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臘八廟會(下)

高麗棒子原是狄希陳兩口子私底下稱呼高麗人的,不知怎麽的叫狄家管家傳開。島上人多不喜歡崔家,是以“高麗棒子”很快傳開,也隻高麗人不曉得中國人嘴裏的“棒子”是說他們。

那孩子喊了好幾聲,南姝才反應過來是說她,她想不通為何這孩子為何喊她跟玉米,隱約猜到不是好意,又羞又惱地用力推那孩子。邊上幾個婦人本袖手要看高麗人的笑話,待看見那孩子吃虧,都圍上來嚷道:“棒子打人啦,棒子打人啦。”

霎那間崔南姝被一群粗人圍在當中,盡都對她指指點點。她性子原本嬌縱,這一回又明明是這些人冤枉她,越發的惱了,大聲喊道:“都與我讓開,傷了我一根頭發絲,你們也賠不起。”

眾人都哄笑起來,崔家雖然有錢,卻是半點好處也不肯與南山村的村民的。崔家雖然有人,都在北島種地。論人心,人都偏著狄家陳家,論權勢,崔家要送女兒去與半死不活的尚王做姬妾,不是硬氣人家。南山村裏的中國人,若真個個是老實巴交,也不至於到琉球來避居。崔南姝要是忍氣吞聲還罷了,越是這般喊叫,人越是要為難她,都假裝拉架推她取樂。

那個孩子得了勢,更是揪住她不肯放手,用力拉她的綢衫。有個無賴看見有便宜可討,擠到人叢中摸婦女們的屁股,擠到哪裏,哪裏的婦人都高聲叫罵。

恰好明柏奉素姐之命去廟裏送東西,也有十來個人捧著食盒跟隨。他經過這裏看見有婦人叫罵,就喝問:“怎麽回事?”

那個無賴曉得狄家都是正經人,推倒一個婦人想趁亂逃走,叫黃山捉了個正著。

黃山笑罵:“今兒是什麽日子,你幹這個,正好拿你開刀。”踢了兩腳送去廟裏發落。明柏平常對牆倒眾人推最是厭惡,板著臉站在那裏,狄家的漁戶跟房客就先怕了,俱都束手束腳的走開。

人群散開,現出衣裳被拉了一條大口子、蹲在地上哭泣的崔小姐來。

明柏見是她,卻是頭疼。這位崔小姐最是麻煩,不論是不是理她,既然撞見了,都是麻煩。他想了想,一個男人家氣量不能太窄,就是惹麻煩也要助她,就吩咐一個管家回去叫大小姐帶衣裳來。

南姝聽見明柏說話的聲音,顧不得羞,微仰著頭輕喚:“明柏哥,你脫了長衫與我擋擋。”

明柏正色道:“男女授受不親,崔小姐還請等一會,俺已是叫家人回去說,少時我妹子就取衣裳來。”他不想跟南姝糾纏,叫兩個認得的漁婦守著崔小姐,自家就先去了。

這一場英雄救美女的戲文隻唱的半截,南姝滿心期待明柏解衣庇護,誰知英雄全無半點情意。原本隻有十分的心酸跟委曲,就好像醒過一夜的麵團,發成十二分的大饅頭,漲在心裏梗的難受極了,她忍不住痛哭起來。

且說紫萱跟陳緋兩個把滿子哄回小廳,掩了門正打算細問,就聽見管家來報:“崔小姐不知為何被人扯爛了衣裳,表少爺看見,請小姐帶件衣裳去送她回家。”

紫萱口內輕輕應了一聲,心中卻是惱怒:這事與明柏哥有什麽相幹,怎麽叫他出頭?雖然抱怨,她還分得清輕重,這事狄家攬上了,就要做得妥當,就請陳小姐跟張小姐暫坐。她自去取了件水田披風帶著兩個使女出門。

出了村幾十步遠近一棵棕櫚樹下,零零落落圍著一圈男女,中間有兩個婦人守著一團綠色的錦緞。全琉球也隻崔家的小姐會穿那樣嬌豔的綠色。看到狄小姐來了,眾人悄沒聲息就散了。紫萱上前將披風抖開披到崔小姐身上,輕聲道:“先起來,好多人看著呢。”

崔小姐苦等英雄不來,卻把英雄心中的美人等了來,那苦水不由自主往外冒,她扶著紫萱站起來,哭道:“他們都欺負我。”

紫萱因管家來時什麽都不曾說,曉得此事與狄家無關,樂得不問,隻道:“我們送你回家去呀?”衝兩個丫頭使眼色。

兩個丫頭上前一左一右把崔小姐夾在中間,紫萱在前邊引路就朝三家村去。到了崔家,崔大公子出來把妹子接進去,崔夫人又出來請狄小姐進去坐。

紫萱笑道:“我家今日做法事,忙的緊,改日再來瞧南姝姐姐。”

崔夫人留她,原是想問南姝叫誰欺負了,狄小姐避口不提,想來必是狄家做的好事。她動怒道:“我女兒好好的出門,衣衫不整的被你們送回來,這是何故?”

紫萱笑道:“夫人當問過令愛,再問問廟會上眾人。”扭頭出門,嘴裏還故意自言自語:“果然好人做不得,下回遇到姓崔的俺還是拍磚頭!”

崔夫人氣得渾身發抖,指著狄小姐的背影說不出話來。

紫萱越想越不是滋味,也是一肚子火。她出了三家村徑奔廟裏去。廟裏人比早晨少了許多,西廂房裏擺著四五張方桌,擠著五六十人,正在那裏議論這個廟要取個什麽名子好。紫萱走到西廂門口,跟明柏打了個照麵就退到後邊廚房去。

過了一會明柏尋來,紫萱瞪他一眼發作道:“明柏哥,你叫俺送那位崔小姐家去,崔夫人就差把俺打幾下!”

明柏苦笑道:“偏生叫我遇見了,她問我討衣衫擋羞,叫俺說男女授受不親,通沒理她。隻是看她到底是個姑娘,既然遇見了,還是要助一助她的。”

紫萱哼哼道:“她是誰?誰是她?廟會上的人沒有一萬也有五千,怎麽不問別人借衣裳,隻問你借?”

明柏捎信叫紫萱取衣裳,原就是怕助了崔小姐,別人傳閑話傳到紫萱耳裏惹她惱,所以索性叫紫萱來做這事,意思是他行事光明正大,並沒有瞞著她的。誰知紫萱偏想歪了,這樣胡纏,他也怒了,輕聲道:“你無理取鬧!先回家去!”

紫萱叫這句話梗著了,掉頭就走。明柏想到素姐說他太慣著紫萱,也不肯追她,徑回西廂房去。

……

陳緋趁著紫萱不在,又哄又嚇,問張小姐那個德川家跟張夫人家有何幹係。滿子聽得那是高麗的船,曉得島上無事心中安定,拿定了主意一問三不知,到最後她兩個都是一言不發,隔著方桌對視。

紫萱進廳時就看見兩隻小鵝伸著脖頸你瞪我我瞪你,忍不住笑道:“你們兩個鬥嘴了?”

滿子微笑道:“我們耍呢。”

陳緋性子要直些,因廳裏無下人,索性撕開了說:“紫萱,今日這事有些蹊蹺,你不覺得張小姐有些古怪?”

紫萱笑道:“緋姐姐休惱,上一回港口來強盜,滿子姐姐母女險些遇害呢,幸得一戶人家助她們,不然也像她家的管家似的,就叫強人砍死了。”

說到殺人放火這些事上,畢竟是陳緋見慣了的,聽紫萱的意思是指張夫人上回是想將滿子母女除去。她想明白了,曉得為難滿子錯了,就站起來賠罪,萬福笑道:“明人不說暗話,張小姐,方才是我的錯,以後不為難你就是。”

滿子愣住了,慢慢回禮,流淚道:“倭國的事,就是說與你們聽你們也不懂,所以滿子不說,不是有意瞞著。”

紫萱想到家裏一直想不通張夫人為何要引賊人來為難大家,正好趁機問她,因道:“上一回你哥哥托俺哥哥把你帶來,想是曉得你有難了?”

滿子聽了這句心都碎了,一邊拭淚一邊點頭,道:“這事我跟我哥哥都猜到些。隻是大母她這一二年越發古怪了,誰也猜不透她。”

紫萱也是氣不過,道:“令堂的行徑,豈隻古怪。滿子姐姐,你也替她做了許多事,她卻不念一點舊情,你為何還要替她瞞著?不如說與我們聽聽,也好下回對付那些倭人!”

滿子低頭不肯說話。

她兩個等了許久,滿子就是不開腔,陳緋急了,怒道:“他們若是再來,咱們固然是跑不脫,你又待如何?”

滿子抬頭看了看陳緋,微微搖頭,嘴唇緊緊的抿在一起,一副打死也不肯說的樣子。

紫萱可憐她為難,歎了一口氣道:“罷了罷了,緋姐姐,若是叫你跟外人說你家的情形,你也是不肯的。滿子姐姐,此事全島上人都猜得到是你家做的,你以後出門小心些罷。”

滿子站起來,鞠躬道:“我家在那霸的鋪子重建好,我還要那裏去,兩位小姐得閑去那裏耍。”她一步一步退到門口,紫萱無法,叫守二門的媳婦子把張家的使女叫來,送她們到大門外。

陳緋抱著胳膊靠著大門,看滿子一步三回頭,那神情是想遇見什麽人,不禁搖頭。紫萱也看出來了,不忍看她,對陳緋笑道:“我們騎馬去碼頭瞧瞧?我心裏有些放心不下,高麗的船極少到咱們這裏來呢。若是倭國人妝扮的,怎麽處?”

陳緋想了想,道:“去也使得,若是無事還罷了,若是有事,隻咱們兩個大不便,還當叫幾個人陪著才好。”

紫萱笑道:“人手現成,我請教頭去。”

陳緋曉得她家幾個教頭都有些真本事,依舊回小廳裏等候。少時紫萱帶著四五個壯漢牽著馬來,裏邊有一個四十多歲的人,生得高大挺拔,一對眼睛炯炯有神,兩邊太陽高高鼓起,走路下盤極穩。

陳緋猜他就是教頭了,上前行禮道:“師傅好。”

那人點點頭,回禮笑道:“陳小姐,咱們護著你們去碼頭耍,你們休要亂跑。”

陳緋因他和氣,笑嘻嘻應了,上了馬緊跟在紫萱身邊,果然不似平常橫衝直撞。紫萱看了身後的人幾眼,小聲笑道:“平常遠遠瞧見你跑馬,俺極是羨慕。”

陳緋也小聲道:“平常瞧見你們哥哥妹妹的,我也極是羨慕。”

紫萱瞪大了眼,故做驚訝道:“緋姐姐,俺哥哥哪裏好?”

陳緋本是指明柏,豈料紫萱偏推到小全哥身上去。依著紫萱話裏之意,又像是她羨慕人家有哥哥,又像是她對小全哥有意思。她的心裏微微一動,那臉就似火燒一般,啐了一口揚鞭打馬,馬兒撒腿狂奔。

紫萱大樂,平常她出門騎馬,從來都是慢行,了不起小跑一陣罷了。陳小姐在前邊跑,她正好去追,也揚鞭打馬,一邊笑一邊喊:“緋姐姐,慢些兒。”她的馬跑的可一點都不比陳緋慢。

這日人多在南山村趕廟會回來,路上行人不少。陳緋怕碰到孩子,驅馬下了海灘。紫萱緊隨她去。

狄家教頭見兩個小姐這樣瘋法,搖頭苦笑道:“都下去罷,哪一位叫馬顛壞了,咱們幾個都不好意思見東家。”

風呼呼從耳邊刮過,海天一色,海麵上許多小船來來回回,椰林裏還有歇腳的行人。紫萱跟陳緋都覺得極是暢快,跑了三四裏地經過一個土人村子才慢慢停下。

這個村子也有上百幢房屋,木石混雜,不論是石屋還是木屋,都是草屋頂。雞豬羊在道上走著,地下全是糞便。待風過去了,揚起的黃色沙塵“簌簌”落到衣襟上。

紫萱隻覺得惡臭撲鼻而來,掩著麵道:“怎麽髒成這樣?”

陳緋指著一堆撲滿蒼蠅的魚腸魚鱗笑道:“你瞧,也不拋遠些,怎麽能不臭?”

再走幾步,一棵歪脖子樹上使繩子掛著幾隻死貓。紫萱歎氣,說:“難怪人家說倉稟實而知禮節。這些好東西都能漚肥,就這樣白白棄掉怎麽不窮?”

陳緋從不下地,也不曉得什麽叫漚肥,笑道:“不棄掉待如何?你沒到我們家後山去看呢,堆的跟小山似的,天一熱臭死了。”

紫萱笑道:“你們常說我家的莊稼長的好,為何?港口那個鋪子收些幹濕海貨能掙多少?不過借著這些人都不要的東西漚肥罷了。”她看著一路上的豬羊糞便都無人撿,連連搖頭歎息。

其實琉球靠海吃海,土人們隻要肯吃些苦都餓不死的,就是懶些的撈些海菜也可過日,所以在種地上都不如中國人。

狄家推行的後世的精耕細作的做法,講究物盡其用。就是人多地少的江南,田種的比他家好的也沒幾家。在紫萱看來,土人們的種田差不多就是望天收,難怪爹娘常說種地也要先讀三年書呢。

五隻高麗船泊在近海,紫萱跟陳緋趕到港口時,看好看到一群高麗人捧著禮物向那霸官的院子走去。

陳緋先開口,笑道:“又是虛驚一場,還好我們沒有聲張。”

紫萱眯著眼睛看那幾隻船的吃水,覺得哪裏不太對,隻是就像陳緋說的,拿不準不好聲張。她默不作聲下馬,把馬兒交給一處管家,道:“去鋪子裏走一走。”

狄家鋪子已歇工幾日,白天隻有狄得利看守,紫萱到時他正在掃院子。看見大小姐跟陳小姐來了,忙棄了大掃把要去泡茶。紫萱笑道:“港口的中國人都搬到南山村去了?”

狄得利笑道:“可不是,還有些索性搬到首裏去住,隻說靠著王宮才安心。大小姐,明年新碼頭建好,咱們的鋪子不如搬那邊去。”

紫萱笑道:“這個你問俺哥去。俺們在這裏歇歇,你去那霸官那裏打聽打聽,來的人都是什麽來頭。”

陳家在港口常年泊著船,取的也是打聽消息之意。陳緋專心致誌的嗑瓜子,仿佛什麽都沒有聽到。她本是個聰明姑娘,明白狄陳兩家結盟是一定的了,就不曉得誰家為正,誰家是輔。這些都是男人的事,自有爹爹跟堂哥打算,她是說不上話的。然這種結盟不是結為兄弟,就是成為親家才放心。狄家必不肯把狄小姐許給她堂哥的,何況她爹爹狠愛小全哥,她嫁小全哥,差不多就是板上釘釘的事。

陳緋越想心越亂,她曉得自家的婚事自家做不了主,若是配給狄公子,也算是上等的好姻緣,此時還沒有成親就整日跟婆家的小姑子混在一起,卻是羞人。陳緋的臉慢慢變紅,倒了一杯茶借吃茶擋羞。

紫萱有些心神不寧,好容易等狄得利回來,趕著問他:“怎麽樣?”

狄得利笑道:“那群高麗人說是要去倭國做生意,叫大風刮的迷了路才到我們這裏來的。現在正到處買糧食淡水呢。張家已是跟他們搭上,說是要一同去倭國。”

他們跟張家同行!紫萱跟陳緋都笑起來,就把此事放下。晚上吃晚飯時狄家隻得素姐母女三人,素姐因女兒大半日都不在家,問她:“這大半日你去了哪裏?”

紫萱就把滿子怎麽說,高麗船跟張家搭夥一事說了,一邊喝排骨海帶湯一邊笑道:“我瞧著那幾隻船吃水不大對勁,倒不像是裝貨物的。”

素姐笑道:“就是耍花樣,隻要不傷中國人就不必管他。倒是今日王宮來把咱家的郎中請了去,說尚王情形不大好,我已是吩咐郎中說他隻會治跌打損傷。現在正是找替死鬼的時候,你看著些兒,休叫家人惹亂子。少跟陳緋一起亂跑。”紫萱吐舌,趁著母親不注意,跟妹子互做鬼臉。

待到狄希陳來家,素姐已是候的久了,一邊打發狄希陳洗澡,一邊合他說家裏大小事體。提到紫萱所見,素姐就道:“女兒倒是有些心眼,她就說高麗船不大對勁。依我看卻是多慮了。”

狄希陳沉吟許久,方道:“若是有事隻怕就是這一兩日,你先睡罷,我去找孩子們,寧可多費些手腳早做準備,休到禍事臨頭時慌亂。”

明柏跟小全哥也都是才洗了澡,正一人捧了一本書在燈下細讀,正房裏還有幾十個管家小廝,讀書的讀書,寫字的寫字。一眼看去,很像大學的自習教室。狄希陳又覺得安慰,又覺得好笑,站在台階下輕輕咳嗽一聲,喊道:“讀死書不如不讀書呢,總要學以致用,整日的讀,哪來的時間用?累了一日了,都歇歇罷。”

小全哥把人都打發走了,抱怨道:“爹,混了一日了,才喘口氣呢。”

狄希陳笑道:“有正事。今日除去陳家,各家都是不肯出人手,正好那霸來了幾隻說是迷路的高麗船,紫萱去瞧過了說有些不對勁。你們去召集人手,就是漁村裏,也要安排人守夜。有事點火堆報信。”

明柏跟小全哥應了一聲,一個去喊大管家,一個去察看前後門。狄家是夜極是忙碌,因他家燈火本來就多,人卻不疑。一夜安排,第二日清早狄希陳就推身上不大好在家補眠,小全哥要侍奉湯藥,隻叫明柏跟紫萱早中晚過去燒香照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