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離開上海的時候,台風已經離此遠去,隻有天空中偶爾還飄起一些雨絲,稀疏地落在車窗玻璃上。葉蕭靜靜地倚在車窗邊,看著窗外的江南田野,如一幅沐浴後的水墨丹青。

長途大巴飛馳在高速公路上,終點站是K市的西冷鎮。葉蕭坐在大巴的最後一排,雖然眼睛看著車窗外,心裏卻想著昨天早上收到的信。那是周旋從幽靈客棧寄出的第十二封信,難以想象信裏的內容會是真的,總之葉蕭百思不得其解。而且,昨天那封信和前幾天的不一樣,最後並沒有落款,結尾的一行字是——“葉蕭,救救我。”

或許,周旋已經陷入了絕境,難道真的像他信中所說的那樣,最後被拖進了大海?既然是這樣,他又是如何給葉蕭寫這封信的呢?他又是如何寄出,葉蕭又是如何收到的呢?不過,從第十二封信的信封來看,和前麵幾封信一樣,郵票上依舊蓋著西冷鎮的郵戳。

昨天上午,在讀完那封信以後,葉蕭接到了來自醫院的電話。醫生在電話裏告訴他,周寒潮已經在淩晨去世了,死因初步判斷為心肌梗塞。當時,葉蕭隻感到眼眶裏一陣發熱,但醫生說周寒潮是在睡夢中死去的,死時並沒有任何的痛苦。

放下電話的時候,葉蕭已經下定決心:為了周旋,也為了周旋的父親,不論會遇到什麽可怕的東西,他都要去一次幽靈客棧。

也正好是在昨天,葉蕭手頭的那樁案子順利偵破了,他終於得到了3天的假期。

今天清晨,葉蕭坐上這輛長途大巴,踏上了前往幽靈客棧的旅途。

看著大巴在高速公路上奔馳,離上海越來越遠,離K市越來越近,葉蕭的心裏也忐忑不安起來。他索性閉上了眼睛,仰著頭靠在座位上。

下午2點,長途大巴開進了西冷鎮。

葉蕭身上隻帶著簡單的行李,下車後先在鎮上轉了一圈。和周旋信中所描述的一樣,這個鎮子富裕而繁華,街上開滿了各種市場和娛樂場所,一路走過可以聽到許多不同的口音。

他並沒有進入西冷鎮的老街,而是先找到了西冷鎮郵局。葉蕭向郵局出示了他的警官證,找到了負責荒村那一帶的鄉郵員,那是一個40多歲的中年人,長期的外勤工作使他的膚色呈現出健康的古銅色。

葉蕭問他:“師傅,有沒有見到過幽靈客棧的信?”

鄉郵員顯然吃了一驚,立刻點了點頭說:“是的,在最近十幾天,我每天都從荒村的郵筒裏開到一封信,信封上的寄件人地址是幽靈客棧,而收件人地址是上海。”

“今天有沒有信?”

“不,從昨天開始就沒有了。”鄉郵員搖了搖頭,倒吸一口冷氣說,“不過,我真沒想到會有人從幽靈客棧寄信,第一次拿到那封信的時候,我心裏確實感到很害怕,生怕自己沾上什麽晦氣。”

“能帶我去幽靈客棧看一看嗎?”

鄉郵員猶豫了片刻之後,同意了葉蕭的請求。

他推著自行車走出了郵局,讓葉蕭坐上了自行車的書包架。盡管葉蕭帶的行李不多,但那感覺還是很奇怪,他已經許多年沒上過自行車後座了。

“小心了。”鄉郵員吆喝了一聲,便飛快地踩動踏板,自行車一下子就“竄”了出去。幾分鍾的工夫,他們就騎出了西冷鎮,來到了鄉間的小路上。

葉蕭小心地坐在自行車後麵,鄉郵員的車騎得讓他心驚肉跳,但終究還是有驚無險。幾十分鍾後,他們就經過了荒村,葉蕭注意到了村口的那個綠色郵筒。

然後就是一段起伏的山路,葉蕭不得不佩服鄉郵員的騎車技術,後麵坐著一個人,居然還騎得如此飛快。

在鄉郵員吃力地騎上一個高坡後,葉蕭遙遙地望見了大海。現在是下午3點,天空中布滿了雲朵,遠方黑色的大海讓人心情壓抑。

終於,他看到了幽靈客棧。

那棟黑色的古老建築物,孤獨地矗立在荒涼的海邊,給人的感覺是陰鬱、沉悶、絕望——正與周旋寄給他那張照片裏的一樣。

鄉郵員始終保持著沉默,尤其是見到幽靈客棧以後,更是連喘氣都不敢大聲。在距離客棧幾十米的地方,他終於把自行車停了下來。

葉蕭從後座上跳下來,輕聲地說:“非常感謝。”

“今天你要住在這裏?”

“我不知道。”

鄉郵員搖了搖頭,蹬著踏板迅速地離開了這裏。

此刻,葉蕭一個人站在客棧的大門前,看著這棟在周旋信中描述的建築,忽然間感到不寒而栗——用周旋最後的話來說,這裏就是“幽靈之家”。

而他現在就要闖入這幽靈之家。

深呼吸了一口氣後,葉蕭用拳頭敲了敲客棧的大門。然後,他在門口等了半分鍾,心裏七上八下的。

忽然,那兩扇門被打開了,一張醜陋無比的臉探了出來。

盡管已經有了心裏準備,但葉蕭還是被嚇了一跳。周旋說得沒錯,這張臉給人的第一印象就是《巴黎聖母院》裏的“卡西莫多”。

“你叫阿昌,是嗎?”

阿昌顯然感到了意外,他怔怔地點了點頭,然後就把葉蕭放了進來。

幽靈客棧的大堂,就像周旋的信中所描述的一樣。葉蕭特意看了看牆上的那3張照片,果然如此。還有牆下的櫃子,放著一台老式的電唱機。他回過頭來,看到阿昌依然警覺地盯著他。

葉蕭擠出了一絲不自然的微笑,輕聲地問道:“阿昌,你認識周旋這個人嗎?”

阿昌張大了嘴巴,似乎被葉蕭嚇到了,連著後退了幾步,緊緊地靠在櫃台上。葉蕭立刻從包裏拿出了紙和筆,交到了阿昌的手中說:“我知道你不會說話,但你可以聽到,也可以寫下來。”

啞巴阿昌的手不停顫抖著,許久才拿起了那支筆,他看著葉蕭的眼睛,終於在紙上寫下了幾個字:“我認識周旋。”

葉蕭點了點頭說:“很好,你知道他現在在哪裏嗎?”

阿昌緩緩地寫道:“不,我不知道。”

“他已不在幽靈客棧了嗎?”

阿昌看著葉蕭的眼睛,並沒有寫字,而是怔怔地點了點頭。

葉蕭的心裏又緊張了起來,他抬起頭環視了一圈,總覺得這裏散發著一股特別的味道。忽然,葉蕭拋開了阿昌,自己跑上了樓梯。

他飛快地來到了二樓的走廊,隻見到一層薄薄的灰塵揚起,沒有一絲人氣的感覺。葉蕭記得周旋在信裏說,他住在二樓13號房。於是,葉蕭很快就找到了那個房號,小心翼翼地打開房門一看,卻發現裏麵空空****的,除了床和寫字台以外什麽都沒有。

但周旋信裏說的沒錯,從這裏的窗台上可以望到大海。葉蕭低下頭仔細地檢查了一遍,也包括寫字台的抽屜,卻沒有發現任何可疑的東西。

忽然,葉蕭的心跳莫名其妙地加快了。他立刻衝出了13號房,打開了走廊邊的每一個房間,但每一間房裏都是空空****的,看不出有任何人居住的跡象。

他搖了搖頭,又匆匆地跑上了三樓。但這裏和二樓一樣,葉蕭找遍了所有的房間,都被厚厚的灰塵覆蓋著,看起來都已經空關了許多年。

葉蕭又找到了後麵那道狹窄的樓梯,他沿著迷宮般的走廊穿行著,那感覺仿佛是走在古墓的墓道裏。好一會兒他才衝出了走廊,又回到了底樓的大堂裏,阿昌依然在櫃台前站著。

他跑到阿昌跟前,顫抖著問道:“怎麽回事?他們都死了嗎?”

這回阿昌拿起了筆,在紙上寫了4個字:“我不知道。”

“那周旋有沒有留下什麽東西?”

但阿昌還是搖了搖頭。

葉蕭有些絕望,現在該怎麽辦?他後退了幾步,看了看時間已是下午4點了。如果現在不走的話,那就要留在幽靈客棧過夜了,一想到和這個“卡西莫多”式的啞巴住在同一棟房子裏,就會讓人不寒而栗。

不,絕對不能在這裏過夜,否則不知道又會發生什麽事。周旋已經是前車之鑒,葉蕭行事一向謹慎,既然什麽都沒有找到,他絕不會冒險留下的。

葉蕭匆匆地向阿昌告辭,跑出了幽靈客棧。

跑出客棧的大門,他終於大口地呼吸起來,剛才在裏麵的感覺讓人窒息。葉蕭想如果在這客棧裏住久了,就算是正常人也會變成精神病的。

在荒涼的原野上緩緩地走著,葉蕭忽然想去看看海濱,是否真如周旋描述的那樣。

於是,他向海邊的懸崖跑去,這裏遍布著高高的岩石和懸崖,他無法分辨到底哪一個是最後出事的地方。葉蕭登上了其中的一個,站在幾十米高的懸崖邊上,他不免有些頭暈,小心翼翼地向底下看去,一陣白色的滔天巨浪打在岩石上,高高的海水飛濺起來,這景象使人驚心動魄。

好不容易他才籲出一口氣,匆匆地跑下了懸崖,繼續沿著海岸前行。終於,他抵達了那片小海灣。

葉蕭眯起眼睛向大海望去,隻見兩邊的懸崖高聳,海裏布滿了黑色的暗礁,再加上遠方陰沉的海平線,整個海灣很容易讓人產生死亡的幻想。

在周旋的信裏,水月就是在這裏出事的。他的眼前仿佛浮現起了周旋和水月的樣子,周旋也是從這裏把水月(還是蘭若?)撈上來的嗎?

忽然,葉蕭感到身後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他猛地轉過頭來,看到了山坡上密密麻麻的墳墓。

他一下子被震住了,快步地跑上了山坡,來到了可怕的墳場之中。眼前不計其數的墳墓,給他以巨大的視覺衝擊,心底自然而然地升起了一陣恐懼,他知道這是人的一種本能,對死亡本能地恐懼。

葉蕭緩緩地向墳場的深處走去。終於,他找到了那棵唯一的枯樹——在樹下有一座沒有墓碑的墳墓。

這是蘭若的墓!

她還躺在裏麵嗎?

葉蕭不禁深呼吸了一口,他忽然想起了什麽,從包裏取出了一束白色的蘭花,這是他在離開上海前特地買的。花瓣上還有一股淡淡的芬芳,葉蕭把它放到鼻子前聞了聞,然後將花放到了蘭若的墓上。

他在墓前呆呆地站了好幾分鍾,心裏似乎安靜了許多。此時此刻,他並沒有感到任何的恐懼,隻有對歲月的哀傷和惋惜。

終於,葉蕭搖了搖頭,匆匆離開了這裏。

剛走出幾百米,葉蕭的就看到了那座最高的山峰,他想起了周旋在信裏對它的描述。當他站在下麵仰望上去時,忽然感到了一陣奇怪的暈眩。葉蕭觀察了片刻,終於找到了那條上山的小徑,趁著時間還來得及,他快速地爬了上去。

葉蕭本來就喜歡登山,這樣的山峰對他來說並不困難,不一會兒他就來到了山頂。果然,山頂的景色豁然開朗,四周的山巒和大海一覽無餘,在山頂的平地上,有一間古廟孤獨地坐落著。

這座廟真是破得可以,也許真的是某朝某代留下來的古建築。他快步走到了廟門前,看見門上的匾額——“子夜殿”。

從周旋的信裏、還有周寒潮對他述說的往事中,葉蕭已經知道了這座廟的故事,現在真的麵對它時,不禁讓人感到不寒而栗。

他戰戰兢兢地走進了廟門,隻見裏麵一片殘破的景象,隨著腳步的闖入,地上揚起了一陣厚厚的灰塵。

然而,當葉蕭的目光投向神龕時,卻發現那上麵什麽都沒有,除了一張破舊的案台。

肉身像呢?

葉蕭一下子呆住了。可是,周旋的信裏不是說,在子夜殿裏有一尊肉身像嗎?90多年前,那個叫子夜的女戲子香消玉隕之後,被一位德國醫生做了防腐處理,成為肉身像供在了神龕上。而且,周寒潮在醫院裏,也說自己曾看到過子夜殿裏的肉身。

他又環視了古廟內部一圈,不要提肉身像了,就連木頭雕像都沒有發現。眼前的神龕上空空如也,仿佛它供奉的隻是一團空氣,或者,一個看不見的幽靈。

難道神龕上的肉身像自己跑了?

想到這裏,他又毛骨悚然起來。

葉蕭覺得不能再呆下去了,否則自己會變成精神病的。在離開子夜殿之前,他最後看了神龕前的案台一眼——據說,當年蘭若就是在這裏被撿到的。

突然,他似乎聽到了一個女嬰的哭聲,那可怕的聲音仿佛並沒有通過耳朵,而是直接進入了大腦裏。

最近葉蕭總是發生幻聽,但這一回卻讓他恐懼到了極點。

他急衝衝地跑出了古廟,再也不敢回頭看一眼,沿著來時的山路跑了下去。

當葉蕭回到山腳下的時候,開始大口地喘息起來。他又回頭遙望了一眼幽靈客棧,天色已漸漸昏暗下來,使得這棟建築物顯得更加陰森恐怖。葉蕭忽然覺得很驚訝:周旋生活在這種環境中,居然沒有變成精神病——或者,周旋已經變成了精神病?

葉蕭無奈地搖了搖頭,沿著鄉郵員帶他來時的路,快步朝荒村的方向趕去。

他的方位感一向不錯,很快就找對了方向,沿著山間小路直抵荒村。葉蕭在荒村搭上了一輛小貨車,不到半個小時就把他帶到了西冷鎮上。

到鎮上的時候天還沒有黑,但街上的夜總會已經亮起了紅燈。葉蕭隨便找了一家小飯館,草草地解決了晚飯。然後,他問清楚了派出所的方向,便馬不停蹄地趕了過去。

10分鍾後,葉蕭找到了西冷鎮派出所,卻沒想到在門口遇到了一個熟人——他在公安大學讀書時的同學,而且還是他的室友,更讓葉蕭想不到的是,他的這位才27歲的老同學,現在已是西冷鎮派出所的所長。

自從學校畢業以後,他們已經好幾年沒見過了,這次相遇自然讓兩人都唏噓了一番。今晚正好是派出所長值夜班,他把葉蕭拉到了值班室,泡了兩杯當地特產的茶,要好好地敘一番舊情。但葉蕭卻沒有這個心情,周旋的事讓他心裏忐忑不安。

終於,葉蕭直截了當地說明了來意,把自己所知道的周旋和幽靈客棧的事,簡明扼要地告訴了老同學。

等他全部說完的時候,已經是晚上8點多了。葉蕭長長地籲了一口氣,仿佛把胸中的鬱悶都釋放了出來。但是,他注意到老同學的臉色已經變得異常凝重,使他的心頭又添了一絲不安。

老同學擰起了眉毛,在沉默了半晌之後,微微顫抖著說:“不可能,絕對不可能……”

“為什麽?”

他深呼吸了一口,沉浸到了回憶之中:“那是3年前的夏天,我剛被調到西冷鎮派出所工作,就接到有人報案,說是幽靈客棧發生了命案。報案人是幾個自助旅遊者,這些喜歡冒險的年輕人來到西冷鎮上,聽說了幽靈客棧的傳說,就想要到客棧裏住上幾晚,試一試誰的膽量更大。當他們抵達幽靈客棧以後,卻發現底樓大堂裏躺著兩具年輕女子的屍體。他們都被嚇壞了,立刻跑到鎮上來報案。”

“3年前?丁雨天應該還活著。”

“對,當時確實有一個叫丁雨天的人,在本地工商局注冊經營幽靈客棧。本地人從來不敢靠近那裏,住在裏麵的全是從外地慕名而來的遊客。接到報案後,我們立刻趕到了那裏,果然在底樓大堂裏發現了那兩具女屍。死者都是20歲左右的女性,後經核實身份,兩人是從杭州來的大學生,一個叫琴然,另一個叫蘇美。”

葉蕭立刻就愣住了:“什麽?琴然和蘇美3年前就死了?”

“沒錯,當時這個案子是我辦的。西冷鎮附近已經很多年沒出過命案了,3年前幽靈客棧的命案轟動一時,那樁案子的每一個細節,我都記得清清楚楚。經過現場的勘察和法醫的檢驗,那個叫琴然的女孩,估計是一頭撞到了窗玻璃上,被玻璃碎片刺破了腦動脈而死;而那個蘇美,則是被吊燈砸到了頭上,當場顱骨骨折身亡,兩人的死亡時間都不超過12個小時。當時,麵對這樣的大案我們都很緊張,立刻對幽靈客棧進行了搜查。但是,除了一個奇醜無比的啞巴外,什麽其他人都沒有發現。然後,我們又到附近的山上和海岸去搜索,結果在海麵上發現了兩具浮屍,打撈上來以後發現是一男一女。經過身份核實,發現其中那具女屍,是客棧老板丁雨天的妻子,名字叫秋雲;而另一具男屍則是丁雨天的弟弟,名叫丁雨山。至於他們的死因,經法醫檢驗是溺水身亡。”

“他們早就死了?”

“當然,當初就是我核對了他們的身份,而且還參與了法醫屍檢的過程。”

老同學說話的那種口氣讓葉蕭不信也得信了。

葉蕭搖了搖頭問:“還發現了什麽?”

“你聽我說下去,就在我們現場勘察的當天,在附近海上作業的漁民們,從海裏救起了一個奄奄一息的男人,並送到了醫院。我們得知這一消息以後,立刻趕去醫院查看。可惜的是,那個人雖然被救活了,但已經變成了精神病,什麽都說不清。但我們發現了他身上的證件,才知道他的名字叫高凡,而在幽靈客棧的旅客記錄裏,正好有這個高凡的名字。”

“他是一個畫家。”

“對,後來我們證實了他的身份,並通知了他在上海的親戚。經過有關部門的鑒定,確定高凡得了嚴重的精神分裂症,從他身上已不可能得到任何線索,於是我們就把他送回了上海。但搜索還在繼續,在海邊的墓地裏,我們意外地發現了丁雨天的墳墓,從墓碑上的時間來看,正好是案發的前幾天。於是,我們挖開了這座墳墓,結果發現丁雨天的屍體,基本上還沒有腐爛。經過法醫的屍檢,發現他是被剪刀之類的銳器割斷喉嚨致死。”

“還有沒有發現其它線索呢?”

“我們在幽靈客棧的二樓和三樓的客房裏,發現了一些住客的私人物品,再結合客棧的旅客登記簿,基本上確定了案發那天住在客棧裏的人。除了老板丁雨天、秋雲夫婦,和老板的弟弟丁雨山之外,還有客棧裏的廚師阿昌,也就是在現場發現的那個啞巴。而外地來的住客總共有6個人,其中有3個來自杭州的女大學生,她們的名字叫琴然、蘇美、水月。”

“水月?”葉蕭忍不住叫出了這個名字。

“放心吧,那些名字我永遠都不會記錯。雖然,我們一開始就發現了琴然和蘇美的屍體,但水月卻始終都下落不明,已經過去了整整3年,到現在她還算是失蹤人口。除了3個女大學生外,還有一對母子,母親叫清芬,兒子叫小龍,他們也像空氣一樣蒸發了,我們隻發現了這對母子留在客房裏的行李。至於最後一個人,就是那個畫家高凡,不過他已經變成了精神病,聽說現在還關在上海的一家私立精神病院呢。”

“這麽說來——隻有阿昌和高凡兩個人幸存了下來?”

“是的,我們找到了包括丁雨天在內的5具屍體,而水月、清芬、小龍三個人則失蹤了,至今仍下落不明。高凡是精神病人,隻有啞巴阿昌是唯一的證人。幸好他還會寫字,我們對他進行了盤問,但是他卻什麽都不知道。他說案發的淩晨他正在睡覺,聽到一陣慘叫聲以後,才在大堂裏發現了琴然和蘇美的屍體,當時他完全被嚇壞了,而客棧裏的其他人也一下子消失了。阿昌說自己就一直躲在廚房裏,直到被警察發現。”

“你們相信他的供詞嗎?”

“我相信。而且,也沒有任何證據表明阿昌是凶手,我想不出他有什麽作案動機。如果真的是阿昌幹的,他早就該遠走高飛了,為何會守在客棧裏直到警察到來?”

葉蕭不禁點了點頭:“嗯,你分析得有道理。”

“後來,我查到了阿昌的身世。他並不是天生的啞巴,他的父母都是縣子夜歌戲團的演員,據說阿昌小時候是一個很漂亮的男孩。在阿昌10歲的時候,曾隨著戲團在幽靈客棧住過一段時間。”

“子夜歌戲團?”葉蕭立刻想起了周寒潮告訴他的往事,“你知道蘭若的事嗎?”

“是的,在深入調查幽靈客棧以後,我從當地老人的口中知道了蘭若的事。當年,還是一個小孩的阿昌,曾經和蘭若在同一個戲團裏,而且都住在幽靈客棧。也許,他目睹過蘭若遇害的那一幕。”

“對,阿昌知道蘭若長什麽樣,所以他對水月感到害怕。”

“在發生了蘭若的事情以後,戲團自然是不能再留在幽靈客棧了,隻能搬到西冷鎮上。不久以後,戲團住的房子發生了一場大火,幾乎所有的人都被燒死了,其中也包括阿昌的父母親。隻有10歲的阿昌和一個女演員,奇跡般地從大火中逃了出來。”

“幸存的小男孩原來就是他?”

老同學點了點頭,又給葉蕭泡了一杯新茶,然後繼續說下去:“但不幸的是,那個女演員幾乎完好無損,而阿昌卻在大火中嚴重燒傷了,尤其是他那張臉,雖然得到了醫生的全力救治,但最後還是破相了,結果成了現在這副模樣。而且,從此以後他就不會說話了,也許是受到了父母被燒死的刺激,也可能是喉嚨被煙熏壞了。子夜歌戲團也就此消亡,阿昌成了一個孤兒,被西冷鎮上一個廚師收養長大。阿昌從廚師手中學得了一手好廚藝,但因為他又醜又啞,再加上那可憐的身世,周圍所有的人瞧不起他。幾年前,幽靈客棧在丁雨天的經營下重新開張,阿昌就到他那裏去做了廚師。”

葉蕭忍不住歎了口氣:“不幸的人,各有各的不幸。”

“雖然幾十年來,阿昌一直都被人歧視,但他的性格非常溫和,從來沒有恨過任何人,也就沒有人再欺負他。總之,他是一個公認的老好人,沒人相信他會做出殺人害命的事情。”

“那你認為這案子是誰幹的?”

“雖然,沒有直接的證據,但我個人認為,這樁案子類似於民國元年發生在幽靈客棧的慘案。”

葉蕭立刻想起了信裏的內容:“客棧的主人突然發狂,殺死了所有的房客,然後再自殺?”

“對,我查過民國元年的卷宗,與這樁案子非常相像。我想,任何人如果長時間居住在這種環境中,遲早都會發瘋的,高凡就是現成的例子。”

“你是說秋雲發瘋了,然後殺死了自己的丈夫,然後又殺死了兩個女大學生,又和丁雨山一起自殺?”

“這是最大的可能,至於失蹤的那3個人,恐怕也早就遭到了毒手,隻是屍體沒有被找到而已。”

“真不可思議,就像斯蒂芬·金原著、庫布裏克導演的恐怖片《閃靈》。”

老同學沉默了一會兒回答:“確實有這種感覺。當時,我被這案子弄得焦頭爛額,連著幾個星期寢食難安。它就像惡夢一樣,至今還會讓我心有餘悸。”

但是,葉蕭還是茫然地搖了搖頭。他不明白,既然這些人早已經死了或失蹤了,周旋又是怎麽見到他們的呢?真得難以置信,周旋把這些3年前凶案中的死者,寫進了自己親身經曆的信中——難道,周旋住在幽靈客棧裏的12天,都是和那些死去的幽靈們生活在一起嗎?

葉蕭想到了信裏小龍的那些話,那不就是某種暗示嗎?住在幽靈客棧裏的,自然全都是幽靈。想到自己最好的朋友,居然和幽靈們為伍,而且還把自己和幽靈間的故事,寫成了信寄給他,葉蕭就感到一陣毛骨悚然。

這是真的嗎?

老同學看到葉蕭不停地發抖,關切地問:“你怎麽了?”

“不,沒什麽。”葉蕭急忙抓起杯子喝了口茶,強行讓自己的心情平靜下來。然後,他又和老同學聊了一會兒,談起了在公安大學讀書的年代,不知不覺就談到了晚上10點鍾。

再這麽談下去就要在派出所過夜了,葉蕭終於依依不舍地辭別了老同學。他在鎮上找了一家幹淨點的旅館,湊和著過了一晚上。

第二天清晨,葉蕭坐上了從西冷鎮回上海的長途大巴。

回去的路上又下起了雨,他靜靜地倚在車窗邊,看著西冷鎮漸漸消失在青山中間。此時,他的腦子裏又回想了一遍,昨天看到和聽到的所有事情。總之,還是那四個字——不可思議。

看著雨點打在車窗上,葉蕭忽然覺得,身邊的一切都變得不真實起來。忽然,他想起了博爾赫斯,想起了卡夫卡小說裏的約瑟夫·K。或許,幽靈客棧就是卡夫卡筆下的“城堡”,K永遠都無法真正進入其中,而葉蕭也永遠無法知道客棧的真相。

幽靈客棧真的存在嗎?

葉蕭忽然產生了懷疑,那座孤獨地矗立在荒涼海邊的老房子,真的就是幽靈客棧嗎?也許,他根本就不應該來到這裏——所有的恐懼隻是恐懼者的臆想,留下的隻是世界對人類的嘲諷。

他不知道周旋究竟是死了還是活著,生存和毀滅總是一枚硬幣的兩麵。

而生活總是要繼續的……

當葉蕭從沉重的遐想中解脫出來時,注意到了坐在他前排的兩個人。雖然看不到他們的臉,但直覺告訴葉蕭——那是一對母子。

忽然,那個男孩轉過頭來,正好撞到了葉蕭的目光上。12歲男孩的臉蒼白而憂鬱,眼睛緊緊地盯著葉蕭,好像他們早就認識了一樣。

葉蕭並沒有避開男孩的目光,而是很坦然地麵對著他。他們就這樣對視了一兩分鍾,直到男孩的母親回過頭來。這是一個30多歲的女人,顯得成熟而有風韻,隻是她的皮膚和男孩一樣蒼白。

女人立刻把兒子的頭轉了過去,輕聲地說道:“我說過多少遍了,不要這麽盯著別人的眼睛看,這非常不禮貌。”

然後,女人回過頭來,對葉蕭尷尬地笑了笑說:“對不起,這孩子總是沒禮貌。”

“沒關係。”葉蕭微微笑了笑,然後閉上了眼睛。

在飛馳的長途大巴中,葉蕭漸漸地感到了疲倦,不一會兒他就睡著了。

——他夢見了周旋。

也許實在是太累了,這一覺足足睡了6個小時,等到葉蕭醒過來時候,發現車窗外已不再是青山和田野,而是一大片水泥鋼筋構成的森林。

葉蕭這才意識到,大巴已經開進上海市區了。他緩緩籲出了一口氣,終於快到家了。

忽然,他發現前排座位上的那對母子不見了,此時坐在他前麵的是兩個老人。葉蕭小心地在車廂裏站起來,看了看前後座位上的人們,但並沒有發現那對母子的蹤影。

——也許他們已經在中途下車了。

這時候,大巴開進了長途汽車站,人們紛紛拿著行李下車了。葉蕭最後一個走下來,回頭看了一眼大巴,注視著擋風玻璃下麵的牌子:“上海——西冷鎮”。

葉蕭輕聲地說:“我再也不會去了。”

雨,又下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