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歸宗窯

七尹客棧裏炭火正旺,但所有人的內心卻是火熱澆涼。

陪戎校尉冷少卿此刻麵白無血,加了絨底內襯的靴子裏潮氣一片。

他能感受到腳底分泌的冷汗穿透發黑的鞋墊兒,雖閉著嘴巴但下頜骨不由自主的微顫亦是頻率錯雜。

牙齒交錯的磨合聲分外清晰,喉嚨吞咽口水的咕嚕聲分外清晰,被發紫手掌握緊的木質刀鞘嗡動聲分外清晰,桌上殘燭青煙在火舌撩撥下的劈啪聲分外清晰。

除了一首跑調的鷗鷺忘機還在斷斷續續外,客棧裏死寂的氛圍和黝黑棺材分外映襯。

桌上火鍋裏的食材已經完全煮熟,露在沸騰湯麵的黃喉也微微變色。

原本新鮮稚嫩的腐竹漸漸變暗,表皮的緊致紋理跟在場眾人一樣緊繃!

“已經煮沸了,再不撈起就不新鮮了。”

安化侍抿起的左邊嘴角依舊笑靨濃鬱,他盯著張順飄在湯裏的黃喉聚精會神。

黃喉已經完全煮熟不再隨湯蠕動,湯鍋完全沸騰冒起巨大的水泡兒。

每當有水泡兒破裂一個,在場諸人便俱都渾身震悚地**一刻!

安化侍拍開第三壇屠蘇酒,抿了一大口便放下:“小二,將爐火燒得旺些。我爺爺說黃泉路上很冷很冷,雖說他們有個伴兒,但還是暖熱了再走不遲。”

店小二聞言哪敢怠慢,三步並作兩步爬到柴火堆前背過身去。

不多時,爐子裏的熱氣將他的灰色褂子撐起,但借著火光還是能看到他顫巍巍地嶙峋身軀。

安化侍滿意地繼續抿嘴,手掌從酒壇上移開,隨即朝著被冰凍住的大門揮了一掌。

“轟——”

厚實的木門上冰淩四濺,門閂帶著門臉兒先是躬身內凹,隨即便被一股莫名的氣浪徹底衝毀殆盡。

分崩離析的木屑快速被風雪抽走,隨之而來便是如狼似虎的呼嘯風浪。

客棧內諸人的甲胄被刮得獵獵作響,厚重巨大的棺材刀鋒上嗚咽似哭。

“我爺爺跟我說做人留一線,我今日便把門敞開。隻要有人能跨過這道門檻兒我便饒他性命,若是跨不過便下去和張順做個先來後到的伴兒。店小二你燒完火可以直接走,我還是那句話,盡量不殺無辜善良之輩。”

話音方落,黝黑醜陋的玄重刀忽然又嗚咽一聲。

這聲音比剛剛還要明晰幾分,隻不過略帶幾分幽怨與不滿之情。

好似一隻冷血的巨蟒被拿走擺在麵前的吃食般不甘咆哮,卻又礙於飼養者的威勢而隱忍不發。

安化侍微皺眉梢又瞥了刀身一眼,隨即便聽到不遠處傳來一股破風之聲!

這聲音尖銳刺耳,伴著風雪呼嘯滿溢螺旋勁力。

安化侍隨聲望去,身前三尺外已多了一把紅纓長槍!

“他以寡敵眾,真氣猶有盡時,諸君皆是江湖好手,未必拿不下他!”

持槍者乃是懷化執戟長章龍,窗外風雪翻飛得快,他的槍勢好似龍蛇出洞般更俊更快。

安化侍一雙眸子平淡如水,眸光裏的槍影封死了他所有身位。

他能看到槍尖劃破空氣的漣漪震顫,能看到章龍滿是老繭的手掌與槍杆的共鳴。

槍上的紅穗在黝黑的眸子裏逐漸放大,但下一秒他便看到了章龍嘴裏的半截黃牙!

“你的確是快槍手,但我早已能比你更快。”

這聲音在章龍的耳垂後方響起,夾雜著風雷之勢的一槍紮在了蠟黃桌麵上。

槍尖高速旋轉穿透桌子鑽入地底,霎時碎裂了方圓八塊青磚龜裂縱橫。

“你什麽時候......”

話還未說完整,他眼中的客棧便開始天地倒懸起來。

腦子裏的血流好似在奪路而出,眼前的周遭皆快如走馬又歸於沉寂,最後隻剩下一抹黝黑棺材的下盤。

失去意識的最後一秒裏,整個世界都變成了血一樣的顏色。

那是濺在睫毛上的一滴心血流入左眼,將這顆憤恨與不甘的眼瞳鍍上了幾分柔軟。

還活著的眾人又一次沒看清安化侍的出手動作,隻看到章龍的腦袋轉著圈兒奔向地麵,隨即便又是血腥珊瑚般的無頭屍體噴灑秀場。

“下一個,誰來?”

冷漠無情的聲音好似催命詔令,在王琨等人眼中的少年已然和閻王無異。

他就那般仿若無事發生似得淡定從容,若不是肩上扛著的斬馬大刀血槽充盈,誰都不會想到是這把刀將章龍瞬殺於須臾之間!

滴答,滴答,滴答......

血水一滴一滴從血槽裏淌下,因為是新鮮的血液所以並不濃稠。

每一滴都晶瑩飽滿地砸落青磚,碎裂八瓣後漸漸繪成一個難看的哭臉。

客棧裏的鷗鷺忘機更加走音幾分,琴弦每每撩撥都有人跟著呼吸遲緩。

“最後一滴流完了,你們不動那我就自己動。”

安化侍瞥了血槽一眼,滿意地勾起另一側嘴角,隨即抽出章龍插在桌上的那杆長槍。

“我的銀子隻夠我買三壇屠蘇酒,你給我打壞了我可沒錢再買來喝夠。”

已經跑到門檻外的店小二聞言誠惶誠恐:“這位小......小爺,您要喝多少便喝多少,小的給您管夠!”

“那不行的。”

安化侍的表情分外認真。

“我爺爺說過絕不可賒賬或接受施舍,虧欠太多的滋味隻能用血來還清報償。”

言罷,他邁開腿往王琨處走去。

雖眾人相隔不遠,但此時的場景卻微微詭異。

一眾虎背熊腰的甲胄邊軍將領瑟瑟發抖,望著一位背著巨刀的消瘦少年如喪考妣。

“不可再坐以待斃,冷少卿左功昌攻左翼,趙潛孫無常攻右翼,錢三禮和周康跟著我正麵禦敵!”

王琨算是眾人裏頭腦最為冷靜之輩,當即呼喝完畢便亮了家夥。

冷少卿撕下身上內袍綁住顫抖的手腕兒,左功昌雙手緊攥一柄九環虎頭睛額大環刀,其餘人等皆高舉烙印授文的佩劍,這群常年混跡西陵關的鐵血漢子此刻倒是滿溢氣節。

但是,麵前的扛刀少年卻重重打了一個哈欠。

“每次都是這樣囉裏囉嗦,自從進入鋒境之後果然有夠無聊。”

王琨聞言立時心中火起:“庶子休要狂妄!我們雖無法撼動修行者,但南靖武將沒一個是真的孬種!”

身旁眾將聞言亦是強打精神,呼來喝去皆是江湖吆喝。

“此話不假!當年趙某擎此劍於關西出道,一劍西來血洗三關十二城!”

“當年冷某亦是鬥馬寇,**海匪,除山賊,平洋盜,走馬山河三千裏,十年奪命九千歲!”

“當年趙某亦是靠著一人一劍,生死狀上講道理,投名狀上談規矩!以往我能用劍將整個江湖捅的明白通透,如今也能用劍將死後名節捅得天下歸心!”

......

“好了好了,知道了。”

安化侍擺手打斷了還要接話說的眾將,舉起壇子咕咚咕咚喝完了第三壇屠蘇酒。

他揮手抖開凳子上的巨大包裹,裏麵竟是一隻同樣黝黑的陶瓷泥壇。

而還未等眾人反應過來,那柄巨大的玄重刀便粗暴地撕裂了風雪雜糅的空氣!

這次眾人都看清了安化侍出手,但還未及反應便被氣浪拍在了地麵青磚上。

每個人的脊背都好似有萬鈞山嶽般難以喘息,肋骨頸腔扭曲變形到幾近爆裂!

“你......你不是普通的鋒境......”

王琨嘴角溢血地說了一嘴,原本的紅口白牙變成了紅裏透白。

“竟然還能說話?”

安化侍眼中略微閃過一絲挫敗,漫不經心地又揮了一刀。

這看似散漫地揮刀卻比風雪更加驟烈,好似大江大河在客棧裏截流奔湧。

無形的翻天巨浪翻滾起桌椅板凳,也將一眾邊軍如秋風掃落葉般轟退到了客棧的另一側牆角!

眾人好似疊羅漢般貼在牆上,最前頭的王琨已然近乎昏厥,身上每一寸肌膚都被氣浪吹鼓地滿是漣漪褶皺,嘴部肌肉亦是好似沸騰的火鍋氣泡般波瀾不息。

他感到一座山嶽壓在自己身上,客棧外的風刀霜劍在真氣加持下好似虎嘯龍吟。仿若一隻斑斕大蟲在對著自己張開血盆大口,夾帶著血雨腥風的口氣快要撕掉他整張頭皮!

本就凜冽如刀的霜雪成了暴雨梨花般的暗箭,撕裂他每一寸皮膚和甲胄直入骨髓,短短呼吸之間已好似經曆萬道淩遲一般生不如死!

造成這一切的少年卻依舊習以為常,挑起長槍運勁輕彈,紅纓槍破空而至,霎時便將那疊羅漢般的一排人穿成了葫蘆!

“呃......”

槍杆精準地洞穿心髒與肺葉,一眾邊軍漢子立時散了氣海也沒了生機。

方才還呼呼喝喝對自己歌功頌德,轉瞬間便成了槍下亡魂死不瞑目!

九顆麵目驚恐的頭顱接連斷了氣。

安化侍緩緩走過去,用棺材刀抹了一把,頭顱紛紛掉落在刀背上排成一排,和案板切墩的大師傅碼菜一般刀工精細。

“總算是省了不少麻煩,一個個砍耽誤功夫爺爺又要罵了。”

他嘀咕著將頭顱丟在地上,隨即朝著店小二緩緩走去。

一邊走他一邊又瞥了一眼刀身,仿若剛剛這家夥又發出了一聲嗚咽。

隻不過這次是飽飲滿腹後的滿足之感。

黝黑醜陋的刀身也微微顫抖,好似嗜血的庖丁剛剛解殺了一頭蠻牛,伸個懶腰打了個渾身骨骼作響的過癮哈欠。

安化侍站在死者中間默默哀悼。

“對不住了各位,你們應該看到那個壇子了,那是盛放你們骨灰的歸宗窯。我會把整個客棧好好火化,爺爺說人活著都不容易,死的時候一定要盡力端莊一些。”

做完這一切,安化侍放下自己的玄重刀,朝著台上的賣唱歌女抿起了左邊嘴角。

“謝謝你,鷗鷺忘機很好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