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四章 野豬林

戰馬在荒野上瘋狂地奔跑,天上地下,隻有雨。

大地的任何方向看起來都一模一樣,驚恐的鐵虎衛們拚命地策馬,卻不知道跑向哪裏去。

蚩尤被押在馬鞍上,長刀鎖住了他的喉嚨。他想其實這完全沒有必要,他沒有一點掙紮的打算,任憑頭領帶他去什麽地方。對於他來說,除了回家,任何方向都沒有區別。

他曾夢見自己在黑暗裏跑,瘋狂地跑,可是跑向那個方向,最終還是跑回了涿鹿城。似乎涿鹿城是活的,它藏在黑暗裏,會比蚩尤更敏捷地阻攔在他麵前。再後來,他夢到自己一個人在黑暗裏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坐下來,等著涿鹿城自己跑到他麵前來。

“東邊,”蚩尤最後實在受不了那個路癡的頭領了,提醒他說:“你們如果不跑向東邊,是永遠不能到不周關的。”

“廢話!我當然知道往東才是不周關!我隻是迂回而退,否則豈不給那個瘋子捉回去?”頭領大怒。

“有道理,我本來擔心軍爺不認路。”蚩尤說。

三個時辰後,他們接近一座不知名的小山山腳。

“好了,這下子應該安全了,”頭領停馬,長長地舒了一口,“現在我們改換方向,向不周關進發,即刻回報大王。”

於是四匹戰馬調轉了方向,繼續狂奔在荒原上。

“軍爺,我們為什麽又向西而去?”蚩尤猶豫了很久,小心地問。

“什麽向西?”頭領一愣,“我們剛剛往南迂回,現在轉東,怎麽會是往西?”

“不,”蚩尤歎口氣,“我們是往北。”

夜深時分,迷路的鐵虎衛不得不暫時歇息在樹林裏。雨雖然停了,天空依然被烏雲遮蔽,沒有月光星光,周圍一片黑暗。四個鐵虎衛蜷縮著圍坐在一堆篝火旁,蚩尤被捆在遠處的大樹上。

“死裏逃生!”頭領搓著手慶幸。

“還是我們幾個身手麻利,要不然就死成一堆了。”

“不知道剩下的人是不是都給瘋子拿去填河了。”

“唉!別管了,留我們幾個的小命就很不容易了。”

“其實我是想著他們有人還欠我昨天的賭債呢,”頭領遺憾地說:“這下子錢討不回來了……”

夜,寂靜,樹林的陰暗中,似乎閃動著無數的鬼影。樹幹上的水滲透到蚩尤的葛衣裏,他不由地哆嗦了一下。

“軍爺。”

“別想烤火!”頭領回頭瞪了他一眼,“我還冷呢。”

“不是,我隻是在想一個問題,想問問軍爺。”

“什麽問題?現在問問題?你不是傻子吧?”

“以前也有很多人這麽說,”蚩尤笑了一下,“可是我從來都不相信,現在想起來,也許我真的是傻子吧?”

“好了好了,你不要廢話,什麽問題?”頭領不耐煩起來。

“為什麽西陽將軍要殺那些誇父族的俘虜呢?大家一起填上堤壩,難道不可以麽?其實本來是很簡單的,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你真的傻吧?”頭領哼的一聲,“你可明白那個殺千刀的瘋子為什麽要叫我們一幹兄弟去填堤?”

“我也不明白。”蚩尤輕輕搖頭。

“為了殺他們啊!”頭領惱怒起來,狠狠的踢了火堆一腳,“西陽將軍帶那幫俘虜來,就是要在黃河上把他們都給殺了。你們那個瘋子也不是想填什麽堤,不就是想殺人麽?小子你真不懂還是裝傻啊?”

“我就是不明白為什麽大家都要殺人,難道不能都不殺人麽?”

“這算什麽?誰都不殺人打什麽仗?”

“那為什麽要打仗?”

頭領呆了一下,轉身跟剩下的三個鐵虎衛嘀咕,“喂,你們幾個到是說說為什麽要打仗,不要讓大哥在這個苦工麵前丟臉。”

“大哥,別聽他瞎說,他在騙你呢。你要是想這些,明天早晨起來就變瘋子了。”

“有道理!”頭領忽然開悟了,頻頻點頭,“世上的瘋子都是想得太多,老子不用腦子,任它爛成渣,就永遠不瘋!”

“為什麽要打仗?”蚩尤問自己,“為什麽強盛起來就要滅了別人?難道不能自由自在地生活?”

夜的精靈在虛空中舞蹈,蚩尤仰首望著天空,纖細的雨絲淋在他臉上。

他幻想著魑魅曾說過的樹林。是不是真有那樣一個平靜的地方,妖精們自由自在地生活在一起,遠離了城市和塵世,千年不老。

他幻想著月夜,斑駁的古鬆上鬆鼠歡快地跳向了另一根鬆枝,巨大的月亮貼在清澈的天空上,它的光明刻畫下鬆鼠小小的身影。

而後某一個樹洞中魍魎拉著猴子的手,快樂或者憂傷地說他自己的感受。

短裙長帶的少女則立在最高的鬆枝上,隨著樹枝輕輕地起伏,平靜地微笑著。

或者樹下還有梅花鹿,還有兔子蹦起來摘取灌木上的果子,一粒鬆子落進池塘裏,驚起了荷葉上沉睡的青蛙?

此時,一隻鬆鼠竟真的從蚩尤頭頂的樹枝上垂下頭來。

“喂,你住在這裏麽?”蚩尤小聲對他說。

鬆鼠被驚嚇了,一竄而起跳到另一根較遠的樹枝上,疑惑地看著蚩尤。

“下雨了,你不回家麽?”說到這裏,蚩尤忽然覺得自己很象魍魎。

鬆鼠吱吱地叫了兩聲,也不知道是回答他的問題還是自己隨便叫著開心。

“回家吧,”蚩尤微笑著說:“雖然我不能回家,可是看你能自由自在的,想回家就能回家,我也很高興的。”

這個時候,樹上的鬆鼠忽然抬起頭看天空。它臉上警覺的表情讓蚩尤也感到了恐懼。隻是一彈指,一道黑色閃電一樣的影子掠過了樹梢,鬆鼠不見了!

“啊!”蚩尤對著天空中遠去的大鷹喊了起來。

可是大鷹自顧自地抓著血淋淋的鬆鼠飛進黑暗中。

黑暗中的精靈們好像開始笑了,蚩尤覺得滿耳都是它們的聲音:“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它們縱情地嘲笑著這個幻想著的傻子,蚩尤能聽見它們笑聲中的嘲弄,嘲弄他沒有見過真的樹林。在朦朧的圓月下,難道沒有大鷹麽?難道沒有惡虎麽?還有毒蛇的牙窺伺在草叢間。

淋漓的血從金黃的圓月上淋下,隨之而落的陰影籠罩了天空,蚩尤看見天空上鬆鼠驚恐的眼睛。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隻是一個傻子。

就在蚩尤拚命地想用兩隻手捂住耳朵時,一隻大手拍在他的肩膀上,繩子也被解開了。

“少君,今天也多虧你,我們幾個才能逃出來。”頭領豪爽地笑,“等回到不周關,我們一定稟報大王,請大王放少君回鄉。”

“你們……”蚩尤在忽如其來的驚喜麵前呆住了。

“來來來,少君先喝一點熱水,我們再來看看哪一條路才是往不周關去的。”

於是蚩尤木愣愣地被推到了火堆邊,旁邊早有士兵用鐵盔遞上了溫熱的水。摸著溫熱的頭盔,蚩尤的雙手顫抖,不由得落下了淚水。

“嗬嗬嗬嗬,”頭領大笑,“少君何必呢?我們以前得罪的地方,男子漢大丈夫,不必掛懷嘛。”

看著他那張笑臉,蚩尤強忍著淚水點了點頭,把頭盔裏的熱水一飲而盡。熱水讓他全身都暖和起來,靠著溫暖的火堆,在雨夜中竟隱約有了家的感覺。

“就這麽點水也不夠喝,”頭領拍了拍大腿,“你們再去找一點柴,我去弄點水回來。”

“少君你不要走遠,附近可能有野獸。”頭領又遞上一盔熱水,和其他三個鐵虎衛披上了衣甲,依次走進樹林裏。

隻剩蚩尤獨自坐在火堆邊,他撫摩著鐵盔,茫然不知所措。開始懷疑到底什麽是真的,什麽是假的。

“大哥,你說那草藥對他管用麽?”一個士兵藏在樹林裏探頭探腦對篝火那邊張望。

“管用,這是麻戰馬用的,別說一個人,就是一匹馬也麻翻了!”

“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喝了,那藥有股騷味。”

“嘿嘿,”頭領賊笑,“所以我用你的頭盔啊,我們裏你最騷,有你的味道鎮住,保準他喝不出來。”

“那用我的靴子不是更好?”

“你這個沒品的,以為你是個千嬌百媚的小腳女人麽?”頭領嫌惡地看他。

“可是大哥,我們四個人殺了他也就行了,何必那麽麻煩?”又一個士兵說。

“你們沒看見他是浪裏生生地走上岸來的麽?據說這小子有時候有一股蠻力,大得嚇人,要是輪著他發作,一千個我們也是死。”

“為什麽要殺他呢?留著獻給大王不是挺好?”

“呸,你就毫無政治天賦。我們帶他回去獻給大王,大王會有賞,可我們是狼狽逃出來的,算不得大功。我們現在砍了他的頭去獻給大王,就說共工煽動苦工叛亂,隻有我們四個殺出重圍回來報信,還順手斬了賊人一員大將,你想想多有麵子啊!”

“也是,那可風光了,我老娘最恨我跑路時腿腳快,若被她知道了真相,還不鄙視我?”

樹林裏低低的聲音都傳到了蚩尤的耳朵裏。

藥力已經發作了起來,等到蚩尤發覺,他已經動不了分毫,隻能捧著溫暖的鐵盔靜坐在那裏。可是奇怪的是,這種麻藥麻痹了他的全身的時候,卻讓他對周圍一切的感受更加清晰。他聽見雨絲鑽進草叢的聲音,樹葉滑落枝頭的聲音,天空裏大鷹盤旋的風聲,草叢裏野鼠的竄動,甚至遠處毒蛇咬住那野鼠的一聲慘叫。

一切就是這樣,這才是真正的樹林,本來就是那麽殘酷的。

“你媽媽不會鄙視你了,”蚩尤在心裏說:“可是我爺爺再也見不到我。”

十六年前,九黎的春社,東風吹上山,花都開了。

桌上滿是米酒和燒雞,供在高處的烏牛白馬正等待著燒烤。穀堆下的刑天喝醉了,正揮舞著幹戚,螃蟹似的舞蹈。而人群中插著桃花的少女回頭一笑,如春風的顏色。神壇邊企求五穀豐登的巫師有點不滿地撇了撇嘴,發現根本沒有人去注意他。

小蚩尤坐在炎帝的肩頭,從遠處的高台上觀望。

這時候有人踏出了人群,稚羽高標,鐵甲青麵,額生神眼。

“看,”炎帝說:“我給你講的故事,很久以前曾經有個叫林衝的英雄。”

已經到了一生最後的時刻,蚩尤獨自坐在火堆前,卻無法製止自己去想那個叫林衝的英雄。

炎帝說,那個叫林衝的英雄,有一把天下無敵的刀。他力敵萬千,所向披靡。可是他被陷害,被發配,離開自己的家人,走在風雪中的道路上。

大雪……蚩尤覺得自己又站在那場噩夢的大雪中,看著麵前稚羽高標的英雄被士兵們推搡著,在雪地上印下一個又一個的腳印。

“走!否則打斷你這賊配軍的腿!”士兵們在叫囂。

於是林衝拖著自己的身體,勉強著,想走得更快。

“為什麽?”蚩尤對他喊,“你不是天下無敵麽?”

林衝沒有聽見,他隻是拖著步伐前進。他高傲的稚羽仰天飛起,起而複落。在狂風中,常勝不敗的標誌又變回了兩根普通的野雞毛。

"大雪飄,撲人麵,朔風陣陣透骨寒。

彤雲低鎖山河暗,疏林冷落盡凋殘。

往事縈懷難排遣,荒村沽酒慰愁煩。

望家鄉,去路遠,別妻千裏音書斷,關山阻隔兩心懸。"

林衝在雪中高唱,歌聲被風雪吹向了天邊,卻無人回答。於是林衝拈起稚羽,長歎,“問蒼天,何以英雄淪落至此?”

“是啊,”蚩尤問他,“何以英雄淪落至此?你若是白虎堂上拔刀,天下又有誰能叫你淪落至此?”

“這還不是全部。然後他們會用熱水燙爛你的腳,逼你在烈日下趕路到筋疲力盡,把你捆在樹上毒打,最後用水火棍砸碎你的頭!”看著林衝遠去的背影,蚩尤很平靜。此時他的臉上竟是一種略帶殘忍的神情,殘忍地嘲笑著那遠去的英雄。

一陣雪花迷眼,再看清楚的時候,已是野豬林深處。

“為何殺我?為何殺我?”林衝在怒吼,“我家中有妻子老母,我隱忍了這些年。”

“因為你蠢!”沉重的水火棍舉了起來。

這一幕外,蚩尤輕聲說:“他們說得對,你就是一個傻子。”

“,這小子在嘀咕什麽?”頭領操著戰刀,已經爬到了蚩尤身後。

“他好像是說大哥你是傻子什麽的。”

“傻子?”頭領暴跳,“我砍了他,看看誰是傻子!”

“大哥,這小子好歹也救過我們,真的要殺了他麽?”

“你想救他啊?”

“不是,”那個士兵轉過了身去,“隻是覺得有點不好意思,我現在看不見了,大哥你隨便砍吧。”

頭領的刀映著火光,散發出淒冷的光輝,“不要怨我,隻怨你是個蠢材!”

他一聲暴喝,刀光匹練般砍落。

溫暖的火光映在蚩尤眼睛裏,聽著背後的刀聲,他說:“我也是一個蠢材。”

林衝在風雪深處的野豬林高唱那首英雄無路的古歌:“問蒼天,萬裏關山何日返?

問蒼天,缺月兒何時再團圓?

問蒼天,何日裏重揮三尺劍?

除盡奸賊廟堂寬,壯懷得舒展,賊頭祭龍泉!

卻為何天顏遍堆愁和怨,天呐,天!”

“天呐,天,回頭已遲!”水火棍在狂笑中砸落。

水火棒的呼嘯和刀聲合在一處,此外就是喧鬧的鑼鼓聲,為這英雄末日的歌謠大壯聲勢。蚩尤似乎可以看見他五歲時春社上的林衝尤然在熊熊火堆中狂舞,周圍的鑼兒磬兒合著他悲憤的腳步。

七裏咚龍鏘,七裏咚龍鏘,七裏咚龍鏘鏘鏘,七裏咚龍鏘鏘鏘鏘鏘鏘……越來越暴烈的鑼鼓聲,不知道是歡快還是憤怒,林衝說:“恨呐!”

紅日是否也說過一樣的話?那顆頭顱旋轉著落在土地上,仍憤怒地瞪大眼睛。

高空的大鷹還在盤旋,草叢中的毒蛇在撕咬野鼠,樹林的某處,猛虎正接近疲倦的梅花鹿。一生中的第一次,蚩尤把一切都聽得如此清楚,他悄悄地說:“原來是這樣的啊!”

刀風激起了蚩尤的長發,一絲古怪的微笑掠過了他的嘴角,此時一切聲音都消失了。空虛中隻剩下太古鴻蒙初開的:寂靜。

清晨的陽光照亮了樹林,披著汗水的戰馬帶著雨師衝了進來。他跳上他能找到的第一匹馬,追趕先前的蹄印,已經跑了半個晚上。

蹄印到這裏消失了,四匹馬頭對頭吃草,樹林的早晨平靜溫馨,一堆篝火已經熄滅,火堆邊是一件沾滿鮮血的葛衣。雨師記得那件衣服,曾經披在蚩尤的身上。

背後的風伯追了上來,看著雨師木然站在篝火前。風伯滾鞍下馬,搶過那件血衣,急切地辨認。

“不會!不會!”他說:“好兄弟要同年同月同日死,他死了我不是也得自殺麽?我還不想死,他也不會……”

“別看了,是他的。”雨師輕聲說:“以前我們一起拉石塊時候勾破的口子還在。”

血衣從風伯手裏落下,他雙手抓著頭,無力地蹲在地上,眼淚不爭氣地往外湧。

“不會啊,不會啊!”風伯喃喃地說:“不是都造反了,造反的主角都該死在淩遲的刑架上啊,不會這麽死的啊。”

“想想我們幾個的故事,一直都是這麽傻啊。”雨師說。

“居然被殺掉了?”共工也騎著一匹馬而來,沉默了一會,抓抓頭,“白來了,不過,可怪不得我。”

“是,我不怪你。這和你沒有關係,你和蚩尤有什麽關係?你們不是朋友,我們也不是,我們誰認識你這個瘋子?”雨師說著,聲音撕裂,像是頭發怒的獅子那樣,揮舞手裏帶鞘的戰刀砸向共工。

激鬥聲遠去,風伯蹲在地上抹他的眼淚,“怎麽回事?這眼淚就停不下來……怎麽就停不下來……”他喃喃地說。

“喂,夠了吧?”有人從後麵輕輕踢了風伯一腳。

“滾開,不然殺了你!”風伯憤怒地向後揮手。

他的手被人一把抓住了,對方對他出手的角度和方位絕非一般的熟悉。風伯驚詫地扭頭,一張熟悉的麵孔對他笑了笑。

“蚩尤,你不是被他們殺了麽?”風伯喃喃地說:“你可別是變鬼回來索命,以前同年同月同日死那事情,說說而已啦。”

“隻差一點點,”蚩尤說:“但是我不樂意。”

風伯上下打量他,暗暗打了個寒戰。蚩尤穿著一身沾了血跡的鐵虎衛軍服,站在初日的陽光裏,抬頭眯眼對著日光,眼神空洞而冷漠。

蚩尤和風伯走出樹林的時候,共工和雨師正在成千上萬治水苦工麵前廝打。這些人穿著不同的服色,拿著不同的家夥,有的是好鋼口的刀,有的是一根削尖的木棍,迎著日光看去,倒也槍戟如林,有黃帝閱兵的派頭。他們正分為兩撥為廝打中的兩位首領喝彩。

看到蚩尤時,這支隊伍忽地安靜下來,雨師呆住了,舔舔嘴唇,共工也呆住了,但他咧嘴笑了,打量蚩尤身上沾血的軍服,對著蚩尤豎起大拇指來。

千萬目光匯聚在他身上,神農部的少君意識到如今他已經是一個領袖了,他以他在河堤上的作為證明了自己的膽量,這些男人等著他的一句話。

於是他拔刀指天,“我們去涿鹿!把黃帝……幹了!”

秋風吹著長草,雄關前的原野上草浪像是黃河的波濤那樣連綿起伏。原野的高處並立著兩匹戰馬,共工揚刀指向前方,“前麵就是不周關,闖過不周關,我們就到涿鹿原了,那時候我們幾萬人撒尿,就能淹了黃帝的涿鹿城!”

“看不出你是個對於向黃帝撒尿如此怨念的男人啊!”蚩尤說。

共工撓了撓頭,“還有一會兒才開戰,我給你說段書聽吧?”

“可以,但是我不給錢,我也沒錢。”蚩尤非常理解地說:“我知道你不說書心癢難忍。”

“這段書可不一樣,我很少跟人說,是關於不周山,那山和這關的名字一樣。”

“少來,聽過的,是不是你在不周山上和黃帝三軍大戰三百回合,黃帝飛上九天對下亂射,這時你們共工部形勢危急。就在此時你心生一計,用掌心雷打在雲間……”

“不是,”共工搖頭,“那個時候天地蒼茫,還沒有黃帝。那個人也是我這樣站著,看著高入雲間的不周山。而且,他也叫共工……”

是很久很久以前。

混沌中生出了天與地,大地的最西方,有一座叫做不周的大山。沒有人曾經越過這座大山,也沒有人爬上山頂。於是人們說,這是天地的西極。

過了很多年,山裏來了一個人和一隻猴子。

“不周山,高萬仞,連天宇,接黃泉。猴子,你知道麽?”

這麽說的時候,共工扛著他大河般寬闊的刀,坐在半山的雲霧裏,仰望著頭頂的白雲。他的腦袋上坐了一隻通靈的猴子。

猴子說:“那是我一百年前告訴你的。”

共工有些羞愧,“有人說天上有嫦娥呢!還有人說後羿有一張可以射落太陽的弓,神人的酒喝了可以醉三百年,天帝的仙丹吃了永遠不會死。”

“那也是我告訴你的,不過那些和你沒有關係。雖然你的刀很大也很有型,不過,你隻是凡人!”

共工就這麽從早到晚和猴子說著廢話,看著月升日落,物換星移。

共工沒有別的朋友,因為他太高大,猴子也沒有別的朋友,因為它會說人話。可是共工和猴子很好,因為猴子願意聽共工說,而且它也不在乎共工比它高。

又過了很多年,有一天猴子說:“共工,我快要死了,也許隻有一百年可活了。”

共工說:“你不要死吧。你死了沒人和我說話,會很寂寞的。”

猴子有些悲哀,“其實我也不想死。那又能怎麽樣呢?我隻是一隻普通的猴子,就像凡人,不能不死。”

“為什麽凡人不能不死?”

“因為從來就不曾有過不死的人。”

共工束緊腰帶,背起他巨大的刀,“我上天去拿不死的仙丹給你,你等我回來。我回來的時候,世界上就會有第一隻不死的猴子了,然後我煉很多的仙丹,大家都不會死了。”

“別傻了,天很高的。”

“那五十年夠不夠爬上去?”

“也許一百年也不夠。”

“那就算一百年吧,我可以活很久很久的,我不怕。”

“唉,”猴子搖頭說:“你不是傻子,你是瘋子。”

大地的北方卷起了彌漫天空的煙塵,煙塵中殺氣撲向了不周山。

“誰來了?”共工爬到通天柏的頂上去眺望。

“應該是顓頊部吧,他們是天定的霸主,不會允許你爬上天去。如果你不介意,我先回山裏躲一下,你最好說你不認識我。”

“好啊,躲遠一點,不要傷到你。”共工拍了拍猴子的頭。

跑了一會兒,猴子停下來猶豫,然後它又跑了回來:“共工,跟我一起跑吧,別想天上了。我還可以活幾百年,我們還可以一起聊天。”

共工搖頭說:“你別怕,沒人能打敗我的,我拿到仙丹回來叫你,你記得活著等我。”

於是共工獨自揮舞起他巨大的刀,和千千萬萬的顓頊勇士們戰鬥。

他縱橫天下,無人能敵。那大河一樣的刀在人群中激起了浩**的血流,他呼喊著戰鬥了五十年,殺退了無數的勇士。

“凡人膽敢逼天麽?”殺氣衝上了天庭,帝座震動,天帝的聲音雷霆般傳下。

“我隻是想要一顆不死的仙丹。”

“不死的仙丹?”

“還有一張仙丹的配方。”

“仙丹的配方?”

“如果不給仙丹,隻給配方也可以。”

“狂妄!”天帝終於震怒,“凡人妄想不死麽?”

“不錯,”共工仰望天空,“我要天下萬物都和你一樣,永生不滅,豈不甚好?”

千萬年來,第一次有人對天帝說“你”。

於是人的陰影第一次逆轉過去投射在天穹上,大睡無數年的天帝驚起,看見下界的目光刺穿了浮雲。

“甚好個屁!雷霆、風雪、讓大地開裂,吞了這狂妄的凡人!”天帝大吼,“叫敬天諸軍皆為不死之身,殺了這瘋子!”

於是又是五十年。

流滿鮮血的大地上,顓頊部的勇士們死而複生,可是他們在浴血的共工麵前停步。即使不會死亡,那個比天神更雄偉的人仍然讓他們畏懼。

猴子跑出了深山,“別傻了,兄弟,你會死的。”

共工伸出滿是鮮血的手拉了拉猴子的手,“你比我聰明,你知道為什麽他們要阻攔我麽?我不明白,他們都和我一樣是凡人,為什麽為了天帝而戰我?我若幹翻了天帝得來仙丹,人人有份,跟吃米飯一樣大嚼。難道他們不想和天神一樣永生不死?”

“瘋子,可現在你要死了,他們還能活幾十年。”

“可是如果一起爬上天去,不是大家都可以不死麽?”

“沒有什麽如果的,隻有你才相信這種無聊的東西。他們不會讓你上天,凡人也不會不死。你要是再不跟我走,我就自己走了,我可不想和你死在一起。”

共工說:“那你先走,拿到不死的仙丹,我就去找你。”

“瘋子,你真的是為了給我拿仙丹麽?我本來以為你是想去找嫦娥。”

“如果順便,我也許會去的。”共工說。猴子瞪圓了眼睛,烏溜溜的眼睛眨啊眨。

老朽的猴子忽然笑了,“哈哈,你真是個瘋子!共工,我隻是一隻猴子,為什麽你要幫我去拿仙丹?”

共工抓了抓自己的頭,“因為你是我唯一的朋友。沒有天帝沒有關係,可是沒有你陪我聊天,我一定會很孤獨。既然天帝都可以永生,你為什麽不可以呢?”

“我沒有聽清,拜托你再說一遍。”

“因為你是我的朋友。”

共工手心裏的血染紅了猴子的頭,溫熱的,鮮紅的。

猴子看著共工,那個巨大的血人呆呆地咧開嘴笑著,很真誠。猴子齜了齜牙,似乎想笑。然後它哭了起來。

共工說:“猴子,你為什麽悲傷?你哭起來真難看。”

猴子張牙舞爪地跳上了共工的腦袋,它蹲在那裏哇哇大哭,然後哈哈大笑。

猴子忽然對著天空喊:“天帝,你聽見了麽?這個瘋子是我的朋友,我的朋友說我比你更重要。為什麽這麽多年,我一直不知道其實我也可以比你重要呢?”它罵了句粗口,“娘的,果然人混在天地間不能沒有朋友!”

“瘋子,我去拿不死的仙丹和後羿的金弓給你。我們一定能打敗他們的,到時候仙丹當飯,仙酒當水,永生不死!”猴子沿著天柱,玩命地往上爬,“瘋子,你要活著等我回來啊!”

那隻毛發倒豎的猴子沿著沒有盡頭的不周山跑進了白雲間。

又是五十年人間激戰,直到白雲中響起了一聲震耳的雷霆,共工呆呆地看著天空,看見焦黑的猴子像一片枯朽的葉子那樣飄落在他懷裏。血人抱著血猴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共工說:“猴子猴子你醒醒,你死了我不是白打了那麽多年的架麽?”

“天真高啊,”焦黑的猴子勉強睜開了眼睛,還是晶亮晶亮的,“抱歉啊,就差一點點就可以拿到了,我們差一點就可以幹翻天帝了。”

共工說:“你才蠢,你是世上最愚蠢的猴子,為什麽要拚命呢?你沒有那麽牛叉就躲在我背嘛。”

“因為你也是我唯一的朋友啊,你死了,我也覺得活著沒什麽意思。”猴子說:“還有我見到天帝了,那個糟老頭子根本沒你那麽拉風。”

“你說得好像我們有奸情似的。”

“什麽奸情?是友情!”猴子說。

“那我就放心了。”共工說。

“你放心個屁,我死了,作為世上第一個和人交朋友的猴子。”猴子閉上了眼睛。

“天地的差別,你們這些下界的生靈膽敢逾越,這就是下場!永遠休想!”天帝的聲音響起在茫茫天空上,顓頊部的勇士們嚎叫著逼近了共工。

“永遠?休想?”共工揮刀指天,“為什麽永遠休想?就因為你在天上麽?就因為你比所有人都高麽?所以他們要求雨,要獻祭,要拿出最後的牛羊,殺了男孩和女孩供奉你?為什麽這些人可憐地求你,他們還是活不過一百年?難道凡人生來就是可憐蟲麽?就隻因為他們被稱作凡人,住得沒有你高?”

刀揮舞起來像是長河,血染天空。

比天神更魁梧的戰士衝破無數的血絲,吼叫著:“那麽住得高很了不起麽?”

再五十年,最後。

被千萬人圍在不周山下,共工沒有了手,被砍斷了腿,長河一樣的刀成了碎片。

“猴子,”共工對背後焦黑的猴子說:“我們沒有路了。”

“天帝!”那個凡人的身影千萬倍地擴張起來,“難道你以為天永遠是那麽高的麽?”

沒有人回答,天帝也沉默了。

因為沒有人聽懂,自從天地初開,天不是一直那麽高麽?

“你們沒有人知道答案吧?那我告訴你們,”共工對死去的猴子笑了笑,“猴子,其實天沒有那麽高的……你看我搞翻它!”

“你的故事總在影射黃帝,”蚩尤說:“那個共工怎麽把天搞翻的?”

“那個共工就用盡最後的力量撞在了不周山上,那一撞讓他腦漿迸裂。然後天柱傾塌,大地震動,神州的西維頓時缺失。天地失去了西邊的邊界,天外大海原的潮水就灌進了大地,於是自古至今,水都是從西向東而流。天失去了一角的柱子,也漸漸坍塌下來。直到女媧斬了南海巨黿的腿,才勉強撐住了天空。”

“隻是為了一隻猴子麽?”

“好像那個共工就是那麽沒有追求,”共工使勁點頭,“哪怕為了一個女人死也顯得有麵子得多啊。可是他隻為了一隻猴子,而且連那隻猴子都因為他死了。那個瘋子和他的瘋猴子,哈哈,死了也是活該。我一向是很唾棄他的。”

“你為什麽要幹翻黃帝?”

“為了去昆侖!”共工說:“我一生的夢想就是擊敗了黃帝去昆侖,我要向西跑四十年,去看西王母的白玉樓。”

“那你的那隻猴子呢?”蚩尤看著共工,“你有過一隻猴子麽?”

“猴子?”共工嘿嘿地笑了起來,顯得很神秘。

共工不再笑了,“我的猴子已經死了。”

共工拔出了刀,回頭看著馬後成千上萬的苦工,風吹著他們的破衣爛衫,槍戟如林。

“喊點什麽吧。”雨師說:“神山上的英雄們每次動手都喊的。”

“他們喊什麽?”

“來的時候喊‘此山是我開,此樹是我栽;若想打此過,留下買路財;若敢說個不字,管殺不管埋!’”雨師說:“撤的時候喊‘風緊,扯呼!’”

“我們不撤,我們沒處可撤。”共工說:“天塌了吧!殺!”

千萬隻不穿草鞋的腳板踏破了山坡,性命不止一個錢的苦工們匯成洪流,洶湧的聲浪似乎要將前方的不周關拋上天空。一雙眼睛或者渾濁,千萬雙眼睛就可以比太陽更加耀眼。當他們看向一處,這些渾濁的眼睛就變得不可逼視。

不周關上的軒轅部戰士們都在想:“完了!天塌了!”

後土殿上,琴聲嫋嫋。

“大王你這三年變了很多啊。”大鴻破衣爛衫,叼著根煙卷兒,“這曲子聽起來真是靡靡之音,大王以前不是最喜歡豪快的音樂麽?”

“美人彈的靡靡之音,總比醜人彈的豪快調子好。”黃帝說。

“一別三年,雲錦公主都長成美人了,老了老了,英雄不再。”大鴻有點感慨。

黃帝說:“你號稱追捕逃犯,一去三年不見人影,你老爹老娘和老婆在涿鹿城裏吃我的喝我的,你也不幫我幹活兒,說說你到底遊曆了些什麽地方。”

“大王你不就是想嘲笑我是個路癡麽?”大鴻歎氣。

“嘿,對。”黃帝笑眯眯地看著他,“我就想要你自己親口承認。”

尖利的聲音橫空而來,五十根瑟弦依次跳躍,如一曲淒涼的喪歌,而後一一崩斷。雲錦驚恐地看著自己的手指,血珠無聲地滴落在白衣上,點點豔如梅花。

黃帝霍地起身,腦袋嗡的一聲,那不再是靡靡之音,而是斷弦之曲,殺伐之音。

寂靜忽然籠罩了後土殿。

腳步聲由遠而近,沒由來的,黃帝滿頭冷汗,“不會那麽衰吧?”

英招衝進了後土殿,呼吸急促,“蚩尤、雨師、風伯,還有共工,反了反了!他們帶著治水的苦工,已經破了不周關。”

黃帝和群臣們木然當場,誰也沒心情去注意彈瑟的雲錦。雲錦低垂著頭,眼裏閃過一抹瑰麗的光華。

秋風掃過涿鹿原,夜色寂靜,家家閉戶。叛軍已經打破了涿鹿的門戶,軒轅黃帝傾十萬雲師王駕親征,涿鹿城已經是一片無人守衛的城池。恐懼在整個涿鹿城中彌漫,昔日的繁華被看不見的陰影覆蓋了。

“魑魅,他真的會來麽?”雲錦用一件黑袍遮住自己的白裙,站在月下的城頭上。

“我不知道,這是他自己信上說的。”

“可是大王已經封住了去不周關的道路,他怎麽過來呢?”

“這和我沒有關係,我隻是把你帶到這裏而已。”

“你說大軍封鎖……”雲錦蹙著眉頭,“不會出事吧?”

“他自己要發瘋,出事了也活該。”

雲錦詫異地轉頭去看魑魅。妖精強硬地擰過頭去,揚起冷漠的臉,不讓雲錦看她。

“魑魅……你不高興麽?”

“我為什麽要高興?或者說,我為什麽要不高興?”妖精冷笑,“和我有什麽關係麽?人就是這樣愚蠢,活不了百年,卻還要把命浪費在這種無聊的事情上。”

“魑魅……”

“天冷,我要走了。”

沒等雲錦回答,妖精已經躍起在空中,隨著秋風飄去了。月下的城頭上隻剩下一個孤零零的背影。

原野的盡頭是黑暗,黑暗中是仿佛永恒的平靜。

城牆上是微弱的光明,焦急的公主就在火光邊眺望。

多年之後西戎有個文人莎士比亞聽說雲錦公主在城牆上等待那個亂世狂魔的故事,聽到了涿鹿之野上繚亂的風,眼前浮現起公主的裙裾飛揚,狂魔的烈馬奔馳,感動於這些繚亂的美麗,寫了一部戲,裏麵的人物都愚蠢而熱烈,他們的情話是這個調調:“明天我應該在什麽時候叫人來看你?”

“就在九點鍾吧。”

“我一定不失信,挨到那個時候,該有二十年那麽長久,我記不起為什麽要叫你回來了。”

“讓我站在這兒,等你記起了告訴我。”

“你這樣站在我的麵前,我一心想著多麽愛跟你在一塊兒,一定永遠記不起來了。”

“那麽我就永遠等在這兒,讓你永遠記不起來,忘記除了這裏以外還有什麽家。”

人有的時候等待另一個人,是把他當做家來等待,因為沒了他,不知道還能去哪裏。那時候的雲錦就這麽堅信。

城中的老樹上蕭蕭落葉,妖精晃悠著雙長腿坐在那裏,頭上另一根樹枝上,孩子翻身下來,默默地看她。

“魑魅,你是討厭公主麽?”魍魎問。

“不是。”

“那你是討厭蚩尤?”

“也不是。”

“那你是喜歡他麽?”魍魎的聲音細細的,異常清晰。

“不是不是不是!你幹什麽非要那麽煩麽?我隻是忽然有點情緒而已!”魑魅忍無可忍地跳起來,一把掐住魍魎的脖子把它扔下了高樹。

一聲巨響伴隨塵土飛揚,魍魎落在地上砸出了半尺深的一個坑。

“啊!救命啊!魑魅發飆啦!”魍魎從土坑裏鑽出來,大喊一聲,拔腿就逃。

跑著跑著,他才發現魑魅並沒有像以往那樣怒氣衝衝地追上來。魍魎停下腳步,回頭看去,魑魅的長帶長發依舊飄揚在老樹上,而她端坐著就像一隻眺望秋天的鬆鼠。

小心地走回樹下,魍魎仰望著樹上的魑魅,猶豫了很久,“魑魅,你是真的喜歡蚩尤麽?我還以為都是大個子他們開玩笑呢……”

短暫的寂靜後,魍魎聽見樹上傳來嗚嗚的哭聲。

一點星火從原野的盡頭而來,雲錦雙手撐在垛堞上,努足了力氣探頭去看。

蚩尤騎著駿馬,高舉火把。他知道所有雲師都在不周關和苦工們對壘,涿鹿城已經淪為一座無人守護的空城,所以他把火把做得格外的大,握在手裏仿佛托著太陽。

“蚩尤!”雲錦壓低了聲音喊他的名字。

駿馬噴出股股白氣,在蚩尤的駕馭下連著兜了幾個圈子才消去了高速奔馳的勁道。秋風裏,馬上的青年揚起頭,又看見了那雙古鏡般的眼睛。許久,等待的人和遠來的人一起笑了,像是一場恍然大夢後再次見到早晨的陽光。

“你好像也高了一點。”

他們的情話濃烈、爛俗而真摯,蚩尤覺得自己恨不得化成一條壁虎噌噌地竄上城牆之後搖著尾巴跟雲錦一起蹭來蹭去,這或許是因為感情或許是因為他已經幾年沒見過什麽女人,或者是因為那樣讓他覺得安全。

一陣沉默,兩人都不知道再說什麽。男人兜著馬轉來轉去,女人扣著手指,一起做扭捏狀。

“你怎麽過來的?”公主終於找到了話頭。

“應龍的部隊睡覺的時候就衝過來了。”

“那他們沒有追你麽?”

“他們以為是叛軍中有人逃走,還很高興。”

“你是想攻占涿鹿城麽?”

“是啊,等我們戰勝黃帝的雲師,涿鹿城就不在話下了。”

“如果勝不了呢?”雲錦有些遲疑。

又是漫長的沉默,蚩尤繼續兜著戰馬轉圈。他在思考刑天對他說的話,刑天說女人總是需要許諾的,能不能兌現再說,不敢許諾的男人不是好男人。刑天一絲不苟地照此執行,對許多女人做了一樣的許諾,在涿鹿城裏人人喊打。

蚩尤忽然對著城上大喊:“我打敗黃帝就回來娶你,我一定能娶到你!”

“你……你再說一遍。”雲錦的心裏有隻鬆鼠似的東西快樂得狂跳。

“我打敗黃帝就回來娶你!”蚩尤再次大喊,“我一定能娶到你,黃帝那個老王八可別想攔住我!所以,他一定敗在我們手上!”

雲錦低下頭,揉著自己的衣角。

“他在黃河邊呆久了有點邏輯障礙麽?”跑來聽壁角的魍魎疑惑不解,難道這個傻子真的以為世上愛情最大黃帝的十萬雲師也擋不住?

“還要我再說一遍麽?”蚩尤輕聲問。

“嗯!”

“我要回來娶你!”

“我知道了。”

“那我走了。”

“嗯!”

蚩尤掉轉馬頭,向無邊的夜色中馳去,夜風吹起他的長發,讓他覺得自己是個長大的男人了,理所當然的拉風。他敞開著衣襟,知道自己的女人在背後看著。

雲錦忽然覺得身邊有什麽人。那是魑魅回來了,一聲不響地立在她背後,和她一樣看著遠處的蚩尤。

“魑魅……”雲錦有種奪去了妖精幸福的負罪感。

“蚩尤!”妖精忽然大喊,聲音在空****的原野上傳播開去,有點嚇人。

蚩尤心裏一震,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回答。他的背後有個女人在喊他的名字,另一個女人在看他的表現,這兩個女人還是朋友。

但是蚩尤還是扭過頭去,他這個人沒有什麽膽量拒絕別人。

雲錦的心頭狂跳。

蚩尤忽地不見了,雲錦大吃一驚,四顧尋找他的所在,妖精梳理著自己的長發,徑自回頭離去了。

“蠢材!我本來想告訴他別隻顧抖,前麵有一個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