走,當最後一個夥計下了甲板,這邊便開始抽掉踏板。賈成祥雙手發抖,心中明白,隻要這船一離開碼頭,自己一家定然無幸,心一狠,往前跨了一步,大叫了一嗓子,“船上……”還沒等“有逃犯”三個字出口,一直站在他身後的女子一掌揮去,眼見就要拍上賈成祥的後心,卻突然有團黑影破空而來,那一掌恰好便拍在了黑影上,但掌風的餘勁依然把賈成祥拍得往前踉蹌幾步,摔倒在地。

這一切都在火光電閃之間,高個女子驀然回頭,卻看見自己的同伴呆呆的站在那裏,麵前的甲板上竟躺著一條一斤多重的黑魚。剛剛下了船還沒走遠的幾個百花園夥計也聽到了動靜,不明所以的回頭張望,卻驚訝的看見那艘船的甲板上不知何時竟多了一個漁夫打扮的人。那人慢慢摘下頭頂的帽子,一步一步向船艙的方向走去,每走一步,身形就似乎高大了一分,而剛才還冷若冰霜的兩個女人,臉上都露出了一副見了鬼般的憤怒恐懼神色。

賈成祥後心劇痛,已經說不出話來,但心裏卻還清楚,趴在地上,努力扭頭去看,正看見蓑帽摘掉後露出的那張猶如刀斧雕鑿的冷峻麵孔。待走到離船艙還有五六步的時候,此人盯著艙門終於開口,“宇文氏,你是自己走出來,還是讓我請你出來?”聲音並不算大,賈成祥卻覺得腦子嗡了一下,胸口有說不出的難受。

高個女子眼睛像死魚般突了出來,張了張嘴,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隨後便轟然倒下。賈成祥頓時明白剛才“哢嚓”那一聲是什麽動靜了,胃裏一陣翻騰,轉過頭來,死死的閉上了眼睛。

卻聽艙門一陣腳步聲響,似乎湧出了四五個人,隨即便是一聲清冷的喝聲,“不許動手!”然後是一聲歎息,“你們,不用去送死了。”

甲板輕輕震動,有人不緊不慢的從船艙裏走了出來。賈成祥偷偷睜開眼睛,看見一個荊釵布衣卻依然端莊高華的身影已出現在艙門外,那張臉上甚至還帶著一絲從容的微笑,“澹台將軍,好久不見。”

第182章 是非善惡

打開沉重的鐵門,是一道又長又窄的台階,一路向下而去,走過台階的轉角,門外的陽光微風便已全然被隔絕了出去,雖然牆上依然有長明燈的火光閃動,但那撲麵而來的黑暗卻幾乎有一種壓倒性的力量,讓人漸漸的喘不上氣來。

洛妍步子微滯,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澹台揚飛的手,澹台低頭看了她一眼,低聲道,“你若是不舒服,就別去了。”

洛妍笑了笑,“我沒事,隻是突然想起了那幾天而已。”——這種感覺當然不舒服,但她說過的話,是要算數的。

走在他們身前的那個粗壯女人恍如無覺的舉著火把繼續領路,洛妍對這個身影並不陌生,卻是這次來才第一次知道,她是聾啞之人,也是這皇宮地牢的唯一看守。

下完長長的石階,又走過一段甬路,前麵出現了牢房的鐵門,澹台揚飛停下了腳步,“我在這裏等你。”

女看守掏出鑰匙,打開了鐵門,順手便把火把插在了門外,神情麻木的回頭行了一禮,退到了一邊。洛妍看著打開的牢門——她若沒有記錯,這正是當日她自己曾經被關過的那間,怔了一會兒,她才邁步走了進去。

一身粗布衣裳、頭發卻紋絲不亂的宇文蘭珠坐在木板**,用手遮住了眼睛,洛妍目光轉動,發現這間牢房就如自己剛住進來時一般沒有任何東西,心裏忍不住一聲歎息:三哥是在以牙還牙啊!宇文蘭珠身上甚至隻有一身衣裳,也不知道這一天一夜是怎麽熬過來的。

大概慢慢適應了門外的光線,宇文蘭珠放下了遮住眼睛的手,眯著眼睛微笑抬頭,“平安公主,現在是什麽時辰了?”僅僅幾天不見,她原本豐潤的麵龐已經消瘦見骨,但神情依然從容。

“現在是二十一日的申正(下午四點)。”

宇文蘭珠臉上出現了一絲不敢置信的神色——洛妍是過來人,自然知道,這是因為她大概覺得已經過了好幾天,沒想到卻不足十二個時辰。但這絲驚詫隻是一掠而過,她的臉上頃刻已恢複了平靜,淡淡的笑道,“平安公主,真沒想到還能見到你。”

洛妍也笑了起來,“好像是你說的,你願意束手就擒,隻希望能跟我再麵談一次。”

宇文蘭珠歎了口氣,“可惜你的那位駙馬不但回答說我沒資格談條件,還廢掉了我所有的侍衛。我實在不明白,你為什麽會來?若說是為了出氣,似乎來得太晚,若說是來看我的下場,卻未免有點早了。”

洛妍微笑道,“記得在嘉福寺的那天,你曾經說過,總有一天,我會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我也說過,這一天到底是什麽時候,一定是我說了算。今天,天氣就很不錯。”

宇文蘭珠眼神閃動,“公主果然信人也!上次我曾請教公主的問題,現在是可以告知了麽?那麽我還是想請教公主,你到底為什麽會煞費苦心促成那婦人參政十八條,為什麽會出那期特刊。”

洛妍靜靜的看著她,“因為我知道,你真正想當的並不是大燕的皇後,而是一個新朝的女皇。”

宇文蘭珠的眼裏迸出懾人的光亮,半響才深深的吐出一口氣來,“這件事情就連我最親近的人都不知道,你是怎麽看出來的?”

洛妍想了一想才答道,“我始終不相信大哥會那麽狠心,懷疑是你,卻也找不到理由,後來天師告訴我,要看清楚一個人,最好先知道他是如何長大的,因此我讓情報局花了很大力氣調你幼年的事情,不巧又看見了你在一本《舊唐書》則天皇後本紀上批的‘身為女子者當如是’,以前的種種疑惑,頓時便迎刃而解。”

宇文蘭珠微微睜大了眼睛,突然嗓子發出了一串幹澀的笑聲,“你不是哄我?就是這樣一個批注,就是這樣幾個我自己都早就忘記了的字,就讓我一生心血抱負付諸東流了?”

洛妍輕輕搖頭,“自然不是,我有很多理由,隻是這一點,突然讓我把那些猜想都串到了一起而已。而且對於你的抱負,平安願聞其詳。”

宇文蘭珠看著她,終於緩緩開口,“你這樣的公主,自然不能想象從小被嫌棄打罵的日子。對於我來說,是十歲時挨的一個耳光,突然打醒了我,我決心再不受辱,決心要把一切能抓住的東西緊緊的抓在手上,後來我就逐漸掌握了郡王府,掌握了無數人脈。本來我也隻想做個飛公主那樣的女人,沒想到卻被選為了太子妃。我知道,真正屬於我的機會來了,從那時候起,我就費盡心血的布下了一局大棋,一步一步的把那些宗室重臣,把整個大燕都握在了手上,可沒想到的是,眼見我的棋就要走成,可你卻突然回來了!”

“我開始明白一件事情,對付你,不能靠手段和計策,隻能用實力和陽謀,我明明早已掌握了京城內外的九成兵力,可以令山河變色,乾坤更元,為什麽要在這些細枝末節上與你糾纏不清?”

“早在正月裏,我就已經訂好了所有的計劃,速戰速決,再不會給你任何機會翻盤,唯一的問題隻剩下說服太子。結果我不過在皇帝交代太子的幾件事情上動了手腳,皇帝果然就大怒了,加上萬壽節前後的種種事情,太子也下了決心,那一天,得知你自投羅網的時候,我真的覺得大燕已在我手,沒想到……”宇文蘭珠苦澀的笑了起來。

“這麽多年,我每年都會去嘉福寺,因為我一直不明白一件事情,這世上到底有沒有佛,有沒有神,如果沒有,我怎麽可能會輸給你?如果有,他們為什麽總是站在你這一邊?”

洛妍微微一怔,腦子裏第一個想起的竟是天師的一句話,“這個世界上有沒有神?我相信有,神是一個合理的假設,從這個前提出發,一切推論都有可能。”可惜,如今不是討論這個問題的時候,眼前也不是可以討論這個問題的人。沉默半響,洛妍才緩緩開口,“我不知道有沒有神,但我知道有命。你命中注定會輸給我。所以你發動謀逆的時候,我會恰好進城,你逃離京城的時候,又會恰好選中利用我以前隨手保下的一戶商家。”

“命?”宇文蘭珠失神的喃喃自語,突然大笑起來,“我明白了,原來我不是輸給你,而是輸給了命。天地不公,以萬物為芻狗,我不過是先祭奠的那個,很好,很好,我會等著你!相信,我不會等很久!”

洛妍心裏一聲長歎,“的確,你也許不用等很久”,麵上卻微笑不語,用淡淡的憐憫目光看著宇文蘭珠。

在這種目光的注視下,宇文蘭珠冰冷的笑容終於慢慢變成了憤怒,“你有什麽資格這樣看我?你不過是命好,在你宗學裏招貓逗狗的年紀裏,我已經掃平了身邊的一切障礙,讓我的母親不再挨打,讓我的妹妹有書可讀;在你跟著那個南朝女人學什麽詩詞的年紀裏,我已經救助了京城內外幾百位孤弱女子,讓她們幼有所養,老有所依;在你在大理丟盡我們大燕顏麵的年紀裏,我在京城辦的義學慈院已經活人無數,人人都在盼著我母儀天下!”說著這些過往,宇文蘭珠的眼睛越來越亮,本來蒼白的臉上也重新煥發出了飛揚的神采。

“對,我要的不是母儀天下,這又有什麽錯?”宇文蘭珠語氣越發激揚,“你難道不知道這世道對女子不公?女子一生下來便低人一等,再聰慧孝順的女兒,也比不過頑劣不堪的兒子,憑什麽?男人可以三妻四妾,可以攜妓出遊,女人一個不貞就是死路一條,憑什麽?男人打殺妻子,有幾個會被繩之以法?便是送到官府,也不過是杖五十、徙三年;妻子若是不堪淩虐,殺了丈夫,不是斬立決便是被私刑虐殺,憑什麽?”

“哼!母儀天下,母儀天下難道改得了這樣的世道?我要的是君臨天下,而且要讓這天下在我女兒的手中傳下去!隻有如此,才能讓這世道不再視女子為貨物草芥,才能讓天下女子都有揚眉吐氣的一天!”

宇文蘭珠慢慢站了起來,眼睛閃亮的盯著洛妍,“平安公主,你也是女人,你倒說說看,我這麽想,又有什麽錯?”

洛妍默然看著宇文蘭珠,胸中湧動著說不上來的複雜情緒:大燕上承唐代,又有燕太祖的影響,女學、女官之多,女子地位之高其實超過漢唐,然而真正的男女平等談何容易——英國維多利亞女王當政六十年,被國民視為精神支柱,也沒見著那段時期英國女人的政治經濟地位有多大提高。這是曆史的問題,是社會經濟結構的問題,不是出一兩個女皇帝就可以改變的……何況,宇文蘭珠的問題不在於胸中的抱負,而在於她選擇的手段。

“你這麽想,自然沒有什麽錯,你錯的,是你怎麽做——你謀刺父皇、利用家族,是為不忠不孝,你欺騙大哥,殘害弟妹,是為不信不悌,你收買人心,陷之死地,你不擇手段,鏟除異己,是為不仁不義,日後你若當政,還要廢除濤兒,是為不慈,你這樣一個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信不悌不慈的人,天不助你,正是蒼天有眼,神不佑你,是神靈慈悲,你又有什麽可以怨天尤人的?”

宇文蘭珠愣了片刻,冷笑道,“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古往今來,哪一個執掌天下的人,是靠什麽忠孝仁義?我若有那一日,給予天下者,難道不比犧牲的這些人要多得多?你說得好聽,又比我幹淨多少?”

洛妍淡然一笑,“我自然比你幹淨得多,就算我所作所為,不是為了天下女子,而隻是為了自己,為了家人,但我行事光明磊落,可見諸日月。你自稱要為天下女子張目,可你三番五次投毒設計要害的我,難道不是女人?被你害死的我的侍女和親衛隊長,難道不是女人?還有死在你手裏的宇文府的側妃妾室,東宮裏的宮女常侍,難道都不是女人,你害了身邊這麽多女人,卻說是為了天下的女人,你不覺得太過荒謬?”

宇文蘭珠靜靜的看著洛妍,神色微微變幻,突然諷刺的笑了起來,“我記性真是不好,居然忘記了公主有一副天下無敵的伶牙俐齒,按公主的說法,我以陰狠的手段來求光明磊落的目的,就是惡,而公主您以光明磊落的手段,來追求陰狠的目的,依然也是善;所以你明明可以放蘭亭一馬,卻也要光明磊落的把她送到宗正寺去,你明明隻不過是怕我日後把權害你,卻要光明磊落的讓天下女子都不得持政,如此行事,果然是可見諸日月,我是沒法子不佩服的!”

洛妍微微一滯,搖頭笑了笑,“你不必拿這話來激我,你我都是讀過些史書的人,曆來女子執政,不說必造惡果,至少是弊大於利,我促成此事,於心無愧;至於蘭亭,像你這種太子寵愛的宮女都要謀害的人,卻來指責我沒有放過一個多次害自己的對手,你不覺得這個笑話太好笑了一點麽?”

宇文蘭珠揚起頭來,傲然看著洛妍,“我命數不如你,口舌不如你,但以天下之福祉來饜足一已之私欲,你我本無區別,我若是真惡,你也不過是偽善。你今日能來答我的疑惑,我不勝感激,但你若要動搖我的心誌,卻是妄想!我沒有錯,隻是造化弄人,隻願來生來世,生生世世,我依然為女子,必不改初衷,成事而後已!”

“平安公主,我會等你!”

第183章 生死禍福

鐵門“咣”的一聲在洛妍身後關上,聲音冰冷刺耳。澹台揚飛看見她出來,快步走過來握住了她的手,隻覺得觸手冰涼,不由皺起眉頭,攬住她的肩膀快步向外就走,走到台階轉彎處時,又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外麵光線刺目,你先閉一會兒眼。”

隨著腳步往上,炎熱和陽光漸漸包圍住了兩個人的身影,洛妍長長的出了一口氣,低聲道,“三哥說,宇文蘭珠如今由我來處置,我想讓人給她送點食水,送床被子。”

澹台沉默了很久,才歎了口氣,“好。以後呢?”

“以後,那是父皇和三哥的事情。”洛妍輕輕拿下放在她眼睛上的那隻手,看著澹台嚴峻中帶點無奈的臉,“她是什麽樣的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不能做她那樣的人。”

澹台點了點頭,眼神變得柔和起來,轉身走到院門口,跟那裏守著的太監交代了兩句,回頭握住洛妍的手,一起向外走去。

陽光依然有幾分炎熱,不過對於洛妍來講,卻是正好,澹台的手溫暖而穩定,在兩個人默然的腳步中,洛妍忍不住還是開了口,“揚飛,你說,我是不是偽善?”

澹台停下腳步,轉身看著洛妍的眼睛,“我隻知道,我們之所以提前發現了宇文氏的圖謀,是因為你對文清遠有義,寧可自己冒著危險也要救她;我們之所以能抓住她的行蹤,是因為你待那戶商家以仁,寧可放過敵手也不想錯殺了好人,天道無親,常與善人,若不是因為你心地善良,天神怎麽會站在你這一邊?宇文蘭珠那樣待你,你都不願意讓她挨餓受凍,你這若叫偽善,那什麽才是善?”

地牢本來就設在皇城北邊,不過一刻來鍾,兩人便走到了玄武門,卻見停在門外朱輪車掀起了車簾,文清遠向他們招了招手。洛妍有些驚訝:文清遠如今也住在安王別院,昨天就開始給安王爺看腿了,今日有太監宣文清遠入宮麵聖,恰好洛妍也要來看宇文蘭珠,兩人才一起坐車過來,想來文清遠入宮除了給皇上看病,應該還會去後宮,有些立為側妃前的封賞之事,怎麽這麽快就出來了?

待洛妍上了車,還沒開口詢問,文清遠微笑道,“我今天向皇上求了個恩典,讓我為安王爺治好腿之後再入鄴王府。皇上已經準了。”

洛妍不由一驚,“那要多長時間?”

文清遠道,“按照我的估計,今年這個冬天最是要緊,到明年夏天,應該就差不多了。”

洛妍一時也不知道說什麽好,隻能笑了笑,“清遠,我實在要謝謝你,隻是,這要差不多一年光景,太耽誤你了些。二哥該要怪我了。”

文清遠淡然的臉上露出一絲奇異的神色,“你別謝我,這件事情,我還要謝謝你才是。原本,我也隻是為了我自己。鄴王殿下會明白的。”

看著文清遠閃避的眼光,洛妍隻覺得心裏一動,似乎有什麽東西劃過,卻抓不住端倪。文清遠已換了話題,“皇上的外傷恢複得極好,胡纓如今是真的出師了,無論是解毒還是治傷,我也不見得能比她能做得更好多少。”

洛妍忙問,“那父皇要什麽時候才能恢複如初?”

文清遠的眼神微微閃動,“若說下地開口無礙,不過是一個多月的事情,隻是……皇上畢竟不算年輕,這次多少有些傷到元氣了,若要重新騎馬狩獵……很難說要多久。”

洛妍歎了口氣:的確,這次父皇傷得如此凶險,偏偏最要緊的那幾天,又被困在西山大營那種地方,隻怕好好休息都是奢望,如果不是敬妃……“對了,你今天去乾清宮的時候,是誰伺候的?”

“好像是個分位不高的妃子,年輕很輕,模樣很美。”

洛妍情緒頓時有些低落,剛才想問的問題一時也記不起來了,悶悶不樂的回到了安王別院。澹台揚飛耳力好,早聽清了兩人的對話,待文清遠下車,又鄭重的感謝了文清遠一番,文清遠卻是一臉窘迫,頭也不回的快步回了自己的院子。

第二日上午,洛妍和澹台剛剛吃過早飯,興王府卻派侍衛送來了一個消息:宇文蘭珠死了,鄴王正在徹查。

徹查?洛妍忙追問道:“她的死難道有什麽蹊蹺?”

侍衛點了點頭,“宇文氏是躺在**,被兩頭緊綁在床頭的腰帶打成的結勒死的,看起來像是自盡,但人豈能躺著自縊而死?興王派屬下來問公主一聲,昨日公主去看宇文氏時,可發現有什麽不尋常之處?”

直到侍衛告退後良久,洛妍還是有些怔忪,側頭一看,澹台也是一臉沉思,半響才抬頭道,“洛洛,今天我想去西山一趟。”

洛妍心思轉動,點了點頭,“我陪你一起去。”

這日恰好是個陰天,洛妍不耐煩坐車,便和澹台一道去安王別院的馬房牽了馬出來,澹台依然是騎著他的踏雪烏騅,隻是洛妍的小金如今還下落不明,澹台便給她挑了匹玉獅子,兩人一路向西出城而去,午時之前便到了西山大營前。

大概是被留下的俘虜徹底打掃了一遍,幾天前還一片狼藉的這片平原,已經恢複了幾分昔日的平靜,拆下來的木欄鹿角都集中堆在一處,地麵也大致平整過,西山大營外的那道臨時木柵牆早已消失不見,一眼看上去,這片土地似乎與往日那個大校場也沒有太大區別。

隻是低頭細看,黃褐色的土地上依然能看見一片一片黑紫色的斑駁,聞得見縈繞在空氣裏的淡淡腥味和焦味。而在遠遠的兩端,那大片大片的密密麻麻的土包,更是無可辯駁的證據:這再也不是昔日的校場,而是一片戰場,曾有成千上萬人掙紮著死去的慘烈戰場。

澹台騎在馬上,靜靜的凝視著眼前的一切,臉上是一種洛妍從未見過的肅穆與蒼涼,而目光凝視最久的,並不是大營附近那一片土包,而是靠近東邊的山腳下那更大的一片。

洛妍先是關注著他的臉色,隻是順著他的目光看去,不由想起長眠在此的那無數年輕士兵——誰無父母、誰無兄弟、誰無妻兒?他們的家人此刻大概還在等待著他們的歸來吧?可憐無定河邊骨,猶是春閨夢裏人!一時間,那些飛濺的鮮血,那些驚惶的慘叫,似乎又一一的眼前重現、在耳邊回響,卻讓她第一次感受到,那些人並不是概念化的“敵人”,而是一個個活生生的普通人……

直到一隻大手在她的臉上輕輕一抹,洛妍回過神來,對上澹台關切的眼神,才感到臉上已是一片冰涼。她低頭擦去臉上的淚水,隨即腰上一緊,被澹台伸手攬到了他的馬上。洛妍心情複雜,將頭埋在他的胸口,澹台也默默無語。

不知過了多久,洛妍才聽見他低低的聲音,“這一次,從頭到尾,死了兩萬兩千零六百名士兵,傷殘一萬三千七百名,在這片戰場上,死了一萬八千名。其中神威軍死的一萬六千八百名,不計陣亡,傷殘的一萬兩千名,沒有撫恤!他們是叛兵!”他的聲音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沉痛。

“我知道這不是我的錯。就算再來十次八次,在戰場上,我也會毫不猶豫的殺了他們。我記得我去救你的時候,在神威軍中軍大營門口殺掉的第一個人,就是閱兵時在我手下訓練過的一個尉官,他一眼就認出了我,我到現在還記得他的眼神……可是我不能不殺他,這是我的職責所在,我絕不後悔!”

“如今我的千騎營,能夠繼續留下服役的,不到五百人,朝廷這次封賞給我的銀帛,我已經讓人全部分給那些死傷的兄弟,加上他們這次的一等撫恤,大概勉強能給他們的家人十年八年的溫飽。可是神威軍那兩萬多死傷的士兵怎麽辦?他們難道就不是我大燕的子弟了?”

“所以我發誓要親手抓住宇文蘭珠,我其實想親手殺了她!不光是因為她害過你洛洛,也因為在這片戰場上死掉的那一萬八千多位大燕兒郎。如今宇文蘭珠已經死了,我來這裏,隻是想告訴他們,害死他們的罪魁禍首,終究得到了報應!”

“都說一將功成萬骨枯,這一次,朝廷給了我一個二品輔國將軍的銜,隻是我……我隻希望,我的手上,永遠也不要再沾滿我們大燕自己人的鮮血。”

“你不會的!”洛妍直起腰,抬頭看著澹台揚飛,用最肯定的語氣道,“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再也不會發生了!”

澹台低頭凝視著她,嘴角慢慢揚起一個柔和的微笑,“你說得對。”

天空中,厚厚的雲層壓得越發低了,風漸漸大了起來,他們的聲音很快就被風聲蓋過,消散在空曠的戰場上。

第184章 大旱之秋

永年三十二年的夏天來得格外悶熱,天總是陰沉沉的,雨水卻總是下不來。整個六月,京城就如在蒸屜中一般,到了七月立秋之後,便傳出黃河以北大旱的消息。

洛妍最怕悶熱的天氣,屋裏放再多冰盆也不管用,可若是出門,沒過兩刻鍾身上就粘膩膩的難受。一個多月的時間裏,她幾乎就沒怎麽去過公主府,《京報》那邊若有什麽事情,都是差人來這邊來詢問請示,一應日常事務,洛妍也樂得放手交給晏、姚二人。想起去年的忙碌,洛妍不得不承認,她可恥的墮落了——玩物喪誌啊!

不過,某“物”澹台揚飛是決計不肯承擔這個責任的。這一個多月,他也沒怎麽去過軍營,借口是在養他那早就已經痊愈的傷,洛妍忍不住便笑他,“我上次入宮,聽說父皇都快大好了,你這傷竟是比他的還要重?”

澹台滿臉嚴肅的點頭,“我自然比父皇傷得重,我的傷在這裏,永遠也好不了了。”說著按了按自己的心口。

洛妍笑嘻嘻的看著他,“你就編吧。”

澹台的神情依然是一本正經,“你不知道有個詞叫心膽俱裂?我這裏有好幾條裂縫,都是被你嚇的……你說你怎麽賠我?”

“我舍不得。”澹台微笑起來,眼神變得深邃,“不過洛洛,你要答應我,再也不許嚇我了,嗯?”

洛妍呸了一聲。這個人,臉皮越發厚了。不過,看著他越來越多的笑容,洛妍不得不承認,自己還是很有成就感的:眼前的這個男人,已經不再是那個石頭般又冷又硬的孤僻少年、冷血將軍,已經對她打開了心靈外麵層層冰封的堅硬外殼,他的憤怒,他的恐懼,都不會再死死的藏在心裏,而是會用他特有的方式告訴自己,這種感覺真的很好。

隻是不再嚇他?洛妍的笑容下有微微暗沉的心緒——雖然她早就想清楚了,誰也不知道自己能活到什麽時候,但總不能因此今天就去死。可是,自己……

“你答不答應?”澹台的眼神已經有點危險,洛妍忙笑著點頭,轉了個話題,“我今天去清遠那裏的時候,她說父親的身體底子很好,也很有忍耐力,她覺得這樣下去,到今年冬天,父親的腿就不會那麽畏寒了。”

澹台果然被轉移了注意力,點頭道,“這就好!就為這雙腿,父親這些年來實在受了不少罪,如今年紀大了,越發畏寒,每次冬天見父親,我心裏都難受……隻是耽誤文大夫和阿謙了。”

提到這個事情,洛妍不由皺起了眉頭,她若沒有看錯,文清遠現在竟是更加避著二哥,更不願意談到側妃這個話題,那感覺並非羞澀……“唉,我怎麽覺得,清遠她倒有點巴不得耽誤下去。”

說話間,門外響起了小蒙清清脆脆的聲音,“公主,貴妃娘娘打發人送東西過來了,說是給青青姐姐和天珠姐姐添箱。”

洛妍跳了起來,對澹台道:“我出去招待一下。”

六月裏,敬妃段氏因這次的功勞,便被晉為貴妃,名正言順的接手後宮事務,相比之下,旨意裏還有一位寶林穆氏被封為的婕妤,雖然是從六品直接擢到三品,在外人眼裏似乎就不是那麽顯眼了。如今已是貴妃的段氏本來就是個性子清淡的人,雖然從賢妃那裏接手了後宮權柄,卻事事都拉著賢妃,兩人相處平和,後宮也就風平浪靜——大家的目光早就都盯在了那個獨自在乾清宮伺候皇上的穆婕妤身上。對於這樣的局麵,有時候洛妍都不知道是應該為段貴妃高興,還是應該替她覺得悲哀。

澹台知道洛妍的心病,前幾日便開口道,“我看四皇子是個能吃苦的孩子,他也該開始練武了,若是貴妃娘娘不嫌棄,我願意做四皇子的武師傅。”洛妍把他的話告訴貴妃,頓時在她臉上看到了久違的亮麗笑容。昨天,連永年都為這個事情特意把澹台召到了乾清宮一次,賞了他一柄上好的東洋刀。

洛妍來到外麵,隻見走進來的竟是兩個熟人:在長春宮裏伺候過自己的佳悅和佳熙,帶來的給青青的東西是一對通透的翡翠花勝,給天珠的則是一對鑲東珠穿枝**紋的金釵,東西精巧不說,還暗含了兩人的名字。

佳悅和佳熙和洛妍身邊的侍女都朝夕相處過,待青青和天珠謝過恩,便嘻嘻哈哈的上來拉住她們打趣,天珠也就罷了,隻是紅著臉微笑,青青卻顯然已經處在暴走的邊緣。

洛妍看在眼裏,隻覺得樂不可支:對於賀蘭源的求娶,天珠沉默了一會兒就答應了,然後按部就班的準備待嫁;青青對姚初凡的心意卻完全沒有心理準備,好不容易才點了頭,隨即便陷入婚前恐懼症,要不是穀雨幾個看得牢,估計逃婚都已經逃到瓜哇國去了。

眼見青青不由自主的握緊了拳頭,洛妍忙上去解圍,“你們都把娘娘的賞賜趕緊收好吧。”又拉了佳悅和佳熙道,“好不容易出來了,快坐下吃點涼的解解暑。”一麵便吩咐人上了冰鎮酸梅湯,又讓準備刨冰。

兩人都連稱不敢,不過洛妍可不管她們,指揮著穀雨幾個硬把她們按了下來。佳悅一麵喝著酸梅湯一麵便歎道,“公主您可不知道,因為這次的大旱,貴妃娘娘已經下令各宮開支減半,連冰供都減了,若不是在您這裏,奴婢們還真喝不上這一口。”

洛妍倏然而驚,她最近除了準備青青和天珠兩個的嫁妝,別的事情都沒大留意,京畿附近的旱情雖然也聽說過,卻沒想到竟然到了如此地步。如今大燕禍亂剛過,正是傷筋動骨的時候,再趕上大旱,一個處理不當隻怕就要惹出不測危機來!記得後世裏,每逢天災……

送走佳悅和佳熙後,洛妍站在門口出神良久,突然覺得一隻大手攬住了自己肩膀,側頭看時,隻見澹台站在自己身邊,眼神清朗看著遠處,“洛洛,千騎營的新兵前幾日已經補充完畢,千牛衛也補充了兩千多新兵,我想,明日起我就該回軍營了。”

洛妍心中一暖,嫣然微笑,“嗯,明天,我也該去公主府了。”

……

七月二十,久未露麵的永年帝終於出現在朝會之上,當他神色從容的緩緩坐在那張常年空置的龍椅上時,所有朝臣都下意識的屏住了呼吸。不少人偷偷向上打量:經過兩個月的休養,皇上看上去已經恢複如初,雖然談不上容光煥發,但也步履穩健,精神抖擻。

永年的聲音依然冷冽,一開口先是肯定兩個月來監國的興王與諸位文武臣工的辛苦,隨即便開始詢問大旱的情況。

興王慕容峻這些日子來正是為這件事情忙得腳不沾地,聽得詢問,便出班回報:如今旱情已經擴大,京畿、關中、河東、河北等地陸續都出現了罕見的旱災,其中又以河北道與京畿最為嚴重,不少地方夏糧已經絕收,秋糧亦無法下種,各地都已出現流民……

如何應對旱情,慕容峻連日來召集三省六部的官員在議事堂多方討論,如今隻有三條,一是籌糧,今年河北、關中雖然大旱,但揚州、荊州、蜀中乃至江南等地都是豐收,東北的糧食豐收也已成定局,因此目前已令南方各地調糧北上,東北一旦收糧也直接運往京城;二則是籌錢,從民間乃至大理購糧。隻是動亂剛過,兩個月來修繕、整頓、撫恤、招募各項事務花錢如流水,如今國庫卻是有些虛了;最後便是減免賦稅,調集耐旱作物的種子免費發放,官府向農戶無償賒糧,並補貼來年春耕。

永年點了點頭,“從各地官府籌糧,需要多長時間才能運到?聽說如今京城街頭已經有流民出現,京倉存糧還有多少?購糧雖然快捷,但糧價飛漲,朕已命後宮一切開支減半,不知你們可曾算過,還需要籌集多少銀兩?”

慕容峻道,“啟稟父皇,兒臣已經估算過,南方運糧以及東北收糧之後運糧過來,最少都要一個月,如今不但京城街頭有流民,城外流民也越來越多,開倉放糧勢在必行,京城附近糧倉因為夏糧便是欠收,如今所積顯然不足,隻能從民間收購,所需銀錢一則是從國庫調撥,二則是從民間籌集,如今看來,倒也有了些著落。”

永年不由一挑眉頭,“此話怎講?”

慕容峻笑道,“昨夜平安公主告知兒臣,《京報》已經籌集了一百萬兩白銀,此後還會陸續增多。”

此言一出,上至永年,下至百官,都不由得露出了驚詫之極的神色:大燕一年的國庫收入也不過一千萬兩白銀,如今國庫中餘銀則不過三百萬兩,能拿出賑災的最多一百萬兩,而一個小小的《京報》怎麽能拿出這麽多錢來?

永年微微眯起了眼睛:“平安……她是怎麽拿出這筆錢的?”

慕容峻從袖子裏拿出了一張紙:“父皇請過目。”

自有太監將這張紙接過交到了永年手中,隻見上麵是五個大字,“惠民慈善榜”,排名第一的赫然是:“貴妃,翡翠白菜一顆,十萬兩白銀”。

第185章 其利斷金

“德公公,這到底是怎麽回事?”穆婕妤清麗的臉頰上有一絲異常的紅暈,聲音也不似往常的嬌嫩。

一份《京報》“啪”的摔到了案幾上。

德勝不動聲色的雙手拿起,瞟了一眼翻開的那一頁,正是那份這幾天在朝野都傳得沸沸揚揚的“惠民慈善榜”,確切的說,是兩份“惠民慈善榜”,第一份是各宮娘娘所捐的珍奇物品,及其拍賣所得,第二份則是在拍賣中出錢的各位豪商巨賈,排名第一的名叫賈成祥,出資十萬兩……

德勝自然知道穆婕妤的怒火由來:後宮如今有分位的嬪妃一共四十六人,這份榜單上有四十五人,唯一沒有出現的就是穆婕妤。

“為什麽沒有人告訴我?”穆婕妤惱怒更甚,那一天的事情她當然還記得,隻是那時候,她怎麽肯丟開皇上,到這位剛剛接手後宮的貴妃那裏去?可就算她沒去,這樣的大事,她們竟然把她死死的瞞在了鼓裏,讓她在天下人麵前出了這樣一個大醜!那平安公主,明明這十來天來過兩次乾清宮,竟然也沒和她提一個字,枉她每次都賠盡小心……她一定就是成心的!

德勝的臉上露出了一絲苦笑,“娘娘明鑒,這件事情本來就是貴妃和公主悄悄安排的,說是結果沒出來,絕對不能外傳,奴才也是那天朝會之後被皇上問起,才知道有這麽回事。您想,之前連皇上都不知道,奴才又上哪裏知道去?”

其實,他也不是不知道,隻是當時以為不過是和後宮裁減開支一般的小打小鬧,誰知道會被平安公主一個拍賣,一張榜單,便讓此事天下皆聞。至於穆婕妤,她難道還指望那些眼睛都紅了後宮妃子們主動跑過來通風報信?德勝瞟了一眼穆婕妤,心裏暗暗歎氣:當初看她能想出那樣置之死地而後生的法子,又有賭命的狠勁,原本以為她是個聰敏決斷的,莫不是高估了她?

她們果然是成心的!穆婕妤咬著牙,狠狠的擰著手裏的帕子,她們就是要讓她成為一個大笑話!

德勝忙開解道,“娘娘也莫要憂心,皇上清楚您不知道這個事情,決計不會怪您。”

穆婕妤怔了一怔,低頭思量半天,眼圈慢慢紅了:“德公公,您難道以為我是怕皇上怪我?我隻是覺得對不起皇上。我原本是個笨的,隻知道要好好伺候皇上,自從皇上賞了我這個婕妤,我就日日不安,怕自己做錯什麽給皇上丟人,結果……這讓我怎麽還有臉去見皇上?”說著,眼淚順著蒼白的臉頰滾滾而下,當真如梨花帶雨一般。

德勝心裏暗暗鬆了口氣:還是這種表情比較適合她。還未開口,外麵已經有人高聲報:“皇上駕到。”

隨著不緊不慢的腳步聲,永年的身影出現在乾清宮小書房的門口。穆婕妤淚水越發止不住了,一麵盈盈下福,一麵扭過頭不讓皇帝看見她的臉。

永年顯然心情甚好,伸手抬起穆婕妤的下巴,“怎麽好好的又傷心了?”

穆婕妤隻是垂淚不語,德勝本已退到門邊,見此情形,忙低聲道,“啟稟陛下,婕妤是看見了新出的《京報》,自覺做事疏漏,心裏難受。”

永年一愣,隨即哈哈大笑起來,鬆開手,走到坐榻前拿起那《京報》翻了翻,笑道,“這事情是平安那丫頭鬧的,朕還說呢,前些日子她怎麽老鬼頭鬼腦的往宮裏跑,原來人人都知道了,就瞞著朕一個!前日朕拿這個問她,她說什麽是要給朕一個驚喜。你在乾清宮裏天天伺候朕的,自然也被她瞞住了,這有什麽值得傷心的?”

永年的眉頭不由慢慢皺了起來,沉吟道,“你就別想那麽多了,平安曆來是小事上不留心的,大不了下次有這樣的事情,朕讓你拔個頭籌如何?”

“陛下說話可要算數!”穆婕妤眼中淚水未幹,臉上已綻開了笑容。永年最愛她這樣的表情,忍不住又用手托起她的下巴,笑道,“朕自然說話算數,隻要你高興就好。”

“皇上……”穆婕妤嬌嗔的扭過頭去,永年大笑著一把將她拉到了懷裏,在穆婕妤嬌媚的半惱半羞中漸漸勾起了真火,德勝忙不迭的退了出去,群青繡沒骨花鳥的門簾輕輕落下,遮住了一室春光。

一直退到了第二道門外,依然隱隱聽得見小書房裏傳出的細細的呻吟,德勝長出了一口氣,忍不住搖了搖頭:這位穆婕妤也許沒有他想像的聰明,卻懂得如何用最直接的方式去拿到她需要的東西!

過了一刻多鍾,屋裏傳出永年“來人”的聲音,德勝出門向幾個宮女使了個眼色,幾人忙不迭捧了銅盆、毛巾等物進去,稍待片刻,他才弓著腰靜靜的走了進去。

小書房的坐榻已經收拾得清清爽爽,永年坐在榻上,穆婕妤一臉嫣紅的半跪著給他整理衣襟,看見德勝進來,永年淡淡的道,“你去吩咐一下,把景仁宮收拾出來吧。”

德勝驚訝的抬頭,皇上既然已經康複,自然不能讓穆婕妤在乾清宮總是這樣住下去,可給她安排的竟是景仁宮?離乾清宮最近,而且容貴妃死後一直空置的景仁宮?德勝的眼光不自覺的瞟向穆婕妤。

隻見她同樣驚訝的抬起了頭,先是不敢置信般的微微張開了嘴,隨即眼睛裏便閃現出懾人心魄的明豔光彩。

……

洛妍十天後才知道穆婕妤搬入景仁宮的消息。

仿佛是為了懲罰她前一段時間的懶散,最近這一個月,她忙得就如陀螺一般:拍賣會又做了兩場,分別拍了各位宗室王爺、郡主、郡公等捐出的珍寶,以及大燕最富盛名的文人大家的墨寶。結果三哥親手獵的一張白虎皮居然拍出了十二萬兩白銀的天價——她也知道,那位鹽商純粹是為了拍三哥這監國親王的馬屁,但是……也太驚人了一點吧?要知道,貴妃那顆翡翠白菜能賣到十萬,是因為那個叫賈成祥的托兒,要花錢報答自己和揚飛兩次救他們全家的恩情!

不過《京報》這種把商家與後宮嬪妃、王公貴族、文人大家放在同一個榜上相提並論、傳之天下的做法,對這個時代的商人果然也具有同樣的吸引力——就像後世的企業家們爭先恐後的賑災晚會上跟領導人們握個手、舉著捐款數目的牌子露一臉一樣。三場拍賣會下來,籌集的銀兩達到了二百三十萬兩,拿慕容峻的話說就是“夠了夠了,你再忙下去,要我做什麽”。

等到這一切忙完,洛妍整個瘦了一圈,不但澹台揚飛和李媽媽天天逼著她喝湯,慕容峻更是直接命令她閉門休息,不許再操心外麵的事情。好在老天也做美,進了八月,竟是連下了幾場大雨,旱情緩解,加上各地官府按戶頭免費發放冬小麥、大豆等秋冬作物的種子,又公布了今冬農戶可以到官府賒糧,來年收糧後照數補還的文告,農戶有了指望,自然不願出去乞討,就是已經圍聚在京城外的流民,也有人開始陸續返鄉。

不過,洛妍依然有些擔心:曆朝以來,但凡遇到大災,朝廷並非無對策,難的是如何推行下去,再多的錢糧層層盤剝下來,到農戶手裏,也是所剩無幾。她把這憂心與澹台一說,澹台卻道,“你沒注意到此次發下去的文書麽?除了阿峻的監國大印外,還有阿謙情報局的印章!就這兩天,已經有京畿附近的縣官因為貪墨,被情報局收押了。”洛妍忙招手叫進穀雨,“去通知晏府令,縣官因貪墨賑災錢糧被就地免官入獄的通報,一定要放在《京報》最顯眼的位置!”

澹台忍不住笑了起來,“都說兄弟齊心,其利斷金,我看你們兄妹三個齊心,大燕就再沒有難事了。”

此時,坐在長春宮裏,聽貴妃有些遲疑的說到穆婕妤已經搬入景仁宮的消息,洛妍不知道為什麽又想起了澹台的這句話,深深的歎了口氣:誰說大燕沒有事情能難倒他們兄妹三個?至少,此刻,他們都隻能眼睜睜的看著母妃當年的住所,住進了另一個女人。

想到鬱悶處,洛妍隻得隨口換了個話題,“娘娘,今天引我進來的那個公公很是眼生,原來的樸公公呢?”

段貴妃的臉色居然更躊躇了兩分,“樸公公已經,被發落了。平安你大概不知道,他是高麗人……”

高麗人?洛妍怔了一下,才想起齊安的事情,難道因為他,父皇居然把宮裏幾十個高麗來的太監都“發落”了?看著貴妃的臉色,洛妍知道自己猜對了。

正無語中,院子裏響起了歡快的聲音:“娘娘,皇上往這邊過來了!”

第186章 誓不為妾

八月初八,因剛下過一場雨,傍晚的微風中已有了初秋的涼意,隻是在公主府的上房裏,氣氛卻在慢慢變得熱烈起來。

穀雨招呼著小丫頭們一起動手,將西廂房裏放著的一張圓炕桌抬到了西暖閣裏,韻兒則在小廚房裏忙碌,不多時便流水般上了一桌子的果子冷碟,黛蘭在準備花簽、骰子等玩物,小蒙卻是去地窖裏挑了一壇西域葡萄酒,又挑了兩套定窯的刻花白瓷杯,用酒壺濾出酒來,一一斟滿。

一時席麵擺好,洛妍便道,“小蒙,你去跑一趟,把文大夫也叫來,正好湊一桌。”小蒙得令一聲去了,不多久果然嘻嘻哈哈的把文清遠拉了過來,洛妍忙起身讓文清遠在自己身邊坐下,文清遠笑道,“這樣的熱鬧也不早點叫我!”穀雨、韻兒,小蒙、黛蘭四個打橫坐下。洛妍便舉起酒杯,先對天珠、青青道了恭喜,兩人都不是扭捏之人,知道今日之席本就是為了這個,也就站起來謝過,舉杯就幹了,眾人陪了一杯,這才算正式開席。

韻兒今日成心賣弄,冷盤裏香甜的如雕花金桔、砌香葡萄、荔枝甘露,清爽的如青梅荷葉、薑絲梅果、香藥甘草,下酒的如蝦臘、肉臘、金山鹹豉,擺了一桌子,更有一大碟鮮魚膾,當真切得薄如片紙,配著薑絲紫蘇芥子醬,味道鮮甜,入口即化。八個人一麵品嚐,一麵便喝了幾杯。

小蒙又嫌幹喝無趣,建議大家玩點什麽。洛妍想了一想,酒令投壺她都是菜鳥一枚,便建議擊鼓傳花,隻是被拿中的那人卻不是喝酒,而是要回答上首之人的一個問題,若是不願回答,便要做成對方要求的一件事情——古代版真心話大冒險是也。大家都覺得有趣,立刻就叫了一個小丫頭過來,背對大家擊鼓,又拿了一支絹花來。

那小丫頭也是會玩的,鼓點一時急一時緩,讓眾人又笑又忙著丟開那花,突然鼓點一停,恰恰傳到了黛蘭手裏,黛蘭上首坐的是小蒙,頓時得了意,拍手笑道,“如今我立時就要有兩個姐夫了,黛蘭妹妹倒不妨告訴我們,你中意的妹夫是哪一個?”黛蘭愣了一下,臉微微發紅,搖頭笑道,“你這個促狹鬼,說吧,讓我做一件什麽事情。”一桌子人都笑了起來,洛妍心裏萬分好奇:看樣子,黛蘭卻像是有心上人了。

小蒙眨著眼睛想了想道,“黛蘭妹妹就給我們跳支舞吧。”黛蘭的臉頓時苦如黃瓜,想要求饒,誰肯依她?少不得硬著頭皮站到屋子當中扭了幾扭,雖然並不大像跳舞,但眾人也是一番起哄,硬是讓黛蘭臉紅過耳才罷。

洛妍心裏還在琢磨黛蘭這妮子是看上了誰,手上略慢,鼓點停時,花恰好便傳在了她的手裏,洛妍頓時傻了眼,隨即便用最無辜的眼神眼巴巴的看著穀雨,穀雨正喝酒,對上洛妍的眼神差點沒噴出來,一陣狂咳之後才捂著胸口道:“公主殿下,您就跟我們說說,您是什麽時候看上我們駙馬爺的吧?”

洛妍自然知道穀雨是隨便問個問題好放她一馬,可這個問題……她還真不能回答,隻能搖頭道,“你想讓我做件什麽事情?”

轉眼下一個便輪到了天珠,坐她上首的韻兒立刻把剛才穀雨的那個問題丟給了天珠,“姐姐什麽時候看上我們姐夫的?”天珠搖了搖頭,“我到現在都記不大清他的樣子,隻是既然是興王殿下的意思,公主也不反對,我又有什麽好挑剔的?”

穀雨幾個都笑了起來,洛妍心裏卻是一沉:她見天珠答應得痛快,以為她是樂意的,沒想到竟是因為這個!難道自己竟是無意中亂點了鴛鴦譜?她心中有點亂,接下來幾個就沒大留意,直到那花傳到了青青的手裏,才打起精神來。

青青拿著花,有些手足無措,天珠卻笑了笑道,“你就跟我們說說,你最難忘的一件事情吧。”穀雨幾個頓時“唉”了一聲,好不失望,青青卻如蒙大赦,想了一想,臉色慢慢凝重起來,“我最難忘的就是公主入城那一次,我沒有攔住公主,又眼睜睜看著城門關了……我發誓,隻要我活著就再也不會丟下公主,再也不會讓這樣的事情發生!”

眾人麵麵相覷,洛妍笑道,“青青你個烏鴉嘴,不許你咒我,快把那杯酒給我喝了!”青青不好意思的笑了笑,一口便喝幹了麵前的酒,桌子上的氣氛這才熱鬧起來。

接下來這一通鼓,好巧不巧卻又是傳到了黛蘭,小蒙笑得拍手打腳,換了個法子問,“黛蘭妹妹,你心目中的妹夫,可是我們府裏的。”黛蘭氣得要揪她耳朵,小蒙忙道,“我可還沒讓你做什麽!”轉了轉眼珠道,“跳舞無趣,不如你出了這門,遇見第一個人,就對她大叫一聲‘我喜歡你’。”

黛蘭瞪了小蒙半日,才恨恨的出去了,果然挑簾出去便大喊了一聲“我喜歡你”,隨即便響起了李媽媽的驚叫,“你這孩子!莫不是喝多了吧!”小蒙頓時笑得滾到了炕上,洛妍一麵笑一麵捶桌子,連文清遠都捂著嘴倒在了靠墊上。等黛蘭一臉通紅的走進來,眾人又是一通狂笑,黛蘭便上去撕小蒙的嘴,“你莫落在我手裏!”

這通笑後,大家都有些累了,倒是吃了些東西消停了半日才重新開始傳花,洛妍眼瞅著文清遠,隻想這花能到她手裏才好,穀雨最是機靈,花到文清遠那裏就咳了一聲,鼓聲果然恰恰停住。這時大家都有些酒意了,洛妍便借著酒笑嘻嘻的把臉湊了過去,“清遠,你倒說說看,我二哥有哪點不好?”

文清遠臉上的微笑慢慢收斂,淡淡的道,“鄴王殿下自然沒有什麽不好,隻是我,誓不為妾。”

雖然已經按照皇上的吩咐,從裏到外都極力收拾過,每到入夜,在後宮中以風景秀美著稱的景仁宮,卻多少還有一種荒涼的感覺,畢竟這裏麵隻住了一個婕妤,按份位撥過來的宮人有些太少,而院子裏的花木,有的因為長年沒人打理,長得太茂,有的卻是剛移進來的,看著太小。

不過此刻,整個景仁宮裏卻洋溢著一種歡快的味道,連宮人走路的腳步聲都透著一股子輕快:穆婕妤最近一直鬧脾胃不和,因快過中秋,便一直強忍著,好容易過了節,今兒早上太醫來一請脈,竟是有喜了!

對於已經五十五歲的永年來說,這自然是意外的大喜。從上午起各種賞賜就流水般的進了景仁宮,晉升穆婕妤為昭儀的旨意據說已經發到門下省。若是她成了昭儀,在宮裏她便是僅次於貴妃和賢妃的娘娘了——這還是剛有喜,若是誕下皇子呢?這大燕的坤寧宮可還是空著呢,說不定啊……

景仁宮的太監宮女頓時各個都覺得自己前途無量。

不過此時此刻,整個宮裏本該最高興的那個人卻有些不大開心了:皇上還沒有來。

穿著尚衣坊剛剛送來的月光霓裳裙,穆婕妤坐在梳妝台前,怔怔的看著那麵掐絲琺琅的玻璃鏡,鏡子裏是一個比花朵還嬌柔的美人兒,隻是等的久了,那唇上的胭脂被咬啊咬的便不見了蹤影。

她還記得,早上太醫走了沒多久,皇上就急匆匆的過來了一次,笑吟吟的說了一大篇,又摸著她還平坦的肚子說了好些傻話,不過她問皇上是喜歡公主還是皇子時,皇上沉吟了半天卻說,“皇子我有四個了,公主卻隻有平安一個,若再來一個小平安,那就最好不過了!”

呸!誰希望再生個平安公主!穆婕妤強忍著沒做聲,腦子不期然又浮現出平安公主那張驕傲的麵孔——到現在為止,她還從來沒有正眼看過自己一眼!自己想要的,當然是一個皇子,大燕的第五個皇子,皇上還這樣精力充沛,她還有機會更進一步……

下午皇上有事回了乾清宮,卻打發了人來送了好幾次東西。她原想著,皇上會過來用晚膳,然後留宿——她的身子自然是要緊的,可皇上知道,她還有多少種法子能讓他快活。但晚膳的時間已經過去這麽久了,皇上居然連一句話都沒送過來。

穆婕妤正第二百次不耐煩的咬了咬下唇,寢宮外麵響起了小太監低低的聲音:“娘娘……”

是她派去打探皇上行蹤的小勝子。

“進來!”

小勝子低眉順眼的走了進來,“娘娘,奴才打聽清楚了,皇上在長春宮。”

穆婕妤手一抖,拿著的那根玉簪差點折成兩段:皇上今天怎麽會去那裏?雖然這一個月來,皇上幾次沒在這邊過夜,都是去了長春宮,但今天這個日子,皇上怎麽會……

平安公主,又是平安公主,穆婕妤碎玉般的牙齒咬得緊緊的。她當然不會忘記,皇上幾次去長春宮都是跟平安公主有關,有兩次也是這般她進來看貴妃,皇上便過去看她;還有一次是她的駙馬第一次教四皇子武課,皇上也來了興致,晚上要考那孩子!

想著想著,穆婕妤的臉色變得有些難看,突然捂著肚子呻吟起來,“我、我難受得很……”

小勝子臉色一變,眼珠轉了一轉忙道,“哎呀,娘娘你臉色這樣不好,要立刻請太醫才好。”穆婕妤仿佛話也說不出來了,隻是揮了揮手。小勝子忙跑了出去,幾個宮女聽得聲響不對,忙一窩蜂的湧了進來,小心翼翼的扶著她躺到了**。

穆婕妤因等到此時也未用晚膳,胃裏本來就難受,躺下之後,胃酸上湧,倒真的臉色蒼白起來。

大概過了一刻多鍾,外麵響起了急促的腳步聲,穆婕妤略略動了動,把烏黑的頭發散得更開了一些,越發襯出那張半點血色也無的白玉般臉龐,卻聽外麵小勝子的聲音有些戰戰兢兢的:娘娘,德……德公公來了。

穆婕妤一驚,差點坐了起來,頓了一頓才無力的抬手道,“請公公進來。”又讓宮女扶她坐起,靠在了引枕上。

隻見德勝笑眯眯的走了進來,看見穆婕妤就行了個禮,“我剛才在花園裏遇見了小勝子,這才知道娘娘身子不好,奴才有個偏方,專治娘娘的腸胃病,不過……”說著眼光一瞟,穆婕妤會意,揮手讓眾人退下,心裏卻十二分的納悶:他這是唱的哪一出?

在乾清宮呆了兩個月,穆婕妤對德勝公公原來懷有的敬畏已經磨滅得差不多了,傳說中相當於皇上一條右臂的這個德公公,看起來總是一副謹小慎微的摸樣,永年對他也從來沒什麽特別的優待。她心裏雖然知道自己不能得罪這個人,但不自覺的便不如開始時恭謹,“德公公,您有什麽話直說吧。”

德勝依然是笑眯眯的模樣,“我記得,婕妤娘娘進宮隻有三年多吧?”

穆婕妤點了點頭,自己十八歲進宮,進來就被分到了德妃的宮裏,德妃的性子最是要強不容人,她雖然也伺候過幾次皇上,卻不敢有任何越矩,沒在皇上那裏落下任何印象,倒是贏得了德妃的信任,因此德妃臨終前才會對她傾訴那樣一番往事。

事實上,她才是第一個知道德妃自盡了的人,不過在那血淋淋的現場,她卻下定了決心去搏上一搏:德妃既然死了,她最好的下場也不過是在冷宮裏度過一生。她不甘心,她這樣的花容月貌,在後宮裏也是數得著的,她才二十一歲,一生還那麽長……打入冷宮和死有什麽太大區別?她為什麽不賭上一把?

她要牢牢的抓住這一切,絕不讓任何人搶走!

德勝靜靜的看著穆婕妤,這樣的年輕美麗的麵孔,這樣渴望貪婪的眼神,他看得太多了,想到以前那些事情,他笑得越發和藹了,“所以,娘娘不知道的事情實在很多。”

“就從德妃娘娘講起吧,德妃娘娘剛進宮的時候,當時的容貴妃剛剛生了二皇子,身子不大好,常年休養,德妃性子爽快,皇上極是喜歡,曾經連著兩個多月沒有去過承德宮之外的地方。後來貴妃娘娘身子漸漸好了,皇上才來了這景仁宮兩次。結果,德妃也是半夜說身子不好,把皇上叫了回去。皇上什麽也沒有說,隻是讓太醫給德妃開了最厲害的一種避子湯,德妃果然一生都沒有懷上孩子。”

穆婕妤的臉色已經變得真正的慘白一片。

德勝看都沒有看她一眼,接著道:“後來過了幾年,容貴妃沒了,又有了一個淑妃,也是得寵無比,可是有一次她發現皇上寵幸了她的一個宮女,找了個借口就杖斃了她。皇上聽說了這個事情,也什麽都沒說,隻是讓淑妃直接搬到了冷宮。”

“皇上這個人啊,最恨女人算計他,最煩女人嫉妒不容人,穆婕妤時間長了就慢慢知道了,奴才今天言盡於此,您看還要不要叫太醫?”

穆婕妤全身都在發抖:她要叫太醫,自然是因為後宮嬪妃除非皇上發話,不然叫太醫進來看病都要經過實際執掌六宮的娘娘,也就是如今的段貴妃,她想著這樣一來,皇上自然就知道她病了,自然就會過來,卻沒想到,隻差一點點,她就會萬劫不複!

再也顧不得那麽多,穆婕妤下床跪倒在地上,“多謝德公公救命之恩。”

德勝忙閃在一邊,伸手扶起了她,“娘娘要折殺奴才了。”隨即便誠懇的看著她道,“娘娘年輕,皇上的忌諱您不清楚,不妨問奴才一聲,日後的富貴還長著呢。”

穆婕妤定了定心神,坐了下來,半響抬頭道,“德公公,您,您為何要幫我?”

德勝的臉上露出一絲苦澀的笑容,“娘娘,奴才不是在幫您,奴才是在幫我自己。”看見穆婕妤露出了困惑的神色,德勝的臉上閃過了一絲決然之色,“奴才其實是個笨的,隻知道服侍皇上,可是上一次……叛亂鏟平,可皇上卻依然傷重,我看到鄴王、興王、平安公主三個人一起過來給皇上磕頭,不瞞娘娘,奴才突然想,他們這麽年輕,若是換成他們的天下,這宮裏哪裏還容得下奴才?”

穆婕妤神色震動,慢慢站了起來,伸手拿過剛才把玩過的玉簪,“公公救命之恩,穆氏絕不敢忘,有穆氏一日,誓保德勝公公平安富貴,若違誓言,有如此簪!”雙手用力,玉簪立時斷成了兩截。

德勝臉色露出了滿意的笑容,擺手道:“德勝不過是個奴才,哪裏當得起?娘娘您現在是皇上心尖上的人兒,皇上又是個長情的,當年對容貴妃,這幾年對段貴妃,都是恩寵不絕的,您隻要莫犯了忌諱,富貴的日子且在後麵呢。老奴就指望娘娘您的照應了。”

穆婕妤微笑起來,想了想才問道,“我有一事不明,想請教公公,平安公主她,好像很不喜歡我,可有法子化解沒有?”

德勝皺眉想了一會兒,搖了搖頭,“平安公主從小就是皇上最寵愛的公主,鄴王殿下、興王殿下都視她如珠如寶,有了這些人的寵愛,世上大概沒有什麽東西是她稀罕的。”

“平安公主不喜歡娘娘,不是因為娘娘的原因,而是因為她太喜歡貴妃娘娘,兩人就如母女一般。娘娘您再怎麽做,也不可能越過貴妃去。奴才再說一句不知進退的話,如今娘娘住的這景陽宮,可是公主生母容貴妃住過的……”

這些東西,穆婕妤自然都知道,因此她也並不做聲,隻是盯著德勝。德勝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起來,笑了笑道,“其實娘娘何必太過在意?平安公主不過是個公主而已,不喜歡您又能如何?”

穆婕妤輕笑起來,“德公公,既然您把話都挑明了,如今卻又何必拿這個搪塞我?平安公主的確隻是公主,可您也說了,皇上最寵她,鄴王、興王都最疼她,貴妃視她如女,此次平叛、賑災之後她在朝野都有了偌大的威望,她若不喜歡我,我就算有了皇兒,有什麽日後可言?又如何能照應您?”

德勝低頭想了一會兒,歎了口氣,“據奴才所知,平安公主和安王世子鶼鰈情深,不過安王妃對公主卻不大滿意,做過一些出格的事情,公主如今是安王府的門都不登的,若是婕妤能在這方麵有所幫助,平安公主或許會對娘娘有所改觀。”

目送德公公的身影隨著引路的宮燈漸漸沒入黑夜,穆婕妤輕輕的舒了一口氣。今天真的極險,不過,收獲卻也極大,這位德公公將來就是她最大的臂助。至於平安公主,穆婕妤微笑著想,德勝今天的話倒是提醒她了,平安公主竟是那樣關鍵的一個人物!

隻是眼下,想這些或許還太早。她如今要做的,是好好籠住皇上的心,生下一個健康的皇子,別的,她還有的是時間……老天爺讓她大難不死,又有了這樣的福分,總不是為了讓她一輩子去討好別人。

第188章 後宮變數

似乎是為了補償夏天的幹旱,永年三十二年的冬天,雪格外的多。從十月初到臘八的兩個月裏,竟下了十場雪。都說瑞雪兆豐年,但雪多了自然也會成災,至少西北那邊,契丹人因為牛羊大批凍死,便有些蠢蠢欲動了。好在三年前那一仗,他們元氣未複,西北都護府又應對得當,契丹人幾次試探都沒有占到便宜,至今不過是些小打小鬧的越境搶糧。

饒是如此,在經過叛亂、旱災和雪災之後,這一年到了年底盤庫,大燕的國庫竟然還有六百萬兩白銀,簡直近乎奇跡——但所有人都知道,這個奇跡裏包含了興王慕容峻和平安公主的多少心血,別的不說,光是數次賑災募捐,《京報》募集以及自捐的善款就將近三百萬,雖然還比不得飛公主當年一筆扔出四百多萬兩白銀賑災的傳奇,卻也庶幾近之了。

而在這重重危機都平安度過後,興王慕容峻在朝廷上的威望早已超過當初的太子,鮮卑六部與武將自然不必說,就是原先心懷疑慮的文臣如梅以則等,在觀望中也漸漸變成了心悅誠服。

相較朝野的平靜無波,令人擔憂的倒是皇帝的身體。大概是五月的重傷損了元氣,自入冬後,皇帝稱病不朝的時候就越來越多,胸口不時疼痛難忍,常常咳嗽氣悶。同時,後宮穆氏的恩寵也令人咋舌:繼從寶林擢為婕妤後,這三個月裏又先是封為昭儀,隨後又升為了麗妃,隱隱已是貴妃段氏之下的後宮第一人。

因此,當終於重新組建的三萬北驍軍大元帥,落在了荊州兵馬使穆劍雪身上時,這種破格提拔倒也沒有引起太多的驚異——穆劍雪,是如今麗妃娘娘的大哥。

軍中之人對此倒是更加不平一些,之前許多人都認定會是澹台揚飛擔任此職,畢竟論戰功論人望,穆劍雪實在無法與澹台揚飛相比。澹台自己對此倒是不大在意,雖然授了二品輔國將軍的銜,他的實職依然是帶領禦林衛,隻是近來並不負責宿衛之責,而是忙著訓練新兵,平日都在西山大營那邊,休沐才能回京。

“我喜歡這差事,”澹台輕描淡寫的道,“都說百煉成鋼,看著那些士兵漸漸有了鋼的樣子,我倒覺得,比當個元帥有意思些。”

洛妍笑他,“你怎麽不去打鐵?”心裏卻暗暗歎氣:如果他不是自己的駙馬,以此次的功勞,大概早就是一方大員了吧?

可惜並不是人人都像澹台揚飛一樣看得開,比如安王妃……

想到今天多半還要見到這位滿腹怨氣的婆婆,洛妍隻能歎了口氣,然後打起精神,將準備好的禮匣交給穀雨,吩咐道,“備車吧。”

臘八,是麗妃娘娘的生辰,皇上的意思是要辦得熱鬧些。洛妍原是不必去湊這熱鬧,奈何這位麗妃娘娘這兩個月來示好不斷,洛妍雖然看她不順眼,心裏卻知道那些讓自己不舒服的事情其實不能怪她,而後宮這種地方,麵上的功夫還是要做的——永年如今發病時倒是多半會住在景仁宮裏,她總不能父皇都不去見了。

當然,比起父皇來,洛妍更怕遇見的還是安王妃。作為麗妃的親姑姑,安王妃會出現在景仁宮當然不算奇怪的——奇怪的是,但凡父皇不在景仁宮,而麗妃打發人請她過去時,她總能遇見安王妃,然後就要麵對那張比父皇更陰沉的臉,話裏話外的意思都是:雖然你害得我兒子沒當上元帥,害得他跟我生分,我大人大量都不跟你計較了,你隻要給我家添個嫡孫就成。洛妍自覺已經是個心理承受能力還算可以的人,但每次過不了兩刻鍾,都隻能落荒而逃……

想到上次見麵,安王妃那句意味深長的“公主不要忌醫諱診”,洛妍隻能接著歎氣,她其實已經找文清遠看過了,她的身體並無問題。隻是,小天師心遠的話猶在耳邊,未來的安王是雲峰……那個孩子如今就在安王別院,經過文清遠的調養,身子已經強壯多了,性子也變得活潑開朗,看到他的時候,洛妍經常忍不住想:揚飛小時候是不是就是這個樣子?

安王妃一定不會相信,她真的,很想很想有一個孩子……

“公主,已經到了。”穀雨的聲音在外麵響起,打斷了洛妍的思緒。洛妍深深的吸了口氣,自覺臉色無異,才下了馬車,早有暖轎等在玄武門門口。

因前日剛下過雪,紫禁城裏也是一片潔白,一眼望過去,那些重簷飛角的雄偉宮殿,在換上銀色冬妝後越發顯得安靜遼遠,抬轎的太監們齊整的腳步聲回**在靜靜的雪地上。

轎子剛剛到了景仁宮,麗妃身邊的大宮女寄梅就迎來出來,殷勤的笑道,“娘娘剛才還念叨公主呢,公主果然就到了。”洛妍也笑盈盈的道,“下雪路上不好走,倒是來晚了些,倒讓今兒的壽星念叨了。”

寄梅笑道,“還不到午時,哪裏晚了,隻是娘娘好久沒有見到公主,實在有些掛念。”跟在洛妍身邊的穀雨也笑著道,“公主也掛記麗妃娘娘,一早上就催著我們趕緊伺候梳妝,就怕來晚了。”

幾個人說笑著到了正殿,麗妃穆氏已站在門口,她如今已經有五個月的身子,身形略顯豐腴,臉上卻清麗如初,洛妍忙搶上一步,拉住了她的手,“娘娘太見外了,外麵冷得緊,快進屋吧。”宮女們忙擁簇著兩人進了屋,又幫兩人脫下外麵的大衣裳。隻見麗妃穿著杏紅織錦泥金的大袖裳,裏麵是湘色緙絲小襖,下麵的裙子隱隱有流光轉動,竟是一條百鳥羽裙,黑壓壓的發髻上偏偏隻簪了兩朵剛開的梅花,越發稱得她高貴嬌美。

洛妍一麵讓穀雨將那一匣東珠送到了寄梅手中,一麵隨口說了些應景的吉利話兒,兩人一道走進了西殿,隻見裏麵鶯鶯燕燕的坐了一屋子人,四十多位後宮嬪妃幾乎悉數到齊,還有十幾位與麗妃沾親帶故的外命婦,見洛妍進來,眾人紛紛起身笑著打了招呼。洛妍忙微笑還禮,眼角卻瞟到了正和貴妃、賢妃坐在一起的安王妃,打疊起精神,上前向三位問了安。

貴妃和賢妃笑得都十分和悅,安王妃上下打量了她兩眼,才點頭淡淡的道,“公主來得倒是巧。”洛妍自然知道她是說自己來得晚了,就要開宴才到,隻能笑笑不語。

不多時,東殿已經設好了宴席,眾人說說笑笑的過去,隻見並未如平日般各設案幾,而是設了八張高足食案,類似於後世的八仙桌,上麵已經擺好了各色果子冷碟,隻聽麗妃笑道,“今日蒙大家賞臉,我想著還是這樣熱熱鬧鬧的好。”

一時麗妃安席之後大家分頭坐下,洛妍自然坐了首桌,貴妃和賢妃坐在上麵,麗妃對麵相陪,洛妍和安王妃在貴妃右手,對麵是昭媛與昭儀。麗妃如今不能飲酒,亦不能久站,因此隻受了第一杯的祝酒後就讓著大家自便。

各桌上的最先上的十道雕花蜜餞,十道時鮮果子,其中最惹眼的是一道香砌石榴,顆顆石榴子就如水晶紅寶般堆在雪白的安窯連環福字荷葉大果碟上,取的正是多子多福的意思,這個季節尤其難得。安王妃回頭便跟隨身伺候的蕭媽媽道,“你給公主多夾些這個。”洛妍手中的筷子頓時有些沉重,笑著謝過,隻是那石榴籽咬在嘴裏卻隻剩下了酸味。

之後又是十道鹹酸,十道脯臘,樣樣竟是按足了禦宴大宴的規矩,也就比禦宴的每樣十二道少了兩道,但精美珍奇猶有過之。洛妍還好,滿屋子嬪妃們臉色卻漸漸酸了起來。賢妃就對貴妃笑道,“今兒咱們真是借了穆妹妹的光,宮裏這些年也沒有整治過這麽豐盛的宴席了。”

貴妃微笑不語。麗妃眼波流傳,笑道,“哪裏呢,是妹妹借了各位姐妹的光,皇上說了,今年因為旱情,後宮削減開支了近半年,如今終於順順利利到了年底,所以就拿我這個借口,要好好犒勞一下諸位姐妹。”

賢妃抿嘴一笑,“妹妹莫哄我們了,說是開支減半,我卻是知道的,景仁宮這些日子的開支,比原先容妃娘娘在的時候還要多出五成呢……”眼光便不經意的往洛妍這裏看了一眼。麗妃微微紅了臉,低頭道,“這宮裏荒廢已久,重新收拾起來難免是要花銷的。”說著也悄悄瞟了洛妍一眼。

安王妃卻不鹹不淡的道,“鹿脯也就罷了,那瓏纏紅棗生蓮子,你倒是可以多吃些。”洛妍頓時一口氣有些接不上來,低頭默默的喝了一口酒。

貴妃忙笑道,“記得平安最愛吃薑梅,我嚐著今兒的漬得不錯,穀雨,還不替你家公主取一些?”穀雨笑著應了,布了幾顆在洛妍的碟裏,洛妍含了一顆,隻覺得嘴裏越發酸了。

冷碟之後便是熱騰騰的各色湯盞,鴛鴦炸肚、荔枝腰子等一對對的端了上來,洛妍本來沒大留意,卻突然發現屋裏已經鴉雀無聲,連貴妃一貫清淡的臉上都露出了震驚的神情,這才覺得不對,見人人都盯著湯盞,心裏一動,忙數了一遍,頓時也是一陣驚駭:桌子上麵足足上了十四對湯盞:按製,皇上大宴為十五對,皇後為十四對。

父皇這是……洛妍忍不住看了麗妃一眼,她的眼中也有驚訝之色,隨即臉上便是一片紅暈。

有了這樣的意外,屋子裏再也沒有起先的歡聲笑語,倒是十幾個外命婦,臉上在震驚之餘,倒多了幾分興奮,努力說笑著調節氣氛,但嬪妃們自然各個都是滿腹的酸楚,也有開始算計的,人人食不知味的吃完了這頓宴席。

因午後在景仁宮的小戲樓裏有雜劇百戲的表演,待菜品撤去,眾人便到了後殿,對著小戲樓的配殿裏早已設好案幾,待眾人坐好,戲台上便開始表演,洛妍從來都不愛看戲,何況是這連戲劇都算不上的早期歌舞雜燴?四下張望,隻覺得這後殿雖然裝飾也還華麗,但處處漆色暗淡,顯然有些年久失修了……正坐得無聊,卻聽坐在身邊的安王妃輕聲道,“平安,你跟我過來一下。”

洛妍吃了一驚,見安王妃已經起身走了,隻得站起來跟在後麵,穀雨也跟了過來。洛妍心裏琢磨,不知道婆婆大人又要想起哪一出:最近幾次見麵,她不是讓自己去哪家觀音庵求子,就是介紹某位婦科聖手,不過她深深的懷疑,安王妃並不是真的對抱孫子感興趣,而是想不斷的提醒她,生不出孩子的女人應該自己羞愧而死……

走在前麵的安王妃輕車熟路的穿過配殿的側門,徑直到了主殿的西暖閣裏,卻見麗妃也坐在暖閣裏的軟榻上,看見兩人,笑著起來讓兩人坐下。洛妍記得此處是父皇來時召見自己的地方,想起上次見麵時父皇的臉色,不由問道:“麗妃娘娘,父皇最近身體可好?”

洛妍心裏一鬆,“太好了!”又有些好奇,“不知是什麽西域藥?”

麗妃想了一想道,“我也不是很清楚,好像是德勝公公找來的一個西域大夫開的,叫什麽阿芙蓉膏,名字雖然好聽,樣子卻是黑黑的一點也不起眼,效用倒是好的,皇上用了一點點,身子精神便都好多了。”

阿芙蓉膏?洛妍的臉色頓時變了。

第189章 忍無可忍

阿芙蓉膏,洛妍當然記得這個名字,這正是當年方大娘給自己吃過的東西,也就是鴉片膏。父皇傷口疼精神差,而鴉片鎮痛提神的作用超過任何藥物,此時用起來自然感覺是好的,可這畢竟是毒品,一旦成癮,後果不堪設想!

想到此處,她的臉色沉了下來,“我知道這種東西,難道大夫沒有說過,這個阿芙蓉膏本有毒性,而且令人上癮?久則傷身?”

麗妃臉色微變,正色道,“皇上的確提醒過本宮,此物多則毒藥,少則仙藥,萬萬不可誤食。不知道公主的上癮傷身之說,又是從何而來?”

洛妍沉吟片刻,依稀記得鴉片最早極其昂貴,到明朝之後才開始有皇家貴族吸食,此時大概還沒有人因為鴉片上癮,更談不上傷身,自己該如何解釋才能讓人相信……

“我是聽天師說起過,阿芙蓉膏來自一種罌粟花果實,那罌粟花極美,提煉的阿芙蓉膏初食令人飄飄欲仙,久之則上癮傷身,正應了佛家紅粉骷髏的意思。”

麗妃不語,眼睛裏卻有一種懷疑的神色,半響才道,“公主的提醒,我會跟皇上和太醫說。”

洛妍歎了口氣,也不知道說什麽才好,打定主意回去後要請教文清遠,也得跟三哥提一提這個事。正出神間,聽見安王妃的聲音,“公主對這些奇奇怪怪的藥倒是知道得多,隻是上次我跟公主說的那位聖手劉,不知道公主可去看過沒有?”

洛妍心情頓時更低落了些,“王妃,您的好意平安心領了,不過我府上就住著一位名醫,我也找她看過了,我的身子並無隱疾,不用再去外麵看。”

安王妃目光冷冷的在洛妍身上轉了一圈,語氣更加冷淡,“文大夫自己都沒嫁人,能看出什麽來?我若沒記錯,過完年你們成親就到第三個年頭了,公主也該上上心!”

洛妍心裏發悶,默然不語:安王妃這是在說自己三年無所出麽?卻聽安王妃自言自語般輕聲道,“記得我家揚飛娶了蘭心她們幾個時,可是三個月裏就都懷上了……”偏偏聲音足夠讓屋裏所有人都聽見。

洛妍低下頭去,深深的吸了口氣,提醒自己:你不能生氣,你不能生氣。

麗妃目光冰冷的看著洛妍,心裏有種說不出的痛快:一個女人,再金枝玉葉、萬民愛戴又如何,生不出孩子來,照樣被人嫌棄!

安王妃見洛妍低頭不語,語氣便高了兩分,“平安,揚飛對你如何你是知道的,蘭亭你說處置就處置了,兩個妾你說送走就送走了,但我們安王府到現在都沒有嫡子,你難道就不能多上點心?揚飛是我們安王府的獨苗,你難道要看著安王府絕了後不成?”

洛妍再也忍不住,抬起頭來淡淡的道:“王妃您是不是記錯了?首先,蘭亭不是我要處置的,是她誣陷不遂自找的下場;第二,兩個妾也不是我要送走的,如今京城裏誰家還留著宇文家的女人?第三,安王府怎麽會絕後?雲峰難道不是您的孫子,再說了,揚飛也不是獨苗,他還有個兄弟叫澹台俊飛!”

安王妃臉色氣得指著洛妍胸口起伏,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她身後的蕭媽媽忙上來輕輕順著她的後背。

麗妃也忙道:“姑姑您別動氣,公主也是一時急了說錯了話,不是成心要頂撞您。您想,孩子這麽大的事情,公主怎麽能不急呢?”

洛妍很想問一句“我剛才哪句話說錯了”,不過終究還是忍了下來,轉頭看著窗外。耳朵裏聽著安王妃絮絮的抱怨,“你倒說說看,我家揚飛哪點不好了?那樣的功勞那樣的本事,竟隻能做著個禦林衛的將軍,一生的前途硬生生就給耽誤了!這還不算,就因為這個事情,家也不成個家,妻離子散……”

妻離子散?壓住心頭的怒火,洛妍站了起來,“王妃,平安不會說話,您保重身體要緊。娘娘,我有點不舒服,先告退了。”

安王妃卻斷然道:“你等一下!”回頭便對蕭媽媽道,“快拿出來。”又對麗妃道:“麻煩娘娘讓人拿杯清水來。”

隻見蕭媽媽從袖子裏拿出了一個不大的檀木盒子,打開時,裏麵有兩張黃紙,一個鐵盒。待宮女把一杯清水拿來後,便把鐵盒打開,裏麵是些白裏帶著雜色的灰燼。蕭媽媽小心翼翼把灰燼都倒了進去,又點燃了兩張黃紙,灰燼也全落入了杯子裏,然後把那杯水端到了洛妍麵前。

洛妍目瞪口呆。

安王妃冷著臉道,“我的身體沒什麽,揚飛的子嗣才是大事!我叫你過來,就是為了這個。我也知道,讓你去西山寶珠洞裏燒香你是不肯去的,這是我去那裏求來的香灰和符紙,香灰是佛前供的小香爐的,符紙是在師太們跟前念誦了九九八十一天的,要三個月才有兩張。最是靈驗不過,你就算沒去去燒香,把這個喝了也是一樣。”

麗妃忙道,“公主,王妃她也是一片苦心,寶珠洞求子最是靈驗不過,這杯水隻怕千金也難換呢!”

洛妍搖頭不迭,開什麽玩笑?讓她喝這玩意兒!跟喝洗腳水有什麽區別?

安王妃的眉毛已經立了起來,蕭媽媽也道,“公主殿下,這符紙和香灰可是王妃托了人情又花了大價錢才請到的,喝了必然如願,您就算不是為了王妃的一片心意,就當是為了駙馬吧!”

為了揚飛?洛妍苦笑起來,如果喝了這杯水就能有孩子,她也許會考慮忍著惡心喝了,問題是不可能呀!從沒聽說師太的唾沫能提高懷孕幾率的……眼見蕭媽媽的手已遞了過來,下意識的伸手接住,想了想道:“王妃辛苦了,隻是我剛才吃得有些太飽,不如帶回去慢慢喝?”

安王妃堅決的搖了搖頭,洛妍拿著杯子,看看那渾濁無比的水,想著那水裏的豐富“營養”,又看看眼前兩雙無比迫切的眼睛,很想一閉眼睛就喝了,卻實在沒這勇氣,剛剛把杯子舉起來一點,突然從後麵伸過來一隻手,一把搶過杯子,隨即把水都潑到了地上。

洛妍嚇了一跳,回頭看見穀雨肅穆的臉,心裏鬆了口氣:還是這丫頭貼心啊!

安王妃已勃然大怒,厲聲喝道:“賤婢!你在做什麽?”

穀雨冷冷的道:“啟稟王妃,我是公主身邊的奉儀,負責公主的起居飲食安全,公主是金枝玉葉,這種不明來曆的東西怎麽能給公主喝?”

安王妃怒道:“什麽叫來曆不明?還不給我掌這個賤婢的嘴!”

蕭媽媽低頭看著那杯水,這時才回過神來,怒氣衝衝走上來就揚手,穀雨也不客氣,抬手就捏住了蕭媽媽的手腕,一把推了出去,抬頭傲然道,“王妃請自重,這是宮裏,不是安王府,我是朝廷命官,不是你家的使喚丫頭!”

麗妃這才回過神來,臉上也閃過怒色,喝道:“一個八品的奉儀還輪不到在本宮麵前囂張,來人,去請德公公過來!”

洛妍被穀雨突然爆發的氣場震得有點眼暈,聽到這裏才心裏微微一凜,揚聲道,“慢著!”隨即笑盈盈的對麗妃道,“麗妃娘娘,宮裏規矩您也知道,我隻問您,如果您的母親拿了這樣的東西來給你喝,您身邊的宮女敢不阻止嗎?”

麗妃不由一窒:的確,雖然民間多有人如此求子,但宮裏的規矩是絕不能讓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入嘴的,就算要喝也要避開人偷偷喝,而且讓人知道了還算是一個不小的過失。說起來,這位女官的行為雖然魯莽,卻隻能稱為忠於職守。抬眼看見洛妍背後穀雨那毫不掩飾的冷傲表情,胸口一陣發悶。

回頭又對安王妃道:“王妃的一片苦心,平安隻能心領了,我代穀雨奉儀向王妃賠罪,平安先走一步。”說完向兩人行了一個半禮,便快步走了出去,一直走到門外,才長長的鬆了口氣:這叫什麽事兒?剛知道父皇在吃鴉片,自己就差點喝了“神水”,如今這景仁宮,跟自己還真是八字不合!

看著洛妍和她身邊的女官揚長而去的身影,安王妃雙手忍不住緊緊攥了起來,麗妃的臉上也漸漸籠上了一層寒霜。回頭看見安王妃的臉色,她勉強笑了笑,“姑姑您也別生氣了,誰叫她是金枝玉葉呢?又正是得勢的時候,現在全大燕,有幾個人敢不看她的臉色?”

安王妃隻覺得胸口更是憋悶,隨口說了幾句話,便也告辭出來,待走到沒人處,才咬牙道,“我上輩子是做了什麽孽,才會遇見這樣一個毒婦,她是安心來害揚飛的麽!”

蕭媽媽低頭看著手腕上發黑的兩個指印,輕聲道,“我記得,明天就是休沐日,世子今天晚上就該從西山回來了。”

第190章 家事難為

“什麽?沒什麽要緊的?”洛妍看著文清遠,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既然給人用過阿芙蓉膏,難道不知道它的毒性?”

“兩害相權取其輕。”文清遠無奈的一笑,“有些疼痛發作起來是會要人命的。相比而言,阿芙蓉膏雖然不好,卻不會取人性命,你是大夫你怎麽選?”

洛妍一時無言以對,想了一想還是不甘心道,“難道就沒有別的法子可以止疼?”

文清遠沉默半響,臉上無奈之色更濃,歎了口氣,“不瞞你說,以皇上的情況來看,的確沒有更好的法子,其實你不用擔心,我在西北的時候,曾見過一位胡商用了十多年的阿芙蓉膏,也還好好的。”

“那你給你的病人用阿芙蓉膏,一般用多長時間會上癮?”洛妍心裏到底還是放不下,父皇要是變成個鴉片鬼,實在……

文清遠皺起了眉頭,“這就不清楚了,反正我給他們一般也就是用幾個月。”

“之後呢?”

文清遠怔了一會兒,搖頭一笑,“你知道阿芙蓉膏有多貴麽?幾個月要花多少銀子?不是大胡商,誰能一用就是十年?”

洛妍不由擔心道,“那用幾個月,停了會怎麽樣?”

文清遠默然半響才道,“我不知道。後來……我沒有回去過。”

洛妍見她臉色不好,大概是又想起了西北那邊的往事,不敢再往下追問,心裏自我安慰:熬過這個冬天,父皇也未必會上癮;再說就算上癮,有太醫調理著,也不見得就會折了壽命……

文清遠回過神來,長長的出了口氣,也打起精神來點頭道,“好啊!韻兒可真是個千金不換的寶貝,她的手藝我哪裏能放過?”想了一想又笑了起來,“你不怕我喝光了,駙馬爺回來沒得喝?”

洛妍被她揭穿了,也就大大方方一笑:今天臘八,澹台揚飛早上還在軍營裏,自然喝不到什麽好的,等他回來雖然晚了點,但總要讓他喝上地地道道的臘八粥才好。

眼見天色已黑,洛妍與文清遠一起吃了晚飯,韻兒果然已經熬好兩鍋臘八粥,一種是甜八寶粥,無非是紅豆、江米、桂圓、核桃等物,味道香濃清甜;還有一種卻是洛妍按記憶做的鹹臘八粥,在紅豆、黑豆、小米、玉米外,又加了栗子和碎豬肉,調了少許鹽,一嚐味道果然相當不錯,連文清遠都讚不絕口說是好心思,洛妍便思量:以澹台揚飛的口味,大概會喜歡後一種些。

待到將近亥時(晚上九點),澹台卻依然不見人影,洛妍有些納悶起來:往常澹台這時候早該到了,今天難道是出什麽事情了?剛想打發人去看看,小蒙卻跑了進來,“公主,駙馬的親兵過來報信,說是安王妃病了,安王府的人在城門口就接了駙馬過去。”

安王妃病了?洛妍頭疼的揉了揉太陽穴:大概是中午那杯“送子神水”的後遺症吧?此事安王妃也不是惡意,隻是,自己實在無法接受罷了。既然是去城門堵的人,看來她是準備做點文章出來,唉。

過了一個時辰,澹台果然又派了親兵過來報信:不用等他了。

到了第二日,洛妍想了想,實在不好裝作不知道,便讓天珠,也就是如今賀蘭家的,去庫房裏拿了兩根上好的山參和一盒燕窩一盒雪蛤膏,派李媽媽送了過去。

沒過太久,卻見李媽媽臉色發青的回來了,東西也是一樣不落的拿了回來,看見洛妍便道,“公主不要問老奴為什麽,省的生氣!”說完放下東西便自己躲到一邊生氣。洛妍忙跟過去細聲軟語的安撫了一番,李媽媽撐不住落了淚,“公主,您就讓駙馬推了練兵的差事,好好在家呆著吧,你們成親說是兩年,真正經常在一起,都不到三個月,這才讓人說了嘴去。”

洛妍不由歎氣,越發的有些頭疼了,穀雨卻又進來吞吞吐吐的道,“剛才安王府打發人把安王爺也請回去了,看來真鬧大了,公主,都是我的不是,我昨天火氣太大了,做得也太過了!”

洛妍搖搖頭,“昨天就算你不倒了那杯水,我也是不會喝的,與其我倒,不如你倒,有什麽過不過的?不過昨天你那模樣,竟比青青那丫頭還厲害些,果然是真人不露相。”

說到青青,小蒙第一個悵然道,“說起來都十年了,青青姐還從來沒離開這麽久過。”洛妍不由也有些惆悵,正想著,門外又有人回報:安王府打發人來,請公主過府一敘。

洛妍皺起了眉頭:王妃這是想唱哪一出了?李媽媽忙道,“公主你莫過去了,王妃說話太難聽,過去真撕破臉倒不好了。”洛妍想了想,搖頭道:“安王爺都過去了,我不去也不大好,真有什麽事情,說開了也好。”

換了出門的衣服,洛妍讓韻兒和黛蘭跟著自己,一路坐車便去了安王府。來到王府上房時,外麵的丫頭一報,簾子一挑,澹台揚飛卻先走了出來,一臉的意外,“洛洛,你怎麽過來了?”

屋子裏傳來安王妃略帶嘶啞的聲音,“是我打發人叫她過來的,怎麽,這府裏竟是不配讓她過來的麽?”

澹台滿臉無奈,看著他滿布紅絲的雙眼,洛妍笑了笑,輕聲道,“你放心,我是來賠不是的。”

進了西屋,安王妃依然坐在**,靠著引枕,臉色果然十分不好,安王坐在一邊,臉色也不大好看。洛妍神色平靜的請了安,安王“嗯”了一聲,安王妃往她身後看了一眼,冷笑道,“昨天那位朝廷命官呢?”

洛妍微笑道,“我怕您見了她生氣,罰她在家裏掃雪呢。”

安王妃嘴角一撇,“我哪裏敢生氣,她不定我個謀害公主的罪名就謝天謝地了。”

洛妍歎了口氣,“這丫頭本來就是個傻的,什麽事情都一板一眼,我也常被她氣得仰倒,可她是父皇親自指給我的,說起話來又是一套一套的規矩,樣子不知道多氣人,偏偏理都在她那邊,真是拿她一點辦法也沒有。”

安王妃一時也說不出什麽來,頓了頓才道,“今日讓公主過來,是想給公主賠個不是,原先我著急操心的那些,原是我不配操心的,公主想怎麽樣就怎麽樣,我以後再不敢逾越了!”

澹台揚飛早已進來,聽見這話,不由和安王交換了一個無奈的眼神:王妃已經鬧了一夜,無非說的是公主如何無禮蠻橫,耽誤了兒子的前程不說,還成心讓安王府斷了嫡脈。直到安王發了怒:這是公主,就算她生不出,難道還能因此休了她,或者讓揚飛納妾?還是因此要求和離?你要是活膩了,就自己跟皇帝說去!安王妃啞然無言,卻依然是不肯罷休。

洛妍心裏有些明白過來:安王妃其實並不想做什麽,隻是想讓大家看看她有多委屈,多無辜,多悲慘。畢竟好容易找到了“子嗣”這樣的一個道德製高點,不借個機會把父子倆都找來,讓他們好好對比一下她的忍辱負重和洛妍的涼薄自私,豈不太過可惜?

安王妃淡淡的道:“公主說怎麽樣就怎麽樣,隻是我要鬥膽問一句,若是你十年八年都沒有動靜,又如何呢?”

澹台揚飛眉頭不由一皺,剛想開口,洛妍卻抬起雙眼,語氣平靜,“那也是命中注定的事情,好在還有雲峰,到時把他記在我的名下也就罷了。”

安王妃冷笑起來,“雲峰才三歲,誰知道以後會如何?”

洛妍淡淡的道,“王妃說得好,誰知道以後會如何,如今這一時又何必著急?”

安王妃剩下的話全噎在了嗓子裏,忍不住一陣咳嗽,越想卻是越氣,忍不住流下淚來,“我果然是白操心的命,辛辛苦苦求來的符水,竟被人當成了毒藥!就連過問一聲,也被人嫌棄,早知道如此,二十年前我就該進了家廟,也好騰出位子來,省得礙人眼,也省得白操這一世的心!”

這話誰也不接茬,靜默中,門外有怯生生的聲音,“王妃,藥煎好了。”

澹台揚飛歎了口氣,“母親,您身子要緊,我來服侍您喝藥。”

安王妃怒道,“喝什麽藥,我死了大家才開心!活了這麽大把年紀,眼睜睜看著兒子前程都毀了,家也散了,什麽事情也不讓我問了,我活著有什麽意思?”

安王忍不住怒喝了一聲:“你胡說八道什麽?”

如果說在景仁宮裏,洛妍還有些怒火,現在再聽到這樣的話,她隻是覺得無聊:要生氣,和這樣的婆婆有多少氣可以生?又何必因為別人的執念來毀掉自己的心情?惹不起她還躲不起麽?

洛妍放緩了聲音,“王妃您還是好好休息,平安還有些事情,就先告退了。”

王妃還想說點什麽,安王已經斷然道,“平安你先走吧,揚飛,你明天還要去軍營,也回去休息,這裏有我就夠了!”

洛妍眨眨眼睛,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安王,他留下來?他不是最煩在這裏呆著的麽?澹台揚飛也怔住了,隨即眼睛發亮,應了聲“是”,拉著洛妍就走了出去。洛妍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隻見安王妃依然呈半石化狀。

澹台揚飛心情顯然甚佳,一麵走一麵出神,半天才微笑道,“父親這次跟我說,封城那幾天,他隻覺得人世無常。而且今年別院的火炕,也已經減了一半的火力。”洛妍頓時明白了他的意思,看著他容光煥發的臉,不由也高興起來。

兩人一起回了公主府,洛妍剛剛下車,卻見門口已經等著兩位太監,“公主可算回來了,皇上宣您趕緊進宮一趟。”

相隔不過十二個時辰,洛妍又站在了景仁宮的西暖閣裏,永年這次卻不再是靠在軟榻上,一副懨懨的模樣,而是穿著玄色織金滾邊的袍子,大馬金刀的坐在椅子上,精神健旺,眼睛更是異常明亮。坐在他身邊的麗妃越發顯得小鳥依人。

洛妍請了安,抬頭看著永年的臉色,心裏忍不住一聲長歎:如果不是已經知道這是阿芙蓉膏的功效,她此時一定會喜出望外吧?

永年興致倒是不錯,上下看了她一眼,笑道,“朕聽說你身邊有個厲害丫頭,把你那位婆婆請的符水都倒了?”麗妃忙嘴角含笑的站了起來,“妾去看看梅子糕做好沒有。”說著向洛妍一笑,盈盈的走了出去。

洛妍估量著永年的心緒,笑了笑答道,“那個丫頭也是忠於職守。”

永年點了點頭,“你身邊的人,還是有點脾氣好,朕還聽說,你那婆婆,說你害得澹台揚飛妻離子散?”

洛妍微微吃驚,忙笑道,“她就是這個脾氣,多半是有口無心的。論理,她請那個符水,倒也是一番好意。”

永年眉頭一挑,多少露出了些許驚訝的神色,“幾日不見,你倒賢良淑德起來?”

洛妍怔了怔,搖頭笑道,“父皇過獎了。女兒隻是覺得長輩們自然有長輩們的想法,做晚輩的沒必要太過計較。”

永年沉吟道,“你那婆婆就是太閑!哼!”他看著洛妍,臉上閃過一絲戾氣,“你不計較也罷,隻有一條要記住,你是朕的女兒,總不能讓別人欺負了去!”

洛妍苦笑著應了個“是”,她這個父親,護短的脾氣當真是一點沒變,隻聽永年又問道,“你跟麗妃說,這阿芙蓉膏會傷身?”

洛妍不由猶豫起來,想了想才答道,“阿芙蓉膏本是有些許毒性的,偶然吃幾次也沒什麽,隻是若是長年用的話,還是謹慎些的好。”

永年皺起了眉頭,“你可知道,若是長年用,到底會如何?”

洛妍字斟句酌的道,“我聽說,長年用阿芙蓉膏的人,身子可能會慢慢變得虛弱,而且再也不能斷掉這藥。”

永年的神情有些晦暗起來,眼光在洛妍身上轉了幾圈,半響才道,“朕知道了。你先下去吧。”

洛妍默默的退了出去,心情不由低落起來:父皇一生英武,到了這個年紀,竟要靠鴉片來止痛,她卻根本想不出什麽更好的辦法,父皇他……不知為什麽心裏一酸,忍不住掉下淚來。直到麗妃迎麵走過來,笑盈盈的跟她打了個招呼時,洛妍還是沒有回過神來,隨意的點了點頭,還是繼續往外走去。

麗妃的笑容不由慢慢消失,皺起眉頭目送洛妍走遠,心裏一片驚疑。待她走進西暖閣時,卻見德勝不知道何時已在裏麵,正在弓著腰低聲回稟,“奴才去太醫院問過了,太醫們對阿芙蓉膏了解不多,隻知道似乎華佗當年的麻沸散裏就有這一味,醫正說,阿芙蓉膏既然有毒性,吃得多了會有不妥也未可知,不過有一個西北過來的太醫卻說,他曾見過有兩個胡商長年是吃這個的,的確是離不得這藥,隻是有一個到了六十歲還納了個小妾,怎麽會談得上傷身?”

麗妃走了過來,笑道,“我看公主或許是一片孝心,我跟她說,皇上自打用了這阿芙蓉膏,天天批閱奏章,公主大概是怕您太過操勞了吧。”

永年神色不明的沉默了片刻,才淡淡的對德勝道,“把乾清宮的奏章都搬到這邊書房裏來。”

麗妃一喜,向著永年嫣然一笑,沒等德勝退出去,永年便把她抱在了自己膝蓋上,“你笑什麽?”順手又把手放在她的肚皮上,“老五今天有踢你沒有?”

麗妃嗔道,“不能說的,萬一是個公主呢?”永年嗬嗬一笑,“尉遲大夫把脈看男女,朕還沒聽說有把錯了的。”

麗妃心裏一動,歎了口氣,“其實,妾倒覺得,若是公主或許更好呢。”

永年寵愛的拍了拍她的臉,“是啊,生得如你一般美貌,多好。就是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到給她挑個好女婿。所以,是個皇子也罷。”

麗妃眼睛立時紅了,“皇上!”

永年笑了笑,神色卻有些傷感,“今天又收到十幾道奏章,都是請立太子的,這樣的奏章這個月來竟是越來越多了,朕原想再看一看,到明年再說,隻是朕的這些大臣們看來都比我急!他們是怕朕熬不過這個冬天麽?”

麗妃身子微微一僵,明年,她的兒子就會出世了!嘴上低聲道,“皇上又胡說了,如今您身子別人不知道,妾還不知道麽?妾一個人都伺候不過來了。”——自從用了阿芙蓉膏後,皇上不但精神好了,連那方麵都強了不少,她隻得安排了兩個宮女伺候皇上,如今都升了才人,安排在配殿裏……

永年果然愉悅的笑了起來,“古人都說解語花,朕今日才知道什麽叫解語花……”說話間,德勝已指揮著小太監將奏章搬到了這裏東邊的書房裏。永年又和麗妃溫存了片刻,才自去書房忙碌,一直到晚飯前才罷。

掌燈之後,待到永年已經去了配殿,麗妃便說想找本書,走進了書房。果然案幾上隨意的堆著許多奏章,她輕手輕腳的翻了翻,果然有好些是奏請立太子的,說的都是什麽皇儲為國之根本——這些人,是迫不及待的要建擁立之功了吧?麗妃冷笑起來,突然又翻到一份敕書,是皇帝擬撥款二十萬重新修繕景仁宮和坤寧宮,卻被門下省封還了,“大災之年未過,國庫雖有盈餘,然不足以行此奢侈之事”——景仁宮、坤寧宮!皇上的意思是……麗妃的心頓時砰砰的跳了起來,隻是看到門下省的批語,臉色又開始陰晴不定:他們怎麽敢如此斷然封還,難道在朝堂上,皇上連這樣的事情都做不得主了麽?

第192章 醫者之心

文清遠坐在便轎裏,不時撩起簾子往外看:她雖然給安王看了半年的腿疾了,卻都是在別院裏,到安王府來看還是第一遭。這府裏她上次救雲峰時其實來過一次,當時急著救人卻沒有仔細看過。

不過畢竟積雪未化,現在從小窗裏看去,院子裏的花木亭台和別處一樣,都是一副粉雕玉砌的模樣,看不出來原來如何,隻是來往仆人丫頭神色都格外肅穆,站在路邊規規矩矩頭也不抬。

沒多久轎子便到了上房的院門口,文清遠下了轎,拎著藥箱進了上房,安王已站了起來,點頭微笑,“麻煩文大夫了。”文清遠也微笑起來,安王爺每次見麵都是這一句,她也照例答道,“王爺客氣。”

西邊的房門簾子動了一動,一股藥味從裏麵飄了出來。文清遠不由往那邊看了一眼。安王道,“王妃身子不好,剛剛吃了藥。”轉身卻往東邊屋裏去了。自有管事媳婦引著文清遠進了東暖閣裏,先是針灸,後是艾炙,足足半個多時辰後,一日的治療才算完畢。

文清遠收好東西,安王歎道,“文大夫真是妙手回春,我這雙腿今年冬天還沒有疼過,也不那麽畏寒,把屋子燒得要著火一般,隻是這隔日施針,不知還要勞煩文大夫多久?”

文清遠一麵收拾藥箱,一麵便笑道,“明年四月天暖之後,就不用針灸,王爺也可以騎馬狩獵了。”

安王得了這樣一句話,眉宇更是舒展了幾分,正想再道謝,卻聽到外麵有人急忙忙的道,“啟稟王爺,皇上有誥命敕旨到了。”

安王吃了一驚,忙對文清遠說了聲“文大夫稍待片刻”,便急衝衝的走了出去。文清遠心裏也頗有些驚異,所謂誥命,是指皇帝對普通臣下封賞,王侯公主的則是製書,可是,這個府裏哪有什麽普通臣下可以封賞?難道是澹台揚飛有了新的任命?那也應該去公主府和軍營……

此時她不方便出去,便站在東間聽著外麵的動靜,隻聽外麵太監尖細的嗓子笑道,“王爺怎麽在這邊,卻讓灑家在別院那邊一通好找。”隨即便是文四駢六的念了一通,隻有最後一句聽得清清楚楚,是“故封薛氏為安王側妃,安王次子澹台俊飛為驍騎尉,追封其母為縣太君。”

外麵突然變得一片死寂,好半響才響起安王的一聲謝恩,隱隱又傳來咕咚的一聲,隨即是一片驚叫“王妃!王妃!”

文清遠心裏一驚,本能的掀簾而出,隻見安王已經向西邊屋裏奔了進去,她立即也跟在了後麵。隻見西邊屋裏一群丫頭婆子圍了一圈,被安王一扒開,才看見躺在地上臉色發青的安王妃。文清遠一看那臉色便知道不好,眼見這些婆子七手八腳要將王妃抬起,忙厲聲道,“不許動王妃!”

文清遠先令眾人散開,又讓安王抱起王妃的頭,鬆開衣襟,自己先從藥箱裏拿出一丸藥放在王妃舌頭下麵,又拿出銀針在王妃內關、郤門等穴撚轉提插,足足過了一盞茶功夫,隻見王妃青紫色的嘴唇漸漸轉了顏色。文清遠這才長出了一口氣:王妃的這條命算是揀回來了。

安王看見文清遠的神色,也長長的出了一口氣,誠懇的道:“文大夫,你對內子的救命之恩,老夫不知如何謝你才好。”

文清遠擦了擦額角的汗,淡然道,“也是王妃福大命大,這樣的症狀,我也隻有五分把握。”

待文清遠起了針,示意可以把王妃放到**,一屋子丫頭婆子這才反應過來。文清遠也不敢走,隻能把公主府跟著自己過來的小丫頭叫了過來讓她回去報個信。

稍過片刻,文清遠又給王妃下了兩針,王妃突然咳嗽起來,安王忙向文清遠看去,隻見她的臉色更是鬆了兩分。果然,咳嗽剛停,王妃就睜開了眼睛,眼神茫然半響,突然看見安王,立刻死死的閉上了雙眼。安王自然知道她心裏所想,隻是此事他也是一片茫然,不知道說什麽才好。

文清遠重新把了脈,開了藥方,下人剛剛拿起藥方出去,有人來報,“麗妃娘娘打發人過來了。”安王忙道有請,待進來了兩個宮女打扮的人時,安王妃也睜開了眼睛。

兩個宮女看見安王也是一愣,又看見王妃躺在**的模樣,不由相視一眼,其中一個圓臉的就問道:“王妃莫不是收到敕旨了?”安王點了點頭,“本王今天在這邊,所以敕旨也在這邊宣了一次。”

圓臉的宮女就歎了口氣,“我們來晚了,娘娘是知道這個消息之後讓我們過來通知王妃一聲,讓王妃好有個心理準備。”

安王緊緊的皺起了眉頭,揮手讓屋裏下人全部退下,文清遠站起來冷冷道,“王妃現在受不得任何刺激!”安王不由一怔,王妃卻聲音嘶啞的冷笑道,“現在,還有什麽事情可以刺激我不成?娘娘想讓你們說什麽,就直說吧。”

圓臉宮女躊躇片刻,看看安王,又看看安王妃,才低聲道,“昨天是皇上把平安公主召進了宮,問了她這兩天的事情,平安公主走的時候好像哭過、魂不守舍的樣子,後來,皇上就寫了這道旨意。”

文清遠心裏頓時一沉,這宮女話裏話外的意思,就是洛妍去找皇帝哭訴,挑唆著皇帝寫的這敕旨!安王永不立側妃的誓言她是聽說過的,王妃本來就有心疾,今天差點死掉……隻聽見身邊有牙齒咯咯作響,心裏一凜,側頭看時,王妃已經滿臉通紅,忙一字字道,“王妃,您若再動怒,隻怕以後終身都會躺在這**。”

文清遠的聲音清冷如冰,眼神也清冷如冰,安王妃一愣,火氣不知不覺就消去了一半。安王也是麵沉如水,眼神之中更有隱隱的煞氣。那兩個宮女相視一眼,又看了文清遠一眼,對上她的眼睛,不自覺的都避開了視線,也不敢多停留,低頭告辭而去。

安王妃不由甚是驚奇的看著她,不知道她這沒頭沒腦的一句是什麽意思,安王卻在一愣之後,臉上慢慢露出沉思的神色,隨即又搖搖頭:皇上已經這麽大年紀了,身體也不好,麗妃就算生了兒子,難道還能立為太子?也不看看如今朝野內外是個什麽局勢!

文清遠看著安王變幻的神色,心裏暗暗歎氣,她有十二分的把握,洛妍絕不會挑唆皇帝下這樣的旨意,但這兩天她原是受了委屈的,說不定的確是跟皇帝哭訴一番,皇帝動了怒,才想出用這個辦法來懲治安王妃。可是,這樣一來,卻是把事情弄糟了!

過了半個多時辰,文清遠開的藥已經煎好,文清遠看著王妃喝了下去,裏麵她加了養心安神的成分,過了一陣子王妃便沉沉睡去,脈象也變得平穩起來。文清遠這才留下了幾顆丸藥,叮嚀了伺候的丫頭們一番,告辭而去。

安王爺一直把她送到了院門口,又道了一番感謝,文清遠歎了口氣,“王爺也不必謝我,我的命是公主救的,我來看您的腿,也是因為公主,我相信公主絕不會故意來令您為難,隻希望王爺您也多想一想。”

眼見安王雖然客氣的應了,臉上卻頗有點不以為然,文清遠知道多說無益,一路心思沉重的回了公主府,直接便去了上房,隻見洛妍果然在焦慮的轉來轉去,一見她便問:“王妃怎麽樣了。”

“還好,估計休息兩天就沒有大礙了,隻是以後要常調養著,不能再動大氣,今天還真是險,幸虧銀針藥丸都在手邊,不然……”

洛妍拍拍胸口,鬆了口氣,“清遠,這次實在是謝謝你了!”半響才躊躇道,“依你看,安王妃,有沒有把這事怪我頭上?”——這道旨意頒發的時間實在是太巧了點,她一聽說這個事情便想過去看的,但回頭一想,就開始擔心安王妃看見自己會更生氣。

文清遠坐了下來,淡然道,“現在他們認定就是你做的!”

洛妍不由驚奇的瞪大了眼睛,文清遠把上午的事情一五一十的說了一遍,洛妍的臉頓時氣得通紅:“該死的!清遠,你信不信我壓根就沒有跟父皇提起這個事情,父皇的確是問我了,我還跟他說王妃是有口無心,我不會生氣,我走的時候哭是因為阿芙蓉膏的事情,怎麽傳出來竟會變成這樣?”

文清遠歎了口氣,“我當然信你,可是,我信你有什麽用?”

洛妍狠狠的跺了跺腳,的確,昨天父皇問自己第一句話就與安王妃有關,又說安王妃就是閑的,說不定那時候就下了決心……可昨天她跟父皇說了什麽隻有父皇一個人知道,難道她還能叫父皇站出來給她作證?麗妃固然可惡,但她會那樣想卻也不出奇。這年代,還沒有鴉片、毒品的說法,誰會相信她是因為父皇吃阿芙蓉膏而哭?這件事情,隻怕說給二哥三哥聽,他們也會認為自己昨天是去找父皇哭訴去了。

第193章 百口莫辯

自打認識小薛氏和澹台俊飛開始,這兩個人在洛妍印象裏便是溫文可親得有點假。不過,在安王別院住了一個多月後,洛妍對他們的感覺卻好了一些:兩個人的確都是聰明人,但似乎並不壞,至少並沒聽說做過什麽出格的事情,想來以他們的經曆,心機深沉一些並不奇怪,對澹台揚飛和自己情緒複雜更不奇怪。此後,洛妍便把他們定位為“和睦友邦”。

此時,兩位和睦友邦就坐在公主府上房裏,一言不發的喝著茶,臉上卻沒有什麽和睦的表情。

半響,小薛氏才放下茶杯,神色鄭重的道,“按說我過來,應該謝謝公主。今天皇上的旨意下來,我都昏了頭,打發人去問王爺,王爺說,這是您的恩賜。隻是公主,不管您信不信,我從來就沒有想過要這個身份,隻想平平安安的過日子,如今這樣一來……公主,您和王妃置氣,何必拿我們作筏子?”說著,小薛氏眼圈不由一紅,今天王爺已經命人搬了好些東西回去,說是暫時要住那邊,難道以後竟是她和那個王妃換一個位置不成?若是沒有了人,她要這個頭銜有什麽用?

洛妍頭疼的歎了一口氣,實在不知道從何說起,“夫人,我沒想過要用你們做筏子,這件事情……真的不是我的本意。”

澹台俊飛冷冷的哼了一聲,“自然不是公主的本意,公主金枝玉葉,想出氣就出氣,哪裏會想到我們到底願意不願意!公主大概覺得,像我這樣,終於有了個正式的名分,有了個體麵的出身,就算是天大的恩賜!可您想過沒有,原先我那樣,就算不明不白,好歹也是獨來獨往,自由自在,可如今這樣一來,我母親怎麽辦?她二十多年前就死了,帶著我妹妹一起被人活活打死了,而我如今,卻要把這個人叫做母親!”

看著臉色鐵青的澹台俊飛,洛妍心裏充滿了無力感,的確,他憤怒的理由太充分了,但她,她有什麽辦法?

小薛氏見澹台俊飛說得太過直接,忙拉了他一把,正色道,“公主,我們這次來也沒有別的意思,隻求公主一件事情,日後您和王妃再有什麽不愉快,千萬別牽扯到我們身上,您的好意,我們心領了,卻實在沒那個福分消受。”說完便起身告辭。洛妍張了張嘴,什麽也說不出來,隻能站了起來,讓小蒙送他們出門。

過得片刻,小蒙卻氣鼓鼓的走了回來,“這兩個人好沒道理,來的時候就是怒氣衝衝的,走的時候那個二公子居然還摔摔打打起來了!當我們公主府是什麽地方?”

洛妍疲憊的擺了擺手,“他也是做給別人看的,好讓人知道他們不是和我一夥兒,讓人知道他們對我也很生氣。”小蒙驚訝的瞪大了眼睛,穀雨心裏明白了幾分,見洛妍神情疲乏,忙把小蒙拉了出去。

因為這兩句話,洛妍徹底失去了吃飯的胃口,仰望蒼天,欲哭無淚:這他媽的叫什麽事啊!生平第一次,她對竇娥產生了深深的同情,如果有可能,她也很想六月飛雪一回好不好?

眼見天色越來越黑,洛妍卻悶悶的趴在梳妝台上,什麽話都不想說,什麽事情都不想做,簡直想直接變成一尊化石算了,正煩惱中,門外卻傳來了小蒙清脆的聲音,“駙馬回來了!”

洛妍不由呆住了,他自然是因為王妃的病情被人從軍營裏叫回來的,而且應該是從安王府過來的,她要怎麽樣做,才能讓他相信自己?隻怕,無論自己說什麽,他都不會信吧?

隻見門簾一挑,澹台揚飛已經走了進來,身上依然是一身戎裝,站在門口,怔怔的看著洛妍,臉上一絲表情也沒有。

洛妍隻覺得嘴裏全是苦味,想了想還是開口道,“王妃,她怎麽樣了?”

“還好。”簡短的聲音裏似乎沒有任何情緒。

洛妍低頭看著自己的雙手,不由自主的十指交纏,緊緊握在了一起,半天才鼓足勇氣道,“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沒有去找父皇說這個事情。我從父皇那裏出來哭,是因為他在吃一種叫阿芙蓉膏的藥。我根本沒有想到會有這樣一道旨意。”

他當然不會信!可是,就算他不信,她也要說出來。洛妍低著頭,看著他一步一步走過來,靴子停在自己眼前一步的距離,隨後聽見他有些疑惑的聲音,“阿芙蓉膏,是不是黑黑的,可以止痛?”

洛妍隻覺得自己腦子有點短路,猛的抬頭,澹台揚飛正目光澄澈的看著自己,她不由自主站了起來,“你也知道?”

澹台揚飛點了點頭,“我吃過,是一種很有用的止疼藥,但據說有毒,軍醫輕易不會給人用,沒想到父皇的傷勢發作居然這麽嚴重!”

洛妍隻覺得有種喜悅慢慢的在心裏綻開,那喜歡終於不可抑製的綻放在嘴角,“你相信我說的話?”

澹台有些詫異的看著她,慢慢微笑起來,“我為什麽不相信你?”

洛妍鬆了口氣,不由自主走上一步,把頭埋在了他的胸口,他身上那種熟悉的味道頓時安穩的包圍了她,“那你剛才為什麽不說話?表情還那麽冷?我還以為你生我的氣了。”

“我怎麽會生你的氣?這件事情,自然不是你的主意,可是父親母親都在怪你,我一進來你又是一副受驚了的表情,我也不知道該跟你說什麽好。”澹台的聲音還是平平靜靜的,似乎是在說著最尋常不過的事情。

澹台輕輕的笑了起來,“我又不傻,洛洛,你連宇文蘭珠都不忍心報複,怎麽會報複我的母親?你難道以為……”他握住她的雙肩,低頭認真的看著她,“你剛才那種表情,難道是害怕我不相信你?”

洛妍的笑容裏帶上了一絲苦澀:“可是,除了你和清遠,大家都不相信我,連二哥三哥都不相信我。”

澹台沉吟道,“阿謙阿峻那天又沒有和你在一起,自然不知道你去宮裏前根本就沒有生氣難過。我想,多半是父皇不知道從哪裏知道了我母親最近做的事情,覺得她嫌棄你了,才一怒之下有了這樣的旨意,隻是……唉,幸虧文大夫恰好在那裏,不然還是真是……”

洛妍隻覺得心裏暖洋洋的,聽他說到後來,又忍不住有些內疚,“對不起,是我父皇不對,他做事太欠考慮了些。”

“說什麽傻話,皇上怎麽會不對?”澹台說得有如天經地義,洛妍頓時有點黑線。思量半天決定還是不要討論這個有千把年代溝的問題,想了想忍不住還是歎了口氣,“二哥三哥還好說,隻是父王和王妃那邊……”

澹台安慰的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別想那麽多了,我剛才跟父親說了宇文蘭珠的事情,還有以前母親做的那件事——那時候,你都沒有去找皇上,怎麽可能現在為了幾句話就去?父親已經不怪你了,隻是母親……罷了,你最近別去景仁宮,那個麗妃不見得安了好心。”

洛妍乖乖的嗯了一聲,半響忍不住抬起頭來,看著澹台的眼睛道,“你答應我,以後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你也要像今天一樣的相信我,就算別人都不信我,你也要信!”

澹台深深的看著她,“你放心。”

……

第二天早上洛妍醒來時,澹台早已經悄悄的走了,洛妍隻覺得全身酸軟,一動也不想動,身邊似乎還縈繞著他的氣息,陽光在一點一點的爬上窗欞,秋香色的窗紗被染成了暖暖的金色,洛妍閉上眼睛,養了片刻的神,終於還是咬牙爬起:就算年底報紙方麵沒有什麽太多可操心的,但今日她還要去京報的義學去一趟,給孩子們發過年的新衣。

因為《京報》發展順利,報童的隊伍如今已經有一百六十人,按照洛妍的打算,等他們略大些,資質好的可以讓他們給公主府的府官們當小廝書童,資質平平的也可以去官印坊當學徒。公主府的府官是朝廷有定員的,無法增加,但文吏們已經多了將近一倍。開銷自然大了不少,隻是離消化完盈餘還差很遠。幾天前,洛妍已經讓晏柏雄著手考察建一個養老堂的合適位置,又購買了大量油、鹽、糖,準備和“飛”字號米鋪一道在年前發給京城貧戶。

可惜還沒等洛妍出門,宮裏卻又來人了。

第194章 夢幻泡影

看著眼前這張嬌滴滴的臉,洛妍心裏漸漸有些膩味。窗外刮著凜冽的寒風,而景仁宮裏卻溫暖得幾乎有些過分,深紫織金的錦簾沉沉的垂在窗前,那熏爐嫋嫋升騰的不知道是什麽香,初聞覺得十分香甜,聞得久了,那味道卻變得沉滯起來,仿佛空氣裏漂浮的,是一團團會粘在身上的膠糖。

不過麗妃似乎並沒有察覺到洛妍的心情,還在輕笑著道,“所以你看,我姑姑就是這樣一個人,公主,您就別和她計較了。”

“這一次,皇上的做法雖然是為你出了氣,但這樣鬧下去終究是不好,畢竟還有駙馬夾在裏麵難做人呢,公主,您要是拉不下臉,不如等姑姑身子好些,我把你們都請到我的宮裏來,什麽事情一見麵,也就好說了。姑姑那邊,我也會想辦法幫您分解分解。”

洛妍看著麗妃,目光不由變得有些冷了:父皇怎麽會看上這種蠢女人?挑撥是非、兩邊賣好,段位又不高,她當自己是傻的麽?如果沒有她摻和,自己和安王妃至少還可以相安無事,如今變成這樣,她還想做什麽?

想到義學裏還在等著穿新棉襖的小報童們,洛妍低頭喝了口茶,淡淡的笑道,“娘娘的好意我心領了,不過,您可能有點誤會了,我從未求過父皇去立安王側妃,也沒有想過要出什麽氣,所以自覺也沒什麽可分解的。”

“至於說跟安王妃見麵,太醫說過,王妃如今是動不得氣了,我想我還是不見她為好,萬一讓她見了我更生氣,豈不是反而不美?”

麗妃不由愣住了,臉上的笑容也有些掛不住,剛想說什麽,洛妍已放下茶杯,站了起來,“我的府裏還有些事情,這就告退。”

麗妃看著洛妍斷然而去的背影,心裏漸漸不安起來,把剛才的話又想了一遍,她有什麽地方說錯了麽?德公公說了,平安公主如今隻有安王妃這一件事情有些不順,可自己安排她們見麵好幾次,又勸著安王妃不要跟公主計較,眼見著像是好些了,卻又鬧出了上次那一出,最後連皇上也摻和了進來——自己隻好兩邊都來彌補彌補,可看著這平安公主走的時候竟像是動了怒?她為什麽生氣?

“德公公來了!”

聽到這聲通報,麗妃回過神來,看見門簾下已經露出一雙厚底高幫的靴子,忙振作起精神來,柔聲道,“請進。”

麗妃愣了一下,萬料不到他問的是這個,這倒也沒什麽可隱瞞的,當下一五一十說了一遍。德勝眉頭緊緊的皺在了一起,跺腳歎道,“娘娘怎麽也不問我一聲就自作主張了?”

麗妃奇道:“不是公公讓我想法子拉攏公主和安王妃的麽?我大早上請公主過來,就是為了開解她一番,再說說安排她和安王妃見麵的事情。”

德勝斷然搖頭,“我讓你攏住公主,不是讓你攏住安王妃,娘娘,你既然要知道不能得罪平安公主,昨天又讓人去跟安王妃說那些做什麽?”

麗妃臉上一紅,忙分解道,“我如何知道安王居然會在府裏?原想著就是打發人去給王妃提個醒,她本來就有心疾,我也是怕她一時受不住,沒想到去的時候,王妃已經是聽到消息病了,安王又在那裏,我教給那兩個宮女的話竟是一句沒用上,隻是把實情跟王妃說了一遍就罷了!”

說到這裏,麗妃臉色不由變了,“德公公,你是如何知道的?她們明明隻告訴安王和王妃了!”

德勝臉上露出一絲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我自然知道,現在隻怕公主府、安王府無人不知了!難道她們沒跟娘娘說,還有一個大夫在場?你道那個大夫是誰?是和平安公主最要好的文氏!如今就住在公主府,昨日文氏一回去就把事情都跟平安公主嚷嚷出來了!你這樣兩邊安撫著,原是無可厚非,可怎麽也不知道做得機密些?平安公主既然知道你已經去跟安王妃透了實情,再被你叫進來聽你說要幫她分解,會如何做想?你這下,是徹底得罪她了!”

麗妃不由怔住了,這才明白平安公主走的時候冷冷的臉色所為何來,怔了半響卻冷笑道,“我又沒有汙蔑她一個字,安王妃是我親姑姑,我好心提醒姑姑一聲有什麽不對?叫她過來,也是真心想為她們開解,她既然不領情也就罷了,我還怕她不成?”——她可不再是那個剛受帝恩,需要鞏固地位的婕妤、寶林了,而是身懷龍裔的妃子。皇上昨天已經答應說,等她生下孩子,就封她為皇貴妃,把整個後宮都交給她!

德勝冷冷的看著她,點頭道,“原來竟是奴才白擔心了一場,娘娘果然好膽識,這後宮裏不怕平安公主的女人,原來有德妃娘娘和舊太子妃兩個,看來如今又要加上您。”

麗妃一驚,聲音沉了下來,“公公這話是什麽意思!”

德勝的眼神裏帶著點憐憫,“沒什麽意思,隻是佩服娘娘的膽量而已。安王妃也是不怕平安公主的,如今已經躺在**了,我隻希望,娘娘運氣要好些,就算不為自己著想,也最好為您腹中的皇子想一想。”

德勝搖了搖頭,垂下眼眸,淡淡的道,“事已至此,我一個做奴才的,有什麽辦法?麗妃娘娘還是好自為之吧。”說著轉身就要走。

麗妃忙道,“公公留步。”想了片刻終於還是放鬆了聲音,“德公公莫生氣,這事情原是我考慮不周,但以後我該如何彌補,您總要指點一二。我肚子裏的皇子,還指望著以後有機會報答公公。”

德勝停下腳步,沉默片刻,歎息一聲,“奴才原本指望著等小皇子長大了出去開府,到時也帶挈上奴才,這便是奴才唯一體麵到老的路子。如今看來,卻是錯了。皇上對娘娘的情分太深,這個孩子,礙了太多人的眼,怕是……我勸娘娘也看開些,既然平安公主你已經得罪了,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別再拿這宮裏人栓著皇上,最好能勸皇上多去貴妃那裏。貴妃是個性子綿軟的,您多和她交好也是給自己留條後路。她畢竟帶過平安公主,又跟他們共過患難,以後就算有個什麽萬一,有她為您說話,至少能保您一命。”

麗妃怔怔的聽著,緩緩搖了搖頭,臉上帶出一絲狠色:她以命去搏,好容易走到今天,難道是為了去討好別的女人,以便日後能活著進冷宮?她已經走到這一步了,難道就不能再進一步,把整個後宮都踩在腳下?

德勝似乎看出她的所想,臉色不由又冷了,“奴才勸娘娘心不要太大,莫說小皇子如今還未出世,便是他能平安長大,這世上,有些事情,也不是皇上能隨心所欲的。娘娘大概不知道,如今連議事堂的相爺們也都在勸皇上立興王為太子,這事兒皇上沒什麽理由拖下去,奴才估摸著最早年前,最晚明年開春,就會定了。你若不願意去交好貴妃,就想想如何把平安公主攏轉過來,這樣小皇子以後在宮裏,雖然比不上四皇子,至少也有立足之地!”

立足之地?麗妃不由打了個寒顫,抬起頭來,眼睛變得亮得可怕,“皇上說過,隻要皇子出生,我就是皇貴妃,皇上還想修好坤寧宮!舊太子為什麽能當三十年太子,不就是他是唯一的嫡子?你想過沒有,德公公,這宮裏你已經住了一輩子了,為什麽要出去?難道你不想接著在宮裏,繼續伺候新皇,接著當你的大總管?我知道你一定有辦法的對不對?”

德勝退了一步,圓圓胖胖的臉上罕見的露出怒色,“娘娘,一個是沒出世的皇子,一個是已經權傾朝野的親王,你當我瘋了麽?”說完禮也不施,一甩袖子,揚長而去。

麗妃夢遊般走到梳妝台前,坐了下來,她最喜歡的芙蕖甜香在鎏金獸頭香爐裏慢慢升騰而起,又消散在空中,難道她的夢想也就像這香味一樣,是抓不住的夢幻泡影,是注定不能持久的海市蜃樓?

怔忪中,德勝發怒的臉似乎又在麗妃眼前浮現,她的眼睛突然一亮:對了,德勝並沒有說他沒辦法,而是說他沒有瘋!而且他居然發怒了,據她的了解,男人發怒有時候並不是因為生氣,而是因為心虛!德公公,怎麽也算半個男人不是?德公公,他一定也有自己最想要的東西,有自己最害怕的東西……

麗妃轉過頭來,在鏡子中看見了一張芙蓉般嬌美的臉,她看了一會兒,終於笑了起來。

第195章 雪上加霜

青青從外麵一路衝到公主府後廳時,洛妍正在愁眉苦臉的看著最新一期《京報》的“洗冤錄”,聽到動靜,抬頭就看見了青青那張容光煥發的臉,忙丟開報紙站了起來。

青青站在案幾前,笑著上上下下的打量著洛妍,隨即興高采烈的宣布,“公主,你胖了!”

洛妍頓時垮下了臉:難道她欠了青青很多俸祿沒發麽?

一邊站著的穀雨大笑起來:嫁人都快半年了吧,青青怎麽還是這樣的直腸子?不知道公主的怪癖是不愛聽人說她胖的麽?好容易忍住笑才道,“公主哪裏胖了?你走的時候,公主是太忙了,才瘦得厲害,如今好歹又是原來的樣子了,是不胖不瘦,正正好呢。”

青青困惑的眨了眨眼睛,“我就是這個意思啊!”

洛妍惆悵的看著跟在後麵走進來的姚初凡,心裏納悶,這樣一個七竅玲瓏的聰明人,怎麽就不能讓媳婦向自己學習學習呢?原以為根據連通器的原理,青青這個頭腦簡單的丫頭嫁了他能變得機靈點,可看著姚初凡這一臉傻笑,倒像是兩個人都變得傻了些……

姚初凡上來向洛妍施了一禮,“參見公主。”

洛妍挑剔的看著他,又瞟了瞟青青,淡淡的道,“無庸,我看你氣色還不錯,可是青青怎麽瘦了?你這一路上,沒給青青吃飽麽?所以沒力氣趕路?”

姚初凡一怔,青青已滿臉驚奇的低頭看了自己一遍,“我沒瘦啊!”

洛妍無語望天,姚初凡忙笑道,“屬下怎麽敢?隻是今年大雪實在厲害,我們提前了五天出門,沒想到還是被耽誤了,今天才趕回來,請公主見諒。”

洛妍鬆了口氣,還好,這個笑得雖然有點傻,倒沒有真傻,青青也忙著點頭,“公主,河北道的官路都有好幾段被雪封了,我們一路過來,看見好些被雪壓塌的房子,好在各州縣都按朝廷的公文把空的糧倉、學堂騰了出來,又提供免費的馬車讓受災的人去投奔親友,所以各地都還安定,另外就是……”

青青道,“我們已經回去收拾過了啊!過來自然就是領事的。今天都已經十七了,再過兩天,我們還不如直接明年再來。”

洛妍吃了一驚,看看姚初凡和青青果然都是衣履潔淨的樣子,不由尷尬的笑了一笑:這倆員工,實在太敬業了,倒顯得自己很有些古代周扒皮的風采。想了想忙對穀雨道:“你去告訴韻兒,中午做得豐盛些,我們給青青接風!”

姚初凡忙道:“公主太客氣了,屬下怎麽好意思?”

青青奇怪的看了他一眼,“又沒有請你吃!”

洛妍撐不住笑了起來,穀雨也笑著拉起了青青的手,“你想吃什麽,趕緊都告訴韻兒去!”

姚初凡下意識的目送著青青的身影消失在門口,回頭便對上了洛妍笑嘻嘻的眼睛,臉上不由一紅。洛妍決定寬宏大量的放他一馬,順手拿起了手頭的報紙,突然看到了那個案子,心情不由慢慢沉重起來,把報紙遞給了姚初凡,“你看看這期的洗冤錄吧。”

姚初凡忙雙手接過,這期登的案子卻是前不久在濟南府發生的一樁奇案:有人報案一個屠夫在家中被盜賊截殺,後來一查,發現屠夫那個幾乎手無縛雞之力的妻子十分可疑,又在隔壁一個混混家發現了帶血的鞋底,縣官便認定混混定是奸夫。結果到府裏又審出,那混混當天隻是過來偷肉的,看見死人忙跑了——原來那屠夫性子十分不好,日日吃了酒就打妻子,這次又是吃了酒回來,那女人也不知怎麽的突然就拿起鋤頭把他打倒,然後一不做二不休幹脆打死了他。如今這女子已判了斬立決,人人都道府官是個青天。

姚初凡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倒覺得這案子精彩,寫得也十分精彩,看了看采寫注的是秦海鬆,不由點了點頭道:“小秦的筆頭功夫又見長了。”

洛妍不由歎了口氣,“你不覺得這判決有問題?”

姚初凡疑惑道,“難道這案情還有冤枉曲折?”

洛妍沉默片刻才道,“案情自然是審清楚了,但我總覺得這婦人罪不至死,你看這上麵也說了,這個婦人身上舊傷累累,街坊常常聽見她的哭叫,還曾幾次自殺,如此生不如死一時衝動殺人,難道不是情有可憫?”

姚初凡搖頭道:“所謂十惡不赦,自古以來,妻殺夫,都是絕不可赦的‘惡逆’重罪,公主多慮了。”

洛妍默然不語,她也讀過大燕律,自然知道這一點,即使她貴為公主,也沒有辦法去救這個可憐的女人,不期然耳邊似乎又響起了宇文蘭珠的聲音“這個世道對女子不公,你難道不知?”抬眼看去,那一頁報紙還有一張醒目的插圖,畫著一個跪著的女人扭臉哭喊的模樣——給洗冤錄畫上插圖也是她的主意,但此刻,這張哭喊著的臉卻顯得如此刺心。

洛妍歎了口氣,心情更壞了一些,“應該是去皇宮。”聽見姚初凡驚詫的“啊?”了一聲,卻實在不想解釋這件事情,隻能淡淡的道,“是為了麗妃娘娘。”——那個蠢女人也不知道哪根神經短路了,最近幾天據說天天做噩夢,說是有陰魂糾纏,還動了兩次胎氣,父皇也腦子短路,居然讓她住到了乾清宮,然後召集了好幾撥和尚到景仁宮做法事!景仁宮是母妃住過的宮殿,母妃心地善良,從沒有處死過宮人,臨死前念念不忘的還是要皇上饒了宮人的性命,麗妃的意思難道是母親的陰魂在騷擾她?她也配!

看看已經快午時,洛妍也沒心思再處理公務,索性一股腦都丟給了姚初凡,自己回了後院。又打發走了黛蘭,在一處亭子裏發了半天呆,才收拾好心情,回了上房,大約雪地裏站久了,隻覺得手腳都已經僵了。

中午自有一通熱鬧,青青被按住喝了好幾杯酒,直接倒在了西暖閣裏,穀雨原是酒量大的,不知怎麽的也一高興就喝多了,兩個並頭躺在炕上,小蒙直嚷嚷著要拿墨來畫一對醉貓,天珠死活攔著才罷。

隻是到了晚間,洛妍卻覺得有些頭疼起來。文清遠和她一起吃的晚飯,見她神情有些不對,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色,搖頭道,“你這是內有心火,外感風寒,趕緊好好歇兩天吧!”

洛妍笑道,“你怎麽不改行算命去?”

文清遠道,“望聞問切,望是基本,跟算命有什麽關係?”想了想又道,“扁鵲見蔡桓公的故事,雖然有些誇張,但為醫者看人臉色,知人命數,也不是多麽離譜。”

洛妍忙道:“那你看我命數如何?”

文清遠笑道,“你印堂發黑,定有大禍臨頭,若肯叫我一百聲好姐姐,我就救你一救!”

洛妍翻了個白眼,“你才大禍臨頭,眼見就過年了,等到了夏天,我看你怎麽拖!”

文清遠篤定的淡淡一笑,“放心吧,不會讓你操心。”洛妍怔怔的看著她,心裏突然有點恐懼翻了上來,文清遠卻回頭便吩咐丫頭們去熬了碗紫蘇湯,逼著洛妍喝了。

洛妍自重陽宮回來之後,身體一直極好,偶然有些風寒,都是一碗熱湯下去發身汗就好了,因此也沒大在意,隻是提前半個時辰上了床。正睡得迷迷糊糊的,突然聽見屋裏有窸窸窣窣的聲音,隨即一個火熱的身子已經挨了過來,耳邊響起熟悉的低沉聲音,“今天怎麽變成一隻小瞌睡蟲了?”

洛妍歎息一聲,閉著眼睛,鑽進了他的懷裏,“你怎麽回來了?”

“阿峻找我有點事情……”隨即他再沒有說話,溫柔的吻上了洛妍的耳垂,手也從衣領裏伸了進去,洛妍的睡意終於被撩撥得消散到九霄雲外。

洛妍夢見自己在遊泳,但水下長滿了水草,那些水草纏住了自己的腳踝,然後慢慢一路纏上來,小腿、大腿,她漸漸向水底沉去,喘不上氣來……在呻吟出聲的同時,她驀然醒了過來,隨即意識到那不是水草,“澹台揚飛!”她幾乎是惱怒的叫了一聲,昨夜還沒折騰夠麽?

沒有回答,隻有動作,洛妍隻好認命的閉上雙眼,明明有些惱羞成怒,但身體卻已經無法自控的在盛放,在迎合著他的每一個小小的動作。衝擊在很久很久之後才到來,以至於她已經完全失去思考的能力,隻能攀緊他的身子,跟著他的節奏顫抖和低泣。

等到一切終於平靜下來,洛妍才注意到天已經有些亮了,她連說話的力氣都已經沒有。澹台笑著讓人準備了水,抱著她到淨房清洗了一番,再把她裹到被子裏時,才發現情況似乎有點不對。在安王別院的時候,他有時候也會控製不住的索取無度,洛妍雖然體力遠不如他,但恢複得還算快,從來沒有這樣臉色蒼白過。

懊惱的給了自己一掌,澹台輕聲道,“我讓人去叫文大夫過來看看你。”

洛妍忙拉住他,“不要!我就是昨天有點著涼了。”——開什麽玩笑,丟不丟人啊!

澹台歎了口氣,“你怎麽不告訴我?”洛妍閉上眼睛懶得理他——您問我了麽?澹台看著她的臉色,終究不放心,還是轉身出去吩咐人去請文大夫。

文清遠把了脈,臉色便很有些不好,澹台揚飛頓時緊張起來,“她要不要緊。”

文清遠白了他一眼,冷冷道,“也沒什麽,就是這幾天別想下床了,你讓她多歇兩天就好。”澹台站在那裏,尷尬懊悔得不知如何是好。文清遠搖了搖頭,提筆開了藥方,讓人去照方抓藥。

洛妍見天色已經大亮,澹台還守在床邊,不由納悶:“你不用去營地了?”

澹台道,“本來今天是可以晚些去的,你既然身子不好,我多陪你一天。”

洛妍想了想,今日已經十八,各衙門二十日朝會後就封印,新兵這天也要全部回城,如今正是最忙的時候,不由歎道,“你還是快去吧,你不是告訴我,今年你們禦林衛勞苦功高,過年不用值守了,現在已經讓千牛衛衛戍皇城麽?過兩天,你天天都可以在家裏陪我,何必急著這一天?”

澹台有些躊躇,不由去看文清遠,文清遠也道,“她底子好,隻是要多休息幾天,你守著也沒什麽用。”

澹台沉思了片刻,點頭道:“那我還是先去大營了,你這兩天好好休息,我後日晚上就回來。”

待澹台已經走得遠了,洛妍才苦了臉道,“不就是著了風寒麽?怎麽就不能下床了?”文清遠撲哧一笑,“沒那麽嚴重,我嚇他的,省的他……”笑了笑沒說下去,洛妍臉頓時紅了。

洛妍也沒出門,到東邊書房找了本閑書,靠在引枕上消磨時間,青青又找了件銀鼠的小皮褂硬讓洛妍披上才罷。眼見快到中午,穀雨卻還是沒有回來,黛蘭也沒看見人影,一問和她同住的韻兒,韻兒卻道,黛蘭是昨天夜裏就沒看見人影的,她還以為是洛妍有什麽事情吩咐她做去了。

洛妍不由驚詫起來,心裏隱隱有些不安,正想打發人到二哥那邊去說一聲,卻突然聽見外麵傳來了一陣雜亂的腳步聲。有小丫頭尖叫,“你們是什麽——”聲音卻被驀然掐斷。

第196章 血濺三尺

洛妍霍地站了起來,隨即一陣暈眩,青青眼疾手快,忙一把扶住了她。隻見門簾嘩的被掀開,足有七八個人從外麵一湧而入,帶頭的那位一身六品太監服色,依稀是乾清宮的一個太監。身後跟的人一半是太監服色,腰上卻都配著腰刀;另一半是官員服色,打頭的正是洛妍曾經打過兩次交道的宗正寺少卿。

洛妍怔住了,宗正寺加太監,這是什麽組合?那個領頭的太監麵如寒霜,冷冷道:“公主殿下,乾清宮樂祥奉旨與宗正寺協同辦差,打擾了!”

洛妍迅速鎮定了一下情緒,點頭微笑道,“公公請坐。”扶著青青的手上微微用力,另一隻手在她背後劃了個“二”,又劃了個“三”,側頭對她道:“還不去給公公倒茶?”

青青明白公主是讓自己去向興王和鄴王求救,忙應了個“是”,剛想往外走,那個叫樂祥的太監已經厲聲道:“誰也不許動!”隨即回頭道,“帶人上來指認地方。”

人群一分,失蹤了一個上午的穀雨在兩名太監服色的人挾持下走了進來,臉色有些灰白,進來之後也沒有抬頭,便向洛妍靠著的床下指了一指。

幾個人走了過來,不由分說把洛妍和青青“請”到了一邊,隨即四個太監一人抬起一個角把床挪到了一邊。洛妍心中微微吃驚,這床是上好的黃梨木,用料十足,相當沉重,打掃的時候,她曾見過青青她們五六個人抬得都費勁,可這四個人居然輕輕鬆鬆就抬開了。

隨著床的挪動,在床下靠牆的隱蔽地方,赫然出現了一個一尺多長的黑色匣子。宗正寺少卿忙走了上來,拿白色的手帕包著手,輕輕捧起匣子,又小心翼翼的翻開了蓋子,卻嚇得差點把匣子扔到了地上——匣子裏麵是一種詭異的血紅色,放著一個白色的布偶,木偶穿的白衣白裙做得十分精巧,隻是在明顯鼓起的腹部卻紮著三根亮閃閃的銀針,而在人偶的頭部,還一動不動的盤踞著一隻足有銅錢大的黑色蜘蛛。

耳邊突然傳來青青粗重的呼吸聲,洛妍側頭一看,隻見她也盯著穀雨,咬著下唇,臉色已經氣得慘白。

樂祥尖聲道:“罪證已起獲,請平安公主跟我們走一趟。這屋子裏的丫頭一律帶走,敢抗拒者殺無赦!”

兩個太監麵帶煞氣的向洛妍走了過來,洛妍心裏歎了一口氣,剛想走上去,青青卻一步搶上,擋在了前麵,洛妍忙喝道:“青青你讓開!”

青青恍若未聞,有如老母雞般張開雙臂護住了洛妍,那兩個太監毫不猶豫的抽出刀,隨後的一切變得模糊起來,洛妍隻看得清人影晃動,刀鋒閃亮,剛想叫一聲“青青,住手!”耳中似乎聽見“撲”的一聲……

一切突然靜止下來,青青還是在她的麵前,身子卻晃了一晃,向後慢慢倒下。洛妍下意識的伸手抱住了她,這才看見她身前的地麵上已經全是鮮血,左胸上鮮血還在向外狂湧,那雙清亮眼睛還在看著自己,卻已慢慢的失去了神采。

洛妍張了張嘴,卻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恍恍惚惚中她似乎聽見小蒙的尖叫和哭泣,然後有人抓著她的兩隻胳膊把她狠狠的拖了起來,青青也隨即從她懷裏倒在了地上,那雙眼睛依然睜得大大的,隻是裏麵已經失去了洛妍最熟悉的東西。

有人在拖著她往前走,洛妍卻隻是拚命回頭去看青青,那躺在鮮血裏一動不動的青青,卻很快就再也看不見了。

渾渾噩噩中,洛妍對身邊發生的一切都失去了認知感,那些不斷響起的驚叫和哭泣似乎都是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直到走到二門口,看見外麵停著的幾輛馬車,她才稍微清醒了一點,忍不住回頭去看,青青再也看不見了,落入她眼睛的卻是同樣被兩個太監夾在中間的穀雨。

穀雨的臉上已經變成一片死灰,洛妍死死的盯著她,穀雨怔怔的看著她的眼睛,突然露出了一絲慘淡的微笑,“公主,你答應過我的,無論我做錯什麽你都要原諒我一次!”

洛妍愣了一下,胸口一股怒火騰的燃起,兩人已經被帶到馬車前麵,一個太監跳上馬車,拉開簾子,伸手要把洛妍往上拖,洛妍不知從哪裏迸出一股力氣,拚命一掙,竟然掙開了他的手,但另一個太監隨即更緊的抓住了她,把她用力的推上了車,然後一把推進了車裏。

洛妍摔倒在堅硬的木板上,車簾嘩的落了下來,仿佛也抽走了她所有的力氣。她慢慢的坐起來,隻覺得自己一定是在做夢,青青怎麽可能會死呢?她明明剛剛度完蜜月回來,還笑嘻嘻的跟自己說,“公主,你胖了!”

……

“什麽?”慕容峻一步衝上來揪住了賀蘭源的衣領,“你再說一遍?”

賀蘭源滿臉都是汗,臉色發青,聲音卻還算鎮定,“剛才午初三刻,宮裏的一隊太監帶著宗正寺的人闖進了公主府,殺死了青青姑娘,還把公主和另外幾個丫頭都帶走了。”

“那你們呢?你們就看著?”慕容峻額頭上青筋都暴了出來,他在洛洛身邊安排了一百多號人手啊,可是根本就沒有起到保護她的作用,上次是這樣,這次還是這樣!

賀蘭源滿臉羞愧,“這次他們動作太快,又選的是午時,正好是所有男仆去大廚房領飯的時候,這些人雖然隻帶了兩百個千牛衛,但裏麵有身手極好的高手,一路遇見所有的人都立刻抓住或者打暈,等我們得到消息趕過去的時候,馬車已經走了。”

慕容峻一把推開他,臉色慢慢從暴怒變得陰沉,低頭想了片刻,抬起頭來時,聲音已經變得冷靜下來,“通知龍武軍的遼東營提高警惕,按戰前做好一切準備!”

“動員我們所有的力量,查清楚最近公主府內外的一切情況,以及宮裏所有的異動。”

“馬上派最精幹的人員去西山大營通知澹台揚飛,保護他的安全。”

“備馬,帶夠人手,我們去鄴王府。”

看著侍衛們已經分頭去準備,慕容峻俊朗的臉上升騰起了冰冷的殺氣,最近他難道是太大意了麽?麗妃那個女人在後宮的小動作不斷,父皇也徹底被她迷昏了頭,他卻沒有放到心上過,隻當她不過是個有野心沒腦子的蠢女人,小打小鬧的搞點挑撥離間、撒嬌賣癡,難道他竟然走眼了,這個女人竟然有這麽大的膽子,而且有這麽大的能量——就是當年的宇文蘭珠,隻怕也不過如此吧?

不對,一定有人幫她,她一個人不可能做到這一步……這個人是誰?他想做什麽?

直到在鄴王府前下了馬,慕容峻依然覺得眼前是一團迷霧——他很少有這樣的感覺,這一擊來得太過突然,就像他當年毫無準備的掉進宇文蘭珠的圈套,連還擊的方向都找不到。

慕容謙已經站在了鄴王府的門口,看見他陰沉的臉色,慕容峻知道他也已經得到消息,兩人相視一眼,沉默的走進鄴王府前廳,隻見裏麵已經靜靜的站了幾個灰衣人。

慕容謙坐了下來,冷冷的道,“把情況跟興王殿下說一遍。”

“屬下剛剛收到宗正寺的消息,說是公主身邊的一個女官早上去宗正寺直接找少卿出首,公主在府裏用巫蠱之術詛咒麗妃娘娘。少卿立刻帶著在場的人和這位女官進了宮,然後從宮裏派出了十個太監,又調集了正在值守的二百名千牛衛,直接去了公主府。說是人贓俱獲,幾個丫頭現在已經關進了宗正寺,公主可能已經被太監帶進了皇宮。”

“宮裏的消息還沒有傳出來,但今天早上皇上應該沒在乾清宮,而是在景仁宮和前來做法事的大師談禪。”

待幾個灰衣人依次講完,慕容謙才緩緩開口,“那些身手很好的太監,我懷疑就是傳說中的影子,是皇上身邊最隱蔽的一支力量,他們根本不可能聽外人的話。”

“洛妍身邊的女官隻有七個,青青已經死了,出首的那個也應該不會是小蒙和天珠,我懷疑是當年父皇撥給洛妍的三個暗衛之一,但目前還不能確定到底是哪個。如果是這樣,我實在不明白,父皇怎麽會對洛洛……”

慕容峻搖了搖頭,“不一定是父皇,你忘記了還有一個人,既可以指揮動影子,也能命令洛洛身邊的暗衛!”

第197章 撲朔迷離

“阿謙,有一件事情,我一直沒有跟你說,我們這次進城沒多久,德勝就找到過我,隱隱約約的暗示說,希望以後能給我辦事,我當時覺得很荒唐,也擔心這是父皇在試探我,就毫不猶豫的拒絕了。現在想來,他說不定是真心想找退路,結果在我這裏行不通,說不定就有了別的想法。”慕容峻的臉色十分沉重。

“他那時候就透露過,他不但是宮裏暗衛的頭領,還掌握著影子,宮裏的衛戍,皇上也都是交給他來安排的。他可以幫我辦成任何事情,隻要以後我容他在宮裏養老就行。可是他越這麽說,我就越不可能答應他。我又不想謀反,能需要他做什麽事?再說,如果真有他說的那個以後,我怎麽能容這樣一個人在我身邊做事?他走的時候雖然是不動聲色,可我事後回想起來,總是覺得有點心驚。隻是這個事情,我總不能去問父皇,也不想拿來煩你。”

慕容謙若有所思的點了點頭,“以他的身份,按理到了山嶽崩的那一天,他是應該追隨父皇於地下的,如果他真的生了找退路的心思,你既然已經表態不會要他,找我也是白搭,貴妃娘娘的性子是絕不會攬這個事情的,算來那個時候,應該正好隻有麗妃穆氏在乾清宮伺候,隨後又傳出了她有身孕的消息,想來大概就是從那時起,他就把賭注都壓在麗妃身上了。如果是這樣,這次的事情,目標就不是洛洛,而是阿峻你!”

慕容峻深深的歎了口氣,他剛才就已經想明白這個事情了,如今立他為太子的呼聲正高,他自己雖然一再彈壓,但這種明擺著錦上添花的事情,天下官員誰不想做,他又怎麽攔得住?據說父皇已經在起草立太子的詔書了,二十日朝會就要宣布,這節骨眼上出這樣的要命的事情,他隻有兩個選擇,一個是裝聾作啞,當上太子再說,另外就是據理力爭——他既然卷入巫蠱之事,立太子自然隻能往後推,甚至就此作罷。

慕容峻冷冷的挑起了眉毛,“我現在就入宮!我不信父皇會如此糊塗。洛洛沒事咒那個麗妃做什麽?她就算一胎生十個八個兒子,又能跟洛洛有什麽關係?”

慕容謙站了起來,“我和你一起去。”

慕容峻搖了搖頭,“你絕對不能和我一起去,你應該立刻去城外,去龍武軍的遼東營,我這次帶的一萬騎兵直接編入了龍武軍,但當時我留了個心眼,讓他們在龍武軍大營外麵兩裏有水井的地方紮了新營,而且一直自己運糧,保持警戒,因為我一直不明白,為什麽入京時,我會遇見一座空營!”

慕容謙垂下眼睛思量片刻,抬頭微笑道,“阿峻,你不覺得你正好說反了麽?我手裏的情報局可以交給你指揮,可你的遼東兵要是交到我手裏,還能是一支精兵不成?入宮見父皇這件事情,我來做比你合適,我手裏還有情報局,有什麽消息也是應該是我比你靈通才是。”

慕容峻搖頭,“我功夫比你好,如今好歹也是監國親王,他們不敢對我動手。”

慕容謙歎了口氣,“你功夫能有揚飛好?他們既然敢衝到公主府抓人,就敢對你動手。相反,如果我去,他們拿了我也沒有用,隻怕反而不會動手。你就別和我爭了,這不光是我們倆的事情,還關係著洛洛的性命,若是我在外麵,你出了意外,隻怕我們兄妹三人,一個也活不了,到了這個時候,你難道還逞一時之意氣不成?”

慕容峻沉默半響,才道,“如果石頭在這裏就好了,我得到消息就派人去西山通知他回來,我打算讓他直接去遼東營,他在,和我在沒有什麽區別,隻怕別人更會忌憚三分,隻是不知道……”

慕容謙沒有說話,目光不自覺的投向了西邊,是啊,他在就好了。隻是,他若是知道洛洛遇見了這樣的事情,能乖乖的去遼東營呆著麽?

……

因為天氣不好,積雪還未化,從京城往西山大營的路上,靜靜沒有幾個人影。不過剛過午時,卻有幾匹快馬一路飛馳著向西而去,那馬都是百裏挑一的良駒,騎士身形也十分矯健,隻是人人臉上都有焦急之色,不斷的催動馬匹。

這小小的馬隊,帶頭的正是賀蘭源,那張木頭臉此時幾乎已經皺成了一團:他已經兩次失職沒有保護好公主了,隻希望這次去通知駙馬,還來得及。

隻是積雪路滑,他們縱然已經是騎了興王府最好的馬,速度卻到底受了不小的影響。一直到太陽西斜時,才遠遠看見西山大營的營牆。到了門口,賀蘭源翻身下馬,向門口的衛兵說明來意,衛兵看了他手裏的監國的信符,轉身便領著他們往裏走。賀蘭源耳尖,就聽見另外兩個衛兵嘟囔道:“今天是怎麽回事,一撥一撥的人都來找將軍?”

衛兵怔了下才道:“半個時辰前,有幾個公公過來了,說是宮裏有旨意給將軍,現在人還在議事堂沒走呢。”

賀蘭源心裏不由一沉:又讓他們搶了先手!忙又追問,“那將軍人呢?”

衛兵道,“將軍上午回來,就帶著騎兵做野外雪地拉練去了,估計再過一會兒才能回來。”

賀蘭源忙止住腳步,“如此,我們就在門口等將軍吧。”衛兵疑惑的看了他一眼。賀蘭源笑道,“兄弟莫怪,我這人有些怪癖,不愛跟那些人呆在一起,”隨即壓低聲音道,“受不了他們身上那味兒。”

衛兵頓時會意的一笑,聲音也壓低了,“我也一樣!”

兩人相視而笑,轉身又往外走,幾個人站在門口有一搭沒一搭的閑聊,天時雖然寒冷,但對賀蘭源這樣有功夫的漢子來說卻也不算什麽。

眼見太陽已經掛到了西山頂上,遠處終於傳來馬蹄的震動之聲,隻見遠遠的一群黑影奔馳而來。沒過多久便漸漸奔近。賀蘭源眯起眼睛,想在那一片身影中找到熟悉的那個,卻聽身後傳來一個尖細的聲音,“這是誰啊?”

賀蘭源心中一凜,回頭一看,卻是五個太監服色的人走了過來,他剛才全神貫注看著遠處,竟沒有注意有人已經侵入自己身後,雖然馬蹄的聲音的確太響了些,卻也可見這五人絕非庸手。想到青青胸口那幹淨利落的一刀,賀蘭源不由退了一步:能那樣當麵殺了青青的人,身手絕對不比自己弱,如果五人都是這樣的水準,那麽自己這邊還當真討不了好去。

更重要的是,他們是來傳達聖意的,自家王爺和駙馬又沒有造反,怎麽可能公然抗旨?本來自己等在門口,就是為了截住駙馬,讓他不見這些人,如今一來……

賀蘭源隻覺得背後的汗珠慢慢冒了出來,還沒想好該怎麽辦,隻聽馬蹄聲已經到了營門口,幾個太監都抬頭在看,賀蘭源也轉身抬頭,卻驚訝的發現,在迎麵而來的騎兵裏,領頭的並不是澹台揚飛,而是一個看著有些眼熟的人。那人顯然也認出了賀蘭源,帶馬閃到一邊,騎兵的隊伍在他們身邊馳入大營,待人馬過盡,那人才跳下馬來道,“賀蘭管家,你怎麽來了?”

他一開口,賀蘭源頓時想起,這不是駙馬身邊的親兵麽?外號叫什麽鐵手。不過和幾個月前比,這位鐵手身上明顯多了一種軍人的英武沉穩之氣,和印象裏那個功夫很硬、人卻有些飄忽的家夥看起來幾乎是兩個人了。

賀蘭源忙問:“駙馬呢?”

那幾個太監也走了過來,尖聲問:“澹台將軍怎麽沒有回來?”

鐵手皺著眉頭看了這幾個太監一眼,還是對賀蘭源道:“我也不知道,今天本來在雪地拉練,大概到了午時,將軍突然跟我說他要回城一趟,我看將軍當時臉色有點嚇人,也沒敢問他,隻能按他的吩咐,繼續帶著這些人操練馬術。怎麽?京城裏難道出什麽事情了?”

鐵手往地上啐了一口,追問賀蘭源,“到底怎麽了?這些家夥是怎麽回事?”

賀蘭源看著那幾個太監的背影,心裏也不知道是憂還是喜,半響回頭歎了口氣,“出大事了,公主被這幫家夥抓了,青青姑娘被他們殺了,另外幾個也被抓起來了。”

“他娘的!”鐵手一蹦三尺高,“這幫閹貨活膩了嗎?青青姑娘怎麽會……小蒙姑娘呢?也被抓了?”說著飛身上馬,就要往外走。賀蘭源忙問,“你去哪裏?”

鐵手一催戰馬,“自然是殺回京城去,幹掉那些閹貨,救公主,救小蒙姑娘!你他娘還等什麽?”

第198章 忠義難全

宗正寺的大堂上,少卿賀樓霖頗有些不安的來回踱步,從後堂的方向,隱隱傳來劈啪的聲音和女子的哭叫聲,這聲音讓他更加心煩意亂起來。

唉,好好的都快過年了,怎麽會攤上這麽一檔子邪事?大早上就有女官來出首,說平安公主行巫蠱之事詛咒後宮寵妃。他嚇得立刻按慣例進宮回報皇上,沒想到在乾清宮見到的卻是德公公和那位被詛咒的麗妃。他不得不把事情一五一十說了出來,隨即那摧枯拉朽般發展的事態就讓他目瞪口呆了。

此刻,想到在那床下發現的詭異木偶,還有那心口挨刀倒下的女官,賀樓霖依然覺得後背心發涼。有些事情似乎不大對頭……可是,他卻沒有什麽選擇。

負責刑名的胥吏匆匆的從後麵走了進來,賀樓霖忙問,“怎麽樣,招了嗎?”

胥吏搖搖頭,擦了擦額頭上的汗,“三個人都沒有招,那個老的是公主的奶娘,我們不敢太用重刑,有一個一看見刑具就哭爹喊娘,一用刑更是叫得人耳朵麻,可哭完了還是不招,另外一個倒是一聲不吭的,剛剛才發現已經暈過去了,大人您看?”

賀樓霖搖搖手,“就這樣吧。”雖然那個讓人寒毛倒立的樂公公走的時候是催著自己趕緊結案,但宗正寺隻是處理皇家和六部宗族事務的地方,又不是刑部衙門,平常也就是打人一頓板子,逼供這種事情……“明天再說,樂公公那邊去送個信。”

真是說曹操,曹操到,賀樓霖話音剛落,就見衙役帶著那位樂公公匆匆的走了進來,見麵第一句便是:“賀樓少卿,中午帶到的人犯招了沒有?”

看著樂祥灰色的冰冷眼睛,賀樓霖壓住心頭的戰栗,搖了搖頭,“公公交代的那三個,已經用了刑了,但沒有人招。”

樂祥的眼睛更冷了一些,“還有兩個呢?”

賀樓霖疑惑道:“她們不是首告的人證麽?也要用刑?”

樂祥臉上頓時一片不耐煩,“我要她們的口供,馬上!”

樂祥皺起了眉頭,眼睛裏滿是鄙夷,“你們就是這樣審案的,這樣也能讓人招供?”

賀樓霖心中暗罵了一聲,點點頭道,“我們是宗正寺。”

樂祥轉頭看了他一眼,又看了看地上的三個人,眼神裏似乎有種亮光在閃爍,就像餓狼見到了帶血的獵物。他慢慢的掰著手指笑了起來,“交給我,等下我自然有辦法!”

賀樓霖心裏隻覺得有說不出難受,皺著眉頭坐在了堂上,沒過片刻,從側門帶出兩位女官打扮的人,他認得其中一個正是早上來出首的那個,此刻她的臉上倒是一片平靜,另一個女子卻滿臉不忍的看著地上的三人,神色複雜之極。

兩人都沒戴刑具,默默的跪在了堂下。賀樓霖向文吏點點頭,示意可以記錄,卻聽見外麵有匆匆的腳步聲傳了進來,“鄴王殿下來了。”

賀樓霖一驚,忙站起來迎了出去,樂祥也神色變幻的站了起來。不多時,慕容峻已在賀樓霖的陪同下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四位帶刀侍衛。他的神色一如平日儒雅,但一看見地上的三個人,頓時臉色就有點變了,“少卿不是說還沒有開堂審理麽?”

賀樓霖心裏尷尬,也不知如何解釋,隻能站在那裏,慕容峻心裏有所了悟,不由掃了樂祥一眼。樂祥不得不跪了下來,“參見鄴王殿下。”

慕容峻點了點頭,樂祥站了起來,不陰不陽的笑道:“不知鄴王殿下來宗正寺有何貴幹?”

按律,宗正寺,是處理皇家事務的重地,認真說起來,哪怕貴為親王,也不是想來就能來的。

慕容峻看著他,淡淡的一笑,“公公是乾清宮的吧,來宗正寺可有皇上的旨意?”

樂祥等的就是這一句,滿臉微笑著從懷裏掏出了一塊巴掌大小的金色牌子,一麵刻了個“督”字,正是太監奉旨出宮監察事務的令牌。

慕容峻點了點頭,“原來如此。”

“殿下請見諒,奴才如今是奉旨辦差,不得不按規矩辦事!鄴王殿下如果沒有別的事情,就請回吧,您就不要為難奴才了,不然奴才很難向皇上交代。”樂祥謙恭的拱了拱手,眼睛裏卻滿是挑釁。後堂飄散的血腥氣讓他有一種莫名的興奮,親王又怎麽樣?再過一會兒,這裏是他一個人的地方,沒有人可以在他的手段前不開口!他有很多種手段好久沒有施展了,而且,他喜歡把這些手段用在女人身上,尤其是年輕漂亮的女人……

慕容謙慢吞吞的從袖子裏掏出一樣東西,示意侍衛交到了賀樓霖手中,賀樓霖看了一眼,臉上露出一種古怪的神色,恭謹道,“鄴王殿下請坐。”

賀樓霖轉過身來,麵無表情道,“鄴王殿下有懷遠郡王的信符,可代郡王理事。”

懷遠郡王?樂祥怔了一會兒才想起,懷遠郡王慕容旭,正是名義上的宗正寺卿,隻是所謂寺卿,從來都是給宗室王爺們掛的一個虛銜,實際上,宗正寺一切事務都是由少卿打理,這個寺卿這個時候冒了出來,而且還托了一個親王來代理事務,是何等荒謬——但是,卻沒有辦法說這事情不合規矩。

“王叔得知此案,甚為關心,隻是身體不適,就托小王幫他照看一眼,以防有人虛與委蛇,敷衍了事,或是別有用心,虐殺人犯。”慕容謙還是一副淡淡的樣子。樂祥咬著後槽牙坐了下來,知道今天自己那些心愛的手段再沒有用武之地,心裏恨得發狂,不過眼光一掃到堂下跪著的那兩個女官,又暗暗的冷笑了一聲:就算那三個不招,沒關係,還有這兩個,拿到她們的供詞,照樣有用!

賀樓霖咳嗽一聲,在案桌後坐了下來,拿起了案宗,“穀雨奉儀,現在,你把昨日你發現之事和今天的經過再講述一遍。”

慕容謙臉色平靜,眼睛卻不由自主緊緊盯上了穀雨和韻兒——他的判斷沒有錯,出問題的果然是德勝派給洛妍的暗衛,在他的印象中,洛妍對這個穀雨十分器重,比青青幾個也不差什麽,卻沒有想到是她第一個背叛了洛妍!

穀雨抬起頭來,不閃不避的迎上慕容謙的眼光,沉默半響,突然磕了一個頭,“鄴王殿下,請您轉告公主殿下,她待屬下恩重如山,屬下沒齒難忘,今日之事,屬下並無私心,隻是,忠義不能兩全。”

樂祥的嘴角露出了一絲愉悅的微笑,穀雨這些宮裏的暗衛雖然由情報局選撥,卻是德公公一手栽培,不可能不遵從公公的命令。慕容謙就算是情報局的頭兒,也沒有辦法阻止這名義上的屬下,當著他的麵告發他最看重的妹子!

慕容謙冷冷的看著她,一言不發。樂祥卻笑道,“穀奉儀果然是一片赤誠,你現在就趕緊把你發現的事情說出來吧。”說完眯起眼睛看了看慕容謙,滿臉都是快意。

穀雨淡淡的一笑,回頭又對韻兒輕聲道:“我後悔了,希望你不要後悔。”說完雙手一按地麵,姿勢不變,身子卻突然躥向一名帶刀的侍衛。那名侍衛百忙之中,向後退了一步,右手拔出刀來,剛剛橫在麵前,隻覺得刀上一緊,穀雨竟是空手握住了刀背,隨即將刀刃用力向右後側一揮,一道血箭從她的脖子上飛濺出來,濺在三尺外的粉牆上。

這變故來得太過突然,慕容謙、樂祥和賀樓霖都霍地站了起來,卻見這位首告公主的女官已經倒在了冰冷的大堂地麵上,鮮血在地上迅速積成微黑的一灘,隻是那張被血泊襯得格外蒼白的臉上,卻分明露出了一絲微笑,然後,才慢慢閉上眼睛。

慕容謙本來是神色怔忪的看著穀雨,聽見這聲音才抬起頭來,冷冷的喝道:“你這個閹奴,也敢汙蔑本親王!本王今日一句話也沒有跟人犯說,人人都看見是人犯自己搶刀自盡,眾目睽睽之下,你公然汙蔑皇親,賀樓少卿,按大燕律,此事該如何處置?”

樂祥一怔,臉色慢慢由紅轉白,終於意識到麵前站著的,並不是宗正府的官員,也不是被抓下獄的貴人,而是地地道道的大燕親王。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殿下饒命,奴才眼神不濟,不是存心汙蔑殿下。”

賀樓霖麵如苦瓜,無奈的看向鄴王:讓我來辦這位奉旨辦差的公公,您這不是難為下官我麽?

慕容謙慢慢坐了下來,好整以暇的彈了彈袖子,“賀樓少卿,這位公公雖然是奉旨辦差,但這差事一定不會包括汙蔑皇室,此事麻煩你待會兒就具折上奏,交由內廷處置吧。咱們接著審案。”

樂慕容謙沒有讓樂祥起來,他隻能接著跪在地上,心裏已經一片冰涼:今天自己是怎麽了?就是因為這樁大差事辦得太順利,竟然忘記了這該死的身份,德公公是不會輕饒了他的……公堂上一陣忙碌,衙役們將屍體拖了出去,又大致擦了擦血跡,有壓抑的哭聲在堂上回**,大概那幾個受刑的女子。隻聽見賀樓霖清了清嗓子,“李奉儀,你把今日之事供述一遍。”

“我什麽都不知道。”韻兒本來低著頭,手指死死的摳著大堂地麵上的青磚。聽到問話,終於抬起了一張慘白的麵孔,聲音先是略略顫抖,隨即慢慢變得平靜,“我負責公主的日常飲食,公主近日沒有任何異常,今日之前,我也從來沒有見過任何巫蠱的東西,請大人明鑒。”

第199章 殺人放火

入夜的興王府燈火通明,外書房裏,慕容峻在屋子裏焦躁的來回踱步,澹台揚飛卻坐在屋子的一角,像化石般一動不動。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響起,慕容謙的身影出現在書房門口,他的臉上有一絲疲憊,看見屋角坐的澹台揚飛,略微怔了一下。

“怎麽樣?”慕容峻忙走上一步,問道。

“宗正寺那邊比預計的好。”慕容謙把下午在宗正寺發生的事情簡單的說了一遍,“我已經留了兩名侍衛,以防他們對幾個丫頭用私刑,不過我看賀樓霖並不想攬這個事情,那個太監現在也已經自顧不暇了。幸虧你想到了打皇叔的主意,不然今天的宗正寺一定沒這麽容易了事。”

“可惜,父皇那邊……今天午後,我在乾清宮外麵等了快一個時辰才見到父皇,父皇臉色很不好,一直在咳嗽,但不管我怎麽說,他始終不肯鬆口,隻說茲事體大,要查清楚了好給天下人一個交代。我真不知道他到底是想給誰一個交代!要是沒看錯,我回話的時候,那個女人一直就在屏風後麵。”慕容謙的聲音慢慢低了下來。

慕容謙自然知道他的感受,歎了口氣,“洛洛現在的確是在皇宮的地牢裏,不過父皇說,不會短了她的吃穿。既然宗正寺沒有口供,唯一的人證也自殺了,我想,父皇沒有道理處置洛洛,德勝和那個女人應該不敢下手,畢竟,他們真正要對付的是我們。有些事情,我們可以從長計議……”

“不行!”澹台揚飛猛的抬起頭來,眼睛裏似乎有火焰在燃燒,“洛洛病了!早上我離開的時候,文大夫說她這幾天都不能起床,所以我中午一覺得心神不寧就趕了回來,她現在這樣,在地牢裏能撐幾天?”

慕容謙震驚的看向慕容峻,隻見他神色沉重的點了點頭,“我已經把文大夫接到這邊,文大夫說洛妍是風寒之後失於調養,如今最怕勞心和受寒,可現在的情況,隻怕兩樣都占全了。”

“阿謙你可能還不知道,今天午後千牛衛又出動了一千人把公主府和官印坊包圍了,所有府官至今沒有一個出來的,我擔心他們會用《京報》做文章,我算了一下,明天就是出報的日子,若是按洛洛上次說的換版的辦法,隻怕明天全京城都會知道公主府發現巫蠱詛咒妃子皇裔、公主被收押的消息。”

“他們想幹什麽!”慕容謙一貫溫文的臉上終於閃現出暴怒的神色。

“他們想逼我,逼我出手,去闖公主府,去阻止這件事情——明天就是朝會。”慕容峻的臉色冰冷,“所以阿謙,明天一早,你和石頭就出城去,去遼東營。我們兩府有六百侍衛,你們帶一半走。”

“公主府的事情,我想用你情報局的人手,決不能讓他們利用洛洛的心血來做這種事情……”

“阿峻,這兩件事情,你都交給我。”澹台揚飛冷冷的打斷了他的話,他的眼睛的火焰已經變得冰冷,“侍衛必須留下來保護你,千騎營在京城還有將近五百人馬,我明天,就讓他們急行軍拉練到遼東營,就算有千軍萬馬,這些人也能護阿謙周全。至於公主府,我一個人去就夠了。”

迎著慕容謙和慕容峻驚奇的眼神,他淡淡的補充道,“殺人放火這種事情,一個人就足夠了。”

……

盡管早已過了子時,官印坊裏外還是一片熱火朝天的景象:今天白天早就已經排好印好的京報整整齊齊的堆積在庫房裏,而晚上加印的那一張,也正在源源不斷的從數十個已經用木活字排好塞緊的木版上墨印下來,待油墨變幹,便有專人拿到庫房去,加訂到《京報》內版的第一頁。

往常到了出報前的這個時候,官坊也常常通宵勞作,大家倒是習以為常了,隻是今天那全副武裝包圍在外麵的數百個千牛衛侍衛,以及在印坊裏來回巡視的太監們,卻在昭示著不尋常的緊張氣氛。

巫蠱啊!公主居然會用這種惡毒的東西詛咒皇帝的嬪妃和子嗣!這消息真是太過驚人了!一個時辰之內,所有的工人都已經知道了這個消息,互相交換著驚駭的眼色,然後默默的低頭幹活。

四更之前,加印的幾萬張終於印刷完畢,幾萬份《京報》也逐一的重新裝訂好,碼放在庫房的門口。再過一個時辰,專門的運報馬車和報童們就會把這些報紙送到京城各個角落,以及各大州縣。這個驚人的消息,也會傳遍這個京城,整個大燕。

忙了整整八九個時辰的印刷工們,紛紛打著哈欠離開了作坊,回到設在印坊後院的屋子裏休息去了,負責運輸的夥計們還要過半個多時辰才會過來開工,文吏們也被趕到了後院的大屋子裏。本來鬧哄哄的印坊漸漸的安靜了下來。在官坊的外麵,千牛衛們依然牢牢的把守著各個出入口,警惕著外麵可能到來的衝擊。

官坊裏麵卻是一片安寧,幾乎看不見一個人影,隻有在庫房邊上的一間房屋裏,還坐著八九個人。其中一個文官模樣的,伏在屋裏的一張案幾上翻閱著什麽東西,桌上的蠟燭已經快燒到頭了,他又從懷裏掏出了半截蠟燭,湊著火點燃,插在燭台的另一個鐵條上。

屋子的另外一邊,七八個太監湊在炭盆前烤火——忙了整整一個下午加一個晚上,終於把該做的事情都做完了,也該暖暖身子,消消乏了。隔壁的庫房本來應該留人看守的,隻是那屋子裏絕對不能有火,這鬼天氣實在太冷,因此負責看守庫房的那三個太監也湊到了這間與庫房有側門相通的小屋裏。

其中一個就笑道,“天天都聽人說京報京報,今兒我還是第一次知道這玩意兒到底是怎麽回事,也沒什麽嘛,倒被傳得神乎其神的。”

另一個就道,“可不是!不就是幾個木頭字兒往木架子裏頭一湊,然後用小竹片子紮緊了,油墨往上麵一刷,字紙再一印,就出來了,我還當有多艱難!”

“最好笑的是公主府那些官兒,讓他們印這麽點東西,就像是要了他們的命,一個一個都是寧死不從的樣子,嚇他們幾句,居然都摘下帽子脫下外衣,意思是撂挑子不當這個官了,嘖嘖,也不知道那個平安公主給了他們多大的好處,連前程都可以不要了麽?還是以為沒有他們,我們就印不成這東西?”

一個離門近些的抬頭看了依然在伏案檢閱京報的那位官員一眼,隻見他依然是一副恍如無聞的樣子,就冷笑道,“不過這世上,到底還是有識時務的人,雖說有那麽多脫帽子的,最後不照樣有幾十個人願意跟我們走?各個倒是被吐了一臉一身唾沫……”說著一邊笑著抬起下巴指了指那個官員,一邊壓低了聲音,“這個是被吐得最多,隻怕都可以洗把臉了,聽說他的官兒還不小,是我,我也舍不得這前程……”

那個官員慢慢的站了起來,看了依然在燃燒的那半截蠟燭一眼,臉上慢慢露出一絲微笑:幸虧他習慣性的在自己辦公的屋子裏擱了幾樣情報局特製的東西,包括這“甜夢”。

他邁步走到已經睡成一團的太監們身邊,眼角瞟都沒有多瞟他們一眼,隻是一腳把炭盆踢翻在地,火紅的木炭咕嚕嚕的滾了一地,滾落在木地板上、太監們的衣角邊,隨即騰起了青煙。

從小屋和庫房連接的側門走進庫房,他才一口吐出了舌下一直壓著的“甜夢”的解藥,然後掏出了懷裏的火褶。

油墨剛幹的紙張騰的燃了起來,火苗隨即躥起老高,那人在幾大堆報紙上都點燃了火頭,才快步走出庫房,輕車熟路的向擺放著木活字的印刷間走去。

如果從高處看去,能看見隨著他的腳步,官坊裏一處一處的房屋突然閃出明亮的光芒,這光芒終於驚動了在外圍警戒的千牛衛,無數人湧了進來,卻目瞪口呆的發現,官坊已經在轉眼間變成了一個熊熊燃燒的火場。

而那個人影已經走到了最裏麵的儲藏倉,那間屋子除了紙張,還有一桶一桶的油墨,他靜靜的站了一會兒,將點燃的火褶丟進了一桶油墨之中。轟的一聲巨響,整間房子瞬間就變成了一個大火把,那熊熊的火光很快包圍了他,火光照在那張年輕俊秀的臉上,他的眼裏滿是淚水,嘴角卻掛著微笑。

不遠處的屋脊上,一個黑色的身影慢慢站了起來,“我們走。”

“老大,那個人好像有點眼熟,他是什麽人?怎麽比我們動手還快?他怎麽最後就這樣把自己也燒在裏麵了?”鐵手看著下麵的火焰,依然有點回不過神來。

“因為有時候,死,比活著要好受得多。”澹台揚飛沒有回頭。他的身後,姚初凡的身影已經完全淹沒在火海裏。在黎明前的黑暗裏,紅紅的火焰越燃越旺,就像這位新婚丈夫心裏的憤怒和仇恨。

第200章 情何以堪

火,到處都是火。洛妍夢見自己在火海裏奔跑,但無論她跑向那個方向,大火卻緊緊的追在後麵,終於將她團團包圍……

突然間,似乎有雨水滴落了下來,她本能的張開嘴,溫熱的水一部分被咽了下去,另一部分則順著幹裂的嘴唇落在了她下巴和衣服上。

知覺似乎在以極慢的速度回到身體裏麵,似乎有人在給她嘴裏喂著點什麽苦苦的東西,然後又是兩口水下去,這才把她放了下來。

“怎麽樣?”不遠的地方,傳來一個熟悉的聲音,可她卻怎麽也想不起是誰。

“現在還很難說,公主應該已經昏迷很久了,這種高燒昏迷很是危險,必須妥善診治。”這個聲音是她沒有聽過的,帶著點小心翼翼的味道。

“這個,目前應該不會,但這裏太過陰寒,公主這樣高燒不退下去,就算逃得性命,也可能會引發其他病症……”

“那你還不趕緊治?絕不能讓公主出意外!不過……這地牢麽,還不能讓她出去,你隻管想辦法盡量治,別的事情不用管了。”

“下官……明白。”

“去開方去吧!”

“是。”

有腳步聲漸漸走遠,然後,那熟悉的聲音發出一聲低低的感歎,“公主啊,您一直就是最有眼色的孩子,這一次也是,您還真會挑時候病,倒是省得我再弄一番手腳。”

慢慢的,洛妍的腦子裏出現了一張白白胖胖的麵孔,和這聲音對上了號,德勝?怎麽會是德勝?

外麵有匆匆的腳步聲走近,“公公,不好了!”

“出去說!”

響起了關門的聲音,對話聲變得很遙遠,但在這個靜靜地方,卻還是清清楚楚的傳到了洛妍的耳朵裏。“千騎營今天早上拔營從東直門出去了,據說是澹台揚飛和鄴王殿下帶著去雪地拉練。”

“澹台揚飛?他好大的膽子!從東門出……是去遼東營,那邊怎麽樣?”

揚飛……揚飛怎麽了?二哥怎麽了?越來越多的意識掙紮著浮出水麵,腦子裏似乎有什麽東西在緩慢的轉動起來。

陌生的尖細聲音有些遲疑,“一直沒有辦法得手,遼東營自己建的營房,自己打水運糧,根本安插不進人,也沒有辦法在飲食上動手腳。還有就是,今天天剛亮,京城裏所有京報欄上都……”

“都怎麽了?”

“都出現了四個血紅的字‘千古奇冤’,加上官坊的那把大火……不知道為什麽消息傳得特別快,現在好像全京城的人都知道了,外麵的說法很不好,說是公主蒙冤,天神震怒。”

“哼,情報局好快的動作,全京城的京報欄,你們居然都沒發現?”德勝聲音變得有些惱怒。

另一個聲音在急促的分辨:“屬下們明明注意了情報局的人手,可這幾個字出現得十分突然,我們現在還在查。公公,那我們準備的告示,還讓宗正府蓋章後貼出去嗎?”

德勝的聲音更惱怒了幾分:“現在還怎麽貼!好告訴這些人,千古奇冤到底是什麽冤嗎?有這個功夫,你們還不如查查那把火是怎麽回事。”

“啟稟公公,已經查清楚了,應該是一個叫姚初凡的公主府府官,他先是主動配合我們去印報紙,但現在公主府的文吏官員裏,就他一個人不見了,估計已經死在火海裏。而且剛剛查出來,昨天死掉的公主身邊的女官,是他的娘子,兩人剛剛成親幾個月。”

“混賬!這麽重要的事情,怎麽才查出來,你們怎麽會讓他去?一群廢物!你知不知道,這把火,燒死了我們多少人……”

門外的聲音慢慢小了下去,突然變成了一聲冷笑,“還好,我們還有底牌。你再去找一個太醫來給公主看病,也要和剛才這個一樣,跟鄴王興王有私下聯係的,讓他看看,公主是怎麽高燒昏迷的,在這個地牢裏撐不撐得下去!”

德勝的語氣裏有種讓人毛骨悚然的東西,一種冰冷的恐懼慢慢壓倒了那種簡直讓人無法呼吸的悲傷:他想要幹什麽?

“那皇上那邊呢?梅相他們都在求見皇上。”

“興王倒是好算計,自己不敢進宮,就攛掇著這些老家夥們來。不過皇上不用我們管,麗妃娘娘既然今天能讓皇上不去上朝,這幾天也不會讓皇上見任何人。哼,所以,現在,他們隻剩下一條路可以走了,所有宮門、城門,都按我的布置安排下去,不能有任何疏漏。”

“他們隻剩下一條路可以走了”,他們是誰?二哥、三哥,還有他。對了,剛才德勝說到他和二哥帶著千騎營去了遼東營,而且他們很快就會知道我在生病,撐不下去!

德勝,他想做的是……是逼他們造反!而自己就是他手裏的誘餌。

冷汗從背上慢慢冒了出來,洛妍用力睜開眼睛,看見了熟悉的地牢的三麵石牆。昏迷前,她就是被人送到這裏,然後她慢慢意識到自己不是做夢,青青是真的死了。這裏冷得要命,她卻覺得心裏像有火在燒一樣,不知怎麽的,就失去了知覺。現在,牢裏的一切和昏迷前並沒有區別,剛才明明有人喂了她水,此刻卻看不到水杯。

現在,是什麽時候了?對了,“昨天死掉的女官”,那麽,今天是十二月二十,永年三十二年各衙門封印的日子。梅相還在求見皇上,那麽就不會太晚……

洛妍慢慢握緊了拳頭:我要冷靜下來,冷靜下來,一定要想辦法……不能讓他們落入德勝的圈套裏,不能讓他們造反,不能讓他們出事,我一定會有辦法的!

剛才聽到的“千古奇冤”四個字突然跳入腦海,盡管在這樣的焦慮中,洛妍也忍不住微笑起來,寫字的不是情報局,而是她的報童們——就在上一次她給大家發棉衣時,正好心有所感,就跟他們講了竇娥冤的故事,還特意教了他們這個詞:“千古奇冤”。這些孩子都不怕吃苦,送報的時候四更起床,上午就能把報紙送遍京城,他們人小不顯眼,天亮前在報欄上寫點什麽太容易了。

連這些孩子都能想出這樣的辦法來,她難道還不如孩子們?然而暈眩中腦袋裏那種要裂開般的痛苦總是一陣一陣的襲來,讓她幾乎沒有辦法真正的思考。她要好起來,首先,她一定要好起來。

賭了!洛妍睜開眼睛,目光清明的看向太醫,眨了眨眼,然後又閉上了,聲音嘶啞的呻吟了一聲,“水……”

“公主醒了?”是太監特有的尖細嗓音,但不是德勝,太醫的聲音在身邊響起,“看樣子還沒有完全清醒,隻是燒得在說胡話,不過公主的確要喝點水,而且不能是涼水……公公,您看?”

“哼!”不耐煩的一聲,腳步走了出去,洛妍睜開眼睛,低聲道,“給我吃一點阿芙蓉膏。”——這是她知道的,最快捷的止痛藥。

太醫明顯的怔住了,因為最近皇帝的偏愛,太醫們對阿芙蓉膏都頗有興趣,他的藥箱也的確帶了一些,隻是公主這是傷寒高燒,也能吃阿芙蓉膏?

看見洛妍堅定的眼神,太醫微微點頭。門外傳來了腳步聲,不耐煩的聲音再次響起,“水來了。”

“多謝公公。”

“這是什麽?”

“一種退燒的藥,可以化在水裏喝。”

一陣悉索的聲音後,太醫扶起洛妍,給她喝了約半杯苦澀的水,隨後便收拾東西退了出去。

地牢裏恢複了死一般的安靜。洛妍睜開眼睛,鴉片的味道還在嘴裏盤旋,她苦笑起來:她跟鴉片,還真有緣分,跟這個地方,也很有緣分。好在這一次,倒是給她關在了第二間裏,好歹沒有讓她躺在宇文蘭珠躺著自縊過的那張**。

這些天發生的事情的碎片像走馬燈一樣在腦子裏旋轉,一切都是那樣的荒謬,不合情理,但又那樣熟悉,似曾相識。德勝是那樣謹慎的一個人,怎麽可能突然瘋到做出這種事情來?這樣調動兵馬的豪賭,這樣直指人心的逼迫……似乎有什麽東西在一閃而過,那是極其重要的東西,是解開一切不合理事情的鑰匙,可她卻總是抓不住它。

沒過太久時間,有人進來給她灌了一碗苦苦的藥汁,暈眩中洛妍沒有睜開眼睛,隻是努力咽下每一滴藥,並不斷告訴自己:這是世界上最好的藥,隻要喝了就一定能好!

不知道是鴉片鎮定神經還是自我催眠的作用,洛妍覺得,頭疼的感覺真的在慢慢減退,眼皮也變得越來越重。

恍恍惚惚中,她似乎又回到了報社,回到了她第一次獨立采訪名人的那一天,對方是國內最大的電腦公司的創辦者,正麵臨退休,關於誰會接手這個電腦巨頭業內吵得天翻地覆。她自然有些緊張,出發前拿著采訪提綱找到原來帶過自己的老記者周主任。周主任笑嘻嘻看了一遍,提筆就劃掉了第一個:“小駱啊,記住,你可以一開口就問劉總,你有沒有貪汙過,卻絕對不要一開口就問這個問題,因為這是他最痛恨的問題。”

第201章 破籠而出

睜開眼睛,依然是冰冷、黑暗、陰森森的地牢。洛妍無聲的歎了口氣,從來沒有哪一刻,她像現在一樣希望自己不過是在做夢,不過是做了一場漫長而荒唐的夢,睜開眼睛,依然是那光明溫暖的二十一世紀,而她依然是個庸庸碌碌的小記者,而不是在這個該死的地方當著什麽該死的公主,不曾有最好的夥伴在她眼前死去,不曾有千萬人在她眼前變成墳塋……

慢慢握緊的拳頭裏,手心的疼痛提醒她,這是永遠不可能實現的奢望,而她又該怎樣才能拯救她最愛的那些人,拯救那成千上萬個同樣無辜的年輕士兵?不!她一定能做到,這是她承受這一切痛苦的意義所在,是她的使命,是她無可逃避的責任,也是她贖罪的唯一機會。

洛妍慢慢的坐了起來,頭還是暈暈沉沉的,但比睡著前已經好多了,她試著下地,扶著桌子站了起來,整個身體似乎在發飄,不過站了一會兒,也就好了不少。借著走廊裏透進來的光亮中,她看見桌子上有個瓷杯子——大概是剛才忘記收走的,她的眼睛不由一亮。

“咣”的清脆的一聲在地牢裏回響,洛妍聽見隔壁的牢門打開的聲音,然後是急衝衝的腳步聲。

“怎麽回事?”一個太監服色的人打開門鎖走了進來,洛妍躺在**,虛弱的支了支身子,又倒了下去:“水……”

太監看了看地上的水杯碎片,皺起了眉頭,“該死,忘記拿回去了!還要掃地!怎麽又要喝水?”嘴裏嘟嘟囔囔的走了出去,過了一會兒,拿了一杯水過來,往桌子上一放:“喝吧。”

洛妍顫抖著伸出手去,好容易拿起杯子,手一抖,卻差點又把杯子打翻了。太監臉色更難看了,“要不是德公公,我才……”終於還是冷著臉走了過來,一隻手粗魯的拎起洛妍,一隻手把杯子往她嘴邊一放:“喝。”

洛妍低頭一看,驚叫了一聲,“蟲子!”太監一愣,忙低頭來看,隻覺得脖子側麵突然一陣熱辣辣的痛,隨即水花撲麵而來,迷住了他的眼睛。本能讓他立刻退了兩步,兩把抹幹淨了臉上的熱水,看見洛妍已經縮在了**離他最遠的角落裏。他憤怒的向前邁了一步,剛剛舉起手,卻覺得眼前發花,腳下發軟,突然就倒了下去。

洛妍的雙手都在劇烈的顫抖:她親手殺人了!幸虧在杯子的碎片裏,她一下就找到了刀鋒般鋒利的小小一片,幸虧這個太監忙著擦眼睛裏的水,沒有反應過來自己已經被割破了頸動脈……

死死咬住下唇,洛妍站了起來,剛剛邁過太監的屍體往外走,突然間,門口傳來了“啪啪”的兩聲鼓掌,“公主果然好手段,好膽魄!”

“穀南將軍?”

身穿千牛衛服色的穀南微微一笑,優雅的行了一禮,“穀南參見公主。”隨即感歎道,“真沒想到,穀某能再次在這裏領教公主的智計風采。這一次,公主不是一時衝動、後悔莫及,而是自己出手、破籠而出!”

再次?一時衝動、後悔莫及?洛妍眯起了眼睛,突然想起這是自己跟宇文蘭珠在地牢裏說過的話,還有她一直沒有想明白的那件事情……她也微笑起來,“上次蒙將軍雪中送炭,贈衣贈水,平安在此一並謝過了,不知道將軍什麽時候入了千牛衛?此次前來又有何見教?”

穀南臉上露出了欣賞的笑容,“公主果然蘭心蕙質!穀某並非千牛衛,此次來是受興王殿下所托,救公主出去。”

洛妍困惑的皺起了眉頭,“你為什麽要救我?”

穀南歎了口氣,“穀某是東宮舊人,雖然臨陣倒戈,皇上守信給了我個世襲的將軍,但從此再無前途,若能為興王立下此功……”

“那你既然已經不領兵,又如何能把我救出皇宮?”

“我上次奉太子之命進入地牢,恰好得了一麵宮中的督字令牌,憑此可以自由出入皇宮,此後一時忘記上交,沒想到這次卻派上了用場。請公主換上包裹裏千牛衛的衣服,待會兒我帶公主從玄武門出去。”

洛妍搖了搖頭,“此事不妥,我穿上衣服也不會像侍衛,這樣出去,很容易露出馬腳。”

“公主不必擔心,興王殿下已經親自帶人埋伏在玄武門門口,一旦無法智取,便強攻玄武門,定會讓公主脫險。”

洛妍一怔,隻覺得心情沉重,低頭想了想,“我現在就換衣服,請你出去。”

穀南把一個包裹放在地上,退了出去,裏麵是一件侍衛的外袍,洛妍往身上一套,不由歎了口氣:大概已經是最小號的了,但她穿上還是不倫不類,好容易挽好袖口,又在腰上疊了一層,外麵再罩上披風,順手把頭發理成一個最簡單的圓髻,戴上風帽。樣子倒是勉強像樣,可身體畢竟虛弱,就這樣不大費力氣的事情做完,背上已經全是汗水,手腳也都在發抖。

推門慢慢的走了出去,穀南果然等在門外,看見她不由也搖頭:這守衛得多瞎眼,才會覺得她是一個千牛衛士官!不過……“公主請。”

洛妍低頭看了看,“我的腰刀呢?”穀南不由一怔,他沒有準備腰刀。洛妍皺起了眉頭,“那把你的腰刀給我,等下我總要有防身的東西。”

穀南想了一想,解下腰刀遞到了洛妍手裏,隨即在前麵帶路,一路出了地牢。

穀南一驚,忙道,“公主此言何意?”

“穀將軍不用演戲了,現在就告訴我,皇上到底在哪裏?”

穀南歎了口氣,“公主,你比我想象還要聰明,可惜,聰明人往往活不長。”

洛妍心裏一冷,咬牙手上用力便刺,但穀南動作更快,一個箭步躥了出去,反身一腳,洛妍手裏的刀頓時飛了出去。

穀南拍了拍衣袍上的灰塵,笑吟吟的走了過來,“我不明白,你是怎麽看破我的?”

洛妍搖頭歎息了一聲,“我不是看破了你,是看破了所有的事情,其實,我應該直接殺了你,怎麽會蠢到問你皇上在哪裏?你這種微不足道的小角色,怎麽可能知道皇上在哪裏?”

穀南神態瀟灑的臉上終於露出一絲怒色,“你不用激我,皇上就在乾清宮,隻是你卻永遠也休想見到皇上了!”

洛妍一顆心早已經沉了下去:他說的大概是事實,這樣一個有心機有功夫的人,自己剛才的猶豫已經失去了對付他的唯一機會……不,不對,一定會有轉機,她絕不可能死在這種人手裏。

她鎮定的揚頭微笑,“平安低估將軍了,實在抱歉,穀將軍,我還是不明白,我三哥不是輕信的人,怎麽會相信你?”

穀南看見她平靜的臉,微微一愣才道,“大概是因為他相信,世界上所有見識過您風采的男人,都會像澹台將軍一樣迷戀您。我告訴他,我之所以私下送您衣服食水,隻是因為我希望能夠親手幫您做一點事情。”

洛妍苦笑起來,突然道,“穀南將軍,你想過沒有今夜之後,你的下場是什麽?無論以後哪位新皇登基,以你的所作所為,誰能容你?”

穀南看著她,臉上突然浮現出一絲悵然的神色,“興王殿下其實並沒有錯,公主是我見過的最聰慧的女子,到此時此刻還能以言辭攻心。其實我並沒有說謊,若換一個身份一個處境,我絕對舍不得讓公主送死,隻可惜,我沒有別的選擇,就好像公主你現在,也沒有選擇。”

洛妍看著他,突然笑了起來,“穀將軍,你錯了!”

穀南看著她燦爛明媚的笑容,呆了一下,然後,他感覺自己肩膀被拍了一下,一個沉穩的聲音在背後響起,“穀將軍,你的確沒有選擇了,不過她有。”

這是穀南一生裏聽到的最後一個聲音。

扔開穀南,澹台揚飛一步跨了過來,張開雙臂緊緊的把洛妍摟在了懷裏,洛妍抱住他,閉上雙眼,隻覺得全身已經失去了所有的力氣,“你不是去了遼東營嗎?你怎麽會在這裏?”

澹台從胸腔裏發出一聲歎息,“你在這裏啊,洛洛,我怎麽可能離開?千騎營裏,又不是第一次有人扮成我了。阿峻根本就沒有相信過這個家夥,隻是利用他來開路而已,我是跟在他後麵進來的,不過從這個院子到東華門,一路上還有不少暗樁,我隻能先打掃幹淨再說。”

“對,東華門守備弱,等一下,阿峻會安排人在玄武門佯攻,真正的大隊人馬都等在東華門接應我們,然後直接從朝陽門出城,城門那邊已經安排好了,阿謙分了五千騎兵守在東直門外,真正行動之後,大部分騎兵也會直撲朝陽門,然後我們直接去遼東!”

“不,不能這樣做。”洛妍抬起頭,“我們不能去東華門,你帶我去乾清宮,我要見皇上!”

澹台愣了一下,“你放心,不會出任何差錯的。洛洛你相信我,有一萬騎兵在手,我不會讓天下任何人傷到你們。皇上現在有點糊塗了,你見他也沒有用。”

洛妍苦澀的笑了一下,“是的,他糊塗了,但是我見他有用,我有十二分的把握說服他。揚飛你聽我說,我們出去又能怎麽樣,我們到了遼東又能怎麽樣?這一路上,你的手上還要沾上多少大燕兒郎的鮮血?之後還要和自己人打多少仗?我不想再看見死人了,而且我能夠讓今天晚上不用死那麽多人。你答應過我的,不管怎麽樣,你都會相信我,現在你就信我一次,帶我去乾清宮,我會讓皇帝清醒過來,我能夠扭轉局麵!”

澹台凝視著她,臉上閃過掙紮的神色,“洛洛……”洛妍祈求的看著他,“你相信我,我不會有事的,可是如果你不讓我去,我這一生,都不會原諒自己。”

澹台閉上眼睛,深深的歎了口氣,“好,我帶你去。”然後睜開雙眼,寵溺的望著洛妍,“你想去哪裏,我都陪你去。”

第202章 巔峰對決

偌大的乾清宮裏,空****的沒有什麽人影。永年坐在西暖閣外麵的軟榻上,放下手裏的書,聽著外麵的風聲,出了一會兒神。明明所有的燭台都已經點燃,地龍也已經燒到最熱,他卻依然覺得有點冷。搖動的燭光照在他的臉上,看得出他雙頰微陷,明顯瘦了一圈,隻是眼睛依然極亮。

麗妃放下手裏的小肚兜,笑吟吟的走了過去,“皇上……”挨著他坐了下來。

永年回過神來,伸手攬住她,看了她一會兒,慢慢笑了起來,一隻手習慣性的伸到了她的肚皮上,“怎麽樣,他又踢你沒有?”

麗妃嫣然一笑,“這兩天好多了呢,天天踢我,我也再不做噩夢了。”永年看著她的肚子,臉色變得有點陰沉,麗妃忙笑道:“皇上,我看你精神越發好了。”永年點了點頭,又發了一會兒呆,心情突然焦躁起來,隻覺得此時一定要做點什麽,拉著麗妃的手便伸入了自己的衣襟。

麗妃一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手靈巧的滑了下去,永年的呼吸變得急促,臉上泛出潮紅,喘息了幾聲,卻突然劇烈的咳嗽起來,麗妃嚇了一跳,忙站起來從桌上拿起小盒的阿芙蓉膏,急忙忙用小勺挑了一小點,送到永年嘴裏,又用開水送下。

永年的臉色這才慢慢平了。外麵的風中,似乎遠遠的有什麽動靜傳來,他突然拉過麗妃,讓她跪在了自己麵前……

德勝靜靜在站在外麵,聽見裏麵含糊的動靜,輕輕的出了口氣,搖了搖頭,轉身向殿外走去。

夜空中一片寂靜,前殿這一片一個人影也沒有,德勝心神不寧的向東邊張望了幾眼,不知道為什麽覺得心驚肉跳,眉頭不由緊緊的皺了起來,一定有什麽地方出了問題!樂祥匆匆的跑上了乾清宮的白玉台階,看見德勝,忙忙的趕了過來。德勝低聲道,“怎麽樣?”

樂祥忙道:“都按公公吩咐布置好了,剛剛東華門那邊的暗樁沒有按時回來,我已經把這邊留下的一隊派過去了,千牛衛也調了一隊過去,隻是這邊就有些空虛,要不要再調一隊過來?”

德勝眯起了眼睛:“不用,有我呢!竟然是東華門……果然是兵不厭詐!北驍軍也已經到東邊了吧?”

“是,用宮裏的信符和娘娘的信物調動的,應該已經到東邊了,一旦東邊朝陽門和東直門有任何動靜,都可以派騎兵立刻趕到糾纏,步兵再後繼趕到。龍武軍會斷他們的後路,上次龍武軍白跑一趟,沒有撈到平叛救駕的功勞,正憋著一肚子火呢,我們這一次就是甕中捉鱉!”樂祥似乎看見那些傲氣的王爺公主變成階下囚的樣子,鼻孔都興奮的張大了。

“不能大意,宇文寬就是太過大意了,才會把自己的腦袋輸了進去,別忘了,當初他可是三萬對三千,結果一敗塗地;如今我們五萬對一萬,勝算有多大還難說。可惜了,澹台揚飛,就是為了不讓他卷進來,我們花了多少心血,想讓他跟平安公主鬧開,這樣他跟鄴王興王肯定也會掰了,沒想到卻一點用都沒有,他,太可惜了……”一語未了,他的臉色突然變了,“誰?誰在那裏?!”

樂祥奇怪的轉頭看去,卻見台階外麵的陰影中慢慢走過來一個人……不,是兩個人的身影,但他一眼看過去,卻隻能看見那個身材高大的人,以及他手上的彎刀,似乎有種寒意從那雪亮的刀鋒上直逼了過來,他毫不猶豫的撲了下去,身後隻留下德勝的一句急喝,“別去!”

但這一聲對樂祥來說,顯然已經太晚了,他從上而下,眨眼間就撲到了那兩個身影麵前,在他的眼裏,那刀鋒上的光芒突然詭異的閃了一閃,然後又回到了原來的位置。而他的身體依然按照原來的方向飛了出去,掠過兩個人的身邊,摔在了像雪地一般潔白的石板上。

“多謝德公公誇獎。”澹台一手牽著洛妍,一手握著彎刀,一步步的走上台階,刀鋒甚至沒有留下一滴鮮血。有一種氣勢在隨著他的腳步一層層的拔高,德勝退後一步,眼神冰冷,“澹台將軍,你到這裏來,當真以為自己是天下無敵了麽?”

“不,我在武學上的境界,如今還遠遠比不上公公。預知禍福的境界,我始終都達不到。”澹台腳步很慢,卻沒有停頓,“但是如果今夜動手,我一定能殺了你。武學的境界和殺人的本事,本來就是兩回事!”

德勝又向後退了一步,笑了起來,慢慢的站直了身子,“可惜,你還有要保護的人。”他的身姿和眼神突然變得無比銳利,就像一柄慢慢出鞘的絕世寶劍。

終於登上了最後一層台階,澹台鬆開了手。洛妍卻看著德勝笑了一笑,“德公公,你不也一樣嗎?我之所以不逃出去,是因為必須來挽回今夜的禍事,公公是何等聰明之人,你捫心自問,你現在的所作所為,是會達成心願,還是在釀下亡國大禍?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德勝突然覺得自己的腰有點直不起來了,他眼睜睜的看著洛妍腳步虛浮的走向乾清宮的殿門。身子微微動了一動,卻不敢有任何動作,剛才她的話裏有種他不敢細想的東西,而在他的對麵,澹台揚飛靜靜的站在那裏,氣勢已經到達了頂點。

收攏住心神,他盯著對麵的澹台揚飛,輕輕的歎了口氣,“我記得,最早你的刀法,還是我教的。”

澹台淡然道,“我也記得,最早就是公公,在我眼前打開了武學真正的大門。所以今天,我隻要你半條命,讓你永遠不能再欺君,再為惡!”

“欺君?為惡?原來……”德勝忍不住笑了起來,突然從腰中抽出了一把軟劍,劍鋒像遊龍一樣發出悅耳的輕鳴。

這聲音雖然細微,卻讓已經走到大殿門口的洛妍腳步頓了一頓,很想回頭看一眼,終於還是繼續往前走:她要相信他,至於德勝,他已經不再相信他自己了,又怎麽可能擊敗別人?

一邊走,洛妍一邊脫下了披風、解下外袍,隨手丟到一邊,等她走進大殿的前廊時,穿的已經家裏的那套石青色夾棉胡服,外麵罩著銀鼠的坎肩,袖子上還留著青青的血跡,但看起來似乎隻是一個深色的花團。

進了殿門,轉向西邊,迎麵有宮女走了過來,洛妍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陛下歇息了嗎?”宮女下意識的一邊行禮一邊答道,“陛下還在西暖閣,跟娘娘在一起。”

“很好。你去幫我通傳一聲,就說我已經到了。”

宮女不由自主按照她的吩咐向裏走去,心裏恍恍惚惚的覺得有些奇怪,公主不是被關起來了麽?但看起來完全和平常沒什麽區別嘛,難道是已經放出來了,自己不知道而已?路上又遇見了兩個宮女,都一臉驚詫看著洛妍神色淡漠的跟著前麵的宮女走向西邊,卻不敢多說一個字。轉眼已經走到了西暖閣門口,宮女低聲道,“皇上,平安公主已經到了。”

永年有些狼狽的推開了麗妃,掩上了衣服。麗妃指著洛妍道,“你、你怎麽出來了?你怎麽會在這裏?”洛妍眼角都沒瞥她一眼,隻是看著永年一字字的問,“皇上,您想不想知道你為什麽胸疼越來越頻繁?您想不想知道您的身體到底出了什麽問題?”

麗妃一跺腳,高聲道:“來人啊!”洛妍卻隻是平靜的接著道,“皇上您還記得嗎?今年的萬壽節我曾看著您差點落淚,因為那天,天師跟我說了一句預言,您想不想知道是什麽?”

“您想不想知道我為什麽明明離開了地牢,卻不逃出去,而要過來找您?”

好幾個太監和宮女一湧而入,麗妃指著洛妍厲聲道,“把她抓住,拖出去!”

“你們都給我滾出去!”永年突然開口大喝了一聲。太監宮女們相視一眼,忙不迭的退了出去。

看著洛妍蒼白如雪的臉上那雙亮得驚人的眼睛,永年緩緩的點了點頭,“好,你說。”隨即冷冷看了麗妃一眼,“你也出去!”

麗妃驚呆了,聲音裏帶上了哭音,“皇上,您不能聽平安公主胡說,她一定會汙蔑妾身的。”

洛妍轉過頭來,憐憫的看著她,“麗妃娘娘,你放心,像你這種蠢貨,我根本不會浪費一點力氣來汙蔑你,你如果還想活著看到明天的太陽,就按皇上的意思做,請滾出去吧。”

蠢貨?麗妃想尖叫著撲上去,但洛妍的眼神讓她有些不敢造次,她轉頭去看永年,卻第一次在他眼裏看見了厭惡之極的神色,這神色讓她渾身冰冷,一言不發的轉身就走。

洛妍搖了搖頭,退後兩步,坐進了一個高高的軟椅裏,“皇上,您想從什麽地方聽起?”

第203章 扭轉乾坤

“不如你先告訴朕,你是怎麽過來的?”永年看著洛妍,眼神複雜莫名。

“不是您讓穀南去救我出來的麽?”看著永年,洛妍微笑起來,“穀南倒是想帶我去重兵埋伏的玄武門,不過揚飛正好跟在他後麵,所以,我讓揚飛帶我來了這裏,您也知道,他對宮裏的道路布置都是再熟悉不過的,現在,他就在外麵和德公公聊天。”

永年的身子不由坐直了,“是誰告訴你,穀南是朕派去的?”

洛妍垂下眼瞼,掩住了眼底的悲哀,“這件事情,還用誰來告訴我?我要是沒有猜錯,穀南隻怕從進東宮的時候起,就是您的人吧?所以他才會在戰場上那麽幹淨利落的倒戈,所以能為了一個齊安殺掉所有高麗太監的皇上您,才能容忍這樣一個叛徒逍遙自在活到今天。”

“我什麽都知道了,皇上。我什麽都知道了。我知道大哥是怎麽一步步成為叛賊的,不過是鄭莊公與共叔段的故事重演而已,先是被故意放任,讓他自以為已經掌控天下,然後又被步步緊逼,讓他覺得大勢已去、大禍臨頭,最後您再輕輕的把他最愛的女人往二哥身邊一推,加上還有宇文蘭珠這樣的女人幫忙,大哥除了謀逆,的確再沒有別的路好走。”

“荒謬!”永年的聲音提高了兩度。

洛妍誠懇的點了點頭,“是挺荒謬的,您一切明明都算得好好的,沒想到突然卻跑出來一個齊安,居然差點謀害了您,讓您沒有辦法出麵收服叛軍,不得不躲入西山大營,好容易一仗打完,您還急著回城掃清一切障礙呢,三哥卻摧枯拉朽的拿下了京城,掌控了局勢。您苦心謀劃,差點搭上性命,才清理掉了一個野心勃勃的兒子,結果卻是讓另一個更強勢的兒子成了您眾望所歸的接班人,真是情何以堪……”

永年臉色鐵青的打斷了她:“大膽!平安,你來這裏,就是為了跟朕胡說八道這些的嗎?”

洛妍也慢慢的坐直了起來,笑了起來,“在您看來,我當然是在胡說八道,您是最好的父親,是天下慈父的表率,怎麽會逼反自己的兒子?您做的這一切,不過是為了給大哥一個考驗,大燕如此重要,當然隻有考驗過了,您才能把大燕放心的交給他。他之所以謀逆,不是因為您考驗錯了,而是因為他本來就狼心狗肺,才會通不過考驗,自取滅亡!”

“我也好,二哥也好,都是您這局考驗裏的棋子,您要讓大哥野心膨脹,卻不能真的撒手不管,總得有人跟他搗搗亂,做做對,不然,這天下豈不真的成了他的?就好像如今,剛才那個女人雖然蠢,但夠膽大夠心狠,您才會把她和她的家族捧得高高的,讓她慢慢生出不該有的念頭,這樣才能成為一把合格的刀。”

“其實這一次,又有什麽不同?您明明知道三哥最疼我,可偏偏就是要拿我的性命來考驗三哥對您的忠誠,如今他也要反了,自然是因為喪心病狂,居然覺得妹妹的性命比對父皇的忠誠還重要,這是何等的大逆不道!當然要讓這樣的逆子在天下人麵前露出真麵目,讓天下人都知道,您的這個兒子,也不配當您的皇儲。”

“都說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您要怎麽考驗我們,都是天經地義,我們通不過考驗,活該身敗名裂。為了這樣的考驗,死幾萬士兵算什麽?讓大燕一次次元氣大傷算什麽?您的權威至高無上,所有人的性命都不過您腳下的塵土。您怎麽會錯?錯的當然永遠是我們!”

不期然間,她腦海裏又浮現出了被主任劃掉的那個問題,“請問劉總,誰會是您的接班人?”——她真蠢啊!以前居然從來沒有想到過,連一個企業強人,都痛恨被接班,何況是至高無上的皇帝?

洛妍的笑容漸漸變得有些苦澀:“就像您,我們反了死了有什麽要緊,您還有翔兒,等他長大了,正好可以當您的皇儲,再者,不還有沒出世的這個麽?他們還小,還不會有野心,所以都是您的好兒子。您自然可以精心培養他們長大,讓他們成為合您心意的皇子。”

“最重要的是,這幾個不合您心意的兒子,都是自己要反了的,您在史書上依然能落下一個‘慈’字,依然沒有違背我們大燕聖皇的祖訓。”

永年冷笑了起來,“原來你就這樣想朕的,真是朕的好女兒。”

洛妍搖了搖頭,“您過獎了,我哪裏算得上您的好女兒,當您需要安王和澹台揚飛的忠誠而給我指定駙馬時,我居然不領情;當您費盡心機要離間我和駙馬的關係時,我居然沒讓您如願;當您安排了人帶著我去奔赴死路時,我居然敢活著出來跟您胡說八道;當您要昭告天下,我是如何用巫蠱謀害您的妃子時,我居然讓街頭巷尾出現了神跡!您看,您疼我寵我這麽多年,如今不過是拿刀想來砍掉我的腦袋,我卻居然敢不洗幹淨脖子等您來砍,不孝到我這個份上,真是罪該萬死!”

永年閉上眼睛,壓下心頭的煩躁,冷冷的道,“你說完沒有?”

“沒有,我還有一個問題想問您,當年您的父皇是怎麽考驗您的,您又是怎麽麵對考驗的?那個時候您想沒想過,當您成為皇帝時,居然會用更可怕的手段來考驗您的孩子?還是說,當年您就是沒有通過考驗,所以打心底裏就認為,我們也一定會做出您當年做過的事情?”

“夠了!”永年暴怒的大喝一聲,胸口起伏,刺痛一陣陣傳來。

洛妍長長的歎息了一聲,“的確是夠了,我已經說夠了,您也已經做夠了,現在就請您住手吧!”

“種瓜黃台下,瓜熟子離離。一摘使瓜好,再摘使瓜稀,三摘猶為可,四摘抱蔓歸。章懷太子的這首詩您總聽過吧,武則天把自己四個兒子殺的殺,逐的逐,最後又怎麽樣?而您還不一樣,您隻要再摘下去,連抱蔓歸都不可能做到,因為皇上,您沒有時間了。”

“就是您理解的那個意思。”洛妍迎著他的目光,指了指他的胸口,“那裏麵,作怪的不是舊傷,相信您也發現了,它的發作越來越頻繁,而您需要吃的阿芙蓉膏,大概也越來越多了吧?您可曾聽說過,有什麽舊傷可能會這樣的發作?您難道自己沒有感覺到,自己身體的狀況在每況愈下?皇上,我現在就告訴您,在那裏麵作怪,不是舊傷,而是無藥可治的惡疾,您已經沒有下一個萬壽節了!”

有些事情,隻要一旦揭開了麵紗,就會變得清清楚楚。潛意識裏,洛妍其實早就已經猜到永年得的是不治之症,所以,誓不為妾的文清遠,才會篤定的把事情拖到來年夏天之後,因為她知道那時候一切就會迎刃而解;所以她才根本不反對永年用阿芙蓉膏來止疼,就像後世的醫生不會反對癌症患者打嗎啡一樣!

永年的臉色慢慢變得慘白,突然又漲得通紅,眼睛裏冒出了毫不掩飾的殺氣,“你在詛咒朕!”

洛妍悲哀的看著他,“我也一直希望我是多想了。早在今年的萬壽節,我和兩個天師一起坐車看壽台表演,我說下一個萬壽節還要請他們一起來看熱鬧,兩個天師卻都低頭不看我,當時我就被嚇到了,逼著天師一定要答應,天師最後說,他怕是看不到這一天了。皇上,那天我看著您差點哭出來,就是因為這句話!”

“您自己其實也是懷疑的吧,您為什麽會殺掉那兩個太醫,是因為他們治不好您的傷痛,還是因為他們說出了什麽您不愛聽的話?您不能容忍的話?”

永年眼神冰冷的看著她,冰冷的微笑。洛妍微微環顧,在不遠處的案幾上看見了一柄手持的鏡子,大概是麗妃日常用的,心裏一動,眼光回轉,靜靜的看著永年,“皇上,您可以不相信我,不過,您最好相信您自己的眼睛。”

指著那麵鏡子,洛妍看著永年的眼睛,輕輕的緩緩的道,“您現在就去照照那麵鏡子,看看您自己的臉,您就知道我說的,是不是真的了。”

永年順著她的手指看見了鏡子,不由怔住了。洛妍繼續聲音輕緩的道,“就算我會騙您,鏡子總不會騙您,您是不是已經很久沒有照過鏡子,沒有注意過自己的臉色了?想不想知道現在您到底是什麽樣子?您就去好好照一下吧。”

洛妍低低的聲音裏似乎有一種蠱惑的力量,永年不由自主緩緩站了起來,走到了鏡子麵前,洛妍的聲音越發的輕柔,“皇上,您也見過那種病入膏肓的人吧?你隻要仔細看一看,看看自己和他們像不像就行了,看看自己臉上有沒有血色,看看印堂和兩頰有沒有那種青色的死氣,看看眼睛是不是發灰,那您不就什麽都知道了?”

鏡子落地的聲音回響在房屋裏,響得有些嚇人,永年捂住了自己的臉,急促的喘息。那喘息聲是如此絕望可怕,洛妍閉上了眼睛——她成功了!誰半夜三更的先被揭穿了藏在心裏的秘密,然後又突然聽說自己已經活不了多久,臉色都會變得像鬼一樣,何況是一個本來就被病痛折磨著的病人!加上那幾句類似於催眠的心理暗示,心防已破的永年,自然會看到一張布滿死亡陰影的臉。

“是不是你做的?是不是你們做的?”永年轉過頭來,滿臉猙獰。

洛妍靜靜的看著他,“當然不是,我如果有這個本事,您可能把我關入地牢嗎?皇上,這是命!”

永年冷笑起來,眼神漸漸變得有些瘋狂,洛妍輕聲道,“您可能在想,既然您活不久了,我們給您陪葬也不錯,不過您想過沒有,陪葬之後呢?大燕如今動亂剛過,風雨飄搖,契丹已經虎視眈眈,再來一場翻天覆地的動亂,您是準備讓誰來維係江山?是既無大燕的母族妻族扶持,也沒有任何根基的七歲的翔兒,還是那個還不知道生出來是什麽樣子的嬰兒?”

“您覺得,在那種情況下,大燕還能撐多久?撐不撐得到您的皇陵泥土變幹的時候?撐不撐得到您見到大燕列祖列宗的時候?您真的覺得,隻要現在能痛快一時,當一個亡國罪人也無所謂?陵墓不保,貽笑千年也無所謂?”

“何況鹿死誰手,尚未可知,說不定,今夜不是您揮淚滅親,而是大燕的玄武門之變。上次那樣的局麵,大哥都能輸那麽慘,今天的您的優勢真有那麽不可動搖?”

“皇上,這次賭局隻要賭下去,我們未必會贏,但您卻是輸定了,而現在您隻要放手,至少可以安安穩穩的在皇位上坐到最後一刻,生榮死哀,陵墓永固!”

永年臉色灰白的慢慢坐在桌前的圓凳上,眼睛裏的瘋狂之色漸漸退去,變成一片絕望的茫然,良久之後,他突然抬頭看著洛妍,臉上帶著毫不掩飾的懷疑。

洛妍歎了一口氣,“皇上,您應該看得出來,這些事情二哥和三哥都不知道,澹台揚飛也不知道,所以他們今夜才會拚命來救我。我也不會讓他們知道,我不想害了他們。我今天來這裏,隻是想請您給他們一條活路,也給您自己一條退路。今天晚上我說的所有的話,都不會告訴任何一個大燕人,都會帶到墳墓裏。隻要您什麽都不做,就依然是二哥三哥最崇敬的父皇,是大燕子民最愛戴的皇帝。”

永年微微垂下眼睛,思量片刻,冷冷的開口,“朕,怎麽能相信你?”

洛妍聲音終於微微發顫,再也說不下去。她的衣袖上還沾著從青青心頭流出來的熱血,殺死她的人,曾經被她深愛的父親,此刻就坐在她的麵前,而自己卻隻能替他把這樣的罪惡掩藏下去!

永年突然幹澀的笑了一聲,“滿身罪孽、負債累累……難怪,難怪今天你說了這麽多話,卻再也沒有叫過一句父皇。”

“不過,今天晚上你根本就是胡說八道,一派胡言!”永年提高了聲音,“朕從來沒有想過要逼反你的那些哥哥,都是他們自己和你一樣不知感恩,胡思亂想!宗正寺那邊的結果我已經知道了,是你身邊的女官懷恨攀咬,朕本來想著過兩天就放了你,你卻自己胡思亂想跑出來了!”

“不過,你今天已經來了,雖然說了這麽多大逆不道的話,但看在你生病燒糊塗了的份上,朕也就不為難你了,現在朕就讓德勝送你出去,告訴你的三哥,好好辦差,不要再有任何輕舉妄動!日後這大燕的江山,自然,是他的。”

洛妍端端正正的跪了下來,“謝……父皇恩典。”

聽到洛妍的稱呼,永年的臉上微微放鬆了表情,眼神陰霾的盯了她半響,才提高聲音道:“德勝!宣德勝進來!”

片刻後,門外傳來有些踉蹌的腳步聲,德勝幾乎是跌跌撞撞的走了進來,永年不由大吃了一驚,洛妍也緊緊的盯著他的右臂,肘部以下已經完全不見了,隻是胡亂纏著布條——他們居然還是動手了?他居然把德勝的手砍下來一隻,那他怎麽樣了?

剛想衝出去,卻突然在門簾下麵,看見了一雙熟悉的靴子,那雙腳穩穩的站在門口,洛妍鬆了口氣。

“怎麽回事?”永年聲音嚴厲。

德勝慢慢穩住身子,跪了下來,“奴才和駙馬切磋了兩招,技不如人。被駙馬失手傷了一下。”

永年點點頭,“你若撐得住,就叫兩把肩椅來,把公主和駙馬都送出去,所謂巫蠱,不過是那位女官誣陷公主,今晚公主特意前來申辯,朕已經知曉,所有事情,都不會再追究了。”

德勝驚訝的抬起頭來,看見永年堅決的臉色,他的臉上不由流露出一絲困惑,隨即是一種輕鬆。永年神情微暗,沉聲道,“還不快去?”

在德勝嘶啞的傳旨聲中,緊閉的東華門終於緩緩打開,澹台攬著洛妍,一步步走了出來,東華門外的黑暗中突然亮起了火把,洛妍清清楚楚的看見了火光中三哥的笑臉。一直以來硬撐著的那口氣突然徹底鬆了,她連晃都沒晃一下,就放心的沉入了徹底的黑暗。

第204章 心傷難愈

漂**在漫長得似乎永無盡頭的黑暗甬道裏,洛妍隻想走得遠些,再遠一些,可是,遠遠的地方,似乎總有一些聲音在呼喚她的名字,那些聲音是如此紛紛雜雜,令她茫然無措。

“洛洛,沒事了,二哥已經回來,什麽事情都沒有了。”

“洛洛,都怪三哥沒用,沒有把你早點救出來……”

“公主你醒醒啊,我們都回來了,你睜開眼睛看看我們。”

“公主,你要撐住,你身體底子那麽好,一定要撐過來。”

這些聲音或者懇切,或者憂傷,或者急迫,讓她不由自主的停住了繼續向前的腳步。

然後,她聽見那個不斷重複的低聲呼喚,“洛洛!洛洛!洛洛!洛洛……”那聲音裏深入骨髓般的痛苦讓她突然覺得心疼難忍,不由自主的回過頭去,在一片飄忽的白色光芒裏,她慢慢感覺到自己的手被握得很緊,有炙熱的水珠落在那上麵。

是下雨了嗎?

她皺了皺眉頭,但眼皮是如此沉重,她怎麽也抬不起來。對了,這種感覺她經曆過,在很久以前,在她記憶的開端……

“洛洛!”那熟悉的聲音裏帶著驚喜,“文大夫,文大夫你快過來看看,洛洛剛才動了一下。”

是他,是他握著自己的手呢,洛妍很想睜開眼睛,卻根本沒有辦法做到。急衝衝的腳步聲後,有人用微涼的手摸了摸自己的額頭,然後翻開了自己的眼皮,眼前模糊的人臉一閃而過,洛妍不舒服的閉了閉眼。

“天哪!公主好像是要醒了!”

“洛洛!”是他帶著乞求的聲音,有一隻微微粗糙的溫暖的手在輕輕的撫摸著她的臉頰和頭發,“洛洛!”

一點一點回到身上的力量終於讓她睜開了眼睛。那張她最想看到的臉孔就在眼前,由模糊漸漸變得清楚,隻是,他怎麽會變得那樣憔悴消瘦?她努力的想向他微笑,卻隻是微微張開了一點嘴,“洛洛!”他的聲音已經明顯有些哽咽,然後將頭埋在了她的肩膀上。

“謝天謝地!”頭上傳來另一個聲音,洛妍這才看見文清遠,她也明顯瘦了一圈,眼圈發紅的看著自己,然後快步轉身走到門口,“快去告訴鄴王和興王,公主醒了!”

慕容謙隨即出現在旁邊,看著洛妍歎了口氣,“你現在感覺怎麽樣?”

從來都神仙中人般整潔雅致的慕容謙,衣袍是皺皺的,下巴是青青的,慕容峻更是一副不修邊幅的模樣,洛妍看著兩個哥哥,忍不住微笑起來。慕容峻立刻虛張聲勢的叫了一聲,“你還笑?”但眼圈不由已經紅了。

慕容謙也是雙眼潮濕,掩飾轉過頭去問,“清遠,洛洛現在怎麽樣?”

文清遠聲音有點發啞,“公主的脈象已經平穩,能醒過來,慢慢就會好起來,隻是,這次她是風寒入心,必須好好保養。”

澹台揚飛抬起頭來,眼睛一眨不眨的看著洛妍,仿佛少看一眼她就會消失一樣,洛妍也凝視著他,終於努力的發出聲音,“我沒事。”嗓子嘶啞得讓她自己忍不住皺起了眉頭。

慕容峻笑了起來,“還嘴硬!你知不知道自己已經昏迷整整四天了?我們還以為你準備直接睡到過完年呢!”

“你們能不能,弄幹淨,睡醒了,再來看我?”洛妍的聲音依然低啞,“一個個的,都醜死了。”

一屋子人忍不住都笑了起來,慕容峻搖頭歎氣,“還是這麽牙尖嘴利,看來腦子沒有燒壞掉,行,我也該去洗把臉換身衣服了。”他打著哈欠揉了揉自己的臉,“三哥等下來看你。”

慕容謙卻看向文清遠,“你……要不要休息一下?”

文清遠微笑著點點頭,“我先要給公主喝一次藥,等胡纓過來我就去休息。”

慕容謙輕輕點頭,又回頭對洛妍笑道,“你還是好好管管你家那塊石頭吧,他這四天就沒離開那張椅子。”說完也走了出去。

自己居然一睡就是四天?他就守了四天?洛妍心疼的看著他,“我沒事,你去休息一下。”

澹台笑了笑,回身從小桌子上的水壺裏倒了半杯熱水,吹了幾口,又在唇邊試了試溫度,才小心翼翼的托起洛妍,慢慢喂到她嘴裏,溫熱的水流入幹澀發疼的嗓子,洛妍忍不住咳嗽起來,澹台忙放下杯子,輕輕拍著她的後背。

“我沒事。”洛妍微微喘息著出了口氣,“你去休息!”

文清遠也道,“駙馬,你去休息一下,這邊有我和胡纓就夠了,你這樣,公主反而要為你擔心。”

澹台看著洛妍關切憂慮的眼神,歎了口氣,“好,我也洗漱一下,馬上就回來。”

看著澹台的身影消失在門外,洛妍這才注意到這房間十分陌生,不由疑惑的問,“清遠,這是哪裏?”

“是興王府離上房最近的院子。”文清遠微笑著坐了下來,“那天興王妃和孩子們白天就喬裝被護送出了城,我也換了衣服,拿好了東西等在馬車上,就等駙馬把你救出來。沒想到比預定的時間多等了一個多時辰,裏麵還是一點動靜沒有,守門的內應也沒有送出一點信號,興王正急得不行,東華門居然開了,駙馬帶著你光明正大的走了出來,德勝還大聲說,是奉聖諭送你出來,今天的所有事情,皇上既往不咎。”

洛妍歎了口氣,突然想起一事,忙問:“天珠她們幾個怎麽樣了?”

文清遠怔了怔才道,“你放心,她們都還好,就是在宗正寺的時候,免不了挨了幾板子,行動還不大方便,如今在另一處院子裏休息,幾個人前兩天都來看過你一次,結果李媽媽太激動,傷口裂開了,我後來便沒讓她們再過來。”

洛妍看文清遠的臉色,自然知道,事情絕不是“挨了幾板子”這麽簡單,不過想來不至於有性命之憂……突然又想起了青青,心口一陣劇痛。

文清遠忙道,“你別多想,你現在這病最忌胡思亂想,你難道還想嚇駙馬和殿下們一回?這一次你會病成這樣,就是強撐得太狠了,不過也是沒辦法……如今那個穆氏已經被貶出景陽宮了,德公公也被削去了所有權柄。唉,總算清淨了。”

洛妍閉上眼睛,竭力放緩了呼吸,半天才睜開眼睛,苦笑道,“既然這樣,麻煩等下你告訴二哥三哥,穀雨韻兒黛蘭那三個丫頭,他們也不要追究了。”她們是暗衛啊,效忠皇帝是她們的本能,穀雨……她也許無法原諒這個丫頭,卻也沒有太多理由去恨她。

文清遠臉上頓時露出了頗有些古怪的神色,洛妍心裏一凜,“怎麽,她們已經被……”

文清遠忙搖了搖頭,“不是兩位殿下,黛蘭現在還是下落不明,穀雨……在宗正寺的大堂上奪刀自刎,說是忠義不能兩全;韻兒,殿下們差人去接天珠她們出來的時候才知道,她頭天夜裏也自盡了。興王殿下說,她們雖然背叛了公主,但還算沒有泯滅良心,已經讓韻兒入土為安,隻是穀雨因是誣告的首惡,到底還是曝屍了三日……”

洛妍隻覺得胸口就如被大錘砸中了一般,眼前仿佛又出現了穀雨慘淡的笑容和那一句“公主答應過我,無論我做錯什麽,你都要原諒我一次”,還有韻兒,她多半不是自殺,而是被滅口了,黛蘭隻怕也凶多吉少,因為她的父皇絕不會容許那個黑暗的秘密被泄露出去……心髒在無法控製的狂跳,她漸漸覺得眼前發黑,喘不上氣來。

文清遠臉色一變,忙搶上來伸手在她的心俞穴上用力點揉,一麵道,“公主,你快點用力呼吸,死者已矣,你再不保重自己,可對得起她們?”

靜心?她苦笑起來,自己的幾個丫頭,因為自己那位英明神武的父皇,因為那個該死的皇位,死的死,傷的傷,失蹤的失蹤。穀雨,韻兒,黛蘭,兩年的朝夕相處,她怎麽可能忘記?還有那個遇到什麽事情永遠像老母雞一樣護在自己麵前的瘦瘦的身影,她怎麽可能忘記?

這個世上,愛恨情傷,大概還能有愈合的時候,唯有用人命刻在心口的傷痕,永遠也不會有彌攏的那一天。那不僅僅是傷,還是債,還是罪。

有人匆匆的走到了簾外,輕聲的道,“小天師聽說公主醒了,說是有黛蘭奉儀的消息要告知公主。”

心遠?他怎麽來了?他怎麽知道黛蘭的消息?洛妍不由怔住了。

文清遠微微皺起眉頭解釋道,“公主昏迷第二天,小天師就過來了,當時你的情況十分危急,他卻說你肯定不會有事,還拿出了一小瓶藥,你吃下那藥到晚上果然就慢慢退了燒,他還說有事情等你醒來後要告訴你,興王殿下就讓他住下了。”

洛妍略帶急切的道,“讓他進來吧。”

文清遠點點頭,放下了床前的紗帳。

門簾挑起,心遠走了進來,他的樣子有些變了。洛妍困惑的看著他,明明還是一身白袍,明明還是漂亮得不像話的一張臉,可即使隔著一層輕紗,也能感覺到他身上有些東西不一樣了,似乎不再是那麽遙遠清冷,而是多了一些塵世的氣息。

文清遠看見心遠就有些不大自在,低聲說了句“我去看看藥”便轉身走出門去。

“黛蘭怎麽樣了?你怎麽會有她的消息?”洛妍還是一開口就問了自己最關心的問題。

心遠靜靜的看著她,半響才回答,“她現在很好,你放心。我已經把她送到了很遠很安全的地方,再也不會回到京城。事實上,是她去嘉福寺找我的,求我救救她,也來救救你。我想,有一個我們一直就有的大膽猜想,已經不用你來證實了。”

黛蘭去嘉福寺找心遠求救?洛妍疑惑的看了心遠半天,突然明白了一件事情:黛蘭的心上人,很可能就是眼前這位!或許是從上次她帶心遠去安王府那時候開始的?也好,這份癡情倒是歪打正著的讓她逃過一劫。而且,他已經知道這場莫名其妙的動**的真正原因了。是啊,一個人能夠在一段時間欺騙所有人,能夠在所有時間欺騙一部分人,但永遠無法在所有時間欺騙所有的人!

洛妍突然覺得心裏輕鬆了一點,好像那個沉重的秘密被人承擔去了一部分,“謝謝你,心遠。”

心遠也會開這樣的玩笑?洛妍看著他一本正經的臉,忍不住笑了起來,“好。”

“你應該笑一笑,有些事情,已經發生了,就不要回頭去看。不要去想,有多少人因為你而死,要想想,因為你,有多少人免於一死。因為你,你的國家終於度過了這場不測的危機,不用麵臨異族入侵、山河破碎。”

心遠的聲音裏似乎有一種奇異的說服力,但同樣深諳如何製造這種魔力的洛妍卻忍不住苦笑起來,“你不用安慰我,這根本就是我活這一次的責任,我可以不回頭看,可往前看呢?犯下這些罪惡的人,依然高高在上,生榮死哀,因他而死的人,永遠罪名在身,遭人唾棄,而我,還必須替他隱瞞,必須成為這一切的幫凶!我恨他!我恨我做的這件事情!可我卻沒有,沒有別的選擇……”胸口的憋悶讓她喘息得說不下去。

心遠走上一步,伸出手,又握成拳收了回去,“你有別的選擇。我再說一次,你有別的選擇!我可以告訴你,隻要你還是你,隻要你放棄不了你衡量是非善惡的這種標準,你的這種思維方式,你就一定還會遇見更痛苦的事情,但你最好記住,當你不能改變這個世界的時候,你還可以放棄,可以離開。我會……幫你!”

“我不會離開的,”洛妍出了口氣,疲憊的閉上眼睛,“我不會離開他,我不會再讓他傷心擔心,我就算放棄自己這條命,也不會再放棄他。”

心遠的臉上微微有些僵硬,很久才緩緩道,“我知道,我一直就知道。隻是,有時候很多事情,不是你想怎麽樣就能怎麽樣的,你最好相信,有命運這回事。”

洛妍的心慢慢沉了下去,自己跟宇文蘭珠說過,她的失敗是命中注定,自己跟永年說過,他的病是他的命,難道其實她自己的命運也早就已經注定了?難道無論她怎麽努力,也終究不可能和他在一起?

“你現在不用想那麽多,那一天該到來的時候,自然會到來。”

“還有就是,你原來一直說讓我忘記的那件事情,我已經忘記了,你也知道,像我們這種人,那種不符合理性的感情不過就像一場感冒。不過,任務總還是要完成,我這段時間都會住在原來那個院子裏,除了你要告訴我們的事情外,你如果有別的事情沒辦法跟別人說,可以來找我。你是我們的大客戶,我不會額外收費的。”

洛妍隻能幹澀的笑上兩聲表示領情,心遠的臉上微微有些苦澀,想了想補充道,“你這場病,不妨生得久一些,起碼也要等到五月再好。”

嗯?這話是什麽意思?洛妍困惑的看著他,心遠向她點頭微笑了一下,轉身飄然而去。

搖搖頭,譏諷的笑了一下,心遠頭也不回的走了出去,卻沒有看見,就在不遠的窗邊,澹台揚飛怔怔的站在那裏,明明是難得的晴天,陽光照在他剛剛換好的衣服上,他卻覺得全身冰涼,一直冷到了骨頭裏。

第205章 華袍之虱

陽春三月,就是樹葉也分外好看,那新生的綠色異常的純淨清澈,被暖暖的陽光一照,便會變成半透明的樣子,就像是用水頭最好的翡翠雕成一般。

洛妍躺在樹蔭裏的一張軟榻上,身上蓋著薄薄的絲毯,眯著眼睛往上看,那深深淺淺的綠葉,幹幹淨淨的藍天,讓她的心情也變得安逸起來。

剛剛有些迷糊,耳邊就傳來澹台的聲音,“洛洛,你怎麽在風地裏就睡了?”隨即身上一緊,已經被他連薄毯帶人橫抱起來。洛妍睜開眼睛,摟住了他的脖子笑道,“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湊到他的身上聞了聞,不由皺起了眉頭,“一會兒功夫,你喝了多少?”

澹台笑了笑,“不多喝點,那幫小子哪裏肯放我走?我一去,連鐵手都一把撩起新郎袍子衝過來灌我,說是終於逮到我了。”

洛妍不由笑了起來,這幾個月,澹台揚飛無論在興王府,還是過年後搬回公主府,幾乎都是半步不離的守著她,除了隔天去安王府一趟,兵營不去,外人不見,這次如果不是鐵手和小蒙成親,大概也不會出門。想起這些天小蒙那張一貫精靈古怪的臉上居然也能露出疑似害羞的表情,洛妍笑得更歡快了些。

看著洛妍的笑臉,澹台忍不住低頭輕輕吻了一下她的額頭,“你高興什麽?”他步子本來便快,一會兒功夫已經走到房門口,早有丫頭見怪不怪的打起了簾子。澹台將洛妍抱到東邊書房靠窗的榻上,給她背後墊好靠枕,又打開了窗戶,才在她身邊坐下。

洛妍側頭望向窗外,二月裏,她讓人從賈家的百花園裏弄了許多忘憂草分株種下,如今滿院子已經發出了整齊的小綠芽。

雖然回了公主府,洛妍卻並沒有搬回上房,她甚至再也沒有去原來的院子看過一眼,隻是讓人提前收拾出山腳下的一處院落,把東西搬了過來。洛妍給這院子起了名字叫“忘憂居”,待到夏天這滿院忘憂草花朵盛放,大概就會名副其實。

小蒙今日成親,洛妍自然也想去湊個熱鬧,不過文清遠令她靜臥三個月的時間還未滿,隻能作罷,發了會兒呆卻忍不住回頭問澹台:“今天熱鬧不熱鬧?開了多少桌?小蒙臉上也是兩團紅吧?唉,為什麽成親要把臉塗那麽紅?上次……”腦子裏突然冒出的天珠和青青成親那天的情形,讓洛妍的心緒驀然低沉下來。

洛妍不願意讓他擔心,也就壓下情緒順著他的話問了一番。鐵手前段時間已經升了副尉,在京城裏自然是再小不過的官兒,但他畢竟是澹台揚飛的親隨,娶的又是平安公主身邊的女官,今日的排場也很是不小。洛妍送給他們的兩進院子生生坐不下,又在外麵開了好幾桌,除了澹台揚飛去捧了場,連興王和鄴王都派人來送了大禮,這份體麵自然不必提。

對於鐵手,洛妍印象一直不錯,從西山大營回來後,鐵手作為澹台的親隨,沒少來安王別院,因為院子小沒什麽回避的餘地,這位活寶很快和上上下下都混得極熟,小蒙更是熱衷於跟他鬥嘴。聽說他的求親,洛妍還特意叫他進來看了一眼,隻覺得士別三日當刮目相待,一問小蒙,她竟羞得跑了出去。洛妍便力主早些辦了喜事,大家也覺得公主府該多些喜氣,因此就訂在了三月二十。

澹台想了想又道,“我今天還看見天珠了。”洛妍不由坐了起來,“她怎麽樣?”

澹台忙把她輕輕按了下去,“怎麽又起這麽猛?也不怕等會兒又心慌。”洛妍簡直想歎氣:在他的眼裏,自己好像變成了一個瓷人兒,就算碰得稍重點都會碎掉……她明明已經好了,他若不在,還能偷著下床遛遛腿,他若在身邊,連坐著身後都要靠七八個墊子才罷,看著他時刻緊張的眼神,洛妍在幸福之餘,不由也有些不安起來。

澹台給她掖了掖被角才道,“自然是全好了,走路和一陣風似的。”

天珠在興王府養了幾日之後便被賀蘭源接回了家,洛妍又特意派了兩個丫頭去照顧她,胡纓也是隔兩日便去診治換藥,隻是前兩天洛妍問她時,才吞吞吐吐的說,天珠的傷勢是三個人裏最重的,傷了的筋骨如今倒是好得差不多了,隻是腰上受傷太重,日後隻怕很難懷上孩子。洛妍的心當時就沉了下來,在這個最重子嗣的時代,天珠以後……

澹台自然不知道洛妍的心思,見她皺起了眉頭,伸手撫平了她的額心,“怎麽又不高興了?”洛妍垂下眼睛,半響才抬頭微笑道,“沒什麽,就是突然想起,今日既然是二十,我便休養夠三個月,明天我要下床,你再不許攔著!”

澹台笑了起來,“不行,還是要文大夫看看,她說可以才能算數。”

洛妍揚眉笑道,“你還叫文大夫?”

澹台頓時有些尷尬起來,“那個……姐姐說了才能算數。”

過完年,洛妍就出了個主意,讓安王和安王妃認文清遠為義女,又讓已經被立為太子的慕容峻請旨封了文清遠為縣主,如此一來,文清遠的身份便足以為鄴王正妃,大婚的日子如今已定在了四月初九,這還是洛妍卻打著衝喜的名義緊催慢催才定下的——清遠虛歲已經二十九了,在大燕幾乎就是齊天大剩級的剩女,實在拖不起國喪之後又一個三年。

兩人又說了些沒要緊的閑話,到了吃過飯、天快黑的時候,文清遠還沒來,天珠倒是過來了,見了洛妍行完禮便上來仔仔細細看了洛妍一回,問了半天,洛妍也拉著她問小蒙的婚事,又上下打量她,看得出天珠身子骨倒是養好了,行動輕便,並沒有不妥之處,隻是氣色卻不如以前紅潤。

洛妍把澹台轟了出去,才拉了天珠問,“你的身子,我聽胡纓說了,如今,你可有什麽打算沒有,若是賀蘭源敢欺負你,你一定要跟我說。”

天珠淡淡的笑了笑,“怎麽會?他原說要過繼一個,可我也知道他家裏人丁單薄,隻怕沒有合適的,所以我做了主張,過兩天就會讓他把家裏一個妥當的丫頭收了,說好有了兒子便養在我的名下。”

洛妍目瞪口呆,張嘴想說什麽,卻發現自己好像說什麽都不對。她很想說,是我連累你了,可是,看著天珠那絕不是假裝出來的波瀾不驚的臉,突然又覺得這話是如此矯情。也許除了自己,誰都覺得青青為自己而死,天珠小蒙她們為自己挨打受刑,都是天經地義的吧,都不過是盡了忠仆的本分……

她更沒有資格不讚成天珠這樣做——天珠的所作所為,才是這個時代的主婦最理智又得體的選擇吧?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道德標準,她無法讚同是她的事情,卻沒有權利給別人洗腦,給別人灌輸根本就不是這個時代的東西。她怎麽敢狂妄到以為自己是上帝,以為自己可以代替別人選擇和思考?

苦澀的笑了笑,洛妍終於隻是道,“你若覺得這樣好的話,也罷!隻是千萬別委屈自己,若有什麽需要我幫忙的地方,不許瞞著我,讓我知道了一定是要惱的!”

天珠開心的笑了起來,“遵命!”

這個真心實意的笑容幾乎刺痛了洛妍的眼睛,直到天珠告辭了很久,文清遠來給她診脈的時候,她依然有些心不在焉。文清遠放下手時倒是笑得如釋重負,“明天,你就可以起來走動了。”

洛妍回過神來,不由也笑了,悄聲道,“其實,好些天以前,我就偷偷下過地了,一點事情也沒有!最近這半個多月,他一走開我就下地遛腿,你不知道,幸虧他天天要練功,不然我一準躺得長背瘡!”

文清遠不由失聲道,“你這個……”說著用力點了她的額頭一下,“大家都擔心得不得了,就你拿我的話不當回事!看我不跟他說!”

洛妍忙道,“好姐姐,好嫂子,你千萬別跟他說,不然他叨嘮死我,都說醫者父母心,可憐我大病初愈的……”

“不跟我說什麽?”話音未落,澹台揚飛卻挑簾走了進來,頭上汗跡未幹,顯然是剛練完功。洛妍忙求救的看向文清遠,文清遠忍住笑道,“沒什麽。”

澹台疑惑的看了看這兩個人,又立刻問,“文……姐姐,洛洛她怎麽樣了?”

文清遠笑吟吟的道,“她已經大好了,現在就可以下地,你不用再攔著她。”

洛妍歡呼一聲,澹台臉上也綻開了一個極為明亮的笑容,晃得文清遠都有些眼暈,半響才回過神來,搖了搖頭才道,“你跟我出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

他們倆前腳一出去,洛妍立刻躡手躡腳的起床溜到門邊偷聽,隻聽得一句:“我原想著要過些天才把這藥給你,今兒看她的脈象倒是可以現在就給了……”洛妍正在琢磨是什麽藥,就聽澹台充滿無奈的一聲,“洛——洛!”

呃,偷聽被發現了!洛妍隻好垂頭喪氣的走回**坐著,過了好一會兒,澹台揚飛才走了回來,將一個盒子放在了床頭的多寶格上,神色有些黯然。洛妍不由一驚,忙拉了他問,“怎麽了?”澹台眼神溫柔的看著她,微笑道,“也沒什麽,就是文大夫她說,你雖然大好了,還是要注意保養,不能再冷著累著。”

洛妍怔了怔,搖頭一笑。澹台轉身去了淨房衝洗,洛妍也叫人進來服侍她洗漱了一回,拿了本書靠在床頭翻看。澹台這次衝洗卻格外久些,出來了也是坐在床邊半響沒有說話。洛妍便掩了書問道,“你在想什麽?”

澹台回過神來,笑了笑,“沒什麽。”看洛妍還要問,便道,“我看天珠走了之後你有些不大開心,還沒來得及問你,可是有什麽事?”

洛妍情緒頓時有些低落下來,想了半天才道,“天珠要給賀蘭源收個丫頭,我不知道該說什麽。”

澹台臉上也露出了微微的驚詫,“出了什麽事情?”

“天珠她,這次傷得有些重,隻怕是以後不能有孩子了。”

澹台恍然之後便是默默無語,半響才歎了口氣,“你也別擔心,賀蘭源不是個不懂規矩的人,以後定不會委屈了天珠的。”

洛妍苦笑著點點頭——人人都覺得這樣天經地義,自己真是閑吃蘿卜淡操心!澹台摟著她低聲道,“不早了,我們睡吧。”

洛妍點了點頭,鑽進被子,又在他懷裏找了個舒服的位置窩了進去,澹台笑著吻了吻她的頭發,輕輕摟住她閉上了眼睛。隻是沒多久,洛妍便感覺到了他身體的變化,忍不住低笑起來:自打她身子漸漸好了,澹台幾乎每天都是如此,好在他的定力當真了得,不但坐懷不亂,簡直連油都堅決不揩,可洛妍慢慢覺得,這不但是對他的考驗,似乎也開始成了對自己的考驗。

“文大夫說你已經可以……洛洛,洛洛……”洛妍歎息著閉上眼睛,伸手環住他的脖子。

盡管全身都已經燙得像著火,澹台的動作卻比任何時候都更溫柔,幾乎是猶豫不決,洛妍聽著他壓抑的喘息,隻覺得心都要化了,忍不住盤住他腰,緊緊貼上了他的身子,澹台的聲音已經完全嘶啞,“小傻瓜,你真要把我逼瘋了!”……

不知過了多久,房裏的喘息和呻吟聲終於平靜下來,隨即卻響起了澹台緊張的聲音,“洛洛,你感覺怎麽樣?”

洛妍略帶疲倦的向他微笑,和以往相比,他實在變得克製多了。澹台仔細看了看她的臉色,長長的鬆了口氣,卻立刻翻身起床,披上衣服,去倒了杯水,又從床頭的匣子裏拿出一顆龍眼大的藥丸。

“這是什麽?”洛妍不由皺起眉頭。

澹台微笑道,“這就是文大夫今天給我的藥,每次……之後都要立刻吃一丸。對你的心疾有好處,你快點吃了吧。”

還有治心疾的藥是這個事後吃的?洛妍困惑抬頭看著他的眼睛,隻覺得他的臉上有絲黯然一閃而過,突然間明白過來,默默的吃下了藥丸,隻覺滿嘴都是前所未有的苦澀。

原來這就是雲峰能夠繼承爵位的原因。原來她這次的病,並不像她想象的那樣好了就徹底好了,原來她的身體,已經不能讓她再承擔懷孕的風險……就著他手裏的水把藥慢慢吞下,這藥是如此的難以下咽,噎得洛妍終於忍不住淚水盈眶。

第206章 龍椅之殤

永年三十三年的夏天注定多事。

先是喜事,四月初九,鄴王慕容謙與安王府惠柔縣主大婚。四月十二,皇太子慕容峻納平南郡王嫡次女上官氏為良娣,十六日,納平北郡王府旁支幼女獨孤氏為良媛。

接著便是喪事。五月初一,就在萬壽節的前夜,永年皇帝駕崩,原乾清宮大總管德勝當夜自刎以殉。按遺旨,皇帝與元康皇後李氏及嘉惠皇後容氏合葬。後,按大燕慣例上諡號“孝慈肅憲”,為燕憲宗。

五月初四,皇太子慕容峻即位。次年改號元宏。興王妃蕭氏被立為皇後,上官氏為淑妃,獨孤氏為昭媛。

大燕禮儀崇簡,隻是皇帝駕崩畢竟事大,聞喪之後及大殮成服之後,皇太子及後宮連續幾天的日夜哭祭,文武百官及命婦們的朝夕哭臨,都是貨真價實的苦差。不過,在“大行皇帝梓宮”的銘幡前,在那個個麻衣首絰、人人哀毀欲絕的哭祭隊伍中,卻有兩個引人關注的身影直到最後一天也沒有出現。

另一個則是永年一直最寵愛的平安公主,人人都知道她在巫蠱案裏險死還生,纏綿病榻了數月之久,一個月前才開始慢慢理事,這次一聽說皇帝的死訊又舊疾複發,據說已經起不得床了,隻能在府裏向乾清宮方向哭祭而已。

不過,此時此刻,那個據說起不得床的平安公主正全身縞素,跪在公主府的上房裏,一麵流淚,一麵往火盆裏一張一張的點著紙錢,隻是她輕輕念叨的名字,卻與大行皇帝一點關係也沒有。

“青青,小姚,穀雨,韻兒,你們知道嗎?那個人已經死了,都說求仁得仁,也許你們根本不會怨他,也不會怨我,也許你們早就安心的走了,可是我卻沒有辦法安心,我隻希望下輩子我們還能見麵,我還有機會還掉我欠你們的情和債……”

眼見盆裏的紙錢終於燒盡,洛妍才站了起來。慢慢走在上房的幾間屋子裏,一切陳設似乎都沒有太大變化,西暖閣裏,那張出事前一天穀雨和青青雙雙醉倒的榻上,還搭著半舊的彈墨褥子,韻兒一次次擺滿美味佳肴的檀木桌子依然放在老地方,隻是在西屋裏,有幾塊磚重新換了新的,再也看不見那本來應該存在的深色痕跡。

洛妍站在那幾塊新磚麵前怔了半天:原來真的沒有磨滅不了的血跡。也許用不了很久,就不會有多少人記得曾經有個叫青青的女子,在這個地方流光了心頭所有的熱血。而她的丈夫,那個據說不過是在火災中偶然喪生的文官,有幾個人會知道,這是一個男人在用最慘烈的方式報恩和殉情?

沒有人會記住他們,為了大燕的安穩,為了皇室的名聲,她眼前的一頁將迅速被翻過,這些無辜者的屍骨將在時代的車輪下轉眼化作齏粉。而她,就坐在那高貴宏偉、萬人矚目的華車裏,享受著這被鮮血和骨灰堆砌出來的特權與榮耀……

太陽西斜時,洛妍才慢慢從上房走了出來,臉上沒有一絲血色,年後才被提拔上來的大丫鬟水蓉和水蓮忙上來攙了她,回了忘憂居,先讓她喝了碗白粥,過了半個時辰,又讓她喝了藥。半夜,澹台揚飛終於回來時,洛妍已經在藥力作用下睡得昏昏沉沉的。澹台靜靜的看了洛妍半天,看著她在睡夢中依然緊皺的眉頭,深深的歎了口氣。

直到先皇入葬,洛妍的“病”才漸漸好起來。當她再次踏入乾清宮時,已是七月間。

因為還在服喪期間,乾清宮的裝點極其素淡,永年喜歡的一些陳設也蹤跡全無,整個宮殿外表雖然未變,但走進去時,卻像換了一個地方,看著領路的良公公略顯消瘦的身影,洛妍不由一陣恍惚,好像那白胖和藹的德勝還會從哪個角落突然冒出來,微微弓著腰向她笑,“公主可算是來啦……”

走進南書房,當身著麻衣的慕容峻從書桌後轉身向她微笑的時候,洛妍的暈眩感不由來得更重了一些:眼前真的是已經成為大燕皇帝的三哥麽?還是年輕時候的父親?他明顯的消瘦了,眼下有兩道青影,但身上卻多了一種令她熟悉又陌生的威嚴氣勢。

“洛洛,你總算舍得來看我了。”三哥的聲音依然是熱情明快的,和父親的清冷完全不同,洛妍這才回過神來。笑了笑,要行大禮,卻沒有看見跪墊,慕容峻擺手道,“你就算了吧!有什麽事情直說,千萬別叫我皇兄……”

洛妍終於笑了起來,隻是行了個福禮,“三哥!其實我也沒什麽事,隻是知道你終於得閑了,所以來看看你。也讓你看看我已經大好了。”

慕容峻露出了明朗的笑容,“還算你有一點良心。聽說你已經去了坤寧宮?”

洛妍點了點頭,心裏卻不由微微發沉。其實也不過是幾個月不見,如今母儀天下的蕭明珠,裝扮雍容華貴,笑容沉靜大方,隻是眼裏,卻再也沒有那種閃動的明亮光芒。

兩個妃子她在坤寧宮裏也見到了,獨孤昭媛竟是她有過一麵之緣的獨孤虹,那個印象裏聰靈剔透的小姑娘越發八麵玲瓏。而淑妃上官月沄比她姐姐上官月泠生得還要美貌幾分,即使不言不笑,也讓人覺得冷豔不可方物。

看著這兩個風格迥異的美人,想到她們背後那鮮卑六部裏碩果僅存的兩個郡王府。洛妍終於明白,蕭明珠,再也不可能做回那個心思簡單快樂的小女人。她住的地方比從前大了無數倍,所以,必須要有更多的女人,來慢慢將其填滿。

慕容峻瞥著她的臉色,笑了笑,“你放心,有些事情我不能不做,但我絕不會委屈你明珠嫂子的。”

就像賀蘭源不會委屈天珠一樣?不,為了他身後的皇位和江山,他的女人和孩子隻會越來越多……洛妍垂眸笑道,“你記得就好。”

慕容峻搖頭一笑,又想起了一事,“你來得正好,我問你,你家那塊石頭,到底打算在家裏歇多久?你都早就開始理事了,他怎麽還賴在府裏歇夏?難道真打算天涼了再說?”

洛妍隻覺得一滴冷汗滑落額角,這個問題,其實她也很想問澹台揚飛,已經半年多了,澹台似乎壓根就沒有重新回軍營的打算。每天早上醒來,她都會看見他凝視的眼神,有時候他流露出的神色是那樣焦慮憂傷,讓她心裏也是說不出的疼痛。她很想告訴他,自己永遠都不會離開他,卻覺得,這保證,連她自己都無法相信。

洛妍點頭應下,想了想,還是鼓足勇氣道,“三哥,我還有一件事情想求你。”

慕容峻不由挑起了眉毛,“你說說看。”

洛妍咬了咬牙才道,“有一個犯人,我想求你赦免了她。”接著,她便簡單明了的把濟南府那個屠夫的妻子因不堪虐待打死丈夫的案子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如今馬上就是秋決,可我真的覺得她罪不至死,三哥,我相信不但天下的女人,天下那些有妹妹有女兒的男人,也會這麽想。”

慕容峻看著她,無奈的搖頭,“你錯了洛洛,我看天下除了你,沒有哪個女人會這麽想。那些有妹妹有女兒的男人,更不會這麽想!你怎麽會有這樣的想法?無論理由如何,以妻殺夫,和以子弑父,以臣弑君,有什麽不同?這件事情,你也說了,已經在《京報》登得天下皆知,如果我赦免了這種十惡不赦的婦人,天下人會怎麽看我?”

盡管對這個答案早有思想準備,洛妍的一顆心忍不住還是慢慢沉了下去,三哥也許說得對,在這個世界裏,除了她可能沒有人會這樣想——唯一還會這樣想的那個女人,已經被自己親手送上了死路……“這個世道對女子不公”,她當然知道,隻是沒有想到,會不公到這樣的地步。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中就充當了害死這個女人的推力,原來不但她救不了那個女人,就是已經貴為天子的三哥,也做不到。

“洛洛,這件事情你就別多想了,倒是另外有件事情,我覺得你還是不要再任性了。”慕容峻的聲音有種少有的嚴肅,洛妍不由抬起了頭。

“下個月,朝廷就會給父皇上諡號,之後告廟獻祭,你該露麵的時候,還是露麵的好。你就不要……再生病了!”

洛妍震驚的看著慕容峻,慕容峻卻沒有看她,而是踱到了窗口,語氣淡淡的道,“有些事情,我原先隻是有些想不通,但這幾個月知道的秘辛多了,卻也慢慢明白了來龍去脈。洛洛,我知道,若不是你,大燕如今隻怕已經分崩離析!可你既然一句都不肯說出來,自然心裏是明白的,又何必繼續賭氣?死者已矣,他畢竟是我們的父皇。我明白你心裏有氣,可是有再多的氣,如今也該消了,何必讓外人起了疑心?”

洛妍低下頭,一言不發,三哥,他怎麽會明白自己的感受?她心裏不是有氣,她是恨!無法排遣無法消磨的恨!

慕容峻回頭看見她的臉色,心裏的無奈更深,想了想又道,“洛洛,你還記得嗎?你小時候最愛來南書房玩,父皇常在這裏處理政務,不許我們來打擾,也不許我們動他的東西,唯有你,什麽時候想來就來,無論什麽東西想玩就玩。我和阿謙下了學來這裏的時候,常常看見父皇把你抱在膝蓋上批奏章,你就隨手拿著東西玩,手裏有時候是鎮紙,有時候是詔書,有一次居然還拿著父皇的印章,我們都嚇得不行,父皇還哈哈大笑……”

“其實我想父皇後來一定也很後悔。我一直沒有告訴你,父皇最後三個月,沒有躺下過一天,日日夜夜都隻能坐著,阿芙蓉膏也止不了他的病痛……你如果見過他最後的樣子,一定不會再生他的氣。他後來問過你很多次,我想他肯定也很想見你。”慕容峻鬆了一口氣,語氣越發和緩。

洛妍含淚搖頭,“三哥你不用哄我,父皇絕對不可能想見我,他問我,不過是……希望我能死在他前麵而已,這樣就永遠都不會有人知道,他到底做了什麽!”

慕容峻一驚,突然想起父皇聽說洛妍病危時那種似悲似喜的神情,聽說她已經漸漸好轉後那種茫然的眼光,還有到死也沒有提起過讓她進宮來看一眼……嘴裏不由怒道,“洛洛,你胡說八道什麽?”

洛妍慘然一笑,“對,我自然是在胡說八道。”

慕容峻頭疼的歎了口氣,洛洛的性子平日極為隨和,但倔起來卻是撞了南牆都不回頭。自己總不能讓她再這樣忽好忽壞的“病”下去!父皇的事情做得首尾並不算十分嚴密,有心人若是起了疑心,說不定能猜出真相來……

“洛洛,我可以答應你,讓那個婦人活下去。”

洛妍不由驚訝的抬起了頭。慕容峻麵色沉凝的看著她,“你知道三哥不願意難為你,可是你總不能忘記,你是大燕的公主,你必須要維係先皇的名聲,皇家的尊嚴!回去之後,你好好想想吧。”

從乾清宮出來的時候,太陽已經慢慢西沉,遠遠的保和殿的輪廓被日暮時深邃的藍天勾勒得格外莊嚴。洛妍怔怔的看了很久,突然笑了起來,她終於明白是什麽讓她的父皇忘記了骨肉親情,變得麵目全非了,就是這莊嚴的皇宮,就是宮殿裏那把龍椅。

在這世上,再沒有比這皇宮更身不由己的地方,也再沒有比那龍椅更泯滅人性的位置。

第207章 風車之戰

八月桂花香。

洛妍一直最愛桂花的香味,京城的天氣雖然不可能讓桂花在室外成活,但公主府暖房裏用半人高的大盆種了幾十盆桂花,到了八月,桂花盛開,滿院子都是甜甜的香氣,讓人的心情都能變得甜蜜起來。

不過此刻,當洛妍終於走到心遠的小院外麵時,心裏卻是前所未有的苦澀,腳步像灌了鉛一般的沉,但她終於還是舉起手來,扣響了門環。

沒多久,木門吱呀一聲開了,心遠穿著土黃色的粗布袍子,站在門口,臉上的表情似乎已經在這裏等了一萬年。

“請進。”心遠看了洛妍一眼,側身向裏一讓。

洛妍默默的走到石桌前坐了下來,心遠在她對麵坐下,一點也沒有開口催問的意思。

半響,洛妍才悶悶的說了一句,“我今天才知道,我也許錯了。”

“今天,我終於見到了一個女人,一個我一直想救出來的女人。她是因為不堪忍受丈夫虐待才一時衝動打死了丈夫,已經被判了斬刑,而且不能被赦免。我做了一件我發誓不會去做的事情,換來了她的性命。可是今天看到她,我才發現我錯了。現在她就像一個活死人,不說話,也好像聽不懂別人的話。因為是用詐死的方法偷偷把她救出來的,我隻能把她安排在遠遠的莊子裏,不讓她和外麵有什麽接觸——我不知道我到底是救了她的命,還是在延長她的痛苦。”

“心遠,你能不能告訴我,如果隻剩下痛苦,這種生命到底值不值得活著?”

心遠淡淡的悲憫的看著她,“我不知道什麽樣的生命值得爭取,什麽樣的生命不如放棄,但是我知道,如果我是你,我絕對不會救她。”

洛妍疑惑的皺起了眉頭,“難道你也覺得她十惡不赦?”

心遠搖了搖頭,“你也許不知道,在我們的文化裏,根本沒有死刑,所有的生命都值的悲憫和原諒。但這絕不意味著,我們可以用這個標準來評價別的時代的法律。”

“或者這樣打個比方,在你那個時代,一定也有殺人狂,按你們的觀點,他當然罪該萬死。那麽,如果我用我那個時代的標準來強行幹涉,救出這個罪犯,你會怎麽想?這個罪犯即使活了下來,在你的那個時代,他是否還有立足之地?”

洛妍看著他,不由徹底呆住了。

心遠繼續道,“我想你也明白,這個世界上沒有絕對的道德,所以,在一個時代,我們就必須遵守那個時代的遊戲規則。你要知道,對穿越者來說,最愚蠢的事情,就是以為自己來自更先進的地方,所以自己一定是正確的。這和那些傳教士拿著大炮逼著土著們信仰基督的做法,有什麽區別?”

“我想,你並不是這樣的人,那麽你不妨仔細想想,你為什麽會這樣做,你到底想救的是誰?”

心遠的話簡直像斧頭一樣劈開了一個血淋淋的傷口,露出了洛妍一直逃避的真相。她不由捂住了臉,半響才低聲道,“你說得對,我想救的不是她。我覺得自己罪孽深重,我以為我救了她,至少能證明,即使是在這樣一個世界裏,我也可以改變一點什麽。對於我來說,救了她,就是救了我自己。”

“那些死去的人,就算不是為了我而死,也是為了這所謂的名聲與榮光而死,我不能忍受自己所享受的一切,底下是這樣肮髒和殘酷,所以我隻能假裝這一切都是某個人造成的,假裝我不是同謀,不是這盤血肉大餐的分享者……真可笑,心遠,你告訴我,我怎麽會這樣虛偽?宇文蘭珠說得對,我就是偽善!”

心遠的眼裏充滿了悲傷,“你不是偽善,你是太認真,我說過,每個時代都有自己的遊戲規則,在這個時代的遊戲規則裏,你是最好的公主,是守護這個國家的人,你不應該這樣怪自己,因為你沒有做錯任何事情。”

洛妍盡可能的微笑,眼淚卻不受控製的流了下來,“可是你也說過,我不是這個時代的人,至少不完全是這個時代的人。”

“我不能假裝說,這一切都是合理的,都是對的。你知道嗎,我很喜歡東珠,我的庫房裏藏了好些東珠,可是我幾天前才知道,為了年前上貢時采到最好的東珠,每年冬天都有無數女真人活活凍死在黑龍江裏!這些東珠上麵,有那麽多冤魂……我能做什麽?我能讓大燕的皇室貴族從此不要東珠了嗎?還有,即使沒有東珠,我穿的,我吃的,我用的,我怎麽知道每一樣背後有沒有這樣的故事?”

“我現在才明白,為什麽你住在重陽宮的時候,生活得那樣精致舒適,可是住在我這裏,卻過著苦行僧一樣的日子,隻要粗茶淡飯,不要任何人伺候,不要我給你準備任何東西。是不是因為你早就明白,知道是一回事,接受是另一回事?這個時代的遊戲規太不公平,你不會去改變它,卻也絕對不會參與進來。”

“可是,我已經是這個遊戲裏的人了,我愛的人,都是這個遊戲裏的人,我沒有辦法退出,也沒有辦法再往前走,我該怎麽辦?”

看著洛妍低下頭,眼淚一顆顆的落在桌麵上,心遠隻覺得心裏一陣陣的疼痛:他早就在等著這一天了,可是當這一天真正到來的時候,他卻覺得寧可看見她像以前一樣懵懂無知的鬥誌昂揚,而不是這樣絕望無助。他甚至無法說出那句已經準備了很久的話,“你可以跟我走。”

“其實你的這個問題,很多年前有一個人早就問過了。”沉默良久,心遠終於還是緩緩開口。

洛妍猛的抬起頭,“是誰?是不是……飛公主?”

“再後來,她才明白自己到底是誰,她是堂吉訶德,她所做的一切,不過是拿著自己那杆並不結實的鐵槍,去挑戰這個時代的大風車!”

“可是到最後,她才明白自己還是想錯了,她並不是堂吉訶德。因為她已經成為自己最痛恨的東西的一部分,她就是那個風車!她說,也許每一個真正清醒的穿越者,都是以擔任堂吉訶德為開始,到自己成為風車為結束。”

“還有你們的聖皇燕太祖,晚年的時候,他也很痛苦。他眼看著自己規劃的藍圖慢慢走形,他製定的政策在被慢慢扭曲,官吏依然貪汙腐敗,底層百姓依然掙紮求生,他改變不了這一切。”

洛妍心情奇異的平靜了下來:原來她不是第一個感受到這種痛苦的人,大概也不會是最後一個,“難怪飛公主會選擇……燕太祖後來怎麽樣了?”

“他沒有離開,一直在皇位上坐到了最後一刻,隻是遺詔不棺不槨,不封不樹,讓他**下葬,歸於塵土。”

洛妍不由一驚,這裏麵包含的不僅僅是對死的豁達,也許還有一種無法排遣的自我厭棄吧?“可是我記得大燕的皇陵……”

“對,這份遺詔根本就沒有公布,繼位者大概覺得他是瘋了,那位希望塵歸塵土歸土的燕太祖,他當年苦心製定的國策如今已經被後來者廢除得差不多了,可他早已腐朽的屍骨依然在你們宏偉的皇陵裏接受後人的祭拜。”心遠諷刺的微笑起來。

洛妍默默的出了半天神,突然問,“大燕,什麽時候會對大理出兵?是不是,在我離開之後很久?”

心遠怔住了,臉上清清楚楚的寫著“你怎麽知道”。

洛妍低頭淡淡的笑了一下,“今天,在看那個女犯前,三哥對我說,要我把《京報》的慈善拍賣做下去,說這樣大燕國庫五年之後就會有足夠的銀兩。還說,要我多登些大理官員腐敗、民不聊生的故事。我這才醒悟到,大理太子段譽的亡國之君原來會是這樣來的,原來是我的哥哥,讓他成了亡國之君。”

心遠輕輕的歎了口氣,“這件事情,與你無關。”

洛妍如釋重負的點頭,“對,與我無關,我已經沒有太多時間了。本來,我很矛盾——沒有一個雄才偉略的君主,不會渴望統一天下,大理國力漸衰,正是揮兵南下的最好時機。站在大燕公主的立場,我沒有理由反對。身為三哥最疼愛的妹妹,我應該努力去幫他去完成這樣的雄圖偉業。”

“可是,在我心裏,卻無論如何也不能把大理看成應該消滅的敵國,把無數為了大燕的版圖和三哥的功業而死在戰爭裏的士兵和平民,看成是理所當然的犧牲品,我甚至無法容忍,自己一手打造的報紙,會成為推動這場戰爭的機器。我發現自己根本就沒有辦法麵對這件事情。”

第208章 宿命之歸

重陽節前,新皇有諭,停遼東冬季獻珠。同樣在這一天,公主府所有下人都得到了一個消息:凡願意離開者,公主發還賣身契。

隻是真正因此而去無憂居的人,卻隻有一個,小廚房的甜點廚娘之一的袁大娘。

洛妍看著靜靜立在地下的袁大娘,依然是一副最平凡不過的模樣,依然是一臉木訥憨厚的樣子,三年時光似乎隻有在她的身上才不曾停留過,看了半響不由笑了起來,“袁大娘,能看見你過來真好。”

袁大娘抬起頭,臉上多少有些困惑,“公主不怪我?也不問我為什麽要走?”

洛妍搖了搖頭,“大娘幾次救我幫我,我隻恨沒有機會報答,至於原因,你若不想說,我自然不會問。我想問的隻是,你這樣走可有什麽麻煩需要我來解決?有沒有什麽地方需要我幫忙?”

袁大娘看著她,這個沉靜的公主已經和當初那個活潑嬌憨的女子完全不一樣了,隻是眼神依然還是那麽明亮,她不由笑了起來,“自打我被鄴王殿下給了公主您,我就是公主的人,既然公主放我走,我可以回局裏效力,也可以自己選個地方養老。如今我隻想找一個小地方,開個甜點鋪子,過上幾年普通人的生活,倒是無事需要公主費心。以前我沒有保護好公主,之後公主也不再需要我的保護,我隻能日日為公主祈福,願公主事事如願,和駙馬白頭偕老。”

作為一個資深暗衛,在這次她還沒來得插手就已經結束的動**裏,在後來公主反複的病情和反常的舉止裏,她慢慢的猜到了這件事背後隱藏的秘密,那個讓她心灰意冷的秘密,隻是公主,這個有時候太聰明有時候又太傻的公主,她真的希望她能一生幸福。

洛妍垂眸微笑,“借您吉言。”轉身從匣子裏翻了半天,找出了她的賣身契,又忍不住問道,“大娘,我好奇多問一句,您真的姓袁?這東西對您有用麽?”

“從今天起,我就真的姓袁,以後這個世上隻會有一個開甜點鋪的袁大娘了,您說,它有用沒用?”

看著袁大娘不緊不慢離去的身影,洛妍不由笑了起來,無論如何,一個甜點鋪女老板會比一個暗衛,給這個世界帶來更多的甜蜜和歡笑吧?

澹台在西屋裏收拾行裝,待袁大娘走後才出來道,“洛洛,你最近做的事情實在奇怪,你到底在想什麽?”

看著她重新燦爛起來的笑臉,澹台不由也笑道,“我自己收拾,隻怕還快些,這次我跟阿……我跟皇上過去,大概總要十幾天才能回來,你可要記得按時吃藥,千萬別累著了涼著了。”

洛妍依偎在他懷裏,輕輕點頭,“我會的,你也一樣。”

“嗯,我現在就去王府辭個行,然後直接去宮裏。”話雖如此,澹台卻久久沒有鬆開手,最後還是洛妍輕輕推了他一下,“還不走?”

澹台歎了口氣,低頭吻了吻洛妍的眼睛,才轉身離去。洛妍目送他走遠,不由又想到安王府如今的情形:小薛氏和澹台俊飛有了名分,自然不能在別院長住,安王在王府裏劃了院子給他們,一切開支夥食都是獨立。安王妃病好之後,終於找到了新的鬥爭對象,偏偏小薛氏和俊飛都不是省油的燈。這下,不但安王一個頭兩個大,澹台揚飛也是一提起就頭疼。

洛妍自然更是有多遠躲多遠:上次的事情雖然解釋清楚了,但她現在已經是貨真價實的“三年無所出”,安王妃每次見到必要含沙射影,而澹台揚飛一聽到這話必會生氣,他一生氣王妃必然動怒……想起每次的那通兵荒馬亂,洛妍隻能歎了口氣,不願多想,換了衣服起身到了前院,把晏柏雄召進來,商量了一下擴大義學和榮養院的事宜。

兩處合適的地方晏柏雄都已經買下,而這兩處日常開支的銀子,從這個月起,洛妍沒有再從報紙的盈餘裏撥,而是以義學和榮養院本身的名義存了兩筆錢在飛字號的銀行裏,由銀行將利息按月直接劃給兩處。兩筆錢自然不是小數目,洛妍卻都是自掏的腰包。

一應事務剛剛商量完畢,小蒙卻笑吟吟的托了個紙包進來,“公主,你的栗子糕,駙馬爺沒時間送過來,讓我家那位特意送過來的。”

洛妍一怔,不由也笑了:今年的新栗子已經出來,每次從安王府回來的路上,澹台都要帶兩塊栗子糕給她,沒想到今天這樣的忙碌中他還記得。

眼見時辰不算早,洛妍索性和小蒙一起走了回去,吃了四菜一湯的簡單午飯,又歇了午覺,才把天珠叫進來,看了她盤點的小庫房的冊子,挑了些精細珍貴之物,給宮裏的皇太妃和皇後送去。

皇太妃段氏如今還住在宮中,慕容翔還小,要等十六歲才能出宮開府。慕容峻對段氏一直尊敬,自然處處厚待。洛妍最近見著她,倒覺得她比父皇在世的時候似乎更從容開朗了些。有一次和她一道收拾書房的時候,段氏卻撫摸著一本《漢武帝傳》出神良久,洛妍問她想什麽,她脫口道,“我一直害怕,自己會是鉤弋夫人的結局。”

一直忙到斜月東升,洛妍才歇了口氣,看著桌子上那熟悉的紙袋,心裏不由變得暖暖的,讓人拿到小廚房裏重新熱了,這才一小口一小口的吃了起來。往常吃栗子糕,都是澹台陪著她吃,他會靜靜的坐在一邊,目光溫柔的看著她……如今一個人吃著,似乎味道都要差上很遠。吃了兩口,洛妍便放到一邊,讓人進來伺候她洗漱。

水盆剛剛端來,洛妍突然覺得胃中一陣翻滾,低頭就吐了起來,胸腹之中一陣陣的絞痛越來越厲害,等到胡纓聞訊趕到的時候,她吐的已經變成了大口大口的鮮血……

仿佛突然出了故障的電視機,在一片雪花狀閃爍的空白後,洛妍慢慢聽到聲音,是有人在哭……她努力動了一動,哭聲停止,變成了文清遠聲音嘶啞的低呼,“平安,平安!”

終於能夠睜開眼睛時,洛妍意外的看見了雙眼紅腫得猶如兩個桃子的文清遠,然後是臉色慘白的慕容謙,昏迷前發生的一切慢慢浮上腦海。看著二哥慘傷的眼神,清遠前所未有的失控淚水,她慢慢的了悟的微笑起來,“到底,是怎麽回事?我還有,多少時間?”

文清遠和慕容謙對視一眼,目光中有掩飾不住的驚愕和慘然,洛妍聲音微弱,笑容卻很從容,“不要瞞我,你們騙不了我的。”

慕容謙閉上眼睛,隻覺得心頭劇痛難忍,“是安王妃身邊的蕭婆子!她被安王妃派到宇文府的時候,被宇文蘭珠收服了,又是看著宇文蘭亭出生的,所以恨透了你。她精通藥理,以前安王的腿,後來宇文蘭亭的藥,還有雲峰那一次的毒,都是她弄出來的。”

“這一次,她發現揚飛每次都會給你買栗子糕,就自己買了兩塊,留了那包裝,又跟安王妃說,既然你不肯吃送子神水,就把求子的香灰揉一點進栗子粉裏,做兩塊求子的栗子糕讓你吃,做的時候加的卻是……毒藥,做好了就包在那家的紙袋裏,揚飛以為是府裏特意去買的,順手就讓人送回來了……”

蕭婆子……就是那個總是在安王妃身邊,她卻從來沒有留意過的婆子?洛妍簡直想撫額哀歎:太諷刺了!她經曆了那麽多大風大浪,怎麽最後會栽在一個路人甲的手中?隻是該路人甲,“她為什麽,會等到今天?”

自從安王回府,她去安王府的次數雖然不多,還是很有幾次的,蕭媽媽完全有更好的機會下手。

慕容峻歎了口氣,聲音說不清是憤怒還是悲涼,“她說她恨你,她也恨辜負了宇文蘭亭又抓了宇文蘭珠的揚飛,她不但要你死,而且要你死在他手裏,才算是徹徹底底的報了仇。”

洛妍不由慘然一笑,這位蕭媽媽,真是,夠狠!她忍不住看向文清遠,“清遠,你跟我說實話,我還能有多長時間?”

慕容謙也捂住了臉,修長的手指不住的顫抖,“洛洛,是二哥沒用,我做了這麽多年,卻沒有發現這樣的一個人,二哥該死……”

洛妍的眼睛也慢慢濕了,比起死亡來,她更怕的是看見他們這樣的傷心,還有揚飛,以後他怎麽能夠接受是他害死了自己的事實?這對他太殘忍……無論如何,不能讓他知道這件事!

“你們別這樣……也許,還有辦法。”

慕容謙和文清遠都期待的抬起了頭,洛妍長長的出了一口氣,“把小天師請過來吧。”

……

走出營帳,澹台揚飛望著外麵隨風起伏的草原怔怔的出神,這一次與女真部落重新簽訂盟約,算得上是一切順利。拚刀槍拳腳,拚酒,他都沒讓那些女真勇士占了半點便宜,越是如此,那些莽勇漢子倒越是服他,如今看見他都是“澹台大哥”“澹台兄弟”的一通亂叫。

按說,他也是更喜歡跟這種痛痛快快的人打交道,可是不知道為什麽,這幾天他心裏卻總是有些不安,如果不是茲事重大,他早就忍不住跑回京城了……唉,不知道洛洛怎麽樣了?

突然間,遠處似乎有快馬狂奔過來,澹台心裏一緊,回頭去看,隻見一位信使已經騎馬直入營帳區,到中心大帳前才翻身下馬,然後就連滾帶爬的衝了進去。

澹台快步走了過去,走到離帳十幾步的地方,不由又停下腳步:阿峻現在是皇上了,他不能未經通傳就闖進他的大帳裏去,隻是……出了什麽事情?正想得出神,突然聽見大帳裏麵傳來一陣乒乒乓乓的巨響,似乎慕容峻在狂怒的砸著帳篷裏的東西。澹台不由困惑的站在了那裏。

足足過了兩刻多鍾,良公公滿臉狼狽的從大帳裏走了出來,一眼看見澹台揚飛,忙叫道,“澹台將軍,皇上召你進去。”

澹台揚飛快步走了進去,卻見帳篷裏一片狼藉,能砸碎的東西幾乎全部粉身碎骨,而慕容峻臉色陰沉的坐在椅子中,一隻手甚至還在流著血,他卻理都懶得理。看見澹台揚飛進來,慕容峻的眼中更是冒出了無法抑製的狂怒,半響才咬著後槽牙慢慢道,“你幹的好事!”

澹台揚飛怔住了,慕容峻的聲音幾乎從牙縫中擠出來的,“你知不知道,你那個母親身邊的蕭氏是宇文蘭珠的人?你走的時候,給洛洛的那糕點裏,就被她下了毒藥,而且是當著你母親麵下的,說是送子的香灰?”

慕容峻閉上眼睛,心裏就像刀割一樣疼,洛洛,他最疼愛的妹妹,在這世上居然隻剩下兩個多月的時間了……可是,她想的,求的,居然還是要瞞住這個混帳!居然是不要追究他的母親!

看著慕容峻的表情,澹台揚飛隻覺得心髒幾乎都不跳了,卻聽慕容峻終於慢慢道,“還好,洛洛沒吃兩口……隻是,吐了一夜,已經緩過來了。”

澹台揚飛鬆了口氣,這才覺得雙腿發軟,背上已經完全被冷汗浸透。

慕容峻睜開眼睛,看著澹台揚飛的表情,隻覺得牙齒都快咬碎了,但想起洛洛那滿紙的懇求,終於還是冷冷的開口,“澹台揚飛,雖然說不是故意,但這不是你母親第一次算計洛洛,也不是你第一次傷她,我不知道再把洛洛交給你,你們母子還會做出什麽事情來!”

“看在你我這些年的情分上,看在你這些年來的功勞上,這一次我可以饒了你母親,但一回京城,你和洛洛,必須立刻和離!”

澹台揚飛不敢置信的愕然抬頭,脫口道,“阿峻!”

“叫朕皇上!”慕容峻暴怒的站了起來。

澹台揚飛怔怔的看著他,終於意識到這不是朋友的氣怒之語,而是皇帝的雷霆旨意。可是,和洛洛和離……他怎麽可能做到?就算殺了他,他也做不到!

恨恨的喘出幾口粗氣,慕容峻坐了回去,看著澹台冷峻而決絕的臉,半響才緩緩開口,“你自己想一想,洛洛嫁給你這三年,你都做了些什麽?你母親都做了些什麽?你怎麽能保證,以後不會再出以前那樣的事情?洛洛是怎麽樣變成現在這樣子的?這樣下去,對她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你若還有一點心疼洛洛,你就放手,讓她好好過幾天清淨日子……”

慕容峻的聲音慢慢低了下去,聲音裏有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蒼涼——即使殺了眼前這小子又能怎樣?要緊的是,他必須把事情瞞過天下人,也瞞住這小子,這是洛洛的心願,無論如何,他當哥哥的,要幫她完成。

澹台揚飛怔怔的站在那裏,三年來的一幕一幕在腦子裏流過,得知他娶了宇文蘭亭後病倒的洛洛,被宇文蘭珠找上門去受辱後逃離的洛洛,在母親天天不讓自己回府時沉默的洛洛,自己不知節製的索求後臉色蒼白的洛洛,還有如今那個在夢裏也緊緊皺著眉頭的洛洛……阿峻說得對,自己不配當她的丈夫,自己給她帶來的終究是痛苦多於歡樂,傷害多於保護!

仿佛心裏有什麽東西在灰飛煙滅,他極慢極慢的跪了下來,“臣,遵旨!”

“嗯,你們和離之後,我還有一件事情交給你做,算是給你一個機會贖過。吐蕃有消息傳過來,鄴王的那位吐蕃側妃的仇家去年已經死了,她早就表示過,希望能回到兄長身邊,你就擔任護送之責,將她安全送到了再回來吧。”

洛洛為這小子想得還真是周到,她對所有的人都想得很周到,隻是她自己……慕容峻神色慘然的揮了揮手,“你出去吧!”

澹台揚飛依然雕塑般的跪在那裏,慕容峻說的每一個字他都聽見了,卻無法明白他到底說的是什麽意思,他也沒有看見,慕容峻已經無法自控的轉過身去,用手緊緊的捂住了眼睛。

第209章 生離死別

春天種下的忘憂草,九月之後已經慢慢花謝葉黃,從書房推開的窗戶望去,滿院都是一片淒涼景色,也不知道這“忘憂”一說,從何而來。倒是空氣裏晚桂的香味依舊若隱若現,讓洛妍想起一首叫做《塵緣》的老歌,“塵緣如夢,幾番起伏終不平,到如今都成煙雲”“一城風絮,滿腹相思都沉默,隻有桂花香暗飄過。”

是啊,很快,都會成為煙雲。

門簾微微一響,洛妍依然看著窗外,淡淡的道,“把茶放下吧,我等下再喝。”身後沒有動靜,她回頭看了一眼,不由呆住了:一身戎裝的澹台揚飛站在門口,眼睛一眨也不眨的看著自己,眼裏滿是蒼涼。

洛妍看著他的眼睛,就像被魘住了般一動也不能動,澹台慢慢的走了過來,突然伸手將她緊緊的抱在懷裏。他清清楚楚的感覺到,洛妍又瘦了,背上每一根骨頭都是那麽明顯,在他的懷裏的她,幾乎已經不是一個血肉之軀,而是一個蒼白脆弱的紙人兒,他到底做了什麽?

“洛洛,對不起,對不起……”

洛妍慢慢伸手環住他的腰,此刻她才知道,自己有多麽迷戀他身上清爽的氣息,迷戀這個寬厚的胸膛。如果有可能,她真想就像幾個月前一樣,天天窩在他的懷裏,什麽也不想的待到天荒地老,待到她不得不放手的那一刻。可是她不能那麽做,這個男人,他還有那麽長的人生要走,有那麽多功業等著他完成,他的身上還那麽多責任,她必須讓他好好活下去,不那麽內疚的活下去,所以,她隻能讓他現在如此難過。

“我從來,都沒有怪過你。”

澹台揚飛身子一震,低頭看著她,眼裏慢慢燃起了一點希望,洛妍心口一陣刺痛,緩緩地搖頭,“我不怪你,可是,我真的累了。”

看見他眼裏的希望漸漸變成灰暗,洛妍隻覺得自己的心似乎也在慢慢變成灰燼,“你知道,我的身體已經不可能像以前那樣,我不能再有孩子,甚至……每次看見你忍得那麽辛苦,每次聽見王妃說我不上心,我心裏都很難過,你對我越好,我就越難過。可是,我還不敢讓你看出這種難過來,因為我每次不高興,你都會很緊張。我就算想哭,也要等你出門或者練功的時候,才敢偷偷的哭。揚飛,我真的很累。”

澹台的神色變得焦慮起來,“洛洛,你說什麽呢?我什麽時候覺得你是累贅過?而且你的身體會變成這樣,全是我的錯!”

洛妍搖了搖頭,“不是的,我告訴過你,在地牢裏,德公公曾經對我說,我病得正好是時候,不然他隻好下手把我弄病,不管怎麽樣,我都不可能逃過這一劫,說不定到時候更慘。我也知道你不會覺得我是累贅,可是,我自己覺得我自己是累贅啊!所以,這次三哥下了那樣的旨意,我覺得也好,至少,我們都可以活得輕鬆一點,你可以去做你應該做的事情,我也可以不再那麽歉疚。”

澹台凝視著她,輕聲道,“洛洛,你真的覺得,和我在一起很累,真的覺得我們分開了,你會更輕鬆?”

洛妍看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澹台的嘴角慢慢露出一絲微笑,“我明白了,洛洛,我不會讓你為難。可是,你那麽不會照顧自己,你讓我怎麽放心?”

洛妍笑著搖頭,“其實我才沒有那麽笨,我隻是裝作笨笨的樣子,讓你好一邊叫我小傻瓜,一邊緊張的做這個做那個,以後我一個人,一定會把自己照顧得好好的。”

澹台眼睛漸漸的濕了,偏過頭去,“你真的是個小傻瓜!洛洛,過幾天我就要走了,可能要一年多才能回來,一年之後,也許阿峻的氣就消了,也許我會比現在做得好,如果那時候……”

“沒有如果!那時候我應該不在京城了,揚飛,我可能會去南邊,可能會去很久,清遠說,南邊的氣候更加適合我的身體,所以我大概不會再經常回來。我答應你我會好好照顧自己,可是你也答應我,無論怎麽樣,你都要好好的。”

澹台慢慢閉上眼睛,半天才道,“我明白了。”

一點一點的鬆開手,澹台貪戀的看著她含笑帶淚的臉,在洛妍幾乎以為他會永遠這麽看下去的時候,他卻對她笑了一笑,轉身走了出去。

洛妍撲到窗口,看著澹台一步步的走出院子,他走得很慢,卻一次也沒有回頭,秋風吹過,那紛紛揚揚的落葉漸漸遮住了那個離去的背影。眼淚並沒有掉下來,她隻是努力的睜大眼睛,把這個背影深深的刻在了心上。

……

文清遠收起賬冊,頭疼的揉著額頭,抬起頭看向對麵的洛妍,“你確信,我能幫你做好這些事情?”

已經是寒冬季節,洛妍的臉色越發蒼白,嘴唇有些微微的發紫,屋子已經燒了地龍,加了火盆,她的身上卻還裹著一件狐皮的褂子,“隻有你能幫我了,清遠。你的地位鎮得住這些事,而且隻有你知道我想要什麽。就像義學,讓那些孩子有書讀有飯吃很容易,可是,我希望他們能夠成為正直善良的人,能夠光明正大的養活自己,遇到什麽事情都不會忘記自己的本心……我是不是要求太高了些?”

洛妍笑了笑,“還有,要照顧好我二哥,出了二十七個月,趕緊給我添個侄子……我已經準備了好幾份孩子的禮物,讓天珠幫我收著,若是你和明珠嫂子有了孩子,每個人都有一份,不能讓這些小家夥忘記,他們還有一個姑姑……”

文清遠扭過頭去,悄悄的抹掉了落下的淚水,洛妍笑了起來,“你哭什麽?你以後跟孩子們說起我,可不許這樣,要跟他們說,他們有個很漂亮很能幹的姑姑,隻是去了很遠的地方,沒有辦法回來看他們,可是他們是不是好孩子,有沒有做錯事情,姑姑可是都知道的。”

“對了,你猜猜我給你們倆準備了多少份禮物?”洛妍笑嘻嘻的道。

文清遠回過頭來困惑的望著她,洛妍笑道,“十份!所以,你一定要努力的生!”

文清遠眼裏淚水未幹,卻被她逗得又好氣又好笑起來,“你當我是什麽?!”

洛妍哈哈大笑,胸口卻突然一陣絞痛,文清遠看她臉色不對,忙從她袖子裏拿出一個玉瓶,倒了一顆朱紅色的藥丸出來,喂到了她的嘴裏。片刻之後,洛妍終於喘過氣來,苦笑著搖搖頭:這是最後一瓶藥了。心遠告訴過她,這個藥可以讓她基本行動自如,卻最多隻能支持三個月。那麽,她的時間真的不多了。

洛妍轉頭看了看桌麵上攤開的一張地圖,上麵標識著從京城去吐蕃的道路。他,應該走得足夠遠了吧,應該不會有機會聽到她的消息……洛妍用纖長的手指輕輕撫摸著那條已經被磨得有些模糊的紅色粗線,臉上露出溫柔的傷感。

……

永年三十三年十二月初六,遲遲不見蹤影的第一場冬雪終於落了下來,一夜之間,喧囂的京城變得分外沉靜。

乾清宮前,年輕的皇帝站在白玉欄杆前,久久的望著西邊,雪花在他的龍袍上漸漸積了一層,他依然站在那裏,一動也不動。

良公公站在一邊,急得臉色都變了,卻一個字也不敢說。遠遠的隻見雪地裏跑過來一個小太監,一直跑到了慕容峻的跟下才跪了下來,“皇上,長公主的靈柩已經出了城。”

“怎麽樣?”慕容峻目光依然看著西邊,緩緩問道。

“啟稟皇上,京城百姓自發為公主送行的跪滿了長街兩側,哀聲一片,出了城之後,還有數百人跟在靈柩後麵不肯回轉,是興王殿下把他們勸回城門的,說是公主遺願,就是不驚動百姓。現在公主府前麵,已經掛滿了太學及各學堂學子的挽聯挽詩……”

似乎有點冷意隨著寒風吹進了他的衣襟,慕容峻哆嗦了一下,慢慢回轉身子,挪動著早已僵硬的腿一步一步的走向乾清宮的大殿。

他身上的龍袍已經被雪濡濕,良公公忙掏出懷裏早已捂熱的幹淨毛巾上來幫他撣雪。慕容峻漠然的站在大殿的門口,第一次感覺到,他穿的這身衣服是如此沉重,重到讓他無法親自去送洛洛走完在這個世間的最後一程。

縱然他如今富有四海,縱然他日後統一天下,可有些事情,這世上任何一個哥哥都可以為妹妹做的,他都已經無法去做了。這世上,也再也不會有人笑吟吟的跳到他的跟前,大叫一聲“三哥”……

大殿裏,那莊嚴的金色龍椅在燭光下反射的光芒,似乎刺痛了慕容峻的雙眼,他仰起頭,慢慢逼退了眼裏湧上的淚水。

……

安王走進上房的時候,一身都是雪花泥水,早有丫頭過來幫他脫下外麵的披風,又有婆子端了熱茶上來。

安王妃淡淡的上下打量了他幾眼,發現他的眼睛居然有些紅,不由冷笑了一聲,“我怎麽沒發現,王爺原來如此多愁善感!”

安王默默的喝著茶,心裏一片黯然。今天,看著那個在十裏哭聲中慢慢消失在風雪裏的棺槨,他知道,他們澹台家欠這位公主的,隻怕永遠也還不了了。

看著安王的神色,安王妃的怒火不由更大了些,“我就不明白,你這唱的是哪一出,這個公主跟我們現在還有什麽關係?我看她要是早點死了倒是更好,省的揚飛因為她丟盡了臉麵,省的他如今還不知道在哪裏挨凍受……”

“你給我閉嘴!”安王霍地站了起來,臉色陰沉,眼神噴火。

安王妃嚇了一跳,回過神來,也臉色漲紅的站了起來,“我說錯什麽了?就算是我身邊的人想謀害她,可我和揚飛哪裏會知道?再說她不也沒什麽事嗎?揚飛哪點對不起她了?我哪點對不起她了?我憑什麽不能說?”

安王長長的出了口氣,閉目良久,一字字道,“好,我就告訴你,你哪點對不起她。上次你身邊那個蕭婆子給公主下的毒藥,根本就無藥可解。那時皇上就告訴我,公主活不了多久了,不過公主求皇上把這件事情瞞下來,尤其是要瞞著揚飛,求皇上讓他們和離,然後把揚飛打發得遠遠的,這樣時間過去久了他再知道這件事情,也會好受一點。我本來不想跟你說這件事情,不過今天看來,你還是知道的好,省的再胡說八道!”

安王妃怔怔的坐了下來,突然道,“我不信!她怎麽可能這麽好心?我看八成就是她上次病沒有好,本來就活不過這個冬天,才借著上次那事兒故意編了這麽個借口,好讓你們感激她!好讓揚飛覺得對不起她!你也不想想,她那麽驕橫跋扈的人,生不出孩子都能神氣成那樣,怎麽能突然變得這樣心善?這鬼話騙騙你們也就罷了,可休想騙了我!”

安王站了起來,轉身就走。

安王妃叫道,“你什麽意思?甩臉子給誰看?我哪句話說錯了?”

“你哪句話都沒有說錯,我剛剛才明白,你永遠都不會錯,而我,從一開始就錯了。”

雪還在下,安王走進了院子裏,久久的凝視著西邊,心裏突然對兒子有點羨慕。皇上還是不夠了解兒子,他這個當爹的卻多少有點數,一年多的時間,不可能改變兒子的那片心意,但即使如此,他大概也比自己,幸福得多。

……

元宏元年正月,天時比往年倒是暖和了許多。元宵剛剛過去,在河西都護府的重鎮於闐,到處依然看得見昨夜的彩燈。隻是此地風沙頗大,這些燈籠早已穿上了一層黃色的沙衣。

於闐自大唐起便與中原交好,最早以回鶻人為主,但自回鶻國為吐蕃所滅後,回鶻人西遷,而漢人則逐漸增多。因此,元宵也就成了當地的重大的節日。

鮮卑六部中的尉遲自唐天寶年間就開始擔任於闐的節度使,如今留在京城的尉遲一支早已因幾十年前卷入叛亂而衰敗,但於闐都督依然由尉遲家世代掌握,如今的尉遲延宏在京城名聲雖然不顯,但在西北,尤其是於闐附近,依然是威震八方的人物。

不過,此時,這位平日裏高傲暴躁的都督卻坐在都督府的一間客房裏,滿麵笑容的對著一個比他小了十幾歲的年輕將軍侃侃而談。

“我說澹台老弟,你也不要這樣一天到晚愁眉苦臉了,老哥我好容易知道你的消息把你截住,你都沒陪哥哥喝過幾頓酒!你也知道,吐蕃道已經大雪封地,不到今年開春,無論如何走不了,何不在這裏快快活活呆兩個月?你這一路上吃沙子還沒吃夠?”

澹台揚飛淡淡的笑了一下,沉峻的臉色略微舒展了些,“好,今天我們就痛痛快快喝一頓!”

尉遲延宏頓時哈哈大笑起來,“這還差不多,大丈夫何患無妻!”

澹台揚飛的臉色頓時變了,目光銳利的盯著尉遲延宏——他怎麽知道自己和洛洛和離的事情?

尉遲延宏一怔,奇道,“澹台老弟,你這樣看著老哥做什麽?”

澹台揚飛半響才緩下臉色,淡淡的道,“沒什麽,隻是沒有想到消息傳得這麽快而已。”

尉遲延宏笑了起來,“老弟你不知道吧,就連我這種地方,也能讀到《京報》,方圓幾百裏唯一的一份!我年前就知道這消息了。唉,難怪老弟你這樣悶悶不樂,平安公主這樣年紀輕輕的就去了,我看到這消息也……”

一語未了,他突然覺得自己的肩膀已經被一雙鐵鉗般的手死死握住,眼前的澹台揚飛一雙眼睛竟然在瞬間變得血紅,“你再說一遍,她怎麽了?她到底怎麽了!”

“報紙在哪裏?走!你帶我去看!”肩膀上的鉗製終於鬆開,尉遲延宏還沒有來得及鬆口氣,卻被澹台揚飛一把拖了出去,他甚至連門都沒去開,而是一腳便把門板踹飛了出去。

然後,整個都督府的人都聽見了自家都督殺豬般的叫聲,“你鬆手,我帶你去,我帶你去還不成嗎?”

片刻之後,在都督府書房方向,突然響起了一聲令人心膽欲碎的長嚎,那聲音已經完全不似人聲,而像是一頭受傷的野獸,一匹瀕死的孤狼。這慘烈絕望的聲音久久回**在於闐的上空,街上所有的人一時不由都停下腳步、麵麵相覷。聲音剛剛落下,一道人影從都督府裏衝了出來,轉眼間便消失在於闐的漫天風沙之中。

大燕元宏元年元月十六日,平安和孝長公主棺槨由嘉福寺運往皇陵下葬,同日,一代名將澹台揚飛消失於河西都護府於闐鎮外,從此不知所蹤。

第210章 天長地久

“駱曉飛,駱曉飛,你醒醒。時間已經到了,你還要睡到什麽時候?”

洛妍迷迷糊糊的睜開雙眼,腦子處於短暫的空白狀態,頭頂上的無影燈灑下了柔和的光線,有模糊的人影在眼前晃動,那張臉漸漸變得清晰。

“唉,你嚇死我了!”她歎息著閉上雙眼,“我還以為我又欠了報社的稿子,被領導追上門來了!”

“你感覺怎麽樣?”心遠微笑起來,那近在咫尺的笑容比看上去比無影燈更柔和明亮。

“感覺?好餓。”她真的好餓——半個月沒有吃東西了!

“好,我在外麵等你。”

從營養艙裏慢慢走出來,這些藍色**的魔力洛妍上次來重陽宮時就體驗過——那還是稀釋了幾百倍的。照例是先來到浴室衝洗一遍,浴室的淋浴頭對麵是一整麵的水晶玻璃鏡,洛妍對著鏡子仔仔細細的看了半天,鬆了口氣,擦幹水珠,穿上了一件雪白的袍子。

心遠靜靜的等在門外,看見她,眼裏露出了滿意的表情,“你看起來很不錯!喚醒你之前,我和老師已經檢查過數據,你現在的身體狀態沒有任何問題了,說起來,你的生命力還真是很強!不過,駱曉飛,為什麽你不願意把修複設定得更徹底點?”

更徹底點?洛妍苦笑著摸了摸自己的臉,還好沒有出現太明顯的異變,自己能保持這樣子就足夠了——雖然比以前是要好看一些,但變化不算太誇張,如果再徹底點,她大概就會進化成一個女版的心遠,那也太嚇人了點!無論如何,她可不希望自己變成一個連揚飛都會認不出來的人……這個名字似乎觸動了某個開關,洛妍揚起臉,胸口突然漲滿的酸楚湧入了眼裏。

洛妍迅速擦去眼角的淚水,歎了口氣,“你忘記了嗎,我剛出來,不能吃肉的。”

心遠的腳步頓了頓,“是啊,我忘記了。不過,你的記性什麽時候才能壞一點?已經兩年了,就是你的哥哥們也都知道,這個世上不會再有慕容洛妍這個人,你什麽時候才能忘記?”

洛妍苦澀的笑了一下,不由自主伸手按了按自己的心口,“是啊,我也很奇怪,這裏麵跳動的已經是一顆新的心髒,可是,為什麽裏麵的東西依然一模一樣?”

兩年來,一次一次的泡進營養艙裏,洛妍覺得自己就像一台老式的電腦,漸漸的被全部更新升級,可是她的芯片裏,總有一些內容無法改變。在她的腦海裏,有些人,有些事,的確已經漸漸變得有些模糊,但不包括他,不包括和他在一起那些的日日夜夜。

心遠默默的加快了腳步,餐廳裏,天師已經坐在了餐桌的一頭,心遠為洛妍拉開椅子,坐在了她的對麵。

洛妍的麵前隻有一碗最簡單的白粥,但由於熬得恰到好處,喝進嘴裏時感覺格外的香糯粘軟。洛妍簡直聽得見半個月沒有擁抱過食物的腸胃在發出愜意的歡呼。天師抬頭看了她一眼,微笑道,“這粥是心遠天沒亮就熬上的。”

心遠低下了頭,仔細的研究著他麵前的麵包片,好像上麵突然出現了什麽了不得的數學方程式,洛妍也默然低頭慢慢喝了一口,卻覺得裏麵似乎多了一點澀澀的味道。

好容易一頓飯吃完,在離開餐廳之前,天師淡淡的說了句:“曉飛,你要的那一本草藥書,我已經放在你的房間裏了。”

心遠驀然抬頭看著洛妍。天師的腳步聲漸漸消失在走廊裏。洛妍也站了起來,心遠卻走了過來,站在離她一步的距離,半響才緩緩道,“你知道,我明天就會走,你真的要留下,不考慮和我一起回去?”

洛妍垂下了眼睛,“對不起,心遠。我以為,我已經說得很清楚了。”

“我不明白,你不是已經看清楚這個世界的遊戲規則不適合你嗎?你不是已經下了決心絕不當風車的一部分?你到底想要什麽?”心遠的聲音有一絲壓抑的憤然。

洛妍歎了口氣,抬起了眼睛,“你說得對,我的確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隻是,我很清楚的知道自己不要什麽。”

“心遠,你告訴我,我跟你去了你的世界之後,我能做什麽?一輩子周遊太空,一輩子在虛擬世界裏玩遊戲?你的世界很完美,但是,它跟我沒有關係,那不是我要過的生活。”

“這個世界的確很糟糕,我也的確不會去當風車,但這是我的世界,我的快樂、悲傷都與這個世界息息相關,而且我也許能讓它變得好一點,哪怕隻是好一點點。”

“我會留在這裏,放棄這個世界,我舍不得,我,做不到。”

心遠的聲音略微提高了一些,“他已經失蹤整整兩年了!”

洛妍淡淡的一笑,“對我來說,沒有區別。”

一年前,她剛剛知道這個消息的時候,曾經痛恨過心遠對自己隱瞞了他應該早就知道的這個結局,也曾經心灰意冷的拒絕繼續治療。可是,後來她才慢慢想明白,一切都是她的錯,她自以為是的替他做了決定,自以為是的覺得自己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好,卻不知道在他心裏最重要的是什麽。那麽,她唯一能做的,也不過是按照那個自以為是的安排,一個人活下去,因為隻有活著,才不會忘記他。

“駱曉飛,駱曉飛!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傻!”心遠的語氣裏有種難言的痛楚,洛妍想後退一步,但心遠已經伸出雙臂緊緊抱了她一下,然後斷然鬆手,轉身離去。

“等我回來的時候,希望你已經改變了主意。”

美男就是美男,身上的味道果然也相當好聞,可惜,卻不是她迷戀的,所以,她也不會改變主意,洛妍搖頭笑了笑,慢慢走出了餐廳。

……

西北的三月,草地剛剛泛綠,逐草而居的牧民們漸漸出現在紅柳河附近的草原上,這裏正是各族雜居的地方,漢人、回鶻人、契丹人乃至吐蕃人都有,不過此時離紅柳河最近的一支牧民卻是吐穀渾人——原本是鮮卑慕容的一支,因數百年來在吐蕃與遼地生活,習俗卻與中原慕容完全不同了。

此刻,在一處不起眼的帳篷外,羊圈裏的羊都被趕了出來,羊圈避風的那個角落已被兩塊布帷擋住,裏麵不斷傳出女人痛苦的尖叫,還有不斷的鼓勵聲音:“宣家媳婦,白仙女都來救你了,你一定能生出來,再用把勁!你看,神藥吃下去你就開了,孩子的頭都快能看見了!”隨即是一個仿佛清泉般的聲音,“佛爺已經在保佑你了,你不會有事,你的孩子會是這草原上最吉祥的寶寶……”

沒過多久,布帷裏傳出驚喜的叫聲,“出來了!出來了!”然後便是一聲響亮的啼哭,有人笑道,“是個閨女,好大的嗓門!”

在帳篷外團團轉的慕容宣長長的出了口氣,拍拍胸口:真是佛爺保佑,媳婦是頭胎,都生了一天一夜了,如果不是白仙女來得快,隻怕……雖然是個閨女,但能夠母女平安也就罷了,以後自然會有兒子的。想到高興處,他抓過一頭羊,一刀宰了下去。

另外幾個婦人七手八腳的收拾幹淨了產婦,將她搬上一床墊了布墊的幹淨毯子,用被子蓋嚴了,這才一起抬回了帳篷。又用一道布簾把她的床遮了起來。剛剛出爐的新鮮父親在忙裏忙外,滿臉都是笑容。

一個婦人悄悄走到洛妍身邊問道:“白仙女,你剛才那神藥可還有沒有?能不能……”洛妍認得她正是這支吐穀渾裏的接生婆,笑了笑,從懷裏掏出一個還有半瓶藥丸的瓶子,遞到了她手裏,婦人驚喜過望,差點便跪下磕頭。洛妍在心裏歎了口氣,這裏麵的藥不過是白牛膝,對催產的確有些作用,卻不算神奇,真正神奇的,其實是產婦對她的絕對信任——說白了,她現在更像是一個神棍,草藥隻是一個輔助。

在重陽宮裏,給身體修複之餘,她的時間全部用在了學習催眠和草藥學上。這一年多來,行走在這片草原上,在這些相信巫醫的牧民部落裏,她救助過的人,倒也真是不大數得清了。

如今,她自己的小窩就在紅柳河上遊,在這片草原上風景最美的綠洲旁邊,小小的雙層木屋,一麵是堆滿各種書的木架,一麵是打開就可以垂釣的窗戶。她有一半時間住在重陽宮,一半時間住在這裏。被她救治過的部族頭領堅持要送給她兩個女奴,她想了很久還是接受了,就像她接受了到羊圈裏去幫吐穀渾婦人生孩子,接受附近牧民隨時送來的奶茶或羊腿。

天師告訴過她,兩個哥哥知道她過得很好,都很想念她,但在經曆過太多的驚心動魄和悔恨傷痛後,她卻越來越肯定,她想要的不過是這種安靜簡單的生活。隻是每到夜深人靜、仰望星空的時候,她經常會有一種錯覺:他就在同一片星空下,就在離她不遠的地方……

“白仙女,白仙女。”有個聲音打斷了洛妍的思緒,她發現產婦正滿臉期待的抬著頭,“這孩子是您救的,您能給她起個名字嗎?”

洛妍低頭看著那個閉目沉睡的小小嬰兒,突然心裏一動,“我看,就叫她青青好不好?”

“好名字呢,現在可不是草原剛剛泛青的時候!”一個婦人忙插嘴道。

產婦的臉上也露出了歡快的笑容,慈愛的看著自己的女兒,“青青,青青,以後你就叫青青了。”洛妍從自己的手腕上褪下了一個銀鐲子,“這是我給小青青的禮物,你幫她收好吧。”

眾人的眼裏頓時射出了豔羨的光芒,慕容宣忙走過來道,“這怎麽使得?”

洛妍笑了笑,“有什麽使不得的?我和這孩子有緣分。我先走了,以後我還會來看小青青。”

帳篷外麵,鐵鍋裏的羊肉已經散發出誘人的香味,慕容宣忙走了出去,卻聽他突然驚喜的叫了一聲,“楊大哥,怎麽是你?真是巧,我媳婦今天生了個閨女,剛熬好羊湯,你快進來喝一碗!”

“楊大哥,你快進來啊,發什麽呆?”

過了好一會兒,才聽到有人道,“好,那就叨擾了。”

那聲音十分低沉,但聽在洛妍耳朵裏,就像炸響了一個驚雷一般,她轉頭看著帳篷門口,隻覺得全身血液好像這一刻都已經被抽空。

慕容宣挑起了門簾,一個洛妍永遠都不會認錯的身影一步步走了進來。有人在低聲叨叨,“呀,這就是那個徒手殺了隻黑熊的楊兄弟?”“倒是挺年輕的。”

不過,洛妍已經什麽都聽不見了,她隻是坐在布簾後麵,從布簾的縫隙裏呆呆的看著他,除了黑了一些,他的樣子居然一點都沒有變,還是穿著黑色的衣服,那刀刻一般冷峻的五官,那雙明亮銳利的眼睛,都和三年前一模一樣,他的每一根頭發,她都看得清清楚楚,卻根本沒有辦法發出任何聲音。

慕容宣笑道,“楊大哥,有兩年沒見了吧,你找到你的妻子沒有?”

澹台揚飛點了點頭,“找到了。”他的眼睛轉向布簾的方向,輕聲道,“洛洛!”

洛妍的眼前早已一片模糊,夢遊般站了起來,慢慢走了過去,澹台先是靜靜的看著她,突然跨上一步將她緊緊的摟在了懷裏,“洛洛!”

洛妍用盡全身力氣抱著他,聽得見他的心在砰砰的狂跳,就像她自己的心一樣。她有無數問題想問他,卻一個也不敢問出來。這樣的情形,在她的夢裏出現過太多次,她隻怕一開口,自己就會又一次醒過來。

突然間,澹台將她打橫抱了起來,轉身大步走了出去,抱著她跳上馬背,催馬便向草原狂奔而去,身後留下若幹個已經化成了泥塑的人。

坐在他的懷裏,洛妍像以前一樣抱著澹台的腰,將頭貼在他的胸口,對她來說,他的心跳聲就是世界上最美妙的仙樂,淚水忍不住的滑落下來。迎麵刮來的春風還有些微寒,刺得皮膚有些疼,但這疼讓洛妍慢慢的覺得,這大概不會是夢了。她抬頭看著他的臉,他也正低頭看她,滿臉都是飛揚的喜悅。

馬匹的速度慢了下來,還沒有停穩,澹台揚飛卻突然抱著她向後倒去,他的背重重的摔在地上,卻讓洛妍穩穩的落在了他的身上,洛妍剛吃了一驚,就聽見他大笑的聲音:“洛洛,我真歡喜!”

洛妍鬆了口氣,捶了他的胸口一下,澹台撫摸著她的頭發,“洛洛,你怎麽不說話?”

“小傻瓜!洛洛,我的小傻瓜!”澹台坐了起來,捧起她的臉,深深的吻了下去。世界上的一切都不存在了,隻剩下他,他的氣息,他的味道,他的濃情。

良久良久,澹台才終於放開她,“洛洛,這三年,你是怎麽過的?為什麽報上會說你已經死了?”

洛妍低聲道,“你先告訴我,你為什麽會失蹤,後來發生了什麽事情,你為什麽會想到在這裏找我?”

澹台長長的出了口氣,“我是在於闐讀到了《京報》……後來,有一段時間的事情我已經記不起來了,反正醒過來時是躺在一個牧民的家裏,等我養好了身體,已經到了夏天。不知道為什麽有一天晚上,我想通了很多事情,然後,我一直沒有辦法突破的一種境界突然就打開了。我很清楚的感覺到你一定還活著,又想起曾經聽到過小天師跟你說,你總有一天會離開,他會幫你離開,我猜你大概是在重陽宮,從那時候開始,我就一直在西北找你。”

“這三年,我走遍了很多地方,我知道,我一定能找到你!不過,剛才我真的在帳篷外聽到你的聲音說‘就叫她青青’的時候,你不知道,洛洛,我真的歡喜得快要瘋掉了,一動都不能動……”

洛妍眼淚再次掉了下來,“對不起,那時候,我中了毒,清遠說我已經好不了了,小天師卻說,他有辦法讓我活下來,但是,他也不能知道需要多久,能好到什麽程度,更不能保證我好起來之後還是原來的樣子。所以,如果想讓我活下去,唯一的辦法是先斬斷我在這個世間的一切塵緣。”

“我想,無論如何也不能讓你知道,是你無意中造成了這樣的結果,我也不能讓你拋開一切來等我,來陪我,所以我才求三哥讓我們和離,讓你走遠一些,我隻想讓你好好活著,沒想到會讓你吃了這麽多苦。”

澹台揚飛輕輕的吻著她的頭發,“沒關係的洛洛,我們在一起了,我們以後再也不會分開,以前怎麽樣都沒有關係。”

洛妍心裏突然湧起了強烈的不安,“揚飛,以後,你打算怎麽辦?”——如果他想回京城怎麽辦?如果他還想回到軍營怎麽辦?他曾經那麽堅決的表示過,有需要的時候他會拋開一切為國殺敵。可是,她已經決定不再回去了。

“以後?我還沒有想過,不過,洛洛,”澹台揚飛凝視著洛妍,試探的問,“我們就在這邊生活下去好不好?我母親已經有了父親陪她,安王府還有俊飛,還有雲峰,我不回去也沒有什麽關係。我在這邊已經有一些根基,認識了很多朋友,就算放馬牧羊,也能生活得不錯,我還可以陪你到天下所有你想去的地方看一看,隻是你可能會不習慣……”

“是以前很喜歡。”澹台的神色裏有淡淡的惆悵,“你還記得嗎?那天我曾和德勝鬥了一場,他本來已經完全沒有勇氣,可是我說我不會讓他再欺君的時候,他的氣勢卻突然回來了。你知道,這種東西騙不了人。我那時候就明白了。後來那幾天我守在你的床前,看著你昏迷不醒的樣子,突然覺得真沒有意思,我這些年的拚命,簡直就像一個笑話!從那時候起,我就不想再去軍營了。”

“這幾年,我在西北走了很多地方,認識了很多人,包括契丹人,其實他們跟我們有什麽不一樣?我為什麽一定要殺掉他們的勇士,滅掉他們的國家?我不想再回去了,洛洛,我不想再幫任何人殺人了。”

“不會的,我們不會再去做那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我們這輩子都不回去了。”洛妍把頭埋在澹台的胸口,閉著眼睛,隻希望時間就此停留,這一刻就是天長地久。

太陽漸漸西斜,在綠茵茵的草原上抹上一層柔和的金色光芒。兩個人終於站了起來,那匹在一邊吃了一下午草的馬悠閑的踱了過來,澹台的聲音裏滿含笑意,“洛洛,你還沒有注意過這匹馬吧?”

“天啦!是小金!你是怎麽找到它的?”看著這匹皮毛在夕陽下閃動著金色綢緞般迷人光澤的汗血寶馬,洛妍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也不知道,就是突然遇上了,當時它在一隊從京城往西域去的香料商的馬隊裏,那時候我還沒錢買回它,索性就扮了回馬賊,搶了就跑……”

“你還會當馬賊?”

“當然,我會做的事情還多著呢,以後你就知道了。”

“吹牛!喂,小金!小金你好,你還記得我嗎?”

夕陽下,兩人一馬的身影慢慢變小,遠處傳來一聲駿馬的響鼻聲,聲音裏充滿了不屑。

“臭小金,你又看不起我!你信不信我把你醃成馬肉幹吃?”

“洛洛,唉,洛洛!”

番外:大漠烽煙 天涯明月

沙漠的夜晚總是來得格外變態。被無遮無攔的烈日烤出的如漿汗水幾乎還沒有幹透,那隨著夜色呼嘯而來的冷風,便讓寒栗一顆顆從皮膚上冒了出來。

不過,對於貓腰藏在營地車欄後麵的這隊大燕士兵來說,這該死的氣候卻不算什麽了——五六百名彪悍的沙匪已將他們團團圍住,人數足足是他們四五倍!夜風將他們手中火把吹得獵獵做響,也把他們的麵孔照得格外猙獰。

刀已出鞘,箭已上弦,那股若有實質的殺氣比夜風更為冰寒。

大燕帶隊的將軍看上去不過三十五六歲,表情依然十分鎮定,但心裏卻和眾人一樣發沉——原以為送這拔汗那王子歸國不過是趟閑差,他又一直想來這邊看看,沒想到走進這片沙漠的第三天,居然會遇到這樣的突然包圍!此時也不容他多想,隻能大聲道:“某乃大燕金吾衛中郎將崔凱軍,奉旨出使,不知諸位有何見教。”

金吾衛士兵紛紛舉起盾牌或避在車後,兩輪箭後,沙匪開始呐喊怪叫,聲音尖銳刺耳,眼見就要衝鋒。

突然之間,不遠處傳來了一聲悠長雄壯的號角,沙匪們的叫囂之聲頓時靜了下來,火光之下,隻見他們麵麵相覷,打頭的一個沙匪轉頭向號角的方向大聲道,“不知明月山莊來者何人,沙豹向莊主問好!”

黑暗中一個年輕清朗的聲音笑道,“沙豹叔叔好,我師傅想問問沙豹叔叔,叔叔在山莊百裏內做生意,為何不曾知會我們一聲?”

沙豹臉色頓時有些尷尬。那聲音又道,“本來叔叔做大買賣要保密也是常情,可此次是向大燕金吾衛動手,必然會引起大燕震怒,沙豹叔叔可曾想過後果?”

沙豹臉色陰晴不定,嘴裏大聲道:“此事既然是我接下的,到時自然不會連累各路弟兄。”——他何嚐不知道此事重大,但拔汗那的小王子出了萬兩黃金來買那營地裏他大哥的人頭和身上的金印,實在不由他不動心,他花了好幾天才調集了這麽多人馬,為的就是不走脫一個活口——就算今夜能脫,這幾百裏的沙漠,也能讓他們困死在裏麵。

那個清朗的聲音大笑起來,“好,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了,我也會將此話傳給各路叔叔伯伯們,想來大燕若大軍不來則已,大軍來攻時,沙豹叔叔自然是要一人承擔,不會連累大家的。”

沙豹臉不由青了:他打的主意自然是做了這筆大生意再說,就算惹惱大燕,這方圓千裏的十幾路人馬,他們怎麽知道是誰做的?自己到時找個地方一躲,管他天崩地裂,但現在看來,到時若真有那一天,不用大燕動手,這些人馬就會把自己獻出去……

看了看身後的人馬,想想前麵的萬兩黃金,沙豹一時簡直恨不得把這橫插一手的明月山莊也幹掉算了,但想到那山莊主人的手段,不由又哆嗦了一下——早知如此,自己何必要等到夠五百人才動手?結果入了明月山莊的地界,卻不再是他能說了算。

“沙豹叔叔可能還不知道,這營地裏的王子也就罷了,帶隊的將軍卻是大燕皇帝的心腹愛將,他若有失,大燕皇帝是絕不會善罷甘休的。”

誰都知道,如今的大燕皇帝是一代雄主,十年內南平大理,北擊契丹,這種帝王的怒火……沙豹臉色變幻,終於笑道:“多謝小葉提醒,今夜是我莽撞了,請代我向莊主賠罪,沙豹這就告辭。”

那聲音笑道:“叔叔太客氣了,我師傅今天還說,他得了幾匹好馬,也就是叔叔有本事降服。叔叔若不嫌棄,過兩天小侄會去叔叔那裏送馬。”

他身邊的一人便急道:“老大……我們已經收了定金。”

沙豹冷冷道:“退回去!”撥馬往回就走,沙匪們有的立刻跟上,有的呆立了半響也跟了上去,密密麻麻的人馬轉眼便走得幹幹淨淨。

大燕的將士隻覺得眼前這一幕就如做夢一般,不由相視茫然,突然聽見馬蹄聲響,一個少年騎馬到了營地前麵,“帶隊可是崔凱軍崔將軍,我師傅想請將軍一晤。”聽聲音正是剛才喊話人。

崔凱軍站了出來,心中驚疑,沉聲道:“不知尊師有何吩咐?”——他自然看得出來,這莊主隻怕是比剛才那撥沙匪更難纏的角色,他可不想落入別人的圈套。

少年微笑道;“我師傅想問崔將軍,您挖土的功夫這些年可曾撂下了?”

崔凱軍臉色不由大變,回頭厲聲道:“帶馬,開門!”旁邊的親兵摸不著頭腦,忙道:“說不定有詐,請將軍三思!”崔凱軍已經一鞭子抽了過去:“快去!你們好好守著營地,我回來再開拔。”

眾人不敢再遲疑,忙推開了兩輛車,又帶了馬過來,崔凱軍翻身上馬衝了出去。那少年撥馬在前麵帶路,崔凱軍已經忍不住道,“將軍、將軍他這些年可好?”

少年笑道,“崔將軍到了就知道。”

黑暗又有幾匹馬跟了上來,一行人往北而去,足足奔馳了一個多時辰,才見到遠處的燈光,卻是到了一處綠洲中的莊園,院牆起得甚是雄壯,隔六七米便是一處馬麵,四角修著碉堡,少年呼哨了一聲,厚實的院門緩緩推開,一個高大的身影邁步走了出來,崔凱軍呆呆的看著這張與記憶裏沒有什麽差別的麵孔,翻身下馬便跪了下去,聲音已經哽咽:“將軍!”

澹台揚飛也心神激**,快步走了上去,一把扶起了他,笑了笑:“你小子……”突然看見鐵手淚水縱橫的臉,不由也說不下去了。

兩人正相對無言,突然間,從澹台背後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爹爹。”

鐵手低頭一看,卻是個四歲左右的小女孩,雪白的小圓臉就像個玉娃娃,一雙大眼睛咕嚕嚕的看向自己。澹台回頭摸了摸她的腦袋,笑道:“囡囡,你怎麽還沒睡?”

囡囡笑嘻嘻的道,“哥哥沒睡!”

隨著她的話語,從門裏磨磨蹭蹭走過來一個五六歲的小男孩,一臉做了壞事被抓住的表情,“爹爹,我想看看中原來的叔叔。”

澹台揚飛搖頭笑了笑,指著崔凱軍道:“這就是崔叔叔。”

兩個孩子異口同聲道:“崔叔叔!”

崔凱軍笑得嘴都合不攏,笑道:“好孩子,叔叔來得匆忙,沒帶禮物,回頭一定補給你們。”又瞅著澹台揚飛道:“不知道將軍夫人……”

澹台不由搖頭,無奈的叫了一聲:“洛洛!”才回頭對鐵手解釋道:“你莫害怕,公主當年隻是病重難治,才遁入重陽宮的,後來我找到了她,在這裏安了家。”

慕容洛妍好容易止住笑,走了過來,兩個孩子也立刻依偎上去,“娘!”

崔凱軍依然有些目瞪口呆,看著眼前兩個與十年前相比沒有太大變化的身影,他不由使勁揉了揉眼睛,隻覺得一切就像在夢境中一樣。

還是洛妍先笑道:“咱們站在這裏做什麽?快進去吧!”澹台抱起了囡囡,她便牽了兒子雲湛,一麵走一麵笑著道,“清遠說,你和小蒙的老大是最調皮不過的小搗蛋,如今可老實些沒有?”

說到兒子,崔凱軍臉上不由容光煥發,“自打進了軍校,如今像換了個人,也知道心疼他娘了……”

囡囡奇道:“什麽是軍校?”

澹台揚飛忙輕言慢語的解釋了一番,崔凱軍看見他柔和的表情,差點又開始揉眼睛。聽見洛妍又在問小蒙和天珠的近況,少不得回過神來仔細回答了一遍,小蒙如今也是兩個兒子的媽,卻一心想要個女兒,天珠前兩年倒是意外的生了個女兒,小蒙羨慕得什麽似的,連隻有兒子的文清遠都稀罕得不行。

鐵手一麵說,一麵忍不住也羨慕的看了澹台懷裏的小粉團兒好幾眼。

這明月山莊占地極大,前院有一排排齊整的房屋,和一片頗有規模的練武場,穿過一處月亮門,眼前的風景卻驟然一變,清水環繞,假山玲瓏,幾處簡潔雅致的亭台都是黛瓦粉牆,竟是一番地道的江南風味。

洛妍見鐵手看得發傻,笑道,“這地方也不是我們建的,原是個部族大頭領的產業,大概也是風雅人蓋的,我們接手後隻略微動了幾處。鐵手你不知道,如今你當了將軍,揚飛卻入了黑道……”

澹台揚飛不由哭笑不得,搖頭歎道,“你怎麽又胡說?我不過是組了支馬隊和鏢隊,自然要跟各路人馬各個部落打好交道,怎麽就成了黑道?”

崔凱軍本是江湖出身,自然聽得明白,不由笑了起來,“將軍就算走鏢也是天下獨一份的,吹聲號角就可以嚇走幾百號沙匪,我算是開了眼界。”

洛妍道,“就是,我看那些沙匪頭子看見他,各頂各的老實,他一定是瞞著大家當了他們的瓢把子。”

澹台揚飛想要解釋,卻看見洛妍眼睛亮晶晶的看著自己笑,隻能微笑不語。

一時進了花廳,屋子早設了一桌,上麵有七八道冷碟,一壇美酒,待鐵手坐下,又有幾個丫頭將熱菜端了上來,有兩個丫頭是中原打扮,生得甚美,有兩個卻是當地人的模樣,黑瘦黑瘦的。鐵手心裏有些納悶,但澹台恰恰將酒壇的封泥拍開,一股濃洌的酒香頓時吸引住了他的全部注意力。

鐵手也不多話,捧起碗便喝了一大口,放下碗時,隻見兩個小朋友都眼巴巴的看著自己,四隻黑白分明的眼睛眨啊眨的,說不出的好奇,頓時摸著腦袋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好了。

洛妍笑道,“他們兩個野慣了的,最愛聽客人講南來北往的故事。”又低頭對兩個孩子道,“今天太晚了,叔叔和爹爹有話要說,娘帶你們去睡覺好不好?明天早點起,娘帶你們摸魚去。”兩個孩子頓時歡呼一聲,溜下凳子。

洛妍站了起來,向鐵手點點頭,“鐵手,我失陪了,你們慢慢喝。”兩個孩子也向崔凱軍和澹台揚飛道了別,洛妍一手牽起一個走了出去,隻聽囡囡道,“娘,那哪吒的故事,你早上講到海裏又出來一個妖怪……”

鐵手愣愣的看著三人的背影消失在門外,回頭才忍不住對澹台揚飛道:“將軍,公主說,要帶公子和小姐去,摸魚?”

澹台的視線依然停在門口,漫不經心的點了點頭,神色卻十分柔和,“嗯,夏天帶他們摸魚、抓知了,冬天做雪屋、捕麻雀,她還編了好多稀奇古怪的故事說給孩子們聽,我那小子前兩年總是自稱什麽齊天大聖……”

鐵手嘴巴微張,愣了半響隻能端起酒碗,“將軍請!”

一碗烈酒轉眼間全進了肚子,鐵手的神色變得放鬆,依稀又有了當年嬉皮笑臉的模樣。聽澹台三眼兩語的說了別後的經曆,歎了口氣道,“將軍,你如今這日子真是神仙般逍遙痛快,屬下若是能脫了這身官袍,真想還在將軍麾下繼續做個親兵。待我從西邊回來後,不知是否還能來見見將軍?”

澹台微笑道,“我原本答應了和她一起周遊四方,如今天下已經平定,孩子們也大了些,過些日子,我們就會離開這裏,到南邊去走一走,不知道要多久才能回來。不過你放心,我們也會悄悄去京城看一眼,到時自然會相見。”

鐵手連連點頭,不多時幾個丫頭又捧了剛烤好的羊腿進來,鐵手忍不住問了一句,這才知道這山莊的丫頭不是周圍部落貧苦無依的孤女,就是被沙匪劫掠的中原女子,因種種原因無法再回去。洛妍這些年依然在行醫救人,也在丫頭們中間挑選了幾個教了醫術,拿澹台的話說就是,“在這片地方,得罪了我沒關係,得罪了她,隻怕一口水都討不到。”

兩人一邊喝一邊說,澹台剛說到這幾年不但慕容謙與文清遠來過,安王也帶著雲峰過來住過半年,抬頭卻看不見鐵手的人了,不由搖頭一笑,彎腰從桌子下將他拖了起來,半架半扶著送入客房。

待他走回自己的房間時,洛妍正坐在燈下看書,看見他回來,笑著站了起來,“鐵手已經喝倒了?”澹台點點頭,順手接過她手裏的書,折好頁放在一邊,一看卻是本江南的遊記,笑了起來,“這麽急著出去玩?”

秋天,當年在江南第一次見到他,就是秋天,洛妍不由想起了那一夜朦朧的月色,那滿院子金黃的銀杏……正出神間,澹台突然伸手摟住了她,洛妍抬頭正對上一雙盛滿寵溺的眼睛,那裏麵分明裝著一樣的回憶。

十三年的時光已經過去,人間已換了一番天地,然而今夜的月光卻依然像十三年前一般溫柔如水,而眼前的這雙眼睛,也和是十三年前一樣深情如水。洛妍靠在澹台的胸口,他的身上有淡淡的酒味,她隻覺得自己已經慢慢的醉了。

窗外,如練的月華靜靜的照著空寂的沙漠,起伏的沙丘在月光下看起來猶如波浪,月華也靜靜的照著山莊外的那塊牌匾,上麵隻有四個字:

“天涯 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