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百鳥朝鳳
“還有一個是誰?”陳貞慧接著問道,“不會又是老熟人吧?難道是顧大家?”
冒襄搖了搖頭,指著桌上的冷盤微笑道:“這倒不是。另一個便是今日酒宴的廚子,我的一個同鄉,如今卻當了董姑娘的師傅,傳授廚藝。”
陳貞慧吃驚道:“不會吧?辟疆兄什麽時候練就了這麽一手好功夫,隻要看看聞聞就能知道廚子是誰?”
“哪有!”冒襄連忙正色道,“隻不過我與這廚子相熟,常有往來罷了!不過我可提醒你們,待會兒可別把舌頭吞下去!”
“這麽厲害?”陳貞慧有些不相信道,“你還能有相熟的廚子?”
冒襄點頭道:“跟你們一樣,奇人。讀了一肚子書,卻沒能進學,不過言談之中卻是相當有見識,他日得閑,不妨引薦了認識。”
說兩句閑話的功夫,阮大铖站了起來,照慣例,開席之前總要說上兩句意思意思,場麵一下子安靜下來。阮大铖朝周圍拱了拱手,端起酒杯道:“多謝諸位賞光!”然後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再次拱拱手,坦然地坐下。
這就完了?所有人正在莫名其妙的當口,站在門口的管事便扯開喉嚨喊道:“開宴!”場麵再次熱鬧起來。
方濤在廚下揮汗如雨,悶熱的天氣加上開足了火頭的大灶,讓方濤直接脫去衣衫幹活兒,就算如此,方濤的全身依舊掛滿了汗珠。如此大場麵的宴席就連炒菜都是用的鐵鏟,金步搖一邊擦著自己滿臉的汗珠,一邊心疼地替方濤擦汗。
董白亦是大汗淋漓,但是卻依舊目不轉睛地盯著方濤的每一個動作;徒弟認真學,師傅自然也會賣力教,反正方濤從來不怕董白將來搶了他的飯碗。
“方師傅,你做菜的法子怎麽跟你教我的不一樣?”
“初學做菜當然要照規矩一步步地來,等你學得多了,就沒這個必要,這得看具體的菜品和客人的口味,”方濤一邊炒菜一邊解釋道,“比如油,以前你炒菜的時候不是油多了就是油少了,所以我才給你規定得死死地,隻準半勺油。等你將來摸透了油的作用,自然沒這麽死的規定。”
“那麽油到底是幹什麽用的……”
“淅水、增香。最大的作用則是讓菜熟得快,鐵鍋炒菜隻有鍋是熱的,你再怎麽翻炒食材始終隻有一麵受熱,有了油,不論你怎麽翻炒,沒有貼到鐵鍋的那一麵也有油來加熱,菜自然熟得快。炒菜時放的油,是為了把食材中的水分快速淅幹,使得食材的色澤更加鮮亮,你看我這會兒炒下去的豆角,過了油之後是不是更綠了?所謂增香,你肯定明白吧?不過我這會兒用的都是素油,有些菜還要用豬油、牛油,你們蘇州喜歡用蟹黃熬油,廣東的廚子有時候還會熬魚油來用,不同油香味也不同,搭配著用是最好的,這得看炒什麽菜了。”
“哦……”
“再比如焯水。肉類尤其是內髒,下鍋之前先用熱水抄幾下,為的是去掉肉裏麵的腥膻味,可有的時候為了保證食材的原汁原味,我是絕對不會抄水的,畢竟除味的法子很多,醋可以,燒酒醃製可以,蔥薑可以,辛辣可以,五香八角之類的更是不缺,隻要味道能夠調和過來就行了……”
“方大廚!方大廚!”外麵傳來了一連串的喊聲。
方濤聽聞,連忙從廚下探出腦袋應道:“在呢!何事?”
傳話的人高聲道:“前院來了話,客人們都說大廚的手藝好呢!尤其是東林的幾位書生老爺,說想見見大廚。老爺傳話說,請大廚的菜都燒好了之後,到前院去一趟……”
“行哪!”方濤有些高興,當廚子的聽到客人讚自己的手藝自然是開心的,尤其是方濤這種頭一回上大灶主廚的愣頭青,聽到誇獎,自然是一臉喜色。縮回腦袋的時候,卻看到金步搖的眉頭已經擰成了一團疙瘩。
“阿姐,難道有什麽不妥?”方濤不解地問道。
“說不出來,”金步搖輕輕地搖了搖頭,“反正透著古怪。”
董白的眼睛撲閃撲閃地:“東林書生……沒準是冒公子嚐出了方師傅的手藝,所以……”
“不,不會!”金步搖肯定地說道,“冒公子豁達開朗不錯,可絕不是沒分寸的人,就算他想把阿弟引薦給朋友,也斷然不會在這種場合,這裏頭肯定有貓膩!不過也一定不是衝著阿弟來的。”
方濤想了想道:“且不管他,我不過一個廚子,又不曾在飯菜中下毒,就算拿我做文章也不會把我鎖拿進衙門吧?等會兒我過去,不管什麽事兒,我都笑臉打招呼便是。前麵都叫了,若是不去,這才是得罪人呢。”
金步搖點點頭道:“這話有些道理,你待會兒小心便是。”
方濤的手藝確實讓客人們大快朵頤。不過金步搖猜得沒錯,提出要見廚子的並不是冒襄,而是同席的侯方域。整個席麵本來挺熱鬧,畢竟方濤的手藝是青甸鎮大廚的嫡傳,就連礙於麵子不得不到場的錢謙益吳偉業兩人也不得不承認,這一次阮大铖確實請到了好廚子。
原本他們聽說全南京的大廚都因為工錢的問題一口回絕了阮大铖的邀請,所以最終才決定來看一看阮大铖的笑話,結果飯菜進口之後才知道,留都的美食界從此要多出一位後起之秀,心中也不禁有些佩服阮大铖的手段。本來就已經讚不絕口了,可是等到麵點上席的時候,整個席麵上的所有人對掌勺大廚的讚歎就幹脆直接井噴。
因為這一次的麵點不是用盤子分到各桌,而是由八個小廝抬著大托盤走了進來,紅綢之下雲山霧繞,讓人看不清端倪。眾人的表情都甚是奇怪,阮大铖的心也一下子有些惴惴,暗道,據老周說這次的廚子是個年輕人,前麵的菜品還算是不錯,這麵點不會出什麽岔子吧?搞這麽大名堂,難道裏麵有貨?不過聽說這廚子好像是自家穀香閣的首席麵點師傅,生意做得不錯,想來應該不會給自己丟臉。心下盤算完畢,臉上又恢複了鎮定的神色。
托盤被抬到大廳中央穩穩地放下,隔著紅綢,賓客們已經隱約聞到麵點中透出的花香、果香、甚至還有肉香。
什麽亂七八糟的玩意兒?有人心裏暗暗想著。
時下的麵點無非就是葷餡兒、素餡兒、果脯之類的甜餡兒,這麽大個麵點居然混了這麽多東西,那豈不是躥了味?棗泥餡兒的裏麵吃出一塊鹹肉來,那得多難吃!
阮大铖的心一下子又被吊了起來:這小子還首席麵點師呢,不會在這節骨眼兒上犯渾了吧?隻見其中一個小廝從托盤邊上取了一把紮了紅綢的短刀,恭敬地奉給了阮大铖:“請老爺揭綢!”阮大铖猶豫了一會兒,餘光看到東林書生那一桌有些嘲弄的眼神,咬咬牙,走出了座位,站在了托盤前,伸手掀開了紅綢。
“哇!”
“神了!”
看著這座近一人高的麵點,所有的賓客都認不出脫口而出,阮大铖則呆立在當場,良久說不出話來。蕎麥揉成的梧桐枝粗壯而有力,碧綠的梧桐葉散發出淡淡的薄荷味,一鳳一凰兩隻神鳥腳踏祥雲,在烈火中舒展著全身的七彩羽毛,一隻引頸長鳴,一隻睥睨眾生,周圍的群鳥或獻媚或哀鳴或嬌啼或爭豔或自慚,表情動作各不相同,百花百草亦是爭奇鬥豔。
“娘的,就衝這麽個玩意兒,今兒吃得這一身汗就算值了!”末席的賓客小聲議論著。
“跟活得一樣唉!”
“沒聞到肉香麽?恐怕那些個小鳥就是真鳥沒拔毛現蒸的!”
“去去去!有沒有點兒見識!你見過哪隻鳥被活蒸了還能擺出這姿勢的?”
一隻在門下伺候的周管事從震驚中恢複過來,一臉喜色地站在大廳中央,高聲道:“麵點百鳥朝鳳一尊,吃蟲子的鳥兒是葷餡兒,吃果子的鳥兒是素餡兒,花草樹木是果脯甜餡兒!請老爺下刀。”
大廳外比較粗鄙些的賓客已經笑了起來:“管事的,恁許多鳥兒,誰分得清吃葷吃素?咱們還是吃葉子吧!”外麵頓時一陣哄笑。
阮大铖覺得自己的手有些發抖,手中的短刀似乎有千斤重,猶豫了一會兒才緩緩地舉起了刀。
“且慢!”阮大铖的身後傳來一個聲音,同席的朱國弼緩緩地站了起來,“如此妙物,圓海兄也下得去手?”此話一出,所有人都暗暗點頭,確實,這麽好看的百鳥朝鳳若是被一刀刀剮了,實在是煞風景。
阮大铖見有人製止自己,反而覺得如釋重負,幹脆雙手將短刀奉給朱國弼,長歎道:“公爺您是知道在下的,打心底在下也實在下不去手,不如公爺親自來吧!”
朱國弼連忙擺手道:“別找我!我也舍不得,還是請錢、吳二位來吧!”這一下錢謙益和吳偉業也犯了難:“這麽好的東西,就這樣一刀砍了?”兩人麵麵相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