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落日樓頭

夕陽西下,四海樓的屋頂上,站著一個懷抱長刀的少年。秋風吹過,拂動少年淩亂的發梢,少年雙目低垂,凝神而思,臉上浮現出說不盡的滄桑與落寞。

一隻肥碩的大手從背後伸出來,猛然朝少年身上一拍,粗魯道:“濤哥兒,孫家的小姐病了,正請了大夫進府上瞧呢,今日是不會從樓下路過了。”

少年一愣,旋即保持原來的姿勢,口中卻嚴厲起來:“閉嘴!孫家的小姐不來,碧水閣的頭牌還是要去上香的,等她路過了再說!”

那胖子立刻醒悟,連忙躲到屋簷下拿起大蒲扇繼續賣力地朝少年扇風,少年的頭發再次淩亂了起來。

樓下的陡然傳來一聲暴喝:“濤子!在屋頂作死呢?快下來上菜!”

少年立刻渾身一陣哆嗦,臉色發白地將懷中長刀塞到胖子手上:“招財,在這兒等我!馬車來了言語一聲……”

招財從懷裏掏出一隻梨,啃了一口,點頭道:“放心!放心!”

少年交待完畢,立刻從斜靠在屋頂的梯子上滑了下去。站在院中一臉笑意道:“掌櫃的,我就上了趟茅廁……”

掌櫃的一臉怒氣道:“臭小子別當我不知道,又跑到屋頂裝大俠去了?我說你年紀輕輕學點點兒什麽不好,整天抱著那破玩意兒站在屋頂做什麽?咱們這縣城裏能有幾個大家閨秀看得上你個跑堂了?”

少年連連點頭哈腰道:“掌櫃教訓得是!掌櫃教訓得是!”

掌櫃的漸漸平息了怒氣,緩了緩語氣道:“不是我故意為難你,你爹讓你進來也就是想讓你跟著這些大廚學點兒手藝,你個小子,有空就不能多跟著師傅學點兒?”

少年涎著臉道:“掌櫃的您可不能這麽說!我從六歲起就被我爹送進來學藝,再怎麽不濟,師傅那點兒手藝也學到了不是?可是您從來沒讓我正經下過幾次廚哪!每次都是紅毛鬼來了才讓我掌勺……”

掌櫃的眼睛一瞪:“嚇!你也不想想咱們這四海樓是什麽地方!能到這來吃飯的,哪個不是天南海北嘴都吃刁的主兒?你那兩下,也就隻能糊弄糊弄那些紅毛鬼!去去去!端菜去!頂樓雅間的四位可都是貴客,不能怠慢了!”

少年忙不迭地跑進廚房,端了菜便上了四樓雅間。推開門,裏麵正端坐著四個年輕公子,少年將菜放到桌子中央,微笑道:“幾位公子,這道菜名叫龍鳳冬瓜盅……”

一個公子倒是頗為驚訝道:“喲,這道菜不是廣南才有的菜式麽?沒想到這裏也能吃到!”

另一個公子卻笑道:“我不是說了麽,幾位難得到如皋來一趟,自然要挑最好的酒樓替諸位接風。這四海樓可是咱們這兒首屈一指的!大廚的手藝可都是從青甸鎮傳出來的,沒得挑!”

先前的公子嗬嗬笑道:“倒是辟疆兄好口福,我們幾個在江南溜達了一圈兒,也就隻有南京的菜式能跟這四海樓有得一拚!難怪咱們幾個屢次投書邀請,辟疆兄總不肯挪開一步呢!”

被稱作辟疆的公子道:“哪裏哪裏!自從上回鄉試落第之後,冒某隻覺得甚是慚愧,文采又不及諸位,不過埋頭苦讀以血前科之恥罷了,哪裏還敢隨便亂走!”

眾人都是笑笑,先前那位公子舉起調羹嚐了一口湯,點頭讚道:“不錯!火候恰到好處,比廣州的廚子好多了!”

那少年連忙道:“幾位公子說差了,廣州的廚子再好能比得上咱們四海樓的大廚麽?廣州那地方天兒極熱,就算是剛從船上下來的鮮魚,等得到了酒樓也不新鮮了;咱們這兒可不同,光是這湯,就先用上等的江鮮混上冬筍、香菇熬了幾個時辰才有的,在別處,想吃都沒有!”

一個公子笑道:“這小廝嘴倒是挺快!”說罷,從懷裏摸出一枚小銀錠拋了過去。少年一把接住銀錠,躬身道:“謝公子賞!”說罷,緩緩退了出去。

出了房門,少年將銀錠仔細收好,又跑下樓順著梯子爬到了屋頂,卻看到胖乎乎的招財正抱著長刀筆直地挺立在屋頂,一臉滄桑沉思狀。

“啪!”少年一抬手就在招財腦袋上拍了一下,皺眉道:“你小子怎麽學起我來了?不想混了?”

招財被突然來了這麽一下,似乎有點懵,撓了撓頭皮道:“剛才碧水樓的馬車來了,我又來不及叫你,隻要先替你頂著……”

少年又好氣又好笑道:“你……你!唉!要說你爹怎麽就這麽倒黴,生下你這麽個聰明兒子呢!”

招財氣咻咻地將長刀扔到少年的手上,幹脆坐了下來,又從懷裏掏出一個梨,啃了一口,含糊道:“你能裝大俠,我就不能裝了?裝了這麽多次,也就隻有進寶丫頭才把你當個大俠,其他人,都不正眼瞧你……”

“俗!忒俗!”少年一臉憤慨地教訓招財道,“你當大俠就是為了勾搭姑娘?切!那叫采花賊!大俠麽,就應該除暴安良、扶危濟困……”

“行!行!就到這兒吧!”招財連忙求饒道,“天天聽你說,我都快能背出來了!你還是先濟一下自己的困吧!也不知道你哪根筋搭錯了,自打從江裏撈出這麽一把破刀上來之後,就沒見你正經過!我爹可是說了,你們方家就你這麽個獨苗,看在你爹以前為人不錯的份兒上才對你們多加照顧!這話我可以先給你透個底兒,我爹跟我娘商議了,你若是能幹點兒出息來,將來就把進寶許了你,連聘禮都不要,你方濤能娶上我妹妹,算你運氣……”

方濤立刻張大了嘴巴,同樣求饒道:“進寶?你還是殺了我算了!誰不知道你爹是什麽人物?把兒子當豬養,生怕吃得少了;把女兒當耗子養,生怕吃得多了!你看看,進寶今年都十三了,個頭還那麽小,頭發比洋夷還黃,連胸都沒有!讓我摟著搓衣板睡覺?休想!”

招財幹脆躺倒屋頂上,橫了方濤一眼,罵咧咧道:“你小子知足吧!全如皋誰不知道你是犯官的兒子?還是閹黨餘孽、永不敘用!你以為你是冒家的公子,滿大街的姑娘都哭著喊著往你家門口送?進寶不計較這個你就知足吧!就算是你是冒公子那樣兒的,孫家的小姐也看不上你!還嫌我妹妹差,真是的!”

方濤的臉頓時漲得通紅,跺了跺腳就準備走:“白認得你了!”

“哥……別氣濤哥兒了……”牆頭上冒出一個瘦小的腦袋,怯生生地說道,“濤哥兒也不想的……”

招財不樂意了,指著方濤道:“妹子你還幫他說話?他剛才怎麽說你你也聽到了,這廝就是欠修理!”

進寶臉色微微一黯,旋即搖頭道:“不,爹都已經說了,我就是要嫁到方家的……何況,濤哥兒待我也是好的……”

招財的臉徹底垮了下來:“還沒嫁呢!人家還不打算要呢,你就幫著他說話!你看看這小子,整天腦子裏不是孫家的小姐就是碧水樓的頭牌,哪裏有你的份兒……”

進寶反而笑了起來,爬上屋頂,晃了晃腦袋道:“娘可是說了,男人怎麽想是男人的事兒,咱們隻要做好女人就行了。濤哥兒……”

方濤頓時臉色一白,連連擺手道:“別找我!別找我!我老婆可不帶你這樣兒的……我下去端菜去了!”說罷,逃命似的下了屋頂。

屋頂上,進寶站又不是,走又不是,尷尬地站在那裏,不知所措。招財歎了一口氣,從懷裏又掏出一個梨,扔給進寶,招呼道:“妹子坐下來吧!改天哥一定好好教訓教訓這個家夥,替你出口氣。”

進寶接住梨,坐到招財旁邊,垂下腦袋低低道:“不怪濤哥兒的,隻怪我……長得難看……”

“嚇!”招財提高了聲音說道:“我妹子哪兒難看了?還不都是因為吃得少了?改明兒到成親之前,大碗的米飯、大白麵饅頭管夠,我就不信你的身材能比那孫家小姐的還不好?”

進寶的臉一下子紅到耳朵根,羞澀道:“哥……哥……也是好的……隻是,我早晚要出嫁……就……別浪費爹娘辛苦攢下的糧食……將來這些,也要留著你成親用的……”

招財拍拍胸脯道:“我的事兒你別擔心!咱家雖然不算富戶,可比起他們老方家不知道好了多少,別的不敢說,等我要成親的消息放出去,自己跑上門媒婆還是有的!咱爹幹的是什麽營生?一本萬利的買賣!街坊鄰居,誰不羨慕?”

“哈!一個連私鹽都不敢運的鹽販子,居然還在這兒吹牛!”方濤上完菜,又爬上來,“整天地水車拉來拉去,這也叫一本萬利!笑死人了……”

招財怒道:“有種你去幹幹?誰像你家老頭子,賣字畫沒人要,代寫書信才賺一個銅板,連自己的命都左右不了還替人算命……這像個當過官兒的人麽?”

(飛雲紀行:江蘇如皋在九十年代舊城改造之前有兩個吃飯的好地方,一個叫四海樓,一個叫老鬆林,四海樓平民化一些,老鬆林麽,消費有點高。我記得小的時候,我爺爺常帶我去四海樓對麵的清泉浴室洗澡,洗好了出來之後,要麽去四海樓吃兩個麵點,要麽在門口嚼兩段甘蔗,這是當時最快樂的事情!當時如皋的經濟剛剛起步,城裏的飯店極少,個體飯店的檔次也遠比不上這兩個地方,普通人家能在這裏請一次客那是非常有麵子的事情。上小學的時候一和同學們說起這個,就有了吹噓的資本。經過幾次拆遷之後,四海樓沒了,隻有老鬆林活下來,謹以此名懷念一下給我的童年留下深刻印記的四海樓,嗬嗬,還有四海樓的素三鮮餡兒餛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