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針鋒相對
劉弘道仿佛故意賣關子似的,端起酒杯道:“諸位先飲此杯!容在下待會兒再說。”
冒襄三人彼此對視一眼,端起酒杯一飲而盡。放下酒杯,冒襄迫不及待地問道:“劉兄就別藏著了!我等自小就被灌了一腦袋的四書五經,可就等著劉兄這一肚子學識哪!”
劉弘道一怔,旋即哈哈笑道:“冒公子客氣了,不是在下故意賣關子,而是這些話若是不斟酌斟酌,傳出去樂子就大了!”
方以智有些迫不及待地問道:“劉公子明說吧!”
“好!”劉弘道點點頭,“撇開權臣謀逆不說吧,直接說這匪寇。嘯聚山林,占山為王,結寨聚眾,打家劫舍者,不過是一般匪徒。這些人時而剪徑道路,時而聚合作惡,不得手,便立刻潰散,日後再來報複,得手,則擄掠一空,揚長而去。這等匪徒的危害,不過州縣之內,按其人數多少,最多不過千餘兵馬則可剿滅……哦,當然不排除地方千戶養賊自重,或者官匪勾結。”
陳貞慧問道:“因何而成流寇?”
劉弘道解釋道:“若地方富庶,打劫一陣,逍遙一陣,不多時,地方上又重新聚斂了財富,這些匪徒自然窩在山裏慢慢等著,今日打劫東頭,明日打劫西頭,如同養豬一般,肥一頭,宰一頭,卻始終留在州縣之內,太平盛世時,這種匪徒最多。若到了災年,地方上劫無可劫,這些匪徒隻能四處流轉了。百姓之中若有食不果腹者,亦是揭竿而起,實際上,求的不過是溫飽而已,隻是大災之下赤地千裏,此州縣不得食,彼州縣亦不得食,數十萬饑民隻得輾轉千裏,為歹人所裹脅,變成流寇,所到之處如蝗蟲過境寸草不生,而沿途百姓亦在饑寒交迫之下,不得不從了賊人。現如今陝西的流寇便是如此,此等流寇,國之大害,可在如今看來,隻要剿撫得當,撲滅也不過一兩年的功夫。”
“那……真正禍國殃民的……是哪一種?”冒襄問道。
“隻一條,家祖稱之為‘信念’!”劉弘道認真地說道,“裹脅亂民四處流竄的永遠隻是流寇,就算其手下忠勇之士再多也沒用,可隻要做到一條就足夠讓原本亂哄哄的流寇發生質的變化,那就是信念!諸位不妨想想,為什麽曆代造反的總是強出頭的椽子先爛?陳勝吳廣如此,赤眉綠林如此,黃巾如此,瓦崗寨如此,黃巢如此,王小波李順如此,韓山童如此……原因就在於,他們造反,隻為吃飯,隻為自己的權勢,卻沒有給百姓任何承諾,更沒有讓百姓獲得值得他們賣命的利益!可後來者不同,譬如‘等富貴、均貧富’,這句話一喊,百姓們就知道了自己即將獲得什麽好處,哪有不亡命而從的道理?如今西北流寇隻知道四處裹脅,八方就糧,卻沒有從這根本上花功夫,朝廷大軍一到,自然土崩瓦解!”
“這……是不是太簡單了?”陳貞慧猶豫地問道。
“不,一點兒都不,而且,這是所有問題的關鍵!”劉弘道肯定地說道,“流寇、反賊可以登基稱帝,可以設置百官,這些隻要反賊頭子自己覺得過癮就行,隻要朝廷元氣恢複,平定起來也快。但是有一種情況卻是毒瘤!家祖在書中說,反賊最可怕的地方在於信念!反賊自己稱帝,十個八個都行,大不了他們自己打自己,但是反賊一旦將攻占之地的田地均分,讓百姓們都拿到了土地,拿到了實實在在的好處,然後輕徭薄賦步步為營,那才是貽害無窮!他們給了百姓希望,百姓為了不讓自己的好日子破滅,隻能往死裏支持反賊!”
“對啊!”方以智擊掌道,“如今陝西的流寇不也是如此麽?他們隻會裹脅亂民四處流竄,後方又沒有穩固的糧餉來源,所以雖然又是聚眾百萬卻不堪一擊!”
“可若是……”陳貞慧遲疑道,“若是萬一有哪個人向反賊提議……設置州縣、均分田地、恢複耕作……然後廣布天下……說肅貪腐、均貧富、不徭役、不納糧……”
屋內的人一下子全都臉色煞白。
……………………
紫禁城的夏天跟別處一樣,熱得人舒坦不到哪兒去。東暖閣名字雖然是“暖閣”,可在三伏天裏還是照樣開門辦公。東暖閣外,正在有人非常“愜意”地曬著太陽,而且還不是一個,一群人一溜排開,全都是從一品以上。一品大員們此刻無不戰戰兢兢,也不知是天氣熱的,還是心裏發虛,每個人周身衣物都已經濕透。
“砰!”東暖閣內有人憤怒地拍響了書案。
“劉澤深!”朱由檢怒喝道,“還有你不敢做的事麽!事都讓你做絕了才跑到朕麵前來謝罪,你存心讓朕下不來台是不是!”
“臣不敢!”須發花白的劉澤深恭敬地跪在地上,語氣平靜地說道,“臣所做的,不過是想讓那些糧餉實實在在地發放到軍士們手中,所以才繞開戶部,押往宣、大,完全沒有讓萬歲為難的意思……”
“萬歲?你還知道朕是皇帝?”朱由檢冷笑道,“也對!說起來當年奪門的時候,朕還欠你一個天大的人情,是不是?嗬嗬,朕差點都忘了,朕能不能當皇帝,還要你劉侯爺點頭呢,是不是?看來今兒個朕還得給劉侯爺賠不是了,否則,朕就會像代宗景皇帝(即景泰帝,土木堡之變後代英宗稱帝,後來在病中被英宗廢黜,軟禁至氣死)一樣乖乖地滾到一邊去,是不是?不知道劉侯爺心中下一位皇帝人選是誰,福王?桂王?還是襄王?”
“臣萬死!”劉澤深俯首及地道,“萬歲自即位以來,夙夜憂歎,勤勉朝政,可為人君楷模。劉氏外姓,不敢妄言廢立。”
“你們劉家都不知道做了多少次了,還說不敢妄言!”朱由檢咆哮道,“前些日子還上表,口口聲聲不插手朝政,現在倒好,直接把手伸進朕的邊軍去了,還是宣、大的邊軍!京師的北大門!好!很好!有點兒路子的都知道你們劉家跟朵顏三衛有那麽點兒姻親關係,朕是不是可以這樣以為,將來有那麽一天你們劉家過得不如意了,草原的騎兵就直接從宣大進京了?要不,你們劉家再加把勁,把朕的關寧鐵騎一塊兒收買過去?這麽一來,山海關也姓劉了……”
劉澤深額頭貼著地麵,絲毫不動,口中冷靜道:“臣何敢‘收買’?去年朝廷剿匪糧餉和遼東軍餉花費一百五十餘萬兩,萬歲撥付內孥四十萬兩,戶部撥付一百一十三萬兩,可除了關寧鐵騎拿的是六成餉之外,其餘兵馬最高的不過三成餉,最少兵丁一文錢都沒有拿到。一百五十餘萬兩出庫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百二十萬兩,等到了各路督師手中的時候,已經變成了一百萬兩,到了各路總兵手上時,加起來還不足七十萬兩!這還是建立在遼東有大軍屯田的基礎之上!少數將官為了保持士氣,居然縱兵掠劫,所過之處百姓深受其害!臣如此做,也實在是迫不得已,盧大人雖然收了臣的全額糧餉,可卻又拿出了過半的錢糧安撫流民,如此下來,宣大兩鎮的天雄軍依然隻能拿半餉!臣有一本,乃是朝廷曆年餉銀撥付之後的去向,請萬歲明察!”說罷,從左邊袖子裏掏出一本奏疏,恭敬地托過頭頂。
朱由檢皺了皺眉頭,朝站在旁邊的王承恩使了個眼色。王承恩會意,走下來替朱由檢接過奏疏,送到了朱由檢的案頭。朱由檢打開奏疏細看一陣,臉色立刻陰晴不定起來。過了一會兒,抬頭問王承恩道:“這些事兒你都知道?”
王承恩吃了一驚,連忙躬身道:“回萬歲的話,這事兒駱大人正查著,據說有了點兒眉目。隻是駱大人如今坐鎮天津,調度起來有些不方便……”
聽了王承恩的解釋,朱由檢的臉色照樣好不到哪兒去,冷哼一聲道:“這個駱養性!錦衣衛的消息居然還沒有一個外藩侯靈通!”
王承恩的臉上有些掛不住了,朝劉澤深看了一眼,又看了朱由檢一眼,心道:我的爺,這些事兒能都告訴您麽!文官兒靠軍餉拿捏武官這已經是上百年的老規矩了,駱養性若是說出來,還不得被文官們擠兌死了?可想歸想,話還是要說全了,當下隻得道:“萬歲,奴婢也就是猜一猜,萬歲您可千萬別生氣。青甸侯身在朝堂之外,所謂旁觀者清,自然看得明白些;駱鎮撫在朝堂之內,他要考慮的則是朝廷的根基,若是這麽多大員一起案發,這朝堂……”
朱由檢的臉色更難看了,可是他沒有責怪王承恩,卻冷著臉朝劉澤深道:“看來,我這個當皇帝的還不如一個當侯爺的了!”
站在東暖閣大門外的一幹人聽到朱由檢的話,立刻覺得周身汗毛倒豎。裏麵的這位爺別的不可怕,哪怕站在原地咆哮,哪怕掀桌子摔東西都不可怕,可怕的就是這種冷靜,這種冷靜之後,必定回是一場不死不休的腥風血雨。當然,這其中也不乏內心快意的人,畢竟關於青甸鎮的種種秘聞一直是壓在所有文臣頭頂的一座大山,“清君側”三個字一旦亮出來,不管結局如何,總要有文官來挨刀子當替死鬼:唉!太祖皇帝和成祖皇帝留下的密詔到底是什麽內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