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陰謀

蚩尤、雨師和風伯漫步在涿鹿城的大街上,也許是沒了刑天這個總是招惹女人的家夥,他們少了很多被人追打的機會,這些日子過得顯而易見地平靜起來,平靜得單調。

“蚩尤,玄天大典的時候你那麽想衝上去,為什麽又不願意告訴魑魅和雲錦?”雨師想起這個事情來,“她們要是知道你有過這麽膽大妄為的念頭,估計會樂開花的。我覺得現在的女人都喜歡夠凶夠狠的男人,她們覺得這種男人比較有雄性魅力,比如刑天。她們看了這種男人會有衝動。”

“你也不是善類,公主和妖精怎麽就沒看上你?”風伯說:“說起來蚩尤你可真是奇怪,那是行刺誒,不躲你還想往前衝?黃帝那家夥確實殺人如麻,不過又沒滅你我全家,他對你爺爺還蠻尊重的樣子。”

“風伯你當時什麽想法?”雨師問。

“我嚇壞了,心想這可不得了,那麽多神將一動手,地麵都得砍裂啊。急著往桌子下麵鑽,可沒鑽進去。”

“怎麽?”

“你鑽在裏麵啊,把地方都占了。”風伯撇了撇嘴。

“我不說是因為我沒想通,我覺得自己那時候神罩罩的,”蚩尤望著天空停下腳步,“就是心裏有個聲音對我說,幹軒轅黃帝!殺了他!好!特別有參與精神。可是我仔細想想覺得我為什麽要跟著紅日往上衝?是很出風頭,可也犯不著我去拚命啊。在女孩麵前有麵子是很好,不過有麵子就得人頭落地了。”

“說得也有道理,那麽你還瞎激動?”

“人激動就像貓叫春,沒辦法啊!”蚩尤長歎。

“這位公子!”不知什麽時候,一個牛高馬大的漢子忽然出現在他們三個麵前。

“,別擋路,”風伯上去在他胸口一推,“沒看見我們涿鹿城刀柄會的兄弟們吃飽了在消食麽?你木樁一樣戳在我們麵前,是要我們幫你往下砸砸深麽?”

漢子顯然吃了一驚,有些窘迫,“在下隻是想賣一把寶刀給公子。”

“嗯?為什麽要賣給我?我好像從來不用刀的。”蚩尤說:“我們這樣的質子在涿鹿城裏持刀夜行,很像是要造反誒。”

“唉!”漢子哭喪著臉,“我也是迫不得已啊!”

隻見漢子哐啷一聲拔出懷裏抱的寶刀,舞一個燦爛的刀花,在街心擺開了架勢,一時風采無二,凜然生威。他將寶刀揮舞開來,且歌且歎,“可憐我東出若水,經行千裏,遠來涿鹿,投親訪友。不料路上生枝節,山賊劫掠盡行囊。千辛萬苦到涿鹿,隔年親人又遠遷。嗚呼,當真好生的悲慘。吾其悲悲悲……”

周圍聚起一大幫閑人看他舞刀,前三後四左五由六,一團雪光如球,一起鼓掌喝彩,“好!再來一段!”

“我下狠心,賣寶刀,湊齊川資好還鄉,孝順嚴父拜高堂。誰知道涿鹿妄稱大,無人有慧眼。家傳刀雖好,隻得銅鐵價。我隻求天開眼,賜我識刀人!”漢子一套刀舞完,踏著小步進到了蚩尤麵前,“隻求公子開慧眼,憐我貧苦買寶刀!”

刀柄會三兄弟麵麵相覷,漢子已經被四周砸過來的銅板打了個鼻青臉腫。

“好!再來一段啊!”閑人們高喊。

“原來也是外鄉來的英雄!”風伯微微點頭,“那我們兄弟是該仗義援手的。”

“喂,壯士,”蚩尤問,“我們怎麽知道你這是寶刀?我十個銅板買把菜刀也切得肉!”

他這是擔心自己身上錢不夠。

“公子不信?看!”漢子一手擎刀,旋身劈斬,隻聽唰的一聲輕響,街邊買瓜果的攤子上,一條布幌被斬作兩段,切口竟沒有一絲起毛。

“真好刀!”人群裏一條漢子跳將出來,“壯士,我也是愛刀之人,這刀不如賣給我,我出五百銅板!”

賣刀的漢子顯然沒有想到會忽然有這麽一個意外,愣了一下,奮起一腳把他踹了回去,怒叱:“聒噪什麽?沒看見我和這位公子談買賣麽?有事一會再說!”

賣刀漢子又堆起誠懇的笑容對蚩尤說:“公子憐憫小人,買了吧!”

蚩尤伸手進兜裏摸摸,露出窮酸的笑來,“我沒有那麽多錢嘿,我連五十個銅板都沒有……”

“公子有多少都可以!”賣刀漢子兩眼放光。

“為什麽他出五十個就可以買?我出五百個都買不到?”想買刀的漢子不服氣,一個鯉魚打挺跳了回來,也是一身好筋骨。

“叫你不要喊不要喊,不喊會死啊?”賣刀漢子惱火起來,跳起來一個旋踢,把買刀漢子放倒在地,跟上去使勁踹了幾腳,“我叫你再喊!再喊!”

“你怎麽能跟這位公子比?”他回身指著蚩尤,“你有這位公子……這般的英雄之相麽?”

四周圍觀的幾十雙眼睛從上到下地掃視蚩尤,又上下打量要買刀的漢子,一齊搖搖頭,像是一排整齊轉動的撥浪鼓。

“那四十個銅板,再多沒有了。”蚩尤覺得再不好拒絕他的誠意了。

“成交!”漢子接過蚩尤的銅板,把寶刀放進了蚩尤的懷裏,“好刀還要好主人啊!”

眼看著蚩尤他們三個在眾位閑人的目光歡送下茫然地走遠了,賣刀漢子掂了掂手裏的四十個銅板要往袖子裏揣。

後麵瓜果攤的老板上來一把抓住他的袖子,“你切了我的幌子,賠錢!這是我祖上傳下來的,五十個銅板!少了不幹!”

“喂!”賣刀漢子大怒,“你可親眼看見我剛才買了隨身寶刀才賺了四十個銅板,你搶錢啊?”

“你這外鄉的強龍怎麽敢在我這地頭蛇麵前猖狂!”瓜果攤老板一抖身上的葛布衣,露出精赤的上身,從腰際到頸間,好一條青龍紋身盤著,老板抄起西瓜刀在手中掂掂,一拍胸口咚咚作響,“搶錢怎麽了?叫你知道我在這條街的名號叫……”

他忽然啞巴了,看見那些閑客還有賣刀漢子都冷著臉從後腰拔出短刀來,幾十柄短刀光芒耀眼。

賣刀漢子從腰帶裏摸出塊鐵牌往老板麵前一丟,“雲師鐵虎衛巡街,你的攤子被查封了。”

蚩尤一邊走一邊揮舞那柄寶刀,有點困惑,“喂,我們走了什麽狗屎運?這寶刀,四十個銅板?”

“白菜價。”風伯說:“天下偃武休兵不打仗,兵器賣不動了麽?”

“不虧,寶刀也切得肉,”雨師伸手要搶,“說起來我家廚房裏的刀鈍了好幾年了。”

“喂喂!我的!我的,我出的錢!”蚩尤把刀舉向天空不給他,寶刀反射日光,獰亮的刀身一閃而滅。

後土殿,刀柄會的全員跪在殿下,如同外地人進涿鹿城那樣左顧右盼,眼裏透著稀罕和嘖嘖的讚美。

這裏一切都是金色的,巨大的金色陶磚從台階下一直鋪到黃帝的座位上。四十八根巨大的金絲楠木支撐起了整個大殿,長長的金色絲幔飄拂下來,遮掩了四周的金甲甲士和黃帝的寶座。

雨師摸著腳下的陶磚,嘖嘖讚美,“好氣派!好風光!想不到大王連讀書的地方都這麽堂皇,那他家的飯屋豈不是和天宮一樣了?”

“別顯出一幅鄉下人的嘴臉,”風伯跪在他背後,不屑地哼了一聲,“真丟我們刀柄會的臉,你以為大王和你一樣就知道吃?飯屋修好看了有什麽用?睡覺的地方應該最壯觀才對。”

“就是就是,”蚩尤壓低了聲音,兩眼放光,“聽說大王有好多禦女!”

“是!那麽多禦女,不造一棟大屋子,晚上睡覺怎麽容得下?”雨師讚同。

“笨!”風伯低低地啐了他一口,“說你沒見識,你還夠****,讓所有的禦女在一個屋子裏跟黃帝睡覺?人家各有各的寢宮的!不過我喜歡你這個創意。”

“不是你說要把睡覺的屋子修得壯觀麽?”

“那是因為可以滿地鋪上席子,以地當床,隨便打滾,那有多爽!”風伯說。

“對了,為什麽大王要把我們召來?我們最近沒犯什麽事兒吧?我們都不跟瘋子多來往了。”蚩尤有點惴惴不安。

“詔書不是說召我們觀看寶刀麽?”風伯說。

蚩尤懷裏抱著他新買的寶刀,刀上係著紅綢,新配的鯊魚皮鞘富麗堂皇,蚩尤這些天很得意,總配著這刀在涿鹿城最繁華的街上出沒。

“大王什麽寶刀沒見過?”蚩尤不同意。

“你不知道,”雨師很有把握地說:“這男人是越來越貪,恨不得把名馬快刀珍寶小姑娘都據為己有,他就是有再多的寶刀,也一定想搶你的。”

“那是我買的寶刀,叫你們來幹什麽?”蚩尤犯嘀咕。

“切,”風伯學他的口氣,“那是我買的寶刀,叫你們來幹什麽?兄弟之間義氣第一,不分彼此,你的也是我的!”

“隻要他別說借雨師風伯兩個的腦袋試試刀就好。”雨師說。

“大王駕到!”

前麵的侍衛威武地長呼,可黃帝還在後麵使勁地搓手,一邊搓手一邊小跳,擰動肩膀活動筋骨。

“大王,你在幹什麽?”風後不解。

“以前還真沒什麽表演經驗,有點緊張。”黃帝說。

“其實很簡單的,一定都不難,”風後重複他的計劃,“大王你上殿之後,猛一睜眼,看見質子們帶著寶刀,先愣一下,而後以眼神表示慌亂,再退一步,最後慘叫說‘啊!’就行了。”

“聽著倒也不需要什麽演技,就是眼神忒多了些。不過四方諸侯能信他們的人質要刺殺我麽?”黃帝說:“以我多年沙場,這幾個娃娃就算給他們幾百柄刀,也休想傷我一根汗毛吧?”

“他們若有質疑,就反問說,誇父部的紅日不也圖謀不軌麽?你們還敢否認?”

黃帝頻頻點頭,指著風後的鼻子,露出欣賞的笑容,“你夠狠,我很喜歡!”

一團燦爛的雲霞湧進了後土殿,閃現在絲幔的背後,雲霞中籠罩著金光燦燦的身影,高大修長,令人不敢逼視。

“黃帝陛下駕到!”甲士高呼。

從未如此接近黃帝,蚩尤悄悄抬起頭,想透過絲幔看後麵那個天下人人都得畏懼的人,“這就是紅日要殺的人?”

絲幔被緩緩拉起,軒轅黃帝的真容終於顯露出來。蚩尤詫異的發覺黃帝長了一張令他有點失望的臉,眼睛不大,眼角下垂,兩頰有點橫肉,微微外凸的上唇大概還有點兔子牙。黃帝也看見了質子們手中的寶刀,猛地愣了一下,似乎要說什麽卻沒能說出來,然後那平靜的眼神慌亂了,再然後他急退了一步。

四周的甲士麵麵相覷,不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麽,他們從未見過黃帝如此驚恐不安。黃帝哆嗦著嘴唇,什麽也說不出來的樣子。

“說啊,大王,別忘詞!”風後在帷幕後麵提醒,“慘叫一聲說‘啊!’就好了。”

黃帝忽然記起了這件重要的事,急忙放開嗓子說:“啊!就好了!”

風後按住額頭,心想見過緊張的沒見過這麽緊張的。不過他畢竟是王佐之才,什麽樣的場麵沒見過?拔出青鉞,虎吼一聲跳出帷幕。

“有人行刺!有人行刺!”風後大吼,銳利的眼睛掃視四周,看見了質子們手中的寶刀,“何人膽敢帶刀進入後土殿?何人敢來行刺大王?你們果真是逆賊!諸部要謀反麽?”

雨師風伯的臉色慘白。風後的一連串推理之流暢,令他們歎為觀止,從一柄刀直接上升到了天下和平還是戰亂的大事。雨師想如果因為這件事他老爹被黃帝征伐了,一定會死不瞑目的。

“拿下!拿下!”風後大喝。

就在鐵鏈將要鎖上雨師雙臂的時候,一條身影閃出來擋在雨師麵前,猛一伸手,氣宇軒然,阻止了甲士們逼近。後土殿上靜到了極點,所有人都注視著橫刀而立的蚩尤。蚩尤腿肚子打戰。

“丞相,你的陰謀我看透了!”蚩尤說:“別以為我們是待宰羔羊,我早知道後土殿上不準帶兵器,大王傳我們來看刀,分明是陷害我們!所以……”他拿出一張帛書抖開,“我把大王的親筆信留著了,在這些士兵麵前我展示出來,你們的陰謀就要破產!”

“果真有我的親筆信?”黃帝愣了一下。

風後也搖頭,“絕不可能!大王文字,歪斜如危房,哪有你那信上的字體那麽飄逸?”

蚩尤有點心虛,看了看那份帛書,“飄逸?哪裏看得出飄逸?”

“這裏,”風後指著帛書,“這字體一看就是少君自己模仿的,果真是倉頡教出來的學生!”

蚩尤還在猶疑間,風後“唰”躍步而出,把帛書扯了回去,三下兩下撕碎,吞到了肚子裏。

蚩尤木然地站著,腦袋裏嗡嗡的一萬隻蜜蜂在飛。風後施施然走回黃帝身邊,聳聳肩,“親筆信?什麽親筆信?把他們都給我拿下!”

蚩尤全身乏力,癱在地上,指著風後大喊,“好不要臉!這陰謀早就被人使過了,長眼的人都能看穿你的詭計!”

“喔?有人用過了?”

“林衝就是這麽被發配的!”

“林衝?”風後笑,“那是誰?是你們九黎那種小地方傳說裏的人物吧?我可是一點都不知道。”

質子們終於聳拉下腦袋,被拖了下去,風後在他們背後桀桀地笑,“其實我並不需要天下人信服,隻是要找個理由。手裏的兵多,別人自然會信服,這種道理最簡單,可你們不明白啊!”

蚩尤記得他很小的時候,九黎的夏天是深綠色的,藤蔓生機勃勃,炎帝支起一張竹床鋪,在星空下給他講故事,說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個叫林衝的英雄,他勇敢正直而且天下無敵。可是最終他被陷害在了一個叫白虎堂的地方,失去了一切。

蚩尤那時候很傻,固執地問:“林衝不是天下無敵麽?”

炎帝說:“是啊,天下無敵又怎麽樣?”

蚩尤不解,“天下無敵的人怎麽會被陷害呢?”

炎帝愣了一會,微笑,還是那句話,“天下無敵又怎麽樣?”

於是蚩尤終於也沒能理解為什麽天下無敵的大英雄會被陷害,他隻是有點哀傷地想著那個英雄的背影,想到他獨步在雪夜的草料場中,北風吹動他長矛上的酒葫蘆。於是英雄轉頭北去,踏著一地碎瓊亂玉,隻剩下一行孤獨的腳印。

最後被大雪掩埋。

天下無敵怎麽就這樣完蛋了?他該大喝一聲說呔!拔出寶刀來!一刀砍下,齊排的人頭落地!叫陷害他的人都去死!

蚩尤後來給雨師說這話,雨師也很同意,於是雨師說他記得聽傳聞林衝也在東麵的神山上混跡,如今他和晁蓋盧俊義等等英雄為伍,再不受那奸人的鳥氣。蚩尤覺得若這真是結局,也算很爽快了。

但是現在他明白炎帝的話了,陰謀無需多麽巧妙,白虎堂也無需規矩森嚴,隻要後麵站著很多的兵。如果有很多的兵,讓人根本不敢說話,那麽陰謀耍得再蠢也沒有關係。

天下無敵又怎麽樣?何況他們三個毫不無敵,天下都是他們的敵人。

蚩尤被押出後土殿,迎麵對上雲錦的眼睛,雲錦的淚唰地落了下來,蚩尤想要跟她說些什麽,也許是最後告別的話,但他的嘴被甲士用一個桃子塞上了。

後土殿上,風後抹了一把冷汗,語氣有點抱怨,“大王,你隻說‘啊’就足夠了,你說什麽‘啊就好了’,恐怕那些質子心裏嘲笑。”

“有點緊張,緊張。”黃帝抹了抹額頭上的汗。

“大王不用緊張,這後土殿裏都是我們的人,你看他們亮出大王親筆信,我不是照舊把它給吃下去了?誰敢壞我們的事?”

“那個叫蚩尤的長得真是不好,看了讓人心裏不舒服,自然地緊張起來,”黃帝回想著蚩尤的相貌,“我覺得跟年輕時候的炎帝比,他隻是差了一把斧頭。”

風後沉默了一會兒,忽然掐住自己的喉嚨,大口幹嘔。

“炎帝雖然是個強敵,你也不必搞得如此誇張,”黃帝吃了一驚,“滅我們自己的威風。”

風後勉強地擺了擺手,“不是,我給帛書噎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