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饑餓感

臨行前先生的囑托,和畫皮近來的所見所聞產生了強烈的衝突,如同兩隻山羊在角力,二者誰也說服不了誰。

人族一個月前,一反常態,不再遮遮掩掩,將數千年隱藏在暗處的爭鬥全盤起底,並且頒布了那兩則注定同時震驚了人族和異類的條例通知,高調宣布要建立起人類以及異常人類共同生活全新世界。

但是先生卻說這隻是人族的陰謀,不,更確切的說,是陽謀,一個注定會分化異類內部關係挑起激烈鬥爭的釜底抽薪之策,其目的還是為了實現那個延續了數千年的夙願——奴役異類。

事實上,這個陽謀也真的起效了,並且效果非常顯著。

在組織內,除了極個別對自己實力相當自信的強大遠鄉人,那些弱小的遠鄉人都已經開始抱團取暖,並主動和一些名聲不咋樣的妖類保持了距離。

不光如此,甚至就連妖類內部也開始出現了不同的聲音。

極少部分的妖類早就厭倦了整日東躲西藏勾心鬥角的生活,想要和人族和解。

據先生說,已經有極個別的妖類投入了人族的懷抱,當起了叛徒,源源不斷地向人族輸送著妖族的情報。人族根據這些情報已經破獲了組織不少據點,抓獲並處死了不少妖族。而極少數苟活下來的妖族雖然名義上過上了自由幸福的安定生活,但實際上卻被強迫帶上了定位器,成了人族展示所謂人族與異類和諧共處生活的標本。

更可怕的是,還有相當一部分的妖類,雖然還沒有付諸行動,但是已然做好了投敵的準備。

先生對此很失望,一直做著動員,試圖破壞人族從內部瓦解異類的這項陽謀。可惜他一個人的力量是有限的。所以他才找到了像自己這樣的心係妖族生存大業的同道者,試圖拯救妖族即將被人族奴役的悲慘未來。

先生說這話的時候,畫皮沒敢看先生的眼睛。因為她很清楚,她並不是先生口中的同道者,實際上,她是先生口中相當部分的妖類,雖沒有付諸行動,但是已然做好了投敵的準備。

隻是先生在台上弓腰作揖露出那頭為了妖族早就全部白透的長發時,畫皮作為台下年輕妖族中的一員還是不忍也不敢拒絕。

她們這群年輕的妖族,因為法力低微,平時一直不受組織重視,遊走在組織邊緣,隻能幹一些那些精英骨幹不願意幹的任務。現在卻被組織沒有名但有實的首腦先生如此重托,怎麽能不歡呼雀躍?

畫皮其實一點也不興奮,因為她心底埋著一個秘密。那就是,她愛上了在人族中的生活。這說出來或許會讓所有妖怪發笑。

作為一隻與人類有著血海深仇的妖怪,她居然愛上了隱藏身份混跡在人類當中的生活?但是可惜,畫皮清楚,這並不是玩笑,而是無可回避的現實。

她現在的身份是一個美妝博主,已經算是一個有些名氣的小網紅。她倒不是為享受那種為人追捧的感覺,而是真真切切的享受到了做著自己喜歡的工作的滿足感。

是的,她是一個妖族隱藏在人族裏的臥底,但是她早就不滿足於當一個見不得光的臥底了。她也想生活在陽光下,拿起眉筆,對著鏡子,將自己或者將其他人化成想象中的樣子。

美麗、驚悚、幹練……那些妝容風格不同,但同樣包含著對美的追求和生活的熱愛。她甚至因此感謝起了自己的出身,並愛上了自己的名字。

但畫皮隻能隨著同族們一起歡呼雀躍。她知道,如果她如果表露出任何對人族的向往,那些處在血脈僨張狀態下的同類不用任何人的帶領,也不會有任何的猶豫便會把她撕得粉碎並吃得絲毫不剩。

所以她隻是在心裏默默想著新的妝容,等待著會議的結束,重新回到平凡的臥底生活,像往常那樣。

然而她的想法並沒能實現。

因為先生在會後找到了她。

先生微笑著摸著她的頭發說:“你都已經長這個高了。細想想都二十七年過去了。我想你爹娘在天之靈應該也會很欣慰吧。”

畫皮不喜歡這個話題。她也不喜歡與她年齡相關的任何問題。這會讓她情不自禁地想起她從來不想記起的那天。

她的出生日。

也是她父母的忌日。

畫皮一直以為自己忘了這件事。可當先生提起了,她才清楚知道,自己沒有忘,從來都沒有。如果是別人提起這個話題,畫皮可能早就翻臉走人了。但是說話的人是先生,她隻能微笑聽著。

因為是先生,剖開了她母親的屍體取出並救活了早就奄奄一息的她。就連她的名字,也是先生取得。

畫皮很清楚的記得,那是個雨天。先生抱著她,將手指咬破,用自己身體裏的血喂她吃了來到世間的第一餐。

等她吃飽後,先生才指著那幾具屍體說:“青色皮膚的,是你的父母。黃色皮膚的,是異聞司的人,也是殺死你父母的人。我原以為,你父母死後,畫皮這個名字將不會在人世出現。但誰知還有你。你要好好記著。畫皮,是說你們這一族的天賦神通,也是你的名字,更是你們這一族不可磨滅的仇恨。”

畫皮從一生下來就背負著血海深仇。剛開始記事的時候,她還想過複仇,但是理不出頭緒,也不知道該怎麽做。殺她父母的人已經被先生當初斬殺。而異聞司行事向來隱秘,她隻是一隻孤苦無依的小妖,根本找尋不到。去問先生,先生也不讓自己白白送命。

將仇恨轉向那些羸弱的普通人,她試過一次,可是沒有成功。她拿著美工刀,看著那個平時對自己總是冷嘲熱諷的小女孩。那個小女孩歪著頭趴在桌子上睡覺,露出一截雪白的脖頸。遺傳自父母的本命神通可以幫助她輕易地透過那蒼白如雪的皮膚,找到下麵如同江河一樣奔流不息的頸部動脈。

隻是她高高抬起手,卻怎麽也放不下。

放學回家的路上,她用自己的零花錢買了一隻雞,想回到家後練練手。可惜她不懂手無縛雞之力從來都不僅僅在說詩文裏那些落魄不得意的書生。麵對著滿屋子亂飛亂跳的公雞,她提著刀,覺得可能還是殺自己最容易。所以最後,她放下了菜刀,放跑了公雞,卻還是放不下自己。

於是放不下自己的她便拚了命修行,想成為那些舊事裏可頂天立地翻江倒海的妖族大能。可是她再一次高估了自己的天賦,也低估了那些妖族前輩的努力。苦修十載,她除了長得更高更壯之外,似乎並沒有什麽可以說是長足的進步。至少在心軟上,她還是十年前那個殺不了雞的無用小妖。

由於把所有空餘的時間都用在了修行上,她的文化課成績也不夠理想,也沒有什麽體育特長。高三結束之後,她就得以永遠和學校說再見了。

拿著高中畢業證,看著證件照上那個虛假的自己。她終於意識到,自己就是一個平庸至極的小妖,永遠無法翻雲覆雨。如果她被擱在舊事裏,也許她連小鑽風都不如,也比不上奔波兒灞和霸波爾奔。因為他們至少還能留下姓名,成為人族茶餘飯後的消遣。

而她,最好的結局不過就是成為那根重達一萬三千五百斤的棒子下,那些擦著就傷挨著就死的孤魂野鬼中的一員。

這好像也沒有什麽不好的。

那個姓孫的大聖那麽勇猛威武法力無邊,不還是落得一個為人奴役的下場?

就算深謀遠慮果敢強大如先生,不也是幾百年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卻依舊在道路上摸索,看不見一個肉眼可期的光明未來麽?

所以她決定坦然自己接受自己的命運。

就這樣吧。

大不了等先生需要時,還他這條賤命罷了!

王蘇州一邊等待著這個現在還不知姓名的小妖做最後的決定,一邊掏出手機跟媳婦解釋自己今晚遲到的理由。

沒辦法,作為一個苦命的打工仔,麵對無情無義老板的毫不憐惜的壓榨,實在沒有任何反抗的能力。

編輯好這行文字,深感江老板加班福報恩澤的王蘇州按下發送鍵。

香味持續不斷闖入他的鼻腔。從最開始的若有若無半推半送,已經演變成了鋪天蓋地強買強賣。即使王蘇州屏住呼吸,還是能夠感覺到那股香味已經衝破鼻腔,正在向自己的心神發起猛烈的衝擊。

連打了兩個噴嚏,王蘇州心覺不妙,待看向那隻小妖,更發現她似乎陷入了一種失魂落魄的狀態。不是形容詞,而是字麵意思上的失魂落魄。

他趕忙站起身,走至畫皮身前,剛想俯身低頭去尋畫皮的眼神,卻正麵迎上了兩點青得發黑的駭人雙眸。

畫皮的眼神如同一隻發狂的野獸。隨後王蘇州有糾正了自己的錯誤認知,那已經不算眼神。因為畫皮的眼中已經沒有了神。

王蘇州拿起電話準備使用場外求助。

畫皮的身體突然向前倒下。王蘇州下意識伸開雙臂攔住。如情人入懷。

隻是沒等王蘇州想入非非,他的心頭卻是一涼。透心的涼。

他推開畫皮,卻見畫皮的手便放在自己心口。

在外人看來,或許是一對偶像劇裏的小情人在撒著狗糧。思維敏捷的觀眾可能此刻在腦海裏已經腦補出了女生在說“小拳拳捶你胸口”。

王蘇州平日裏就是這麽一個喜歡想入非非的八卦看客。但此刻,王蘇州隻能嗬嗬。

如果畫皮的臉上沒有猙獰的詭異笑容,如果畫皮的手上沒有握著一柄匕首,如果匕首沒有刺進他的心髒,這一定會是年度最受歡迎的CP形象。

王蘇州來不及自我安慰。心口處突然傳來一股灼熱的痛感。

冰涼的匕首如同太上老君的煉丹爐一樣,似乎噴發著無窮無盡的三昧真火,炙烤著王蘇州的心髒以及從心髒內向外泵出的冰涼血液。

血液的快速蒸發讓王蘇州的消化係統開始工作,腸子在腹腔內蠕動,發出低沉的鳴響。往日沒什麽所謂的腸鳴此刻卻成了壓垮王蘇州的最後一根稻草。

阿彌陀佛。

仁慈的主。

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心若冰清,天塌不驚。

王蘇州竭力控製著自己的心神,卻無濟於事。

比山崩海嘯還要強烈的饑餓感如同如同共工撞倒不周山之後傾瀉而下的洪水一樣從胃部直衝入王蘇州的大腦,撞的王蘇州頭暈目眩,如同身處驚濤駭浪中的一葉扁舟。

王蘇州習慣性的思想跑偏。

怪不得之前問老板是什麽驅使他能在瘋狂邊緣度過比漫長還要漫長的漫長歲月。他的回答會是饑餓感。

上下牙床緩緩長出各兩顆中空的獠牙。

電話接通,傳來黑狗懶洋洋的聲音。

“忙著呢,別打我電話。”

沒等王蘇州開口。

嘟——嘟——嘟。

電話裏接著就響起了掛斷的聲音。

王蘇州很想再罵那隻黑狗一萬遍。可是上長下短四顆獠牙帶走了他的說話能力。

坑爹的老板。我的撫恤金就全部給秀秀好了。

這是王蘇州迷失前的最後一個念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