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湖州異事

夕滿青天。

白雲生五人離開荊州已有兩日,翻過三座山嶺,走了七八百裏,入了震風部洲境內。

天已是初秋,山林裏卻絲毫沒有涼意。

清澈的平陵河水蜿蜒過蔥蔥丘陵,畫出了一串五顏六色的芳菲。

泉鳴馬車在小鳳穀休憩了一會,白雲生手中長鞭一揮,驚走了旁邊樹下的一隻刺獐和三隻綠鬆鼠,棗紅色的奔烈馬又起嘶鳴。

馬車循著鬱鬱蔥蔥的車轍翻上山丘,頓時平野開闊,燦爛的夕光飛滿江河。

遠外不到五十裏,湖州城已映入視線。

震風部洲地處中原東葉,沃野千裏。

平壤之上河網遍布,湖灣星羅,源自北荒妖界和乾澤部洲的江河奔流而下,於此縱橫交錯,匯成了中原第一大湖——襄陽湖。

江河兩岸,民豐物富,坐落著大大小小十三個國家,其中以傲來國為首,湖州便是傲來的都城。

黃昏。

湖州城外人影如織。

白雲生的馬車緩緩駛過城門,走進玉清街上熙熙攘攘的人群中。

城裏街寬巷直,牆白木素,一眼望去簷飛閣探,細細嗅來酒香入夢,淡淡的水霧中掛著隻有歲月才能刻下的古色古香,讓人如入畫中邑。

在中原的上百個都城裏,湖州絕對不是最雄偉的一個,但一定是讓人最流連忘返的一個。

甲天下的山水,富中原的城鎮,冠江湖的青兒酒,哪一個不是令天下人心馳神往的美夢。

初秋的涼風從山野中飛來,好不容易擠上大街,卻很快被人聲嚇退。

千百年來,這裏的寧靜與繁華似乎從來沒有因為季節而改變。但泉鳴馬車的車轍此時卻不得不改變了。

因為南邊的飛龍街上,浩浩****走來了一條長長的車隊。

隻見二十二隻青雲獸拉著二十二輛密不透風的銀馬車,圍著中間的一頭昆侖白犀牛。

白犀牛拉著一架碧頂金窗的鑾車,四麵低垂的珠簾裏能看見一個藍衣人影。

白雲生駕著馬車停在路邊,向南瞥了一眼,道:“好大的派頭。”

慕容塵也從馬車裏探出腦袋,隻看了一眼,便道:“是白家的人。”

白雲生道:“你怎麽知道?”

慕容塵白了他一眼,說道:“這頭昆侖白犀牛極為罕見,活動在五大部洲的絕不會超過百頭,其中一多半都在水雲天白家手裏。”

白雲生輕輕一歎,說道:“可惜妖人之別在任何地方都不會罕見。”

項無間坐在車裏悠悠道:“無礙,這裏是俗世,沒有人會招惹妖族,妖修也不會主動惹事。天色晚了,我們找個地方落腳吧。”

因為暮成雪有傷在身需要休息,路上又遇到了煙雨樓的襲擊,這段時間幾人沒有再連夜趕路。

白雲生又瞥了一眼已經轉彎向西的妖獸車隊,剛要揮鞭,肅靜的車隊裏突然傳來一陣尖銳的嘶鳴。

白雲生一聽便知是妖獸的聲音,而且是修煉出了業力的妖獸。

果不其然,隻見那車隊裏驟然一陣混亂。

在白犀牛拉的那輛車後麵倏地竄出一道青光,一隻貂形妖獸閃電般劃過車簷,猛然一躍,向沒有人煙的屋頂逃去。

然而這道“閃電”顯然沒有逃出烏雲的籠罩。一道鞭影從珠簾中掃出,準確無誤地抓住了貂的長尾。

又是一陣哀鳴。

此時,又一輛銀馬車炸開了門窗,竟然趁亂從裏麵逃出來一隻金色巨蜥,嚇得圍觀的人群一哄而散。

十幾個護衛立即上前圍剿,卻被蜥蜴凶猛的尾巴送上了青天。

一直安靜的白犀牛也受了驚嚇,長吼一聲,竟然掀翻了金碧車攆,撞開三輛銀馬車,朝著白雲生的泉鳴馬車橫衝直撞了過來。

這一下嚇得圍觀百姓如夢方醒,踩著地上的瓜果物什跑成一團,像極了一群沒頭的蒼蠅。

原本熙熙攘攘的大街頓時亂作一鍋粥。

昆侖白犀牛的個頭足有四五丈高,皮糙肉厚,硬愈磐石,一旦衝起來,那便是千鈞之力。更何況這樣一頭受了驚的白犀牛,其力更勝千鈞。

正在眾人慌亂之際,隻見白雲生不慌不忙丟下車鞭,一個鷂子翻身高高躍起,竟然直挺挺地落在白犀牛橫衝直撞的路線上。

一眾驚呼四起。

喧囂瞬間歸寂。

昆侖白犀居然停在了街上,紋絲不動。

白雲生也紋絲不動。他的右手牢牢抓住白犀牛尖銳的犄角,眼如岩電,掌中血光一閃,冰冷的殺氣瞬間洞穿了白犀牛受驚擾的膽魄。

狂暴的妖獸竟然乖乖地跪下前蹄,安靜如石。

不遠處,被白犀牛衝踏得不成樣子的街市上,那隻青貂正趴在藍衣人的懷裏瑟瑟發抖。金色的火蜥蜴也被那條鞭子牢牢鎖住,已被護衛製服。

前後的銀馬車上悉悉索索地走下七八個人,皆單膝跪地道:

“驚擾尊下座駕,屬下罪該萬死。”

藍衣人似乎不願多說,隻是遠遠地瞧了一眼白雲生,嘴裏吐出一個字:

“走。”

護衛牽回白犀牛重新套在車攆上,車隊又恢複了通行,不久便消失在落下的暮靄中。

殘陽落幕,華燈初上。

青陽客棧的燈火悄悄點亮了吳水河。

泉鳴馬車停在了一盞橘紅色的燈籠下,白雲生扶著暮成雪走進客棧。

店裏並不奢華,卻很僻靜。吳水河畔楊柳依依,是個休息的好地方。

掌櫃一看白雲生幾人的身材樣貌,便知道是江湖中人,不敢怠慢立即安排了房間。

白雲生剛一坐下,就忍不住道:“大哥,你們發現沒有,那隻青貂和蜥蜴都是妖修。”

項無間點頭道:“不錯,而且那白家人用的兵器是高階獵妖人常用的伏妖索。”

易風嘯漠然道:“不止這些,如果我沒記錯,那隻青貂是南荒妖界青丘山的風生獸,金色蜥蜴是招搖山的摩柯龍,它們的血脈在妖族中不低,不可能被人族馴服。”

白雲生沉吟片刻,說道:“看來這裏麵有故事啊。”

慕容塵瞪了他一眼,說道:

“白家的事與我們無關,你可別擅自行動,現在成雪體內的蠱毒才是最要緊的。”

項無間也點點頭,說道:“不錯,我們已經被煙雨樓盯上了,還是不要節外生枝。”

白雲生眼睛轉了兩圈,說道:“我本來就沒想幹什麽,我現在滿腦子都是想著為雪兒解毒好不好。”

說完,看了一眼暮成雪,才發現暮成雪一直在看著他,眼含笑意。

白雲生立即移開了目光,轉而道:“對了大哥,聽說這湖州離水河上的青兒酒天下一絕,你們等著,我去買幾斤回來,大家嚐嚐。”

慕容塵啐道:“臭酒鬼。”

白雲生已聽不見她說話,聽見了也會當做沒聽見,因為他的心已經聞著酸甜的酒香飛走了。

暮成雪看著空空的房門,櫻唇一彎,輕笑道:“項大哥,你還是跟他去一趟吧。”

項無間何等明白人,他也多少了解一點白雲生,一聽此話就曉得那小子不是單純地去買酒了。

易風嘯卻先起身道:“還是我去吧,我對風生獸和摩柯龍熟悉一些,你們和項大哥留在這裏。”

項無間叮囑道:“小心,早去早回。”

易風嘯的身影也不見了。

雖然項無間也想到了一些什麽,但隻有暮成雪最清楚,路過震風部洲,路過湖州城,路過白家,白雲生怎會甘心輕易離開呢?

……

月光是河,河裏是月光。

遍地的江河為湖州城帶來了七十八個碼頭,每日船來船往,未有一刻停歇。

入夜。

江邊的漁火點亮了最後的月色,化作一條燈河,載著一盞盞漁船遠遠地飄走,遠遠地飄來。

慶翁碼頭在七十八個碼頭裏不能排進前三,但絕對能排上前五。

不隻是因為它所在的離水河畔水深岸寬,還因為碼頭上開著湖州城西唯一一家風塵酒坊,清雅的酒香隨江十裏不散。

在長夜漫漫的湖州,能陪伴川流不息船運的,也隻有青兒酒獨有的痛快與寂寞了。

此時,白雲生和易風嘯已在店裏坐了半個時辰,酒已喝了七八斤。

那個藍衣服的白家人坐在靠窗的位置。

桌上的酒丁點未動,就像他那一雙陰柔的眼睛,一動不動地盯著碼頭上的一隻大船。

船上船下正在運送著白天的那些銀馬車。

隔著十幾張桌子的喧囂,白雲生目光遊離地盯著白家人。

他的確是來買酒的,也是來探探閑事的。

易風嘯並沒有勸他回去,因為他也很想知道,風生獸和摩柯龍為何會出現在數千裏之外的震風部洲。

又過了半刻鍾。

白雲生剛剛打開第四壇酒,回頭一看,那藍衣人竟已不見了。他和易風嘯相覷一眼,留下銀兩悄悄跟了出去。

岸邊的大船已經裝載完畢,藍衣人已登上了甲板。

高高的桅杆升了起來,兩人再抬眼看去,大船已經離開了河港,順流而下,朝襄陽湖的方向駛去。

皓然的月光鋪灑在江麵上,打起了一串串亮光。

今晚的風很足,把三十丈高的風帆吹得鼓鼓的,吹得站在桅杆上的白雲生險些失足摔下去。

易風嘯迎風道:“他們果然是往水雲天的方向去了。”

白雲生吐了一口江風,說道:

“下遊不是襄陽湖嘛,哪有別的地方。”

易風嘯冷冷道:“修行界自然不會和俗世落在一起,你在荊州沒聽說過瑤光蜃海嗎?”

白雲生抖了抖精神,詫異道:

“蜃海?我隻聽過益州的海市蜃樓。”

易風嘯一臉鄭重道:“襄陽湖是中原最大的湖泊,方圓八百裏之闊,震風部洲的修行界就隱藏在襄陽湖中。據說隻有跟著月光才能看見青山綠影,所以江湖上稱其為瑤光蜃海。”

白雲生輕輕點了點頭,在岸上尚且平靜的內心漸漸被風吹出了微瀾。

大船在湖上飄了約有一炷香,夜空中的雲層漸漸變得稀薄。

一輪尚未盈滿的月亮從朦朧的雲紗裏探出身來,明亮的月光一下子撒滿了江湖。

子時方過。

寬闊的湖麵上已經沒了其他船隻的影子,唯有這一船的燈火在襄陽湖中飄**。

風聲朔朔,湖水拍打著船身,**漾出清脆的水浪聲。

白雲生倚在高聳的桅杆上,望著皓白的月亮,神情若思。

不一會兒,就在天上的月光全都灑下來的時候,整艘大船竟慢慢披上了一層銀沙,宛如夜空織成的一件月紗,輕輕穿在了這艘深夜奔波的船身上。

眨眼之間,原本黑黝黝的大船變成了一艘晶瑩剔透的月亮船,仿佛落入凡塵的月牙,飄在人間的紅塵中。

不知不覺,白雲生和易風嘯兩個初入江湖的青年看得已有些出神。他們沒想到,在這寄籍深夜,還能得見此等奇景。

白雲生讚歎地吐了一口氣,欣喜道:“這湖州城果真如仙境,連航船都是夜光的。”

可易風嘯卻輕輕蹙著眉頭,淡淡道:“這可不是夜光,倒像是鍍了一層熒光。”

白雲生詫異地看了他一眼,接著又看向夢幻的大船,剛想再說什麽,突然,數道尖銳的嘯聲從北方的湖麵傳來,讓兩人頓時警覺起來。

白雲生握住滄溟,警惕道:

“什麽東西,像是鳥叫?”

易風嘯盯著北方吹來的夜風,冷冷道:

“是夜鷺。天已入秋,它們每年這時候都會從坎辰部洲和北荒妖界飛來襄陽湖取暖。隻是……”

易風嘯原本平靜的聲音忽然起了猶豫。

“隻是什麽?”

白雲生問道。

呼呼。等他的話音落下,一群黑壓壓的夜鷺倏地從桅杆頂上飛掠而過,落下了片片飛羽。

“沒什麽。”

見夜鷺群飛走,易風嘯便壓下了心頭的疑慮。

夜鷺雖名中有夜,但卻不是夜食之鳥。

相傳此鳥一天隻叫三聲,一聲在黃昏,一聲在日落,一聲在夤夜,所以才叫夜鷺。此刻方過子時,夜鷺成群起飛,怕是受了什麽驚嚇。

隻是鳥受沒受驚嚇不知道,白雲生和易風嘯卻已經渾身起了詫異。

因為剛才那群夜鷺沒有飛遠,反而又折了回來,在鍍了一層月光的大船上盤旋飛舞,仿佛一群歡迎主人回家的孩童。

盤旋的夜鷺群又發出了陣陣鳴叫,顯然那個一天叫三聲的傳聞並不準確。

若在旁人看來,鳥叫無非就是鳥叫,沒什麽值得奇怪的。但白雲生和易風嘯皆出身妖界,對妖獸的聲音十分敏感。

眼前頭頂上這群夜鷺的聲音雖不致恐慌,卻隱隱帶著幾分短促,就像白天在襄陽湖上發現了魚群。

接連不斷的鳥叫聲並沒有讓兩人慌亂,這些夜鷺雖然數量眾多,但都是些凡獸,根本沒有絲毫威脅。

可這叫聲對別人來說就不一樣了。尤其是對現在坐在船艙裏喝酒吃菜的那個青年來說。

沒等他宣人問詢,已經有水手敲響了木門。

“外麵發生了什麽事?”

青年放下剛剛喝完的空酒杯,瞥了一眼走進來的藍衣弟子。

“回稟尊下,夜鷺驚鳴,怕是有人闖進了瑤池蜃海。”

“哼。”

青年冷笑一聲,等藍衣弟子抬起頭時,酒桌上隻剩下殘羹剩炙。

他連忙跑出船艙,看見青年正站在最上方的甲板上,望著盤旋在月光下的那群夜鷺。

“尊下……”

那藍衣弟子剛要開口,卻被青年冷冷打斷:“不是有人闖入了蜃海,是有人上了船。”

藍衣弟子立刻緊張道:“大人恕罪,我這就去查清楚。”

青年卻擺擺手,瞥了一眼風帆,嘴角微微一冷,說道:“不必,命人吹響風螺,引垂夢島的夜鷺過來,將他們趕走便是。”

“是。”

藍衣弟子領命退身在黑夜中,那青年又看了看船上的月光,轉身已回到了酒桌旁。

甲板上這兩人的蹤跡顯然沒有逃過白雲生和易風嘯的法眼。

但當他二人屏息盯靠時,不知是因為頭頂夜鷺的叫聲太大,還是湖上的風聲太大,還是下麵的人有意為之,二人隻看見了他們的動作,至於說的話卻是一個字都沒聽清。

白雲生不禁有些擔心道:“那人的修為絕對不低,他不會發現我們了吧?”

易風嘯沒有回答,在風塵酒坊裏他便看出那青年是個妖族,雖然遮掩了眉心的血脈魄印,但身上的妖氣還是被他的“狼鼻子”嗅到了。

本來他絕不擔心自己會暴露,可方才又仔細看那青年,眼中神光內斂,鼻中氣息若無,修為絕對已經達到綠魄境,他和白雲生這點氣息,怕是藏不住了。

見青年回到船艙,易風嘯也收起了擔憂,隻是盤旋在船上的那群夜鷺卻叫得他越來越煩心。

風已經變了方向,從北方的迷霧中吹來。

穿上了月光的船又在湖上飄了一刻鍾。頭頂的月亮還是那麽亮,月光還是那麽美,夜鷺群還是那般飛舞。

就在白雲生兩人已經習以為常之時,突然,一陣奇異悠長的螺號在船上不知哪個地方飄了起來。

螺聲緩緩而急,徐徐而遠,像是遙遠的號子,在召喚遙遠的遊子。

不一會兒,北麵湖上的月光忽然暗了下來,影影綽綽,似乎有什麽東西遮住了湖麵。

風驟然急了起來。

不等兩人細看細想,一陣更響亮更尖銳的嘯聲隨著疾風,迅雷不及掩耳地傳到了月光船上。

緊接著,一團漆黑的雲呼嘯著遮住了船上的月光,籠罩了一片黑暗。

“不好!是夜鷺獸群!”

白雲生剛剛說到第四個“夜”字,剩下三個字的聲音已經淹沒在無窮無盡的夜鷺鳴叫中。

易風嘯也沒等他說完第七個字。

“快走!”

直接拉著白雲生的胳膊縱深跳入湖中。

月光無晦。

幽幽的夜空下,襄陽湖的水靜靜推送著波浪。

一艘灑滿了月光熒粉的大船“頭上”帶著一條浮動的黑色“花環”,在與月光相接的湖麵上,晃晃悠悠地行駛著。

不久,成千上萬的夜鷺在月光中畫出一條墨線,沉入了遠方黑涔涔的湖水。

這艘月光船也宛如一個入眠的姑娘,褪去了熒光閃閃的月紗,消失在北方的一層迷霧中。

水浪敲打著船板,濺起十幾丈高的水花。

漸漸彌漫的霧氣裏,誰也不會注意到,在這艘龐然大物的船尾上,掛著一把比月光還要亮、還要冷的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