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章 天亮了,擁抱太陽

方夢白走出火車站時,白河正下著小雨。她一眼認出了撐著黃布傘站在雨幕中的白長山。上次見麵是在十一年前,那時她還是個九歲的孩子。在她的印象中,白叔叔非常英俊高大。可現在,他的身子似乎矮了一截,背有些微駝,身材更加瘦削了,頭發已經花白,看上去好老相。

白長山也在第一時間認出了她,迅速跨前一步,將傘撐在她的頭頂上。那一瞬間,方夢白異常激動,突然有一種見到父親的感覺。她真的好想撲進他的懷裏,痛痛快快地哭一場。

他說:“都成大姑娘了。和你媽長得一個模樣。”

方夢白說:“我要是像你一樣高大就好了。”

方夢白和白長山肩並著肩,兩人共一把雨傘,在寒雨中走向車站。白長山說,剛接到你的電報,我真有點不敢相信是真的,激動得兩個晚上沒睡好覺。方夢白說,你才兩個晚上沒睡好覺,我已經好幾個晚上沒睡好覺了。白長山感覺她話中有話,便問,是不是發生了啥事?她說,是發生了一件事,一件大喜事。聽說是喜事,白長山心中一顆石頭落了地,繼而猜測到底是什麽事。結婚是不可能的,她才二十歲,還不到婚齡。招工?恐怕輪不到她。當兵?差得更遠。她說,我告訴你,我考上大學了。

聽了這話,白長山突然停下來。方夢白看著他,問道,白叔叔,你怎麽了?他說,我太高興了。大概是人老了吧,一高興全身就發軟,腿抬不起來了。方夢白挽住了他的手臂,對他說,白叔叔,等我大學畢業了,就是國家幹部了,以後我要好好孝敬你,就當你是我的爸爸一樣。

白長山突然落下淚來,長長地歎了一聲,說,可惜,你媽沒能見到這一天。她如果活到現在,不知會高興成啥模樣。

方夢白一時語塞。媽媽反複叮囑過,不要將她還活著的事告訴他,她擔心言多必失,不敢接這個話題,隻好顧左右而言他,說,白叔叔,慕芷姐姐和慕衿姐姐還有慕漢弟弟參加高考沒有?白長山歎了一聲,說,他們哪有你這麽聰明?慕芷連報名的勇氣都沒有,慕衿和慕漢倒是考了,連中專線都沒夠。方夢白說,不要緊,叫他們加緊複習,明年再考嘛。

十一年前她住過的那間房子更殘破了,倒是比她第一次見到時幹淨整潔了許多。為了迎接她的到來,白長山將房子裏裏外外打掃過,而且換了新床單,添了新用具。進入房間,她在**坐下來,白長山坐在她麵前的凳子上,眼睛直直地盯著她看,看得她怪難為情的,說,白叔叔,我是不是長變了?白長山顯然走神了,聽了她的話,身子震了一下,回過神來,說,是啊是啊,變了,上次見你,你還是個孩子。沒想到,一轉眼,都上大學了。告訴叔叔,這些年,你都是咋過來的?

方夢白一陣緊張。有關的話題,他在給自己的信中幾乎次次都問,而她從未回答過,因為她根本無法回答。現在當了他的麵,再也無法回避這個話題。而媽媽不讓她說出真相,她隻好現編了。她說,我一個人過來的。白長山說,你一個人過?你的繼父呢?他不管你?方夢白的嘴撇了一下,一種聲音從鼻子裏吐出,說,他?不是他,我媽不會那樣慘。他帶著一幫人在我家開會,商量造反的事,還偽造中央文革小組的文件,被抓起來判了刑。白長山一下子呆了,眼淚嘩啦啦流了出來。他說,這麽說,這些年,你一直是一個人?她嗯了一聲。他說,可是,我寄給你的錢,你一分都沒有用,你哪來的錢生活?

最難的問題來了。方夢白想到自己曾幫盧叔叔的母親擺茶攤,便說,我每天放了學就擺茶攤,一分錢一杯。白長山說,賣茶能賺幾個錢?怎麽夠你生活?方夢白一想,完蛋了,漏洞出來了,盧奶奶整天擺茶攤,一天也就收入三兩角錢,自己說是放學後擺攤,那點收入,怎麽可能夠自己生活?她不得不繼續往下編,說,有時,我也去撿點廢品賣。白長山說,一個月能吃上一次肉嗎?她說,媽媽的同事,有時會送我一些東西。他說,孩子,你過得這麽苦,那些錢你為啥不用呢?你讓叔叔心疼死了。她笑著說,我現在不是很好嗎?

白長山請了假,帶方夢白去沙坪島公園遊玩。沙坪島是鬆花江上的一處三角洲,在當地名聲很大,早已經成為白河人消夏去暑的好去處。而實際上,島上大量都是荒地,建築非常少,即使是公園,也沒有太多的景點。方夢白一心記著母親以及自己入學的事,興致也就不是太高。白長山卻是興致勃勃,一個勁地對她說,上次你們來,你媽不肯出來,沒有帶她到沙坪島上看一看,想起來就後悔。方夢白說,其實,當時她根本不可能出門。白長山問為什麽,她說,不久前,她被紅衛兵批鬥了,剃了陰陽頭,所以才一直不肯取下帽子,也不敢在外麵走,擔心紅衛兵會取下她的帽子。

聽了這話,白長山愣了半天。方夢白擔心他會沿著這個話題往下問,指著不遠處的江說,那就是鬆花江吧?白長山說,是啊,所以,白河和寧昌有一個相同的別名,叫江城。方夢白不希望他回到那個話題,盡量讓他說些別的話。她說,聽媽媽說,你曾經去過寧昌?那是什麽時候?他說,他參加了第四野戰軍解放寧昌的戰鬥。原先以為,白崇禧會在寧昌打一場大仗,四野做了充分的準備。結果,寧昌外圍打了幾場小仗,白崇禧帶著軍隊向南跑了。白長山在寧昌駐紮的時間並不長,那段日子,他大部分時間都是坐在汽車上,駕駛著汽車,運送著武器彈藥到處跑。

盡管方夢白一直避免這個問題,到了晚上,白長山還是將這個問題擺在了她的麵前。從鬆花江返回城裏,在餐廳吃過晚飯,兩人一起回到她的住處。白長山坐在她的麵前,以極快的速度抽完了兩支煙,然後單刀直入問她,夢白,告訴我,你媽是咋死的?方夢白的心猛一緊,這一刻終於來了。

她說:“被造反派整死的。”

他說:“我知道。我是想讓你告訴我詳細情況,隻要是你知道的,我都想知道。把每一個細節都告訴我,好嗎?”

無路可退,她隻好胡編亂造。她說,一九六七年,他們那裏武鬥鬧得很厲害,打死了很多人。後來組建革委會,彭陵野原來的一個手下為了自保,把彭陵野偽造中央文革小組來信的事報告了。這件事被定為反革命案件,我媽也被抓了起來。過了幾天,造反派來了兩個人,見了麵就問我,你是方子衿的女兒嗎?我說是。他們說,你媽讓我們來帶你去見她。我說,我媽在哪裏?他們說,等一下你就可以見到了,跟我們走。

接下來的講述,全都是她臨場發揮,現編的。有關見到屍體的細節,她說不出來,隻好將那個夏天在街上見到一個死人的情況說了。那個人是一個女人,也不知是怎麽死的,棄屍街頭,身上卷著一床破草席。很多人圍著看,竟然沒有人收屍。到了下午,也不知怎麽搞的,破草席完全掀開了,屍體竟然是渾身**的。身上傷痕累累,難以找到完整的好皮膚。有人說她是走資派,被造反派打死的。也有人反對,說看上去她隻不過十幾歲,哪裏可能是走資派?方夢白忘了以前信中曾說過是在母親被關押的地方見到母親屍體的。那封信是母親說一句她寫一句,上麵到底寫了些什麽,她自己也沒太用心。將這個故事編出來後,她才意識到,如果白長山問仔細一些,事情一定會穿幫。

白長山根本就沒有推敲她所講事情的真實性。那個年代,荒唐的事情太多,更荒唐千百倍的都有,因此,他或許對此深信不疑。想到方子衿死時竟然暴屍街頭,他悲從中來。方夢白正在講述的時候,感覺白長山的神情有異,便拿眼看他。他坐在凳子上,頭微微向上仰著,嘴張開。看情形,就像是想打一個大大的噴嚏,卻又半天打不出來。方夢白全身一緊,似乎在幫著他使勁。過了幾十秒鍾,突然一聲驚天震地的長號。不是噴嚏,而是哭聲。白長山忍不住,大哭出來。他原本是坐在凳子上的,哭了幾聲,身子一軟,整個人從凳子上溜下來,坐到了地上。他雙手抓著衣領,哭著說,妹子,是我對不起你,都是我害了你。

方夢白的心,被他的哭聲緊緊地揪住了。從他的哭聲中,她感受到了他對母親的愛深入到了自己的骨髓,即使是這麽多年過去,這種愛還沒有絲毫消失。他是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是一個經曆了血與火的男人,這樣的男人是不會輕易流淚的。可他現在流了,那隻是因為這淚在他心中壓抑太久。她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她的哭和母親是否死了無關,隻是哭他們的這段情。

白長山越哭越傷心,最後開始全身抽搐。方夢白見狀嚇壞了,暗想,他該不會因傷心過度而死吧?她害怕了,猶豫了再猶豫,最後決定把真相告訴他。她實在不忍心看到他如此悲痛欲絕,哭著上前,攙起他,說,白叔叔,對不起,我沒有對你說真話,其實,我剛才說的都是我編出來的,我媽沒有死。白長山仍然在痛哭,根本沒有聽清她的話。她於是大聲地說,叔叔,別哭了,我媽還活著。

這次他聽清了,猛地止住了哭泣,盯著她看了幾秒,問她:“你剛才說啥?”

她說:“我騙了你,我媽還活著,沒有死。”

白長山眼中閃射出興奮的光芒。但隻是一瞬,這光又黯淡下去。他說:“好閨女。我知道,你是怕我太傷心,所以才這樣對我說的。”他在她的攙扶下坐到了**,努力壓抑著情緒對她說:“孩子,叔叔這一生,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和你媽的這段情裏了。這段情把叔叔掏空了。現在叔叔老了,再也經不起打擊了。”

方夢白流著淚說:“白叔叔,我沒有騙你。你仔細想一想,我給你的第一封信說,我媽是夏天死的,可剛才我忘了那件事,說是那一年的秋天死的。還有……”

白長山說,“這麽說,是真的?”

方夢白說:“是真的。”

她以為他還有話要問自己,可他沒有,隻是坐在那裏,一動不動。她坐在他的麵前,感受著他的那份情,深深地感動著。她說,其實,媽媽這些年一直沒有忘記你。你每次寫給我的信,媽媽都會要過去,小心地保存。紅衛兵造反派抄了幾次家,也沒有把那些信抄出來。白長山哦了一聲。方夢白繼續說,有好多次,我半夜醒來,聽到媽媽在說夢話,叫你的名字。白長山的眼淚再一次流出來,淚水溢出眼眶,順著他那爬滿皺紋的臉,清溜溜地往下流。他伸出手,在臉上擦了一把。她說,我這次參加高考,媽媽一直問我,你告訴你白叔叔沒有?我說,八字還沒一撇呢,如果考不上呢?我拿到通知書以後,她又說,快點給你白叔叔發封電報,告訴他這個喜訊,他不知會高興成麽樣。

第二天白長山送她去車站,他雖然沒有對她說多少話,可是,見到她,他的眼淚立即流了出來。一直到火車駛離,他仍然站那裏,舉著右手向她揮動,眼角掛著淚珠。他將一句話說了無數遍,以至於火車行駛了好一段時間,方夢白的腦子裏還映現著他在月台上揮手的身影以及回響著他所說的那句話:夢白,有時間的時候,帶你媽來看看我,好嗎?

她想,我一定要為他們做點什麽,要為這段驚世駭俗的愛情做點什麽。可到底是什麽?她不知道。

她哪裏料到,進入大學以後,離陸秋生近了,每個星期天都去陪他度過,漸漸揭開了另一段愛情的迷霧。難怪母親一再叮囑,有時間要多去看看你陸伯伯,他一個人孤身幾十年,又把你當親生女兒看,你就去對他盡點孝心吧。原來,母親是想以這種方式,償還一些她所欠下的情債。

一九七八年下半,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農村開始全麵推行土地改革,所有的地主富農全部摘帽,不再有地富中貧之分,成分一律改為農民。城市開始了全麵糾正冤假錯案,被糾正的案件,主要集中在兩個時段,一是五七年反右,一是“文革”時被打倒的老幹部。此外還有其他一些政策,也在逐步落實。

有一個星期天,方夢白去陸秋生家時,見裏麵正在大搬家。這些居民在此地住了幾十年,現在突然之間要搬走,心裏都不情願,不少人在發牢騷,口裏罵著資本家。和陸秋生見了麵,才知道這裏是陸家的祖宅,解放後被人民政府沒收,現在落實政策,退還給陸家。陸秋生的父母在“文革”中已經去世,兄弟姐妹之中,大哥“文革”中被造反派整死了,姐姐被流放到大西北,落實政策後才返回北京。其他幾個親人,“文革”中也都受了不同程度的衝擊。這次政府發還他們的舊宅,又撥出一筆專款進行修繕工作。陸秋生想將宅子捐給政府,可是,他的兄弟姐妹堅決不同意,說這宅子的產權並不屬於他們這一支,還有流落台灣和美國的兩個伯伯、一個姑姑以及一個堂伯叔。如果要捐獻,那也需要他們一致同意。政府的意思陸秋生明白,改革開放了,要招商引資,希望流落海外的炎黃子孫回來幫助祖國的四化建設。幾十年來,結下了不少怨,如果不表現一種姿態,這些人怎麽可能回來?

宅子裏的老住戶一旦搬空,偌大的宅子,便隻有陸秋生一人。他看著宅子,對方夢白說,你看,我一個老右派,要這麽大的宅子做麽事?打掃衛生都會把我累死。方夢白說,是啊,現在就差一個女人了。說過之後,她忍不住提出一個問題,說,陸伯伯,現在全國都在給右派摘帽,你的問題很快就會解決了。你也該找個人成個家了。他輕輕歎了一口氣,說,我倒是想。她問,有麽問題嗎?他看了看她,說都已經幾十年了,如果沒有問題,也不用等到今天了。他說這話的時候,語氣中有一種特別的蒼涼和無奈。這仿佛不是一個五十來歲的聲音,而是一個一百五十歲的聲音。

方夢白突然明白了陸叔叔為什麽一直獨身,原來,他心中一直都有一個人。這個女人是誰?值得陸叔叔付出一輩子?她突然對那個女人充滿了興趣,纏著他,一定要他告訴自己。無論她用什麽辦法,陸秋生就是不肯說。

下個星期,方夢白去的時候,陸秋生不在,隻是給她留了個條子,說是為了落實政策的事,要去紅川一趟,大概需要兩三天才能回來。這所大宅雖然全都清出來了,可陸秋生還是住在原來的房子裏。方夢白為他打掃衛生的時候,便想發現與那個女人有關的痕跡。陸秋生的家實在簡陋,竟然沒有一把鎖。她找了半天,從床底下拖出一隻藤皮箱子,打開來,見裏麵放著一床床單、一個枕套,是全新的。其餘的全都是書,有一整套精裝的馬克思恩格斯選集,一套列寧選集和四卷本豎排的毛澤東選集。除此之外,再沒有別的東西。方夢白將床單和枕巾拿出來放在**,再拿起那些書,仔細地打開。這些書已經被翻過很多次了,上麵畫滿了著重線。她仔細地翻動書頁,希望上麵有照片一類的東西掉下來。可是沒有。她將箱子放好,又檢查別的地方,還是沒有。

第二天下午沒課,她再一次來到陸秋生的家。陸秋生作為右派分子,他的家不知被造反派紅衛兵抄過多少次了。如果有某種特別的東西,要麽是早被抄走了,要麽是藏在了某種極其隱秘的地方,一般人根本想不到。她首先想到的,是牆上什麽地方或許有個洞之類的,可以藏著東西。她將房間裏所有的牆縫都找了一遍,沒有找到自己想要的東西。接著便找地下,或許,他將重要的東西埋在地下的什麽地方了吧。如果要埋在地下,肯定會有某處的土和別處不同。地平原是青磚鋪成的,可不知從什麽時候起,這些青磚已經揭掉了,**著地麵。她將地麵仔細地查看了兩遍,沒有發現有異常的地方。

方夢白在**坐下來,仔細地思索。白長山寫給母親的那些信,母親是把它們縫在針線包裏的。陸秋生會將重要的東西放在一個類似的地方嗎?他的身份和母親不同,被抄家的可能性更大,如果放在那樣的地方,被抄出來的可能性是極大的。他應該放在一個造反派隨手可以拿到,又絕對不會懷疑的地方。哪些東西是不被懷疑的?馬恩列斯毛的著作肯定不會被懷疑。她突然想到,陸秋生珍藏的那些著作,即使是精裝本,也都包著封麵,會不會藏在那些牛皮紙的封皮裏麵?

她再一次拖出那隻箱子,拿出一本毛澤東選集,打開仔細包好的封麵,見裏麵果然有一張照片。最初看到這張照片的時候,她大吃一驚,怎麽是自己的相片?他暗戀的人是自己?這怎麽可能?等那顆怦怦亂跳的心平複下來,再仔細看照片,才想到這不是自己的照片,而是一張發黃的舊照片。下麵有照相館的名字和時間,顯示的是一九五一年。她翻過正麵,見背麵有兩行字。上麵一行是“送給陸秋生哥哥”,下麵是簽名,正是母親的名字。

她的心再一次狂跳起來。難道陸秋生暗戀的對象是自己的母親?她仔細回憶了自己所了解的陸秋生,心中豁然明白。自己最初見到這個陸伯伯,正是三年自然災害的時候,他以母親的哥哥的麵目出現,給她送來很多食物。自己下放到東西湖農場,應該是周爺爺幫的忙,母親倒不十分關心周爺爺,卻一再叮囑自己要多來看看陸伯伯。自己參加高考,擔心政審出問題,母親給陸秋生寫了信卻一直沒有回音,她急得要死,隔天催母親一次,要母親再寫信去問問,母親卻胸有成竹。自己上了大學,每個星期天來看陸秋生,他就像對待親生女兒一樣,讓她有一種回家的感覺。

方夢白打開另外一些著作的封麵,發現了許多封信。這些信有些是陸秋生寫給母親的信件底稿,有些是母親的回信。陸秋生的信很多,寫得情深意長,愛意綿綿。而母親的回信要少得多,並且寫得盡可能簡略,不帶感情色彩,有點像流水賬。通過這些信,她知道了一個事實,母親曾和陸伯伯訂過婚。

她將那些信重新封好放進箱子裏,將箱子推進床底,然後離開了陸秋生的家。她的心裏亂極了,不明白自己應該怎樣對待這件事。母親愛的人是白長山,雖然白長山也愛她,可他畢竟是有婦之夫。他們的愛情,一開始就注定不能為這個社會所包容。相反,陸伯伯愛母親愛得如此之深,寧願一輩子獨身來守候這段愛情,也不願對這段感情有絲毫辜負。幾十年的守候,也不能喚起母親的愛意?

一九七九年一月五日,一個極其平常的日子,也是方夢白期末考試的日子。早晨進入考場前,天上正下著小雪。氣溫快速下降,坐在考場裏,手腳凍得疼痛難忍。寧昌是個十分特殊的地區,冬天的平均氣溫在零度左右,空氣濕度大,又屬於非供暖區,寒冷就像千萬把細密的小刀,在**的皮膚上割剮著。窗外的雪越下越大,細細的小雪花變成了鵝毛大雪。考試結束,交卷走出教學大樓時,外麵已經是厚厚一片積雪。

方夢白跟著同學一起往宿舍裏走,突然有人叫她的名字。她停下來,循聲望去,見陸秋生站在教學樓的門口,沒有打傘,任那潔白的雪花飄落在他的頭上身上。她立即跑過去,幫他拍打著身上的雪花,說,陸伯伯,你怎麽來了?看你身上,雪都融化了,怎麽不找個地方避一避?陸秋生說,沒事,今天我高興,我想讓自己披一身雪。方夢白說,是不是落實政策的事有眉目了?陸秋生說,是的,我剛剛接到電話,平反通知書今天已經簽發了。她盯著他的眼睛看,見他的眼眶在那一瞬間有了濕意,清濁的淚液開始匯聚,不一會兒盈滿了下眼瞼,又順著有些下垂的眼袋滾落下來。

她說:“太好了,陸伯伯,你終於盼到這一天了。”

陸秋生伸出手在臉上揩了一把,說:“是啊,我太高興了。放下電話,我就想把這個消息告訴什麽人。除了你,沒有別人可以分享我的快樂,所以,我傘都沒打,跑來找你了。”

方夢白聽了這話,心中暗自一驚。除了自己,再沒有別人可以分享他的快樂?她試探地問:“你打電話給我媽了嗎?她如果知道,一定高興壞了。”

陸秋生明顯不想涉及這個話題,說:“走,我們爺兒倆去好好喝幾杯,慶祝一下。”

寧昌大學校園內沒有國營餐館,隻有食堂,學生上館子,需要走出校門很遠。雪太大了,路麵很滑,陸秋生沒法騎著自行車帶方夢白,隻好推著自行車往前走。方夢白走在他的側麵,將傘高高地舉起,盡可能地遮著他的頭頂,自己身上,反倒有一半落在傘的控製範圍之外。他們穿過校園,又走過大門前長長的一段坡道,在校門口的車站停下來。陸秋生將自行車鎖在站牌旁邊,和她一起上了公共汽車,坐一站路找了一家餐館。兩人在餐館裏坐下來,點了菜,要了酒。

陸秋生說,你也喝幾杯。這大冷天的,暖暖身子。方夢白說,我不能喝,下午還要考試呢。陸秋生說,那就少喝點,喝一杯好了。菜還沒上來,陸秋生已經把酒酌上了。他端起酒杯,將其中一杯放在方夢白的手上,又端起另一杯,和她碰了一下,再把杯沿就到嘴邊,嗞的一聲長響,就像是一種特有韻味的樂曲段子。方夢白有點忍不住,問他愛的那個人是不是自己的母親。他將酒杯從口邊拿開,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問,是你媽告訴你的?她說,不是,是我自己看出來的。他輕輕地歎了口氣,將抬在半空中的手舉起來,湊近嘴邊,一仰脖子,滋溜一聲,喝幹了杯中的酒。他將酒杯放在桌上,抓過酒瓶,往杯中倒。他的手有些顫抖,酒溢出了杯外,滴落到桌子上。他俯下身子,將嘴湊近桌麵,撮起嘴唇,在桌麵上吸著,滋滋有聲。

方夢白坐在對麵,眼睛直直地盯著他看。在她眼裏,這個男人的感情深不可測,藏而不露。她很想走進他的心裏,量一量他感情的深度和溫度,可所有的努力都是枉然。他就像漂在無邊無際的大海上,四周全都是海水,卻又波瀾不驚。她說,為什麽呢?你有那麽多機會。他帶著乞求的眼神對她說,今天我高興,說點別的好嗎?

既然他不想談這個話題,她就不說,而是問他,恢複工作之後,是否可以留在省裏?他說,這恐怕不行,他還得回紅川市去。準備明天就走。

下午考完試回到宿舍,見母親等在宿舍的門口。方夢白一陣狂喜,跑過去,撲進母親的懷裏,說,媽你怎麽來了?是不是知道陸伯伯的改正通知下來了?方子衿似乎並沒有女兒所想象的驚喜,隻是淡淡地哦了一聲,說,那真是太好了。她這語氣給人的感覺,似乎並不覺得怎樣好一般。她看出母親有些心不在焉,便問,媽,出了麽事嗎?方子衿說,沒麽事,剛好出差,來看看你。方夢白說,那太好了,我們一起去看陸伯伯吧。他明天一早就走了。方子衿愣了一下,說,明天一早就走?這麽急?方夢白看著母親的臉,這張寫滿歲月滄桑的臉上隱隱有某種失落,又像是在心靈深處閃過一道痛楚的電流。大人們的心太深了,她根本看不清摸不透。

母女倆坐車過江來到陸家門前,恰好遇到陸秋生推著自行車出門,自行車龍頭上掛著一隻網兜,裏麵裝著水果罐頭等一類東西。方子衿說,哥,你要出門?陸秋生抬頭看到她們,說,喲,你來啦!快屋裏坐。他將自行車調過頭,領著她們進屋,將水果放在桌子上。方夢白問,陸伯伯,你這是準備去哪裏?陸秋生說,你周爺爺病了,我正準備去醫院。方子衿驚了一下,說,周校長病了?麽病?陸秋生皺了皺眉頭,說胃癌,餓的。方子衿一聽,急了,說,在哪家醫院?我們一起去看看他。

三個人一起,陸秋生自然不能騎自行車了,他們得去坐公共汽車。方子衿和陸秋生並排走在一起,方夢白稍稍拖後半步。大街上,到處是蓄著長頭發,穿著喇叭褲,提著收錄機的摩登青年。時代不知不覺變了,麵對這一切,方子衿覺得自己像是天外來客。她輕歎一聲,說,餘老師的命真苦,好不容易熬到頭了,可是……

陸秋生說,是啊,前幾天才從下麵回來。醫生說,好在發現得早,做了手術,再加上藥物治療,應該還可以活幾年。

到了公共汽車站,陸秋生繼續往前走。方子衿不解,問他為什麽不坐。他解釋說,這些年,人口暴增,公共設施卻一直沒有增加多少,加上“文革”這些年,所有的秩序都砸爛了,所有道德感責任心被打沒了。最亂的就是公共交通,汽車總是有一趟沒一趟,隻要有車來了,所有人一哄而上,拚著命往上擠。車上明明已經滿了,還要擠上幾十個去。車門關不上,一些人就吊在車門外。每個月,都有因為吊車門被摔死的人,可人們還是照吊不誤。陸秋生擔心方子衿母女的安全,因此寧願往回走兩站路去起點站上車。雖說是起點站,等車的人永遠比車上的座位多,車子過來,那些人蜂擁而上,全然不顧身邊還有老人孩子和婦女,好不容易擠上車時,仍然是沒有座位。

趕到醫院高幹病房,餘珊瑤正在喂周昕若吃晚飯。他們的女兒周正站在辦公桌前吃飯,每隔一段時間,轉過頭來問爸爸,這魚真好吃,你要不要吃一點?或者說,寧昌的豆腐真好吃。餘珊瑤說,是幹子,教你幾遍了。陸秋生他們進去,大家一陣寒暄。然後便分成了兩堆,陸秋生和周昕若說話,方子衿母女則和餘珊瑤母女說話。方子衿自然不提傷感的話題,隻說你走的時候,也沒告訴我一聲,我後來才知道你們已經走了好幾天了。餘珊瑤說,當時隻想快點離開那裏,一分鍾都不想多待。方子衿問起她回到醫學院的情況,她說,學院安排她當教師,可是,這麽多年沒有接觸過了,所有一切都生疏了。她說,我已經向學院建議,讓你歸隊。這件事,如果昕若不病,辦起來就容易,他這一病倒,沒有人出麵說話,就有些難度了。方夢白說,為什麽?我媽不也是受迫害的嗎?落實政策為什麽不落實我媽?餘珊瑤說,現在落實政策,主要落實兩大塊。你媽下去,與這兩塊都沒有關係,不屬於落實政策之列。所以,我們隻能想別的辦法。“文革”中,好多醫學專家被整死了,有些有門有路的跑出國去了,醫學院又要擴大招生,缺的就是人才。以這個理由,也許能夠辦成。

離開醫院時已經是九點多,三個人還沒有吃飯,國營餐館早就已經打烊了,他們隻好回陸秋生家裏去下麵條。現在,陸秋的房子很多,全都是空的,方夢白自己就有一個房間。因為明天還要考試,回到家,她便鑽進了自己的房間,這也是為了給陸秋生和母親創造單獨在一起說話的機會。

方子衿說:“你明天就走了?”

陸秋生說:“是這樣打算的。”

方子衿說:“那這房子麽辦?”

陸秋生說:“讓夢白住吧。如果你能調上來,將來你也住進來。”

方子衿不說了。陸秋生掏出一支煙,點燃剛吸了一口,又是一陣猛咳。方子衿說,戒了吧。陸秋生說,除了它,我還有什麽?方子衿又沉默了片刻,說,哥,我跟你商量件事。陸秋生說,麽事?方子衿說,他回來了,要見夢白。陸秋生一時沒有回過神來,反問,哪個?你說哪個要見夢白?她說,還有哪個?姓趙的。陸秋生哦了一聲,然後沉默了。

方子衿說,當年,我在醫院裏生夢白,麗敏打電話去他單位,他要大鳴大放,連看都不肯來看女兒一眼。二十二年了,夢白沒見過他一次麵,沒用過他一分錢。算了,我不說了,夢白是怎麽長大的,你清楚。他這算麽事?我把女兒拉扯大了,他倒好,回來要女兒了。陸秋生說,這些年,他不是倒黴嗎?方子衿看了陸秋生一眼,說,你以為他和你一樣?陸秋生說,也許他這些年……方子衿打斷了他,說,你說他這些年過得很艱難,是不是?你錯了,他過得好得很。她見陸秋生以不相信的眼神看著自己,便說,你是不曉得,他的黨籍沒有被開除,職務還一升再升,恢複工作的時候人家也覺得奇怪,一個大右派,怎麽當上縣革委會副主任了?

陸秋生沒有說話,而是猛吸了一口氣,似乎要把什麽吸進肚子裏去一般。方子衿看懂了他的表情,問,你知道這件事?

他說,我聽說過。不過沒想到是他。像他這種情況,全國恐怕也找不到幾例。

趙文恭確實是一個特例。當初,他第一批被劃成極右,經曆了一係列批鬥之後,被送去勞改,一年後,他被開除黨籍開除公職,遣送返鄉。不過,有關方麵並沒有派人押送,而是將檔案交給他,讓他自己回去。誰都沒料到,公社分管組織的副書記是趙文恭的親戚,他在趙文恭的檔案裏做了手腳,然後安排趙文恭當了公社的宣傳幹事。如此一來,趙文恭又成了幹部,並且一步步升遷。粉碎“四人幫”後,縣領導班子進行了一次調整,他竟然當上了革委會副主任,政審時,竟然沒有查出他的這段曆史。按理說,提拔一名革委會副主任是一定要外調的,不僅要外調趙文恭讀過的大學,也一樣要外調他曾經工作過的省地質局。二十多年間,他會經曆無數次外調。可在他那位親戚的關照下,所有外調竟然全部蒙混過關。直到省裏為他平反的通知文件發下來,縣裏才清楚竟然有這麽件事。

方子衿說,是啊,他現在得意了,可以名正言順當他的副處長了,以為自己有資本來要回女兒了。陸秋生沒有說話,卻點起了又一支煙,頓時咳得勾起了身子。方子衿充滿憐意地看了他一眼,似乎想再勸說幾句,話到嘴邊,說出的卻是:你是不是覺得我太自私了?陸秋生擺了擺手,說,我覺得不是這個問題。他是夢白的父親,這一點,你不能否認,任何人也改變不了這個事實。方子衿說,你的意思是,讓夢白去見他?他說,夢白已經成人了,是個大學生了,為什麽不讓她自己決定?

方子衿將下好的麵條盛在碗裏,沒有說話。陸秋生說,這一關,總得過的。方子衿歎了一口氣,說,我怕。陸秋生不說了,定定地站在她的身後。他知道,她的心裏,正進行著一場戰爭,一種血緣和親情間的戰爭。讓夢白認下自己的父親,不僅僅因為他們有血緣,還因為父親目前回到省裏當處長了,戶口在省城。相反,她的母親卻在下麵的小縣裏。以目前大學的分配原則,如果沒有這個父親,她要留在省城的機會要小得多。方夢白一旦認下自己的父親,方子衿或許會認為是對自己的否定吧?情感上無論如何都沒法接受。他說,這件事,你不能替她決定。而且,你也不方便出麵和她談。要不,我找她談談?方子衿將其中的一碗麵遞到他的手裏,說,如果她要認,怎麽辦?陸秋生說,那句話怎麽說的?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孩子畢竟大了。方子衿將另一碗麵端到他的手裏,說,你先去吧。

陸秋生端著兩碗麵條來到方夢白的門前,沒有空出的手敲門,隻好用腳輕輕踢了幾下。方夢白將門打開,連忙伸手端過麵條,說,陸伯伯,你叫我出去嘛。陸秋生說,不礙事,你的學習要緊嘛,我閑著也是閑著。方夢白端過麵條,將桌上的書向旁邊移了一點,把碗放在空出的地方,吃一口麵條,看幾行字。陸秋生在她身邊坐下來,吃了一口麵,對方夢白說,夢白,我跟你商量件事。方夢白從書中抬起頭,看著他。他說,我記得你爸爸也是劃了右派的,現在也應該拿到改正通知書了吧。她嗯了一聲,算是回答。他說,他拿到通知書後,第一件事肯定是想見你。方夢白用鼻子哼了一聲,說,我才不稀罕。他說,你是不是考慮一下?他畢竟是你爸爸,血緣關係你不能不認吧。方夢白說,我沒有爸爸,我是從石頭裏蹦出來的,從天上掉下來的。

陸秋生還想說點什麽,見她的態度,最終沒說,將兩人吃過的碗收了,回到廚房。方子衿坐在那裏,麵前的一碗麵沒有動過。見他進來,她有點迫不及待地問他,麽樣?他說,有其母必有其女啊。方子衿心中的一塊石頭落了地,端起已經冷了的麵,往嘴裏扒了幾口,又像是突然想起什麽,說,你覺得我們不應該這樣?他說,你快吃麵吧,都冷了。

方子衿意識到,在這件事上,陸秋生和自己是有分歧的,她因此不再涉及此事,而是談周昕若。方子衿說,你說世界上到底有沒有命運?如果說沒有,那麽,周校長和餘老師熬了這麽多年,好不容易熬出頭了,卻得到這麽個結局。對此,陸秋生的看法又是不同,他認為,與千千萬萬的人相比,他們已經夠幸運了。像胡之彥那樣一些人,曾經囂張一時,結果又能怎樣?方子衿說,胡之彥隻是一個特例,像李淑芬這樣的人,倒是大有市場,無論在哪一個時代的運動中,他們都是幸運兒。相反,像她這樣,自從二十歲之後,就像走到了一條岔道上,沒有一天是順的。陸秋生說,是啊,人生走在路上,而麵前的路不會總隻有一條。人們永遠不知道那些被自己拒絕的路會導向什麽樣的結果,同時,人們也很難認識到,人生的艱難,主要因為選擇的錯誤。

兩人各執己見,誰也說服不了誰。陸秋生感到自己最後的努力成為泡影,再爭論下去,也於事無補。他站起來,說,太晚了,明天我還要趕路,你也早點睡吧。他轉身向自己的房間走去,腳步並不十分堅定。意識深處,他希望像從前某次那樣,她會主動留他。他回到房間,先將門反閂了,又想,或許她猶豫之後,會改變主意?他將門閂拉開,任門虛掩著。直到蒙矓睡去,也沒有聽到隔壁有什麽特別的動靜。

天還沒亮,他從**爬起來,先去方夢白的門前聽了聽,裏麵傳來均勻的鼾聲,再到方子衿的門前聽了聽,裏麵一點聲音都沒有。行李昨天已經清好了,幾件舊衣服,一箱子書而已。還是當兵時的習慣,將衣服和被子綁紮在一起,給方子衿和方夢白留了張條子,提著箱子背上包便跨出了門。

方子衿竟然站在門口,朦朧的曙色中,她的影子非常模糊,像一尊神。陸秋生一下子愣住了,在她麵前站了一會兒,一時失控,伸手將她摟在懷裏。她沒有掙紮,靜靜地讓他抱著。他突然興奮得發狂,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座千年冰山,瞬間徹底地融化了。他緊緊地抱著她,用他火熱的唇去尋找她的唇。然而,在最後一刻,她逃避了,將頭偏向了一邊。他以為這一切隻是出於某種女性的本能,因此用雙手掌著她的臉,再一次將自己的唇送上去。這次,她非常堅決地偏過頭去。

幾十年的時間,變化的隻是歲月,卻根本無法改變一個人的感情。他算是徹底明白了,鬆開她,向後退了一步,提起地上的箱子,向前走去。她說,我去送你。他很堅決地說,不用了。她在那裏呆立片刻,還是追了上去,伸手去幫他提箱子。他沒有鬆手,而是說,你回去睡吧。她不說話,也不鬆手。他說,你回吧,還是我一個人走比較好。

他的語氣雖然不重,卻是很堅決的拒絕。她再沒有力氣向前走,而是站在那裏,看著他頭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曙色中,他的身影更顯得孱弱矮小,整個人似乎萎縮了一般。她很希望自己腳下的地突然陷下去,那樣,她就不會獨自品味這種刀割一般的疼痛了。她經曆了兩次無愛的婚姻,不想再經曆一次了。婚姻就像一條無休無止的河流,衝滌了她所有的**,令她隻剩下一具空殼了。難道,自己又一次錯了?

昨天大雪紛飛,今天卻晴空萬裏。熾白的陽光照在雪地上,帶著一股子寒氣。坐在車上的方子衿感到異常冷,比昨天更冷。方子衿知道,她是心冷。這幾年,全國各地都在發生著深刻的變化,可她似乎從來都沒有順過,反而有一種越來越迷惑的感覺。

女兒的白河之行,揭穿了她維持十年的一個謊言,白長山對她沒有絲毫怨言,反而認定這是天賜的幸福。女兒還沒從白河回來,白長山的電報就已經先到了。上麵隻有七個字兩個標點符號:

“天亮了,擁抱太陽。”

醫院門房的小夥子將電報遞給她的時候說,這是什麽呀,什麽天亮了擁抱太陽,有錢沒地方花了吧?

最初,小夥子叫住她說有電報的時候,她還覺得奇怪,以為是女兒在白河出了什麽事。聽到小夥子說出那七個字時,她迅速明白了,電報是白長山打來的。接電報的時候,她的手發抖。

女兒回來不久,他的信也到了。信中的每一句話,都像是一團火。這封信,方子衿看了無數遍,竟能一字不漏地背下來。

白長山在信中寫道:

子衿妹子:

我剛剛送走夢白,第一件事就是趕去郵電局給你發了一封電報,剛剛回到車隊,現在又開始給你寫信。

夢白告訴我,你沒有死,你隻是怕連累我,才想出那種方法,想讓我斷了對你的念想。妹子,這真是太令我驚喜太讓我意外太讓我興奮了。十年了,整整十年了。這十年來,我沒有一天不在想你,沒有一天不在念你。許多時候,你悄然走進了我的夢裏,醒來的時候,我會將頭捂在被子裏流淚。我感激上天給了我這樣的夢,給了我在夢中和你相見的機會。每當你走進我夢中的日子,我會一連許多天充滿興奮和期待。

我在心中默默地祈禱,希望下一個幸福的日子快些來臨。那時,我以為這一輩子,除了夢中,我們再也沒有機會見到了。我祈禱上蒼,讓我的夢成為你靈魂的家園,讓你在每一個夜深時走進我的夢境。

妹子,無論做多少個夢,我都沒有想到,上天會對我如此恩顧,會讓你一直活在我的世界裏。我想,是我這麽多年的祈禱感動了上天,上天才會在那個動亂的歲月裏,讓你有力量頑強地活下來。

聽說你還活著的消息時,我多麽希望我能生出一對翅膀,迅速穿過藍天白雲,飛到你的身邊呀。那時,我隻希望我是一隻鳥,一隻無拘無束無怨無悔的鳥,一隻除了你的方向,再沒有任何方向的鳥。

妹子,我的好妹子我的親妹子啊。

這麽多年來,每當想起你的時候,我的心就是疼的,你知道嗎?

自從失去你的消息之後,每一個日子都寫著蒼白,每一天都如同黑夜,我的靈魂,早已經隨你而去,隻剩下這具沒有靈魂的空殼,還在這個世界上遊走。行屍走肉是一個常用的詞,可我以前根本就不明白這個詞所代表的含義。失去你的消息之後,我突然意識到,我自己就是行屍走肉,我的靈魂隨你而去了。

妹子,因為有了你,我的第二次人生開始了。

妹子,我太激動了,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這紙上寫了些什麽。我一定是語無倫次了。對了,等一等,我得咬自己一口,證明這一切不是在夢裏。

哎喲,妹子,好疼,這麽說,這一切是真的了?

妹子,我的親妹子,我日思夜想的妹子,我一生一世的親人呀。我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好想你呀。

方子衿知道,自己就是一堆幹柴,隻要有點風吹,再有點火星,這愛情之火,又會熊熊地燃起。她知道,這把火如果再燒下去,將會燒盡自己所有的能量。東西湖的那個夜晚陸秋生給她的暗示,她不是不懂,也不是不動心。同時她也知道,她這顆心,已經沒法再動了。她既沒有太大的希望嫁給自己愛的男人,也不可能三次結婚,三次都嫁給自己不愛的男人。這就是她的宿命。既然自己和白長山的這段情根本沒有希望,既然已經走過了近三十年風雨,好不容易心情可以稍稍平靜了,又何必再去攪動?就讓那段情在自己枯槁的心中安睡好了。

她沒有回信,可白長山的信是一封接著一封。她想,既然他知道自己還活在世上,再不回話不好,便給他寫了一封回信。她在信中僅僅寫了一句話:“哥,你還是忘了妹子吧。妹子沒福,消受不了你的這份情。”

她以為從此自己可以歸於平靜,沒料到白長山一個電話猶如一顆石子,徹底地打破了這種平靜。白長山在電話中說,他要來看她,準備放下電話就去買火車票。她試圖勸說他,可他似乎已經瘋狂。他說接到她的信,他的心被割成了一片片,從來沒有這麽痛苦過,從來沒有這麽絕望過。現在他唯一的念頭,就是不顧一切地趕到她的身邊,和她生活在一起。他已經想好了,準備放棄現有的一切,去和她一起生活。她問他,他所說的一切指什麽。他說,就是一切,工作和家庭,他什麽都不想要了,隻要她。這一輩子,所有的一切都不屬於他,隻有對她的這份感情,才是他唯一真正的擁有。如果失去了她,他便從此成了乞丐,從此一無所有了。她知道他是說得出做得到的,可他如果真的不顧一切來了,那就將他的一切真的毀了。她被這份情再一次打倒了。她說,好,我答應你,永遠再不提分手,我們還像從前一樣通信。

既然是宿命,那是一定掙脫不掉的。她不掙了,認命了。

可命運總是和歲月糾纏在一起的。彭陵野的糾纏隨著對“文革”的清算而告一段落,她以為自己從此可以和過去告別,沒料到趙文恭卻突然冒了出來。那天,辦公室的人叫她接電話,她還以為是白長山來的。長途電話是需要總機轉接的,如果白長山給她打電話,先得撥通白河市,再通過白河郵電局叫通靈遠,靈遠縣郵局再轉接被叫機。有些大的單位在郵局有賬號,接通之後,隻需要報出賬號就可以通話了。如果是私人電話,就得去郵局要牌排隊輪號。打電話比拍電報麻煩得多,一般人不是有急事或者方便,肯定不會想到打電話。聽說要接電話,方子衿的心就怦怦跳得厲害。她想,該不是白長山出差來寧昌吧?

“喂,我是趙文恭。”

趙文恭?方子衿腦子裏某根弦跳了一下。這個名字好熟,是自己的一個熟人。可歲月沉澱了許多的過程,這個趙文恭同自己哪一段過去交接過?她還沒有想明白這個問題,對方又開口了。

他說,我們的女兒應該有二十二歲了吧。對了,她叫麽名字?

趙文恭,原來是他。她說,她是我的女兒,不是我們的女兒,更不是你的女兒。

對方沉默了半天,給她的感覺是受到打擊後開始猶豫了,或許會放下電話。可是沒有,幾秒鍾後又有聲音傳來:我現在回到省地質局了。我想見一見她。我沒有別的意思。

這次是方子衿沉默了,她不知道怎麽辦。她不說話,他便一個勁地表白,說不是自己不管女兒,畢竟是自己的女兒,身上流著自己的血,他無時無刻不在思念著女兒。可是,命運對他不公,他心有餘而力不足。方子衿抓住了機會,說,對了,你的三胞胎女兒怎麽樣?我記得你好像連紅雞蛋都沒有給過我吧。

這樣的電話,真是令人尷尬。方子衿捅破這層紙之後,對方再一次陷入沉默,卻沒有掛電話。她覺得自己已經沒有力量握住話筒,很想立即將電話掛掉。同時又想,錯不在自己,真理掌握在自己手裏,有什麽好怕的?心虛的應該是他才對。她意識到,這是自己麵臨的最嚴峻的一場戰爭,她不能退卻,不能在他麵前顯示自己的懦弱。

過了不知多長時間,那邊又傳出聲音,說我沒別的意思,隻想看看女兒。

方子衿說,這事我做不了主。女兒已經成人了,見不見你,你自己找她問去。

又過了片刻,那邊傳來猶猶豫豫的一聲好吧,掛斷了電話。

話筒裏的忙音響了很久,方子衿還抓著話筒愣在那裏。她最後的那句話是在提醒趙文恭,其實也提醒了她自己。女兒成人了,她這個母親,再也不能替女兒做決定了,這一點,自己以前倒是沒有意識到。何況,女兒在寧昌讀書,趙文恭就在省城,要打聽到女兒的地址並不是一件難事。如果他直接去寧昌大學找到女兒,幾句好話,會不會把女兒的心給說軟了?那一瞬間她作出一個決定,要去一趟寧昌。盡管沒有想好去了以後怎樣向女兒說明,卻知道自己一定得跑一趟。

女兒的態度,給了她最大的安慰。可她沒料到,自己不得不麵對另一段未了情債,尤其沒有想到,二十七年前中斷的那個吻,被曆史進行了重新剪輯。她知道,如果他的攻勢更加猛烈一些,自己或許會以某種自己都不可能意識到的方式投降。她早已經不再純潔,她永遠都不可能再以純潔的方式成為某人的俘虜。

曆史又一次從終點走到了起點,她的心緒完全亂了。

直到年初四,女兒才總算有時間陪陪她了。鄉村的規矩,春節之後的幾天都是拜年的時間。初一是拜族中長輩的日子,左鄰右舍相互走拜的日子,也是老了人,上新香的日子。大年初二是新姑爺上門的日子,外孫給外公外婆拜年的日子。也有些地方初二不出門,有些地方初三不出門,說是出門不吉利。初四就是拜一些重要親戚的日子了。“文革”中砸爛了很多東西,隻有這個拜年的習俗根深蒂固,沒有被砸爛。方子衿沒什麽親戚可以走動,隻是初一去院長王文勝家拜了個年,便老老實實呆在家裏。方夢白的高中同學,隻有她一個人考上了大學,其餘的人絕大多數還在當知青,也有幾個招工了的。以前,她是地主加壞分子的女兒,現在搖身一變,成了天之驕子。同學們鬧著要到她家聚會,於是約定了初五。

母女倆一早就開始為第二天的聚會做準備。方子衿為女兒的朋友準備一個招牌式寧昌排骨湯。方夢白從大學同學那裏學到一個珍珠圓子,也準備一並獻上。方子衿拿出年前準備好的排骨,砍成一段一段的,又將鍋燒紅,倒進一些菜油,等鍋裏冒出青煙的時候,把排骨倒進去,操起鍋鏟,翻動著排骨。不一定要把排骨炒熟,隻要在油鍋裏炒一遍就成。經過這一程序之後的排骨湯,會更香一些。接著,將這些排骨盛進砂吊子裏,兌上水,放進比排骨多兩倍的切成大塊大塊的蓮藕,加一些八角、桂皮等香料,擱在炭火上慢慢地熬。方夢白的珍珠圓子做起來稍麻煩一些,先必須將肉剁成肉末,為了這肉圓能鬆軟可口,最好加點魚肉一起剁。剁肉所用的體力不大,可動作頻繁,一會兒便會手酸手軟。

方子衿把排骨湯放在炭火上之後,走到女兒麵前,對她說,我來吧。方夢白拿過臉盆,舀了兩碗糯米,往盆裏放了些水浸泡著。

母女倆一邊幹著活兒,一邊說著話。母親說,那個餘顯洲,對你好像很有意思吧。女兒的表情滯了一下,說,真是煩死了。母親說,如果不喜歡人家,就早點回了他。女兒說,我回了呀,高一的時候回了一次,高二的時候又回了一次。在東西湖的時候,他一個月給我寫幾封信,我一封也沒有回過。母親轉換了話題,問她,你現在的同學呢?有沒有合適的?女兒說,在我們班,我是最小的。那些大哥哥大姐姐對我都很好。母親再盯了一句,有沒有特別好的?女兒說,有幾個。不過,學校禁止談戀愛,我可不想違反校規。

女兒再進廚房之後,顯得魂不守舍,方子衿和她說話,她竟然像沒聽見一般。方子衿奇怪了,問,剛才那個人是誰?是不是餘顯洲?她說不是。方子衿又追問,方夢白提起垃圾往外走,說,我去把垃圾倒了。方子衿說,你忘了四天不出財的?不能倒的。方夢白似乎沒有聽到一般,端著垃圾出去了。她沒有進一步製止。所謂四天不出財這種風俗,她並不十分相信,倒也就倒了。但女兒突然的變化,令她十分疑惑。果然,沒過太久,女兒端著那些垃圾,神色慌張地回來了。

方子衿以目光向女兒詢問。方夢白在房間裏站了一會兒,手裏仍然端著裝垃圾的撮箕。方子衿再以目光向她詢問了一次。方夢白似乎突然下定了決心,端著垃圾轉身出了門。方子衿覺得女兒的行為十分怪異,放下手中的活,悄悄跟了上去。她還沒有出門,就聽到女兒在外麵對某個人說,你這人麽回事?大過年的,難道要我說難聽的話嗎?方子衿心中暗自一驚,嘀咕道,這丫頭,對誰說話呢,這麽凶。她以為是某個追求她的同學,正想出去看看,卻聽到一個似曾相識的聲音傳來。

趙文恭說:“我是你爸爸呀。我大老遠跑來找你,你……”

方夢白說:“我請你來了嗎?我求你來了嗎?你還知道你是我爸爸?我們最艱難的時候,你在哪裏?我媽去了醫療隊,我和阿姨一起去菜場撿爛菜葉子撿煤渣的時候,你在哪裏?我媽被造反派抓去批鬥,我一個人連家門都不敢進的時候,你在哪裏?紅衛兵罵我是黑五類,往我臉上吐痰,攔在路上打我的時候,你在哪裏?”

趙文恭說:“女兒,我知道你受了苦。你也替爸爸想一想,爸爸已經老了。”

方夢白說:“你老了就找我來了,就要我盡責任和義務了?我有這樣的責任有這樣的義務嗎?這麽多年,你想過你的責任和義務嗎?我媽在醫院裏生我,你在搞大鳴大放的時候,想過嗎?你想過我媽把我帶到這裏來,我大病一場,差點就死了嗎?你想過我們母女兩人怕繼父會騷擾我所過的那種忍辱負膽戰心驚的日子嗎?”

她以為女兒會主動和她談一談這件事。但是沒有,直到離開家前往寧昌去上學,她都沒有主動談起。方子衿於是想,她也許覺得當麵不好開口,會在新學期給自己的第一封信裏談吧。第一封信來了,根本沒有提到這事,提到的是方子衿在寧昌時那些同事們的孩子們。

李淑芬的大女兒胡援朝,老三屆的初中畢業生。受父母影響,“文革”中十分活躍。她和父母分屬於兩個造反組織,這兩大造反組織勢同水火,因此影響了千萬個家庭,胡援朝帶著妹妹弟弟同父母鬥爭,一個家庭便因此一分為二。胡援朝有先天殘疾,按政策是可以留城的。可她一腔熱情,響應偉大領袖的號召,立誌紮根農村,在廣闊天地裏滾一身泥巴煉一顆紅心。胡之彥夫婦巴不得這個頭號敵人遠離自己的視線,送佛一般將她送到了神農架那片原始森林裏。

下去的時候,胡援朝是紅五類,是標兵,黨組織的重點培養對象,填寫了入黨誌願書,隻等著批準為預備黨員了。恰在此時,李淑芬揭發胡之彥同林立果辦公室有秘密接觸,是五一六分子。一夜之間,胡援朝在知青點的所有職務被解除了,入黨的事自然也就擱置了。她在知青點有個關係密切的男友,關係好到隻差沒上過床了。這個男生反戈一擊,將他們平時私下的談話作為黑材料上報,因而獲得一個招工名額。胡援朝拚命改造,希望組織對她個人進行重新評價。可征兵招工推薦上工農兵大學,全沒她的份。後來通過各種關係回城的人越來越多,知青點的人越來越少。那年春節,知青點隻留下胡援朝和另外三個成分不好的知青。年三十的晚上,他們四個人在一起守夜,喝了很多酒。也不知怎麽弄的,胡援朝和那三個男生發生了性關係。事後,她用春節值班的半自動步槍將那三個男生槍殺了,又持槍衝到公社,打死打傷了幾名值班幹部。神農架是重刑犯監獄所在地,附近駐紮有大量的武裝警察和軍隊,天還沒亮,胡援朝就被大量武裝人員圍在一座山上,她用最後一顆子彈自殺了。

這事發生在一年前,但被有關部門封鎖了消息。春節後,方夢白去幹媽吳麗敏家拜年,才聽說這事。信中她還提到吳麗敏的幾個孩子,喻學東可能要出獄了,可現在這形勢,國家差不多已經停止招工,大量返城的知青在家待業,他的幾個弟弟妹妹都沒事幹,他回來也隻是增加家庭的負擔。吳麗敏家現在的經濟情況很不好。

白長山的信,仍然保持著一周一封的頻率。他的五個孩子,三個當過知青,現在全都返城了,國家無法分派工作。老四高考落榜,老五又麵臨高考了,但成績並不怎麽樣,看情形很難擠上這座獨木橋。二女兒見這樣下去不是辦法,拉著妹妹和弟弟開了一間小餐館。累是累點,收入倒比當工人強。白長山說,幾個兒女全都跟了當媽的,性格都是那麽要強,完全不把他這個父親當一回事。在家裏,他是沒有地位的,因此,他們的事,他也懶得操心。唯一肯和他多說幾句話的是大女兒慕芷。慕芷已經結婚,丈夫是一個老幹部的兒子。“文革”中,老幹部倒黴,兒子被下放到了北大荒,在知青點,隻有慕芷對他好,兩人因此戀上了。後來,這位老幹部恢複工作,成了當地一家大企業的主要負責人,慕芷占了這層關係,被招工進了那間工廠,結婚時還分到了自己的住房。白長山在信中說,近來,身體每況愈下,一天不如一天了。這似乎是老天在提醒他,自己在世上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因此,他正在著手實施一個計劃。至於到底是什麽計劃,他一個字都沒有透露,隻是反複說,他一定要抓住人生最後的機會,他要真正為自己活一回。

八十年代的第一個春天在一片歡歌笑語中到來。許多人說,這個春天,花兒開得特別燦爛,可在方子衿的眼裏,一切都是灰暗的。她目前唯一掛懷的,就是女兒所麵臨的分配。她一直在心裏祈禱,希望周昕若的身體能夠好起來。但四月的最後一天,女兒來電話說,周爺爺再一次住進了醫院,估計是撐不過去這一次了。

放下電話,方子衿對王文勝說,王書記,我要請幾天假。王文勝看了她一眼,說,你不是有假嗎?方子衿說,我是有假,但我不知道這次要去多少天。王文勝說,麽事?方子衿淚意潺潺,說,周昕若要走了,我得去送他最後一程。

醫院的高幹病房裏,瘦得像一張皮似的周昕若躺在病**,口裏鼻孔裏插滿了管子。嘴裏的管子是輸送營養液的,他先後做過兩次手術,胃全部被切除了,隻有通過導管輸送營養。鼻子裏的導管是輸氧的,這似乎說明,由於癌細胞的擴散,他的肺功能遭到了極大破壞。方子衿進去時,周昕若在止痛針和安眠藥的作用下睡著了,餘珊瑤坐在裏麵閉目養神,看上去,她更加憔悴,臉色蠟黃蠟黃的,雙眼有兩隻大大的黑眼圈。方子衿將手中的水果輕輕放下,彎下身來看周昕若,見他的臉色,死白死白的,一臉的幹皮,有些像雞腳上的皮膚。生命的色彩,正從這張臉上消退。特別的是,病房裏竟然插著一束黃玫瑰,很大的一束,花瓣伸展著,異常執著和張揚。在白色基調之中,這束黃色顯得那麽刺眼,又是那麽執拗。

抽咽的聲音雖然很小,餘珊瑤卻驚醒過來,眼睛還沒有睜開,口倒是先開了,說,昕若,你麽樣啦?說過再看**的周昕若,見他仍處於昏睡中,鼾聲異常滯弱。她轉過頭,才發現房間裏有另外的人。看到方子衿,淡淡地說,你來了?麽時候來的?方子衿說,剛來。你回去休息一下吧,我來替你。餘珊瑤擺了擺頭,說,他的日子已經不多了。又擺了擺頭,說,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隻能以秒計了。

方子衿突然覺得自己的胸口被堵住了,她實在忍不住,撲進餘珊瑤的懷裏。知道自己不能哭出聲,隻能是緊緊地抱住她。反倒是餘珊瑤在勸她。餘珊瑤拍了拍她的背,說,我已經很滿足了。上天終於把他給了我,還給了我一個女兒。別說是這麽幾年時間,就是給我一年一個月,我也心存感激。現在,我什麽都不想,隻想好好地陪他走過這最後的時光,讓他享受這一生中最後的幸福。

她鬆開餘珊瑤,問,我能幫你什麽?餘珊瑤說,不用。等一會兒他醒過來,看到你在這裏,不知有多高興。你不知道,他一直非常喜歡你,就像對待自己的女兒一樣。這幾天,夢白一下課就趕過來陪他,他可高興了。餘珊瑤站起來,走近那盆花,將花從花瓶裏抽出來,走進衛生間去換水。方子衿從她手裏接過花瓶,說我去吧。她換了水出來,餘珊瑤接過花瓶,又將那些花插上去。她說,他喜歡黃玫瑰。說所有顏色中,隻有黃色最純潔最真實也最浪漫最高雅。

方子衿忽然感動。她覺得,餘珊瑤正在享受一生中最美好的愛情,這段愛情給她帶來的快樂雖然短暫,卻成了她一生的養分,她也因此有了最大的精神財富。

餘珊瑤確實是老了,仿佛隻是眨眼間,就是邁六十的人了。她小心地伸出手指,將黃玫瑰上蔫了的邊沿拈掉,同時在那裏自言自語。她說,想想人的一生,大多的日子,其實都是平平常常沒有意義的,無論對自己還是對他人,都沒有存在的價值。就像是天上的星星,絕大多數都是自生自滅了,來無蹤去無影。隻有少數的星星,在某一個時刻出現了激烈的燃燒,生命也因此有了瞬間的輝煌。一個人,如果燃燒過,還有什麽不滿足的?哪怕僅僅一眨眼的工夫,那也是輝煌過了。

陸秋生出現在門口。他剛剛下車,臉上有淡淡的灰塵,看上去顯得疲憊不堪。他沒料到方子衿也在,盯著她看了一眼,眼中有一種驚喜的光閃了一下,隨即黯淡下去,轉身對餘珊瑤說,他怎麽樣?餘珊瑤看了看陸秋生,又朝**昏睡的周昕若看了一眼,沒有說話。陸秋生走到病床前,認真地看著周昕若,臉上看不出半點表情。方子衿站起來,倒了一杯水,遞給他。他接過,盯著她看了一眼,說,麽時候來的?她說,剛到不久。坐吧。他坐下來。她隨即坐在他身邊。高幹病房的陪房由醫院供應夥食,現在已經到了開飯時間,餘珊瑤拿出二十塊錢,往陸秋生手裏塞,說你們一起去外麵吃吧。陸秋生說,要不三個人一起去吃。餘珊瑤不肯,她說,在他離開之前,她不準備走出這裏一步。陸秋生還想堅持,方子衿悄悄拉了一下他的衣袖。他會過意來,將那二十元錢放在床頭櫃上,和方子衿一起退出了病房。

兩人一前一後走在街上,竟然好半天沒有說話。方夢白迎麵而來。她是下課後趕來的,剛剛下車,正往醫院趕,一眼看到了走在前麵的那個男人像是陸秋生,再看他側後麵的女人,是自己的母親。她原想不理他們,讓他們單獨相處,再一看,他們兩人竟然連話都沒有,才改變主意,叫住他們。

三人坐進附近的一間餐館。陸秋生說,你們母女倆聊吧,我去點菜。說著,先掏出煙,又掏出火柴,正要劃的時候,方子衿咳嗽了一下。陸秋生看了她一眼,順手將火柴裝進了衣袋,又將叼在嘴裏的煙卷取下來,向服務台走去。方子衿歎息一聲說,真不知道他這個壞毛病麽時候能改掉。方夢白說,一個人的一生,總得要有點依靠。陸伯伯這一生,大概隻有煙是他的依靠了。方子衿心裏動了一下,突然覺得女兒長大了。是啊,人的一生,確實是需要依靠的,餘珊瑤的依靠是對周昕若的那份情,她的依靠是對白長山的那份情。陸秋生的依靠呢?除了煙,他還有什麽?

陸秋生點完菜返來,手裏還握著那支煙。方子衿說,想抽你就抽吧。陸秋生笑了笑,將煙放在嘴上,伸手去掏火柴,說,沒辦法,手裏如果沒有一支煙,總像是生命裏少了點東西一樣。方子衿說,能少就少抽點,你的肺肯定被熏黑了。陸秋生說,黑就讓它黑吧。白也不見得好。接著,他轉向方夢白,說,麽時候分配?方子衿接過話頭說,對了,你應該認識省教育廳的人吧,你想想法子呀。陸秋生沒有答方子衿,而是轉向方夢白,說,你考慮過去深圳嗎?方夢白還沒有回答,方子衿先開口了,說,深圳是哪裏?我怎麽從來沒有聽說過?

陸秋生說,子衿,這就是你不對了。孩子大了,就像鳥長大了一樣,要飛向更廣闊的世界才行。你想想,當初,你如果不走出恒興,結果……方子衿打斷了他,說,是啊,我也一直這樣想,當初我如果不離開恒興,現在是麽樣子?如果我沒有讀大學,今天的我,是麽樣子?陸秋生知道自己比喻錯了,連忙說,你別想太多了,時代已經變了。你看看這幾年,社會變化有多大?用不了幾年,深圳就會成為中國最亮的一顆明珠。方子衿冷冷地笑了一聲,說,我還記得剛解放的時候,看一些新景象,我爸我媽欣喜若狂。可是結果呢?太遠了的事,我看不清,也看不到。中國的事,有幾個人能看透?今天說抓階級鬥爭,明天說抓經濟建設,後天抓麽事,哪個曉得?我活了這麽多年,真的是活怕了,麽都不想了,隻想過幾天安安生生的日子。

方夢白和陸秋生都不說話了,大家低著頭吃飯,氣氛很沉悶。過了片刻,陸秋生問方子衿請了幾天假。方子衿沒明白他的意思,轉頭看著他,以關注作為詢問。他說,剛才看過周昕若,覺得情況不妙,怕是撐不了幾天了。他很想留下來多陪陪他,可是他有個重要會議,要開三天。方子衿說,你忙你的事去吧,我留在這裏陪他。陸秋生輕輕地歎了一聲,說希望他多撐兩天,以便他來送最後一程。

幾天時間裏,周昕若一直都在昏迷,偶爾清醒的時候,眼睛睜開,也顯得空洞,唯一的表情是一種惶恐。方子衿熟悉這種表情。那還是夢白很小的時候,她晚上坐在床前看書,感覺身後有動靜,轉身去看,見女兒睜著一雙驚恐的眼睛尋找自己。每當這時候,餘珊瑤便會放下手裏的一切,走到床前,蹲下來,握住周昕若的手,在他耳邊輕輕地說,昕若,我在這裏。隻要她的手和他相握,他的臉立即變得安詳。

方子衿和女兒幾乎同時走出病房。方夢白還不肯相信,問母親,周爺爺真的要走了?方子衿說,你快去,不然怕來不及了。說過之後,她走進了醫生辦公室。周昕若是高級幹部,省裏為了治療他的病,組織幾家醫院的專家設立了一個專門醫療小組,分批在醫院裏值班。

專家們作了一番檢查,然後一起離開了病房。沒過多久,有一個護士過來叫餘珊瑤,請她去醫生辦公室。餘珊瑤起身想離開,可周昕若緊緊地抓著她的手,不肯鬆。看上去,他異常煩躁,牙關緊咬,顯然在忍受著巨大的痛苦,豆大的汗珠從他的額頭冒出來。護士離開後又來了一名醫生,對方子衿說,希望她代表家屬去一下醫生辦公室。方子衿拿不定主意,看餘珊瑤。餘珊瑤轉過頭看她,向她點了點頭。方子衿看到了餘珊瑤的眼睛。餘珊瑤的眼裏是寧靜和從容,讓人覺得她不是在送別一個親人,送別一段感情,而是在舉行某種神聖的儀式。

方子衿來到醫生辦公室,醫生們都集中在這裏。醫療組的組長說,病人已經進入回光返照,不會有太長時間了。剛才,他們已經跟省委有關領導通過電話,省委的意思是想征求一下家屬的意見。如果家屬堅持要搶救,他們會盡人事。但也隻是將病人的痛苦延長幾個小時。這事方子衿可做不了主,她回到病房,湊在餘珊瑤的耳邊,將情況告訴了她。她說話的聲音雖然小,但他似乎聽到了,抓著餘珊瑤的手動了動,似乎是想向她傳遞什麽消息。餘珊瑤明白了他的意思,對方子衿說,老周說不必了。

方夢白和保姆一起,抱著周正趕來。方子衿立即接過周正,對她說,爸爸想你,快去看看爸爸。周正呼喚著爸爸,周昕若根本就不可能回答。小女孩不明白這一切,問媽媽,爸爸是不是睡著了?怎麽不應我?餘珊瑤說,寶貝,爸爸要出遠門了,他會想你的。親親爸爸吧。周正爬到床頭,抱住父親的頭,在他的臉上一次又一次親著。說,爸爸你要去哪裏出差呀?帶正正去好不好?上次你走了,好久好久都沒有回來,我和媽媽好想好想你。爸爸,你答應正正好不好?正正保證不調皮,正正最喜歡爸爸了。

周昕若似乎完成了最後一個心願,鼻中有某種氣息緩緩地吐出,滯弱而綿長。給人的感覺是他以極大的意誌力在維持著自己最後的生命,現在他準備向這個世界告別了。餘珊瑤和方子衿一樣清楚這一點。她或許不希望這麽快告別吧?她俯下身去,在他耳邊說,秋生打電話過來,正在趕來的路上,你等他一會兒,好嗎?周昕若的眼珠在緊閉的眼皮下滾動了幾下,顯然是答應了。

接下來,省委各部門的領導走馬燈似的前來拜望。周昕若始終躺在那裏,氣若遊絲。隻有心電圖顯示他的生命還沒有遠離他的軀體,而這具軀體,從外部已經看不到任何生命的跡象。這些人一批批地來,一批批地走。最後清靜下來時,周昕若又輕輕地出了一口氣。餘珊瑤始終拉著他的手,坐在他的床前。等他們全都走盡,病房裏再一次安靜下來之後,餘珊瑤再一次輕言細語地對他說話。她說,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人。他們已經走了,現在可以安靜一會兒了。我知道,國家剛剛經曆了一場大亂,一切還沒有完全理順,這需要時間,需要過程。你放心,正因為有了一些像你這樣的人,國家才有希望,未來才會有一線光明。曆史總是在向前進的,無論經曆多少艱難多少曲折,沒有人能夠真正阻擋曆史的前進。所以,無論在什麽環境條件下,都不能喪失信念。你教會了我這一點,我也要把這種信念教給我們的女兒。我要讓她知道,她父親是一個偉大的人,一個信念堅定的人,一個可以忍辱負重卻絕不可奪誌的人。她應該引以為榮,努力做一個他父親所期望的人。

餘珊瑤說話的時候,周昕若的眼珠一直都在動著,雖然微弱,卻顯示他能明白她所說,他在用最後的方式和她交流。看到這一幕,方子衿心裏充滿了感動。她想,有朝一日,自己辭別人世的時候,會有這樣一個人握著自己的手,像告別一個老朋友那樣同自己拉家常嗎?人的一生,尋尋覓覓,為的什麽?不就是為了找到一個這樣的凡塵知己?自己有這樣的凡塵知己嗎?白長山?陸秋生?

腦中冒出陸秋生的名字,陸秋生便一陣風似的撲了進來。他隻看一看在場各人的表情,立即明白了一切。他走近病床,在床邊坐下來,抓住了周昕若的另一隻手。這隻手原本是由方子衿抓著的,陸秋生加上自己的手時,方子衿並沒有將自己的手抽出來。餘珊瑤輕輕地說,老周,秋生看你來了。周昕若的眼珠輕微地動了動,像是在和陸秋生打招呼。餘珊瑤轉向陸秋生,輕聲說,他一直在等你。陸秋生自然理解這句話的意義,眼淚在瞬間溢出。他說,周叔叔,我知道,你一直希望我能在恢複教育方麵做些事。我曾考慮過去中學當校長,但你不同意。為這事,我和你爭論過很長時間,我覺得在自己現在的職位上,不可能有所作為,你說,我在現在的職位上,可以影響更多的校長。現在我終於想通了,我會竭盡所能。

周昕若的頭突然轉向一邊,嘴一張,一大口血從口裏噴出。室內的幾個人大聲叫醫生,第一時間跑過來的是一直在病房裏守著的護士,她迅速將一隻痰盂拿過來,接著周昕若吐出的血。好幾個醫生同時跑進來,他們並沒有采取治療措施,僅僅隻是擺正了周昕若的頭,讓他吐出的血能夠順利地進入痰盂。最初,血僅僅從周昕若的口裏出來,後來,連鼻孔也開始出血,那隻痰盂很快就裝滿了。看著越來越多的血,周正嚇得哭了起來,大聲叫道,爸爸,爸爸,你怎麽了?餘珊瑤平靜地說,正正,別哭,跟爸爸再見。

吐血停止了,周昕若的頭輕輕地歪了一下。方子衿知道他已經走了,控製不住要哭出聲來,可是嘴張開的時候,看到餘珊瑤異常平靜,她硬是將張開的口合上了。

其後幾天,方子衿一直陪伴著餘珊瑤。令她大為震撼的是,餘珊瑤竟然沒有流一滴淚。方子衿總擔心她會倒下去,手臂一直不曾離開過她的手腕,女兒方夢白則挽著她另一隻手。她們母女臉頰上的淚痕,一直都不曾幹過。

隆重的葬禮結束,方夢白要返校了。餘珊瑤竟然抽出時間對她說,夢白分配的事,老周幫不上忙了,真的很抱歉。方子衿連忙說,老師,你怎麽還提這事?餘珊瑤說,這是老周一個未了的心願。他很喜歡夢白,也知道你們母女走到今天不容易,想在她未來的人生道路上幫她一把。可是,他無法做到了。方子衿說,老師,你快別這麽說了,你和周校長對我們的恩情,我們一輩子也還不了。餘珊瑤說,老周一直到最後,還在考慮夢白的事,他曾經對我說,夢白應該考慮一下去南方工作。深圳是首選。

她的話一出,方子衿母女倆對望了一眼。方子衿突然覺得,這件事如果是周昕若的遺願,那她絕對不能反對。即使心裏痛,也隻能留在心裏。

回到家,剛剛跨進家門,餘珊瑤像是耗盡了所有能量一般,身子一軟,癱倒在地上。方子衿措手不及,甚至連伸手去拉她的機會都沒有。此時她才意識到,女人始終是女人,家庭的支柱一旦失去,她們瘦弱的脊梁,是扛不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