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6章 看一場美的舞蹈,看一片巨大的廢墟

時間到了,胡之彥站起來點名。剛剛點了兩個名字,教室裏的燈突然熄了。因為電力嚴重不足,停電是一件好平常的事,一個星期至少有四天是全天停電,還有三天,隻有差不多三分之一的時間供電。照明用電受到嚴格控製,所有電力,都必須保證工業生產。所有同學都坐在黑暗裏,許多人在小聲地講話。吳麗敏主動談起喻愛軍。她告訴方子衿,今天又收到了喻愛軍的信,信裏麵隻有一句話:吳麗敏同誌,我想和你談戀愛,請你鄭重考慮。吳麗敏說,她不準備答應,因為太不浪漫了。方子衿說,你想要麽樣浪漫?吳麗敏說她不知道。不過這不是她考慮的事情。總之,喻愛軍如果不想出浪漫的求愛方法,她就永遠都不答應。方子衿和她開玩笑說,如果他永遠都想不出來,你麽樣辦?她說那就永遠都不答應。方子衿說你不怕你變成老姑娘?

門口有光線移來。是胡之彥,手裏提著一盞馬燈。馬燈是學校配給每個班的,一個班隻有一盞,用的是洋油,需要定量供應。教室是階梯式的,如果將燈擱在前麵的桌上,後排就一點亮都沒有。胡之彥提著馬燈向前走,顯然想和方子衿坐在一起。可她和吳麗敏坐在最後排,燈放得太靠後,前麵又沒有了光線。無可奈何,他隻好在倒數第三排停下來,將馬燈放在桌上,趁著這機會盯了方子衿一眼,目光中帶著怨毒。這一眼讓方子衿心驚肉跳,同時有一股很濃的酒味向她撲過來。

酒?他喝酒了?李淑芬嫁給了一個酒鬼?學生守則中有一條,嚴禁酗酒。這種人,竟然還可以堂而皇之地坐在這裏指責這個不對那個錯了,方子衿簡直就想嘔吐。

胡之彥大聲地叫請安靜。其實,教室裏已經非常安靜,除了偶爾有幾隻老鼠追逐奔跑的聲音,再就是大家喘氣的聲音。胡之彥清了清嗓子,開始說話。他說今晚的政治學習,就是討論這個月的思想匯報。總體來說,這個月比上個月好,一個不落,都按時交齊了。有些同學的思想匯報寫得很好,既體現了我們社會主義建設的偉大成就,也體現了馬列主義毛澤東思想的深入人心。但是,也有個別人,思想匯報材料裏麵,透露出一些極不健康的資產階級思想。他拿出一份匯報材料,交給一個同學讓他讀。那位同學於是宣讀起來,昨天讀了人民日報某某社論,感慨萬千。我們社會主義祖國建國才隻有短短的兩年多時間,就已經取得了舉世矚目的成就,我們偉大的黨帶領著我們偉大的人民,正在開創一項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偉大事業。

方子衿聽了半天,所有的思想全都是報上的文字,個人想法半點沒有。這也算是思想匯報?全都是從人民日報上抄下來的話。後來的幾篇也都一樣,不是聽中央人民廣播電台的有關文章,就是在公共汽車上遇到讓座這樣的事,再不就是今天第十五次重讀共產黨宣言。不知是胡之彥水平太低,還是他特別喜歡這樣的套話假話,對這些思想匯報材料,他是大加讚揚。

接著,他站起來,走到了方子衿的身邊,並且將馬燈提到了她的麵前。他將一份材料放在她的桌子上,對她說,方子衿同學,你讀一讀這篇。說話的時候,一股濃濃的酒臭味撲鼻而來,她幾乎想捂住自己的鼻子。

胡之彥離開後,她強忍著要揮手扇走那股味道的衝動,拿起那幾張紙,認真地看,竟然是自己寫的思想匯報。她這篇思想匯報,嚴格說來,同樣不能算是思想匯報,而是一篇散文,標題是靈魂的孤獨。第一次接到白長山的信後,她對靈魂的孤獨有特別強烈的共鳴感,後來又將他的信讀了好幾遍,每一遍都有些新的想法,於是寫了這篇文章。她在文章中說,一個人的靈魂永遠都是孤獨的,孤獨是一種恒態,孤獨是一種力量。越是知識層次高的人,越孤獨。孤獨是思考者的靈魂。

她將文章讀完了。胡之彥立即說,大家他亮的討論一下吧,有啥結巴意見敞開他亮的思想談,不要有結巴隱瞞,也不要怕他亮的說結巴錯了。哪個刁毛先說?

他的話一出,方子衿心中暗自一驚。他的語氣和前幾次是顯然的不同。前幾個人讀思想匯報之後,他都會先定一個調子,這次,他卻讓別人談,自己不表示任何態度。這到底是為什麽?

有同學在第一時間站起來發言,說這個思想大有問題。我們都是共產主義戰士,是黨的兒女。黨是我們的主心骨,是我們的指路明燈。隻要我們心中有黨,哪裏會孤獨?寫這篇思想匯報的同學是典型的和黨離心離德,是對黨缺少愛。第二個同學更是慷慨激昂,他說孤獨是一種什麽感情?是一種資產階級感情。無產階級革命戰士,他們胸懷的是解放全人類的大誌,他們隻有解放全人類,才能最後解放自己。一個胸懷大誌之人,又怎麽可能孤獨?隻有那些資產階級的少爺小姐們,他們靠剝削壓迫勞苦大眾獲得生活資料,他們不愁吃不愁穿也胸無大誌,整天隻講究吃喝玩樂以及盤算怎樣更進一步剝削和壓迫。他們因為空虛才會孤獨,因為無聊才會孤獨,因為沒有偉大的無產階級誌向才會孤獨。

方子衿忽然發現,平常顯得溫文爾雅的這些同學,全都是一些鬥士,此時真正是鬥誌昂揚,意氣風發。他們一個個情緒激動,唾沫四濺,似乎急於表示某種態度。方子衿覺得,如果他們知道這東西是自己寫的,說不準會猛撲過來,用鋒利的牙齒一點一點地將她撕碎。她突然迷惑並且惶恐起來,弄不明白孤獨這種情緒是否真的隻有資產階級才有而無產階級沒有。如果說沒有,那麽,白長山為什麽會有?他難道不是無產階級?如果說無產階級也可能會有這種情緒,那麽,麵前這些人,為什麽像是見到了洪水猛獸一般?

最後,胡之彥總結說這件事非常嚴重,是極其錯誤的思想,需要在全班進行一次大討論,大批判,澄清一種認識。要抱著懲前毖後治病救人的目的幫助我們的階級姐妹。今天已經很晚了,政治學習就到這裏。從明天開始,班上將就這一篇思想匯報開展一次大討論。討論的題目就是孤獨的階級性。這是一個大是大非問題,一個革命和反革命的問題,一個無產階級和資產階級你死我活的問題。他說,他就是要讓所有同學弄清楚一點,孤獨究竟是什麽玩意兒,到底是資產階級的還是無產階級的。他特別強調這次討論對事不對人,隻是討論問題,批判思想,不涉及具體的個人。

聽到這話時,方子衿的身上一陣一陣地冒冷汗。對事不對人?說得好聽,討論問題批判思想,能不針對個人嗎?問題不存在於人的身上?思想不是由人產生?她有一種預感,曾經發生在父母身上的事,即將發生在自己身上。父母身上發生的一切,不在政策而在某些人心。她母親長得太漂亮了,方二拐子、談不得那些人做夢都想得到卻又沒法得到,於是就以那樣一種方法整死了她的父親,為的就是淩辱她的母親。現在,她心中有了一種突然而來的預感,有人想得到她,正常途徑無法達成目的,就得循非正常途徑。

如果早幾個月前,方子衿是不懼生死的,現在不同了,她的心裏有了牽掛,不能就這樣死了。無論如何,她得抗爭。經過一個晚上的思考,她決定直接找胡之彥談一談,如果他有條件的話,隻要在她能夠接受的範圍內,她準備作最大的妥協。

第二天一早,方子衿來到胡之彥家門前。

最近一段時間,胡之彥不再參加班上的早操,他自己的說法是學校人保科的工作太忙。可同學們傳說,人保科有一位副科長調走了,他正在加緊活動競爭這一職位。有消息說,他在這次人事任免中處於弱勢,關鍵還在於他和方子衿之間曾經鬧出的那件事,影響至今沒有肅清,一部分校領導認為他的人品有問題,不能提拔這樣的人當領導。但是,胡之彥的許多老領導在地方掌握實權,他們的勢力範圍滲透在這所學校的每個環節。那些人出麵替他說話,可他的競爭對手卻沒有後台支持。兩相比較,最終鹿死誰手,還真是很難說。胡之彥要走這些關係,就得花時間,除了晚上的政治學習,班上其他活動,他一概交給李淑芬。

到達胡之彥家門口時,天還黑著,天幕上掛著亮了一整夜的星星。被露水洗滌過的空氣倒是異常清新,早起的雀兒在枝杈間歡叫著,老鼠們在門前你來我往,過節的孩子一般歡暢。等了半個多小時,胡之彥家的燈終於亮了。再等了一會兒,她向前走了幾步,在門前叫道:胡之彥同學!起來了嗎?胡之彥同學?

門開了,走出來的是李淑芬。她穿一件碎花的無袖內衣和一條大花褲衩子,內衣隻剩下三隻扣子,胸前差不多是半敞著,一對不算太飽滿的奶子,若隱若現地像兩瓣弦月掛在胸前。看到方子衿,她的眉頭頓時皺了起來,臉上掛滿了警惕。那副模樣,讓方子衿想到正處於孵化期的母雞。這個時期的母雞通常都非常安詳,隻有一種情況例外,就是它意識到自己所孵出的小雞可能遇到危險的時候。此時,母雞全身的毛會一根根地豎起來,頸子伸得很直,頭高高地昂著,隨時準備向攻擊物撲過去。

“你找老胡有事嗎?”她問。

“是晚上政治學習的事。我想和胡之彥同學談談。”她說。

李淑芬顯然不相信她的話,挺著身子堵在門口。胡之彥出現在她的身後,抓住她的膀子向後拉了一下,將她拉到了一旁,對外麵的方子衿說,是你呀,進來說吧。他上身穿著一件軍用汗衫,下身是一條軍用短褲,赤著腳趿著一雙木拖鞋,**的雙腿上長滿了又粗又黑的體毛,看上去就像是兩片黑森林。他說過這句話,便讓開了門,等著方子衿進去。方子衿猶豫了一下,抬起腿跨進去。李淑芬站在那裏,還是那副隨時準備撲上來撕爛方子衿的表情,眼中有兩股很強的火噴出。

胡之彥對李淑芬說,你招呼一下客人,我去洗一下。他轉身進屋,最後麵的廚房裏很快傳來瓷缸和牙刷碰撞的聲音,然後是水龍頭放水的聲音。李淑芬冷冷地對她說,坐吧,你難得到我們家來,我給你倒茶。方子衿說,不了,我不渴。李淑芬不甘心,再一次問,你找我們家老胡到底有什麽事?方子衿說,那篇有關孤獨的文章 是我寫的。李淑芬哦了一聲,似乎在思考這件事,也像是在考慮措辭。廚房裏傳出牙刷在搪瓷缸裏哐啷哐啷劃動的聲音,李淑芬大概意識到胡之彥快出來了,連忙對方子衿說,那你們好好談談,我還要去帶操呢,快遲到了。說著,她返身進屋去換衣服。

方子衿兀自坐在客廳裏,百無聊賴地打量著這個客廳。這是一套平房,每一間從中隔開,前半間是客廳,後半間是臥室。房間的後部,搭了一間很小的廚房。客廳裏擺著一張小方桌,桌上有一點剩菜和一摞碗,旁邊是幾張木凳,房角的一隻籮筐裏,胡亂地扔著一些髒衣服。如果不是窗戶上以及門上還貼著大紅的喜字,怎麽看都不像一個家。

李淑芬從臥室裏出來,大聲地對她說,你有事和老胡慢慢談,我出操去了。方子衿站起來正要答話,李淑芬一步跨到她的麵前,壓低聲音對她說,你給我當心點,如果搞什麽花招,我一槍崩了你。方子衿臉上的微笑頓時凝固了,想解釋什麽,又覺得說什麽都是多餘,隻是愣在那裏,一言未發。李淑芬再一次大聲說,我走了,常來家玩兒啊。

方子衿很想跟著她一起離開這個令人厭惡的地方,可是,既然來了,有些話如果不說,她又不甘心。過了一會兒,胡之彥出來了,見她站在客廳裏,便說,坐,快坐呀,你他亮的老站著算結巴啥事?快坐。方子衿坐下來。

胡之彥搬過一把椅子,在她麵前坐下來,雙腿向兩邊大大地張開。他沒有換衣服,還是那一身內衣**。軍用**非常寬大,可能是為了方便奔跑和參與軍事方麵的行動。方子衿根本不看他,目光透過他的肩頭,射向他身後的白灰牆上,那裏有一隻蜘蛛正在結網,上上下下地忙碌。胡之彥從桌子上拿過紙煙,點起一支,對她說:“真他亮的難得,你會到我家來,我結巴太開心了。”

她不想和他囉唆,直接問他:“我想問你,到底要我麽樣辦,你才肯放過我?”

胡之彥重重地吸了一口煙,擺出一副足夠虛偽的模樣,誇張地說:“你這是結巴啥話?這樣說,說明你他亮的一點都不了解我也不了解我們他亮的這些結巴革命者。”

“別和我說這些大道理。我隻想聽你一句實話。”她說。

“這算啥結巴話?”胡之彥顯得有點激動,站起來,在房裏走了幾步,然後開始給她講大道理。所有的馬列主義理論,全都夾雜在與**有關的詞語之中,給人的感覺,這原本就是胡之彥這些人的語言藝術,是一種相輔相成的結合。他說,他這顆心,別人不清楚,難道你方子衿也不清楚?他會害她嗎?當然不會。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幫助她改造她,讓她成為一位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戰士,成為一個純粹的不摻任何雜質的馬克思列寧主義者,一個毛澤東思想的旗手。第一代和第二代革命者拋頭顱灑熱血,打下的江山,就要傳到第三代第四代革命者的手中,因此,培養革命的接班人問題,是革命的首要問題。作為黨員幹部以及堅定的無產階級革命者,他有這樣的責任和義務幫助自己的同誌。

方子衿見他滿口革命的大道理,又半點不肯涉及實質,十分失望,站起來表示,既然如此,隻當她沒來。說過之後,抬腿向外走。胡之彥叫她別走,見她並沒有停止,他有些急了,跨上幾步,一伸手,抓住了她的手。夾雜著一大堆汙言穢語說,你結巴急啥?難得他亮的來一次,就不能多結巴坐一會兒,我們他亮的再好好聊一聊?方子衿縮手要將自己的手抽出來,不料他用力往自己懷裏一拉,方子衿猝不及防,一下子倒進了他的懷裏。胡之彥一把將她抱住,將一張滿是煙味的嘴往她的嘴上湊。方子衿連忙抗拒著,一邊質問他,你是結了婚的人,你這樣做是嚴重的錯誤。

胡之彥已經失去了理智。他求她依了他,說隻要她同意,他立即就和李淑芬離婚。因為他根本不愛李淑芬,那一切是個悲劇,是組織的命令,他沒有辦法改變組織的決定。他說,他們結婚幾個月,他都沒有碰李淑芬一下。後來有一次,她把他灌醉了,在他完全失去理智的時候,才和他那樣了。他說,在他的心裏,方子衿就是天上的仙女。他不會冒犯她,隻是想讓她聽他說話,讓她知道他心裏在想些什麽。

方子衿想掙脫他,可他的力量實在太大,無論她用多大的力,也無法脫離他的懷抱。她知道,如果不能盡快擺脫,自己今天就麻煩了。情急之中,她隻好以退為進,態度一變,對他說:好,我信你。不過,你不能這樣。現在是早晨,學院的老師都要起床了,如果被看到就麻煩了。

胡之彥也擔心會引出麻煩,想鬆開她。可手鬆了鬆,又進一步加大了力度。他說,你該不會騙我吧,我一鬆手,你是不是立即就逃走?

她衝他燦爛一笑,說哪能呢?我保證好好坐著,安安靜靜地聽你把話說完。

他雖然並不完全相信她,還是鬆開了她。

脫離他的懷抱,方子衿迅速跑到門前,一手抓住了門。胡之彥想上前抓她,她指著他叫道,你如果再往前走一步,我就大聲喊人。胡之彥也知道,方子衿一旦喊叫,他就是十足的流氓犯,免不了會落下個黨內記大過的處分,更嚴重一點,說不準還會開除黨籍留黨察看。甚至受到法律製裁都有可能。他隻得對她說好話,表示自己不再向前一步,保證原地待命,一切聽她的。方子衿不甘心就這樣離開。她倚著門框,問他:“我隻想問你一句話,如果我不答應你,你就不肯放過我,是不是?”

“你他亮的這是啥結巴話?我他亮咋不肯放過你了?我結巴這不是喜歡……”

方子衿根本就不想和他繼續說下去,打斷了他,嚴肅地對他說:“我曉得嘍,既然這樣那我就隻有一條路可走了,去找周校長說清楚這件事。”

“找周校長?你他亮的找周校長說結巴啥?”方子衿看到他的眼裏閃過一絲慌亂。

“我找周校長做麽事你不知道?你剛才幹了麽事,不會這麽快就忘了吧。”她想,對待這種無賴,就得來點硬的,震一震他嚇一嚇他。

“我他亮的幹了啥?”胡之彥頓時現出一副無賴嘴臉,向後退了幾步,在椅子上坐下來,對她說你想說就去說好了,你以為你說了人家就會相信了?你也不想想,我是啥人你是啥人?你是地主的女兒,是我黨改造爭取的對象。我是啥?三代貧農,二十一歲入黨,戰鬥英雄。你說說,組織上是相信你還是相信我?你去找周校長是不?好,你去呀。你咋對周校長說?不會?好,我做好人做到底,我教你。你對他說,你在同學中公開宣揚資產階級的孤獨論,妄圖腐蝕我們的革命同學,顛覆我們的無產階級政權。我一眼看穿了你的陰謀。你嚇壞了,擔心資產階級的狼子野心暴露,就跑來找我,想使美人計,拉我下水,做你的資產階級幫凶。可不幸的是,我是一個堅定的無產階級革命者,沒有上你資產階級小姐的當。咋樣?這樣說很好吧?

“你,你卑鄙無恥。”氣憤至極的方子衿全身都在發抖。

胡之彥冷笑幾聲,指著她說你不要以為是陸鳴泉未來的兒媳就萬事大吉了。我告訴你,如果陸鳴泉知道你在學校裏販賣資產階級孤獨論,誰都救不了你。他陸鳴泉也是共產黨員,是堅定的革命者,你回去好好地想想吧。

方子衿的眼淚奪眶而出。她不想讓他看到自己流淚,一轉身,拉開門逃開了。

當天晚上政治學習推遲了。推遲的原因是因為餘珊瑤等幾個係領導以及學院部分領導對每天晚上搞政治學習持不同看法。他們認為,政治學習雖然必要,但師資班和別的班情況不同,他們的學製比正常情況短了二分之一,如果再不能利用一些其他時間加強專業知識的學習,將來這些人很難擔當師資重任。有人因此搬出了馬列理論同強調政治學習重要性的部分領導理論。馬列理論中,有具體情況具體分析一說。師資班的學製隻有短短的兩年半,就是具體情況,學時達不到,原定的課程根本無法完成。現在唯一的辦法,就是利用晚上時間上課。在這場爭論中,周昕若關鍵時刻支持了餘珊瑤等人。於是,政治學習由每晚一次改為一星期一次,其他時間,每晚安排兩節基礎課。

政治學習推遲了,方子衿的危機並沒有解除。相反,因為有了充分的準備時間,部分人就有了更加充分的準備。吳麗敏是班上的消息靈通人士,班上的消息、係裏的消息、學院的消息甚至是社會上的消息,總是能夠通過她的口中傳播,而且準確率非常之高。她對方子衿說,胡之彥競爭人保科長已經勝利了,現在隻等著學院的任命下來。人保科掌握著很多人的命運,所以,班上同學知道這件事後,都爭著巴結他。他的周圍,已經有了一群死黨。有一次,他和這群死黨一起喝酒,喝得醉醺醺的時候,變得口無遮攔。他說無論用什麽方法,他都要將方子衿搞到手。你們不是想讓我照顧你們嗎?那好,現在就是你們表現的時候了。吳麗敏說,子衿,你快點想想辦法吧。讓他這樣搞下去,他會整死你的。

人之所以會恐懼,是因為明知某種厄運正向自己撲來卻又無法預知這種厄運對自己的損害到底有多大。方子衿被這種不可知的未來折磨著,坐臥不寧。吳麗敏的話是對的,應該想想辦法。可是,有什麽辦法可想?她知道自己可以將這些事告訴陸秋生,他是一定有辦法對付的。他在信中多次對她說,寧昌是他的老家,他在寧昌有各種各樣的朋友,無論有什麽難處,他的朋友都可以幫忙解決的。可是,她欠陸秋生已經夠多,不想再多欠他一絲一毫。她擔心債務太重,自己無力償付。是否可以找餘老師談談?餘老師是她的偶像,是她的精神支柱,自覺不自覺間,她一言一行一舉一動都在模仿餘珊瑤學習餘珊瑤,餘珊瑤像影子一樣,對她起著潛移默化的作用。

晚上的課程結束之後,她離開教室,直接向餘珊瑤的家走去。夏天的夜晚,星星滿天。藍天像一位剛剛洗過澡的少女,星星是點綴在凝脂的肌膚上的水珠,晶瑩透亮,美不勝收。清涼的風輕輕地吹著,如嫦娥擺動著衫袖,輕盈中透著夢幻般的迷離。白天張狂地展示著欲望的樹木們,在夜幕下半卷起羞怯,半**嬌態。方子衿想到了遠方的白長山,此刻,他正駕駛著汽車,奔馳在火線上吧。如果哪一天,自己和他一起走在這媚人的夏夜裏,靜靜地坐在草坪上,觀賞著這濃得令人心醉的溫馨,那可真是如詩如畫。

餘珊瑤的家快到了,她強迫自己收回思緒。前麵,有一個人貓一樣走在夜幕中。在如此炎熱的夏夜,他竟然戴著一頂帽子,帽簷拉下,遮著半張臉。方子衿的心頭一振,什麽人會這樣走路?鬼鬼祟祟的,不像是好人。無數次政治學習積累的敵特觀念起了作用,方子衿突然意識到,前麵那個影子,或許是一個試圖搞破壞的美蔣特務吧?她迅速閃動身子,盡可能地隱蔽了自己,同時又小心地跟著那個人,步步緊隨其後。她真的好希望能遇到一個熟人什麽的,可是,這片區域是全校最僻靜的地方,住的都是名教授,就算是白天,也很難見到人走動,除了在野地裏奔來跑去的老鼠和聒噪不止的紡織娘,真不知還有什麽活物。

前麵那個人影竟然到了餘珊瑤老師的門前,他熟練地打開木柵門,躡手躡腳走進去。小偷?這個詞突然冒出了腦際,方子衿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她加快了腳步,迅速趕過去,閃身躲在圍牆邊,探頭向前望去。圍牆並不高,她稍稍踮起腳,正好可以讓自己的頭探出圍牆。那個人影到了餘老師門前,伸手敲門。他敲門很有規律,帶著某種音樂的節奏,是貝多芬的《致愛麗絲》。那一瞬間,方子衿突然意識到這個人既不是美蔣特務也不是小偷。

門應聲而開,一束昏暗的光射出來,餘老師的半邊側影出現在門邊,那個男人閃身而入。他背對著方子衿,她無法看清他的正麵,卻也已經認出了他的背影。她在心中默默地期望周校長隻是因為某種工作上的事來找餘老師,同時理智又告訴她,事情絕非如此簡單。她一次又一次對自己說,方子衿,這裏沒你麽事,還不快回去?可是,情感又緊緊地扯著她,令她挪不動腳步,固執地要等待一個結果。

結果不用等就早已經顯現,二樓的燈光熄滅了。那一絲昏暗的光像一隻極其明亮的眼睛突然之間閉上了。方子衿的心在那一瞬間陷入了空前的黑暗。黑暗的背後是深深的絕望和一座豐碑倒塌時持續不斷的轟響。

回到宿舍,非常意外,電燈竟然還亮著。有潔癖的她破天荒沒有洗澡,爬到**拿出紙筆開始給白長山寫信。

哥:

最近一段時間遇到了很多心煩的事,心情真是糟糕透了。偏偏這些事沒法對別人說,隻能在這個靜靜的夏天的夜晚給你寫信。

妹子知道你在前方需要集中全部的精力對付敵人的轟炸,不應該讓這些煩心的事驚擾你。所以,妹子一直努力克製著自己不對你提起這些事。可今天,妹子實在忍不住了。

哥,你聽了也就算了,千萬別往心裏去。妹子隻是想找個人說說,沒有別的意思。千萬不要因為妹子的煩心事影響你的情緒,更不能分心。哥,你一定要答應妹子,否則,妹子就不向你說這件事了。

電燈閃了一下熄滅了。方子衿躺下來,從枕頭下摸出手電,又用床單蒙住自己的頭,盡可能不讓光線透出去影響別人。她打開手電,繼續寫信。房間裏夠熱,她又用床單蒙著自己,熱量無法釋放,汗水順著臉頰往下滾,她竟渾然不覺。有那麽一瞬間,她想過要將今晚的事告訴白長山,念頭一冒出就被她強行按下了。這件事,無論對任何人都不能說,這是她心中永遠的秘密,是她心中一片絕對不能示人的廢墟。

她向他談起的是胡之彥,談到她和他在中山公園的兩次約會,談到他對她的報複以及他所散布的戀愛謠言。自然也談到了正在醞釀中的對她的報複。

一個星期時間在忐忑不安中度過,政治學習的日子終於到了。

教室裏,馬燈昏黃的光線照著胡之彥那張得意而陰鷙的臉。他似乎故意不看方子衿,也不急於宣布開會,隻是靜靜地坐在那裏,一口接著一口地抽煙,不時吐出一串又大又圓的煙圈。鈴聲響過十幾分鍾後,胡之彥仍然沒有宣布開會,有同學開始問他為什麽還不開始。他說,急啥?今天的政治學習非常重要,學校重視得很,輔導員也要來參加。再等一下吧。

他的話音剛落,輔導員走了進來。他看了看胡之彥,兩人交換了一個眼神。輔導員直接走到講台上,對大家說,政治學習開始之前,我宣布一件事。由於學校對胡之彥同誌的工作進行了調整,即將任命他為組織部人保科副科長,考慮到胡之彥同誌身上的擔子加重了,係裏研究後決定,胡之彥同誌不再擔任班長職務,由李淑芬同學接任。聽到這一任命,方子衿突然明白輔導員何以會如此支持胡之彥而打擊自己,原來胡之彥的身份太特殊了。在這個班上,他是學生,地位在輔導員之下,但在學校,他是校級領導,而且手握人事大權,輔導員自然就是他的手下。

宣布這項任命之後,輔導員接著說,今天的政治學習非常好,非常必要。我和胡之彥同學一起去向學院政治部匯報過,學院政治部的古主任對這次大討論,給予了高度評價。本來,古主任要親自來參加今晚的大討論的,但是,因為臨時有急事不能來了。他委托我代表他預祝我們的大討論成功。他還特別交代,以我們班的這次大討論為試點,先搞出成績和經驗,等下學期一開學,就在全院掀起一次孤獨的階級性的大討論大批判熱潮,一定要把這個問題談深談透,要對同學們之中存在的糊塗認識以及資產階級思想進行一次徹底肅清。我就說這麽多,下麵由哪位同學先發言?

輔導員的話說得方子衿心驚肉跳。不僅僅隻是大討論,還要大批判?上升到大批判的高度,性質是不是就變了?是不是就是敵我矛盾了?胡之彥在這時轉過頭來,看了她一眼,這一眼意味深長,帶著某種深不可測的狡黠,帶著某種勝利者的興奮,也帶著某種不可捉摸的怨恨。這個眼神令方子衿做了整整一個晚上的噩夢。

噩夢中最清晰的畫麵是母親被方二拐子等人批鬥。夢境中談不得**邪地奸笑著,指揮一幫人脫盡了母親的衣服,讓母親美麗的胴體**在刺眼的陽光下。談不得手中緊緊地握著一條花斑蛇,那蛇的頭高高地昂起,一對圓圓的黑眼睛之中,射出的是藍幽幽的光。夢境很快就變了,被剝光衣服**在千萬人麵前的不再是母親而是方子衿自己,抓著毒蛇的人也不再是談不得而是胡之彥。胡之彥咬牙切齒地對她說,我給你最後一次機會,你跟我日**不?方子衿猛地向他啐了一口,說道,呸,我就算是死,也不能讓你這個混蛋惡棍得逞。胡之彥一陣**笑,舉起手中的花斑蛇,往她的大腿根部塞。她猛地一陣掙紮,掙脫了那些肮髒的控製著自己的手。她拚盡全力向前一躍,身體飛速騰空而起,在藍天下飛騰起來。天湛藍湛藍的,白雲在她的身邊**漾起舞。她的軀體在起舞的白雲簇擁之下墜落……

方子衿驚醒了,她身下的涼席上,是一攤冷冷的汗水。

正好是學期結束那天,方子衿收到了白長山的回信。

白長山在信中說,他看過信後,氣得全身發抖,恨不得提起槍,立即趕到寧昌去,一槍將那個惡棍給斃了。他們這些軍人在前線浴血奮戰,置生死於度外,為的是什麽?就是為了像她這樣的階級姐妹不再受任何人的欺負,為了讓祖國的所有人民過上幸福快樂的生活。可是,作為哥哥,作為一名有骨氣有血性的軍人,他竟然連自己的妹子都保護不了,還算什麽革命軍人?他有什麽臉穿這一身軍裝,有什麽資格拿著黨和人民交給他的神聖的槍把子?他在信中對她說,希望她將那個家夥的名字告訴他,他要給那家夥寫一封信,正告這個黨和人民的敗類,如果繼續執迷不悟,為非作歹,與人民為敵與階級姐妹為敵,他將采取正義的行動,對他實行階級審判。

讀著白長山的信,方子衿被一股巨大的幸福感激**著,熱淚奪眶而出。在她的眼裏,這幾張白紙上的每一個黑色的字,都被濃得化解不開的特殊情感占滿。她已經分辨不出這到底是愛情還是親情。自從父母離開她之後,她再也沒有享受過情感的溫馨,那種久違的記憶,就像是春天的桃江,奔流著一江的姹紫嫣紅。同時,她的心又被那些文字一次又一次揪緊。她非常擔心白長山會拖著槍跑回來。她害怕他所說的“實行階級審判”成為現實。一個學期的政治學習,至少讓她明白了一些東西,他如果私自逃跑就是逃兵,那是死罪。他如果不經審判而槍斃胡之彥,那就是凶殺,同樣是死罪。

她飽含著淚水給他回信。她在信中對他撒謊說,不要為她的事操心,更不要為此而分心。這件事已經順利地解決了。她說,係主任就是和她一起被擄去的那個老師,她知道此事後,嚴厲批評了那個男同學,並且表示,他如果再繼續下去,將對他進行黨紀國法的處分。她說,是她自己不冷靜,將這件事告訴他讓他受了影響。她在信中說,從明天開始,暑假來臨了,她將和主任一起去醫院實習。

最後,她說,哥,祝福我吧,我很快就會成為一名最棒最棒的醫生。

餘珊瑤仔細地洗著自己的雙手。她的雙手非常美,牛奶一樣潔白細膩,青蔥一樣纖巧,冰淩一樣晶瑩修長。洗手是醫生最常做的一件事,以前跟著餘珊瑤學醫的時候,方子衿最喜歡看她洗手,或者說最喜歡看她這雙手,那簡直就是看一場美的舞蹈。可現在,她的看法全都變了,再看她的時候,就是在看一片巨大的廢墟,有著觸目驚心的蒼涼。

“子衿,我們一起走吧。”餘珊瑤對她說。

“我和麗敏約好了。她最近幾天情緒不好,可能有什麽事,我想找她談談。”她說的是真話。吳麗敏和她在一起實習,可最近一段時間來,整個人像是霜打了一般,蔫蔫的,提不起精神。她知道,肯定發生了什麽事。方子衿一直都期望她主動告訴自己,她正是那種心裏藏不住事的女孩。可幾天過去了,她的神情沮喪與日俱增,卻並沒有在她麵前流露出半句話。當然,她的話也有假,在餘珊瑤沒有約她之前,她並沒有打算和吳麗敏談話,她並不覺得現在是最好時機。

餘珊瑤認真地看了她一眼,猶豫了片刻,說道,你雖然是我的學生,可我的心裏,一直把你當成我的妹妹。

方子衿突然覺得,餘老師這句話裏,有著太複雜的內容,既有著濃鬱的情感,也有著深深的哀怨。她不能不為其所動,她甚至感到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完全是身不由己,她跟著餘珊瑤,到了她家裏。餘珊瑤給了她一隻蘋果,她接過來,雙手握著,卻沒有吃。餘珊瑤又給她倒了一杯牛奶,說最近你的臉色一直不大好,一定是學生生活太艱苦了。來,把這個喝了。她將蘋果放在左手,用右手接了牛奶,同樣沒喝。餘珊瑤站在她麵前,說,喝下去,我命令你喝下去。她懶得爭辯,一口喝了下去。

餘珊瑤在她身邊坐下來,對她說,我覺得你對我的態度完全變了。告訴我,這是為什麽?她不語,將手中的蘋果當著球玩。餘珊瑤說,叫你來沒別的意思,就是聊聊天,解解悶兒。你看我現在一個人住這樣高級的別墅裏,當著係主任,一定覺得很風光吧。其實,你哪裏知道我心裏有多苦?方子衿暗想,你心裏苦?你和校長都不知多痛快呢,還苦?如果你覺得苦,就不應該做那樣的事。她什麽都沒說,隻是嘴角閃過一絲嘲弄。餘珊瑤看出了她的心事,進一步說,我知道你心中是孤獨的,其實,我也好孤獨好孤獨。

餘珊瑤不理會她的沉默,自顧自地說,她的父母很早就隨孫中山先生加入了同盟會。可是,國民革命並不順利,她的父母也一直都在國外漂泊。她出生在國外,生長在國外,對國內的情況,並不十分了解。直到抗戰開始前不久,她才跟著父母回到了寧昌。可在寧昌住了一年多,鬼子眼看就要打過來了。她的父母知道寧昌保不住,急急忙忙又把她送到了美國。時隔不久,她的父母到達重慶後又被派到川西北少數民族地區工作,結果卻被當地土司殺害了。她的兩個哥哥,一個死在抗日的戰場上,一個死在平津戰役的天津之戰。兩個姐姐則跟著她們的丈夫去了香港。按照餘珊瑤的條件,她是可以跟著國民黨去台灣或者去美國的。可她對國民黨徹底失望了,對美國支持國民黨打內戰也非常反感,因此留了下來。當然,她留下來,還有感情的原因。在美國讀書的時候,她愛上了一個中國留學生,此人是國民黨的一位高官之子。她從美國回國,就是回來找自己的情人的。誰曾料想,此人在國內不僅早已經有了妻子,還有一房姨太太。他如果將她安置在身邊,既無法向自己的夫人交代,也無法向國民政府交代,因此悄悄地將她安排在恒興。後來,國民黨從重慶退走的時候,他悄悄地走了,連話都沒有給她留下一句。

方子衿抬眼看了看她,對她大不以為然。如果說她在美國的戀愛經曆是受騙的話,可眼下算什麽?她明明知道周昕若是有老婆的,還要一頭紮進去。

餘珊瑤似乎看穿了她的心事,問道,你是不是知道了我和昕若的事?她點了點頭。餘珊瑤沉默了好一段時間,然後說,因為這件事,你才看不起我,是嗎?方子衿不語。她不是看不起,而是心中一片廢墟。她無法將這種感覺告訴她,這種感覺讓她有了一種徹底的毀滅感。餘珊瑤說,唉,這件事,我真不知道該說什麽了。我們是真心相愛的。我們都不知道這場戀愛的結果是什麽,可我們控製不了自己。我說這些你可能無法理解,其實,我自己也理解不了。

方子衿不想繼續這個話題,甚至不想繼續在這裏坐下去。一種特別的苦味,從她身體的某些角落汩汩地流出來,漸漸集中在胃裏,苦味越來越重。她知道,如果自己仍然留在這裏,會當著她的麵哭出聲來的。她將那隻蘋果放在桌子上,站起來說道:我走了。不等餘珊瑤反應,她是逃一般地急急跨出門去。

離開餘珊瑤家,時間還早。方子衿不想回到宿舍去。放假了,宿舍裏隻有她一個人,甚至整幢女生宿舍,都難以見到一兩個人。平常回到那裏隻是睡覺,不會胡思亂想。今天心情極度糟糕,如果回去,她想她會瘋掉。離宿舍不遠有一片竹林,學院一些男女戀愛,喜歡往那裏去。平常的日子,方子衿幾乎沒有機會去那裏,今天想著那裏不會有別人,就踱了過去。

方子衿突然升起一股豪氣。她無所顧忌地向哭聲走過去。越走越近,那哭聲也越來越確定,不再飄忽。她終於看到了那個影子,準確地說是一個人,一個年輕的女人。她抱著一棵竹子,像是抱著某個人,那麽緊,那麽忘情。幽幽的月光透過竹葉的縫隙投在她的身上,斑斑駁駁地將她的身影塗寫成夢幻。年輕女人蓄著一條半長馬尾辮,穿著一襲白色衣裙。這個背影讓方子衿心中一動。

她走上前去,輕輕叫了一聲,年輕女人轉過臉來。她圓圓的臉上,晶瑩的淚珠在月色下閃著幽藍的光。方子衿吃驚地叫喚了一聲,像是被人使了定身法似的站在那裏,好一刻再沒有任何表示。吳麗敏最初似乎沒有完全看清來人的麵目,愣了好幾秒鍾,終於知道竹影後是方子衿時,她不由自主向前走了兩步。方子衿同時跨步向前,伸出雙手,將她摟在懷裏。

吳麗敏在方子衿的懷裏大哭。方子衿的鼻子酸酸的,很想和她一起痛哭一場。在她的內心深處,有一個聲音高叫著:不,你不能哭,你應該挺直腰杆頂住一切。那一瞬間,她突然理解了在土匪窩裏餘珊瑤所表現出的堅強。因為她的身邊有一個人需要支撐,她除了堅強地站穩自己,別無選擇。此時的方子衿同樣如此,她不僅要支撐自己,更要支撐吳麗敏。

在她的懷裏,吳麗敏哭訴著一切。原來,她已經快兩個月沒有收到喻愛軍的信了,她認定他一定是出了大事,否則,他絕對不會拖這麽長時間不給她寫信的。在此之前,他和她一樣,幾乎是剛剛發出一封信,又迫不及待地寫第二封信,所以,他的兩封信之間,從來都不曾超過一個星期。

方子衿安慰她說,你不要胡思亂想了。他畢竟在朝鮮前線作戰,比如深入敵方搞偵察,行動之前,往往需要封閉一段時間,執行任務又要一段時間,再加上信在路上所走的時間。我算過了,一封信從發出到收到,需要二十多天呢。吳麗敏說,她有一種預感,喻愛軍肯定出事了。她感到好彷徨,好無助。她緊緊地抱著方子衿,一遍又一遍地說,子衿,你知道嗎?我的心好疼。就像有好多刀子割著一樣,我的心都碎了。方子衿說,你想麽事呢?自己嚇自己,你也知道,他在前線,由一條生命運輸線相連。那條生命運輸線,二十四小時有敵機轟炸,每天都有汽車被炸毀,會不會恰好是他的信被毀了?

一個晚上沒有睡好,恰好遇到第二天的工作任務異常繁重。剛剛進入醫院,她就參與做了一例剖宮產手術,然後又分別為三個產婦助產。三個產婦中有一個難產,醫生幾次提出做剖宮產手術,家屬無論如何不同意。令方子衿詫異的是,他們並非普通的市民或者農民,而是知識分子,具有很高的學曆和非同一般的文化素養。高學曆和高素養給了他們與眾不同的生命哲學和生育理念。他們認為人是一個渾然天成的大氣場,一旦做了剖腹手術,就漏氣了。人一旦傷了元氣,就一定會減少壽命。他們還認為,人類的出生是一個自然的過程,每一道程序都有著極其特別的生理學意義和生命密碼。嬰兒出生時,宮縮的作用,不僅僅隻是將嬰兒推出體外,同時還是對嬰兒所進行的最後生命完善。比如嬰兒的軀體通過母親狹小的**口產出,同樣是生命必不可少的程序,是生命製造環節中最後一道極其重要的程序。如果剖宮產,則是用人為的方法免除了這些很可能影響人一生的程序,從而使得人的大腦或者其他機能發育不完善。

因為家屬的堅持,方子衿以及她的實習老師多付出了數倍的時間、精力和心力。這個孩子終於被她們接出母體時,已經全身烏紫,沒有氣息了。她和實習老師又不得不投入更大的精力對孩子進行搶救。

這一天是她實習以來最累的一天,回到宿舍,她連晚飯都不想吃,倒在**就睡了。她實在太累太困,腦子像是布滿了蛛網,思維變得異常遲鈍。何況治安情況良好,她也不曾考慮過要防範什麽,以至於進門時,隻是將門關好,並沒有從裏麵閂上。也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她感到自己突然被什麽人壓住。她感覺到自己的衣服已經被人給脫了,那個壓住自己的人,同樣沒有穿衣服,他的身體,緊緊地壓著她的胸部,幾乎要將她的**擠爆了,還有一塊肉插在她的**。他的身上有一股死老鼠皮的味道摻雜著汗臭味,嘴裏吐出的是一股煙臭味和酒臭味,這些味道混合在一起,使得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惡臭味,熏得她頭發昏。最初一瞬間,方子衿以為自己是在土匪窩裏,她甚至有某種期待,餘珊瑤老師會在關鍵時刻幫她的。這隻是一閃念,她很快意識到自己是在學生宿舍裏,整幢宿舍很可能隻有她和麵前這個惡棍。在這無邊的黑暗之中,即使她再用力掙紮,即使她使盡全身力氣呼喊,也不可能有人來救自己。唯一的辦法,她隻能自救,在那罪惡的家夥還沒有摧毀她寶貴的貞潔之前,她應該保護好自己,將潔白之身留給白長山。

地上,一個光著身子的男人剛剛爬起來,黝黑的皮膚上有些血跡。他似乎意識到可能被對方認出,猛一把抓過**的衣服,捂住自己的臉,逃出門去。聽到腳步聲遠了,方子衿知道自己應該爬下床去將門閂上,可是,她努力地支撐了幾次,全身抖得厲害,所有的力量不足以撐起她的身體。

過了很長時間,她緩過勁來,從上鋪下來,將門閂好,又檢查了一下。地下,遺落著點點的血漬。到了床前,見地上散落著一隻襪子,襪子的大指頭破了一個洞,腳跟部位也曾經破過,卻被粗針大線給縫上了。她用電筒在**掃了掃,看到**還有一條軍用**,同樣已經破舊,屁股位置補著兩個補丁。這兩個補丁似乎是從別的軍用服裝上剪下來的,比原布還要白,而且更顯得陳舊。這條**方子衿見過,那天早晨去胡之彥家裏的時候,他穿的正是這條。

方子衿本能地覺得,這東西對自己可能有用。到底會有什麽用,她不清楚。她完全憑著一種特殊的直覺,認為應該保存好這兩件東西。將這兩件東西收藏在哪裏?她沒有想好。暫時放在床底,等天亮以後再說吧。她找了張報紙,將兩件東西包了,往床底一塞,爬上床去準備繼續睡覺。可到了**,她才意識到,還有更重要的物證留在**。床單上血跡斑斑,還有被她咬下的一塊耳朵上的肉。看到這些,她突然覺得一陣反胃,差點就吐了出來。她迅速將床單和那塊肉包在一起,扔在床下。

第二天,方子衿想辦法從醫院弄了點福爾馬林,用玻璃瓶子裝著帶回宿舍,又從國營商店買回來一大堆蠟燭和一隻罐子。回到宿舍後,她立即關上門,從裏麵閂了。她先拿出玻璃瓶,將那塊肉放進去泡在福爾馬林**中,用蠟小心地將瓶口封好。再用床單包了瓶子、襪子和**,置於罐子中,再一次用蠟封住口。

第三天去醫院,直接走進急診值班室,抓過值班表翻起來。前晚急診值班名單中,恰好有一個她的同學。上了半天班,她離開診室到了急診科,見這位同學果然在。她和他閑聊了幾句,然後裝著沒事兒一般問他,聽說前天晚上出了事,是真的嗎?那位同學說,前天晚上有幾件事,你指哪一件事?方子衿說,當然是與我們班有關的。男同學恍然大悟地哦了一聲,這麽快就傳到你們那裏了?方子衿找他,就是想證實一件事:胡之彥是否來看過急診。她的同學證實胡之彥當晚確實急急忙忙跑來看急診,他的耳垂不知怎麽鬧的,缺了一大塊,隻剩大半邊耳朵了。他自己說在街上遇到人家打架,他去勸架,被不知什麽東西打的。可醫生看後說,那傷絕對不是打出來的,而是牙齒咬的。男同學小聲地對方子衿說,你說吧,真看不出來李淑芬這麽厲害。

離開值班室返回婦科時,恰好遇到吳麗敏。吳麗敏的臉色很不好,大病過一場似的。顯然,她還沒有收到喻愛軍的信,方子衿又不知該怎樣勸她。她拉著方子衿說,子衿,我已經打聽到了他的家,今天下班後,你能不能陪我去他家看看?方子衿看了她一眼,不忍拒絕她,點了點頭。

喻愛軍的家在南麵郊外的喻家山,醫學院在寧昌的北郊,兩地一南一北,隔著長江和東江。她們從武成路坐公共汽車到張家巷,再從張家巷坐輪渡跨過長江到東陽門,從東陽門改乘公共汽車到小玉山。在小玉山下了車,便到了郊區,再沒有車可坐了。找人問了問,人家說,一直往南走,走到恒湖邊上就是。吳麗敏看了看天,見天上已經綴上了稀稀落落的星星,帶點焦急地問還有多遠。被問到的每一個人回答都不一樣,有說四五裏地的,有說五六裏地的,有說七八裏地的,也有說十一二裏地的。越問吳麗敏是心裏越沒有底,如果真是十一二裏地,這麽走下去,趕到時,人家恐怕也該睡覺了。到了喻家山,還能找到人打聽嗎?方子衿說,既然來了,就別管那麽多了,大不了找處山地睡一晚上,明天早晨再打聽。

找到喻家山,已經接近十一點了。這個村子很大,圍著一座小山包錯落地建著一些房子,破破敗敗的,幾乎難以見到一幢像樣點的。村裏人似乎早已經睡下了,黑燈瞎火,她們每向前走一步,便招來一陣狗叫。這叫聲讓兩個姑娘心驚肉跳,商量了半天,還是決定找個人問問。終於見到一個人從黑洞洞的門口出來,她們正要迎過去,發現那個男人站在門口,雙腿叉開,雙手擺在麵前,不一會兒傳來嘩嘩的流水聲。兩人隻好收住腳步,待那人方便結束,才遠遠地叫一聲:同誌,向你打聽個人。請問喻愛軍的家是不是這裏?那人說,喻愛軍?我們這裏有三個喻愛軍。方子衿連忙說,就是當誌願軍的那個。男人說,哦,你們找軍伢。他向前指了指,說你們向前走,看到有燈亮的房子,就是了。

吳麗敏的目光穿過漢子那泥一樣黑的肩頭,向前望去,裏麵是一間堂屋,香幾上擺著香爐,爐中插著香,特殊的線香味向外飄來,熏得人頭暈目眩。香爐的兩邊,各有一支大大的白蠟燭,燭光飄**著。香幾上方掛著黑色幛幔,圍在幛幔中間的是一個相框,裏麵嵌著一張相。燭光昏暗閃爍,相框中隻有模糊的一個影子,看不清形象。兩邊的牆上,掛滿了大張大張的白紙以及密密麻麻的挽幛,由於燭光的關係,看不清上麵的字。可以肯定的是,她們走進了一個靈堂。吳麗敏哇的一聲哭了出來,掙脫了方子衿攙著的手臂,從漢子的身邊擠過,幾步跨進了堂屋。堂屋的正中有兩隻拜墊,她步履蹣跚著到了拜墊前麵,雙膝一曲,跪了下去,整個人像蝦米一樣躬著,頭碰到了地上。

方子衿木木地站在她的身邊,呆呆地抬眼看了看正麵的相框,想看清相框中的人,可光線太暗了,隻能看到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她又低眼看了看吳麗敏,心裏想著:她有可能傷心過度而昏過去,自己得小心點,在關鍵時刻扶她一把。

漢子走到方子衿麵前,湊在她耳邊小聲地問:“她是我爸的麽事人?”

方子衿一時沒明白過來,看著漢子。這一切來得太突然了,巨大的打擊造成了大腦塞車,平常很容易轉的彎子,此時就是轉不過來。也由於她們到達時是晚上,月光昏暗,燭光更昏暗,既沒有看清門前挽聯的內容,也沒有看到堂屋中黑相框的人貌。待這個彎子終於轉過來,方子衿才算是明白了,原來死去的不是喻愛軍而是他的父親。喻愛軍和家裏通信,遠沒有和吳麗敏通信頻密。他心情好的時候,會隔一個月左右給家裏寫一封信,寥寥數字報個平安,如果心情不好或者忙起來,兩三個月一封信也是完全可能的。因此,家裏根本不清楚喻愛軍的現狀,甚至不知道有吳麗敏這個人。反而是她們的到來,將這個令人極度不安的消息帶進了這個家庭。剛剛經曆了喪夫之痛的喻母,得知兒子生死未卜的消息,眼睛一閉,暈倒在地。

夏夜的郊外,寧靜燥熱。聒噪了一天的蟬此時是最老實的時候,隻有紡織娘不知疲倦地發出嘶鳴。來時,她們頂著的是滿天繁星,此刻卻是黑雲壓城。一場暴風雨在她們剛剛離開喻家山時突然而至。這是一場典型的偷襲,事前既沒有閃電也沒有雷鳴。雨腳急促奔跑的聲音在她們身邊形成轟響時,她們還沒有意識到發生了什麽事。一瞬間,她們的身影被籠罩在密集的雨幕之中。

電閃、雷鳴,暴雨如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