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兩個故事

修行者間的博弈,刹那便可分出生死。

李墨白渴望著那把劍。

溫叔牙渴望著那把刀。

安化侍渴望著爬上那並不高聳的馬鐙。

巨闕劍距離手邊不遠,鬼徹刀麵盡是老叟噴出的霜氣,馬鐙也盈盈可握等待一雙腳。

但此刻淮南老宅裏三個人的命,都被這咫尺之間栓緊了勒進褲腰。

李墨白的眼前一片虛無。

那些骨灰化作貪婪成性的血蛭,將他的神念意海翻攪地波瀾不息。原本鷹隼般銳利的眼瞳裏脹滿了糾纏的蠕蟲,張開眼皮便能看到一片扭曲嗡動的世界。

隻看一眼,便作勢欲嘔。

溫叔牙似乎很欣賞麵前的自家傑作,他望著李墨白緊閉的眼皮上那些不斷蠕動的痕跡,望著他額頭和鬢角處仿若沸水般鼓冒翻騰的皮膚,不由得咧起黃牙嘖嘖發笑。

“你如此搏命地找鬼徹借力......即便我死了你也活不了!”

李墨白的麵目愈發猙獰,語調雖一如既往地硬朗,溫叔牙卻能品出其言語背後的膽怯。

“小老兒我苟活一世已算值當,你是劍修源爐開辟於腎髒,水性真氣不如佛宗精純亦不如道家綿長。你方才若禦劍殺伐我早已沒命,但此刻你受製於我,除非用道家木性真氣把我消耗致死,但可惜你的肝髒處並無源爐開辟,時也命也!”

溫叔牙所言不假,劍修的木屬性真氣主殺伐綿亙,對魔宗祭師這種神念意海的攻擊手段完全無計可施。

魔宗之所以為世道所不容,亦是因為其超脫於五髒五行源爐之外,乃是世間唯一修行神念意海的修行派別。

說起來魔宗並非古來有之,畢竟世人萬中選一方有機緣開辟源爐踏上修行之道。而對於那些無法祭煉五髒源爐的凡夫俗子,修行者天生的高人一等自然會將其視作草芥。

直到,有某位凡人不甘作為草芥。

直到,他獨辟蹊徑從腦部神念意海中修出真元涓流。

他徹底離開不再險惡的江湖。

他站在中州瀚海東陲證道成祖。

自此,魔宗以天照為前驅開始行腳四方天下。

“魔宗餘孽......天理不容......”

李墨白的嘴角開始溢血,腎髒處的源爐洶湧運轉調動紊亂的真氣。

但由於神念意海完全被侵蝕占據,此刻四肢百骸皆不受掌控,澎湃離體的真氣亦是東拉西扯,仿若無頭蒼蠅般將巨闕劍抽打地七葷八素。

溫叔牙麵露譏諷地看著他的嘴臉:“自詡正道的一群朝廷走狗,知曉神念意海克製五髒源爐便出言打壓。你們互相包庇的德行皆是一樣下作,扭曲是非黑白的做派和臉皮一般厚重如山!”

言罷,溫叔牙亦是吐出一口濁血,枯幹老手不顧激**的真氣伸向鬼徹!

已經紊亂的真氣畢竟也是藏境真氣,那隻老手在又黑又醜的棺材刀前被瘋狂攪碎,好似掉進海難漩渦中的一葉扁舟。

溫叔牙作為魔宗祭師不修五髒源爐,身體和凡人一般羸弱老邁。那隻老手瞬間變成了一截森然白骨,上麵光滑細膩沒有了一絲筋肉!

真氣成為了世間最刀工娟秀的庖丁,血肉碎塊混合著夾雜泥垢的指甲四散崩飛,和中元夜綻開的爆竹煙花一般熾烈燦爛。

無數褶皺的老皮被切成細密的薄片兒,仿若千頁豆腐一般摔打在黑色刀身上。

帶著絲縷剩菜味道的皮肉於刀身簌簌掉落,不然便成了一道老成的東海瀛洲刺身。

李墨白有所感應露出一抹竊笑,但下一秒便聞到了鬼徹刀上的血雨腥風——

一把骷髏的手,握起了殺人的刀!

溫叔牙一直不覺得自己有俠義之心。

在他看來,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皆是傻子,心慈手軟悲天憫人皆是愚者。

也正是因為這般無情無義,他才能帶著安化侍有血有肉地活到今天。

他從未想過為任何人付出自己的寶貴生命,正如這群正道之流從未想過魔宗有何存活於世的意義。

他從未想過為迂腐的名節舍棄畢生的修為,正如過街串巷的老鼠從未貪戀身後鐵夾中那塊半硬的米糕。

但今日生死之事就這般如狗血淋頭,他還是挺起並不魁偉的身板兒決絕以對。

黑色的鬼徹沉靜如墨淵,帶著一身衰老的人皮,朝著李墨白劈頭蓋臉!

刀是黑色的,純粹的黑暗如長夜。

夜也是黑色的,星繁不現墨如刀。

沉悶的刀聲劃破溫潤的河堤土地,刀下沒有冒著熱氣的新鮮頭顱,隻有一縷怒火中燒的歎氣唉聲。

這一刀砍空了。

溫叔牙的頭頂風雲大作,他朝著呼嘯的風塵揚起老臉,望見了渾身溢血的李墨白。

“想不到你堂堂稽查司北境按察使,一介讚譽滿盈的正道中流,竟然會修習鬼宗的支邪大將秘法......”

一抹蔑視冷嘲的哂笑從老叟黃牙中擠兌而出:“你天天滿口道統純正,殊不知眼下用你唾棄不齒的功法逃匿的按察使大人,你所謂的純是哪家的雜種,所謂的正又是哪門子正道?”

用鬼宗秘法刀下脫身的李墨白陰晴不定,巨闕劍重新得到掌控高懸升天。

“隻要我今日殺了你們爺孫,這世上便無人知曉此間事。我的道心永遠純淨透明,我對南靖的忠誠永遠不容置疑。隻要爾等今日人頭落地,我便還是整片北境最偉大的審判之光!”

此刻的李墨白黑衣滿風,澎湃的熊熊真元向巨闕劍洶湧匯聚。

溫叔牙望著那柄逐漸恐怖的飛劍,老辣的眼角又堆砌出幾縷魚尾。

“你既然偷學支邪大將秘法,便應該了解代價有多麽慘痛。施法者三年內境界跌落,你現在頂多算是鋒境巔峰!”

修行者的境界提升本就如逆水行舟,李墨白強行施展鬼宗秘法降境脫身,此刻被溫叔牙戳中痛處自然怒火中燒。

“南門大人曾給我講過一位隱境大修行者的故事,那位前輩幼時頑劣少不經事,後來削骨還父削肉還母後終成大道。我剛剛廢了你一隻手,便用這最後一劍助你骨肉分離,讓你這不知孝道的小老兒徹底上黃泉大路!”

這番話滿溢挑釁與輕薄之意,但此刻舉劍朝天的李墨白著實有傲氣的資格。

天地之間變得古怪起來。

淮南老宅變得古怪起來。

溫叔牙望著那把劍,神色亦是前所未有的悲愴莫名。

“竟然是南門劍氣的天門斷海劍訣......看來你也是當真不要命了......”

話雖如此,此刻的溫叔牙還是緊緊攥起那把又黑又醜的鬼徹。

他的眸子裏滿是蒼涼,既不猥瑣,也不怯懦一分。

“安兒小的時候我也給他講過故事,特別是一位複姓慕容的大修行者的故事。慕容公子飛升前也遇到過你這般無禮無道之人,但他向來喜歡做一件事。”

言及至此,他露出那隻隻剩白骨的手爪,挺直脊梁舉刀朝天。

“那便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