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深閨夢裏歎鬼身
第十八章 深閨夢裏歎鬼身
黃昏雲齊雪意熟,一更雪急聲簌簌。
而每一隻鬼,都是折了翅膀的夜遊神。
聶小倩看不見黃昏,不知道黃昏的時候雲是不是齊了,雪意是不是熟了。
當她入夜而出的時候,發現開冬之後一向勁吹的風突然停了,天地靜謐得好像能聽得見寒意襲衣的聲音。
然而她飄到李家鬼宅的閣樓,卻在天清地靜中,看見一片片輕盈如花的冰晶從蒼穹之上,嫋嫋娜娜而下,正是天人寧許巧,剪水作花飛。
“下雪了啊。”
聶小倩顯了形,伸出手去,雪花落在嫩蔥也似的纖指上,白裏透紅。
要還是正常的人,或許等到明天起來,看見紅裝素裹分外妖嬈,大概要讚一句忽如一夜春風來,千樹萬樹梨花開。
可惜她如今連人都不是,更遑論正常人,即便天寒路滑,也隻能雪夜張燈。
一遍《太陰煉形法》修煉下來,聶小倩想起似乎好像有好些天沒去四宜齋了。
冬天再冷,也冷不透女鬼的骨髓,可她眼前浮現王瓊英撒嬌式的輕嗔薄怒,卻不由的有些發寒。
於是她飄出李家鬼宅,徑直往四宜齋去了。
王家大宅。
王麟探視過王瓊英出來,憂心病懨懨一日削瘦過一日的妹妹不知何時才能好將起來,到了外麵的院子裏看見雪花滿地,心中積蓄的一股煩惱悶氣不得發泄,抬腿就是一腳頓下,整個院子登時一震,呼的,一圈如刀似劍寒風席卷,玉飛瓊濺。
正疾奔後院的抱琴剛到院門外就是腳下一震,還以為是發生了地震,心下駭然,尖叫一聲抱頭就蹲在了地上。
大宅前院隱藏在黑暗中的四人,感覺到震動,互視一眼,其中一人哼聲讚道:“王家老八進少林寺學藝,不過十一載,想不到功力竟已然如此深厚,怕是比之隱元風評武林排行第二十一的北霸槍,單就功力而言都不遑多讓了,果然是後生可畏。”
另一人接道:“王家有此麟兒,以後便是沒有你我兄弟四人暗中護以周全,也可高枕無憂矣。”
卻說王麟一腳頓下,引發偌大動靜,下一刻就後悔了。
因為一個帶了幾絲惱怒的聲音從妹妹的房裏傳了出來:“八哥你又在發什麽瘋,三更半夜頓地跺腳的,顯擺你從和尚廟裏學來的那點微末功夫嗎,還讓不讓人睡覺了?”
聲音其實很虛弱,被風一吹就散,普通人三五尺內怕是都聽不清。
但王麟確實是從和尚廟裏學來了一身功夫,目明耳聰,不是普通人,自然清楚的將妹妹的話聽在了耳裏。
他正要折返回去給妹妹賠罪,看見抱琴抱頭瑟縮在那裏,走了過去。
抱琴顫抖了一會,見沒有後續動靜,聽得有腳步聲接近,抬頭看去,看到是八少爺,想起什麽,臉上一喜就叫道:“少爺,聶姐姐來了。”
王麟還以為自己聽錯了,身形一閃,縮地成寸一般,一眨眼就到了抱琴的前麵,把著她的肩膀,激動的問道:“什麽,你說什麽?”
抱琴從未如此與八少爺這般親近過,嬌軀微微震顫著,臉頰搽了胭脂一般紅暈如染,螓首低垂下去,吐氣如火,似乎身處嬌羞之中不能自拔。
王麟不知道抱琴的心思,隻一個勁的催促,直到抱琴下巴微抬,雙眸如水,不好意思的說道:“少爺,你捏痛我了。”
這一刻,在抱琴的心裏,八少爺一貫清風和月,溫潤如玉的形象,就像她現在的肩膀一樣,快要碎掉。
王麟這才恍然大悟,難怪抱琴疼得眼淚都好像要掉下來了,連忙鬆開手,並道歉。他不拘禮法,對待下人素來寬和,給妹妹的丫鬟道歉不是什麽新鮮事。
抱琴苦皺著小臉,一邊輕輕揉著生疼的肩膀,一邊說道:“少爺,道歉就不必了,您還是趕快到四宜齋裏去,把聶姐姐請到府上來,小姐見著聶姐姐,身子大概就能……”
抱琴最後幾個字還沒說完就見眼前黑影一晃,緊接著一聲馬嘶驚起,蹄聲亂響,她急急走到門前,卻隻看到了八少爺單人匹馬闖進雪夜之中的迢迢黑影。
在王家八少爺快馬趕往四宜齋的時候,聶小倩也正往王家大宅那邊去。
原來聶小倩到四宜齋的時候就聽王洵說起王瓊英病了的事,於是想上門去探看。
她此時還不知道王瓊英的病是所謂的相思病,因為王瓊英這個病不好讓外人知道,所以知道的人除了大夫藥華佗和王麟,以及伺候王瓊英的幾個丫鬟之外,其他王家人都隻是知道九姑娘病了。
聶小倩要上王家的門,自然是不好隱了行跡,像第一次無意中進王瓊英閨房那般進去。然後就有了一頂暖轎,兩個轎夫,引路的王洵,而她坐在暖轎裏。
那兩個轎夫隻覺轎子輕如無物,心下奇怪時,抬起來幾乎腳不沾地走得飛快,王洵都要一路小跑才跟得上。
“八少爺!”
前往王家大宅的路走到一半,王洵看見一匹馬從雪中疾馳而來,馬上的是王麟,速度之快幾乎是幾個呼吸之間就要擦身而過,他急忙叫了一聲。
王麟聽得王洵的叫聲,看到王洵以及那一頂暖轎,反應過來夾緊馬腹,一提韁繩,在風吼馬嘶聲中,硬生生讓馬匹一下子掉了個頭。在馬蹄還因為掉頭太急慣性不住倒退時,他從馬上一躍而下,抱拳急道:“鄙人王麟,可是聶大家?”
他說完就意識過來,這裏不是見禮的地方,正暗覺心急莽撞之際,暖轎的簾子已經揭開,一個窈窕的身影已經下來。
恰好在這個時候,雪收雲歇,一輪明月滿乾坤。
燈籠前,月光下,王麟看清楚暖轎前妙人,心一緊,隻覺:其形也,翩若驚鴻,婉若遊龍。榮曜秋菊,華茂春鬆。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搖兮若流風之回雪。遠而望之,皎若太陽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淥波,不類世中人。
曹子建對洛神的形容,一字一詞一句,情不自禁從王麟腦海中,如劃破黑夜長空的閃電,一一閃過,他一下子就愣在了那裏。
“這是王家八少爺。”
那邊,王洵小聲提醒了一句。
聶小倩聽到,垂首道了個萬福。
王麟終究是和尚廟裏出來的練武之人,雖然是俗家弟子,但也曾打坐念經參禪,那一瞬間的震撼過去立即就回過了神來,暗道一聲慚愧,上前幾步再次見禮。
聶小倩在王麟進步上前的時候,下意識的就往後退了兩步。
王麟細察入微,以為自己舉止孟浪,唐突了佳人,趕緊退了回去。
他不知道,他在聶小倩眼裏,沒有憂鬱的眼神,沒有唏噓的須根,卻比漆黑中的螢火蟲更要鮮明出眾,因為他的氣血極其旺盛,遠看是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爐,走近了,一股炙烤般的熱浪撲麵而來,刺激得她很不舒服,倒不是什麽無禮的緣故。
聶小倩雖然練得《太陰煉形法》,吸收了不少文氣,終究時日不長,陰魂不強,經不住武學宗師的氣血衝擊。
通常都說鬼要害人,必先把人給迷惑了,因為不先把人迷得神魂顛倒,根本近身不得。
見禮過後,聶小倩回到了暖轎裏,想著這人的氣血的問題,以後完全可以根據氣血的旺盛程度來判斷,這個人究竟是武學低手,還是高手,或者說高手高高手。
接著又想到這位王家公子年紀輕輕,卻有一身橫練的筋骨,或許是百年一見的練武奇才,真是不得了啊不得了,如果有朝一日打通任督二脈,豈不是要飛龍上天?
身在這個離奇的世界,卻無法像武俠小說裏寫的那樣,當一名快意恩仇的俠客,仗劍行走江湖,遺憾自己的鬼身時,她念著:“粗眉卓豎語如雷,聞說不平便放杯。仗劍當空千裏去,一更別我二更回。”
暖轎悄悄進了王家大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