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夢裏花落知多少

後土殿前,雲師五百鐵衛槍戟如林,拱衛著軒轅黃帝。大殿坐落在九層壘土之上,雲氣氤氳,仿佛飄在天空中。屋頂無數的鎦金鐵瓦反射日光,神聖得不可言喻,夜晚則反映月光,照得周圍通明一片。黃帝說日月之光都借他使用,因為他是天帝在人間唯一的小弟。

每天早晨,涿鹿城的百姓都看見黃帝的龍車從大殿前出發,巡遊全城,有時候穿著神甲,有時候穿著雲龍紋的長袍,有時候帶著嬌豔的禦女同行。那時候黃帝是這中原第一大城裏最大的八卦明星。

後土殿前是直通城門的大道,大道又串起無數的小巷,此時在距離後土殿不遠的小巷裏……“雲錦……我真的說過要娶你麽?”蚩尤雙腿哆嗦,縮著不肯出去,露出“我其實什麽都沒說過請你諒解”的笑容來。

“你說了的,你上個月就說了!”雲錦在背後使勁推他。

“可是什麽一定要見大王?”

“大王不恩準你怎麽娶我?”

“我們搬到一起住就可以了啊!”

“肮髒!嘖嘖,少君你現在對女人的念頭越來越肮髒了!”刑天抱著大斧,靠在小巷的牆上,對趴在自己腦袋上的魍魎說:“看看,這種低級伎倆就想騙人身子,早過時了!”

“為什麽肮髒?”魍魎作為一個純潔的妖精,沒能理解。

“你等我去踢一腳,我就回來告訴你。”刑天退後兩步,深深吸氣。隻見他一個虎步,右腿漂亮地揚起,一個旋踢把蚩尤送出了三丈開外,直接摔在小巷外。看著蚩尤以一個標準的嘴啃泥姿勢趴在通往後土殿的大道上,刑天滿意地彈了彈自己的靴子。

“那現在告訴我為什麽肮髒吧?”小妖怪拉著刑天的胡子。

“公主,我幫你一個大忙,你也幫我一個。”刑天把魍魎往雲錦懷裏一塞,“你和少君成親的時候,把這個傻瓜妖怪帶到洞房裏去看熱鬧,省得我慢慢講給他聽。”

雲錦紅透了一張小臉,聽見外麵雲師鐵衛驚奇地說:“蚩尤將軍,來拜見大王麽?不必在那麽遠的地方下跪吧?”

“我,我,我……”蚩尤聳拉著腦袋小聲說:“我有事情要稟報大王。”

雲錦小心地探去頭看,蚩尤一步拖一步走向了後土殿,她死死地扣著自己的手,緊張得冒冷汗,她從小就是這毛病。

“公主不要擔心,我們少君就是膽子小,對於見黃帝他始終都有種強迫症,不過他是很想娶你的。是吧?妖怪?”刑天說。

“剛才說我是傻瓜妖怪,現在又想我幫忙,哼!我就是不說。”小妖怪很不高興,擰過頭去。

“我不是擔心蚩尤,”雲錦說:“我看見門前的車駕,好像是少昊王的。”

“那不是你父王麽?”

“我沒那樣的父親。”雲錦冷冷地說。

金色長袍的西方諸侯少昊王此時大步走出後土殿。他蒼老卻不失威嚴的臉上帶著一種想要開懷大笑卻又極力忍耐的古怪神色,他一頭撞在金甲紅袍的青年將軍胸前。雙方各退了一步,少昊王警惕地看著青年將軍。將軍全身哆嗦,雙腿彈琵琶一樣抖個不停。

“你……”少昊王更加警惕。

“少……少昊王,幸會。我是軒轅大王殿下的騎將,蚩……蚩尤。”將軍臉色蒼白,掛了一臉的冷汗。

“你為什麽攔著我?”

“我……隻是想請教少昊大王一個問題……”

“什麽問題?”少昊王說:“聽說蚩尤將軍是大王的功臣,我知道的理應解答。”

“如果一男一女兩情相悅,要約為婚姻,是不是隻需要父母之命,不需要稟報大王?”

“當然不需要,大王哪裏有閑心管這些小事?”少昊王說著,驚訝地看見蚩尤露出驚喜的神色。

“果真如此?”

“當然是真的!”少昊王想這個騎將是個瘋子。

“那……我如果要娶少昊大王的雲錦公主,也不用告訴軒轅大王,對吧?”

“當然不必……”少昊王忽然愣住,嚴厲地打量哆嗦不住的蚩尤,從腳尖一直看到了發梢,又從發梢看回了腳尖。

“希望你老爹在我們少君暈過去之前看完。”刑天躲在遠處的巷子裏說,他也感覺到局麵的緊張了。

“大膽!”少昊王忽然怒吼,“你是什麽東西,一個小小的騎將,居然敢冒犯軒轅大王的天威麽?給我拖下去!”

雲師鐵衛圍住了蚩尤,卻茫然地看著少昊王,並沒有急於動手。

“逆賊!”少昊王勃然大怒,“我已經將雲錦許給了軒轅大王為妃,你膽敢放肆調戲禦女,就是死罪!”

雲錦扶著小巷的土牆,微微搖晃。

所有人都發愣時,一個魁梧漢子卷著狂風,從不遠處的小巷直撲後土殿的門口,一腳把鐵衛們和呆若木雞的蚩尤一起踹倒,轉身揪起了少昊王的衣領,直著高台上的後土殿勃然大怒,“老王八!你瘋了?要把女兒嫁給上麵那頭嫩草都啃不動的缺牙老牛?”

“你要造反麽?”

“不,我隻是很想問候你母親!”刑天說。

少昊王不知如何回複這句粗話,愣在那裏思索。

“刑天,”清而冷的聲音響起在少昊王身後,“你放開他,我和他說。”

“雲錦?你怎麽在這裏?”少昊王驚訝地看著白衣小公主婷婷而立,已經不是當年的孩子了。他想起了那個麻煩的女人,這女兒長得就像她,尤其是那雙讓人不爽的眼睛,看起來就是叛逆期少女。

“雲錦拜見父王。”雲錦盈盈拜倒。

少昊王被刑天放開了,立刻挺起胸膛,準備再振威風,很威嚴地微微頷首,“起來吧,這些年不見,你也長大了。”

“我不要嫁給大王。”雲錦依舊匍匐在地上。

“你說什麽?”少昊王大驚,“這話是你能說的麽?”

“我不要嫁給大王。”

“再說一遍?”

“我不要嫁給大王!”雲錦忽然抬起頭,她閃亮的眸子裏有一種可怕的神情,逼得少昊王退了一步。

“對,賣女求榮的老王八!”刑天幫腔,“就是你奶奶!”

“逆女!”少昊王回過神來,立刻化身家教森嚴的父親,暴跳著,一掌抽在雲錦的臉上。

“我,不要,嫁給,大王!”臉上帶著血紅的掌印,小公主一動不動地看著父親。

“你!”少昊王再一次舉起手掌,卻被側麵伸來的一隻鐵爪一樣的手死死捏住手腕。他憤怒地回頭,卻不是刑天,刑天抄著兩隻手冷笑,少昊王看見了一雙狼的眼睛,心裏寒到底了。

剛才那個怯生生的青年將軍捏著他的手腕,他居然有一雙狼一樣的眼睛,殘忍而冷酷。

“少君!”雄渾的陽罡忽然出現在蚩尤背後,魍魎已經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逃向遠處。刑天苦笑著摸了摸脖子上的青鉞,然後是脖子後的電戟,最後則是抵在他胸口的承影劍。四大神將圍繞著他們。

“大家一殿為臣,”刑天攤了攤手,表示無辜,“這是怎麽回事?你們一付逼婚的嘴臉。”

“少昊王請帶公主回館驛敘敘親情,”大鴻按著赤炎刀那柄可怕的神器,低聲說:“蚩尤少君,賞臉去我家中喝點酒放鬆下?”

後土殿。

“大王,你究竟為什麽要娶雲錦公主?”風後侍立在黃帝背後,愁眉苦臉,“兄弟們也都覺得大王你老牛吃嫩草。”

“小題大做!”黃帝擺擺手,“不過是一個女人嘛,我後宮有數千禦女嘞,也沒見什麽人來和我拚命。而且身為大王,三宮六院享盡天下美色難道不是理所應當的麽?要不然我們立誌做一番事業是為啥?”

“其實,”風後撓撓頭,“我跟大王你說實話,以前沒有人找你拚命,是因為他們沒這個本事。大王前年廣選禦女,涿鹿城中家家磨刀聲不斷呢。”

“可是我還是軒轅黃帝不是?”黃帝不耐煩了,“而且是活的軒轅黃帝,隻要我尚方寶劍在手,就是天下都磨刀,我也不怕。”

“可是雲錦公主是那小子的馬子,大王你橫刀奪愛也要考慮一下代價吧?”

“身為男人,你怎麽那麽膽小?真是丟盡了我們軒轅部神將的臉麵!如果那小子真是又一個炎帝,那在不周關,事情就不同了。”

“大王你確定你不是為了拉攏少昊王廣結盟友而犧牲自己的色相麽?”風後說:“你這麽說會讓我覺得好受些。”

“我倒是也想過來著,”黃帝露出癡呆般的笑容,托著下巴看屋頂,“不過每次想著想著,我就想雲錦公主不穿衣服的時候,身上風光多麽旖旎啊!”

風後看見黃帝嘴角流下一線口水,隻能捂住臉表示了一下遇人不淑的悲哀。

“公孫軒轅!”一個蒼老的女聲從殿後傳來,“你這個老東西又要納禦女?”

“西陵嫘祖……”風後低聲說。

黃帝驚起,“完了,我家後院葡萄架子要倒!”

大鴻家的高台上,燈火通明,大鴻自己斟酒飲了一杯。蚩尤坐在他對麵,呆呆地看著桌上的酒菜。

“少君,身為男兒,你要勇於承擔責任啊!一個女人重要,還是你神農氏千萬子民重要呢?”大鴻覺得自己有點言不由衷。

沒有回答。

“其實這個世上有很多女人值得你喜歡啊,有的腰細腿長,有的**嫵媚,你不是和妖精們很熟悉麽?女人,”大鴻把一個伴奏的美貌歌女推到蚩尤身上,“從來都不缺的。”

蚩尤沒動彈,歌女撞在蚩尤身上,痛得低呼了一聲,覺得自己撞上了石頭。

“如果你沒有來涿鹿,而是在九黎,你就是下一任的神農王,你也是後宮千百人,難道隻會有一個女人麽?你今天喜歡她,可怎麽知道你將來還會喜歡她?”大鴻接著說:“大王年輕的時候還很喜歡嫘祖嘞。”

大鴻覺得自己像個拉皮條的,但是他沒辦法,他打賭輸給風後、英招和應龍了,隻有來拉這個皮條。

“少君你知道愛一個人最高的境界就是放棄啊!”大鴻說:“就是不愛她,讓她跟最合適的人在一起,一輩子都很幸福。你想想,我們大王迎娶了雲錦公主,以他那麽大的年紀,吃完了這嫩草就很難有別的機會再吃了,男人老來會對他占有的年輕女孩很好很好的,雲錦公主會有嫘祖一樣的待遇,會很幸福的。”

大鴻舔了舔嘴唇,“而且你要從家國大義天下和平的角度考慮,除了你們神農部沒有公主,大王娶了雲錦公主之後,宮中就有三部的公主了。其後我軒轅氏的子孫會有三部的血脈,這樣可以安定天下。大家血脈共融。”

大鴻說到這裏沉默了一會兒,他想幸虧刑天不在,如果刑天在,刑天會說要說憑著戰衣肉搏安定天下,軒轅黃帝可比不上我。

“想想吧,別犯傻,”大鴻接著說:“以雲錦公主的身份,在後宮中會極尊極貴。西陵嫘祖已經很老了,還是個愛說教的老婆娘,大王肯定更寵雲錦公主。她現在是太年輕,可是一旦嫁入大王的後宮,從此就是母儀天下,嫁給一個無家的質子,隻能苦哈哈過一輩子吧?她要嫁給你,十年之後,不會後悔?”

“少君,你我都是打過仗的人,見過滿山遍野的屍體。就算雲錦公主嫁了大王不幸福,可是一個女人不幸,也好過千萬人流血吧?別忘了你自己說過什麽,黃河邊還有五萬苦工呢,大王要是不樂,一聲令下,五萬人都死,你要眼睜睜看著麽?”大鴻歎口氣,“公孫軒轅那個人雖然有時候很白癡,但是他畢竟是個霸主啊!”

依然是靜悄悄的,燈火在蚩尤的眸子裏跳躍。

大鴻覺得自己的遊說走到了絕境,他隻有最後一招了,雖然他極其不願使出來,但是蚩尤的沉默把他逼得走投無路了。

“你要想想你在不周關做了什麽事,雲錦公主那樣剛烈的人,會喜歡你這麽個人麽?”大鴻的聲音平淡而危險,“如果不是大王為你隱瞞,千千萬萬的人都想要殺你吧?你是個罪人誒,你想雲錦公主嫁給一個罪人麽?”

大鴻死死盯著蚩尤的眼睛,有風暴一樣的東西在其中變化,大鴻覺得自己看到了曙光,心裏滿懷期待。但他又很悲傷,他沒見過一個人眼裏有那麽複雜的神情,悲傷、憤怒、絕望、孤獨,像是一鍋濃湯那樣被慢慢煮沸。

“你說得對啊。”蚩尤端起一杯酒,仰頭慢慢灌了下去。

阿蘿的酒肆裏,蚩尤一個人蜷縮在燈火下。

“少君,不能再喝了。”阿蘿輕聲說。

“我不能不喝啊,”蚩尤抬起頭,呆呆地看著阿蘿說:“你知道麽?黃河邊還有五萬的苦工……我們神農氏還有千萬的子民……我隻是一個無家可歸的質子。”

“年輕的時候我們很愚蠢啊!”蚩尤站起身來,仰天狂笑。

寂靜夜空裏,笑聲傳得最遠,在偌大的涿鹿城裏回**不休,驚醒了沉睡的人們。睡夢中的妖精驚慌地睜開眼睛,不知所措地看向窗戶外,窗外漆黑,疾風呼嘯。

大鴻家的高台上,大鴻仍然在飲酒,蚩尤已經走了很久。

大鴻忽然一把嘴巴抽在自己臉上,留下一個血紅的印子。

“大鴻,你真是一個惡心到頂的皮條客啊!”大鴻喃喃地說:“我都鄙視你來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