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前塵

四人二妖走在涿鹿城的夜幕下。在那一時那一刻,他們都隻看到前方那條長而直的道路,走得挺胸腆肚,威風凜凜。雖然若以神的高度看下去,他們隻是些在迷宮無目的行進的小老鼠,這座城市錯綜複雜的街道像是一張巨大的蜘蛛網。

“雨師,我剛才那記背摔怎麽樣?”

“下次你摔的時候看準一點,周圍有什麽水缸啊、桌子啊、石頭什麽的,就把他往那上麵照死裏摔。你倒好,把一個百八十斤的胖子摔我身上!”

“關鍵是個爽氣!你看我那動作,你看我那身法!”

“誒……妖怪,你在幹什麽?”蚩尤瞪著魍魎。

“我在分錢。”魍魎被魑魅提在手裏,一邊腳不著地地往前**去,一邊把所有銅板兒掰成兩半。

“不用這麽小題大做吧?你把一半的銅板給我們就可以了。”

“是啊,我確實是這麽想的,”魍魎手上掰個不停,“你的一半,我的一半……再給你一半,又是我的一半,這裏還有一半……”

“姑娘,你師兄識數不?”雲錦摸著魍魎一頭綠茸茸的頭發。

“按道理說,”魑魅想了想,“幾百年前他還會興致勃勃地跟我說起樹林裏新添了多少鬆鼠,不過後來鬆鼠太多了,他就再沒數過了。”

“真傻,”雲錦把魍魎抱了起來,“活得太久,把數數都給忘記了吧?”

“忘記了。”魍魎露出兩顆精致雪白的小尖牙,以一個令魑魅羞憤欲死的天真笑容回答雲錦。

也許是因為喝了點酒,蚩尤的記憶裏,那晚上後來發生了什麽是很模糊的,他隻記得回家的路很長很長,走著、走著,雨師向東,風伯向西,然後妖精們也拐上了回家的路,隻有他一直向前。

又很多年以後,他已經是個狂魔了,坐在平靜的流水邊,仔細回想一個叫雲錦的女人時,隻記得六個背影,四個背影,而後兩個背影的殘斷圖畫。而那個叫雲錦的女人始終在他的身邊,因為她拉住了他的手。

前麵的路隱沒在黑暗裏,似乎永遠都到不了盡頭。蚩尤悄悄地回頭,看見身後兩個肩並著肩很長很長的影子,石板路上反射著冷冷的月光。他的心裏忐忑,手心出汗,悄悄捏緊了雲錦的手,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走向前方。

他們的前方在哪裏?蚩尤並不知道。

遠處的屋頂上,少女坐在濕潤的茅草上,晃悠著精致修長的雙腿,凝視走向遠處的一對影。

綠頭發的孩子坐在他身邊,正用他圓鼓鼓的小手把那些半個半個的銅板捏成一整塊。

“你在幹什麽?”魑魅隨口問。

“是不是很好玩?就像我們樹林裏那頭大鹿拉的巴巴!”魍魎舉起他手裏那塊辨不出形狀的銅塊炫耀。

“貨幣是一種流通工具,是社會進步,對人類來說是很寶貝的東西,不要做這種愚蠢的比喻。”

“很寶貝的東西?”魍魎停下手,呆呆地望著天空,又看著魑魅,“人類的世界裏巴巴是很寶貝的東西麽?”

“不要再問了,說了你也不會懂。”魑魅又有點不耐煩了。

“魑魅,”魍魎覺得委屈,拉著她的裙帶,“為什麽我學什麽都比你慢很多?是不是我很傻?”

“不是,那是因為你不會憂慮,也不會害怕。”

“為什麽……”

“現在閉嘴!”這一次魑魅直接打斷了他。

“魑魅,我們回樹林吧。”魍魎哼哼著說。

“為什麽要回去?”

“我不喜歡這裏,我以後不再哭了,我們回樹林吧。”

“要回去你自己回去,我不回去。”

“為什麽不回去啊?”

“一個一輩子住在樹林裏的妖精想要進城有什麽不對麽?”魑魅的眼睛裏,那對身影轉過的小街的拐角,再也看不見了。

“那,”魍魎猶豫了很久,“我也留下來陪你。”

“師父,”魑魅問記憶深處的老妖,“人類是群傻子麽?隻能活區區幾十年,為什麽還要打來打去,浪費他們的生命?”

“孩子,其實你所尋找的並不是永遠,從來都不是……”老妖依舊難看地微笑著。

蚩尤……魑魅重複那個名字,決定要記住它。

她滿腦子都是那一幕,少年揚起他黑的長眉,攥緊了秀氣的拳頭。

那個瞬間周圍似乎不是酒肆,而是千百萬長戈的沙場。少年眼睛裏隻有戰鬥,盡情的戰鬥。他的眼睛裏有一顆火星,讓魑魅覺得胸口很溫暖。

那個轟轟烈烈向她而來的少年人……魑魅忽然極想知道他在想什麽。

月光下的影子很長。蚩尤和雲錦站在城牆上,他感覺到身邊就是自己一生裏最重要的女人了,他決定說些令人經曆滄海仍然不能忘懷的情話。

蚩尤說:“我見到你的那一天,影子也是很長的。”

他抬手指向無盡的遠方,“一直長到那裏。”

雲錦說:“你指錯方向了……”

“哦哦。”蚩尤的臉色在黑暗裏不為人覺察地紅了。他想小公主早知道他心裏的蠢蠢欲動,可他還完全不了解這個眼睛深深的女孩。

“蚩尤,我本來以為你不會幫那個妖怪的。”雲錦說。

他們拉著手坐到了城牆的垛堞上,兩腿在外麵晃悠,城外,月華把一層銀光鍍在了初秋的草地上,草在風中起伏。

“我也以為我不會幫那個妖怪的。”蚩尤說:“我從小就很傻,總是想一些奇怪的問題,我從來不敢和別人打架。在九黎的時候,沒有人敢打我,在涿鹿,我不敢打別人。”

“我本來也以為我不會打人的……”雲錦小聲說。

“可惜你的鳳簫了。”

“我可以再做一隻啊。”

“我媽媽以前也有一隻,可惜後來被我打碎了。”

“那你媽媽一定很生氣了?”

“我不知道,”蚩尤搖搖頭,“我從來沒有見過她,也許她脾氣很好,不會生氣吧。”

“她……死了麽?”

“我不知道,爺爺從來都不說,我小時候經常埋怨媽媽不回去看我。如果她還活著,為什麽不回來看我呢?”

“流星啊!”雲錦指著天空說。

纖細的火光在一瞬間切割開天空,那道天裂的縫隙都是奪目的光輝,仿佛蒼天在天穹背後的目光。

“流星啊……爺爺說,每當有一個人要死的時候,天上就會落下一顆流星。”

似乎是很久以前,蚩尤和刑天偷了烤魚,躺在涿鹿之野上不敢回家。

“流星啊!”刑天忽然指著天空大聲說。

“是什麽地方又有人死了麽?”小蚩尤的心中有一絲憐憫。

“不是聽你家那個死老頭子說的吧?”刑天不屑地哼了一聲,“要是落一顆流星死一個人,我現在就去把涿鹿城吃了。”

“你怎麽知道不是真的?”

“我以前上戰場殺人,人海人山,一斧頭砍一大片,方便得很。怎麽沒有看見天上流星四處亂竄啊?”刑天說:“要是真的,那該多好看啊。”

“嘖,嘖,滿天流星……”刑天開始沉浸在他的荒誕幻想中。

想到這裏,蚩尤苦笑起來。

“媽媽……”雲錦忽然對著天空中的流星喊,“我在涿鹿啊!”

在她喊完之前,流星拖著尾巴消失在西邊的山峰上。蚩尤清楚地看見淚水劃過了雲錦的臉兒,映著星光閃爍,落在了城牆上就再也找不到。

“小時候,媽媽很美。我們窮桑的城外,有一座山叫淩雲。媽媽穿著雪白的衣服,站在淩雲山上唱歌,十裏外都能聽見,所以我父親就娶了媽媽。媽媽是少昊王的十六個妃子,我卻是第一個女兒,所以我被抱給了正妃……”雲錦輕聲說。

“雲錦公主……雲錦公主……”使女在很遠的地方追逐那個雪白衣裳的小身影。

雲錦跳進了少昊王大屋外的花溪,溪水載著落花,冰涼地撫摩著雲錦的腳。雲錦提著裙子,在淺淺的溪水裏跳了起來,每次踩上落花又落進了水裏。

雲錦咯咯地笑,抬頭看見花溪的對麵有人看她。

雲錦從沒有見過那樣美麗的眼睛,當她凝視那雙眼睛的時候,雲錦不由自主地放下了裙子,任裙角飄在了水中。

“你……叫雲錦麽?”

“我是雲錦啊。”

那個美麗的妃子遲疑著伸出了手,“我可以摸摸你的臉麽?”

雲錦默默地點頭。

“雲錦啊……”那雙溫柔的手輕輕掠過雲錦嬌嫩的麵頰。

“雲錦……”呼喚的人淚如雨下。

那聲呼喚竟然在一瞬間糾結了雲錦的心,直到十年後的雨天,那些冰涼的雨珠打在雲錦的臉上,雲錦還能夠感覺到聲聲呼喚綿延著越過了時間。

在使女們出現之前,妃子的背影匆匆消失在了樹叢中,隻留下雲錦悵然地摸著自己的麵頰。

“大王……大王……”

雲錦走在幽深的大屋中,被遠處招魂一樣的呼聲喊得心驚膽戰。沒有燈火,也沒有使女,隻有一重又一重的帳子。雲錦從來不知道少昊王的大屋中還有這樣一間,她很後悔不小心闖了進來。可是那個聲音裏有一種熟悉的氣息,讓雲錦無法克服自己的好奇心。

遠隔二十丈,雲錦看見那個帳子中瘦弱的女子。她像一具皮膚包裹的骷髏一樣靜靜地躺在那裏,一雙大而僵死的眼睛眨也不眨地望著屋頂,喘息著,“大王,大王……怎麽不回來了?”

恐懼讓雲錦抓緊了自己的裙子就要逃跑。

“雲錦……我的雲錦啊,大王你把我的雲錦還給我吧……”曾經糾結在雲錦夢中的呼喚死死地拉住了她的腳步。

雲錦的腳步開始向那個女子移動過去,雲錦甚至聽不清她的呼喚,隻看見她的嘴唇還在翕合:“雲錦,雲錦啊……”讓她想起冰冷的眼睛,流花的溪水……淚水劃過妃子的臉。

“我叫雲錦啊……”

像水滴進了幹涸的田野,僵死的眼睛活動起來,爆射出異樣的光輝:“雲錦……”

四年之後,雲錦再次感受到那種溫柔的目光,而花溪旁的一幕還恍如昨日。

“你不是我的雲錦……”女人說:“我的雲錦很小的……”

使女們驚慌地衝進了大屋,抱起雲錦跑了出去。雲錦聽見幹枯的女人對著屋頂嘿嘿地冷笑著:“你們搶吧,你們已經搶走了我的雲錦,再搶什麽我都不怕了。”

“雲錦,去看看吧,她是生你的人。”威嚴的少昊王說。

“是我媽媽?”雲錦不知所措地瞪大了眼睛。

“她不是你媽媽,她隻是生你的人。”

又是三年,雲錦平生最後一次麵對那種一生唯一的溫柔。

“媽媽……”雲錦壓低了聲音,輕輕抱住那具瘦骨嶙峋的身體。

“雲錦麽……”眼睛裏的光早已經徹底熄滅了,女人摸索著摟住了雲錦,像鎖在雲錦身上的一具骷髏,“是雲錦麽?”

“媽媽……”

“終於回來了,終於回來了。”骷髏溫柔地笑著,“怎麽才回來?大王把你帶走了很長時間呢。”

“媽媽……”

女子微笑地在空中摸索著,“天黑了呢。等太陽出來,媽媽帶你去淩雲山看桃花……”

雲錦身上的束縛忽然鬆開了,她什麽都沒有說,隻是更緊地摟住懷裏的身軀。

身軀已經涼了,黑夜靜悄悄地降臨,雲錦撫摩著懷中的身體,“媽媽,太陽就要出來了……”

“媽媽!”雲錦對著漆黑的天空喊,“太陽就要出來了!”

雲錦轉過身,小小的臉兒漠然地美麗著,清澈無塵的目光落在蚩尤難過的臉上。

“等待了那麽多年,等到了,媽媽就死了。”

“人,”雲錦一字一頓地問:“到底為什麽要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