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中南初見 第十五章 入長安
一入長安花似錦,今時不見舊年君。
長安嚴格來說不是一座城,因為它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沒有城牆的城市;長安嚴格來說不是一座城,因為它是這個世界上唯一如此繁華百花齊放又百無禁忌的城市;長安嚴格來說不是一座城,因為哪有一座城市的規模如此龐大,仿佛國中之國,匯聚各個民族、流派,諸般行當、職業甚至人間盛景的?
這樣的城市,世間原本是沒有的,但後來便有了,因為它叫長安。
這是一個界限非常模糊的城市,因為當李玄已經誤認為自己到了長安的時候,卻被告知,距離長安城還有三十裏的路程,然後看看身邊如此寬闊且幹淨的青石板路,在清晨的露水中微微濕潤的石板道上,是湧動的人潮,販夫走卒與尋常百姓混在一處也分不出你我。
大唐曆年來對於商人的寬鬆政策使得士農工商的階級區分並沒有那麽分明,做生意的小本買賣並不會迎來人們不屑的目光,相反即便是書香世家,也有人親自下場打點家中生意。在大唐,堂堂正正掙錢這種事情,一點都不可恥。
馬車中葉芸兒正在打著瞌睡,她一貫睡得輕,昨夜被李玄與了因的對話吵醒,便久久無法入睡,直到來跟李玄聊了半夜,她那雙微涼的腳都被少年的體溫焐熱了才施施然回去歇了,這會兒有些倦怠,便小憩一陣。李玄一直以為,這些動靜狄遜沒理由聽不到的,隻不過那間屋子卻一直門窗緊閉,仿佛什麽都不知道。
離開聞道寺的時候,了因並沒有與他們相見,想來還在與葉芸兒賭氣,可是直到上了馬車才發現,堆滿了半個車廂的野花。葉芸兒有些內疚又有些感動,想到了因還是個孩子,便哄一兩句也許就好了,但是他還是這般念著自己的“芸姐姐”,實在是有心了。
距長安三十餘裏,已算得上別的城市繁華之處了,四處店鋪牌匾錯落,門楣內外灑掃到幹淨的發亮,店中夥計站在門口招徠顧客,不遺餘力。
三人找了一家僻靜的小店,用了些茶點,算是補充了一日中第一餐,臨近長安,葉芸兒也鄭重起來,雖然能感覺到她的精神明顯越發放鬆了,但行為舉止,卻越發注重分寸程度了。
路上人流熙攘,車緩行,馬牽繩,頭次到長安,李玄特地早早下馬來牽著馬匹而行,就怕衝撞了哪家貴人,得罪了什麽人物。
少女則在車內取出胭脂水粉,淡淡上了一層妝容,既顯得精致清爽,又不至於令人覺得太過媚氣。卷起窗簾,少女探頭問道:“李小玄,今天我美不美?”
今日她特地換了一身翠綠滾邊素白色打底的襦裙,萬縷青絲在腦後束作兩條燕尾髻,柳眉彎彎秋水含嬌,一張小口紅潤如同才熟的櫻桃,說不出的玲瓏剔透、惹人憐愛。
“美,當然美,與你相比,那半車野花實在俗不可耐。”李玄笑著應道。
“盡瞎說!”少女很快縮回了車廂,但留在臉上的笑意,可抹不掉。
三十裏路實在不遠,但緩緩而行卻仍走了一上午。中午時分,日頭掛的老高,地麵上的影子漸漸縮小,路邊茶棚果攤的招攬聲分外賣力。
“過了前邊那道牌樓,便算是真正進入長安了。“葉芸兒在車內捧著一碗冰粥緩緩啜著說道。
看看前方牌樓,倒也高大威嚴,但形式感多於實際的地理標記意義,門樓上“開遠道”三個字預示著這裏是曾經長安城正西的入口,在長安尚沒有如今這般繁華、這般壯大之時,這附近還是有巡城隊的。
然而隨著曆史的推進,長安城的發展遠遠超乎了始建時的規劃,一城如一國,也隻有老長安人或老牌的京都門閥為了區別身份地位的不同才會堅持認為過了這道界限才算是入了長安。現如今真正意義上的長安,早在三十裏外已經是轄製範圍。
過了開遠道的牌樓,往前便是葉芸兒再也熟悉不過的景色,少女臉上的那種從容神色顯示出她內心細微的變化,而李玄一路走來,卻看花了眼。四周商鋪林立,人流接踵摩肩,放眼望去,烏泱泱一副世間百態,盡收眼底。
長安是一座大膽的城市,這裏的小民不會看到衣著華麗的貴人就遠遠躲在道邊,隻怕那兜頭甩來的鞭子;這裏的商販敢於和身著公差服飾的小吏討價還價,而不是諂媚地免費送上自己的血汗;這裏的少女並不會整日裏坐在閨閣,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她們會大大方方結伴在街上遊覽。
但是人民如此大膽的一座城市卻充滿了秩序感,沒有刁民試圖去貴人身邊揩油,沒有商販敢於缺斤短兩強買強賣,更沒有哪家的登徒子當街調戲那些花骨朵般的女孩子,就連一向常見的當街縱馬、豪橫不可一世的官宦子弟都沒有。
李玄不知道自己是有些高興還是有些失望,原本他總想著在這偌大的城市,自己這個鄉下小子會不會也像話本裏講的那樣,碰見了飛揚跋扈的富家子,然後就此展開一段京都裏的愛恨情仇。
然而並沒有。
長安的貴人們都很安分守已,沒有人當街縱馬,也沒有人隨意踐踏攤鋪,但凡有點身份地位的人,大多乘坐馬車或者青驢拉的小車,安靜、內斂,兼顧舒適性與彰顯地位的功能,銘刻在馬車或者驢車邊上的徽記,繡在侍從袍服上的標誌才是他們表明自己身份的最佳方案。
這樣來看,牽著馬的李玄,就有點不倫不類了。
葉芸兒的馬車,不論規製用度,都能看出不凡,更有相應徽記表明家世,李玄牽馬而行跟在一旁,看起來便是侍從一類,但偏偏衣著普通又並沒有相應的標誌,到讓人不知他是什麽身份了。再者,即便是貴人的侍從,這年頭也不會攜帶外露的兵刃當街招搖,大凡有攜帶兵刃出門的侍從,一般也都帶些纏在腰間的鞭子、軟劍,都可以用袍子遮擋,短打扮的還可以將這些兵刃偽裝成腰帶,但如李玄這般腰懸獵刀,身負箭袋,長弓斜挎的,滿大街也隻這一個。
身邊路人有不解的遠遠指點或投以怪異目光,李玄也都感受得到,但是他偏偏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隻覺尷尬至極,但又莫名其妙,隻能硬著頭皮隨著馬車一路走。
過了開遠道的牌樓不遠,轉過兩條街,忽然有一隻手攔到了李玄的眼前。
“這位兄台,還請留步。”一個身著瓦藍長衫,手持一柄玉骨折扇的青年攔在眼前,他身旁還跟著一個小廝。李玄抬眼望去,此人長得幹淨清爽,十分耐看,此刻正望著自己,神色友善。
“請問您這是?”李玄疑惑問道。
“兄台是第一次來長安吧?”
李玄回頭看了看葉芸兒的馬車,見馬車未停,仍在繼續往前走,害怕在這鬧市中走散了,便拱了拱手道:“不好意思,我還有事,這會子無暇閑聊,這位公子你我相遇是緣,日後若能再見,我請你吃酒。”說罷牽馬便走。
誰想到那藍衫公子仍是抬手一攔,道:“這位兄台你好沒禮貌,我看你是初來乍到,想要提醒你一二,怎麽你話都不說完就走?”
看看葉芸兒的馬車尚未走遠,李玄拱手道:“在下多謝公子的好意,但我確實有事,實在不便,恕罪則個。”
那藍衫公子麵色一冷,道:“你能有什麽事?不過是借用人家的威勢,想混水摸魚罷?這位兄台,好心提醒你一下,此處乃是天子腳下,大荒之地九五正位,在長安城我勸你老老實實做人,踏踏實實做事。我觀你麵相不似那奸狡之徒,身負兵器,行止矯健,也應該是個有抱負之人,奈何做事如此沒有底線,便不借助人家的威勢,也當有自信在這長安城闖**出一番天地才是!”
點了點頭,李玄道:“公子所言有理,不過我看這其中隻怕有些誤會,但今日我確是有事,若以後有機會再見,您這份提點之情我是一定要還的。”
然而還不等李玄再說什麽,藍衫公子身旁的小廝忽然大聲道:“誤會你什麽啦?鄉巴佬,若非我家公子以禮相待,早著人將你打出長安城了,看你賊眉鼠眼,便似投機取巧之輩,可你知道你跟的那輛馬車是哪家的嗎?什麽便宜都想蹭,還真是不知死活!”
歎了口氣,李玄笑了,怎麽說呢,兜兜轉轉,那些該發生的事情,原來總會發生,窮小子進京城,總是要遇到攔路虎的。
“原來是把我當成什麽人了,且不說我是否想借那位貴人的勢在這諾大的長安城得些什麽好處,我隻問這位公子,您又是哪般身份,可有功名在身?”李玄忽然笑容一斂,問道。
“我?嗬嗬,我又何須功名在身,偌大京城便是我自小的遊園,不怕叫你知道,家父乃當朝銀青光祿大夫,似我這般,又何須攀附功名?”藍衫公子說著,傲然打開折扇,扇了幾下,神情好不自傲。
“還以為是怎樣一個不需攀附功名,原來這年頭長安城的貴人們搬出老子的官職來給自己臉上貼金也算是糞土功名了?我倒是好奇,若沒有令尊的權勢地位,這位公子您現在又是哪般驚天動地的人物?”李玄淡然發問,並不畏懼。
那人的小廝聞言怒眼圓睜,斥道:“住嘴!你敢瞧不起我家公子?該打!”
挺了挺胸膛,李玄微微一笑,道:“原來我以為長安城的貴人們都是講道理的,現在看來您也不過是嘴上說不過就要拳腳上逞英雄的紈絝貨色,不知道您這般做派,又是哪來的立場說我為人不端的?”
小廝聽罷怒極,便要揮拳給李玄一個教訓,然而那藍衫公子卻將折扇“啪”的一收,擋在小廝麵前,道:“好教你知道,我並非是不講理的紈絝子弟。前麵那輛馬車中,坐的應是當朝聖宗天下樓樓主之女,在下不才,昔年做當今陛下伴讀時與那位貴人倒也相熟,若不是好心勸你莫要走了歪門邪道,等你被天下樓那幫修者知道,隻怕長安再無你容身之地!”
李玄神色微動,卻沒有接話。
藍衫公子以為李玄聽到車中貴人的身份以及自己曾為陛下伴讀感到怯了,眉角斜挑,麵帶玩味之色道:“你自恃有幾分本事卻來質問我若無家父蔭蔽如今是何等地位,豈不知我自幼飽讀詩書,更能做陛下伴讀,文韜武略無一不精。”
他撣了撣手,又道:“也叫你心服口服,我當街與你對詩一首,以才華論勝負,由你開頭如何?”
搖了搖頭,李玄冷笑:“說的這麽好聽卻是為了要和我對詩,我是該說你精明呢,還是該說你傻?”拍了拍腰間獵刀,他接著道:“寫詩我自認不會,我隻會殺人,不知道你有沒有人讓我殺一殺看?”
藍衫公子退後兩步,麵現嫌色,道:“果然粗鄙之人便是如此,頭腦簡單,隻懂得打打殺殺。”
“既然詩對不了,架也打不起來,那麽就此別過罷。”李玄冷冷抱拳,牽著馬與他擦肩而過。
“你站住了,真當我家沒人治得了你嘛?”藍衫公子的小廝氣急敗壞在身後吼道。
李玄回首看了那小廝一眼,又看了看藍衫公子,哂道:“奴才也能代主人說話了,真是令在下這山野匹夫,開了眼界。”
如果他就這麽走了,這件事今日大約也就到此為止,然而李玄終究少年心性,被藍衫公子還有其奴仆三番五次譏諷,還是有些怒了,故此說話也不客氣。
這時葉芸兒的車已經走得遠了,李玄抬眼看了一圈,已經看不到蹤跡,心中反而不再著急,索性倒要看看這一對公子和家奴要唱一出怎樣的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