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無所不能的佛

深夜,喬延年住的東江賓館迎來了不速之客。

剛進門,也不拖鞋,馬明誌就嚷嚷起來,道:“喬市長,我就想問問,東江電子的事,你管不管?”

喬延年以為馬明誌還是為了東江電子的破產重組抱不平,招呼著他坐下,笑道:“馬老,坐坐,別那麽大火氣,有意見可以提,但有個原則,不能罵娘!”

馬明誌資格老,東江電子又是東江市以前的龍頭國企,從廠子裏走出來的領導幹部,現在遍布市縣各個主要部門。

所以他一般不生氣,生氣的時候連書記都敢當麵罵,別人也拿他沒辦法。

較勁吧,犯不上,快退休的人,也沒啥權,更沒啥利益衝突;不較勁吧,吐沫星子噴到臉上,怎麽著也不好受,隻能敬而遠之,能躲就躲。

不過,別人躲得,喬延年躲不得,他是主抓經濟的,東江電子的改製是市裏頭等大事,必須要馬明誌的積極配合。

拋開這個因素,他其實挺欣賞馬明誌的,這麽多年兢兢業業,沒有私心,人格高尚,雖然電子廠落到這個田地,但那是市場發展的必然結果,和他本人並無太大關係。

“不罵娘行嗎?你們當領導的,習慣坐在辦公室裏開會聽報告,高高在上,就不能親自深入群眾,聽聽老百姓的真實呼聲?看看大家都怎麽評價你們的?”

喬延年聽出這次的味不對,端坐身子,神情變得嚴肅,道:“馬老,我不是聽不進意見的人,今晚隻有咱們兩個,那就交交心。不管下麵有什麽不滿,都請您直言相告,有則改之無則加勉嘛,我的工作,就是讓百姓滿意。”

“那我直說了,世紀城上千的商戶,相關從業人員數萬人,每個月的營業額數百萬,可是錢都去哪了?政府沒收多少稅,商戶沒賺多少錢,老百姓也沒得到多少實惠,全被李敬東那個王八蛋給搶劫了。行,搶別人,你們不管,我也管不著,可現在搶到我頭上來了……”

喬延年聽到李敬東的名字,心裏一跳,但表麵上並沒絲毫變化,道:“馬老,別急,李敬東這個人我知道,他再膽大妄為,也不敢去東江電子鬧事吧?”

“我借他兩個膽!”

馬明誌怒目圓睜,呸的吐了口吐沫,道:“可他欺負到我的客戶頭上了……”

“怎麽回事?”喬延年驚訝道。

“廠子不是好久沒米下鍋了嗎?職工們嗷嗷叫著等飯吃,找市裏要補助,喬市長你推三阻四,一天天拖……”

喬延年幹咳一聲,道:“市裏財政也確實是困難……馬老,說正事,什麽客戶?”

“是一位年輕有為的企業家,姓林,叫林白藥,市場這麽不景氣,還下血本投資三十萬,請電子廠代工,生產金曲光碟,正版的,特地到越州買了版權。最近那個很火的紅顏十二釵組合,喬市長聽說了嗎?”

喬延年笑道:“這麽大的事,我當然得知道啊,昨天聽宣傳口的同誌說,晚報這周的銷量都翻了番,二套的收視率也暴漲……哎,對了,今晚是不是還在世紀城有直播?”

“對,紅顏十二釵就是那位林總旗下的女團,也是金曲光碟的MV女主角,人家公司辛辛苦苦的生產內容,宣傳預熱,最後終於開始銷售了,賣的好,不是天經地義?可李敬東眼紅啊,晚上派了狗腿子,幾十號人,拿著刀帶著棍,跑到世紀城砸人家的店鋪……”

喬延年的臉色瞬間變得冷峻,道:“還有這樣的事?”

“我是會撒謊的嗎?”

馬明誌嗓門大起來,道:“幸好林總的員工有幾分血性,當場攔住,雙方動了手,把李敬東的人給嚇退了。不過,李敬東是什麽貨色?怎麽可能吃虧?我聽說他已經放出話,從明天起,東江市所有的光碟批發商和零售商都不許進林總公司的貨……”

喬延年相信馬明誌不會撒謊,因為這種事他打幾個電話就能問明白,而這也確實是李敬東平時的做事風格。

“喬市長,林總剛找到我,整個人氣的……他說了,東江市被李敬東一手遮天,沒講理的地,準備明天去越州找人告狀,不搞的魚死網破,決不罷休……”

“嗯?他是越州人?有背景?”

“具體的背景我不清楚,做生意隻要按合同辦事,錢款到賬,別的我也不方便多問。但我估摸著是有點背景的,在他這年紀,普通人不可能隨隨便便拿出幾十萬做生意,並且說話做事透露出來的底蘊也了不得,應該大有來頭……”

喬延年輕輕的曲起食指,用關節敲打著桌麵,這是他思考時慣常用的小動作。

如果有背景,再回越州鬧,被李敬東這邊得到消息,會不會打草驚蛇?

調查組秘密調查這麽久,眼看要收網了,若是走漏風聲,讓李敬東警覺……

他可是屬兔子的,手裏有現金,潛逃的途徑太多,會給抓捕造成很大的麻煩。

見喬延年還是不開口,馬明誌有些急了,道:“喬市長,您給我準話,到底管不管?要是真不管,我回去退了林總的單,反正這生意也沒法做了,不能讓合作夥伴因為東江的惡劣環境而虧錢。至於廠裏的職工,愛鬧就鬧,我壓不住!一年不給人發工資,好難接了單,生意又做不成,還要讓人乖乖的不鬧事,到哪有這個理?”

喬延年重新給馬明誌續了茶,道:“馬老,不要衝動,我也沒說不管嗎?東江電子的改製方案,市裏已經上會討論了,我估計很快就能通過,最多兩個月就能進入正式實施階段。您是這次改製的壓艙石,沒了您,我們掌不了舵,是要翻船的,到時候上上下下亂成一鍋粥,對市裏不好,對東江電子的前途更不好,是不是?”

馬明誌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壓了壓火氣,道:“那你說怎麽辦吧?現在的情況,傷害的不是林總一個人,而是像林總一樣,成千上萬個想來東江投資做生意的企業家。喬市長,我這把老骨頭,不為別的,隻為老百姓求求你,再這樣搞下去,東江市的發展,會在蘇淮全省墊底的!”

“這樣吧,李敬東的事,你給我一天時間。”

馬明誌最後這番話給喬延年極大的觸動,他在心裏下了決心,道:“至於那位林總,請馬老回去,務必幫我勸住他,先不要回越州,更不要找人動李敬東……最遲明晚,就能見分曉,我一定給你和林總一個滿意的答複!”

……

離開東江賓館,馬明誌站在門口,扭頭看了看裏麵的那座二層小樓,暗道:

真是怪,我照林總說的這些話,果真逼得喬市長給了承諾。到底明天會怎樣見分曉呢,難不成還能把李敬東給抓了?

他搖頭失笑,被自己的幼稚想法逗樂了。

別說喬延年隻是常務副,根本動不了李敬東,就算他有這個能力,也不是一天之內可以做到的。

好吧,也總算沒負林總所托,或許明天會有人壓一壓李敬東的氣焰,讓他不敢那麽囂張!

至少得把頭一批那五萬張光碟出貨……

送走馬明誌,喬延年起身走到窗戶邊,他不喜歡拉開窗簾,但他喜歡透過窗簾的一角觀察外麵的世界。

有時候,從小看大,會看到不一樣的景致。

比如,他這會看到了馬明誌黑暗裏的背影。

年近六十的人,瘦弱的身子開始佝僂,腳步也變得踉蹌,但這個操心了一輩子的人還在為東江市的經商環境、為東江電子廠的改製、為區區幾十萬的小單子而奔走。

其實他要真的撒手不管,以他的資曆,誰也不能說什麽,完全可以含飴弄孫,安享晚年。

可他還在堅持,還沒有放棄,

他圖什麽?

他圖的是東江市的經濟越來越好,老百姓的日子越來越好。

這是一個真正的共產黨人!

喬延年能感受到,馬明誌走的時候有點喪氣。

可以理解,因為換做他,也會把明天解決李敬東看成一句推諉的話。

喬延年目送馬明誌的背影消失,走到辦公桌前,撥通了電話:“喂,組長,我建議,應該把抓捕李敬東的行動,提前到明天進行……我知道,計劃原定於兩天後開始抓捕,但現在出現了一點新情況,我怕會驚動他……對對,情況就是這樣,各小組已全部取證完成,明天抓,或者兩天後再抓,對結果的影響不大……明天,嗯,有機會的,若行程不變,明天上午十點,李敬東會參加他最好的兄弟在市中心酒店的開業典禮……”

……

第二天上午,林白藥和楚剛、陳浩然等碰頭,楚剛道:“李敬東昨夜放話了,不許任何人進咱們的貨,我怕出事,要不要先把世紀城的店關了,把人都撤出來?”

“不用,現在絕不能退讓,店照常開,沒人敢進貨,就去外麵找點托,每人發二十塊辛苦費,去店裏進進出出,把人氣搞起來。”

陳浩然也勸道:“林總,咱們做正經生意,犯不著和地頭蛇鬥,等上麵說合,咱們把手續費給了,做生意隻求個安穩……”

林白藥笑道:“我不和要死的人鬥,李敬東不足為慮,讓你們開店,是開給別人看的……”

他沒有點透這句話的奧秘,開給誰看?

是給李編輯、黃主任、嚴副總、牛副總監、馬廠長,甚至喬延亭他們這些人看的。

他們以為林白藥有後台,有底氣,敢和李敬東叫板,那就必須撐住麵,不能服軟。

關店不要緊,說明你底氣不足,那就會惹人起疑心。

一旦起疑,憑著這些人在東江的能量,林白藥的底藏的再深,也會被查的赤溜溜,連根毛都保不住。

陳浩然抱著頭,無奈的歎氣。

從昨晚開始就聽林白藥說李敬東要倒要死要完蛋,可除了見馬明誌,也沒見他有任何其他的安排。

難道念咒,能咒死李敬東?

他覺得林白藥這次有點靠不住,就算馬明誌找喬市長溝通,喬市長答應出麵說合,那也得給李敬東台階下才行。

現在這樣擺明了要對著幹,那你找人的意義又在哪呢?

這是玩了李敬東,玩了馬明誌,也玩了喬延亭啊……

膽子大嗎?

大大泡泡糖也吹不了這麽大的膽子!

還有活路嗎?

就是開著豐田車,山前也徹底沒路了。

林白藥笑笑,沒有安慰陳浩然,隻有這時候的絕望,後麵的震撼才會越發的深入骨髓。

“剛哥,打聽到李敬東今天的動靜了嗎?”

“他有個好兄弟的酒店今天十點開業,前半個月就開始全城發請柬,李敬東肯定要去……”

“知道了,剛哥,浩然,你們去世紀城盯著,我找人喝茶解解悶……”

林白藥擺擺手,瀟灑的離去。

陳浩然呆呆的看著,突然道:“我是真佩服林總,不管事成不成,這氣定神閑,這從容不迫,打死我的也做不到萬分之一。”

楚剛卻說了句讓陳浩然後來覺得特別有哲理的話,道:“那你有沒有想過,林總的氣定神閑和從容不迫,正是因為他確實掌控著李敬東的結局呢?”

……

茶社。

牛副總監拉著滿臉不情願的嚴副總推門進來。

接到林白藥約茶的電話,他其實頗為猶豫了一陣,但是對林白藥家世的盲目信任,讓他還是決定來赴會。

如果不來,前期的感情投資打了水漂是小事,得罪了人家,會不會被報複才是大事。

李敬東惹得起,他惹不起啊!

當然了,死貧道,不能不死道友,牛副總監硬拉著完全不願意來的嚴副總,進了門先陪著笑,道:“林先生,久等了,路上車壞了,耽誤了一會……”

“沒事,我也剛到,來,剛沏好的碧螺春,兩位嚐嚐。”

牛副總監哈著腰坐到左手旁,嚴副總沉著臉,不肯坐右手,而是到牛副總監的旁邊坐著,離主位的林白藥隔了兩個座。

這不僅是失禮,而且是當麵給人難堪!

林白藥渾不在意,親自給他們沏茶,笑道:“請兩位來,是想和你們共同分享即將到來的驚喜……”

“林總有喜事?那我得先恭賀了……”牛副總監還是很配合的捧著哏。

嚴副總依舊不說話。

“不是我的喜事,而是咱們三個人,不,是整個東江老百姓的喜事!”

“那是……”

“喝茶喝茶,驚喜嘛,總得最後揭曉才有意思。”

茶室裏的氣氛可以說比用腳趾頭摳出個別墅還要尷尬,就算牛副總監拚命的活躍氣氛,可嚴副總心裏有了隔閡,準確點說,是他怕了李敬東,想和林白藥緊急切割,表現出來的就是不配合。

坐了一會,嚴副總起身告辭,牛副總監拉都拉不住,林白藥看了看表,已經十點鍾了,笑道:“嚴哥,有手機嗎?”

“今天出門沒帶。”

“牛哥呢?”

“我這身份,買手機不合適,太出風頭。”

“也對!”林白藥笑道:“那就不留嚴哥了,不過你走的時候,最好到茶社的前台給消息最靈通的朋友打個電話。”

嚴副總愣了愣,對林白藥點點頭,轉身決絕的離開。

說心裏話,他挺喜歡和林白藥交朋友,大家相處比較自在,也聊得來,要不是牽扯到李敬東,何苦這樣撕破臉呢?

嚴副總一走,牛副總監坐立不安,他的腦海裏兩個小人在交戰:

一個說趕緊走吧,老嚴多精明的人,他都撤了,說明林先生捅了馬蜂窩,誰沾著誰倒黴。再不走,被李敬東那瘋狗發現,怕是被吞的連骨頭都不剩下。

另一個說九十九拜都拜了,能不能哆嗦,就看最後這堅持。堅持打通心與心之間的最後一公裏,你就是林先生的自己人,今後跟著吃香的喝辣的,不比傍上富婆還舒服?

結果,沒等哪個小人占上風,房間的門砰的撞開,嚴副總跑的氣喘籲籲,腳上的鞋子也掉了一個,雙手扶著門框,望著林白藥,如同看著無所不能的佛:

“李敬東,被抓了!”

砰!

牛副總監的茶杯打翻在地,碎成無數片,他騰的站起,急忙道:“誰抓的,市裏?”

“不,省裏動的手,不僅李敬東,和他有關的,全給抓了……我朋友說,李敬東這次死定了,不可能再出來!”

牛副總監徹底傻了,轉頭看向林白藥。

若有光。

林白藥淡然安坐,舉起茶杯,輕飲一口,笑道:“驚喜嗎?我和兩位老哥同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