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噩夢在現實中重演
侯先讚把碎花小鱷帶回來之後,明亮對她使用了催眠術,在精神世界的最深層為她進行校正。
當時夜已經很深了,門診樓一片死寂,沒有半點聲音幹擾。明亮催眠不借助任何東西,比如鍾擺或者音樂,她隻用語言。
這是明亮第一次給碎花小鱷進行真正意義上的治療。老實說,她沒抱多大希望。
她望著碎花小鱷兩眼之間,開始慢悠悠地說話——
天上一片大霧……
地上一片大霧……
到處都是白花花的大霧……
你看不清我了……
我看不清你了……
我們都是白色的兔子……
大兔子死了……
二兔子死了……
三兔子死了……
四兔子死了……
五兔子死了……
六兔子死了……
七兔子死了……
八兔子死了……
九兔子死了……
十兔子死了……
十兔子其實就是大兔子……
大兔子死了……
二兔子死了……
三兔子死了……
明亮的聲音越來越小。
一般說來,不出三分鍾,治療對象肯定陷入意識模糊狀態,但碎花小鱷不同,她一直恐懼地瞪著明亮,這種緊張是一種抗拒。
十多分鍾之後,碎花小鱷的眼神才開始慢慢渙散,如墜五裏霧中。
明亮輕輕給她鬆了綁。
為了找到精神上的病灶,往往是施術者問,受術者答。明亮卻不需要碎花小鱷說太多,她天天看碎花小鱷的大腦監控器,那裏麵呈現的其實就是她的潛意識世界。
在催眠狀態下,明亮靜靜地說,碎花小鱷靜靜地聽,就像一個母親耐心地給孩子介紹這個世界:天在上麵,地在下麵。那綠的是草,那紅的是花。乘州是個城市,你家住在城中央……
碎花小鱷緊閉雙眼,似乎在痛苦地分辨著這些常識。
突然,她從牙縫裏擠出一個字:“1。”
明亮愣住了。在催眠中,施術者控製著一切,受術者是徹頭徹尾的被動方,隻要施術者不提問,受術者絕對不會主動張嘴,可是,現在碎花小鱷說話了!
明亮試探地說:“是的,1完了是2。”
碎花小鱷依然閉著眼,又說了一遍:“1。”
明亮說:“你想說什麽?”
碎花小鱷又說:“1。”
明亮盯著她的眼皮,繼續問:“然後呢?”
碎花小鱷又說:“1。”
明亮想了想,說:“你說2。”
碎花小鱷不再說話了。
明亮忽然意識到,她並非四次都在強調“1”,她說的是“1111”!
1111?
11月11日?
明亮糊塗了。
在整個治療過程中,碎花小鱷隻說了四個“1”。接下來不管明亮問什麽,她都一言不發了。
一個多鍾頭之後,明亮太累了,她開始喚醒碎花小鱷——
十兔子活了……
九兔子活了……
八兔子活了……
她的聲音越來越大。
當大兔子活了之後,碎花小鱷打個冷戰,一下睜開了眼睛。
明亮朝她笑了笑,輕聲問:“小鱷,你感覺怎麽樣?”
碎花小鱷很迷茫,坐起來,四下張望。
明亮說:“這是我……工作的地方。”
碎花小鱷慢慢下了床,走到窗前,朝外看去。
明亮說:“我叫明亮,你認識我嗎?”
碎花小鱷摘下了頭上的帽子,摸了摸裏麵的電極,轉過身,皺著眉頭問明亮:“我病了?”
明亮一下激動起來,說:“你隻是做了一個夢。忘掉它,從頭開始吧!”
明亮沒有讓碎花小鱷摘掉頭上的電極。
碎花小鱷很配合,重新戴上了帽子。
當天晚上,明亮送她回病房的時候,直接把她換到了101,那是一間空病房。明亮看到了她痊愈的希望,不想再讓她和飯飯、季之末住在一起了,那樣會讓她覺得自己是個不正常的人。
明亮幫碎花小鱷鋪好床,要離開的時候,突然問了一句:“小鱷,你喜歡1嗎?”
碎花小鱷反問:“什麽1?”
明亮說:“數字。”
碎花小鱷說:“談不上喜歡不喜歡吧。”
明亮又說:“如果我給你四個1,你會想到什麽?”
碎花小鱷想了想,說:“一千一百一十一?”
明亮說:“也許是個日期。”
碎花小鱷說:“大夫,我了解我自己,你不必考我這些常識了。”
明亮笑了笑,說:“嗯,晚安,小鱷。”
回到診室之後,明亮迅速打開電腦,觀察病房監視器。
碎花小鱷沒有洗漱,她在樓道裏觀察了一番,然後回到病房,靜靜躺在**,眼睛一直睜著,她在重新審視自己的環境。
通過大腦監視器,明亮確定,碎花小鱷正常了。她知道自己病了,她知道自己現在住進了弗林醫院。電腦圖像中,出現了她的父親,當時應該是黃昏,天暗暗的,似乎要下雨,父女倆舉著網罩,捕捉半空中的蜻蜓。蜻蜓飛得高,他們跳起來也夠不著,父親就說:“蜻蜓蜻蜓落我棍兒,我棍兒有香味兒……”碎花小鱷笑起來,覺得父親的口訣極不靠譜。躺在**的碎花小鱷卻流淚了。
接著,畫麵上又出現了她患病時的幻覺記憶,出現了冰鎮可樂,出現了棒球棒,出現了扔不掉的床單……
明亮有些緊張了,她不希望碎花小鱷再次陷入那種噩夢般的回憶中,很容易出不來。
接著,畫麵上出現了漢哥,漢哥換上了極其紳士的微笑,對她說:“走,我帶你兜風去……”
通過三天的觀察,明亮認為,雖然碎花小鱷的內心一直處於緊張狀態,但她確實已經痊愈了。
明亮突然感到很疲憊。
她決定再觀察碎花小鱷幾天,沒什麽問題的話,她就可以通知家屬把她領回家了。這時候明亮才想到,自從碎花小鱷住進弗林醫院,她的親屬從未探視過她,也從未給明亮打過一個電話。明亮是從另一名醫生手上接管碎花小鱷的,她聽說碎花小鱷的母親似乎對這個孩子並不是很親近。
早晨,鳥兒們在樹上嘰嘰喳喳,聽起來很嘈雜,但沒人會煩。陽光笑嘻嘻的,向每個走出房門的人問好。
明亮穿著白大褂,走向了住院部。她去巡視,順便給碎花小鱷送些藥。現在,她給她服用的隻是一些簡單的安神類藥物。
住院部是二層小樓,一層為女患者,二層為男患者。總共二十間病房,除了101和109,大部分病房都是鐵門鐵窗。明亮走進樓道的時候,非常安靜,隻聽見一個女患者在唱東北二人轉《十八摸》,已經摸到肚臍了。
明亮不喜歡那些鐵門鐵窗,感覺像監獄。很慶幸,她隻負責碎花小鱷這樣的患者。
她敲了敲101的門,聽見碎花小鱷說:“進來。”
明亮走進去,朝碎花小鱷笑了笑。
碎花小鱷正在翻看醫院配發的畫冊,她靜靜地看著明亮,似乎對她存有戒備之心。
明亮把藥放在床頭櫃上,說:“按時吃藥,小鱷。”
碎花小鱷還是看著她。
明亮在她的床邊坐下來,說:“你可以把頭上的電極摘下來了。”
碎花小鱷沒有動。
明亮一邊幫她摘下電極一邊笑著說:“你已經沒問題了,戴著這些東西怪怪的,都不漂亮了。”
明亮把電極裝進了白大褂口袋,然後說:“你繼續看書吧,我走了。”
她走到門口的時候,回頭看了一眼,碎花小鱷依然在背後看著她,眼裏透出一種惡毒的光。看到明亮回頭,她迅速用畫冊擋住了臉。
前麵說了,明亮單身。弗林醫院離市區挺遠的,她把診室當成了家,稍微晚點,她就不回去了,幹脆住在診室裏。漸漸地,她把很多生活用品都搬到了醫院。因此,她也有更多時間觀察她的患者——碎花小鱷,包括她的夢。
經常跟老人打交道,你會加速衰老;經常跟小孩子打交道,你會變得童稚。經常跟精神病打交道呢?
對於明亮來說,她的生活分裂成了兩個世界,一個是現實中的,她的診室,她的上司,她的患者,她的工資,她在淘寶網購的衣服;另一個是電腦屏幕裏的,不存在的弗林學校,錯亂的人物關係,各種夢魘般的意象……
時間長了,她發現她也漸漸變得敏感起來。
她似乎陷入了碎花小鱷的那個幻想世界中,她對那個躲在暗處的女人也有點兒害怕了。正像一個作家寫恐怖小說,書中人物是作家設立的,但是寫著寫著,這個人物越來越鮮活,一點點立起來了,作家漸漸開始對這個人物的恐懼感到恐怖,對這個人物的恐怖感到恐懼……
是的,明亮開始害怕自己了。
因此,當碎花小鱷的病情有所好轉時,明亮也感覺生活中透進了陽光。
這天晚上,明亮在給碎花小鱷寫醫生意見,建議她近日出院。忙完了,她朝外看看,天色已經有點兒昏暗。她不想回家了,去食堂吃了點兒東西,然後回到了診室。
醫院職工都下班了,門診樓裏十分寂靜。
明亮無所事事,躺在了**,翻起一本書。她已經習慣這種無聲的環境了,也習慣了這種獨處的生活。
翻著翻著,她把腦袋轉向了桌子,桌子上出現了一瓶可樂。
她突然爬起來,直接走到門口,伸手扭了扭門把手,鎖了。她轉過身,盯住了那瓶可樂,足足有一分鍾。
是的,千真萬確,她的生活中多出了一瓶可樂!
她慢慢走過去,把它拿起來摸了摸,冰冰的。
她沒有害怕,而是莫名其妙地有一種喜感,毫無疑問,有人在搞惡作劇——她的患者曾認為,生活中無緣無故冒出了一瓶可樂;現在,她作為醫生,生活中也冒出了一瓶可樂!
不管是誰幹的,明亮一定要讓這個人知道,她根本不害怕。
她把可樂擰開,“咕嘟咕嘟”喝下了半瓶。接著,她下意識地舉起那個瓶蓋兒看了看,愣住了,瓶蓋兒裏寫著——再來一瓶。
這是巧合嗎?
明亮有點兒不確定了。
她拿著瓶蓋兒猶豫了很長時間,終於走出門去。
她去了醫院大門口的便利店。
老板是個中年男人,很矮很壯,五官似乎略微傾斜。他正在收拾貨架,幹勁十足。這家小賣店24小時營業,明亮從未見過另外的人看店,比如他的老婆或者他的小孩,好像此人永遠不睡覺。
明亮說:“中獎了,麻煩給我換一瓶。”
老板拍打拍打雙手,笑吟吟地說:“最近中獎率很高啊。”
他接過瓶蓋兒,看都沒看就扔進了一個紙盒中,然後從冰箱裏取出一瓶可樂,遞給了明亮。
明亮說了聲:“謝謝。”然後,她迫不及待地打開了這瓶可樂,舉起瓶蓋兒看了看,竟然又看到了那行字——再來一瓶。
老板依然笑吟吟的:“這次運氣怎麽樣?”
她心神不寧地搖了搖頭,接著快步走出了小賣店,來到垃圾桶前,把這瓶可樂扔了進去。
返回門診樓的時候,明亮的雙腿就像灌了鉛。
她意識到,她的麻煩來了!
天已經黑透了,整個世界就像一幅紅紅綠綠的畫被潑滿了墨水。走著走著,明亮猛地轉身看了看,影影綽綽的樹和草,紋絲不動。她感覺,那裏麵藏著一雙眼睛,眼珠是黑色的,藏在黑色的墨水中,看不見,但明亮看到了兩個眼白。那麽白。
第二天下班之後,明亮又留在了醫院。
該吃晚飯了,她沒有去食堂,而是留在了診室裏。她打開101的病房監視器,盯住了碎花小鱷。碎花小鱷也沒有去吃飯,她正在化妝。
是的,明亮開始懷疑這個女孩了。
沒有人會給她送來可樂,除了碎花小鱷。
也許,她的精神病貌似好轉了,大腦裏卻依然有一根弦病著,這根弦藏得很深,電腦屏幕沒有任何圖像顯示。她依然認為明亮是時刻要害她的人,於是,她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那麽,她是怎麽進來的?
這個診室隻有明亮一個人有鑰匙。
難道她是從窗戶爬進來的?不可能,這是三層,一層和二層都沒裝防護欄,樓外沒有任何可以攀緣的東西。
碎花小鱷一直在化妝,動作很慢。她背對著病房監視器,明亮隻能看到她的後腦勺。她似乎很專注。
碎花小鱷越專注,明亮越感覺——就是這個女孩幹的。
她為什麽不轉過臉來?
明亮死死盯著她的後腦勺,想從她的動態中抓住蛛絲馬跡。
終於,碎花小鱷的後腦勺偏了偏,接著明亮從她手中的鏡子裏看到了她的臉,以及掛在病房一角的監視器,她的眼睛定定地朝著鏡子中的監視器看過來,朝著明亮看過來。
明亮抖了一下,本能地朝旁邊躲了躲。
碎花小鱷從幻覺中走出來了,她知道病房裏掛著監視器。難道兩個人的眼神是無意中撞到一起的?
終於,碎花小鱷放下了鏡子,轉過身來,正麵盯住了那個病房監視器。
明亮做醫生十多年了,她接觸過很多精神病患者,從沒像現在這麽緊張過。
碎花小鱷看了監視器一會兒,慢慢走出去了。
她離開了明亮的視線,明亮不確定她是去吃飯了,還是來門診樓了。
明亮趕緊走出了診室,躲進了斜對門的廁所中。從住院部到門診樓,步行大約需要四分鍾。等了五分鍾之後,樓道裏依然死寂,沒有腳步聲。
明亮慢慢探出身子來看了看,不見人影兒。
她輕手輕腳地下了樓,外麵也不見人影兒。她快步朝食堂走去,想看看碎花小鱷是不是去吃飯了。吃飯化什麽妝?
去食堂要經過住院部,明亮遠遠地看見了碎花小鱷,她穿得漂漂亮亮,在住院部門口張望著,好像在等什麽人。明亮在一個花壇旁蹲下來,觀察她。
碎花小鱷一直在那裏轉悠,並沒有走向門診樓的意思。
終於,明亮聽到了一陣汽車的引擎聲,從醫院大門口開過來。她轉頭看去,生平第一次見到一輛球形兩輪轎車!車身塗著藍色的漆,瓦亮瓦亮,一看就是高檔車。明亮想起來,在碎花小鱷的幻覺中出現過這輛車的話題,看來漢哥確實答應過她,那應該是她在6S店工作時的事。
那輛車開到了碎花小鱷麵前,停住了,漢哥走下來,那輛車搖晃了兩下,又站穩了。
漢哥對碎花小鱷說了幾句什麽,碎花小鱷甜甜地笑了,然後有些笨拙地鑽進了車裏。漢哥也上了車,那輛車像摩托一樣靈巧地掉了頭,然後朝醫院大門口開去了。
她去跟色狼約會了,這個幼稚的女孩!
明亮站起來,慢慢走回了門診樓。她在想,也許明天就該讓這個女孩出院了。從醫生的角度說,這有些不負責任。但是從自私的角度說,她希望這個又正常又不正常的女孩離她遠一點兒。
一層。
這時候天還沒有徹底黑下來,明亮朝樓道裏看了看,光線暗暗的。
二層。
樓道盡頭有一盞燈亮著,比窗外透進來的夕陽殘光亮一些。各個診室的門都關著,沒有一個人。明亮的腳步很輕很輕,那盞聲控燈是壞了,整天亮著,有點兒像死了的人卻瞪著眼睛。
三層。
明亮跺了跺腳,所有燈都亮起來。
她走到診室前,掏出鑰匙打開門,閃身進去,回身把門鎖死了。
她的**,端端正正地放著一根棒球棒。她哆嗦了一下,猛地看了看屋角,掃帚靜靜地立在鐵簸箕上。
她呆住了。
她親眼看見碎花小鱷被漢哥帶走了,那麽,這根棒球棒是誰送來的?
她走過去,彎下腰,警惕地查看這根棒球棒,鋁合金材質,和碎花小鱷幻覺中的那根一模一樣。
她沒有碰它,後退幾步,在椅子上坐下來。
她是個醫生,B型血,獅子座,她的精神很正常,內心很強大,從來沒有懷疑過自己的意誌。她從小到大很少哭,更不像一些女孩那樣多愁善感,她甚至很少做噩夢,越是艱難她越理性越堅強。
究竟是誰在嚇自己?
侯先讚大夫?
侯先讚在四診室,在明亮隔壁的隔壁。今年,明亮評上了主任醫師,侯先讚比她大一歲,隻是個主治醫師。無非一個中級職稱一個高級職稱而已。侯先讚看過碎花小鱷的病情記錄,還幫明亮提供過治療建議。他也許是個小肚雞腸的人,但絕不會采取這麽孩子氣的手段整人。
老同學C?
C是混黑道的,明亮跟他基本沒什麽交往。上周,他來過一次弗林醫院,找明亮幫忙,他有個兄弟涉嫌故意殺人被抓,關在看守所裏,眼看就要開庭審判了,無疑是死刑。他求明亮走個後門,給那個兄弟開個精神病證明,被明亮拒絕。
可是,這個老同學並不了解碎花小鱷的事兒。
那麽還有誰?
想著想著,明亮換了思路——也許,並不是碎花小鱷幻覺中的事件在明亮的現實中重演了,而是明亮現實中的事情在碎花小鱷的幻覺中預演了。
天黑了。
明亮起身離開診室,下了樓。她要回家好好睡一覺,靜觀事態發展。
她的車停在地下車庫。地下車庫很大,很冷,隻停了十幾輛車,所有車窗都黑乎乎的,看不到裏麵的情形。
明亮的車停在車庫一角,她快步走過去。
她不怕鬼,她怕車庫裏藏著變態。鑽進車裏之後,她首先鎖上車門,然後係上安全帶,發動著車,快速開出了車庫。
她開的是一輛紅色吉普,一個人坐在裏麵,感覺很空**;她家是三室一廳,一個人住著,也感覺很空**;她的診室是裏外間,一個人用著,同樣感覺很空**。
說到底,其實是她的心裏很空**。
這個世界很奇怪,一個人就空空的,兩個人就滿滿的。
在公路上,明亮再次看到了那輛球形兩輪轎車,在路邊速度很慢地朝前移動著。
她開過去一看,碎花小鱷坐在前麵的座位上,正在小心翼翼地駕駛。漢哥坐在後麵的座位上指導著她。
這是一個尚未出院的精神病患者在無照駕駛一輛沒有經過審批的特種轎車!
明亮按了按喇叭。
兩輪轎車頓了幾頓,很生硬地停下來。
明亮也停下來,搖下車窗對他們說:“多危險啊,要玩找個練車場玩去!”
漢哥下了車,走到明亮的車窗前,小聲說:“上路前,我們坐在草地上,她花了一個鍾頭時間練習掛擋。沒問題!”
明亮說:“胡扯,坐在草地上怎麽練習掛擋!”
漢哥很炫耀地笑了笑,用更小的聲音說:“我的身上有變速杆。”
明亮忽然明白他的意思了,她不想搭理他,說:“如果你們再胡來,我會報警的。”
漢哥說:“好了好了,聽你的,人民的護士。”
說完,他回到兩輪轎車上,跟碎花小鱷換了座位,掉轉車頭。
明亮這才把車開走了。看了看反光鏡,一條公路空****,那輛兩輪轎車不見了。它的速度這麽快?
第二天下午,明亮來到了弗林醫院。
這次,她把車停在了醫院門口。
太陽很好,花草被曬得蔫蔫的,似乎隨時要打個哈欠。醫院沒有專門的園丁修剪和澆灌它們,就像一群沒人管的野孩子,都快長到甬道中間了。
明亮看到了飯飯,她在路邊摘花,她看到了明亮,趕緊說:“大夫好。”
飯飯不是明亮的患者,但明亮比較了解她,永遠自說自話,今天她竟然向明亮問好了。明亮沒穿白大褂,她卻知道明亮是醫生。
明亮並沒有表露出驚訝來,隻是淡淡地說:“飯飯好。”然後就走過去了。
作為醫生,看到患者好轉,心裏總是高興的。
她打開自己的診室,停在門口朝裏看了看,一切正常,除了桌子上的半瓶可樂,還有**的棒球棒。她跨進門檻,分別把可樂和棒球棒扔進了垃圾桶,盡量表現得很平靜。她不知道那個背後使壞的人是不是藏在某處監視著她,她要讓這個人知道,別再折騰了,對她無效。
接著,她去了財務室,找出納解決一個工資問題。
半路上,她拐彎抹角地想到一件事:碎花小鱷生病時,認為她見過飯飯的表姐,那個表姐在一家塗料廠當出納。通過碎花小鱷的大腦監控器,明亮也見到了這個人,她至今都記得對方的長相以及說話的表情,栩栩如生,可這個人並不存在……想到這裏,明亮的心裏生出一種古怪的恐怖感。
來到財務室,明亮愣在了門口。
出納不是原來的出納了,她長著一張瓦刀臉,胸平臀癟,給人一種幹巴巴的感覺……
此人不就是碎花小鱷幻覺中的“表姐”嗎?
出納轉頭朝明亮看過來,笑了笑:“明大夫,有事兒嗎?”她也叫明亮“明大夫”。
明亮猶豫了一下,低聲問:“你是新來的?”
出納說:“來了一個多星期了。”
明亮又問:“你過去在什麽單位?”
出納說:“一家塗料廠。”
明亮快速地思考著——也許,碎花小鱷之前去過那家塗料廠,見過這個出納,於是,這個出納才出現在了她的幻覺中……
隻能這麽解釋了。
明亮稍微鬆了口氣,走進去。
工資的事並不麻煩,不過,這個出納像計算機一樣刻板和較真,整整處理了一下午。明亮一直在旁邊觀察著她,並沒有發現更多可疑之處。
離開財務室的時候,明亮問了她一句:“你見過碎花小鱷嗎?”
出納說:“誰?”
明亮說:“哦,沒事了。”
今夜,明亮不打算回家了。
去食堂吃飯的時候,她遇到了碎花小鱷。一個醫生和一個患者坐在一張桌子上用餐。明亮點的都是素菜,碎花小鱷點的都是葷菜。
明亮:“小鱷,想家了吧?”
碎花小鱷低著頭,一邊靜靜地吃一邊說:“沒有。”
明亮:“過幾天我就要給你辦理出院手續了。”
碎花小鱷並不驚喜,隻是淡淡地說了聲:“哦。”
明亮:“你媽會來接你吧?”
碎花小鱷正夾起一塊排骨,她放下了,抬頭認真地看了看明亮,突然笑了。
明亮驚了一下。她那個笑太深邃了,似乎明亮問的這個問題很白癡,不,不是很白癡,而是很錯誤。明亮想不通,這個問題有什麽不對嗎?
碎花小鱷沒有回答她,收拾了碗筷,輕聲說了句:“我先走了。”然後就走出了食堂。
明亮能感覺到,她背對明亮的時候,依然在使勁兒憋著笑。
明亮怔怔地想了半天,這個女孩怎麽了?
就在這天晚上,明亮的命運發生了巨大改變。
吃完飯,她一個人回到了診室。
打開診室的一刹那,她聞到了一股陌生的氣息,就如同她把家裏的房子賣了,一戶陌生人家住了進去,多年之後,她再次走進了那個家一樣。
她一點點移動進去,仔細查看了一下,寒意從各個毛孔鑽進了身體——她的床單被換了,枕套被換了,被罩被換了,洗漱用品被換了——屬於她的私人用品幾乎都被換了!
雖然床單、枕套及被罩和她過去的相同,卻沒有了她熟悉的那種氣味,現在,它們散發著嶄新的被服廠倉庫的味道。還有洗漱用品,比如說臉盆,雖然兩個臉盆一模一樣,但過去那個用手摸多了,很潤滑,而這個臉盆卻顯得生冷;比如說毛巾,雖然兩條毛巾都是橙色的,角上都有個小海豹的圖案,但過去那條毛巾用久了,絨麵很軟,現在這條毛巾的絨麵就像剛剛剪過的草,都是硬撅撅的;比如說剃毛器,雖然兩個剃毛器都是同一個牌子,同一種顏色,但過去的那個刀口有些鈍了,勉強還能用,而這個的刀口卻非常鋒利,一看就是要喝血的……
隻有牙膏沒有被替換,二分之一是癟的。
明亮快步走到電腦前查看,電腦還是原來的。
她迅速打開101的病房監視器,嚇得一激靈——碎花小鱷正在盯著監視器看,那張臉有點兒變形,兩隻眼睛離得很遠。
一個在明處,一個在暗處,明亮死死盯著她。
一直過了兩三分鍾,碎花小鱷始終一動不動,明亮以為畫麵卡住了,正要重啟電腦,病房的門開了,進來了一個矮胖的護士,碎花小鱷的目光這才離開監視器,朝那個護士看過去。護士隻是例行查房,很快就出去了。碎花小鱷再次把腦袋轉向監視器,繼續和明亮對視。
她想幹什麽?
明亮驀地後悔了,應該讓碎花小鱷繼續戴著電極,這樣就可以從電腦屏幕上看到她心裏的所思所想了。碎花小鱷患精神病的時候,明亮沒覺得她可怕,就像一個外科醫生不會害怕一個人缺胳膊斷腿。現在,碎花小鱷醒了,變回了一個正常人,明亮忽然覺得她可怕了,她的眼神那麽深,她在想什麽?
同時,明亮也有了一個心得:作為一名精神疾病醫生,她應該懂得,看一個患者犯病時大腦裏出現了什麽幻象並不重要,想徹底治愈她,必須更關注她不犯病時大腦裏在想些什麽。
外麵起風了,吹開了窗戶,“啪嚓”一聲,好像一個什麽配件掉了。
明亮關掉監視器畫麵,走過去,關上窗戶,彎腰找了找,沒看見掉下什麽東西。
接著,她拿起碎花小鱷治療時戴的那頂帽子,走了出去。她不知道誰在搞鬼,更不知道這個人想幹什麽,就像麵對無數緊閉的窗戶,她知道其中一扇裏藏著陰謀,但是她不確定是哪扇,無助中,她必須隨便打開一扇,看看裏麵是什麽。現在她能打開的,唯有碎花小鱷這扇窗戶了。
走到門口,她又返回來,打開辦公桌下麵的櫃門,找到了自己的一頂黑色頭巾帽戴上了。她自己戴著帽子才好說服碎花小鱷戴上帽子。
她快步來到住院部,走進了101病房。
在她的想象中,碎花小鱷肯定還在盯著那個病房監視器。她敲了敲門,沒等碎花小鱷說話就推門進去了,碎花小鱷正坐在椅子上看畫冊。
明亮說:“小鱷,我來看看你。”
碎花小鱷淡淡地說:“謝謝,我不需要的。”
明亮走到她的床前坐下來,問:“漢哥沒來?”
碎花小鱷說:“你認識他?”
明亮說:“認識。認識一個人很簡單,但是真正認識一個人就不那麽容易了。”
碎花小鱷聽出了她話中有話,眨巴了幾下眼睛,繼續低頭看畫冊。
明亮指了指那個病房監視器,說:“咱們醫院的病房都裝著這個東西,擔心有些重症患者傷害自己……你已經沒問題了,它跟你沒什麽關係。”
碎花小鱷抬頭看了看那個監視器,突然問:“誰在看?”
明亮猶豫了一下,說:“我。現在你住在這兒,而我是你的主治醫生,應該由我看。不過,我早把畫麵關掉了。”
碎花小鱷沒有接話。
明亮掂了掂手裏的治療帽,又說:“雖然你要出院了,但還是遵守醫院的規定,把這個帽子戴上吧。”
碎花小鱷有些警惕:“這個帽子是幹什麽用的?”
明亮撒了謊:“它裏麵有些裝置,材料是電氣石,可以讓人體放鬆,舒緩緊張情緒,減輕壓力,屬於保健類。你看,我也經常戴它。”
碎花小鱷把治療帽接過去,戴在了頭上:“其實我挺喜歡戴帽子的。”
明亮說:“它很柔軟,睡覺時也可以戴著。好了,你休息吧,我要下班了。沒事的時候,不要總一個人待著,出去轉轉,或者跟媽媽通通電話。”
碎花小鱷看了看明亮,又一次很突然地笑起來,好像聽到一個孩子說:蘋果的媽媽是梨。
明亮眯著眼睛問:“小鱷,你笑什麽?”
碎花小鱷說:“沒什麽,我想起了一個笑話。”
明亮問:“什麽笑話呢?”
碎花小鱷說:“我不想說,很無聊的。”
明亮想了想,說:“好吧,那我回家了,晚安。”
碎花小鱷整理著頭上的治療帽,好像非常喜歡它。
明亮並沒有回家。
她穿過花草夾著的甬道,回到了診室,迫不及待地觀察101病房監視器。她的電腦上有兩個係統,可以隨時切換病房監視器和大腦監視器,既可以了解患者的一舉一動,也可以了解患者的所思所想。
碎花小鱷果然沒有摘下那頂帽子,她從椅子上移到了床鋪上,繼續看畫冊。明亮注意到,她的一隻眼睛被書擋住了,另一隻眼睛留在了外麵,可以看到病房監視器。雖然現在她的兩隻眼睛都在畫冊上,但明亮覺得她是故意的。
她在想什麽?
明亮打開了她的大腦監視器,奇怪的事發生了——電腦屏幕裏出現了一個小電腦屏幕,小電腦屏幕裏又出現了一個更小的電腦屏幕,更小的電腦屏幕裏又出現了一個更更小的電腦屏幕……層層疊疊,就像無窮盡的鏡子。
這是怎麽回事?
難道碎花小鱷正在想象——明亮回到了診室,坐在了電腦前,正在監視她的大腦?
明亮霍地明白了!
隨著她注意力的轉移,畫麵上一下變成了一頂黑色的頭巾帽。
她猛地把帽子拽下來,朝裏看了看,裏麵裝著十六個電極!有人把碎花小鱷治療帽裏的電極卸下來,裝在了她的帽子裏!
再看屏幕,什麽都沒有了,變成了黑屏。
明亮心神不寧地在診室裏走動。她陷入了碎花小鱷患病時曾經有過的那種恐懼中——到底是誰?
她是醫生,她知道,天下本無事,某些精神病之所以成了精神病,正是因為不停地自己嚇自己。她告訴自己不能害怕,不能再想這些事兒。沒什麽危險,隻有一種危險,那就是你認為自己有危險……
她強製自己放鬆下來。
幹點什麽呢?
戴上這頂帽子,再從電腦屏幕裏看看自己在想什麽,嗯,一定很好玩兒。
這樣想著,她就重新戴上了帽子,然後坐在電腦前,注意力卻沒有放在屏幕上,她回憶起了她的前夫。畫麵中出現了他的容貌,很多年沒見了,他的五官變得有些模糊,他對著她大吼大叫。她記不起他們在吵什麽。說起來很悲哀,兩個人離婚並不是因為“小三兒”,僅僅是兩個人的性格合不來。真的合不來。
他們在一起生活了1400天。1400張日曆是一本厚厚的書,裏麵有1400種滋味。
佛說:修500年才同舟,修1000年才共枕。三生修一世。
明亮一直覺得,她和他很可能太急切了,隻修了750年就來到塵世做了夫妻,這導致他們欲合不能,欲分不能。有的男女同船過渡,分開後,結束就結束了。可是他們不一樣,偏偏多修了250年,這不可改變地注定了他們還會有第二次、第三次、第四次的邂逅;有的男女同枕而眠,結了婚,開始就開始了,可是他們又不一樣,偏偏少修了250年,這毋庸置疑地注定了他們要發生無休止的爭執和吵鬧。
250年太漫長了,他們想減掉它,但前生前世的那兩份虔誠是不可抹殺的。他們想利用今生今世在一起的日子一點點填補它,但他們的生命又沒有那麽長……
作為一個男人,他太挑剔。他因為她認為他太挑剔而認為她太挑剔,她因為他因為她認為他太挑剔而認為她太挑剔而更加認為他挑剔……
最後,她放棄了。
過去這麽多年了,她實在不想再回憶那段痛苦的生活。
想想現在吧!
乘州建設得越來越好了……
屏幕上就出現了市中心新蓋的宏大購物中心。
漢哥泡妞真是太舍得花血本了……
屏幕上就出現了那輛兩輪轎車。
碎花小鱷這樣的小女孩,絕對擋不住他的進攻。明亮知道,這種大叔型男子,對付小女孩太有辦法了,比如他可能根本不進攻,而是選擇退守,其實那是另一種進攻……
碎花小鱷現在在幹什麽?
畫麵中出現了碎花小鱷,她躺在**看畫冊,看著看著,露在畫冊外頭的那隻眼睛就朝病房監視器看過來,接著她慢慢放下畫冊,坐起身子,朝監視器走過來。她越來越近,最後貼在了監視器上,太近了,已經看不出那是一張人的臉。她好像鑽進了監視器,順著纜線一點點朝明亮爬過來,她的臉越來越扭曲,眼睛始終盯著明亮,終於電腦屏幕“啪”一聲碎了,碎花小鱷滿臉血淋淋,朝明亮伸出了一隻手……
明亮使勁兒搖了搖腦袋,把大腦裏的想象趕走了。屏幕上一片漆黑。
她忽然想到,既然她想什麽畫麵中就出現什麽,為什麽不在大腦中導演一部恐怖片呢?
她開始想象了……
屏幕上出現了黑夜中的一扇老木門,它“吱吱呀呀”被拉開,裏麵蹦出一具僵屍,他的一隻眼睛在顴骨上耷拉著,嘴巴已經爛得露出了黑色的牙齒,一隻胳膊斷了,滴著血,怪怪地嗚咽著,踉踉蹌蹌地朝她走過來……
接下來,明亮實在想不出什麽故事了,那具僵屍就一直在畫麵中朝前走著。
太俗了。
想個黃片吧,不需要情節,有動作就行了。
於是,畫麵中的門診室門被推開了,走進來一個麵容模糊的男人,他穿著一身羅馬角鬥士的服裝,露出兩隻強健的胳膊,顯得比正常的胳膊略長。他的頭上戴著頭盔,看不清麵孔,隱約能感覺到他棱角分明,透著英氣。
他大步走過來,不容反抗地抱住了明亮,開始親她。
明亮的身體由僵硬變柔軟,被他推著,一步步後退,終於倒在**。他麻利地扯掉了她的衣服,豎起中指,罵了她的身體。她全身頓時變得麻酥酥,像過電了一樣。接著,他迅速脫掉了衣服,肩膀寬厚,胸肌發達,小腹平坦,他豎起身體的中指,進入了她的身體。他高大威猛,壓在明亮身上,擋住了她全部視線,這時候,他是天,把明亮蓋得嚴嚴實實……
電腦前的明亮開始氣喘籲籲了,她雙眼迷離地注視著屏幕,一步步後退,真的躺在了**。她開始自己罵自己,**很快就濕透了……
這一夜,明亮是戴著黑色頭巾帽睡著的。
早晨醒來的時候,天剛蒙蒙亮。
她轉頭看了看電腦,一夜沒關,處於休眠狀態。
她把黑色頭巾帽摘下來,扔到了一旁。
昨天夜裏她做夢了,夢見她來到了古羅馬角鬥場,遇到了意**中的男子,兩個人是對手,打鬥很恐怖,最後她敗了,那個男人沒有殺掉她,他好像說,看在一夜情的份上,留她一條命。夢裏的角鬥場有個規矩,輸了就得把身體送給對方。那個男人的短劍沒有插入她的身體,他隻把身體的短劍插入了她的身體……
終於,她看清了頭盔裏的那雙深邃的眼睛,細長,睫毛又黑又密,那是一雙迷人的眼睛。
他是漢哥。
漢哥說:“現在是模擬劇,我們是兩個決鬥的武士……你喜歡嗎?”
明亮喃喃地說:“我喜歡!”
從某個角度說,夢才是真實內心的表露。
通過這個夢,明亮意識到,她的身體強烈地渴望著漢哥。隻是理性不允許她承認。
明亮下了床,打算出去洗漱,看了看牙缸裏的東西,一下愣住了——她原來的半管牙膏不見了,變成了一管新的!
一切都在按照碎花小鱷的幻覺進行著!
這是最後一樣東西!
明亮慌亂地拽開抽屜,看到一把不鏽鋼剪刀,環形刀把兒很大,握在手中無比牢固,刀刃短小而鋒利。明亮把它拿出來,緊緊抓在手中,然後查看門診室的裏外間,沒有人。門鎖得好好兒的,窗戶也鎖得好好兒的。最後,她把剪刀塞到了**的枕頭下,呆呆地想了想,慢慢把目光轉向了那頂黑色頭巾帽。她陡然想到了一種可能——在碎花小鱷的幻覺中,是誰在不停地為她替換物品?明亮。現在,為明亮替換物品的,會不會還是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