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滅門孤子
溫叔牙靜靜看著跪在地上的安化侍,老辣渾濁的雙眼裏溢出幾分失望神色。
他弓著身子抬起安化侍的下巴,柴草般幹枯的食指輕輕搓撚其無須白淨的皮膚。
好似晚節不保的地痞老叟在調戲青樓雛娘,但安化侍的冷汗已經在下巴和手指的貼合處匯流成川。
“我養了你十九年,這是你第十三次跟我說謊話。”
溫叔牙抽回手指擠了兩下眼角,借著粘在指尖的溫潤冷汗,將藏在蠟黃眼廓裏的眼屎摩擦幹淨。
但那股氣氛濃烈的失望與惱怒情緒依舊堵滿了眸子,眸子裏少年不斷吞咽口水的碩大喉結兒劇烈起伏。
“脫了上身,跟以前一樣不準叫。”
安化侍聞言沉悶點頭,渾身上下也隨之震悚了一下。
好似憋尿太久尋不到茅廁的家夥突然打了個激靈,隻不過此刻的安化侍渾然沒有這種釋放的暢快。
他脫下上身衣袍,露出一張縱橫交錯好似蛛網般的結痂軀體!
溫叔牙從馬車上取下趕路的馬鞭,鞭子修長拖地盤曲似蛇,材質亦是上等牛筋盤得圓潤。本是褐黃色的表麵布滿珊瑚般濃密的血絲,不經意看仿若一條烹飪鹵煮的新鮮大腸。
鞭子比溫叔牙的拇指還要粗實幾分,除了尾部偶爾掛墜的幾根馬毛外皆是血跡斑斕。
“啪——”
一鞭下去,安化侍的後脊背立時皮開肉綻!
一道深可見骨的血痕從左側肩膀蔓延到右側盆骨,血肉朝兩側翻卷皺起層層剝離,好似一張被人無限拉長的烈焰紅唇。
安化侍即便早有預見,此刻亦是汗流如瀑渾身劇顫。
他像是收割玉米後被農夫劇烈抖動的簸箕般高頻戰栗,麵色更加慘白幾分毫無生機!
“今日你做錯了事,而且還不是小事,往日裏讓你咬著的巾帕便不給你了。老夫再問你一遍,客棧裏究竟有多少人?”
溫叔牙將鞭子盤在右側小臂,鞭尾不斷匯聚血滴,晶瑩剔透落下半空便被風雪拐走。
“稟溫爺爺......是九個人......”
安化侍的嘴巴依舊咬得很死,溫叔牙眼角青筋逐漸蔓延鼓冒,手上加力猛地又揮了一鞭。
“啪——”
這次是從右側肩膀蔓延到左側盆骨,安化侍堅實瘦弱的後背上又多了一道烈焰紅唇。
兩鞭交錯處血肉徹底打爛,互相咬合著變成一朵刺目血腥的花。
“咳咳——”
安化侍實在忍不住咳了兩口血痰,隨即又緊閉嘴角悶聲不吭。
由於這次沒有巾帕可咬,他的下嘴唇已經完全被門牙咬得稀爛。
鐵鏽味濃鬱的血液布滿口腔,卻讓安化侍能夠些微保持神智的清醒。
畢竟跟身後的醃臢和腹中翻湧出來的濁血相比,此時嘴裏的味道已然是不能再清新脫俗。
“你不說老夫也心如明鏡,進入鋒境後你的真氣會留下氣痕。老夫雖僅僅是初境眼卻不花,那道散出客棧往外跑的氣痕你以為我瞧看不到?”
言罷,安化侍的後背又重重挨了一記鞭笞!
他伸出雙臂顫抖著撐在地上,大口大口的濁血好似咬碎了血蛭般噴灑不息。
凜冽的風雪似刀劍般切割在後背的傷口上,令每一道傷痕都裹綴上撕裂般痛楚的冰淩,遠遠看去好似兩隻修長又誇張的血盆大口,剛剛吃了柿子餅後蘸滿了白裏透紅的霜。
溫叔牙依舊不依不饒,手裏的鞭子也如狂風驟雨般凶猛落下。
每一聲響徹西陵關塞的脆響都伴有少年的悶嚎,還夾雜著古怪老者失意悵然的咆哮——
“老夫跟你說過多少遍,葉家屠我爺孫滿門卻逍遙法外,葉崇山那老不死的傍上了當朝太師澹台洪燁,當年負責抄家的葉良雍成了大行台尚書令,即便是他手下的一個小小軍器監主簿水齡章都能置你我於死地!”
“當年你師父離開時再三告誡於你,修為未至藏境絕不可留下真氣痕跡。大理寺獄丞萬俟壽刨著祖墳似地找我們爺倆,稽查司那幫家夥也在到處搜刮你的消息,你怎麽就這般不讓我省一點心!”
“啪——!”
“啪——!”
“啪——!”
鞭笞無休無止,若是尋常人挨不過兩下便會一命嗚呼。
可安化侍是修行者,修行者的真氣可以淬煉髒器體魄。
但他畢竟隻是跨過初境初入鋒境之人,平日裏跟著溫叔牙風餐露宿晝夜奔波,唯一吃得飽的東西就是鞭子,更遑論還要天天殺人或者是被人追著殺。
這樣的日子,他從被溫叔牙從血坑裏撈出來至今已足十九年。
他的後背已漸漸沒有知覺,除了還能感受到皮開肉綻外已沒有痛楚。
他那張蒼白無血的臉是那樣棱角分明,身上這些野狗啃噬般的饕餮傷疤卻是那樣醜陋。
他偶爾會羨慕師父留給他的棺材刀,最起碼它能夠做到表裏如一。
又黝黑,又醜陋。
雙臂已經支撐不住傷痕累累的背脊,他好似一灘爛泥般趴在自己的血泊之中。
他又開始羨慕起客棧死掉的九個人,最起碼他心懷慈悲地給了他們無知無覺的結果,而不是像他這般好似蠕蟲般生不如死,過著自己根本不想要的噩夢生活。
他耗盡了最後一絲真氣來抵禦殘酷的鞭笞,直到嘴裏吐出泛著酸水的汙濁血塊兒,直到眼瞳渙散看不清血泊中自己的鼻眼,直到地上快速凝固的血水將貼合的半張臉龐凍住,直到快要失禁的**總算消失了憋尿的委屈感受......
溫叔牙的鞭笞才突兀停歇,坐到一旁抽出酒囊,似乎也累得不輕巧。
這便是溫叔牙的高明之處,他總能恰到好處地拿捏鞭笞的臨界點。既不會讓安化侍徹底昏厥,又不會讓他失去意識從而少遭一絲罪。
他像是賄賂陰差死侍的油滑商人,一次次在安化侍的生死邊緣討價還價。既保證他能享受到阿鼻地獄般的酷吏刑罰,又能一絲不落地飽飲這犯錯的悲慘後果。
安化侍不是不想問他為何對自己這般狠辣,但每每麵對溫叔牙的老眼都問不出口。加之從小到大他都是這般活過來的,因此理所應當覺得這就是他應該有的正常人生。
“起來,喝藥。”
溫叔牙擦了兩把滿頭的大汗,安化侍聞言竟釋然地笑出聲來。
隻不過喉嚨裏滿是血渣,令這笑聲滿溢囫圇斷斷續續,伴著咳嗽不斷噴出冒著熱氣的紅色血霧。
他掙紮著把臉挪開地麵,已經被冰雪粘住的半邊發出“喀嚓喀嚓”的脆響。
渾身麻木的少年坐起身子,四周的血泊和鮮血淋漓的後背還在冒著滾滾灼熱的氣浪。
凜冽的風雪快速將氣浪帶向遠方,他好似剛泡完溫泉冬澡的蒸蟹般新鮮出籠。
他想要站起身子,但實在是難以挪動腰肢,更別提爬上馬車的橫梁。
溫叔牙見狀絮叨罵咧了一嘴,從車上取下一隻同樣黝黑的壇子拋給了他。
壇子啟開,裏麵是各種已被搗碎的中草藥。早已看不清楚是何方配置,但安化侍卻眼冒綠光好似見到燒雞。
捧出一把黑乎乎的藥材,和上一把地上新下的白雪,再抓起血泊裏還在冒氣的殘血混到一處。
沒有煮沸也沒有要求熬製,就這般連血帶藥一並送入口中!
此時的安化侍眼神冷若冰寒,這已不是他第一次這麽吃藥了。
他狼吞虎咽地往肚子裏吞咽,任憑銳利的藥材將口腔和舌頭刮破,任憑那些黑乎乎的東西從口腔刺紮到胃部粘膜。
中間幾次忍不住汙血濃烈作嘔,但還是撿起來繼續吞咽,好似反芻一般將地上醃臢吞入腹中!
正如溫叔牙對他的狠辣無情,他對自己的狠辣隻能說是更勝一籌。
而之所以一定要吃這些黑乎乎的東西,也是因為這藥真的能夠救他的命。
每次被毒打或是被追殺至奄奄一息,爺孫倆隻要吃下這些引人作嘔的東西便不會死。
安化侍作為修行者感觸更為深刻,因為每次重傷垂死吃下此藥後,四肢百骸的真氣運轉似乎也會比前日更加澎湃洶湧!
當然,最關鍵的還是活下去。
對於安化侍十九年的人生來說,他絕對不貪生,但偶爾還是會怕死。
藥材下肚後的安化侍開始包紮,隨後靜坐於風雪地上默默運功調息。
盞茶時辰後溫叔牙休息夠了,跳下馬車拍了兩記安化侍的腦袋。
“再晚些血就全凍住了,趕緊起來喂棺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