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重返85

“咱們工人有力量!嘿!咱們工人有力量!

“每天每日工作忙,嘿!

每天每日工作忙,蓋成了高樓大廈,修起了鐵路煤礦!

改造得世界變呀變了樣!”

旗杆上掛著的大喇叭裏放出來的歌,聽著就是熱血澎湃。

紅磚建造的廠房,刷成綠漆的格子窗戶,呼呼的風從碎掉的玻璃中吹進來,吹動著牆上懸掛著的偉人照片。

在偉人照片的兩側,有著兩行紅色大字標語。

左邊的是為人民服務。

右邊的是勞動最光榮。

哐啷啷,大鐵門拉開,早已等候在廠門口的下班工人們推著自行車,踩著樂點魚貫而出。

每天到了下班點,灰藍色的工裝都會在廠門口匯聚成一道獨特的風景線。

1985年的青山機械廠,作為一家每年有著上百萬營收的縣級國企,青山機械廠在青州地區擁有著不可忽視的地位。

光是在職的正式員工就有五百多人,要是說再算上臨時工家屬之類的人數遠千人。

廠區中不但有自營的供銷社和正式職工的分配房,還有相應配套的幼兒園和小學。

除了按時發放的基本工資之外,正式職工每個月都能領到一定數額的糧油和蔬菜福利。

能在八十年代穿上青山機械廠的工作服,是一件極為有麵子的事情。

不誇張的說,大門一關,青山機械廠就是一個獨立的小王國。

機械廠不但擁有著九十年代最好、最先進的生產工藝設備,更是聚攏了青州地區最好的技工技師。

而提起來總廠第三車間的帶班長秦遠山,那可謂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

作為為數不多的五級鉗工,他的技術無可挑剔。

十六歲進廠,三十多年的風風雨雨伴隨著這家工廠一路走來,拿獎無數,還曾代表廠“先進技術個人”去省裏開過會,他是整個青山機械廠資格最老、技術最好的五級鉗工。

廠長見了他都要稱呼一聲“秦工”。

而1985年5月1日,身為五級鉗工的秦遠山此時正被人戳著鼻子,像是罵孫子似的罵著。

他神情悲憤,低著腦袋,一聲不吭。

四周圍觀的工人雖然說都義憤填膺,可也沒誰敢隨便開口說話。

“秦遠山,你讓我說你什麽好,我之前是怎麽給你說的?我說你一定要小心小心再小心,謹慎謹慎再謹慎,要像是對待老子一樣對待這台衝床。”

“可你呐?”

“竟然一下就給我整壞了!”

“你知道這樣的一台液壓式衝床維修一次需要多少錢嗎?至少一萬美元啊!這個錢你出嗎?你能出得起嗎?你能背負這個責任嗎?”

在所有人的注視中,一個穿著白色短袖體恤衫的中年男人,正在唾沫星子亂飛的喊叫著,他揚起的手臂衝著秦遠山不斷的指指點點。

他就是第三車間主任劉華民。

一個屁本事沒有,隻知道靠著溜須拍馬才能坐上這個位置的馬屁精。

“我……”

秦遠山慢慢的抬起頭來,剛想要開口反駁,就被劉華民強行打斷,他瞥視過來,語氣嘲諷的說道:“我什麽我?你還有臉說!這次的事故責任和別人沒有任何關係,就是你一個人造成的,所以你也別想攀咬誰,你自己背吧!”

人群開始躁動起來。

“都吵吵什麽!”

劉華民斜著三角眼瞪視全場後狠狠的說道:“這件事的性質極其惡劣,為了維護咱們第三車間的形象,必須嚴加懲處。”

“劉主任,你準備怎麽懲處?”

“怎麽懲處?”

劉華民看向秦遠山的眼神流露出一種狠辣。

“停職!調離!”

“什麽?停職?就這樣的事情便要停咱們秦班長的職,有點過分了吧?”

“說的就是,還要調離?調往哪裏?”

“這不是擺明要借機報複的嗎?”

“誰說不是?就劉華民那點小心思,以為別人都看不穿嗎?他不就是嫉妒秦班長的技術,覺得秦工資格老,地位高,不服他,所以想方設法的要將秦班長整走嗎?”

……

聽著這些竊竊私語聲,劉華民的臉色變得越來越難看,沒想到自己的名聲在車間基層這麽難聽。

“秦遠山,你被停職了,從現在起,準備接受廠裏的調查。等到調查結果出來,再對你的工作進行安排。在這之前,你就不要再來第三車間了。”

劉華民趾高氣揚的說著,渾身上下洋溢著一副官僚主義的氣息。

而此時的人群中,一個瘦削清秀的青年正滿臉震驚,呆如木雞的看著眼前這一幕。

“我是在做夢嗎?”

秦振華根本不敢相信此時眼睛裏看到的一切!

寬大的工作服套在自己瘦削的身材上,顯得格外不合身,工作服的袖口有一塊補丁打好地方,縫補的針線留出一圈長長的疤痕。

這件工裝是三十多年前自己剛進青山機械廠時,借了父親的舊衣服,而這補丁則是母親一針一線縫補的……

而自己的模樣也回到了年輕的時候……

難道說自己穿越了不成?

一股冷汗順著脖子流下來,秦振華咽了口唾沫,緊張的看向四周。

映入眼簾中的是一台台陳舊的機器。

有的機器被擦拭的很幹淨,但有的卻已經生鏽,不管幹淨還是生鏽的,都能看出來,它們都很有年代感。

造型簡單樸實的機床。

斑駁的老式的傳輸帶。

一群穿著粗布藍色工裝的工人,他們有的拎著扳手,有的拿著電焊,有的雙手沾滿著油漬,而不管是怎樣的,他們都表情微怒的圍觀著。

嘩啦啦。

隨著一陣風吹過,一個掛在門口的月份牌被刮的嘩嘩作響。

月份牌上,灰黃的紙張上清楚的顯示著今天的日期。

1985年5月1日。

真的!

這一切竟然都是真的!

自己真的重生回到了1985年!

難以置信,小說中的重生情節竟然發生在了自己身上……

秦振華是青山研究院一名材料與科學技術部門的工程師,作為研究所裏年紀最大、資曆最高的老前輩,在國家新頒布的“新八級”職業資格等級評判中榮獲高級技師稱謂,所裏高手如雲,幾乎每個專家都是出身名校,在權威雜誌上發表過文章和論文。

唯有秦振華,是唯一一個從底層車間裏摸爬滾打爬上來的高級技師。

沒有豐厚的家世底蘊、也沒有顯赫的學曆背景。

以中專生身份,在車間裏揮汗如雨幾十年,從一個初級技工,一步步熬成了高級技師。

他用四十年時間才走完名校生二十年的路。

曆經坎坷磨難,熬到苦盡甘來的他,再過五年就能以高級技師的身份退休,享受副處級別的待遇,然而他的心中總有遺憾,那就是沒有在有生之年,看著中國工業崛起,稱雄於世界!

可惜造化弄人,2020年,研究所接到了國家下發的一項命令,突破高精密特種鋼技術,打破國外封鎖壁壘,臨近退休的秦振華毅然掛帥,開始廢寢忘食的工作,直到昏厥在崗位上,等再次清醒之後,卻發現自己回到了1985年5月1日父親正在挨批鬥的這一天。

那是一個他永遠都忘不了的日子……

因為就在這天發生的事情,改變了秦振華家所有人的命運……

早在1978年十一屆三中全會之後,中國大陸實行偉大的改革開放國策,正式吹響建設特色社會主義的號角,中華大地上席卷一股改革浪潮。

市場經濟與計劃經濟的碰撞。

私有製與國有製的碰撞。

姓資姓社的碰撞……

在各種激烈的碰撞火花中,一條嶄新且陌生的道路呈現在所有人麵前。

而作為青州地區獨占鼇頭的青山機械廠,其臃腫的人員複雜結構與低效率的生產模式在激烈的市場經濟競爭中逐漸落了下風。

現在的青山機械廠猶如一個死而不僵的百足蟲,依靠其龐大的體量麵前承受著日趨增多的虧損。

1985年提高生產效率,同時為了自救,青山機械廠花費巨資特意從日本引進了兩台液壓式衝床,這種衝床相對於當時笨重的機械式要先進很多。

引進後,也的確幫著青山機械廠做出了很大貢獻。

作為第三車間的帶班長,同時也是唯一五級鉗工的秦遠山是自然要站出來承擔維護保養設備的責任,可誰成想,就是因為他的維護不善,導致設備直接損壞報廢。

這下可好,當時的車間主任劉華民借機生事,對秦遠山大做文章,最後嚴加懲戒,拿下他的帶班長不說,更是直接發配到一個窮鄉僻壤的養豬場。

你讓一個五級鉗工去喂豬,秦遠山哪裏受過這種委屈?

秦遠山是個老實人,嘴笨,不會說話,一直被劉華民的邏輯帶著走,稀裏糊塗的認下了各種罪名。

不忿的秦遠山當場與劉華民廝打起來,從而招致了更為嚴苛的懲罰:開除!

五一勞動節當天,一家之主的秦遠山被開除出廠,不僅喪失了居住分配房的資格,並且還被掏空所有積蓄賠償劉華民的醫藥費!

一家人的生活,雪上加霜。

然而,僅僅處理秦遠山一個人,劉華民並不解恨。

馬上又找了一個由頭,把剛中專畢業進入機械廠實習的秦振華給開除出廠!

一家人丟掉了“鐵飯碗”,流落街頭。

而更讓人心酸的是,新世紀之交的千禧年,虧損嚴重的青山機械廠也終於走上了破產重組的道路。

這家擁有著50年建廠曆史、為國家培養無數機械人才的國企工廠終究還是在時代的浪潮中落下帷幕。

最後留下的隻有多達數億元的未償還債務以及上萬名被拖欠薪資的下崗職工,還有他們背後支離破碎的家庭……

青山機械廠的破產引發了青州市最嚴重的的“下崗潮”。

過往的回憶如同放電影一般在秦振華的腦海中閃過。

看著父親那如山般堅毅的身影如今卑微的在他人的訓斥中低頭,秦振華的心裏洋溢著一股難言的心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