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明亮的眼睛
其實,以上的故事都發生在一個電腦屏幕上。
有個中年女人,穿著白大褂,正在專注地觀察著這個電腦屏幕。她就是碎花小鱷最懼怕的那個女人。
她叫明亮。她的眼睛清澈而明亮。
明亮姓李,大家都叫她明亮,順嘴兒,甚至有些同事和患者稱她為“明大夫”。
碎花小鱷躺在**,手腕和腳腕都被皮帶固定住了,驚恐地瞪著眼睛。她的頭上戴著十六個電極,正把她大腦裏的情景輸入到電腦裏,呈現在屏幕上。
這裏是弗林醫院的一個診室,位於三層。
弗林醫院位於乘州東郊,這裏樹多,鳥多,空氣相當好,簡直是肺的療養院。實際上它是一所精神病院,不過患者很少,目前住院治療者隻有17人。
明亮的診室算個試點,隻接管一些罕見的不正常患者,帶有科研性質。當然了,所有的精神病患者都是不正常的,怎麽區分呢?很簡單,有些患者明明精神不正常,卻讓人看不出來不正常,這些就算是“不正常患者”了。
這個診室隻有明亮一名醫生。
她正在治療的患者叫碎花小鱷。
通常說來,精神病患者大腦中的幻覺都是淩亂的,荒誕的,沒有規則的。比如,一個精神病患者可能認為自己是一列驕傲的火車,或者是一抹晚霞。比如,他遇到一隻雞,可能會覺得那是一隻色彩斑斕的衝鋒槍;他看到父親,可能會覺得對方是個很熟悉的魔鬼……
碎花小鱷不同,她生活在一種幻覺中,但那不是她真實的經曆。不過,她的幻覺世界自成體係,前後呼應,甚至邏輯清楚,恩怨分明。
明亮把這種患者稱為“偏移平行精神疾病”。
自從碎花小鱷被送進弗林醫院的那天起,她就認為她是個學生,進入了一所夜校讀書,這所夜校叫“弗林學校”。那個胖胖的校長正是弗林醫院的副院長。她穿著病號服,卻認為那是藍白兩色的校服。沒有主治醫生的批準,精神病患者絕對不允許離開弗林醫院,在她的大腦中,成了學校的一個荒唐規定。這時候明明是夏天,在她眼裏卻是春天。
那些有暴力傾向的精神病患者,全被強製性地關進了單間,鐵門鐵窗。碎花小鱷和另外兩名患者——飯飯和季之末,住的是普通病房,109,除了房間安裝了監視係統,並沒有什麽人身限製。
碎花小鱷的頭上從早到晚戴著電極。明亮作為碎花小鱷的主治醫生,她要做的,就是觀察電腦屏幕,進入碎花小鱷的精神世界,然後詳細記錄下來,再尋找最有效的醫治方法。
為了講得更清楚,我們把觀察碎花小鱷大腦活動的電極稱為“大腦監視器”,把觀察109病房的攝像頭稱為“病房監視器”。
在碎花小鱷的眼中,飯飯和季之末並不是兩隻猴子或者玩偶,她認為她們是她的同學,並且名字也是對的。
季之末確實很瘦小,頭發很長,醫院想給她剪發,她立刻發瘋撞牆,最後醫院隻好放棄。她的精神病特征是緘默,一言不發。
飯飯確實高高大大,她的精神病特征是愛說,有人的時候說,沒人的時候也說,嘴角總是掛著白沫兒。她說的都是瘋話,比如:八馬朝前走,五子點狀元。媽媽要是懷孕了,我打死你。黑旋風李逵是我表哥,他揮舞菜刀砍天下!天下天下天夏天夏天夏天……奇怪的是,在碎花小鱷聽來,飯飯的話都是正常的。
夏天太熱了,醫院給每個患者發了一瓶冰鎮可樂,碎花小鱷喝完之後表現得很異常,她開始懷疑這瓶可樂的來曆。
第二天中午,醫院又給每個患者發了一瓶可樂,在碎花小鱷看來,她是中獎了,在學校小賣店兌換了一瓶。她喝下這瓶可樂之後,突然“哈哈哈”大笑。電腦屏幕顯示,她認為自己又中了一瓶,於是再去小賣店兌換,實際上,這瓶可樂是醫院第三天中午發的。在碎花小鱷的幻覺中,她喝了這瓶可樂之後再次中獎。又過了一天,護士去發可樂的時候,她表現出極度的驚恐,把可樂扔出了病房……可樂是醫院的待遇,但在碎花小鱷看來,那是可樂在自己生自己,無窮無盡。
碎花小鱷眼中的“棒球棒”,其實是病房裏的一把掃帚,碎花小鱷把它藏在了枕頭下,天天夜裏枕著。有一天,護士帶著病房裏另外兩個患者去散步了,碎花小鱷拎著那把掃帚,鬼鬼祟祟地來到醫院東北角的鐵柵欄邊,從縫隙中間把它扔了出去,然後她如釋重負,快步回到了病房。
明亮通過大腦監視器看到了這一幕,她來到醫院的東北角,果然見到了那把掃帚,她把它撿回來,送回了碎花小鱷的病房。通過病房監視器,她看見碎花小鱷再次把它塞到了枕頭下。想了想,好像又後悔了,把它拿出來,塞到了飯飯的枕頭下……
醫院定期要給患者換床單、被罩和枕套,在碎花小鱷看來,那是有人背後搞鬼。隻要身邊沒人,她就會把那些東西扔掉。沒辦法,醫院隻能再給她換新的。
醫院的牆上確實刻著很多名字,加起來,總共有數百個,並不像碎花小鱷看到的那麽多,這些名字都是同一個患者刻上去的。當時,這個患者的主治醫生調查過,這數百個名字中,沒有這個患者的病友,也沒有他的親戚、同學、同事和朋友……鬼知道這些人名都是誰。去年,這個患者死了,他半夜打碎了病房的鏡子,割了腕。
深夜裏,通過大腦監視器,明亮經常在屏幕上看到漢哥出現在109病房,由於這僅僅是碎花小鱷的想象,因此圖像極其模糊,就像很多張沒找到焦點的連續畫麵。即使是想象,碎花小鱷也堅守著貞操的最底線,看來她是個處女。
她是來到乘州之後得的精神病。在那之前,她所有的記憶都是正確的——她的父親酗酒身亡,她被母親接到了乘州……
漢哥是存在的。
他是碎花小鱷媽媽的老同學,開著一家6S店。碎花小鱷得病之前,確實在漢哥的公司工作過,不到一個月。通過碎花小鱷回憶的圖像,明亮知道,她愛上了他。在碎花小鱷最初入院的時候,經常想念他,明亮在電腦屏幕上看到最多的影像就是一雙白皮鞋,上麵鑲著三顆方形銀扣。為了更深地了解碎花小鱷的病情,明亮專門去了一趟漢哥的6S店,那天他果然穿著這樣一雙皮鞋。
碎花小鱷以為,她進入弗林學校之後,曾進城跟漢哥見過兩麵。其實每次都是她一個人來到那家酒吧,要了飲品卻不喝,半個鍾頭之後再離開。酒吧的工作人員看不出她是個精神病,隻覺得這個女孩怪怪的。
在碎花小鱷的幻覺世界中,最後一次她不但見到了漢哥,還見到了漢哥的一個漂亮情人。最荒誕的是,她認為漢哥的同居女友叫明亮,醫患關係變成了情敵關係!
碎花小鱷還在大腦中創造了“靈魂伴侶”的概念,這讓明亮感到很有創意,她甚至覺得,如果碎花小鱷不是患上了精神疾病,應該當個作家或者編劇。明亮竟然受她啟發,琢磨了很長時間,自己有沒有“靈魂伴侶”呢?
明亮多年前就離婚了,她對男人很排斥。
曆時四年的婚姻生活太痛苦了,她覺得男人和女人由於是兩種動物,隻適合在一起**,而不應該在一起生活。永遠無法兼容。
夜裏,明亮躺在**,試圖找到屬於自己的“靈魂伴侶”,想著想著,漢哥就笑嘻嘻地出現了。她趕緊睜開眼睛,回到現實中。
因為碎花小鱷,後來明亮又找漢哥了解過幾次情況,她對此人極其反感。
沒錯兒,那就是一匹種馬。明亮承認,那是一匹很帥的種馬。
有一天晚上,漢哥主動約明亮見麵。兩個人沒有關係,如果說有,那隻能勉強算是一種工作關係。他們在一起當然是談碎花小鱷。
兩個人在一家安靜的酒吧見了麵,光線柔和,一個吉他手在輕聲吟唱。聊著聊著,漢哥談起了他的孤獨。在任何人看來,漢哥都是一個優越的男人,可不知為什麽,他一直獨身。那天他喝多了,不停地說:“我喜歡護士……我喜歡護士……我喜歡護士……”最後,他搖搖晃晃非要開車回家。明亮不放心,給他叫了一輛出租車,送他回了住所。
那是一棟別墅,在南郊。
進門之後,漢哥已經很清醒了,他把明亮帶進一個房子裏,裏麵好像是個電台直播間,四周是厚厚的隔音牆。燈光從各個角度亮起來,集中照在寬大的工作台上,半空吊著兩個高大的麥克風。漢哥關上門,打開了舒緩的音樂。
他說:“今晚我們玩一出模擬劇吧。”
明亮不解地問:“什麽意思?”
漢哥神秘地笑了:“我們來扮演兩個播報午夜新聞的主持人,怎麽樣?”
明亮說:“你還醉著。”
漢哥說:“你喜歡什麽情節?可以告訴我,我照著演。”
明亮的思維還沒有轉過彎兒,漢哥突然摟住了她,在她的睫毛上貪婪地親吻起來。明亮一邊躲避一邊緊緊閉上了眼睛。在明亮的感覺世界裏,文質彬彬的漢哥不存在了,隻剩下了那個多出來的野性東西。他的力氣真大,明亮根本掙脫不了,他在明亮耳邊氣喘籲籲地說:“現在我們是搭檔,今天晚上我要把你按在工作台上,瘋狂**。你喊叫沒有用,直播間是隔音的。不過,你的聲音會直播出去,讓收音機前的每個聽眾都聽到。刺激嗎?”
她聞到了他的身體散發出來的那股迷人氣味,一陣暈眩。
為了抵製這種邪惡的**,她真的喊叫起來,同時用盡全身力量,猛地提起膝蓋,攻擊他的襠部。這是女子防身術,任何男人都會慘叫倒地。沒想到,她的攻擊成了火上澆油,這個男人絲毫沒有變得弱小,反而更加強大。他把她摟得更緊了。
明亮絕望了。
她突然說:“你會娶我嗎?”
漢哥愣了愣,終於鬆開了手。
明亮絕不願意嫁給這樣一個男人,她隻是用了一個緩兵之計而已,果然脫了身。
漢哥稍微冷靜了一下,說:“那我們換個地方。”
接著,他把明亮拽進了另一個房子,那是個豪華的臥室,貼著雙喜字,一排紅蠟燭。
明亮說:“你……幹什麽?”
漢哥說:“我們可以演夫妻,今夜,我扮新郎,你扮新娘。”
明亮說:“我說真的。”
漢哥說:“抱歉,我從不把演戲和現實混淆。”
明亮整理了一下衣襟,說:“你就是個大色狼。”
漢哥說:“要不,你演大色狼,我演被你侵犯的對象。我們去另一個房間,那裏有全套的女王器具。無論你做什麽,我絕不會順從。試試?”
明亮說:“我要回家了。”
漢哥說:“你隻有這一次機會。”
明亮說:“我不稀罕。”
她拉開防盜門之後,回過身來:“最後我要告訴你,老子不是護士,是醫生!”
那天晚上的月亮半明半暗,很是曖昧。
碎花小鱷無疑是個“大叔控”。在她眼裏,漢哥竟然那麽完美。男人太會偽裝了。
弗林醫院西南角確實有個石頭涼亭,六根柱子,頂是圓的。涼亭前沒有池塘。涼亭背後,長著密匝匝的綠草,夾雜著幾朵黃色的大花。這些在碎花小鱷的眼裏並沒有變形。
碎花小鱷每次都從涼亭背後溜出弗林醫院。她能跟人交流,懂得貨幣交換,每次去城裏轉一轉,最後都知道乘車回來。對待這種病人,醫院沒有采取人身管製,隻是在她離開之後,主治醫生必須時刻盯著她的大腦監視器,防止她走失。
涼亭背後並沒有什麽豁口,可是,碎花小鱷固執地認為那個地方有根鋼筋被人弄彎了,並且把那裏當成了一條“秘密通道”。所有鋼筋之間的距離都是相等的,那種空當成千上萬,但每次碎花小鱷都從同一個地方鑽出去,非常奇怪。每次她的腦袋都被擦破皮。
那次,碎花小鱷溜出弗林醫院,站在公交車站牌下等車,其實是明亮通知那個紅色出租車司機的,當時他不是在清河,而是在醫院門口。明亮叮囑他,不管碎花小鱷去哪兒,一定等著她,再把她拉回醫院。
一天夜裏,碎花小鱷回到弗林醫院的時候,看見涼亭裏坐著一個女人,又看見涼亭下有個池塘,呈現出那個女人的倒影。
通過大腦監視器,明亮也看到了那個女人,她太模糊了,明亮甚至覺得那個影子有點兒像自己。當時夜已經很深了,三層診室裏隻有明亮一個人,沒開燈,診室裏隻有電腦屏幕的光。明亮真的被嚇著了。
第二天,這個記憶延續,碎花小鱷對飯飯談起了涼亭裏的那個女人。
從病房監視器看,碎花小鱷確實對飯飯講了,而飯飯盯著牆角,一直在自說自話:“那個女人做化療,毛發都掉光了,哎呀媽呀嚇死人了!後來,他的頭發長出來了,眉毛長出來了,**長出來了,睫毛卻不長。大夫從他頭上切了一片毛囊植入眼線,頭發長得快啊,睫毛長得慢啊,從此他每天早晨都要刮胡子,剪睫毛……”
下午,碎花小鱷又離開了弗林醫院。
這次明亮一直跟在她身後。
她沒有坐車,一個人慢慢朝清河方向走。一般人看來,這個女孩沒什麽不正常的地方,隻有明亮知道她的根底,有一樣東西就露出了馬腳——她的懷裏抱著飯飯的枕頭。她覺得她是跟飯飯一起外出的。
明亮遠遠地跟著她,來到了一個廢棄的工廠,她在廢墟裏坐了足足有十分鍾,然後又抱著飯飯的枕頭返回了弗林醫院。
走進診室,明亮查看她大腦監視器的記錄,大吃一驚:
碎花小鱷認為她和飯飯一起見到了飯飯的表姐,這個表姐講述:弗林學校曾有個女生,姓李,莫名其妙地被人殺死了,後來,這個女生被埋在了學校西南角……
明亮真的被震驚了。
過去,弗林醫院確實有個姓李的女醫生,她工作努力,為人善良,有一天卻被人殺死在了診室裏,胸口插進了一把剪刀。醫院趕緊報了警。警察確認是他殺,不過,她的衣服穿得整整齊齊,沒遭到任何性侵犯,也沒丟失任何東西。不為劫色,不為劫財,那隻能是情殺或者仇殺了。可是,大家都知道,這個李醫生離婚後一直獨居,從來不跟男人來往,更不是同性戀。要說仇人,她的交際圈非常小,除了女兒就是同事,不可能有人對她產生殺機……
一直沒破案。
醫院猜測,她是被她某個患者殺死的。就算抓住了凶手,由於精神病患者沒有自控能力,這個人也會逃脫法律製裁,最後還得被送進弗林醫院,成為另一名醫生的患者。
為了紀念這個姓李的醫生,醫院把她埋在了醫院西南角,並在那裏蓋起了一座涼亭……
明亮剛剛進入弗林醫院的時候,偶爾聽過這個傳聞。那時候,估計碎花小鱷剛剛出生。十多年過去了,大家早已經忘記了這樁無頭案,它怎麽出現在了碎花小鱷的幻覺中?而且,連受害者的姓氏都一樣!
從那以後,明亮偶爾路過那個涼亭,心裏也會吹過陣陣陰風。在碎花小鱷的幻覺世界中,她感覺那個涼亭像座墳,真是太形象了,六根石柱把頂部舉起來,就像一座墳被掀開了……
碎花小鱷電腦裏的“父親”是存在的。碎花小鱷不在病房的時候,明亮檢查過她的電腦,看到了這個奇特的軟件。明亮的父親亡故多年了,她也想得到這樣一個“父親”。可是,她不知道這個軟件是從哪兒來的,上網搜了搜,沒有任何相關信息。
她想試一試,於是打字對碎花小鱷的“父親”說:“你好。”
碎花小鱷的“父親”在屏幕中冷冷地看著她,那眼神令人不寒而栗,過了一會兒他才說話:“你是誰?”
他竟然知道電腦前的人不是碎花小鱷!
明亮隻好說:“我是她的醫生。”
他問:“她病了?”
明亮說:“嗯,她的精神出了點問題,不過很輕微,很快就會好的。”
他重重地“哼”了一聲:“你的精神才有問題吧!”
明亮忽然感到對方有思維,他的回話不像是提前設計好的,兩個人的對話明顯是交互的,因為裏麵有情緒。
明亮想了想,突然打字問:“你現在在哪兒?”
對方一愣:“你說什麽?”
明亮繼續打字:“我想知道,你是在電腦前還是在電腦裏?”
對方的臉上竟然飄過一絲很難察覺的笑:“都不對,我在……電腦後。”
明亮移開筆記本電腦,看到了床頭櫃上的那個相框,碎花小鱷的父親在相框裏微微朝她笑著。
明亮感覺,照片上這個人是有靈性的,正是他在跟自己對話。她把相框轉過去,等了一會兒,它並沒有自己轉過來,明亮注視著相框後的擋板和支架,開始猶豫了——難道他說他在電腦後隻是個巧合?
離開109病房,明亮去別的病房轉了轉,回來,再次經過109病房,她推開門朝裏看了看,依然沒人在,那個相框卻已經轉了過來,碎花小鱷的父親遠遠地看著她。
最不合常理的是,一天早上,碎花小鱷拿著照相機來到了配電室牆根下,對著牆拍了十四張照片。晚上,她把那些牆的照片都輸入到了電腦中。
明亮通過病房監視器觀察她,她好像聽到了什麽聲音,目光射向了門。
沒錯兒,病房的玻璃上貼著報紙,黑色大標題是《專家:中國須加強掌控海外資源》,旁邊小標題是《乘州擬在公交站設置公共自行車》,黑白新聞照片是俯瞰的城市公路……現實世界和幻覺世界,一字不差。
終於,碎花小鱷把目光收回來,開始查看那些照片。
病房監視器無法看清那些照片,明亮隻能通過碎花小鱷的大腦監視器,也就是碎花小鱷的眼睛。看著看著,明亮倒吸了一口冷氣——她自己出現在了碎花小鱷的照相機裏!那是第九張照片,明亮背著手,右腿站在左腿前,靜靜地看著鏡頭……
是的,明亮是個中年女人,短發,方臉,穿著一件黑色T恤,一條絳紫色裙子,一雙白色平底皮鞋。
實際上,碎花小鱷的日常生活專門有人護理。作為她的主治醫生,明亮很少在她麵前出現,她一直遙控觀察。在碎花小鱷的心目中,明亮就是那個令她恐懼的女人,就是那個替換她物品的女人,就是那個躲在暗處想害她的女人。
這時候,明亮在診室裏真正感覺到了什麽叫恐懼。
第二天早上,明亮確實在配電室那裏遇到了碎花小鱷,明亮避開她的視線,趕緊回到了門診樓。
最後一天,碎花小鱷從城裏回到弗林醫院,正好趕上護士為她更換了病號服。原來的病號服確實太舊了,藍色洗成了白色,白色洗成了藍色,後勤處剛剛在服裝廠定做了一批,送到了。在碎花小鱷看來,除了牙膏,她所有的物品都被人替換了。
另外,醫院在她的床頭櫃裏放進了一本書,那是專門為精神病患者印製的,隻是一本鮮豔的畫冊,卻被她當成了iPad——季之末也沒有什麽iPad,這個患者比較聽話,天天不聲不響,更多的時間都是坐在**看醫院配發的畫冊。
碎花小鱷發瘋地抓起那兩件病號服,扔到了地上,接著,她決定逃離。
她之前曾經逃離過,住進了八寶旅館。明亮派一個雙眼皮的男護士跟蹤她,被她察覺。後來,她自己回到了醫院。在她的幻覺世界中,飯飯給她打了電話,為她揭開了所有謎團,其實,那是她內心深處的一種希冀。
這次,明亮親自出馬了。她趕到病房的時候,碎花小鱷已經離開,明亮看見一個黑影朝醫院東北角走去了。也就是說,她們在樓道裏並沒有發生身體接觸。
明亮追了過去。
到了鐵柵欄前,碎花小鱷爬了上去。這時候,明亮已經來到了她的背後,她看到碎花小鱷的身體在劇烈地抖動,她擔心她摔下來,於是幫了她一把。
碎花小鱷爬上鐵柵欄的頂部,回頭看見了她,尖叫一聲,摔了下去。
明亮說:“小鱷,別怕。我隻想問問,你要去哪兒?”
碎花小鱷一步步後退,終於撒腿跑掉了。
明亮立即通知了侯先讚。侯先讚也是弗林醫院的大夫,他和明亮隻隔了一個癲癇診室,那天他值班。
侯先讚馬上帶著兩個男護士開車去追趕。
他們在海天旅館找到了碎花小鱷,試圖把她帶回來,沒想到遭到了碎花小鱷的激烈反抗。明亮一直在診室裏監控著碎花小鱷大腦裏的圖像,她感覺這時候的碎花小鱷已經接近一個正常的精神病患者了。
回到醫院,侯先讚把碎花小鱷送到了明亮的診室。在碎花小鱷看來,她不是上到了地上三層,而是下到了地下三層。
由於碎花小鱷一路上又踢又踹,兩個男護士把她捆在了診室的**。
明亮看著她驚恐的眼睛,心裏有些悲涼。她觀察碎花小鱷多日了,她感覺這個患者具有極大的康複可能,她正在探索有效的療法,可是,今天看來,她的病情迅速加重了。她才隻有18歲,跟自己的孩子一般大。
明亮捋了捋額前的頭發,在碎花小鱷旁邊坐下來,輕輕地說:“我叫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