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土地那是**

“搞不成!”

安靜的房間中,顧大強抽了口煙,看著何教授和霍千裏,搖了搖頭。

“又搞不成?”

“搞不成?”

霍千裏和何教授幾乎同時詫異道。

顧大強重重點頭,沉聲重複了一遍,“對,搞不成!”

水泥樓房一樓高高的天花板上,節能燈慘白的燈光衝淡了眾人臉上的紅暈。

顧大強斬釘截鐵的一句“搞不成”,如同當頭的一盆冷水,潑在了興致勃勃的霍千裏跟何教授頭上。

何教授滿是不解,“顧村長啊,怎麽會搞不成呢?如今外麵有打工的出路,農村勞力大減,田地本就在慢慢荒廢,許多人家都隻是種一點自己屋前屋後的土地,如果把土地流轉集中搞訂單農業,既規避了風險,又能收取租金,還可以返聘在合作社打工掙工錢,村民的收入比起種地來至少是數倍的提高。怎麽可能搞不成呢?”

對啊!怎麽可能搞不成呢!

這也是霍千裏和張弛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問。

一旁的顧海濤也以手托腮,一臉疑惑地盯著自家父親,即使以他淺薄的認知,這是大好事啊!

顧大強沒有說話,直接站起,五大三粗的個頭一立,給張弛嚇了一大跳,還以為一言不合就要動手。

好在顧大強隻是拎起酒瓶子給自己倒了一杯,接著雙手舉起,恭敬地跟何教授和霍千裏以及張弛一碰。

顧海濤偷偷舉起杯子想要沾個光,被顧大強平靜地看了一眼,便默默縮了回去。

“霍兄弟,你和之前那些駐村幹部確實不一樣,是實打實為了我們村子考慮的。教授和這位張兄弟也是真心為了我們虎山村好,你們費心了,我感謝你們。”

顧大強仰脖子將酒倒進喉嚨,配合著他的身形,再加上那個大光頭,濃重的江湖氣息便撲麵而來。

但霍千裏跟何教授都不是來欣賞這個的,正要說話,顧大強伸手按住,誠懇道:“說老實話,我是真沒想到你們可以想出這麽好的辦法,基本上把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

他歎了口氣,“但是,卻偏偏碰了一個最不該碰的東西!”

顧大強目光在眾人臉上劃過,平靜地吐出兩個字,“土地。”

何教授質疑道:“這沒什麽啊!現在我們全國搞土地流轉的地方也不少,國家政策也是允許的,我們跟村民們多做做工作就行了嘛!”

顧大強歎了口氣,“其他地方咋樣我不曉得,但是我們村子頭的人啥樣我是清楚得很。三位都是讀書人,讀書人講道理,我們這個犄角旮旯裏,恰恰都是些不講道理的人。或者說,他們講的是另一種道理。”

他看著霍千裏,“霍兄弟,你還記得幾天前許豔婷的事情嗎?”

霍千裏點了點頭,然後簡單幾句跟何教授和張弛解釋了一下,聽得張弛拳頭都捏緊了。

顧海濤臊眉耷眼地歎了口氣,許豔婷比他還小兩歲來著。

顧大強道:“其實現在村裏電視也還是有那麽些台,廣播也天天放,哪個都曉得不能亂打人,但在這村裏,家法是大過國法的。你我去勸,是因為我們是幹部,必須去。但別個願意聽,歸根結底是因為我在這個村子裏讓人服,不是因為啥子法律和道理。”

“同樣的,我當然知道你們是為了大家好,他們卻不這麽覺得的。”

“比如,一些老人,那就覺得地是一輩子的根,是跟著黨打了槍放了炮才從地主手裏拿回來的家當,你要拿走他的地,那就是要了他的命,隻是拒絕都算客氣的。你說隻是統一管理,不是拿走,對不起,別人不聽。”

“又比如,有些人家裏的地好些,一類土多點,有些人家裏二類土多點,他隻想挑肥揀瘦,我們咋個服眾。還有些人在這些年裏,多多少偷占了不少地,我們這麽搞他們的便宜占不到了,他們能幹?”

“又比如,我們這麽搞,人家說我種地至少能有得吃,你村上說給租金,租金不夠他生活,怎麽辦?加錢?總有個度吧?”

“還比如,就像我家四個戶口,一共五畝三分地,自己就留了半畝種菜,剩下的都拿給了別人種,我要收回來,租金是我的,他又分不了一分錢,感覺白拿了他的地,你跟他講這地原本就是我的,他會管那麽多?”

“再比如,人就直接了當,我現在日子滿意,你們幹啥我不管,但莫來折騰我,這怎麽弄?農村裏這樣的人多的是。甚至幹脆獅子大開口,提出一些不合理的要求,甚至讓我們給買保險,我們怎麽弄?”

“哎,其實哪怕就在去年,政府沒有取消農業稅,三提五統壓在身上,都還好辦得多。但現在不交皇糧了,大家的地也沒了負擔,捏在手上也不怕了!難呐!”

“最主要是這個事你們說的又要自願,又要全員參與,那就根本不可能!”

......

燈光慘白,顧大強的聲音在房間中回**。

在這村子裏活了幾十年的顧大強,平靜地講述著。

十二點,霍千裏房間的燈還沒熄,他坐在書桌前,麵前擺著一個翻開的本子,上麵寫滿了今夜顧大強潑出的一盆盆冷水。

他無意識地轉著手中的筆,眼神忽然一凝。

不能就這麽算了,他還是要去找顧大強聊聊!

將筆拍在桌上,他今夜第三次起身,走到門口,沒再像先前一樣遲疑,一把拉開了房門。

燈光從他背後傾瀉到麵前的地上,照亮了眼前半條漆黑的過道。

在他的對麵,早該睡下的何教授恰巧同樣拉開了房門,燈光湧出,填滿了另一半的過道。

二人對視一眼,又同時扭頭,看向過道盡頭顧大強的房間。

門縫下,一片漆黑。

何教授幹瘦的臉上閃過疲憊,輕聲道:“早點休息吧。”

霍千裏歎了口氣,擠出一絲笑容,“早點休息。”

第二天一大早,霍千裏頂著個熊貓眼,走出了房門。

他雖然最近失眠已經習慣,但幾乎徹夜不睡就是另一回事了。

將臉埋在冰涼的井水中,寒意驅散了睡意,霍千裏長長地憋了一口氣,然後猛地抬起頭來,大口喘氣,水珠四濺。

“年輕真好啊!”

霍千裏連忙扭頭,瞧見了笑意吟吟的何教授,目光很自然地停留在了何教授那對黑眼圈上。

“何教授您稍等,我給您打一盆熱水。”

“你不覺得,我也很需要這樣一盆涼水嗎?”

拿著被涼水沾濕的毛巾抹著臉,何教授一臉感慨,“由奢入儉難啊,現在日子好了,洗個涼水臉都覺得冷了,以前跟你這麽年輕的時候,我們都是直接在井裏提桶就在旁邊衝涼的,嗬嗬。”

霍千裏看著何教授,心裏是由衷的心疼和感激。

“再抓點泡豇豆,切了拿紅油拌一下端出來哈。”

廚房裏響起一聲言語,二人扭頭,就看見顧大強端著個大銻鍋走了出來。

鼻子上方,眉毛下麵,是一對熊貓眼。

感覺到兩人詫異的目光在注視著自己的眼睛,顧大強熟練地踹翻一張獨凳,將鍋放在四個腿之間,搓了搓手,尷尬地笑了笑,“瓜婆娘昨晚打呼嚕,打得我一晚上沒睡著。”

廚房裏立刻傳出一聲響亮的罵聲,“顧大強,你要死啊!”

“大清早的,媽又在吼啥子?!”

“早啊!老師!霍師兄早!顧村長早!”

睡在一樓的顧海濤和張弛聯袂走來,神清氣爽。

張弛伸了個長長的懶腰,“這農村的晚上真不錯,空氣好,又安靜,比城裏睡得舒服多了。”

顧海濤深以為然,“那可不,我在城裏親戚家住的時候,晚上總是吵得睡不著。”

“誒?老師,霍師兄,你們都沒睡好嗎?”

張弛這才發現何教授跟霍千裏臉上的黑眼圈,疑惑地開口問道,但二人並不想理他。

何教授看著霍千裏,“我隻是覺得一個人到這兒來,得帶一個有氣力點的。”

霍千裏扯了扯嘴角,“咱們吃早飯吧。”

早飯的飯桌上,哈欠連天。

顧海濤疑惑道:“你們昨晚是一起去偷牛了嗎?”

張弛到底還知道自己的身份,於是關心地問何教授,“老師,您是不是認床?”

何教授無語地看了他一眼,默默吸溜起碗裏帶著絲絲甜味的紅薯稀飯。

顧大強的目光在何教授跟霍千裏臉上轉了又轉,端起碗,將最後一點稀飯倒進嘴裏,“幾位,慢吃,我去趟村委會。”

霍千裏遞去一個詢問的眼神,顧大強擺了擺手,大步流星地走了出去。

吃過飯,霍千裏提議何教授要不要去補個覺,何教授擺了擺手,從兜裏掏出煙盒晃了晃,“一起走走,呼吸一下新鮮空氣。”

走到不遠處的土坡上,看著村子在又一陣炊煙中醒來,田地裏已經有了不少勞作的村民,何教授夾著煙,扭頭看著一臉擔憂的霍千裏,笑著擺了擺手,“我沒事,回去睡兩天就好了,但這村子怎麽辦,才是真的難題啊!”

霍千裏很想說點什麽,但終究沒能開得了口,因為他想了一夜,腦海中隻有零星的點子,也沒有想出完全行得通的辦法。

所以,他隻能沉默不語。

“喂!喂!喂!”

就在這時,頭頂的大喇叭忽然傳出了聲音。

“我是顧大強!現在,通知,各組組長!黨員代表!馬上到村上開會!”

“各組組長!黨員代表!馬上到村上開會!”

喇叭裏的喊聲被【讓你犯了錯,是我給你自由過了火】所取代,霍千裏和何教授對視一眼,兩個聰明人的眼中露出了驚喜之色。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