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情深深雨蒙朧(下)

崔小姐衣衫零亂,一把紫竹柄係大紅如意結的油紙傘滾落在幾步遠的地方,傘裏麵朝上,密密的雨點打在繃緊的紙麵上,匯成幾道細流。紫萱盯著那柄在蘇州也要賣八錢銀的一等好傘,一個勁的替崔家心痛錢,傘骨淋了雨,過不得幾日就要爛繩呢,這把傘就算是完了。這八錢銀子在蘇州買米能買一石多,買肉夠一家子吃二十天了。在琉球買粗糧能管一個人吃半年,紫萱就在心裏掄開一把小算盤,算她在琉球一年要花多少銀錢……

明柏對梨花帶雨的崔小姐實是無話可說,他伸手把紫萱朝懷裏帶了一帶,對崔小姐道:“崔小姐請自重。”就推紫萱道:“咱們家去罷。”

紫萱想的出神,扭來扭去,道:“男女授受不親。”明柏的手搭在她肩上並沒有甩脫。

崔小姐看著她兩個這般情形,就好像是來嘲笑她似的,越發的心痛。她撲上前按著明柏的膀子,哭道:“明柏哥,我哪裏不好了?”

紫萱極是想打脫她的手,質問她憑什麽叫明柏哥,看到崔小姐一張粉臉叫雨水淋的鬼畫符一般,眼淚鼻涕齊出的樣子很是可憐,轉而緊緊抿著嘴一言不發。

明柏微微搖頭,道:“崔小姐樣樣都好,隻是不夠自重。”

崔小姐愣了一下回過神來,退後兩步指著紫萱冷笑道:“我不自重,那她算什麽?她跟你好,又跟張公子不明不白,她算什麽?”

明柏對那一回看到的事原是有些小疙瘩,叫崔小姐重挑起來,咳了一聲不肯說話。

紫萱因崔小姐朝她身上倒汙水,怒的發抖,冷笑了幾聲方道:“崔小姐,你哪隻眼睛看到我跟張公子如何了?若是我做了什麽與禮不合的事叫你撞見,你為什麽不說破了,索性壞了我的名聲也罷了。偏又不說,偏又現在才說,你的心思誰不明白?無非是你愛慕明柏哥,所以見不得別人跟明柏哥親近罷了。”

紫萱打小說話就伶俐,因為替她開蒙的先生是個溫厚的老好人,所以她讀了幾年書把火氣磨平了些。又因為大家小姐的身份,從來沒有人說她的,也從來沒有人會讓她吃虧,但有些事她都是退一步海闊天空。就是明柏也沒想到她紮起人來一點都不比崔小姐差。

崔小姐愣住了,無話可說。她身後的小道上走來幾個崔家管家,看到小姐都是滿麵歡喜,一邊喊小姐在這裏,一邊分散開來將他們三個圍在當中。

一個管家很是沒有眼色,猶道:“姓嚴的,你好大的狗膽,敢拐我們二小姐!”

明柏怒了,將傘遞到紫萱手裏,衝出去抽了那個管家一耳光,喝道:“是你們小姐要拐我家紫萱!”

紫萱曉得崔家是出了名不講理的,要叫崔家纏上來極是麻煩。明柏哥這是借機發揮,她自是要配合,就哭道:“明柏哥,是南姝姐姐說帶俺去碼頭耍的,俺說不去,她就嚇俺……”

那處管家張著嘴還在想詞。明柏已是指著崔小姐道:“還不快些把你們小姐帶回去,休叫她再出來……”“禍害人”三個字好像不大厚道,明柏硬生生的吞進肚裏,推著紫萱半真半假的說:“你一向老實,常叫人賣了還幫人數銀子!”

他兩個這樣做戲,崔家管家隻當真是崔南姝想拐紫萱,都說不出話來,眼睜睜看著他兩個你一言我一語爭吵著走遠。

崔老爺等他兩個走遠,才從一堵牆後轉過來,劈麵甩了女兒兩耳光,小聲罵道:“你纏著這個窮小子是什麽意思?”他心中慶幸大雨無人瞧見,揮手叫個管家把女兒扛起,幾個人圍住回三家村了。

明柏跟紫萱一直進了狄家大門,才鬆了一口氣,明柏就道:“都濕透了,快回去換衣裳。”

紫萱咬著嘴唇小聲道:“俺從來沒有跟那個什麽張公子不明不白過!”扭頭小跑著衝進雨裏。紫萱對他的心意都要花幾年才明白,想來是真的沒有看穿那位張公子的用心。明柏想到紫萱方才話裏的情意,微笑著撐傘追過去,眼看著紫萱似一隻飛鳥一樣飛進正院,他才放心回房洗澡換衣裳。

小全哥原是跟爹娘在一處說話,看見妹子濕答答經過遊廊回房,他就衝門邊站著的小露珠使了個眼色,隨指了一件事回房。候明柏洗完了澡出來,問他:“你們這是撲到池塘裏學鴛鴦戲水耍子了?”

明柏啐他道:“你笑話我也罷了,連你妹子也打趣!”歎了口氣又取了一條幹手巾擦拭頭發,道:“我們回家路上遇到那位崔小姐,也不曉得高麗國都是怎麽教閨女的,真是……”

他看到小全哥一副看好戲的樣子,閉嘴不肯再說。

小全哥爬到窗邊看看,道:“你窗外這棵香蕉倒比廚房後麵那棵好些。”

明柏卻是忍不住了,道:“崔家一向寵著那位小姐,今日看著仿佛是逃出來的樣子,卻是不曉得為何?”

小全哥這一回居然開竅,笑道:“想是把她許了人家,她不肯,逃出來見情郎。”

明柏惱道:“狄賢齊,你休胡說!”站到門邊看天,烏雲低的都要壓到屋簷,到處都是濕答答的。他背著手想崔家會員把崔南姝許給哪家。

諸位看官曉得,這世上男女不論醜俊,若是有人喜歡上他了,雖然他不喜歡那人,心裏多少有些小得意,若是曉得那人別適,卻是酸的,必要打聽打聽別適的那人是不是比他好。

明柏不過是平常少年,自然也跳不出這個俗套,一個勁的尋思崔家在島上能看得上誰?李家的大公子久有求偶之意,張家麽,那位張夫人的為人卻是難說。

小全哥因他沉默下來,隻道他是惱了,因道:“明柏哥,說人品你自是好的。論身份你合俺也差不多,就是運氣差些。紫萱得配你,是她求也求不來的好福氣,所以俺們全家都樂見你兩個好。”

明柏回頭看著小全哥,笑道:“俺曉得。俺從來就沒把自己當外人。隻要紫萱是打從心底裏肯了,俺就托人來說媒,使得不?”

小全哥樂的直拍他肩膀,喜道:“極好極好,多少人眼巴巴看著呢,你們訂了親大家都安心尤其是崔小姐跟張世兄。”

明柏笑罵:“你淨揀叫人心裏堵的說。”突然想起來道:“咱家郎中回來了沒有?”

小全哥搖頭道:“難,隻怕要等到尚王咽氣。還好這個郎中的家小都是俺九叔照應,想來不會亂說話。”

明柏道:“紫萱淋了雨,不曉得會不會著涼,你去瞧瞧?俺去叫廚房的肥嫂煮薑湯去。”他也不等小全哥回話,就先撐著傘出門去了。小全哥略遲得一會出門,就覺得雨越發的大了,轟隆隆的雷聲好像在石碾子在屋頂碾過,又低沉又攪得人心裏發慌。

正房廳裏,紫萱卻是才洗了澡過來,頭發還是披著的,臉上紅撲撲的氣色極好。小全哥把伏在姐姐背上玩頭發的小妞妞抱開,笑道:“小妞妞休鬧,今日有你愛吃的炒雞丁。”

素姐笑道:“還沒有開春就打這樣大雷,是為不吉。”

紫萱一邊吃熱茶一邊含混不清的說:“不妨,俺們今年敬的神仙多,不論哪一個都必保俺們無事。”

一群戴大鬥笠的媳婦子提著食盒走到廊上,小露珠去接了第一個食盒,問:“表小爺請了沒有?”

帶頭的媳婦子笑道:“表少爺守著肥嫂叫燒薑湯呢,就來。”她們依次把食盒交給小丫頭,就退了出去。

小露珠布菜,將炒雞丁擺在小妞妞的位子前,又將一深碗蔥燒海參擺到小全哥跟前。紫萱就拈著筷子指著海參笑道:“從前俺們隻有客來了才得吃一回,如今倒成了家常菜了。”

小全哥笑指她麵前的白灼蝦道:“你跟依霜搶對蝦你忘了,她搶不過你還哭呢。”

紫萱吐舌,笑著摸妹子的頭,對她說:“依霜是俺們二舅跟小姑的閨女,是你表姐,你不記得了。今年也有十六?”

素姐笑道:“差不多,必是許了人家了,嫁過去生子也說不準。”她怕女兒餓,先盛了一碗花蛤蒸蛋給小妞妞道:“你不是嚷餓麽,你先吃。”

狄希陳不愛吃海鮮,是以他跟素姐前就擺著蒸板鴨、幹馬蘭蒸鹹肉幾樣。琉球海鮮常有,鴨子卻少,素姐盯著板鴨,在心裏盤算送尚王跟神宮的年禮哪幾樣用中國帶來的,還有林通事家也要打點,南山村裏來往也不能馬虎。漁民們已是賞了新衣,還當再賞些什麽,總要比李保長那幾十家過的好才使得,林林總總,不一而足。

小妞妞足足吃了一碗飯的功夫,明柏才捧著一個小食盒進來。小露珠接過去揭開看是薑湯,就笑著送到紫萱手邊。

早有人接過明柏的鬥笠。明柏坐下陪罪,道:“原是我忘了時辰。”

小全哥接過滾燙的酒壺先倒了兩大杯黃酒給爹娘,再倒了一大杯與他,笑道:“你沒得薑茶吃,吃些酒驅寒氣罷。”

一碗冒著熱氣的薑湯就在紫萱手邊,這分明是打趣她呢。紫萱就把臉板起來。她這樣使小性子常有,連小妞妞都學會裝看不見。過不得一會無人理她,她自家也忘了。明柏說到崔家小姐半道上攔著他們,紫萱就笑道:“崔小姐真是怪,攔著明柏哥問——”她妝出高麗人說中國話的腔調道:“我哪裏不如她,我哪裏不如她?”

素姐正夾了一根小青菜要喂小妞妞,聽得這樣纏綿的話,嚇得青菜掉到小妞妞的臉上,滾落在她新做的竹布衫上。

小妞妞忙撿了青菜納到口裏,推發愣的娘親,問她:“娘,你怎麽了?”

素姐回過神來,笑道:“沒什麽,這姑娘必是看多了——西廂、離魂這樣的戲文,以為但是個清俊的男子,就是她的天生佳偶。”

紫萱惡狠狠的搗了一條海參進口,附和道:“沒錯,戲文都是假的呐,偏她們還當了真。”扒了一口飯,又笑問母親:“李家那班小戲,什麽時候能唱幾出來?俺聽倩姑娘說過幾回了,又是扮像怎麽怎麽好,又是口齒怎麽怎麽……”

素姐笑道:“你不是嫌唱戲的像蚊子哼哼麽?怎麽又愛上了?下午與我打點年禮,今年尚王情形不大好,俺們兩個送年禮去。”

紫萱揚眉道:“為何是俺們去?”

小全哥笑道:“我們妝病麽。你們是女眷,去說幾句我家爹爹也病的不輕,說不定尚王心裏一喜歡,病就好了。”

紫萱會意,就不再提。

首裏王宮,尚氏王族都在大殿,一團人圍著大世子,一群人圍著二王子,都在靜候尚王清醒說話。原來琉球的土王新王上位,一向都是前王上表再由中國賜封的。每到新王登位,大明朝必要使使臣來傳旨。

尚王原是突然中風,那臨終前的一道表上填哪個的名字就有些講究。大世子是前王後之子。二王子卻是今後的長子,又娶了位在神宮的長公主之女為妻,尚氏族中有大半都望他登位。兩邊正是相持不下,都把想頭寄托在老尚王身上。

幾個郎中在尚王寢殿外相對發呆。外麵大雨連綿,他們身上的汗也連綿不絕。尚王的醫官悉眉苦臉道:“大家都想想法子,叫大王說一句話都使得。”卻是無人答話,幾個內侍進來看了幾回,郎中們都似泥雕木塑,內侍們又悄悄退出去。

突然一連串響雷炸開,遙聞呼喊之聲,大世子騰地站起來道:“不好,想是哪裏被雷劈了。我瞧瞧去。”

王後藏在袖內的手悄悄推了一把兒子。二王子就道:“我與哥哥同去瞧瞧。”

大世子微笑著牽住兄弟的手出門,兩邊各有幾個人跟過去。

王後看他兩個出門,鬆了一口氣,問道:“長公主還沒到麽?”

窗外的雨嘩啦嘩啦,那水不似盆潑,倒像天河底被人捅破大洞,天地間水茫茫一片昏暗。

也許是神宮到王宮的路被淹沒了吧。王後看著飛進來的雨滴,皺著眉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