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無頭道人的兩番風涼話

南淮城西城門口,突兀間出現的無頭道人並未引起注意。

亥時的城門值守已經困頓襲身,無頭道人身法鬼魅地來到正祥街上,隻有巷口裏的黑狗發現了他的氣息。

老人們說,黑狗血能夠辟邪避煞,狗招子能夠看到不是陽間的東西。

但無頭道人似乎不討厭這群野狗。

他雙手抱元守一安靜踱步,背後一柄木劍歪斜欲墜,好似一柄偷工減料的簪子。

鍾梵結束了盤膝打坐,亦是來到正祥街上麵朝西方。

“方才那少年拿走了你的頭顱,讓你這修道之人也有逛青樓的福分。”

無頭道人聞聲抖抖手腕,身後漆黑如墨的高天上劃過一道流星。

他的步履不停,每走一步都漾出青蓮道韻。

天上流光破空,一顆頭顱砸落如熒惑守心。

不偏不倚,剛剛好落在他沾滿霜雪的光滑脖頸,隻是方向上打了個回馬槍,將紮著道簪的後腦對準了鍾梵的老臉。

頭顱發出一聲慵懶的抱怨,無頭道士伸手抱住雙耳,就這般緩緩擰動腦袋將其扭轉過來。

“嘎嘣——汩汩——咚咚咚咚——”

聲音好似研磨豆漿的石磨盤,他扯著耳朵鼻子略做了幾下調整,隨著一聲骨節的貼合挫響,脖子上淤積的血管好似開閘放水般疏通起來。

血水從下頜一直灌溉到頭皮,整張馬臉也好似倒滿瓊漿的夜光杯般有了人色。

“拿去便拿去,我那顆頭顱本就是煙花柳巷的常勝將軍,但我覺著你更想看我這張老臉。”

來者桀桀發笑,正是和溫叔牙分別後的陸某人。

鍾梵仔細瞧看幾眼,又瞥了瞥依舊安靜的畫舫樓船。

“那少年應當是和葉家有怨,你指使他進闌秀坊說明知曉我的軟肋所在。朝中知悉我的宗門出處者唯有舒家,但眼下舒家已被滿門抄斬,看來你也是舒家舊人。”

陸某人聞言撇嘴,似乎對這個稱謂不屑一顧。

“舒家那群頑固之輩和道爺脾性犯衝,你背後是大都督府裏的諸葛佬,又不是葉崇山的人,為何對那後生如此死纏不放?”

此言一出,鍾梵的氣息霎時銳利如箭。

“竟然對我知之甚多,你此番為何而來,你的頭還是那少年的頭?”

“我覺得還是你的頭更好一些,我的老友拜托我照拂那少年幾許,而你卻想要他的命還有他的刀,所以我覺得還是把你的命留下更好。”

鍾梵聞言表情哭笑不得:“你這牛鼻子雖頗為詭異,但五髒源爐卻並無高深修為。今日我本不願大開殺戒,但你竟連鬼徹的事情都知悉,看來你有被我殺死的資格。”

言罷,鍾梵再次施展道成寺鍾。

他很認真地看了陸某人一眼,陸某人很慵懶地回了他一眼。

黑夜的風還是那般緊皺。

兩張老臉在風塵裏互相凝視深沉。

“你瞅啥?”

陸某人伸個懶腰,打著哈欠往前走了兩步。

“不可能......你怎會不受道成寺鍾的影響?”

鍾梵一臉的不可置信,挽著黑袍朝後方退了兩步。

天上還是沒有月亮,國子祭酒大人今夜有些許懷疑自身。

然後,那隻眼珠再次遮蓋了天穹。

陸某人望著那隻眼珠的瞳孔,望著它侵吞黑夜籠蓋整座南淮城的碩大眼白,望著它千溝萬壑般綿延無盡的紅色血絲......

揉揉眼睛,又打了一個哈欠。

隻不過,這聲哈欠顯得有些韻味悠長。

嘴巴裏呼出的白氣好似白鱗長龍,他的嘴角越咧越大,白氣升騰嫋嫋,仿若一口剛剛蒸熟饅頭揭開的鍋蓋。

白氣帶著不知幾多年歲沒有洗漱過的口腔韻味籠蓋街市,好似酸腳老漢的鞋襪塞進火勢正旺的熏爐般別具一格。

別致的熏爐在油滑的舌頭下翻江倒海,四下跟隨的黑狗被熏得直接倒地抽搐。但還未等看到狗嘴裏吐露的白沫,洶湧如潮的白煙便充斥了整條正祥街!

西城門的守將昏厥了,街道旁的店鋪百姓睡得更有味道。

整條正祥街好似桑拿蒸籠般不可視物,鍾梵身居高位哪裏受過這般下作對待,當即捂著口鼻也被嗆得涕泗橫流!

而陸某人卻悠然自得地昂首闊步,一邊吐著白氣一邊說著風涼話。

“我也識得一位天照宗祭師,知曉你們的軟肋在何處。你們看似侵染神念意海強大無匹,但卻不似修習五髒源爐者那般強健體魄。”

他一邊走一邊揮手驅散白氣,此時的氣浪已經濃鬱到近乎實質。

“因此,不管是強大的刀修還是劍修,亦或是寫詩殺人的儒修。隻要能夠近了你的肉身,你便再無任何勝算。祭酒大人看來也是心高氣傲,麵對道爺兒竟也不帶個常侍互為左右,著實是沒把道爺兒這口老痰放在眼裏!”

言罷,他喉間嗡鳴滾動,真的咳出了一口血色濃痰。

這口濁物穿雲破霧,落在地上竟冒出滋滋炙烤的脆響。青磚龜裂熔化瞬間被燙紅了臉蛋兒,濁物化作血色的磷火,張牙舞爪地劃爛了白霧蒸騰的雲海。

緊接著,火舌勾勒出一隻醜陋的鬼臉。

顴骨高聳如兩座孤山,鬼眼圓瞪好似走馬燈籠。一隻翻天牛鼻嗅著風味迥異的白氣,咧到耳根的饕餮大嘴厭惡地將白氣噴出。

兩根白氣化成的獠牙從下牙床一直蔓延到天靈蓋,將整張朱砂般血紅的鬼臉映襯得煞氣淩然。

陸某人並指如劍,引訣朝天。

鬼臉像魚鰓般快速膨脹幻化,於須臾間穿雲破霧衝上蒼穹!

白霧蒸騰汪洋似海。

鬼臉躍出鬼氣森森。

天穹另一側的血眼好似血月凝空。

鬼臉與之對峙西東好似大日如來。

那隻鬼臉越來越大,將血眼侵占的天穹生生搶占了一半。

整片天空盡皆變成血腥斑斕的修羅場,一半血絲密布好似龍蛇草莽,一半扭曲猙獰滿是凶厲的五官!

“竟然是鬼道......你到底是誰......鬼道竟還有隱境的大宗師存世......難道說你是那個人?”

在修行界,修為達藏境被尊為大修行者,修為達隱境被尊為大宗師。

鍾梵抹擦著不住滴淌的鼻血,蒼老的後退步伐越來越慌不擇路。

方才還閻王行路驚天動地的祭酒大人,此刻卻好似倉皇逃竄的過街老鼠般滿目驚恐!

而陸某人依舊我行我素,打著哈欠繼續說風涼話。

“這可不單單是境界差距帶來的威壓,道爺兒的鬼道本就克製你們這群狗屁祭師!你們自詡神念意海為世間第一等的修行手段,殊不知我們鬼道之流根本就沒有神念意海那醃臢東西!”

他放浪狂笑,白氣籠蓋四野,隻能聽到聲聲淒厲刺骨的桀桀!

“沒腦子的家夥,腦袋倒是不少......”

鍾梵已經退到了正祥街中垂,眼下他自顧不暇,根本沒精力去盯著闌秀坊的花船巷口了。

“道爺兒我就是這般不講道理,我有十三顆腦袋瓜子,但沒有一顆有腦子,你說說氣不氣?”

言罷,他昂首望天。

“既然祭煉無用,那便還寰宇以鬼道澄明!”

血紅的鬼臉朝前猛烈進軍,將血紅的眼珠壓迫到天邊尾椎殘角。

然後,它張開大口遮天蔽日。

然後,它將整顆眼珠吞入口中。

好似,含了一隻嬌豔欲滴的紅葡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