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一 中南初見 第十三章 石坪判語

李玄清楚的記得,剛才被葉芸兒牽住,她的手明明溫暖柔軟,並不像此刻自己手中握了一團寒冰似的,看來這廣寒天運瓶雖然妙用無窮,卻遠不像看起來那般駕馭輕鬆,其中要付出怎樣的代價,也隻有葉芸兒自己知道。

不過葉芸兒不說,李玄當然不會問。葉芸兒第一次告訴了他修者境界的分別,第二次為他解答了靈修的本質,這次則展示了幻器的妙用。這些東西,如果說算是修途之上的辛密也不為過,至少之前李玄對此一無所知。看似無意,但李玄怎麽不知道這是葉芸兒故意說給他聽的。

出了五真湖,一車一騎緩緩而行。

先前,葉芸兒已在途中告訴李玄,如今天下樓被尊為一國聖宗,因此便遷址國都,坐落在如今的長安城內。三人雖然一路遊曆,但並非漫無目的的亂走,路線一直都是直指長安城。

李玄人生十六載,至今從未去過大唐國都,無法想象長安會是一幅怎樣的畫麵,他聽聞二十四巷月夜明燈、三十六街民團舞獅的說法,卻不知在那個城市裏這將是怎樣的盛景。

車馬轔轔,三人沿路尋訪,走了不少山川景致,嚐了不少各州美食。曆時大半個月,長安已然在望,東去兩百餘裏,便是長安轄界了。

地至大唐腹地,往來人流如織,城鎮星羅棋布,不見了大片無垠的荒原,一路走來,隻見各色人流不斷向長安方向湧去,便如大河東去,終將匯入大海。

“長安不僅僅是我大唐國都,更是這世間一等一的中央之城,你看這許多人流匯聚,都是來自大荒之地天南海北的,這個世上,沒有人不向往長安,沒有人不想來到長安,普天下的俊彥,八九都匯聚在此。”葉芸兒摘了一顆葡萄放入口中,又往李玄手中塞了幾顆。

走在官道之上,李玄心中微微忐忑,就像近鄉情更怯那般,不過他是不知道此去長安,自己的人生會有怎樣的轉折,心中患得患失,才會這樣。

他把葉芸兒塞在手裏的葡萄放入口袋,畢竟路上人多,邊走邊吃不太雅觀,如今他跟隨狄遜和葉芸兒,不是孤身一人,也需要顧忌形象,不希望連天下樓的樓主都沒見到就先被人瞧扁了。

少女倒是並沒有這許多顧忌,對她來說,這是到了家門口,再熟悉不過了。

馬車緩行,拐了個彎下了官道,走到一條青竹小徑上來,狄遜趕著馬車來到道邊樹下一座茅棚,棚中出來一個大約十一二歲的小沙彌,似乎認得狄遜,笑眯眯道:“好久不見,狄先生,今日是來拜見上師麽?”

狄遜跳下馬車,一邊打理馬匹行囊,一邊道:“是啊,走了大半年剛回來,來跟上師討杯茶喝。”

小沙彌往馬車上看了看,問道:“車上莫非是芸小姐?”

點點頭,狄遜道:“正是。”

小沙彌笑道:“那這馬車我給你們打理,都是自家人,我便不去通報了,你們自去便可。上師這半年時時念叨著芸小姐不來看他,今日見到芸小姐來了,定然開心。”

狄遜遞過韁繩道:“那有勞了。”

車簾一挑,少女露出頭來。今日葉芸兒青絲斜挽,輕施粉黛,眉眼蘊嬌,朱唇若丹,身著一水青綠色衫裙,一丈青披風籠住她嬌小的身軀,亭亭玉立好不可人。李玄落馬上前,扶她下車。

“芸姐姐你來了。”小沙彌合十為禮,眼中有些驚喜。

拍了拍小沙彌的肩膀,葉芸兒笑道:“小了因,我走了半年,你怎麽還沒長高?”

了因小沙彌微羞一笑,低頭道:“芸姐姐,哪便那麽容易長高,我又不是這林中的竹子,一夜就長起來了。”

撇了撇嘴,葉芸兒道:“你吃的太素啦,小小年紀正是長身體的時候,每天青菜湯麵怎麽長得起來?”語氣老成,好像一個幾十歲的老者,卻不想想,自己也才二八年齡。

了因搖了搖頭:“姐姐我是出家人,隻能茹素,你可別亂說。”

順手塞給小了因好大一包素點,葉芸兒風風火火地往裏麵走去,一邊道:“這可不是虐待小孩子麽?我得跟上師好好說說,要給小了因多吃點好的才行。”

“姐姐,姐姐,你可別亂說。”小了因追了兩步,臉上雖然有些焦急,但更多的是欣喜。他又擔心馬車,追了兩步就停下了,回過頭來用葉芸兒聽不到的聲音自言自語道:“芸姐姐,人家都十二歲了,已經不是小孩子了。”

李玄自小了因身邊經過,想要趕上葉芸兒,小了因卻忽然一把拽住了李玄,皺眉道:“你好沒規矩,什麽身份也想進去?這裏下人侍從不得入內!”

李玄一怔,知道自己服飾平常,被人誤會是葉芸兒的侍從了,並不著惱,反而耐心解釋道:“我們是一起的,我並不是她的侍從。”

這時葉芸兒已經走出好遠,不見李玄跟來,轉身喊道:“李小玄,你磨磨蹭蹭幹什麽呢,快跟上。”

張了張嘴,李玄剛要說話,了因卻大聲道:“芸姐姐你忘啦,聞道寺的規矩,下人侍從不得入內,你的侍從便在此處等著好了。”

“都什麽跟什麽啊?”葉芸兒無奈歎氣,“他是我的朋友,你讓他來。”

李玄向小沙彌笑了笑:“誤會,誤會。”抬步便往青竹道上去。

了因目光微垂,手上反而加力,緊緊扯住李玄的袍袖。李玄一步邁出,衣服被緊緊扯住,身形不由一頓,有些疑惑地看向了因。

“上師不見陌人生,你還是不要進去了。”了因語氣堅定。

“這……”李玄有些為難,此處的上師,看起來應當是葉芸兒的長輩或者通家友人,這個小沙彌無端阻攔自己,他不便發作,但是這樣在路邊拉拉扯扯也不是個事情,何況葉芸兒還在前邊催促,搞得他這會兒怎樣也不是。

狄遜對於這番情景恍若未見,老神在在地往青竹道上去了,葉芸兒在前麵又走了一陣還是不見李玄跟上來,有些著惱,翻身往回走去:“李小玄,你在幹什麽啊?”一路風風火火。

迎麵撞上走過來的狄遜,葉芸兒惱道:“三師兄,李小玄在搞什麽呢,怎麽還不來?”

狄遜笑道:“李小哥似乎與了因很談得來,兩人拉著手正說話呢。”

“哈?”葉芸兒有些迷惑,不管那麽多,直往來路走去。狄遜卻抬手攔了一下:“想必他一會兒就跟上來了,我們先往裏去吧,上師念了你大半年,別讓他久等。”

葉芸兒撥開狄遜的手臂道:“沒人通報,上師還不知道我們來了,便等一會兒也無妨。今天李小玄好生奇怪,我要看看他到底在搞什麽。”說著向來路走去。

緩緩放下手臂,狄遜目光微微閃動,望著葉芸兒的背影沒有再說什麽,隻是停在原地等候。

一路返回,葉芸兒在青竹道口上,看到李玄神色有些無奈的被了因扯著,一步不得進。見葉芸兒找來了,李玄攤了攤手,無奈的笑了笑:“這位小師父手勁兒好大,拽住我竟脫不開身。”

“小了因,你做什麽?”葉芸兒皺眉問道。

“芸姐姐,上師不見外人,更何況陌生人,你讓他在此等候一下罷。”了因目光看著自己的腳尖道。

“別瞎鬧。”葉芸兒拉起李玄的手,“我今日特地帶他來見上師的,上師不會怪你的。”

了因深吸一口氣,道:“芸姐姐你別生氣,無論如何我也不能讓他進去。”說著手攥得更緊了,指節也微微發白。

“你這又是鬧哪般?”葉芸兒百思不得其解。

這邊李玄被了因拽著,也不好硬是掙脫,隻能道:“如果上師確實不方便見我一個外人,我便在這裏等待也好。”

葉芸兒拍了拍額頭,忽道:“我倒是忘了,了因已經開了神庭,手勁體術都遠超一般成人,怪不得你半天掙不脫他。”

回首看向葉芸兒,李玄聳了聳肩,心中卻微微震動:“十二歲的開神庭,雖說不是開鏡,但他現在可知道開鏡的前提就需開神庭,隻有打開神庭慧眼才能感知自身靈息,才有開鏡的可能。一個十二歲的開神庭,隻怕在這世間,也是稀有,即便葉芸兒也是十四歲才開的神庭,了因這樣的天資,未來隻怕不可限量。”

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麽,葉芸兒走近道:“小了因,十歲上便開了神庭,可比你想的還要早。雖然他兩年來尚未開鏡,但我爹曾說過,了因天資卓絕可能還在我之上,如今是在積蓄力量,來日定能一飛衝天。”

李玄不知道這個世界上其他修者都是什麽時候才開了神庭的,不過自己已經十六歲了尚未摸到門道,大約能看出即便是開神庭也不是隨便誰誰誰都能輕輕鬆鬆做到的,所以一個十歲就開了神庭的,確定不是妖怪嗎?

按下心中的震驚和疑惑,李玄向葉芸兒問道:“那現在怎麽辦?”

葉芸兒單手握訣,另一隻手輕輕一拍了因,道:“小了因,今天你可不叫人喜歡了。姐姐這個朋友是一定要帶進去的,你便在此待一會兒吧。”說著拉了拉李玄,有趣的事情發生了,這次了因的手,一拉就脫開了,不再緊緊攥著李玄的衣服,而聽葉芸兒這麽說,了因眼珠滴溜溜轉動,露出惱火的神情,可卻一個字都沒再說,定定的還是擺出拽人的動作,一動不動。

李玄給葉芸兒扯著便走,走出老遠回頭看看,了因還是一動不動,石化了似的。

“了因他……”李玄疑惑道。

“不過是個束靈術,我束縛了他的靈息,一刻鍾之內,他動不了的。”葉芸兒拉著李玄邊走邊說,“之前沒同你講,開鏡修者有三大憑依,一者靈息加身,戰力大增,二者凝聚幻器,諸般妙用,三者便是調運靈息,施展靈術。三者結合,超凡脫俗,遠非武者所能抵敵,所以啊,大河畔那次我見你以一敵五,跟五個開鏡打,真的給你嚇死了。”

少女語氣中淡淡的關懷,李玄聽了心中一暖,笑道:“然後呢?”

“還有什麽然後?然後就是你走了大運,竟然真能壓著五個打。”葉芸兒回頭微嗔,“不過也證明了本大小姐目光如炬,沒看錯人!”

“那是那是,葉姑娘,哦不,葉師姐識人有術,了不起!”李玄故意討她個開心,裝模作樣道。

葉芸兒嗤的一笑,不再囉嗦,拉著李玄往裏走去。

青竹道曲曲折折,青竹林鬱鬱蔥蔥,一行三人兜轉了一陣才見到了聞道寺。一間不怎麽起眼的小寺廟深藏青竹林間,確有幾分曲徑通幽的禪意,廟楣上一塊老匾,“聞道寺”三個字已經有些模糊了,不知經曆了幾朝風雨。

三人入得寺來,寺中僧人不多,偶有遇到,顯然都認識狄遜和葉芸兒,紛紛合十作禮。狄遜一一回了,葉芸兒卻沒那個耐性,笑過就算示意,拉著李玄一個勁的往裏去。

李玄給她拽的緊,卻還不忘了抱拳回禮,雖然那些僧人也沒人理他。

不過禮不可廢嘛,李玄同學還是一個有禮貌的好少年。

穿過聞道寺前院、大殿、僧房,三人直接穿寺而出,來到後麵的小道上。

來時青竹道曲曲折折但都是平路,此處小道倒是沒那麽曲折,可直通山頂,坡度不小。

葉芸兒並不多說,牽著李玄沿路而上,他們三個兩人是修者,李玄雖然還沒入修途,可在武者中也算得上好手,因此並不費力,不久就登上了山頂。

山頂處是一個寬闊的石坪,由一大片整張的頁岩構成,平平坦坦像是個平台一般。旁邊兩間草屋,正房應該是起居之處,廂房大約用來存放雜物。

此刻石坪之上,一個眉毛雪白,在額頭上連成粗粗一線的高大僧人,正靜靜盤坐在石坪邊緣,身邊就是山間的清霧,仿佛淩空坐在了雲端。

僧人看不出具體年齡,不過看起來應該至少過了半百,他坐著就有一般人站著那麽高,身如山嶽,背闊腹圓,看到葉芸兒上來,笑眯眯地,說不出的和藹可親。

“上師,我回來了。”葉芸兒放開李玄的手,如飛鳥投林,落在僧人膝側,伸出小手輕輕給僧人捶著腿,“這一去大半年,可累死我了。”

狄遜隨後上來,合十道:“天慧上師安好。”李玄不知其名,隻能跟著合十作禮。

天慧上師向狄遜笑著點了點頭算是打過了招呼,卻並沒有理會李玄,他用手輕輕撫摸葉芸兒的頭頂,柔聲道:“就會撒嬌,小丫頭這次出去心都玩野了,這會兒才想起來看我。”

“上師,哪有?”葉芸兒殷勤地給他捶著腿,“我這次出門,好生沒趣,想陪上師說說話,卻也不能了,早知如此還不如不去。”

天慧上師點了點她的額頭,笑道:“你啊你。”

狄遜卻第一時間幫腔:“上師,此次出去遊曆,小師妹的確時時念著上師。”

天慧上師點點頭:“小芸兒有心了,我行將就木之人,倒也不必讓你如此掛懷。”

“上師。”葉芸兒站起身來,“這次我去了西北潼城,找到一個有趣的家夥,正好讓你瞧瞧。”

斜睨了李玄一眼,天慧上師問道:“定是這小子了吧?”

“對呀。”少女說起李玄,便打開了話匣子,把潼城所見一路發生的事情,挑些精彩的,向天慧上師好一通說。

天慧上師笑眯眯聽著,吩咐狄遜:“去屋內給你小師妹倒杯熱茶。”轉頭又對葉芸兒道:“你也不怕口渴,慢慢說。”

狄遜應了聲進屋倒茶去了,隻剩李玄站在石坪另一頭,微微有些尷尬,不過他也不太在意,眼觀鼻、鼻觀心,束手靜立,並不東張西望。

葉芸兒說了好一陣,這才講完,天慧上師笑道:“講完了?”

少女點點頭,眼神中有些期待。

李玄不知道,但是少女知道,天慧上師何許人也?這位在大唐修者中享有的盛名,並不弱於天下樓樓主,葉芸兒的爹爹。他一生貫能識人,若有人能得他點評一二,必然聲名鵲起。而事實也恰恰證明了他識人之明,但凡被他下過判語的年輕俊彥,日後無一不名動天下。

今天葉芸兒專程帶李玄來見天慧上師,便是要求他一句判語,為李玄來日入天下樓門下,埋個伏筆、造個聲勢。

少女心思,天慧老僧如何不知,他首次抬起眼簾,正視李玄。看葉芸兒,那是長者對寵愛晚輩的縱容寵溺,看李玄,那是大風吹過荒原,裏裏外外、上上下下的一番審視!

李玄這輩子沒有給人這麽看過,那一瞬間,仿佛有來自九幽的黃泉風剝掉了他身上每一件衣服,讓他就在這寒風中赤條條地給人翻閱生平,那一刻,似乎他的身上再沒有了一絲一毫的秘密。

老僧的目光隻看了一下就收了回去,落下的眼簾遮住了忽然凝重起來的眼神,李玄沒發現,葉芸兒也沒看到。

“小芸兒,你去跟你三師兄說,給這位小朋友也倒杯茶,剛才我忘了,可有些失禮。”天慧上師忽然對葉芸兒道。

葉芸兒沒有多想,起身去草屋中交代。這時天慧上師便看向李玄,問道:“小友如何稱呼?”

李玄抱拳應道:“小子無知,貿然到訪,上師莫怪,我姓李,單名一個玄字。”

“李?那是國姓啊。”老僧微哂。

“我朝開明,雖然官家姓李,可卻沒忌諱民間李姓,小子僥幸,姓了這麽個姓氏,也覺得與有榮焉。”

“你想修行?”

“回上師,小子狂妄,但確實夢寐以求。”

老僧點了點頭,看葉芸兒和狄遜還沒從屋裏出來,又道:“我有一言,說與你聽,不過你不可告知小芸兒。”

“上師但說無妨。”李玄有點疑惑,但仍然恭敬道。

“世人都說我是天下第一神庭慧眼,雖然實在誇張了些,但我自問識人之準當世不做第二人選,因此我便開誠布公地對你講了。自開神庭以來,我閱人無數,雖然說世間人人都有修行的機會,但難免也有天生與此道無緣之輩。這類人,身無靈息、靈池幹涸,即便有再大毅力,逆天而為,終究無用,徒耗光陰。”天慧上師說到這裏,語氣一頓,李玄心裏沒來由的“咯噔”一下。

“李玄小友,你內裏並無半點靈息,靈池也是一片戈壁,聽我一聲勸,不要浪費大好青春在這上麵了,你此生注定無法修行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