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刑天

下雪以後的天空寂靜而高曠,漫天都是星星。

神州疆域廣大,從涿鹿城到北方的雪原,要走大半年的時間。當行路的人發現馬蹄踐踏著冰雪,放眼望去是看不到邊的白茫茫,再也沒有一分草色,他就到了北方。

周圍的冰雪似乎泛著微藍色的冷光,篝火上熱著粗重的黑鐵罐,裏麵的熱水咕嘟嘟冒著氣泡。火苗一跳一跳,照著對坐兩人的臉,一明一暗。

一人操起沉重的鐵罐,給另一人的陶杯裏續上水:“然後呢?”

“然後少君和所有神將大戰,遇人就殺,沒有人擋得住他。”

“你真的是說那個兔子麽?”

“神將們都被他傷了,王卻沒有帶尚方寶劍。少君就追在人群背後,一刀殺一片的人,砍鈍了十幾口鐵刀。他看見什麽就抓起什麽當作武器,最後拿不到刀了,就從高台的基座上抽了一根條石揮舞。”

“你的赤炎呢?”

“我也受傷了,我帶了赤炎,可是我的刀揮不出去。”

“我聽說人老了就是有緊張的毛病,”戰神一樣魁梧壯碩的漢子抱著陶杯喝了一口熱水,靜了一會兒說:“大鴻你老了,要多呆在家裏,多吃蔬菜保持運動。”

“我不是緊張,”火堆對麵的人說:“我隻是畏懼。我的敵人很多,不過我隻畏懼過兩次。”

“再後來呢?”

“後來王命令把王妃的屍身挪進玄天神廟裏,少君不顧一切地衝進了神廟。軍士們手持巨大的鐵盾擋在門口,把他封在神廟裏了,然後在廟外麵放火,把整個神廟都燒了。那場大火整整燒了一天一夜,你現在若是回到涿鹿城,已經看不見神廟了。”

“兔子燒死了?”

“少君再沒有往外衝,隻是抱著王妃的屍體在神廟裏嚎叫,火就這麽越來越大。夜裏忽然下起了大雨,我們本來都擔心大雨把火澆滅了,擔心少君再衝出來。可是還好沒有,卻有一道紫電,從天而降正劈在神廟頂上,神廟轟地就塌了,什麽都被壓在廢墟裏了。我想他是死了。”

“兔子成魔了。”

“魔鬼?涿鹿城裏的人倒是都那麽說。”沉默了一會兒大鴻說:“我倒是不覺得,我想他隻是瘋了。”

“瘋了?”刑天想了想點點頭,“瘋了。”

“你知不知道,”刑天看著嫋嫋升起的煙,“北方這個地方很冷,有人說煙升到天上都會被凍住,就變成雲了。這裏很多雲,所以總是下雪。”

大鴻抬起眼睛看著戰神般的刑天,手指輕輕地摩挲著赤炎的刀柄,隨身多年的神器上傳來隱隱的脈動,說明他麵對的是個可怕的敵人,可是大鴻並沒有拔刀的打算。

“我隻是說,這裏很少晴天,”刑天說:“你來的前一天還在下雨,可是今天晚上忽然看見星星了。殺了魔鬼,就該雲開霧散,這結局跟演義小說一樣,古人誠不我欺。”

大鴻看著刑天,並沒有說話。

“大王誅殺叛賊蚩尤,誅殺得很好啊。大鴻,”刑天忽然說:“大王是派你來殺我的麽?”

大鴻喝了一口水,靜了一會兒。

“大王有詔令,若是你反,就地誅殺,若是不反,你仍舊領雲師北方的大軍,對抗蠻人。”

“你真誠實,”刑天說:“為什麽我以前覺得你又狠毒又狡詐?”

“因為我覺得你不會反。”

“我臉上真的寫著良民兩個字?”

“你為什麽要反呢?”大鴻搖頭,“蚩尤已經不在了,神農部最後的王孫也死了。你為誰反呢?”

刑天抓了抓腦袋,“那為我自己反可不可以?”

“很多人都說你是神農部最勇武的神將,如果要反,你為什麽不早點反呢?”

“是啊。我為什麽不早點反呢?我不想反的,我要活命。我為什麽要為少君報仇?其實我很討厭他的,”刑天很認真地說:“那小子不行,他那個樣子……又怎麽會不死?”

他起身去眺望北方的地平線,微微佝僂著背,提著他的幹和戚。許久他轉身踩滅了火堆,踏著簌簌的積雪離去。

走了幾步,像是忽然回過神來,刑天轉身看著黑暗中的一個亮點,那是大鴻吸著他從西域帶回來的煙草。“抱歉,忘記你在這裏了,要我把火再點燃麽?”

“不用了,”大鴻說:“這樣也挺好。”

“你不冷麽?”

“有一點,不過沒關係。”

越來越接近深冬,一天一天的,雪下得越來越大,鵝毛般厚積在白茫茫的大地上,絲毫也不化去,而後沉積為冰。北方的原野變成了冰原,踩上去的時候,偶爾能感覺到地麵悄悄地裂開,發出咯咯的裂響。

風裹著細雪撒滿整個世界,孤峭的山峰在雪幕中渺茫,大鴻仰起頭的時候,山頂上的那個身影像是遠在天邊。

那天晚上說完了話,刑天就登上了山,從此他每天都去爬那座山,去眺望北方,仿佛期待什麽事情的發生。

他等待著,像是一尊被風雪剝蝕的雕塑。

大鴻在山下仰頭去看他,往往一看也是許久。王師的戰士們看著這兩個神將,覺得他們很奇怪,很多傳說都說他們曾是阪泉之戰的死敵。

大鴻有時候很後悔,後悔自己那時候為什麽不選擇呆在西域不回來,他想象自己和那幫王師的兄弟們一起掩著破了的褲襠跋涉在沙漠上尋找著蚩尤,然後找到一個綠洲,建立一個小國家,就那樣永遠不要回到涿鹿。這樣他就可以不知道蚩尤的結局,也不必去看刑天,他不用再是神將大鴻,他是貓貓狗狗都沒有關係。

很多年以前大鴻隻是一個軍前的小卒,他和那時候的公孫軒轅一起縮在一個破舊的草屋裏,想著他們終於會有一天成為受人尊敬的人。而等到他們成為了令人敬畏的人,大鴻忽然發現他不再是自己。

大鴻登上了山頂,站在刑天背後。

“我應該回涿鹿去了,”大鴻說:“王命隻是讓我告訴你蚩尤少君的消息,現在我已經告訴你了,你又不準備謀反,我沒有必要留在這裏。”

刑天沒有回答他,隻是對著蕭瑟的北風,嘬了一口煙卷。大鴻沒有期待他的歡送,轉身要下山。

“起風啦,”刑天忽然站了起來,“蠻人就要來進攻了。”

“你怎麽知道?”

“大雪要封山了,蠻人們要來搶食物。”

刑天提起了他的幹戚,大鴻能感覺到他很振奮。像是為了印證他的話,北方冰原的地平線忽然變得凹凸不平,風裏傳來了撕裂般的喊殺聲,披著生豹裘和羊皮的蠻人們大踏步地衝鋒上來,他們操著巨大的狼牙椎和石鉞,滿臉勾畫生青色的圖騰。

王師的戰士們戰栗著操起了武器,迎著滿山遍野的蠻人,刑天舉起了戰斧,大鴻緩緩地拔出了他的刀,神器的共鳴在空氣中帶起銳烈的風聲。

“你會在背後殺了我麽?”刑天忽然扭頭看著大鴻。

“不會,”大鴻說:“若是我要殺你,一定正對著看著你的眼睛,就像我第一次殺你那樣。”

“吼吼吼吼,你有的時候真的很像一個英雄,”刑天笑得很囂張,“我喜歡,但是你什麽時候殺過我?”

“殺!”刑天高舉起他的戰斧,他額角的青筋猛地一跳,像是要撕裂皮膚衝出去的蛇。

他一個人衝了出去,所有人靜靜地站在他的背後看著。王師的戰士們看著大鴻,不知道是不是讓這個危險的家夥先衝出去死掉好。大鴻默默地看著刑天的背影,他似乎根本不曾感覺到隻有自己衝了上去。孤獨的魁梧的身影甩開大步在冰原上狂奔,向著蠻人的潮水一樣的隊伍衝去。

“殺!”大鴻忽然舉起了赤炎。

“殺!”王師的戰士們都跟著他吼叫起來。

王師和蠻人們在冰原上砍殺。鮮血像是雨花那樣在每個角落中濺開,落到雪麵上化成一點一點的斑駁梅花。這是一場真正的血戰,神將們衝鋒在前,王師的將士們和蠻人都如同伐草那樣倒下。大鴻沒有離開刑天的身邊,看著他大開大闔地揮舞著戰斧,每一個靠近他的蠻人都被切成兩半。

戰場上的刑天像是一匹野獸,他使勁地**著鼻子,指著遠處:“看見旗杆上的狐尾了麽?蠻人的首領,那是蠻人的首領。”

他大吼了一聲,向著蠻人最密的地方衝了過去。大鴻放眼去看,沒有旗杆,也沒有狐尾,隻有冰原上一棵枯萎的老樹。

他猶豫了瞬間,已經晚了,人群吞沒了刑天高大的身軀。斧頭的鐵光在雪和血中猛地閃動,同時不知多少柄石鉞和狼牙椎都砸落下去。幾顆蠻人的頭顱飛上天空,瞬間的空隙中,大鴻看見刑天滿身是血,筆直地站在人群正中。

“聽說每個人死去,天上都會有流星,”刑天抬著頭跪倒,“為什麽我什麽都看不見呢?”

一柄巨鉞的青光閃過,大鴻看見刑天的人頭落了下來。他忽然有一種說不出的輕鬆,又有一種說不出的空虛,他無意識地踏前一步,像是想去看看那屍體的心髒是否已經停息,羽箭已經從背後射穿了他的心髒。

大鴻跪在冰雪和鮮血裏。那個操刀上去要砍下他頭顱的蠻人嚇了一跳,因為最後一瞬,大鴻低著頭微微地笑了一下。

十一月的初九日,王師和蠻人接戰於北方的原野,領軍的大鴻和刑天將軍都沒能回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刑天覺得自己變得很輕,像是有風在他腳下流動,他奔跑的時候仿佛飛翔。他記得自己剛剛摔倒在一個草坡下,可是一點都不痛,山葵花開了,原野都是綠色,像是春天極嫩的水色。

周圍空曠得看不見人,刑天邁著大步在原野上奔跑。他忘記了自己的幹與戚,他隻記得奔跑。他心裏滿是快樂,好像剛從一場無邊的大夢裏醒來,他有點討厭那個夢。而很幸運的是,那不過是個夢而已。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整個山原上都是女孩子們清且脆的歌聲,飄飄渺渺,刑天知道她們就在附近,他想她們圍坐在參天的老槐下,采攫山葵磨成綠色的糕泥,她們白色的裙裾相聯,彼此微笑,唱著那首熟悉的歌。

整片山原的山葵花都在她們的歌聲中搖曳。可是刑天沒有看見她們,她們像是些精靈一樣和刑天玩著一個小小的遊戲。

刑天翻過一個山坡,依舊是無邊無際的綠色,他沒有看見預期的白裙子。

“喂,你在找什麽麽?”山頂的老樹上有個聲音。

刑天回頭看去,那是一隻很老的猴子,他身上滿是綠苔,長眉上掛滿鬆蘿,抱著一顆桃子一樣的石頭。

“見鬼,你是我見過的第一隻會說話的猴子,猴子,見到山葵沒有?”

“山葵?這裏滿地都是山葵。”

“我不是要找山葵,我是要找一個叫山葵的女孩,她穿白裙子,在唱歌。”

猴子聳了聳肩,“我在這裏住了二十多年了,從來沒有見過女孩,這裏隻有山葵。”

“死猴子,敢騙我,你難道聽不見歌聲?你再瞎說我拿個石頭把你砸下來!”

猴子忽然笑了起來,笑得仿佛一個人,“你砸啊,有膽子你就砸。”

他竟然抱著那顆桃子一樣的石頭啃了一口,“你砸來我就吃掉它。”

“真狠,你連石頭都吃?”

“因為我以為那是桃子啊。”猴子扔掉石頭,很認真地看著刑天,“你聽見歌聲,因為你以為那歌聲還在,但是其實你心裏知道她已經不在了,所以你才找不到她。”

“什麽心裏心外,我隻是找個人,你不要以為我是個文學青年,我不信這一套的,我上陣殺人好多年了,很邪惡的。”

猴子撓著雙爪吃吃地笑了起來,“我就是想耍你,你來砸我啊?”

刑天被那笑容激怒了,他拾起腳下的石頭飛擲過去。神將的力量讓那塊石頭仿佛流星一樣,樹梢上忽然就沒有了猴子。刑天呆呆地站在那裏,他看得出沒有砸中猴子,在那塊石頭飛到的時候,猴子忽然就不見了。

“嗬嗬嗬嗬,你想讓我消失我就消失了,根本不用砸的。”猴子的笑聲還在周圍回**,“我本來就是你心裏的東西啊。可是你能找到唱歌的人麽?你隻是不願想起她已經死了,可是你心裏是知道的。”

刑天呆呆地站在樹下,他忽然意識到他站在這片山原至高的地方,他放眼望去,隻有一片一片的綠色,綠得無窮無盡。他像是這裏唯一的人,仿佛是每一朵山葵花都在唱著歌,歌聲從整個大地中嫋嫋升起:“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揚婉兮。

邂逅相遇,適我願兮。

野有蔓草,零露瀼瀼。

有美一人,婉如清揚。

邂逅相遇,與子偕臧。”

刑天跌坐在地下,那些山葵花盛開在他的眼前,他瞪視著它們,每一朵,都沒有花蕊。

王師的戰士們手持鐵鋤,在堅硬的冰原上鑿著坑,一具一具的屍體被拖進去掩埋。三天前的惡戰,死傷了太多的人,殘軀斷臂和蠻人的混在一起,有時分不清敵人還是同袍,於是埋在一起。

天空中的雲片是鐵灰色的,沉重的陰霾壓在人們頭頂,血跡已經被新雪覆蓋,遠處的山峰巍峨屹立,上麵已經少了一個身影。

今年冬天蠻人不會再來了,戰士們心裏有些輕鬆。

“有人!有人!有人過來了!”高處眺望的戰士忽然揮舞小旗大喊。

戰士們急忙提起武器,看向遼闊的冰原。不可思議的,在皚皚茫茫的冰雪中,有一個人影如飛一般奔跑。他跑得如此輕靈飄逸,邁著大步仿佛多年之前逐日的英雄。

等到他靠近了,戒備的戰士們才發現了異狀--那個魁梧的身影沒有頭顱,他的肩膀上平平的,隻有一個幹枯的血疤。

“屍變……屍變啦!屍變啦!”驚恐的尖叫聲中,戰士們拋下了刀要逃跑。

無頭的行屍卻跑得更快,他一把抓住了一個戰士的衣甲,胸腔中吐出低沉的聲音:“死猴子!把人交出來,把人交出來!”

“我……我不是猴子啊!”

行屍沉默了一會兒轉向手腳酸軟的戰士們,“怎麽那麽多隻?”

“是……是將軍!是刑天將軍!”人群裏有人尖聲地叫喊起來。

目光匯集到行屍的腰間,那裏掛著刑天的幹和戚,唯有神將才能使用的武器。

“你?你認識我?”行屍轉向那個尖叫的戰士。

戰士臉色慘白地點頭:“你是……是刑天將軍。”

“你怎麽會認識我?”行屍的手垂下,他似乎有些混亂,“我見過你……可是我什麽時候見過你?”

“王讓將軍帶我們來抵擋蠻人的啊,我為將軍牽過馬。”

“王……蠻人……涿鹿……”行屍像是忽然醒了過來,“少君在哪裏?少君在哪裏?我答應山葵會照顧他的。”

“可是……可是將軍你沒有頭!”

“沒有頭……沒有頭,”無頭的行屍退了兩步,他似乎有些驚慌,伸手去摸自己的頭顱。可是他沒有,脖子上空空如也,隻留下一個碗口大的血疤。

“喂喂,快去把那個東西埋了,找個大石頭壓起來,越重越好!”統領在人群後麵小聲地對著侍衛吼。

後營有一顆頭顱,用石灰醃製起來了,要帶回涿鹿給王看。

“沒事沒事,昨兒一時沒看好,被野狗叼去了,跑得飛快,沒準現在已經給叼到身毒國那邊去了,找得回來才怪,將軍不必擔心。”

“沒有頭……沒有頭……”行屍的聲音像是發怒了。他身體猛地一掙,操著戰斧在自己胸口劃開了三道血口,兩道橫過,一道橫過肚臍。

不可思議地,一雙凶芒暴射的眼睛從**的血口中凸現出來,肚臍處的血口翕動著,猛地張開,像是一張咆哮的嘴,洪鍾一樣的聲音從那裏而來:“沒有頭怕什麽?我以**為眼,以肚臍為口,誰敢說我沒有頭?”

“鬼……鬼啊!”短暫的死寂之後,圍觀的人群裏鬼哭狼嚎起來,戰士們隻恨少生了兩條腿,不顧一切地飛跑,無數人踩在一起,無頭的行屍囂張地狂笑,示威一般揮起他的幹戚。

“不要慌張!”一個滿臉油泥的小兵從人群中蹦了出來,大聲呼喝,“誰也不要跑,看我來對付他!”

“你?”行屍瞪了他一眼,忽然捂著嘴大笑起來。嘴長在肚子上的好處是一隻手同時可以捂住嘴和肚子,表示出他笑得何等開心,同時還能舉起戰斧對準小兵的頂門。

“你要怎麽對付我?”

戰斧的鐵光在頭頂閃動,小兵腿有些顫,“我要和你說話!”

“為什麽我這樣的神將要跟一個滿臉油泥鬼鬼祟祟的家夥說話?”

“因為……因為我是個賣空心菜的!”

行屍愣了一下,“為什麽我要跟一個賣菜的說話,滾到一邊去!”

“台詞不該是這樣的……你應該問我空心菜無心能活,人無心能不能活。”

“為什麽要問?我偏不問!我忙著呢,我要去殺黃帝,我要給少君報仇,我是死人了,誰也管不得我,我什麽也不怕了!哇哈哈哈,死了真好。”

“可是……可是你難道沒有想過複仇的意義麽?做什麽事都是要有意義的啊。為什麽要複仇呢?”

“因為……很爽!很爽可不可以啊?”無頭的行屍說著,胸口上的雙眼瞪起來,很不滿的模樣。

“可以……”

“那你還有什麽要說的?沒話說滾得越遠越好,你看他們不都滾了麽?你為什麽不滾?看你長得這付奸詐的模樣,我就知道你不是好人,圍著我嗡嗡嗡嗡的,像隻圍著狗屎亂轉的蒼蠅!”

“圍著狗屎亂轉的……好,算你狠,那麽為了轟我走,能不能配合我把台詞念完?”

兩乳上的怪眼翻了小兵一下,“快點快點,我還要去殺黃帝。”

“你問問我空心菜無心能活,人無心能不能活。”小兵熱切地看著行屍。

“菜?什麽菜?我沒有看見你有菜啊。”

“你……”小兵就要崩潰了,他幾乎忍不住暴跳起來,“我說空心菜隻是一個比方,你跟著我說就可以了,空心菜空心菜,就是一種翠綠色葉子炒起來很好吃的菜,你管那麽多幹什麽?”

“空……心菜?”行屍重複了這個名字,忽然間他變得有些呆滯,那雙凶蠻的怪眼不複先前的光輝,他呆呆地看著遠處。

周圍靜得隻有風聲,跑得屁滾尿流的戰士們忽然覺得有些異樣,他們紛紛回過頭來看著小兵和行屍。是啊,有什麽不對,如此的安靜,太安靜了。當那個行屍不說話的時候,他像是木石雕刻的,沒有一絲一毫的動靜,安靜得那麽奇怪。

“空心菜……心……”行屍伸出手按在自己的左乳上,“心……”

沒有一絲一毫的跳動,那個胸腔中靜得令人心悸。撫摩著自己的心口,像是摸著一塊石頭。

“你有眼睛有嘴,可是你的心呢?”

“心……”肚臍上的大嘴翕動著,“空心菜無心能活……人無心能不能活?”

“人沒有心,就不能活。”

行屍掙紮著退了兩步,手中的幹戚落在雪裏。他的精神,他的殺氣都在瞬間潰散,皮膚上漸漸泛起死人應有的灰白色,他跌坐在雪中,瑟瑟發抖。雪飄落在他身上,可是不融化,人們默默地看著他慢慢地被雪掩埋。

“山葵花還開麽?”最後,他的胸腔中發出低沉而渾濁的疑問。

“枯死很久了。”小兵靜靜地說。

那個身體忽然失去了生機,仿佛一截朽木,沉重地倒在雪地裏。他那早已幹涸的頸口緩緩地流出了鮮血,像是鮮紅的小溪。

風後一點一點地擦去臉上的油泥,看著王師的戰士們驚惶不安地跪下行禮。疲憊令他不由自主地坐在了地上,血在雪裏彌漫開來,染得一片猩紅。

其實他一點也不擔心刑天真的會殺回涿鹿城,岩壁上刻畫的傳說已經死去了很多年,人們還在傳唱,而英雄們並不會因此回來。

隻是當他親眼看著這個巨大的身影倒下的時候,他還是有些戰栗,他懷疑自己心底深處有一個希望--這個神將真的殺回涿鹿城去,一斧頭砍下黃帝的腦袋--這樣算是一個比較完美的結局。

可惜刑天不能,一切都沒有超出風後的預料、有些事人一生隻能做一次,就仿佛有些花在枯萎前隻盛開一度。人把心丟掉了就會死,你休想再找回來。大鴻始終都很畏懼刑天,因為他說他清楚地記得在阪泉的戰場上自己一刀刺穿了刑天的胸口,血濺了他滿麵。而幾年之後,刑天又回來了,像是變了一個人。

其實有一個猜測風後從來沒有告訴大鴻--他想刑天其實已經死了很久,隻是從來不曾有人告訴他。

山葵其實是一個女人的名字,她已經死了很多年。

多年後一個男人的魂魄歸來看山葵,回來的時候山葵已經凋謝。

阿蘿從井裏提出一桶冰涼的水,她的手在初春的早晨被水凍得微微發紅。

早晨的街頭如此寂靜,隻有酒肆的老板的夥計們出來提水,兌上酒漿配好,賣給過路的行人。很久以前,這裏的街頭有一群叫做刀柄會的家夥。雖然人數不多,不過惡行不少。那時候酒肆的生意都很好,似乎整天都有很多的閑人,他們聽著天南海北的故事,喝著最次最劣的酒,直到夜深人靜。他們經常拖欠酒錢。

終於有一天這些混混都不見了,酒肆忽然都冷清起來,阿蘿的也不例外,沒有那個叫紅豆的女孩在門口說故事,也沒有那個叫共工的瘋子在說書。質子已經成為一個有點過時的詞,涿鹿城裏不再有質子。

她有時還會想起刑天,回頭去想的時候她有些茫然,不知道自己為什麽會像那些沒腦袋的女人一樣喜歡那個滿身橫肉的刑天。聽說那個沒良心的刑天在北方死了,死在蠻人的手裏,連屍體都沒有留下,最初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阿蘿很悲傷。

可是人不能總是悲傷,每個人都要活下去。

她終於嫁了人,是一個很結實很可靠的男人,微涼的夏夜她偎依在男人的胸口入睡。這樣的生活很安靜,雖然她有的時候也覺得這個男人粗蠢了一些,不會像某個沒有良心的人那樣有時茫然、有時憂鬱、有時賴皮、有時下賤,總之不夠有趣。但是阿蘿覺得今是昨非,還是一個老實的男人好啊。

刑天曾經許諾說要回來娶她,不過阿蘿並不相信,她想刑天早就忘記了,所以她也並不負疚。她想自己也快忘記刑天了,唯有去年的十一月初九日,那個微微寒涼的早晨,她從她男人的懷抱中醒來,忽然覺得窗口有人,雖然她什麽也沒有看見。

她打開門,清晨的陽光湧了進來,空氣中滿是似曾相識的氣息,不知怎麽的她忽然覺得那些無賴的年輕人都要一起湧進來,跟著的還有那個粗獷的中年男人。瞬間她甚至有些驚喜。

可是其實什麽都沒有,街頭安安靜靜的,沒有風,一叢白茅在門前沒來由地輕輕搖曳。

“真是迷惑人啊。”阿蘿說,然後她有些疲倦地合上門,靠在門後。

沉重的金鼓聲自街頭傳來,渺渺的雲氣彌散開來,漸漸地把小街的一半吞沒了,雲中似乎有龍的須爪浮現,王師精英的鐵戟如林,寒光懾人。

早起的人們跪倒在屋簷下垂頭禮拜,那是王的儀仗。黃帝似乎越來越喜歡在早起,而後去涿鹿原上遠望。

雲霧漸漸地漂移過來,籠罩了阿蘿,她偷偷抬起眼睛,看見六龍長車上雲袍縹緲的黃帝和風後。流蘇在窗口微微地飄拂,隔開了她和王的世界。

王的目光靜靜地掃過街邊的人,像是在出神。

“我有點想大鴻。”黃帝忽然說。玄天神廟被燒了以後,他的精神似乎一天不如一天,蕭索得讓人認不出來。他拉著身上錦繡的雲紋長袍,很怕風的模樣。

風後侍立在車前,並沒有回答。

“風後,我昨天做了一個夢。我夢見我跑在一片白茫茫的雪地裏,後麵有個人在追我,他沒有頭,以**作眼,肚臍作口,我覺得我認識他,可是我偏偏想不起來那是誰。我跑啊跑啊,可是背後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真可怕啊!對於解夢你有研究麽,風後?”

“這個不用研究,”風後扶著車軾,漫不經心地望著很遠的地方,“王你老了。”

我想蚩尤的故事到這裏應該已經結束了。

那些都是謊言,關於他高貴的血脈、關於他神奇的能力、關於他帝王的命運。那個薑姓的少年,被封閉在那座城市裏的時候,用這些華麗的謊言來安慰自己的心,他相信自己還有一次奮起的機會,當那個時間到來,他的神竅會被開啟,無與倫比的力量會被引發,他就能擺脫一切的悲傷和壓抑了。

他在等待那個時刻的到來,那時候他會長大,變成一個有擔當的男人,擁著他心愛的女人。

但他沒有等到,那個時刻根本不存在。蚩尤隻是一個太喜歡幻想的男孩。

曆史上千千萬萬的蚩尤已經被埋葬在黃土下,他們未能如年少時的夢想那樣改變世界和自己的人生,也沒有在青簡上留下名字。

假設你是蚩尤,現在你心愛的女孩死了,你為你的錯誤而追悔,可是事情已經如此了,時間也無法逆流。你能做的不過是發狠地喊出“我殺了你們”這句話,用對黃帝的仇恨來掩蓋對自己懦弱的痛恨,拾起刀大吼著往高台上衝。黃帝的手下舉著沉重的鉞撲向了你,你被千千萬萬的雲師武士圍住,哦不,不需要千千萬萬,隻需要幾百個人。

你衝不上去,你隻是個普通人,不能一騎當千。

你被砍中了一刀,後背火辣辣的痛,濃腥的鮮血湧了出來,劇烈的疼痛和失血讓你的反應變慢了,於是你被一名雲師武士用刀柄打中了臉,牙齒和著一口鮮血噴了出去。你被他們踩在腳下了,被踐踏,你還要揮刀,但是有人踩著你的手腕,一刀砍下,你的右手永遠地脫離了身體。你的五髒六腑在破裂流血,胸骨分崩離析。

此時你距離你心愛的女人和你的仇人都那麽遙遠,你就要被一群素不相識的人殺死。

神山上的英雄們不會來劫法場救你,因為他們其實並不存在,那個戴著雉羽冠的林衝,那個騎著玉麒麟的盧俊義,還有大哥中的大哥晁蓋,都不過是些和蚩尤一樣好幻想的人編出來的,用來安慰自己的心。

法場中間人分開處,一個報,報道一聲:“午時三刻!”

監斬官便道:“斬訖報來。”

兩勢下刀棒劊子,便去開枷,行刑之人,執定法刀在手。說時遲,一個個要見分明;那時快,鬧攘攘一齊發作。隻見那夥客人在車子上聽得“斬”字,數內一個客人便向懷中取出一麵小鑼兒,立在車子上當當地敲得兩三聲。四下裏一齊動手。有詩為證:閑來乘興入江樓,渺渺煙波接素秋。

呼酒謾澆千古恨,吟詩欲瀉百重愁。

雁書不遂英雄誌,失腳翻成狴犴囚。

搔動梁山諸義士,一齊雲擁鬧江州。

又見十字路口茶坊樓上一個虎形黑大漢,兩隻手握兩把板斧,大吼一聲,卻似半天起個霹靂,從半空中跳將下來。手起斧落!

隻見,東邊那夥弄蛇的丐者,身邊都掣出尖刀,看著土兵便殺!

西邊那夥使槍棒的,大發喊聲,隻顧亂殺將來,一派殺倒土兵獄卒!

南邊那夥挑擔的腳夫,掄起匾擔,橫七豎八,都打翻了土兵和那看的人!

北邊那夥客人,都跳下車來,推過車子,攔住了人!

如此卻不是好?若是共工在酒肆裏說到這一處,豈不該有人鼓噪叫好?

但那些都是假的。

假的。

你的身邊滿是鼓噪叫好的人,他們為涿鹿城的四害將被除去而歡呼,他們因為你流血而享受,驚心動魄又格外銷魂,就像多年前你在吊起的牢籠下,看著大誇父被斬殺,喜慶的紅綢飛舞,千萬人期盼著,仿佛等待節日的禮花。

你的記憶漸漸地模糊了,悲痛也隨著流血而消散,你在瀕臨死亡的時刻甚至會有些歡悅,像是回到了九黎。下午的陽光燦爛,你依舊是那個孩子,炎帝--你的爺爺--用他粗糙的大手撫摩你的頭頂。

你感覺到可以倚靠的人來到身邊了,你把臉兒貼在爺爺粗糙的前襟上磨蹭,慢慢地像要睡去。

你再也不會睜開眼睛。

整個故事結束,如果你是一個無神論者。

然而,是否還有一個可能?

讓我以微弱的殘燭,給那個懦夫孩子的屍體續上一口氣息,給他一個英雄的機會……讓他吞食著沙礫,披甲持戟,在時間的夾層裏複活,而擁有一次他所期望的光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