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割肉(下)

熙熙攘攘的大屋靜的像義莊似的,狄希陳叫蜀山:“你丟一個大炮仗。”蜀山忙開他掛在身上的小木箱,取了一個大紙包出來,將著紙撚子做的引線到一個火把上點著,估摸著時候差不多了,就丟進院裏。咕碌碌滾來滾去。有人認得,驚道:“老爺饒命!”

狄希陳黑著臉不作聲,隻得聽轟一聲爆響,想是炸到了幾個人,一片的呼救聲、討饒聲。

有人高喊:“活不成啦,殺了姓狄的狗財主!”

狄希陳聽出是那位李教頭的聲音,沉聲道:“李蟹,把你的人都喊出來,我隻治你聚賭之罪。”

李蟹沉默半響,咬牙道:“殺了老子,老子也不能出賣朋友!”

狄希陳笑道:“且看你的朋友可肯為了你去死!”揚聲問院中:“你們待如何?”

有三四個人畏畏縮縮朝外移,李教頭提著一柄菜刀搶出來,喝道:“真空家鄉,無生老母!咱們拚了!”這幾個人聽得“真空家鄉,無生老母”八字,都似換了一個人似的。就是李蟹也是精神一振,喊道:“休要管我!”

狄希陳因為鬧白衣賊對白蓮教很是留心,曉得這八字真言是白蓮教徒的口號。這麽著看來這群人是一個不能留!狄希陳想到他們當初的凶殘,曉得此事非同小可,絕不對坐視不理。笑道:“原來是白蓮教友。李教頭,倒是委屈你了。”

李教頭遲疑了一下,也改了笑臉道:“狄舉人,你曉得我教八字真言,想必也曉得信奉無生老母的好處,你若是肯把家產捐給聖教,我保你們一家都得上真空界過好日子。”

狄希陳因他還喊自己是舉人,猜他並不曉得狄家底細,笑的越發快活,道:“李教頭說的極是。真空界極是個好地方呢。”

李教頭叫狄希陳笑的心裏發毛,想到方才他說的那些狠話,心中掙紮,退後一步道:“狄舉人,你可願入我教?”

狄希陳笑嘻嘻揚起手來,道:“殺!”

林教頭一個虎步從牆邊躥出,一槍紮在李教頭肩頭。喝道:“守門的照舊守門,休亂!”五六十的管家分成三股,一股守著被捆的人,一股散開守門,還有二十來人隨林教頭衝進去。

狄希陳偏要火上澆油,站在幾個管家之後大聲道:“如此心誠,你教聖母當佑你們毫發無傷!”

就有幾個人分神,出聲求老母保佑時被砍傷。

林教頭原來就跟李教頭不大對付,李教頭受了傷抵擋不住,慢慢後退。幾個管家見有便宜可撿,齊齊的殺上來,將他圍住,李教頭一人難敵,就叫林教頭拿下拖到一邊,自有兩個專職捆人的上去捆他。

狄希陳看到李蟹眼珠子轉來轉去,道:“將他先捆起。”

李蟹還來不及動就叫三四雙手按住,照樣被捆起丟過一邊。他拚死掙紮,滿口討饒,哭喊:“放過我媳婦跟孩子,他們通不曉得。”

狄希陳搖頭歎氣。去了李教頭,那些人群蟲無首,極是好收拾,不過片刻工夫都被擒住。連李蟹的妻子孩子都不曾逃脫。

狄希陳看看這些人裏並無狄家的漁民,卻是放下心來。他走到李蟹的妻子身邊,提起一個三歲的孩子,問:“你們白蓮教為何要跟我狄家過不去!”

李蟹的妻子低頭不語。李教頭冷笑道:“你為富不仁,是琉球島上首惡,除去你們這些壞心的財主,我們窮人才有好日子過!”

狄希陳歎息良久,方道:“李教頭,你吃我家的飯,穿我家的衣,還說這等話。”

“啐,老子說好話,你會放過老子?”李教頭朝狄希陳吐出一口濃痰,惡狠狠的盯著他。

狄希陳道:“殺了。”

林教頭上前揮刀。幾個孩子跟婦人都尖叫起來。狄希陳扭頭問李蟹:“白蓮教還有哪些人?”

李蟹歎氣道:“狄老爺,是我們對不起你。殺了我們原是活該。”

狄希陳突然想到他的侄兒是個軟骨頭,道:“把李海鰍澆醒。”

李海鰍被一盆水澆醒,看見李教頭的人頭端端正正擺在他肚子上,唬得屎尿齊流,一疊聲道:“饒命,不關我事!”

狄希陳叫把人頭拿下來,道:“你說罷,說了不殺你。”

李海鰍就似竹筒裏倒豆子一般,將前事盡說:李教頭為人如何和氣,教他們功夫,合他們一同耍錢極是大方,又有十一二個狄家管家做徒弟,與他們很多好處,漸漸說動大家入教,認他為大師兄。

狄希陳尋思了一會,問他:“白蓮教在島上有多少人?”

李海鰍忙不迭的說:“我們入教還不久,隻得我們這些人。今日李教頭召大家來商量……”他看狄希陳臉色平和,大著膽子道:“要趁亂殺進狄家。李教頭說這幾日極亂,正好起事。”

林教頭進言道:“已是把主意打到老爺頭上,放不得的,都殺了罷。斬草除根!”

狄希陳平常很是信賴李教頭,所以那晚才將女兒交給他照應,聽了李海鰍的交待極是後怕。思前想後也隻有殺,若是放了,隻怕也似舊年那般會有燒莊之禍,就硬著心腸點頭,道:“做得像是拚鬥被殺的樣子。”

狄家管家們也都氣憤,一齊上前,砍頭的砍頭,紮心口的紮心口,隻有李海鰍因狄希陳許了不殺,都無人朝他動手。林教頭本想捎上一刀,因這些管家都不動,也隻得束手。

狄希陳曉得大家心思,歎氣道:“卻是我食言了,殺!”一個管家一刀結果了他。

林教頭又道:“斬草除根!”

狄希陳尋思良久,斬釘截鐵的道:“斬草除根!”林教頭帶著管家們一家一家搜去,過了半個時辰過來道:“老爺,我們點過人數,一個不少!都放火燒了罷。”

狄希陳點頭,林教頭就指揮人手把各家的柴草上燒上菜油或是燈油,陸續點著。

狄家遠遠看見火起,小全哥帶著一隊人來救火,半道上遇見滿身血跡的自家人,唬的臉色發白,問:“爹,海盜又來了?”

狄希陳點頭,板著臉道:“我們去遲了。”拉著兒子家去。

素姐守在二門處,燈光中看見狄希陳身上有血點,大驚道:“咱家有人送命?”

狄希陳極是疲憊道:“死了十幾個。”突然想起來問:“家人回來了?”

素姐搖頭道:“魯教頭一直不曾回來,還有幾個跟他走的近的也不了。”

狄希陳長歎一聲,道:“想必都不會回來了。守夜的人加倍,叫大家警醒著些。”走到床撲倒,怒道:“這是什麽世道!”

素姐叫小丫頭出去,掩上門問他:“怎麽回事?”

狄希陳將牙磨地嘎吱嘎吱響,喘著氣才道:“我們去李蟹家抓賭,發現李教頭是白蓮教,跟李蟹勾結在一起,打算這一二日將我們狄家……所以我一個不留。”

素姐極是震驚,然白衣之賊之亂是她親曆,彼時她躲在密室裏就極是後悔當初太過婦人之仁。後來到了海上又幾次遇海盜,對殺人倒不怕。隻是一個不留,想是連婦孺都殺了。難怪狄希陳心裏不好受,她想了許久,也隻得一句:“這是什麽世道!”跌坐在床邊看著燈燭發愣。

狄希陳歎息許久,道:“我們是徹底站到農民的對立麵了,怎麽會這樣?論好處我給的最多,為什麽還要對付我們……”

素姐皺眉道:“那李教頭想舉事,自然是要先結果了咱們才方便。小強哥。”她柔聲道:“雖然咱們做的事問心無愧,可是在明朝人來看,隻怕都有些不合時宜,你說呢?”她貼到狄希陳的胸前,將他的胡子纏在手指上,在他脖間吹氣,笑道:“做都做了,怕什麽?倒是紫萱為何走失一事你問明白了沒有?”

狄希陳道:“李教頭嘴硬什麽都不肯說,我是審的李海鰍,審得他們是白蓮教,卻是慌了。現在想起來,隻怕他們是故意的,要我家為了找紫萱亂起來,正好亂中取事。”

素姐道:“你閨女說在林子裏遇到一個跟九弟生的有幾分相的小夥兒。若他們是故意的,那小夥兒隻怕也不清白。”

狄希陳驚道:“不是說是衛家親戚麽,這麽著,那群人隻怕……”他騰的站起來,道:“你們小心看家,我帶人再去村子看看!”

素姐極是後怕,攔他:“你們先去的村子,此時再去隻怕人家有了防備,在家罷。”

狄希陳想了想,道:“已是叫他們明日去刨地,先把他們的力氣擠出來,我們明晚再去!叫兒子跟明……來。”想到明柏已是離開狄家,兩口子都黯然。

小全哥帶著幾個人巡遍全家,站在山頂上看李保長那一圈燒的通紅,陳家出來一隊人,想是看見火場無人又退了回去。火光中南山村一片狼籍,就是原來有幾戶點著燈的人家,此時都熄了燈。偶爾傳來幾聲貓叫,淒厲的揪人心。他掉了頭朝那霸方向看。那裏有零星燈光,想來明柏已是到了。想到明柏,小全哥心中極不是滋味,忍不住問他的小廝齊山:“那位崔小姐哪裏好?”

齊山笑道:“須問害相思病的鬆山,他日裏夜裏想著崔小姐呢。”

站在一邊的鬆山漲紅了臉道:“俺從前愛她身段兒好,生的又美貌,香噴噴的合朵茉莉花似的。昨日領教了,可不要再說俺想著她!”

小全哥看他滿臉的挫相,勸道:“她雖是高麗人,到底是位小姐。也隻想想罷了。”

齊山笑道:“俺到覺得這位崔小姐眼睛生的不好。”

鬆山雖然嘴上說是死心,卻不肯讓人說崔小姐壞話,瞪他道:“哪裏生得不好了?”

齊山道:“崔小姐眼神不濟,沒有看上俺們少爺,不然多好的姻緣!”

小全哥笑罵:“胡說,俺家豈能娶個高麗媳婦?俺娘常說男子漢大丈夫三十而立,遲幾年娶妻也無妨。”想到明柏轉而歎息道:“明柏哥到底怎麽想的?”

鬆山在心裏算明柏少爺是情敵,冷笑道:“表少爺一心想做大官,想是嫌咱們家廟小,要另投靠山!”

小全哥喝道:“胡說!他不是那樣人,若真是那樣,俺們下南洋時爹爹就問過他要不要留下跟九叔在揚州,他就留下了。”

鬆山因明柏差不多就是被趕出狄家,大著膽子道:“反正俺看表少爺不順眼,他不過皮相略好些,就得夫人當他是侄兒,不然不也合俺們似的做小廝?偏這樣好福氣他還不惜福!”

齊山看小全哥臉色越來越難看,輕輕扯了扯鬆山的袖子,笑道:“表少爺也有為難處呢。這一二年他行事比從前越發小心了,可不就是因為那幾個人給他軟釘子吃!”

小全哥怒道:“還有此事?快說!”

齊山縮了頭不敢說。鬆山膽子大些,道:“俺說。俺們家有幾個愛慕大小姐的,因表少爺跟大小姐走的近,背後好不嘀咕,橫豎看他不順眼,常背著老爺夫人跟少爺使絆子,說他就是會討夫人喜歡。”

小全哥盯著鬆山,惡狠狠道:“誰敢打俺妹子主意?”

鬆山也縮頭,又把齊山推出來。齊山道:“少爺休怒,小姐是天上的月亮,看得見摸不著。”

小全哥橫眼看著他兩個。齊山摸著脖子笑道:“如今表少爺已是搬了出去,不必再受暗氣,小的覺得好多著呢。”

小全哥的心還是偏著妹子些,很是不滿的說:“他縱是有委屈,也不該跟俺妹子賭氣!”甩了甩袖子奔下山。

因是在家,齊山跟鬆山都不曾追,兩個慢慢走著說話。齊山歎息道:“表少爺要正經是夫人的外甥,你們敢小瞧他?”

鬆山笑道:“俺不曾小瞧他,倒是有一半替少爺不伏氣。他一個撿來的,憑什麽跟少爺平起平坐。就是俺狄家的女婿,也是外人,做不得狄家的主,是也不是?他管事名不正言不順,誰是肯伏氣的?”

齊山點頭道:“你說的也是。你瞧黃山他兩個指給表少爺使,說話都不硬氣。就是這個理兒。”

那霸,狄家鋪子。

明柏怔怔的坐在屋裏,狄得利將出一包二百兩的碎銀子送到明柏跟前,笑道:“這是老爺與少爺做本錢的,俺們兩口子也送與少爺了。”

明柏漲紅了臉道:“我不要。既然是自力更生,就不好再要姨父的銀子。”

得利嫂子笑道:“哎喲喲,小姐常說少爺有些迂。少爺這是借與你的,你掙了再還就是。就是狄家養了少爺這些年,你老難道就沒替狄家掙過錢?談錢就俗了,到底老爺夫人待你是真如子侄一般。”

明柏囁嚅了半日,長歎道:“我……”

狄得利笑道:“少爺,您自個想想,是不是自家單過強些?那些奴才崽子不懂,老爺夫人跟少爺小姐心裏都明白。縱是有些誤會,那書裏不是說什麽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守得雲開見月明?”

得利嫂子美滋滋的看著得利,歡喜道:“利哥,俺就不曉得你讀過這些書,明日你教俺念唐詩呀?”

狄得利得意洋洋的看著老婆,笑道:“教你教你。”

明柏叫他兩個打動了,振作起來,道:“得利哥說的是,你們都去睡呀,俺好好想想尋門什麽樣的生意來做。”打發了柔情蜜意的兩口子。他歪在**看著跳動的燭光,回想昨夜的事,心卻如刀割一般痛起來,又是後悔又是傷心。後悔不該受了崔南姝的挑撥跟紫萱賭氣,傷心紫萱寧肯跟陌生男子在一起,也不肯出來見他,分明是心裏沒有他。

遠遠傳來一聲爆炸聲,明柏記得這是狄家秘製的玻璃蛋!他赤著腳跳下床,走了幾步頹然回來倒下,他隻得一人,去了也是替狄家添麻煩。然不去,一夜做夢,一會兒想到紫萱生氣的臉,一會兒想到小全哥罵他,一會兒又是崔南珠的哭聲,一會兒又是狄姨夫合他說的那些話,都在他腦子裏走馬燈似的打轉,攪成一團漿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