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獵殺

黃昏。

錦屏山蒼翠的山隙裏掠過一重黑影,一隻敏捷的梅花麝鹿敏捷地飛奔過夕陽,掠過淮水河上遊,不顧一切地向金鑾大澤的山外逃去。

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背弓持劍,以更敏捷的身手翻過大澤的古老樹林,一雙閃著光的眼睛死死盯著前麵奔逃的獸影。

麝鹿頎長的雙角在林中橫衝直撞,飛舞的樹枝沒有在它身上留下半分傷痕,卻像一片片隆冬深夜的雪花,讓它流血的步蹄慌亂又麻木。

少年背後的弓是張普通的六尺木弓,手中的劍是把碧色的無鋒石劍,身上的衣服絕對沒有它追的那張麝皮鮮豔。

但隻有江湖上真正的高手才看得出,那做弓的木頭是百年才長一尺的青風木,遇風而輕,止風而堅;那鋒鈍的石劍是一塊未經打磨的千年柳璞玉,分金切石,吹毛斷發;而少年那身野獸般的衣服卻是一身百年灰蠶絲,避水祛火,刀槍不入。

要說當今江湖上有這種眼力的高手,粗粗一數絕不下百餘位,可眼下在這八百裏大澤中,這樣的高手隻有一個。

白鷺洲。

一道蒼鬆似的身影正站在西鳳山最高的一處山岩上,青須成辮,一張蒼鬆似的臉上吊著兩顆秋日星辰樣的寒眸,正望著東北綿延的山巒,那錦屏山也在其中。

不過此時這雙遠眺的寒眸裏裝的卻不是星光,而是一種慌亂、憤怒、驚詫糅合起來的光。

他在找白雲生,他的孫子,就是那個黃昏裏正在獵殺梅花麝鹿的少年。顯然,他還沒有找到,所以才會又一次被氣得須發顫抖。

十七年來,這已經不知是白雲生第幾次為了捕獵“消失”在大澤的山川裏了,每次一去短則三天,長則七日。可這一回已去了半月,仍未有歸跡。這才又一次讓曾經威震江湖的“妙手醫仙”晝夜苦尋。

想他白鷺洲縱橫江湖千餘年,是高居四荒五洲“千歲榜”第七的絕頂高手,何時受過這樣的氣。可這十七年來,他除了吹胡子瞪眼,裝模做樣地“拳打腳踢”,也沒有什麽別的辦法。

那白雲生好似天地間的精怪,一入了山林河川,便會跑得無影無蹤,非得在何處弄了大聲響,才會引得白鷺洲的發覺,前去追蹤。

黃昏漸濃。

錦屏山的山麓慢慢消失在身後,屍胡山上重重疊疊的昏暗一下子籠罩了下來。

從林子裏飛奔出來的白雲生猛然停身,抬起一張布滿風塵的臉。此時的這張臉上雖然沾滿了灰塵,卻閃耀著一種勇氣的光輝,尤其是那一雙狹長又明亮的眼睛,明亮得像是盛春的陽光。

眼前,一座入雲大山吞去了將沉的夕光。森森的山嶺上飄著一層鬱鬱的妖氣,嶺風一吹,白雲生仿佛一個大早上忽然酒醒的醉鬼,再向前定睛看去,那隻梅花麝鹿早已不知蹤跡。

“糟糕。”

這雙年輕的目光裏終於有了幾分遲疑,腳下也忽然變得有些沉重。顯然,他已經發現自己來到了一個從未來過的地方。

時值暮春,正是萬物蓬勃之時,也是梅花麝鹿唯一出沒的時節。據傳此物有那東荒妖界的霸主——上古奇獸白澤的幾分血脈,渾身是寶。可一旦過了幹燥的春天便會如冬眠的黑熊,消失得無影無蹤。為了抓住一隻活的麝鹿,白雲生已在大澤邊緣蹲守了半月,終於在今日將近黃昏的時候發現了一隻。

然而若不是為了追這一隻幾乎絕跡的梅花麝鹿,他也不會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地點,一頭闖進了妖族地界。

回去,少年眼中的傲氣顯然並沒有允許。繼續追,前方一層一層的妖氣又拖住了他的腳步。

不久,隨著山嶺的安靜,這雙年輕的目光也很快冷靜了下來。

白雲生並沒有遲疑太久,一來天色將沉,二來那麝鹿受了他一重箭,又逃了兩百多裏山林,絕不會跑遠。他緊了緊目光,握緊手中的石劍,又朝昏暗暗的山林奔去。

不遠處,屍胡山的山影一下子將他吞沒,也將他的退路吞沒。

冷冷清清的山。

冷冷清清的樹。

冷冷清清的路。

又追了四五裏,山林裏一片清冷,白雲生的肚子忽然鬧起了饑荒。

四周還是沒發現那隻梅花麝鹿的蹤影。他摸了摸腰間,酒壺裏從老頭子那兒偷來的五十年竹葉青早在晌午就喝光了,此刻就算抓不到那隻麝鹿,白雲生也想遇見隻其他的野獸填填肚子。

可惜在這日落西沉、黑白交替的時刻,隻有迎麵而來的涼風呼呼地往嘴裏灌。不一會兒,他的肚子又響了三聲,讓身上清冷的感覺更加清晰。

突然,一聲狼吼刺破山林,緊接著四周傳來一陣陣悉悉索索的聲響。

白雲生腳下猛地一停,險些撞在一棵楊柳樹枝上,腹中的饑餓感瞬間消失。有一半是因為那聲冷厲的狼吟,還有一半是他在樹下看見了一道白影。

白雲生本想掉頭就跑,入夜的山林是妖獸的天下,何況這裏本就是妖族的領地。但他落下的身影否定了內心的想法。

白雲生定身走近樹下一看,那道白影竟然是個受傷的姑娘,青絲亂遮眉,蓋著左腿的青紗上印滿了紅色的血。他馬上卸下腰間的酒囊,拿出一個青花小瓷瓶,就要給那姑娘醫治。

姑娘似是有些害怕,觸針似得收了收腿,但疼痛讓她停止了動作,渾身動也不動,隻有一張羞花閉月的俏臉上掛滿了一種疲憊與虛弱的蒼白。

白雲生絲毫沒有遲疑地撕開女子腿上的衣裙,湧入眼簾的是女子脂玉般雪白的長腿和一灘殷紅的淤血。

女子虛弱的身子想要做些什麽,最後卻還是一動不動,任由這個陌生的少年“動手”。

“別怕,隻是外傷,經脈未損,過個把時辰就好了。”

白雲生小心又熟練地幫她檢查完傷口,塗上自己采集調製的金創藥粉,扯下肩膀上的麻巾為她包紮好。對於在大澤裏狩獵了近十年的他來說,這已是家常便飯。

女子冷冷地看著他,咬緊了銀牙,從頭到尾一句話也不說。

“你也是人類?怎麽會一個人在這荒山野嶺,還受了傷。”

女子感覺到左腿的疼痛正在緩解,蒼白的臉上湧了幾朵紅暈,把冰冷的目光挪開了白雲生的目光,依舊不說話。

“此地凶險,姑娘還是早些回家吧。”

這是久居大澤的白雲生第一次見到陌生的女子,但他年輕的心裏卻沒有**起多少漣漪。或許是他仍掛念著那隻追了兩百裏的珍貴妖獸,或許是他不善與女子說話,說完,他替女子蓋好衣裙,竟然便起身離開了。

那姑娘看著他匆匆離開,剛要伸手攔阻,卻已經不見了白雲生的身影。

她又在樹下歇了三刻,秋水熠熠的眸子裏閃過一抹金色,起身幻作一隻麝鹿,朝著相反的方向躍去。她很清楚,此時自己體內的業力已消耗得所剩無幾,必須盡快翻過屍胡山,離開這些是非之地。

然而是非之地,並非地方有是非,而是人有是非。

離開那女子後沒走三裏地,白雲生就撞上了一場是非。此刻,他正站在一座山坡下朝上看,握著石劍的手心已被汗水濕了三遍。

三頭夜狼正在山坡上朝下看,虎視眈眈地看。

而比這三雙狼瞳更令人膽寒的,是三匹狼後麵有一群狼在看。

狼牙摩擦的聲響在清冷的淺夜裏格外滲人。

“真是倒黴!”

白雲生頓時恨不得讓自己再喝上十斤酒,醉死得了。起碼那樣會死在家門口,不會在這深山老林裏喂了狼群。

此時此刻,周圍陌生的山,陌生的樹,陌生的危險,讓這位狂奔了幾百裏,體力和精神都消耗過度的氣盛少年不禁生出了幾絲懼意。

但可能是酒徒天生的膽氣,也可能是七八年狩獵的經曆,白雲生居然朝著饑腸轆轆的夜狼群喊了起來:

“一群欺負一個算什麽本事,有種單挑!”

一個人族少年向一群夜狼妖獸喊話,這簡直比對牛彈琴還要滑稽。但這次“牛”卻聽懂了,而且還回話了。

那山坡頂上中間的一隻夜狼竟口吐人言,聲音鋒利又冰冷:

“人類,小小年紀也敢獨闖妖界,身上有幾個膽子?”

“我的媽呀,夜狼成精了!”

白雲生努力驅散著心頭的懼意,腳下已經開始準備撤退。

此時,寒月剛剛從山後露出了一縷清容。

月光下,他看清了那狼王雕刻著傷疤的凶相——三條疤痕從一隻幽碧色的狼眼上劃過,在暗紅色的眉骨皮毛上,赫然印著一朵橙色的狼牙魄印。

“橙魄境妖修!”

白雲生驚喝一聲,人和劍已經逃出去十餘丈。

“追!”

夜狼王狠然命令道。他身後的狼群就像觸發的機關裏的刀刃,一匹匹從山坡上衝殺而下。

“完了完了完了!竟然碰上一隻橙魄境的狼妖,今兒的運氣算是頭一回了!”

白雲生強打精神,把最後的力氣都用在了逃跑的雙腿上,根本無暇顧及身邊已經獸走蛇出的山林,朝著月光照亮的地方飛奔而去。

夜狼群的追擊驚走了路上大半的野獸——沒有誰願意在晚上招惹一群饑餓中的狼。

可有一群人偏偏就喜歡招惹這種妖獸,因為獵物是相對的。

白雲生膽敢保證,這是他生平跑得最快的一次,就連腰間跟隨他七八年的酒囊掉了都沒去理會。但他畢竟已經出來狩獵了一天,有時候年輕人的體力和意誌消磨得都很快。

石劍不顧一切地斬斷路上的草木,就在他氣喘得快要吐血的時候,前方不遠處,一團火忽然點亮了清冷的月光。

白雲生鼓足最後一口氣,飛快地向那團火靠攏。

淌過一條映著月光的溪流。

十二三個衣著相仿的人影出現在他眼前,這也成了他眼裏最後的畫麵,隨著眼前一黑,整個人昏倒在火堆前。

正當這隊喝酒吃肉的人馬疑惑地看著這個突然出現的披頭散發、衣衫不整的少年時,一聲狼吼倏地響徹山林。

隊伍裏一個魁梧的漢子抄起一柄鬼頭刀,下意識地急聲喊道:“是夜狼群,準備迎戰!”

“來得好!老子今天顆粒未收,正好收幾張狼皮鋪床!”

一個眼睛像嘴巴,嘴巴像眼睛的漢子丟下一塊半生不熟的兔肉,嚷嚷著衝到了隊伍的最前麵。

夜狼王帶著狼群已經停在了溪流對岸。

“獵妖人!”

夜狼王化身人形,口吐人言。赤膊的肌肉上刻滿了傷疤,手裏握著兩把狼牙刃,一身妖氣比剛剛獸形時弱了幾分,可殺氣卻強了數倍。

隊伍的首領漢子頓時目露驚喜二色:“竟然是隻橙魄境的妖狼!”

接著,他身旁的同伴臉上也又驚又喜,紛紛運轉業力,準備動手。

“這次可有的賺了!”

隨著一個獵妖人的聲音落下,隻見那夜狼王凶目凜凜,盯著這群身上業力淡薄的獵妖人,不屑一笑,鋒利的狼牙間恨聲冷冷:

“一群小營位前期的人類,也敢來我東荒妖界!真是狂妄地不知死活!”

“哼,小營位又如何,照樣取你的狼血!”

那首領麵對強過自己的狼妖絲毫不懼。富貴險中求,妖族自古以血脈為尊,它們的血是人類修行的絕佳“補品”,殺妖取血,本就是獵妖人要幹的活。

“你們人,都該死!”

狼王牙刃一揮,身後的狼群呼嘯般衝來。

“殺!”

首領也無廢話,口中大喝一聲,周身飄起一層淡紅色的業力,提刀便上。

夜狼王此時已經完全忘記了追殺白雲生的事,兩把狼牙刃上藍光閃爍,殺氣騰騰地衝向首領。

其他獵妖人也紛紛亮出兵器衝進了狼群。

······

白雲生醒來的時候,身邊洋溢著一陣溫暖。篝火還在劈裏啪啦地燒著,火堆後麵散著一張網,是獵妖人慣用的冰蠶絲,網著一道昏迷的白影。

白雲生定睛一看,這陷阱裏竟然是個姑娘。再定睛一看,這姑娘不是別人,竟然就是不久前與他有過一麵之緣的那個姑娘。

篝火驅散了黑夜,也喚醒了白雲生腹中的饑餓,一陣疲憊洶湧而來,隨之而來的還有陣陣人聲,獸聲,廝殺聲。

見女子昏迷,他也無餘心多問,循著駁雜的聲音轉身一看,幾個人影正在圍獵一匹暗紅色的夜狼。

記憶回轉,白雲生才想起來,那些人是他最後遇見的人,那匹狼正是獵殺他的夜狼王。然而令他想不到的是,這隻橙魄境的狼妖此時竟然成了獵物,傷痕累累的獸軀上不停地流著血。

不過那幾個獵人也不好受,已經沒有一個身上不掛彩的。所幸他們人多又配合默契,畢竟這狼妖的實力可是要小營位後期的人修才能匹敵的。

不知不覺,掛在天上的寒月已經走出了月宮,卸下了麵紗,注視著巍然高聳的屍胡山,注視著這場隻會在黑夜裏發生的獵殺。

隻不過此刻仍在獵殺中的人不會看到,今晚的月色格外明亮,因為今晚的月亮格外得圓。

五六個回合後,隻聽又是一聲驚悚山林的狼吼。清冷的月光忽然灑在了傷痕累累的夜狼王身上,仿佛月宮灑下的藥粉,不僅止住了如注的血流,而且膨脹了狼王的獸體。

那首領先知先覺,驚喝一聲:“不好,今日乃是月中,它要狂化了!”

獵妖小隊的人聽到這兩個字,久攻不下而焦灼的心裏更加焦灼。他們皆知,狂化是妖族燃燒血脈提升修為的法子,也是以生命為代價的最後一招。

在他們的裏外配合下,眼下狼群已被盡數獵殺,這隻夜狼王憤恨之餘也知命不久矣,但就算死也要讓這些獵妖人陪葬。

霎時間,凶惡的狼影膨脹到了十數丈高,妖軀鍍上了一層血紅,血染上幽碧色的獸瞳,狼王眉骨間橙色的狼牙魄印竟然泛起了一層淡淡的黃色!

“它要突破了!準備火焰刀!”

獵妖人的首領果斷下達命令。還在參加戰鬥的九名夥伴毫不猶豫地落到他身後,周身一起亮起五色薄光,將所剩業力盡數傳到他身上。

首領手中已被狼血染紅的鬼頭刀上頓時燒起一丈赤焰,正是離惑部洲頗有名氣的火焰刀法。

說時遲,那時快。就在夜狼王撲上來的刹那,隻見首領揮舞火焰長刀,縱身一躍,如長虹貫日,火焰劃過夜狼王的胸腹,瞬間奪去了這隻橙魄境妖獸最後的生命。

月光依然那麽皎潔。

地上閃著月光的溪流已經染成了紅色。

獵妖人匆匆打掃完戰場,將狼王的血和能用的獸皮材料收集好,便一把火燒光了狼群屍體。在這群獸出沒的黑夜深山,守著這一群野獸屍體可不是什麽好事。

溪邊的篝火點亮了白雲生的目光。他方才目睹了獵妖人大戰夜狼王的戰鬥,又激起了他心中對江湖的向往。

不過肚子裏鋪天蓋地的饑荒很快淹沒了這絲向往。他和網中的女子被獵妖人晾在了一旁,看著篝火旁的他們喝酒吃肉,包紮傷口,談天說地。

“哈哈,想不到今天賺了一個狼群,還捕了一隻絕種妖獸梅花麝鹿,真是大快人心!”

“來,弟兄們,幹了!”

剛剛一刀斬殺夜狼王的首領又一次舉起石杯。

“幹!”

“梅花麝鹿?”

白雲生聞言驚了一著,回頭看看冰絲裏還在昏迷的女子,竟然就是自己追了兩百多裏的獵物。原來她也是個妖修!難怪自己追了那麽遠都沒追上。

不過排山倒海般的饑餓感,很快也吞沒了這絲驚詫。

獵妖人們接下來說的什麽,白雲生一句沒有聽清,但那狼肉和美酒的香味他卻聞得一清二楚。

“新鮮的夜狼肉,窖藏十年的鬆苓酒···”

白雲生越是念叨,喉嚨和腸胃越是發癢。他又想起了自己偷偷藏在地洞裏的鹿肉,和沉在湖裏偷得老頭的陳年竹葉青,饑餓的感覺慢慢剝奪了眼前的人和事。

朦朧中,一道人影走了過來。

可此時的白雲生根本不在意那人影,因為他已經聞到了越來越近的肉香和酒香。

“小子,你哪兒人?”

首領坐在白雲生身邊,看著吞咽著烤得七八分熟的夜狼肉、痛飲著十年鬆苓酒的狼狽少年,問道。

白雲生結結實實地咽下一口肉,又結結實實地灌下一口酒,含糊道:

“金鑾大澤。”

“金什麽澤?沒聽過。江湖上什麽時候有這地方。”

“就在這座山西邊的西邊。”

白雲生抬著滿是油漬的手,囫圇道。

“荒山野嶺的,你一個小娃子出來幹什麽?”

首領拿過酒壺,咕咚咕咚痛飲了幾口。

“我也是獵人,我是追野獸不小心追過來的。”

白雲生側身嚼著肉,用最少的餘光偷偷瞥了一眼羅網中的女子,說道。

首領轉頭瞥了一眼身邊“狼狽”的少年,露出一個江湖人的笑容:

“你算什麽獵人,遇上有修為的妖族,怕是怎麽死的都不知道。”

白雲生繼續吞咽著美味的肉,含糊道:“我又沒惹他們,妖幹嘛要殺我。”

“那你為什麽被狼群追?”

白雲生倏地停下了嘴,盯著手中啃得七零八落的狼腿肉。看了半天沒說話,又低頭啃了起來。

過了好一會,直到狼肉被吃沒了,白雲生打了個飽嗝,才小心問道:“首領大哥,謝謝你救了我!”

“萍水相逢,又在這妖族之地,謝什麽。”

“對了大哥,我聽爺爺說,獵妖人極少晚上狩獵,你們怎麽還在這裏?”

白雲生嘿嘿一笑,露出一個完全是少年才有的表情。

“因為妖獸在這裏。”

首領說了一句白雲生完全沒聽懂的話。

少年撇撇嘴,又看了看被自己丟在一旁的狼骨頭。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忽然若有所思又頗為熟練地喃喃道:

“人為什麽一定要獵殺妖獸呢?”

似乎這個問題,他自己喃喃過很多次。

首領粗獷一笑,也有意無意地反問道:“那你又為什麽要獵殺野獸呢?”

白雲生摸了摸隆起的肚皮,滿足道:“我是為了不餓肚子。爺爺說除了管我酒喝,其他的都要靠我自己。大哥,你呢?”

“和你一樣,為了活著。”

······

即使鬆苓酒過於輕柔,還是喂飽了白雲生腹中的酒蟲。

雖然夜狼肉過於酸硬,還是填飽了白雲生饑腸轆轆的身體。

寒月已中天,蠢蠢欲動的屍胡山重歸寂靜。一隻飛蛾乘著夜風飛來,圍著篝火盤了幾圈,一個俯衝化作了黑夜裏的火星。

白雲生靠在涼如水的石頭上絲毫沒有睡意。

首領正在閉目守夜,其他獵妖人皆已睡下。置身在這妖族地界,又剛剛經曆了一場生死大戰,對任何生命的身心都是一場險峻的考驗。

寂暗中,白雲生第三次偷偷看向閉目養神的首領。他們之間隔了五丈遠,任何風吹草動都逃不過互相的耳目。

“哎呦!”

白雲生倏地輕呼一聲,佯裝睡著翻身,借著力氣滾到了被困的女子身前。他並沒有起身,而是就這麽趴在地上“睡”了過去。

羅網中的女子已經蘇醒,卻更加絲毫沒有睡意。想想自己也是真的倒黴透頂,自從拜龍穀出來後,一路上可謂禍不單行,從未安生。

一萬八千裏東荒妖界,四十六座大山她闖了三十三處,與各山中驚醒的大妖打打鬥鬥,消耗與受傷皆是不輕,好不容易跑出妖界地盤,本想變成一隻世間絕種的梅花麝鹿會安全些,卻不料剛進了錦屏山,就被人“埋伏”射傷了。

彼時已宛如驚弓之鳥的她隻好跑回屍胡山,想辦法躲起來恢複業力。不想沒走幾步,又落進了獵妖人的陷阱。眼下蓋在她身上的這層冰蠶絲是人類專門用來困住妖族的寶物,封印了此時她體內僅存的一點業力。想要再次逃走,隻有最後一個辦法了。

此時,蘇醒過來的女子看著從石頭上滾下來的人影,卻又是白天追了她兩百裏的少年,頓時氣不打一處來。若不是腿腳被冰蠶絲困著,她早已經朝他身上踹出了二十三腳。

沒過一會兒,一陣陣細微的沙沙聲悄悄混在了習習夜風裏。

白雲生已經睜開眼,用手指在女子目所能及的地上寫了一行字:

“你睡了嗎?”

在看到第四個字的時候,女子已恨不得往他身上踢上第二十四腳,杏眼怒嗔,給了他一個大大的白眼。

白雲生輕輕擦去字跡,繼續寫道:“原來你是那隻麝鹿,能給我一寸你的角茸嗎?”

女子頓時怒氣攻心,氣急反笑,用僅能動彈的右手翻手快速寫道:

“你追了我兩百五十裏,就為了要我的角茸?”

白雲生寫道:“當然,梅花麝鹿絕跡多年,我不會獵殺你,隻想取你一截角茸來用。”

女子稍稍平複了一下波瀾起伏的胸口,寫道:“好啊,你隻要幫我掀開冰蠶絲,我給你一大截。”

白雲生頓時眼睛一亮,接著又一暗,寫道:“不行,首領大哥救了我,我不能放你走。”

女子踹出第二十五腳的心情已經躍然臉上,快速寫道:“幫我拉開左手的冰絲,我把角茸給你。”

“好。”

白雲生暗下去的眼睛又亮了起來,好像完全沒有懷疑女子話中的真假。

他又借著佯睡,翻身看了看首領,見對方還在閉目守夜,翻身回來。又遲疑了好一會兒,才悄悄起身,把束縛著女子左手的冰蠶絲輕輕拉起來一尺。

此刻,白雲生感覺手裏像是拉著幾絲冰涼的水,網中的女子卻輕輕一笑,騰出來的左手掌心裏忽然耀起了一片奇形怪狀的白光。

霎時間,白色的柔光宛若離家的火蟲,飄滿了篝火旁的黑夜,驚呆了白雲生,也驚醒了休憩的獵妖人。

“小子,你在幹什麽!”

首領第一個衝到陷阱前,白雲生“作案”的手還搭在冰蠶絲上,當場人贓並獲。

恍如夢醒的他還不知發生了何事。

“首領大···”

一聲大哥隻說到了第三個字。

撲通一聲。

首領的身體已經倒在他眼前,成了一具屍體。

隻見一泓紫光從夜空中流下,掃過剩餘獵妖人的身體,就像吹落飄在劍鋒上的雪花,雪花落,人已死。

此刻,這把劍鋒已經懸在白雲生眉心三寸前。

劍長而薄,銳且利,殺氣寒如雪,快如風。

一滴冷汗滑過白雲生僵硬的麵容,輕輕落在手背上,涼得像是初春剛剛融化的冰水。

月光落在這把薄薄的劍上,映出了一張絕世清塵的臉。

呼!方才還被冰蠶絲鎖住的女子收起長劍,神情淡漠地看著呆若木雞的白雲生。

不一會兒,忽有一道人影從夜空中飄然落下,就像深秋裏飄落的一片樹葉。

“屬下來遲,請公主恕罪。”

女子轉過身,月光下,還沾著灰塵的嬌容上已無絲毫疲態,眉心上那枚鱗片似的妖族魄印映著一層晶瑩的紫色。

她竟然是一隻修為入化境的紫魄境大妖!

女子看著天靈上一樣擁有紫色魄印的神秘人,神情淡漠地吐出兩個字:

“無礙。”

那神秘人默然起身,盯著恢複清醒的白雲生,就像翱翔在九天上的獵天隼盯著泥坑裏的一隻螞蟻,充滿了輕蔑與傲然。

不一會兒,女子的聲音從月光裏傳來:“金鑾大澤的人要來了,我們走。”

婉轉的聲音隨著離開的倩影越飄越遠。

那神秘人隨即起身,雙目一閃,周圍獵妖人的屍體頓時燃起了熊熊烈火。火光照亮了屍胡山的黑夜,也吸引了二十裏外的一雙焦急的目光。

不久,大火隨著屍體一同化作灰燼,用木柴點燃的篝火卻還在燒著。

風起無痕。

月光映在白雲生木然的雙眼中,隨著他的目光一起落向溪流岸邊的兩團灰燼,一直落了許久。

“要不是我,他們都不會死……”

此刻的他,心裏徘徊著一種說不出的不安。

溪水中的血已經遠去,這兩團灰燼不久也會在風中吹散。沒有人會記得灰燼半個時辰前的模樣,除了“劫後餘生”的白雲生。

不一會兒,等到白鷺洲出現在月下的時候,他剛剛整理好行囊準備離開。

今晚這個地方實在太邪門了,絕對不能再多呆片刻。可眼前兀然落下的身影不僅攔住了白雲生的去路,還提起了他的耳朵擰了十幾圈。

“爺爺我錯了!你別扭了,再扭就成獨耳孫了!”

聲聲熟悉的痛呼隨即而來。

白鷺洲隨手一扔,把白雲生扔在地上,一展豪俠本色:

“你個小兔崽子,竟然敢跑這麽遠,不想活啦!”

白雲生捂著紅得發燙的右耳,嘴裏碎碎道:

“跑這麽遠還不是被你找到了。”

“小兔崽子,你說什麽!”

“沒什麽。”

“老子問你,你抓得獵物呢?”

白雲生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兩手一攤,苦笑道:“你猜?”

白鷺洲頓時氣得老臉上眉飛色舞,心急敗壞道:

“好,白讓老子跑了一天。回去抄寫《易水經》三遍,完不成別想再出來!”

一聽“抄書”兩個字,白雲生像是在美夢中撞見了惡鬼一般,瞬間恢複了孫子的身份,連忙討笑道:

“別啊爺爺,沒事抄什麽書啊,多喝幾杯酒不好嗎?”

一聽喝酒,白鷺洲氣歪了的胡子又歪了幾分。他剛要發作,卻見白雲生又看起了溪流邊的灰燼,臉上的笑容也沒了。

不知這小子又要耍什麽名堂,白鷺洲抬起來的手又落了下去,也抬眼看了看溪流兩邊的灰燼。

過了好一會兒,白雲生又轉頭看了看方才困住梅花麝鹿的樹下,目光天真地喃喃問道:

“爺爺,妖和人之間,還是那麽仇視嗎?”

白鷺洲眼露微詫,心裏琢磨著這小子葫蘆裏又出了什麽藥,一雙慧眼卻早已看清了今夜的事實。

他身如秋水,聲似秋風:

“如今江湖平靜,天下大治,哪還有什麽仇恨。”

“可是…”

白雲生想說一說今晚的事——雖然這可能隻是一件很小很平常的事,可話到了嘴邊,卻又不知怎樣說出來。

也是,像他這樣一個“足不出山”的年輕人,能對江湖說些什麽呢?即便說出來,白鷺洲也不會在意這種事。

可這位江湖上的頂尖高手此時卻有些安撫道:“妖人殊途,各有其命。有你無你,今夜他們都會死。”

“哦…”

白雲生自然聽不懂他爺爺這句一眼千年的話。因為自己確實還沒來得及報答那一酒一肉之恩。

不過,白鷺洲轉而的下一句話,他可是聽得比誰都明白。

“小子,半個月前你偷了老子的酒,又藏哪兒了?”

白鷺洲猛地一把抓過白雲生的衣領,將他又拽回了“現實”。

“有妖獸!”

白雲生言語間也恢複了往日脾性,“驚恐”地大喊一聲,卻被白鷺洲粗暴打斷:

“放屁,方圓十裏都在老子眼底,下次換個有用的招,別老整些沒用的。”

說著拎著白雲生衝天而起,映著皎潔的月光向西山飛去。

······

渺渺塵煙去,金鑾無澤跡。

人來入鬼門,妖闖墮冥獄。

關山飛不渡,神仙也繞行。

若逃天災禍,舍命求真經。

如果五大部洲有活過一百萬年的人,一定還記得這首傳在中原的詩謠;

如果四荒妖界有活過一百萬年的妖,一定也記得這首說在山野的俗曲。

但這世上沒有一百萬歲的人,也沒有一百萬歲的妖,卻仍然有人記得這首詩謠。

就是此刻在茅屋裏喝著五十年竹葉青的一老一少。從屍胡山回來,兩人從“水火不容”的爺孫又變成了無話不談的酒友。

屋外,朦朧的月,朦朧的雲,朦朧的夜,籠罩著一群墨一樣的山,一座鏡一樣的湖,一片玉一樣的竹林。

夜裏。

湖水靜得像一塊睡著的翡翠。水裏浮著一座翡翠做的橋,橋的盡頭湖中央有片茂密的紫竹林,竹林裏有座茅屋,屋裏長著燈。

幽靜的月光從雲中走出,緩緩拂向山穀外,樹林外。遠山上,一瀑四十丈寬的白練迎著月光從懸崖上飛徹而下。

不一會兒,竹林的茅屋裏又傳來白鷺洲醉醺醺的聲音:

“‘三杯通大道,一鬥合自然。’小子,來,再陪我喝一壺。”

白雲生搖了搖臉上的浮紅,笑著道:“一鬥怎麽夠,再來一千鬥。”

“哈哈哈。”

白鷺洲又揚起了當年他在江湖上的笑聲:“小子,這是老子以前對別人說的話,你還不夠格兒。”

白雲生搖了搖手指,迷糊道:“我身為妙手醫仙的傳人,絕不會丟了您酒千鬥的名號。”

“好,有點兒樣子。”

白鷺洲說完,又把杯中美酒一飲而盡。

有的人喝酒,很快就會醉,因為他們心中沒什麽事。就算有,醉了之後也能準確地找到床躺下。

有的人喝酒,怎麽喝都不會醉,反而會更加清醒,因為他們心裏有很多事,需要自己清醒。

白雲生顯然屬於第一種,因為他已經躺在**了。

白鷺洲自然屬於第二種。在白雲生睡著以後,他走到湖邊的亭子,又一個人喝了五斤。

隱居在金鑾大澤這些年,他除了撫養白雲生,就是釀了喝不完的竹葉青。在這位名滿江湖的妙手醫仙眼裏,隻有兩種人可以喝酒。一種是朋友,為了相聚;一種是敵人,為了送別。

相聚是為了敘舊,送別是為了殺戮。然而無論是相聚還是送別,都需要清醒的頭腦,所以白鷺洲從來不曾醉過,才被五大部洲的江湖尊稱為“酒千鬥”。

生老病死,盛衰榮枯,乃天地之道。

則修行之法,既是順天,亦是逆天。

在俗世,凡人野獸一生不過百年。而在江湖,滄海橫流,英雄輩出,妖與人中的修行者外納五行元氣,內修周天業力,從來不會缺少壽命悠久的神仙和妖魔。

白鷺洲就是個活了一千三百歲的“神仙”。他是當今震風部洲水雲天白家門中輩分最高的長老,兩百年前離開塵世隱居於此,淡出了江湖。除了偶爾回一趟水雲天,幾乎足不出澤。

這湖心浮島上的茅屋已不知存在了多少年,江湖上卻不會再有其他人知此方位。據說很久以前,彼時的金鑾大澤山靈水秀,奇寶無數,妖獸遍布,魚蟲混雜,人類修行者入林尋寶,妖人激鬥,十分熱鬧。

但不知何時一切都變了。金鑾大澤一下子消失在江湖上。曾經有無數修行者跋山涉水而來,卻統統被擋在一座山穀裏失去了方向。歲月流逝間,金鑾大澤四個字已經成為了一個連書中都不存在的傳說。

白鷺洲歸隱的日子本無人打擾,直至十七年前,他從外界帶回了白雲生,安靜的日子才被無休止地打破。

與世隔絕,老少兩人喝酒捕獵、打打鬧鬧也算其樂融融。隻是如此安逸背後卻有著白鷺洲難以言說的悲哀——修為已破大營位,達到了江湖人修夢寐以求的天營位之巔,一部神功《易水經》出神入化,一身妙手醫術獨步天下,名列江湖“千歲榜”第七高手,震風部洲白家的真正掌權者。

然這一切傲視天下的成就都已經不重要了。

力有所強,必有所弱;生有所長,必有所終。他的壽命將盡,曾經無限仰望過的登仙之路,早已被封死。

就像無數代先輩一樣,白鷺洲追尋著這些已經消失在江湖上的遺跡,在這片悠久的大澤中苦找生命的解脫。

“哎,再過幾百年,除了閣中之人,這江湖上怕是真無人記得此地了。”

夜涼如水。白鷺洲獨坐在屋外的茅草亭中,看著湖水中自己蒼老的倒影,又痛飲了一口陳釀了五十年的竹葉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