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不要太“惡”

吃完飯,鄭靖業當然不會拿朝廷大事、奸黨計劃來跟女眷多作討論。讓兒女各各回房,還叮囑鄭琰與鄭瑞:“停一刻再睡,到庭內走走。”

鄭瑞是小兒子,對他爹倒怕得不太厲害:“阿爹日日這樣說,倒比阿娘還囉嗦。”

鄭靖業想都不想,一巴掌拍到了他的後腦勺上:“還不快滾!胡說八道帶壞了七娘。”

說完,又繼續囉嗦著鄭琰:“晚間早些睡,不要再吃果子了。”

鄭琰點點頭,鄭靖業隻覺這女兒比平時話少了很多,轉念一想,她怕是不樂被拘著學東西。到底是小孩子,平素表現得再得體大方,遇上了事情還是掩不住心思。也就一笑帶過,反正過一陣兒她就知道,這是為了她好,做人爹的他也不會真讓女兒受委屈。

轉身,他老人家跟老婆大人並肩回房去了!

鄭琰帶著沉重的腳步往自己的院子裏走去,鑒於年齡外形等種種原因,這個沉重……在眾人眼裏帶了一點兒搞笑。

鄭琰很鬱悶。

據說邊境不太安寧,很多流民來的,當然都是黑戶,但是如果到了官府登記,就成了編戶齊民,不太安寧的邊境,實在是許多想洗白人士的希望之地。如果她爹對她不好、對她娘不好、如果她家兄弟姐妹不睦、如果她的嫂子們刁鑽、如果……她都能狠下心來考慮一下“翹家弄個新身份置家業招女婿”橋段。

不幸的是,以上全部不成立。

當爹的位高權重還在子女麵前不擺譜,嫂子們對小姑子們也很過得去,兄弟姐妹之間也是有話說話。

鄭靖業最坑閨女的地方還在於:這個奸臣居然是個一夫一妻的堅持擁護者,不但一夫一妻,還不納妾、不蓄婢,整一個模範得不能再模範的好丈夫。害鄭琰擔心、醞釀、模擬了好久的大家族嫡庶宅鬥模式完全沒有實施的餘地,對著父母也從準備費心討好一路下跌到了自然相處這一格上。

所謂自然相處,就是想哭就哭想鬧就鬧,偶爾還無理取鬧,有什麽說什麽,不高興還跟她爹翻個白眼——這個動作全國百分之九十九十九點九以上的人是不敢當麵做的。

這種情況下要是自己跑了(不考慮跑不跑得成功),未免太沒心沒肺了,鄭琰做不出來這種事情,隻好心甘情願地跟在她爹後頭淌渾水。

現在唯一希望的是,她爹雖然“奸”,但是不要太“惡”。

“今日接到顧兄書信,他要往京裏來,昔年讀書時得他照顧良多,我想請他到咱們家裏住下。”鄭靖業鄭重地向妻子傳達了這個消息。

顧益純,鄭靖業的同門師兄,同在季繁門下受教。與少時家境不乍地的鄭靖業不同,顧益純卻是大族出身,可惜是旁枝庶子,否則會更有進益。即便這樣,也使他的日子比鄭靖業好過不止一點兩點,鄭靖業當年沒少受他的照顧。

顧益純儀表堂堂,天份也高,在頗有一點共產主義色彩的大家族裏,以一庶子身份卻也得到了一點額外優待,照顧一鄭靖業不過舉手之功。鄭靖業卻記住了這一情份,至今不忘,較之旁人,更看顧益純不同。

鄭靖業絮絮叨叨:“他也不知怎麽想的,竟是不肯娶妻,當年……咳……就算不肯娶妻,納妾蓄婢也好,總要留一點血脈的。弄到現在眼前沒有骨肉肯侍奉,也不知道他那侄子能不能照顧得好他。”

杜氏道:“你總操心不到關節上,不如……這一回咱們索性送他兩個婢子?”年紀一大把了,杜氏還是被鄭靖業牽著手,兩人慢悠悠地走著。

“你道我沒送過?他沒要。”

杜氏心思靈活,這顧益純也算是名士了,不如讓自家出一個兒子去他跟前,拜這一師父,既抬了兒子的身價,顧益純眼前也有人侍奉了。哪怕兒子不懂伺候人,家裏也可以借著兒子的由頭,多派些伶俐的人過去。

把這想法說了,又說:“他們大家子你還不知道麽?死板得要命,顧家郎君不肯出仕,置業也是夠過日子即止,隻怕生活簡陋得很。這麽些年,一提話頭兒他就阻了。以往倒罷了,如今你我有了白頭發了,他比咱們還大幾歲,不比當年了,沒人侍奉不行。”

鄭靖業大喜:“這個主意好。”

兩人又說了一回如何迎接,如何安排,備好拜師禮,就算顧益純是個在外人看來的狂士、或許不會收鄭家孩子做弟子,當成師侄放到跟前,鄭氏夫婦也是願意的。

“季先生也要來,”鄭靖業冷冷冒出了一句,“隻怕不肯住到咱們這裏來,不過我們的禮數總是要到了的。我親去迎他,安頓好了他,再回來領你們去見顧兄。”

杜氏抿抿嘴:“好。”

季繁也是當世之高士,對於嫌貧愛富的事情是不屑去做的,但是要讓他去特意照顧一鄭靖業,也是做不到的。名氣大,慕名而來的人也就多,哪能個個都照顧得到?在季繁看來,鄭靖業的眼睛裏總有一些讓他不太舒服的東西,故而不甚親近這個貧寒的弟子,甚至屢有責怪之言。但是鄭靖業肯吃苦,學業又不錯,待人也有禮,季繁也不故意為難他。

說起來,鄭靖業入仕之後升遷很快也與他有一個名士弟子的名頭不無相關。

到底是師父不如師兄了。

杜氏是萬分理解的,當年……那日子過得真是艱辛,別人給的一點好都能記住。同樣的,各種冷眼也讓人心寒到麻木。

拋開這個話題,杜氏笑道:“郎君把七娘好嚇了一場。”

想到女兒那張皺成包子的臉,鄭靖業失笑:“她昨天說我笨。”

當爹的帶著女兒扔色子,也是一大奇觀了,鄭靖業有意相讓,被女兒順口一句:“阿爹真笨。”打擊得哭笑不得。

杜氏卻知道,這不是過丈夫隨口說來的笑話罷了,也順著嘲笑他小心眼兒,跟女兒還計較。

“明天回來,我與她細細分說,”說到女兒,鄭靖業又想起了出嫁的鄭瑜:“四娘成婚一載,尚無消息麽?”剛才有未成年的小女兒在,這話就不好意思問。現在夫妻兩個說話,鄭靖業是一點忌諱、架子都沒有的。

杜氏平添一段愁:“我也在想這個呢。”一年,還算新婚,沒有消息也是正常,但是做人父母的,總恨不得女兒一嫁過去就有好消息,轉年就生個男孩兒,從此在夫家地位穩固。

兩人又互相安慰了一番,鄭靖業奸相本色暴露無疑:“你我結縭數十載,五兒二女,誰不羨慕?大郎、二郎、三郎個個膝下不虛。”言下之意,他家的基因好,都是多子多孫的命,四娘到現在沒有好消息,肯定不怪他家閨女。

杜氏橫了他一眼,心裏卻痛快多了:“我想也是,四娘的運道是極好的。”

兩人接著說些家事,誰又送了什麽禮來,官場上又有什麽互動一類,次及家事。鄭靖業與杜氏對趙氏是很滿意的,聯姻,不止是男女結婚,頂好是有了“結晶”——孩子,血緣才是牽扯不斷的牽絆。

借由這婚事,這孩子,鄭家算是在世家陣營裏插了一根針,嗯,前景可期。借著這些兒女婚事,不但兒女受益,子孫也受益。餘下的二子一女,議婚也能更好,又反過來推動了整個家族地位的提升。N贏。

無論是對師門還是對親家都有籌劃的杜氏夫婦大概忘了,並不是所有的計劃書都能夠達到預期目標的。他們的親家對鄭靖業不太滿意,季繁對鄭靖業很不滿意,親家還好辦,閨女都抵在他們家了,在“師徒如父子”的環境下,老師的不滿,卻是不那麽好對付的。鄭靖業混到現在,不怎麽在意跟別人翻臉,哪是老師,卻又不得不顧慮顧益純的感受。

接下來的時間裏,鄭靖業半邊身子像被火烤,半邊身子像被冰凍,這架勢讓這位玩轉官場的權相恨得牙癢。

鄭靖業對親家還算滿意。

趙家腸子都悔青了。

什麽是世家?不是錢權財勢,而是錢權財勢都換不來的聲望!沒有起步價一百年的積累,你甭想有進這個圈子——這是兩百年前的價格了,到了現在,基本上已經沒什麽人家能夠擠進這個圈子了。

肯試著接觸鄭家,是因為鄭靖業官聲不錯,鄭琛也算是個懂事的孩子——雖然土氣了一點兒。結親的時候鄭靖業真是個“循吏”,為政一地、造福一方,治下太平,百姓不說夜不閉戶,也是衣食無憂。為人處事也是客觀周到的,判官理事更是條理分明。

鄭靖業還有一大好處:與妻子不離不棄,私生活夠幹淨,又是季繁的弟子,兒女也教導得看得下去。鄭夫人杜氏,雖是小家子出來的,卻是持家有方,堪稱賢內助。再看鄭琇、鄭琦之妻,也是當得妯娌的。鄭家三個年長的兒子已經入仕,品階不高,卻是辦事認真。

本宗女孩兒是不嫁的,旁支不太遠的孩子倒是可以結親的。其時宗族勢力強大,更兼鄭靖業勢頭正好,被族長一提,後來成了鄭琛嶽父的鄭家三娘子的親爹也就半推半就地答應了。

結親之後,相處下來,鄭家也不令人討厭。尤其鄭靖業有一大特點:護短。

誰知道鄭靖業這貨混著混著就混成奸臣了呢?

悔死了悔死了!

早知今日,在當初得知鄭靖業獨個兒與本家分宗的時候就該絕了與他的往來的!更不該答應了這門親事。雖說嫁出去的女兒已經不太重要了,到底是自家骨肉不是?白饒給了鄭家,實在讓人心痛。

就說嘛,一個不重視家族、不聽家族決議的人,必然會有這樣或者那樣的毛病。

不過當時趙氏看中了鄭靖業的政治前途,又加上彼時朝中有異動,為了家族利益,不得已,咬咬牙,相中了鄭家的小家庭又內部和睦,迫於本宗若有若無的壓力,這才答應了這門親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