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內外有別(下)
陳大海原是閩人。閩中有契兄契弟的風俗,用北方人的話來說喚作男風,用腐女的話來說叫做耽美。所以閩人但凡看到美少年跟跟美少年,總有人要不由自主想到不正上去。陳大海冷眼看後邊一對手拉手,再看前邊一人似在挨針紮,狠是同情,追上去拍張公子的肩道:“張公子,天涯何處無芳草,島上小姐不少,你看中哪個沒有?”
阿慧每常被妹子取笑他愛慕狄小姐已是慣了又因天黑看不見臉,也不是很害臊,想到母親到陳家求親被拒絕的舊事,便笑道:“陳兄,小弟的婚事別人都幫不得,隻兄台你能助我。”
陳大海想到自家堂妹頭上,倒覺得他兩個家世相貌年紀都相當,狠是合適。隻是堂妹是叔叔的獨女必是要招女婿上門的,是以他就不肯接口,笑一笑指著狄家的漁村碼頭道:“那邊是狄家的船?船上可有人?”
明柏在後邊聽見,放開紫萱的手,上前笑道:“有人守著的,且喊起來。”他的小廝黃山已是一路小跑到棧橋上喊人了。
各船都有人守夜,一喊就起來,引著大家挨船尋過,俱是空的。若是在船上找到,狄家卻是有小麻煩,明柏跟紫萱都鬆了一口氣。
明柏想了想,笑道:“對了,還有一處。我們家在那邊椰林裏有個草亭子,孩子們都愛在那邊耍,到那裏瞧瞧去。”一行人轉奔到椰林去,七八支火把照著,遠遠就看見亭子裏有人。
狄家人都放慢了腳步。
阿慧最是機靈,知道此時狄家人不好上前,跟陳大海兩個搶著到前邊去。長板凳上卷成一團睡著個十二三歲的小學生。亭中石桌上還擺著數塊番薯,地下一堆番薯皮。
陳大海大樂,將那孩子拍拍,那小廝猶道:“娘,餓的慌,與我煮兩個雞子。”
避在人後的紫萱又笑又惱,輕聲啐道:“害得全村人大半夜的來尋你,你隻要吃雞子兒。”
明柏忍著笑上前,道:“醒醒,你爹在家急的待上吊呢,生怕你叫人殺吃了。”
李三更跳起來四處尋:“殺雞吃呢?雞腿留與我!”
十來個人舉著火把圍著他,他卻是嚇著了,縮著頭不敢動彈。陳大海一把拎起他的脖頸,笑道:“還以為你多有本事呢,跟我們走。”拖著他回轉。
明柏示意黃山先回去報信,慢慢落在後邊。阿慧留心,就移到明柏身邊,笑道:“嚴世兄,幾日不見你呢,正好與你說說話兒。”
深藍的天空中繁星閃爍,一輪殘月掛在半空,火把的光亮也隻照得見幾步遠。琉球十一月的夜晚有些涼意,明柏記掛紫萱一個人落在後邊,與阿慧說話心不在焉。
他們一行人爬上一座小山,看南山村裏村外舉著火把的人總有七八堆。陳大海又拍了李三更一下,罵道:“你要是生在我們家,必要吊起來打幾百鞭!”推他快走。
明柏跟阿慧肩並肩在前邊說話,前邊還有一個陳大海,結實的像棵大鬆樹。紫萱站在後邊看得清楚,覺得那位陳公子是鬆樹的話,張公子就像柳樹,雖然風度瀟灑花枝招展的,卻是不如明柏哥穩重挺拔。
平常紫萱覺得崔小姐一個姑娘家看見男人就合花貓看見魚腥似的,一心一意隻曉得粘著明柏哥,總看崔家小姐不順眼。此時她一雙眼珠在三位公子身上轉來轉去,怎麽看明柏哥怎麽好,忍不住想:若我是崔小姐,也是愛明柏哥的。這般想著,她的臉又紅了,心裏打轉的都是明柏哥怎麽對她好。就是爹娘,回想起來,仿佛都是樂見她合明柏哥在一起似的。
有一年正月十五,舅舅合表叔家都到濟南來看燈,她跟在哥哥們後頭合一群表兄弟們在院子裏打雪仗,相家有位三夫人生的表弟總是欺負她,把雪球丟到她脖頸裏,吃哥哥跟明柏哥一頓好打。那位表嬸還說她兒子合自己是天生一對,不如結親。記得當時相表叔就甩了她一個巴掌,說紫萱已是訂了親,叫她休要胡鬧。三舅舅還笑,說明柏這個好女婿本是他撿來的。
紫萱當時隻覺得相表叔必是因庶出的兒子配不上她才發作。現在回想起來,想必那時候大家就認定了明柏哥要與她結親的!原來大家都是這般想,隻她一個人不知,紫萱越想越覺得是,先是羞愧,慢慢不曉得從哪裏又冒出些喜歡來,壓住了羞愧,卻是越走越慢。
明柏不時回頭看後邊,偏生張公子妝做不知,隻合他搭話。陳大海隻當張公子愛慕嚴公子,他兩個美少年做一對兒才叫是天作之合,有心成全他二人,就揮手道:“後麵那個,快走幾步!”把李三更交給一個手下,過來尋紫萱。
紫萱滿腦袋胡思亂想叫人打斷,驚見陳大海走到她身邊來,輕呼一聲:“明柏哥。”
明柏跟阿慧都聽見,兩個一齊掉頭,合力把陳大海擠開,明柏笑道:“陳兄,俺家就有極好的包穀燒,等會到俺家去吃兩杯。”
阿慧借著這個機會溜到紫萱身邊,拉著她的胳膊故意說:“臭小廝,你又吃壞肚子了?”紫萱會意,鑽到一個土堆後蹲下。
陳大海被他三個人攪糊塗了,隻得甩手不管。阿慧看人走遠了,方笑道:“狄小姐,不曾想你還這般頑皮。”
紫萱甩脫了阿慧的手,站起來道:“男女有別,還請張公子自重。”
阿慧雖是退後一步,想著方才她合明柏手拉手有說有笑,到自家就是“自重”,心頭微酸,不知怎麽就道:“你是男妝呢,怕什麽?”
紫萱探頭看看人都走遠,跳到大路上大步前行。阿慧忙追上來,此地無銀三百兩的道:“小心些,若是把你丟了可不得了!”
阿慧的鬆江口音裏有些兒鼻音,雖然低沉卻好聽。再加上他一身月白長衫,很像個溫潤公子模樣,實是比一年到頭穿件青布衫又黑漆漆的明柏哥有賣相。偏生紫萱站在他身邊,隻覺得渾身長刺一般,哪裏都覺得不得勁。他兩個一路無話走到狄家大門前,紫萱福了一福,謝道:“多謝張公子。”就頭也不回的進去了。
阿慧看著紫萱的背影消失在燈火通明的宅院裏,悵然若失。這個姑娘雖然生得不算美,卻是從頭到尾沒有把他放在心上,如同天上那一枚月牙,連一絲光亮都不肯給他。他扶著石獅子回想不久之前紫萱從獅後轉出來,輕輕歎了一口氣轉身。
小全哥正站在陳家作坊門口,笑嘻嘻拱手,道:“張世兄,這邊請。”
張公子不曉得方才的失態狄家人有沒有瞧見,摸摸鼻子鎮定一下,笑著過去挽住小全哥的胳膊同進作坊。
他去了一會,紫萱從角落裏鑽出來,低著頭回內宅去,張公子好像比明柏哥還怪,她一肚皮的話想問人,想來想去,問哪個都不合適。
紫萱信步走到廚院,廚房裏燈火通明,幾口大鍋都在煮粥。三四個廚娘帶著小丫頭們切的切,洗的洗,燒的燒。一鍋熱氣騰騰的炒海螺正嘟嘟的冒泡,混合著大蒜、薑、辣椒的香氣極是誘人。紫萱跑了一個時辰實是有些餓了,取隻大碟盛了兩大勺放在一邊,就去洗手。
素姐正看人烙餅,看見女兒臉上仿佛有些笑意,隻道她合明柏出去轉一圈和好,幸慶晚上推了她一把,親自取了一個小攢盒擺在小桌上,笑道:“要不要吃兩鍾酒?”
紫萱胸中鬱悶,正想借酒澆澆,就自去取了一壺果酒,讓母親同飲。素姐吃了幾口,放下道:“今晚卻是便宜了黃村長,借著大家都在,又在那裏說建新碼頭。”
紫萱吃酒如飲水,一氣吸了兩大杯,方取了一把瓜子慢慢磕著,突然問:“娘,俺聽狄周媳婦說您小時候最是不喜歡俺爹,見了他就躲,卻是為何?”
素姐愣了一會,努力回憶才想起來書中的薛素姐實是打小就不愛小陳哥,笑道:“那時節隻說男女七歲不同席,偏生你爹小時候最是淘氣,不是來牽俺的手,就是搶俺的吃食,所以不喜他。”她心中卻是想到初中時狄自強為了她跟學校裏的小混混打架,回家怕挨打,她從家裏偷帶了幾個粽子出來,兩個人躲在她外婆家的閣樓上……
紫萱看母親笑的甜蜜,忍不住又問:“那為何你們成親了又這等恩愛,不是嫌俺爹麽?”
她一臉的好奇,叫素姐看的好笑,卻是想再推女兒一把,道:“你爹原合俺是打小定的親,所以他凡事不回避俺。俺們女人嫁人,總要知根知底,曉得他人品、爹娘為人如何,是也不是?”
紫萱吃了兩大杯,酒意上湧,大著膽子道:“俺明白的,就是家世相合,似小翅膀叔叔那般,小嬸嬸極好,小嬸嬸娘家卻是不大好,將來小叔叔還要打饑荒。”
素姐因她扯遠了,也隻得隨著她的話風轉:“不錯,你爺爺奶奶合外祖父母合得來,彼此都看著滿意,所以才結下這門親事,你看如今俺合你爹極是合氣,就是你姑姑跟二舅舅,也是從不曾爭吵過的。對不對?”
紫萱抿著嘴隻是笑。依娘的說話,就是還在濟南,又有哪個比得上明柏哥這般?為人處事沒話說,人品又好,又沒有公公婆婆為難,嫁了他還能跟爹娘哥哥守在一處。隻是明柏哥這樣好,安知他就肯娶自個?紫萱想到前幾日他不肯合自己說話,那還不曾開的心花又縮成花骨朵,放下瓜子,取了一隻螺吸辣汁。
素姐看女兒似乎是想通了的樣子,把幾個在一邊偷笑的丫頭瞪走,就去瞧宵夜。除去夠兩百人吃的粥並泡菜外,再補每人一塊烙餅,每桌五斤辣炒螺五斤白灼蝦下酒,好在他家這些東西現成,都是不用花錢的,狄家管家們流水般送到陳家作坊去。
黃村長實是得意,平常他求爺爺告奶奶,但提到建碼頭無人理會,今日大家聚在一處,自有狄舉人家出酒飯,他就借著這個時機問李員外建碼頭的事。
李員外不肯得罪人,隻含糊道:“我沒什麽,且看大家意思。”
黃村長不敢問狄舉人跟陳老蛟,就問張公子:“你家如今人手也夠,能出幾個人?”
阿慧笑道:“我隨幾位世叔麽。”輕輕把皮球又推回去。
狄希陳跟陳老蛟推杯換盞極是親熱鬧。陳老蛟因李三更是他侄兒找到的,狠是替他長臉,拉著侄兒敬幾位叔叔伯伯。
李大郎帶著兒子坐在角落裏埋頭大嚼,一桌上十來個人都是左右鄰居,就有人取笑,道:“卻是托令郎的福,今日吃一回好酒。”
李大郎吃的滿臉通紅,大著舌頭道:“既如此,你明日擺謝我呀。”
黃村長實是有事要說,眼看大家吃的暢快,隻怕轉眼醉了就要開賭,攔著不叫添酒,站出來大聲道:“各位鄉親,這碼頭建還是不建,大家說了算!若是說不建,小老兒自不擾大家的興致,若是要建,還當少吃幾碗。”
狄家這等富有,但說聲請客,一二百人的酒席轉眼就擺了出來,不就是因為他家有碼頭,還有許多船麽。真個提到錢,大家心裏都有一本帳,似狄家這般自家打漁曬成幹貨,一年跑一回中國,看上去也是賺錢的。如今租借他家船使雖可,卻不如自家有船。
李蟹租了狄家的船,此時不好做聲。陳大海初來,又是個直腸子,就道:“碼頭自是要建,咱們村子裏不是還有個高麗人家麽,他們合不合夥還當問一聲,若是肯自然是好,不肯的話,將來碼頭他們家用不成,卻是先小人後君子的好。”
他說出了大家的心裏話,眾人哄然叫妙。黃村長真央個小學生寫了封書信請崔家來商量,就把陳大海說的話寫上,托人送到崔家去。
狄希陳就叫上飯,抬了幾大桶稀飯過來,又是一擔餅,把這群人喂個響飽。收拾完桌子後邊又送了幾桶茶水來。這些人一個二個都攤開手腳,昏沉沉隻想衝磕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