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七

墓地。

清晨的雨霧籠罩著郊外的田野,遠方的農舍正升起炊煙,今天既不是清明也不是冬至,墓地裏幾乎空無一人,除了死人以外。

馬達右手捧著一束鮮花,左手撐著傘,雨水打在傘麵上,發出清脆的回音。他穿過雨幕,踩著一地泥濘,經過一排排的墓碑,來到了公墓的最裏麵。

“為什麽帶我來這裏?”容顏依舊一臉倦容,輕聲地問。

馬達繼續向前走去:“因為,今天是她的兩周年忌日。”

“是她的墓?”

容顏的臉色立刻變了,轉身就要向後走去,但被馬達一把拉住了。

“放開我,你弄疼我了。”

馬達緩緩地放手了。容顏低下了頭,一些雨水飄到了她的臉上。馬達看著她的眼睛說:“你認識她,是不是?”

“不,我從來沒有見過她。”

馬達點點頭:“現在,你可以見到她了。”

他帶著容顏又往前走了幾步,在一塊白色的大理石墓碑前停了下來。在墓碑的中間,刻著羅沁雪的名字。在名字的上方,還鑲嵌著一塊瓷質的照片,照片裏的年輕女人在微笑著,是的,她很美。但更重要的是,照片裏的那張臉,和容顏很象。

除此之外,墓碑的右下側還刻著一行字:兄羅新城泣立。

馬達把鮮花放到了墓碑前,雨水很快就把鮮花打濕了。他默默地站了一分鍾,容顏也沒有說話,他們看起來就象是兩尊雕塑。

他終於說話了:“就在兩年前的今天,在市裏那片人工竹林邊的馬路上,發生了一起車禍,一個美麗的女人死於一輛出租車的車輪下。那個出租車司機,就是我。”

容顏沉默了片刻,然後長長地吐出了一口氣:“世界真小啊。”

“你和她,到底有什麽關係?”馬達覺得一定還有什麽事。

“不,從我的角度來說,我和她沒有關係。”容顏仰起了頭,一些雨絲飄到了她的眼睛裏,“但是,從我丈夫的角度來說,她是我的前任。”

馬達的身體微微一抖,許多東西從他的心頭一掠而過,時光幾乎倒流,他的眼前又出現了整整兩年以前的那一幕,羅沁雪那張臨死前的臉。他的手一鬆,雨傘幾乎要被風吹掉了。

他終於明白了,輕聲地問:“你是說——”

“是的,所以我說世界真小啊。羅沁雪是我丈夫的第一任妻子,她出車禍去世了,過了一年以後,周子全就和我結婚了。”

馬達盯著容顏的臉說:“也就是說,周子全在羅沁雪死了一年以後,又娶了一個和亡妻的外貌酷似的女人,就是你。”

“是的,關於這件事,我是在和他結婚以後才知道的。”容顏又深呼吸了一口,然後閉起了眼睛。

“不,這不是世界太小了,而是——命運。”

容顏睜開眼睛,看著羅沁雪的墓碑說:“你相信命運?”

“現在,我已不得不相信。”馬達緩緩地說,“我說過,兩年來,我一直在為我犯下的罪行而懺悔。雖然,他們說她是自殺,說我沒有責任。可是,可是我不能原諒自己,我發誓,每年的今天,我都會來到她的墓前獻一束花。然而,命運卻又使我遇見了你,有時候,我竟然無法把你和她分辨清楚,所以,每當見到你,我就會有一種負罪感,我要通過你來贖罪。”

“不,你沒有罪,有罪的是我。”容顏回答。

突然,他們的身後傳來了一個聲音。

“那你犯了什麽罪?”

容顏和馬達都被嚇了一跳,他們回過頭來,看到一個男人如同幽靈般穿著全黑的風衣,撐著傘站在雨中。

但立刻,容顏就看清了他的臉——羅新城。

“剛才,你說的很好,我都聽到了。”他直勾勾地盯著容顏的眼睛。

馬達注意到容顏的臉色變得蒼白,她冷冷地回答:“你怎麽來了?”

“今天是我妹妹的二周年,我為什麽不能來?”

“那我先走了。”

容顏拉了拉馬達的衣服,低著頭向外走去,但是,羅新城叫住了他們:“他是誰?”

顯然,他是在叫馬達,馬達冷冷地看著他,並不回答。

“他是誰並不重要,他與你無關。”容顏說話了。

羅新城看到了墓碑前放著的鮮花,向馬達問道:“這花是你放的?”

“是我放的。”

羅新城睜大著眼睛,緊盯著馬達的臉,他若有所思地說:“你的臉很眼熟,我在哪裏見過你嗎?”

馬達點了點頭,他已經完全記起來了,他吐了一口長氣,緩緩地說:“是的,我們見過,在兩年前。我就是那個出租車司機。”

“果然是你!”

羅新城一下子變得怒不可遏,他兩步衝到馬達身前,一把抓住了馬達的衣領,重重地將馬達推到了一塊墓碑上。馬達的後背頂著冰涼的大理石墓碑,雨水立刻浸濕了後麵的衣服,手中的傘也掉到了地上。

“你住手。”容顏在後麵焦慮地叫了起來。

羅新城依舊抓著馬達的衣領,死死地盯著馬達的臉,一字一頓地說:“你還有臉敢來?兩年前,我妹妹出事以後,如果不是警察攔住了我,當時我就會打死你。”

馬達感到自己的脖子上一陣火辣辣的感覺,他閉起了眼睛,從容不迫地說:“那你現在就打死我吧。”

羅新城舉起了拳頭,在半空揮舞著。

“這裏是墓地。”突然,容顏在羅新城的身後喊道:“羅新城,你在這裏打他,你妹妹會不高興的。”

她的聲音非常尖厲,在空曠的雨中幕地裏飄**著。羅新城象是被電觸了一下,立刻定住不動了。

容顏繼續說:“他是無辜的,這是你妹妹的選擇,你不能怪任何人。”

終於,羅新城深呼吸了一口,收回了拳頭,慢慢地放開了馬達。

馬達喘著氣,從墓碑上下來,容顏把傘遞給了他,但他卻沒有把傘撐起來,依然讓自己站在雨中淋濕。

“你怎麽和他在一起?”羅新城看著容顏說。

“這與你無關。”容顏搖了搖頭,又拉著馬達說,“馬達,我們走。”

馬達最後看了羅沁雪的墓碑一眼,跟著容顏向外走去。他的身後傳來了羅新城的聲音:“不要再讓我見到你。”

他們幾乎是小跑著離開了墓地,他們鑽回到了馬達的車裏。容顏催促著說:“我們快走。”

馬達啟動了車子,很快就開上了郊外的高速公路,從這裏到市區隻要二十分鍾。他聽到容顏在他耳邊說:“剛才他弄疼你了嗎?”

馬達搖了搖頭。

“你騙人,你看你的脖子上有幾條紅印子。”容顏輕輕地說,她的聲音又柔和了下來。

從反光鏡裏,馬達看到自己的脖子上確實紅了,他立刻拉起了速度說:“容顏,你不要再問了,我現在送你回家。”

“不,我還要問,既然兩年前羅沁雪的哥哥已經和你見過麵了,那麽你為什麽不認識作為羅沁雪丈夫的周子全呢?”

“我不知道,當時出事以後,我隻見到了她的哥哥,她的一切後事都是由她哥哥來辦的,看起來羅新城為自己妹妹的死非常傷心。那時候我確實很奇怪,為什麽她的丈夫從來都不出麵,我甚至不知道她的丈夫是誰。”馬達又看了容顏一眼,“剛才在墓地裏,你有沒有注意到那塊墓碑是羅新城立的,墓碑上甚至看不到周子全的名字。通常,應該都是丈夫為亡妻立碑的。”

“是的,我注意到了。”

“這說明什麽?”

容顏閉起眼睛,淡淡地說:“也許,我丈夫和羅沁雪的婚姻,並不是象別人傳說中那樣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