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罷、歌舞

“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光陰者,百代之過客。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滕王閣上,與王勃《滕王閣序》對掛的卻是唐李太白的《春夜宴桃李園序》。滕王閣年久失修,裴琚前年專門撥款,請能工巧匠將之重新修繕。今日是修繕已竟的好日子,滕王閣上下,張燈結彩:明紅照壁,簷牙高聳,琉璃璀璨,果然不愧“壯觀”二字。而滕王閣的閣內閣外,更是士紳雲集。近畿遠郊,婦孺俱至。看光景,當真要“開瓊筵以坐花,飛羽觴而醉月”了。這樣的場合,裴琚當然不能不親至。

主席的首位,坐的當然就是裴琚。

滕王閣並不太高,主席就安排在這最頂的一層上。裴琚有意無意地並未坐向東首。這樣,他所需麵對的字就隻是“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他所背對的卻是讓所有曾有過雄懷壯誌的人都不得不驚心的兩句——“老當益壯,寧知白首之心;窮且益堅,不墮青雲之誌。”

好在,他坐在哪裏,哪裏就是主位了。

裴琚看著樓下的車水馬龍,他身邊的護衛早已或勁裝,或便衣,伏滿了所有的出入要地。但——這並不安全,雖然胡玉旨就坐在相距他不遠不過丈許之處,可是蒼華不在,那個手執一柄闊沉刀、短小粗悍的蒼華不在。

裴琚的麵上卻沒有什麽表情。所有的稱頌之詞在他耳邊如浮雲般掠過——今日鋪排,果然還算奢華。

裴琚並不是一個以清廉自許的大員。他並不介意什麽奢華,隻要不是奢靡。相比清廉,他更看重的是“勢”。而奢華本身就是一種勢,壓於那萬民頭上的一種“勢”。

政治本就是一團含混不清的東西,它本身就是髒的,因為它要調和的不是別的,而是欲望。而可以壓於欲望頭頂、讓眾人仰望的,也隻有奢華了。成功的政治不過就是築就一條可以成功地讓上自天子、下至百姓的人都可持續馳騁、上下媾和的欲望之路。人之一生本無皈依,隻有在那條通坦的欲望大道上,人們才可以小小安然,獲得一點平實的快樂與生之皈依吧。

裴琚唇角微撇地想著——隻可惜,一個人的欲望往往必定會幹涉侵犯到其他人的欲望,於是會有紛爭,於是才有政治。所以,裴琚一向是很看不起那些所謂“清梗自恃”的官吏的。他們夢想在現有之條件下開一場大同之治,卻從沒想到,人的欲望永不會止步。在眾多的私欲擠在一條小路上,千軍萬馬過一條獨木橋時,政治是唯一可以調和彼此利益訴求的一樣東西。

東密宣稱什麽“求真、獨善、潛忍”以為互處之道,肖愈錚想要在這塵世建構真正的上下交安的綱常,這就是他們所謂之“道”。可裴琚,他是做實事的人,他要的不是道,而是利,一場可以盡量彼此調和,不相爭競的“利”。那才是可以長久求存於世、也是民間萬眾們唯一願傾心皈依的信仰。所以裴督府的建構極盡壯麗之至,所以他會不惜巨資重繕滕王閣。因為在裴琚看來,那些小民,是情願窮已之力構築這麽一個督府或滕王閣什麽的壓迫於他們的頭上的。

適當的壓迫會產生一定牢固的安穩感。像一個孩子不可缺乏的反正是父母適量的斥罵與責打——在裴琚的眼裏,“視民如子”四個字的解釋就是這樣的。

可恨的是這世上總會有許多人跟他爭奪視民如子的權利。

裴琚心中思慮著,但在座的人隻能看到他臉上清華尊貴而又稱得上謙虛的笑。有眼尖的人心裏在想:怎麽,今日的裴都督看起來像很是無力?

一張名刺突然在這眾口讚譽的酒筵間飄來升起。

那張名刺來得好突兀——京中匯墨堂精製的箋紙一張,突然就那麽憑空地從窗外投入飛至。

滕王閣最高一層原較下麵一層結構小一些,遊目檻外就可以見到下麵一層的閣簷與簷內的空地,那張名刺想來就是從那裏飛起。

那一箋輕紙憑虛而度也許還不足以稱奇,奇的是它拿捏的是時候。不隻滿座座客,就連裴府明護暗隱的侍衛們都沒有看到那一紙名刺的飛入。

它就那麽停停當當地落在了裴琚的酒杯前麵。胡玉旨猛一抬頭,注目看向裴琚。

裴琚卻正向樓下看去。卻見有一個身穿素錦長衫的人抬頭衝他一笑,然後,那人的身影就已重又隱入人流當中。

名刺上隻有幾句話:

裴兄清歡雅集,江西一地,斯文之風從此盛矣。聞有清流社諸君子,見獵心喜,欲與兄同樂,兄可否開懷笑延之?

白衣牟奔騰頓首

裴琚雙目一抬,來了——牟奔騰,原來那身穿素錦長衫的人就是牟奔騰。看他的一笑,似乎正得意於他親手安排的一場好戲。他要幹什麽?就是要擾亂自己這看似安定的南昌政局?難道,他們已經有了發動之意?

相距滕王閣不過十餘丈的地方,另有一座配閣。

那配閣較滕王閣要低上許多。隻見那配閣閣頂,這時正蜷伏著一個黑衣人。他的身材極為短小,而在他一意蜷伏之際,幾乎都看不見了。沒有人知道他來,包括那些侍衛,也包括裴琚。他的身子本隱於閣簷張翼的陰影中,閣下人語笑喧嘩,注目的不過是身前三尺之地,倒也沒有誰會望見他了。他就是蒼華,裴督府裏的侍衛統領、總護院蒼華。他一雙警醒的眼睛一直在遊目四顧,隻有很少很少地,會偶爾一掃裴琚。可他那一掃之下,眼裏總會含滿了一種說不出的深情。他見裴琚於滿座觥籌交錯間,自然尊華的風姿,心裏總是不由浮起一絲欽敬。他是欽羨著裴琚那尊華灑然的儀表的——就算一個男子,其實也會欽羨於同性的儀表,因為,那是他夢想擁有而不曾擁有的。在蒼華的心目中,所謂男人,就應該是那樣的。

蒼華忽輕輕地吐了一口氣,心裏閃過了蒼九爺的影子。蒼九爺枯瘦蒼勁,那是蒼華心眼裏另一副男人的模板。蒼華雖看似粗悍狂**,放野不羈,可在他每當仰望蒼九爺和裴琚時,心頭不由都會升起一種孩子般弱小無依的欽羨與無力——在他們麵前,他總覺得,自己還像一個孩子。那種心境,有如五歲時剛剛喪父。他幼失怙恃的心裏總是無端地渴望著可以有一個強悍到可以作為自己人生模板的男人影子。

蒼華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可能他自己都意識不到,無論這雙手如何有力,他一意苦練終於熬出頭的人生卻並不是健全的。他要有那麽一個他可以欽敬的人存在。隻要遇到,無論如何,他就是潑出這一條性命,也會護持住他的。

而裴督爺,今日看起來,怎麽會這麽地無力?他是厭了嗎?厭了這些朝爭暗鬥,厭倦疲乏了這個塵世?那裏麵的原因,是不是也有一小部分是因為自己的離去?

蒼華一抬眼,今日,他潛伏於此,暗護裴琚,可以說,已違背了華蒼二姓的族規與蒼九爺的嚴命。可,蒼九爺縱是他欽服的偶像,但他是很多很多人的,很多蒼家子弟共同的蒼九爺。而裴琚,才是他自己的——他自己獨自暗暗仰慕,獨自擁有,獨識其風采的裴琚。

猛地,一抹殺機從他的額頭升起。他額下那對一字的眉一擰,他雙目的瞳孔忽然縮緊。

戈陽蒼家本出身鷹爪門,這一手鷹眼之術蒼華可以說是自幼修煉起的。他盯的是滿芳樓一個送菜的夥計。

——這個人不是平常的夥計!

——殺手,清流社的殺手。

——這人,他已找了好久了。既找到了一個,就不難發現其餘的暗伏同黨。

這批人一共八個,蒼華再仔細地看了一遍,然後,再重又確定。沒錯,一共是八個,有一個隱身於平常士紳之中,還有兩個化身為他的仆傭,坐於滕王閣倒數第二層中。而那個端著一尾魚正要送上樓頂的,想來就是他們這一場殺局的前奏。

蒼華遊目四顧,還有四個,或扮為平常百姓,或喬裝成老邁村嫗,或打扮成做小生意的小販,或負手如酸腐文士,或前或後,封住的是裴琚一朝遇刺後倉皇急退時所有可能的退路。

蒼華的手一緊,狠狠地抓住身子下麵的一塊琉璃瓦,幾乎要把它抓裂——出不出手?到底要不要出手?他的眼前浮現出蒼九爺那一張嚴厲的臉。如果出手,以蒼姓一族的族規來說,他幾乎就是反出蒼家了!對於蒼姓一族,他本沒有什麽依戀,從小他們對他可未見得好來。可是仇恨壓迫有時反而會把一個人和一個家族拴得更深更密。就算他可以衝破這一層牽係,可嚴厲的蒼九爺卻是橫在他心頭衝不破的一層屏障。他從來不怪蒼九爺對自己的嚴厲,他是一族之長,是他以六十齡之身,愴然挺立,給蒼氏一族上上下下的熱血子弟、衰頹父老以一個完整的家族與完整的皈依。

——自己就算不出手,以裴琚手下自己苦心**的護衛之能,加上胡玉旨胡先生在側,應該也可以應付得了這一場危局吧?

可,蒼華的手指忽然狠狠摳進了自己的掌心裏:裴琚他現在要的不是保命,而是安定!在目前已暗湍急急的江西,給萬生眾姓以一個安寧,任何一點風吹草動都是送予東密與他朝中政敵的可乘之機。他的江西,目下不能亂,他是一向平大禍於未發之前的,這是他立身當朝最讓上下交讚的一樣政績。如有騷亂,縱可壓服,已失顏麵。以後裴琚所渴望的升遷也就會變得很難很無望的。而蒼華,他是一直想憑己之力,護住裴琚,托起他,讓他一朝可以縱翮而飛。

蒼華心裏冰炭交催,然後他一注目,卻見裴琚在看罷那名刺時忽一抬頭,目光難得地一現悠遠。

——他的心頭在想起自己——蒼華心中熱血一衝,裴督爺此時的心頭想起的是自己。

媽的!不管了,不管了!什麽家累族規,什麽蒼九爺的嚴命!他要幫他,幫那個隻屬於他一個人景仰的裴琚,因為他正想到自己!

閣內外的人根本來不及看到什麽,隻聽到半空裏忽然響起一聲鷹鳴。那一聲突然傳來,底氣蒼華,聲音嘹厲。

眾人心頭一驚之際,隻覺得被那一聲叫得茫茫一失。然後有反應快的人一抬頭,隻見半空中似乎正有一頭大鷹劃過。那隻鷹張翅撲襲,一身上下全是黑的。

不會有人認得那是蒼華在弋陽蒼家中獨得的“附物役形”的鷹隼大法。那蒼鷹般的影子直撲向滕王閣最高處倒數第二層,中間隻在一棵老槐樹上微微借了一下力,然後它憑空下襲,隻聽得有人“啊”了一聲,全沒看清楚前,那個滿芳樓端魚的夥計已被它一抓而起,直向閣外的湖邊飛掠而去。眾人卻根本來不及想到什麽,隻見到地上一個摔碎的盤子與那條熱氣騰騰的魚。

滕王閣下本伺伏的四個喬裝殺手的麵色卻變了,閣上的那個鄉紳和他的兩個隨從麵色也變了。他們悄不出聲,於眾人抬頭仰望之際,悄悄退出人群,向湖邊疾追而去。

好半晌,才有一個嘶啞而興奮的童音尖叫道:“那是什麽?那究竟是怎麽回事?”卻聽一個中年人喃喃應道:“鷹!好大的鷹,好大的一頭鷹抓了滿芳樓的一個夥計去!”

鷹?裴琚心頭靈光一閃,然後臉上就難測其深心地笑了起來。他一擺手,那底下一層的閣內,一班裴府的青衣班子就已抱笙按竽,清吹小唱起來。

不一時,滕王閣內外就已恢複了平靜。在江西,他就是一尊神,護住千家萬戶衣食安穩的一尊神。在下民麵前,他不會表現出一絲猶疑。雖然他今天還是有意地表現出一點軟弱無力。

——這個世界,你處於其中,其實絕不可能真正安如磐石的,但你起碼要看起來似乎是安如磐石。所有的爭鬥且讓它暗隱於地下,練達如他,也不可能以一人之力理清人世間所有的是非對錯。所以,他一定要借助一點這樣的日子,一點虛華的熱鬧,給平時在欲望途中爭競慣了的小民牲靈們一點普天同慶的假象與休憩。

——政治,政治對於他來說,不隻是那些險惡的朝爭廷鬥,還包括一定要適時給這蒼涼天下、危亂時局塗抹上一層金粉的。粉飾後的太平會一定程度上熄滅人心裏那一份思亂之欲,給人們一個虛幻的假象,他們才會聽話地跟著你走。不要試圖給人看到什麽真的真相,沒有人當得住的,他們要求的快樂,不就是當政者可以讓他們安安心心地一生一世活在一個虛假的夢裏嗎?

裴府的小戲在江西一地可謂名貫一時,平常人等閑也聽聞不到,所以這時,不管懂得的不懂得的,一時不由人人噤口,豎著耳朵,聽那半空裏飄來的清音細韻。

裴府的小戲果然非凡,隻聽這時,笙簫俱住,裴府戲班的當家正末正在唱起一出《趙氏孤兒》:

【正末唱】這孩兒未生時絕了親戚,懷著時滅了祖宗,便長成人也則是少吉多凶。他父親斬首在雲陽,他娘囚死在冷宮,也不是有血性的白衣相,則是個無恩念的黑頭蟲。

【程嬰雲】趙氏一家全靠著這小舍人,要他報仇哩。

【正末唱】你道他是個報父母的真男子;我道來則是個妨爺娘的小業種!

這一段,裴琚聽著,不知怎麽總覺得有些觸心。趙氏孤兒,複仇伐命,他忽對著滿座縉紳嗬嗬笑道:“嗬嗬,趙氏孤兒,趙氏孤兒,沒想卻唱起了程嬰的故事。當今天下,不知有幾人還有胸懷——抱攬天下如攬孤兒。”他口裏說著,眼睛似看著在座的諸位,可目光卻似聚焦在不知有多空茫的遠處。他的腦中,這時想起的,居然是那個他自己也沒見過幾麵的妹夫。

肖愈錚,那麽瘦而挺拔的身軀,那種真正的懷抱天下如攬孤兒的神態。他倒也真當得上是一個真男子。難怪欞妹,會對他傾心如許。耳中隻聽程嬰唱道:

向這傀儡棚中,鼓笛搬弄,隻當做場短夢。猛回頭早老盡英雄。有恩不報怎相逢,見義不為非為勇,言而無信言何用!也不索把咱來廝陪奉,大丈夫何愁一命終,況兼我白發蓬鬆。

——愈錚死前似乎真的曾想把他的那個《肝膽錄》托付給自己,托寄天下有如托寄孤兒。可自己,能接下嗎?

當今之局,東密與清流社俱都虎視於側,已經夠亂的了。他必須要示之以弱一些吧?隻聽他喃喃道:“可是,縱有此心懷抱天下如攬孤兒,斯人已去,這孤兒之托,卻有幾個有肝膽者可以擔負得起?”

滿座縉紳像都沒明白他在說些什麽。裴琚掃了他們一眼,卻知道,就在座中,這些南昌城中的世閥舊族,隻怕就有不少人與東密、清流社有著種種說不清的幹係。他忽從懷裏一掏,掏出了一個羊皮小卷——欞妹昨晚最後還是遣人來把這東西交付給了他。

“我這些日子得了一本新的戲文,倒真是一出絕好的戲文了。文中盡有肝膽,可這天下,配唱的人隻怕不多了吧?”

眾人望向那有些發黃的羊皮小卷,隻見卷頭有三個字清拔孤挺,力透紙背,似乎隻在那筆意中就可看出題字人的風骨。那三個字卻是:肝膽錄。

旁邊有一人承顏笑道:“聽說裴大人有著一副好嗓子。加上裴大人的風骨卓見,這天下,再好再有肝膽的戲文,別人縱不配唱,裴大人也絕對配得唱上一曲了。”說完,他一拊掌,就準備哄動眾意,讓裴琚當筵歌上一曲。

卻見裴琚一擺手,悶聲道:“可惜我的嗓子早已倒了,這樣高亮雄壯之音是再也唱它不出了。”說著他輕聲一歎:“所以,這戲文隻怕早已不適合存在於世。”然後他一伸手,竟把那羊皮小卷徑自伸到桌上的那煨著一品鍋的木炭之上。座間隻聞一陣焦臭發出,在座之人人人瞠目結舌,卻也無人敢勸,眼見著他把那一卷羊皮小卷燒成了灰燼。

耳中隻聽裴琚輕聲一歎:“肝膽一錄空垂世,又怎奈,世事冰雪而已?”然後,他看起來真的很無力。

蒼華這一爪抓得極為用力。他雙手十指洞穿了那個裝扮成夥計的人的雙肩琵琶骨,那夥計肩頭的血登時急如泉湧。

可那夥計也當真凶悍,一路上在蒼華飛掠疾撲,全力要避開滕王閣內外耳目之際,一擰腰身,身子竟倒鉤而上,一雙腿向蒼華的鼻側和**或踢或踹,或以膝撞,或以踵擊,一下下全反攻向蒼華全身要害之地。

蒼華雙手俱占,一時無法反攻,隻有全力扭身閃避他那一下下撞向自己**小腹的搏命反擊。他出身鷹爪門,提縱之術本為拿手,可這樣的半空搏殺對於他而言也還是第一次。他不隻要顧及那夥計的全力攻襲,眼睛還向下望去,隻見前三後四,已有七個人影疾追而至。看他們的身手,果然都足以當得上一流好手。蒼華心頭暗呼一聲“僥幸”,若放任這幾人出手,今日滕王閣上,裴都督縱保無虞,那也是一場足以聳動江西的大亂了。他這一下疾撲幾已耗盡已力,好容易才撲至湖畔一個雜樹叢中,四周無人,他雙手猛地用力一抓,隻聽那夥計慘叫一聲——蒼華這一抓之下,已把他一雙琵琶骨生生抓斷,連同好大兩塊血肉。那夥計身子已經失控,從丈許高處直向下跌落而去。可他跌落前的一刹那,還是身子一翻,集聚全力,倒踢紫金冠!他發出了終於得隙的全力一擊。

蒼華在空中閃躲不便,隻覺一陣劇痛從小腹處傳來,這一痛真痛得痛徹心扉。他撲出之勢已盡,落地之際,一個肘錘,正硌在那夥計喉間軟骨。那夥計雙目一翻,登時身登鬼簿。

蒼華雙手中還握著從那人肩頭抓下的兩塊血肉,這時痛得再也受不住,身子一翻,在地上滾了兩滾,勉強避開那追襲而至的士紳模樣的人和他仆從三人的聯手一擊。然後,他一張手,手中血肉一擲,那兩團肉就直向那士紳模樣的人和他一個仆從臉上擲去。

那兩人下意識一接,接了後,雖凶悍為清流社殺手,看著自己手中那塊還溫熱熱的肩頭之肉,幾乎忍不住要彎腰嘔吐起來。

蒼華麵對的是以一當七之局。江湖中,以一對多,拚的就是一個快。他身子忽提縱而起,趁那接肉的兩人無暇救援,另一爪就抓向那另一個仆從喉頭。他鷹爪門修習的就是這一份撲如鷹隼、錯筋折骨的功夫。那人驚於他凶悍的同時,避讓不過兩招,已被他一爪捏住喉頭,隻聽輕微的“咯”的一聲,又一殺手命喪於蒼華手底。可接下來後麵的四人已經撲至。蒼華一身黑衣的身影已旋飛而起,他的功夫卻並不高搏遠逸,而是一味地凶狠狂**,所出之招俱都是貼身搏命之技。對方或鎖或刀,或掌或尺,蒼華一雙粗硬的手上卻鮮血淋漓。他身在危殆,但心裏也知道,江湖中,本沒有什麽絕對的高手,生死存亡不過都寄於一線之機,這一線之機裏,你該如何發力,又何時發力!

蒼華的披風適時飄起,他的敵手共有六人。身後的敵手還隻見到他的披風,蒼華卻已從那披風中跳出,近身,屈臂,扣腕,折肱。他的大小擒拿一十九手出手就是折筋斷骨之力。他身後的三人為那披風遮眼,一時以為他還在那披風之下,一招招凶狠招式盡向那披風擊去。可這一招招才達及,心中正自狂喜之際,已聽得同伴二人的狂呼痛吼。他們都是清流社培養多年的殺手,無論當何局勢,本斷無這等痛呼之理。那三人神色不由變了。然後,他們見到那披風落下,蒼華並不在其內。而對麵的同伴有一人已萎然倒地。另一個人,此時,臂斷,腕斷,足斷,膝斷。蒼華出手居然是鷹爪門中最辣的連蒼九也一向禁令門下慎用的“反折枝”。

反折枝之術招式去向本盡為捉拿對方關節,捉住之後,反向就撇。這一路手法極為凶殘,所以鷹爪門中,就是同門對練,也絕對不用此術。

還活著的一人卻在蒼華爪下,他的一隻左臂肘處居然向外地反折出去,腿的膝關節已斷,雙腿居然反向地向前跪在那泥地裏。他全身四肢虛吊吊地向本絕無可能到達的方向撲去,晃悠悠地如大鳥折翼。那份晃****的慘狀,幾已擊碎了餘下三人再戰之念。他們顧不得看到蒼華他本人此時也麵色蒼白,隻看到他一臉的狠色。

那三人領頭的一人定了定,忽大叫一聲:“風緊,扯乎!”餘下兩人如遇大赦,隻見他們三條人影躍起,就分開向三個方向逸去。

蒼華卻沒有追。今日,為了不至於在南昌百姓麵前留下什麽足以引起騷亂的痕跡,他開始擒得那扮作夥計的殺手後,鷹撲之躍本已幾傾盡他的全力。不虞之下,還為那夥計在一開始就報以痛擊。

如果清流社三殺手不退,鹿死誰手真是殊難逆料。他忽長吸了一口氣,腦子裏想起的,卻是裴琚。

——裴大人,你當年提點過我,由此一恩,已成知遇!

那我就不會讓你為當年的選中留下一絲一毫的悔恨惋惜。

滕王閣頂,青煙未散。裴琚失神隻有一刻,腦中忽然想到:欞妹,欞妹絕不可能這麽輕易地把這肝膽一錄就這麽交給自己燒了去。以她的聰明,不可能不知道自己如此作為,不過是要暫緩目前危局。她也該會料到自己所謀者大,不會不知道,自己與她亡夫在朝中本為政敵。那她為什麽還把這東西交給了自己?

自己以高堂安危所係之親情逼迫她,她卻會不會另有圖謀,將計就計,以這一份所謂親情暫時穩住自己?他一抬頭,卻見滕王閣下,有一個素錦長衫的人忽然露出身影,一隻眼那麽深那麽千裏明見般地盯著自己。

牟奔騰,自己已燒了《肝膽錄》,明示東密,自己與他們並無爭雄之心,怎麽,他們還不相信嗎?不信也就不信罷了。無論如何,那個矮小狂悍的蒼華,已為自己一瞬間的無力,給重新逼了出來相助自己。

裴琚靜靜地望著那個人的眼,手裏是《肝膽錄》燒後的餘燼。那人唇角微微冷笑,似在道:你我相爭,這還僅隻是開始。江西之局,必定會動**得永無止息。

座中一人歎道:“可惜,可惜了那人的好字。”

旁邊卻有一人岔笑道:“提起字,倒讓兄弟想到了。裴大人,這滕王閣的正麵中堂還空著,裴大人精擅書法……備墨!今日裴大人斷斷要留下些墨寶以為補壁。”那說話的正是南昌守王處機。下人早已在一旁大案上準備好了文房四寶。

裴琚走至案前,微微凝思。東密、東密,清流社、清流社,你們真的就不會相信我裴琚已醇酒婦人,打算終老於江西一地了嗎?他忽提起筆,就著那濃墨,潑灑下了三個大字:罷、歌舞!三字之中,中間猛地一頓。如寄塊壘,如示放棄。字寫完後,裴琚似已頹然興盡。何必那麽盡心?天下爭奪原如此,且讓自己“罷、歌舞”吧。

暮雲滿天,餘陽卻突地一燦,為這才修繕的滕王閣塗上了一層看著如此安穩太平的金粉,抹砌沾闌,如此勻細……

林中忽然有人鼓掌,蒼華神色一變,冷冷道:“小十三,你出來吧。”

林中這時轉出一個年輕人,隻聽他笑道:“華哥,蒼姓一族中,你一直壓我一頭。我總算等到了今日。你已違蒼九爺不得再助裴琚之命,這一次我沒料錯吧?你就等著咱們宗法祠中的罰戒吧!”

蒼華猛地一仰頭,小十三是他在蒼門中競爭最烈的蒼遠的小弟,也是蒼家不可小看的一個青年好手,但此人還不足懼。天上太陽已沒,他抬眼看著那沉沉的暮雲合壁,心中陡然感到的是一份壓力。

林中又有兩個人轉了出來,其中一人歎息道:“蒼九爺果然沒有料錯,裴琚為人,善於作偽,善收人心。唉,蒼華呀蒼華,你就看不清裴琚真正的為人嗎?為了他,你這次可是犯了門中大忌。”

那人年近中年,麵上神情和淡,卻正是與蒼華齊名的華門華蒼。他身邊還有一人默然無語,蒼華靜靜地望著他,隻見那人瘦高的身形中挺立著一股飆勁兒——這就是與他在蒼姓一門中一向競爭最烈的蒼遠了。

那三人都在靜靜地看著他。蒼華矮小的身子就那麽孤零零地被遺棄似的站立在暮色裏。他胸中卻有一種再失怙恃的悲梗之意——他的家,那個他從小生之長之、痛之也愛之的家,是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隻聽華蒼道:“蒼華,你束手吧,蒼九爺讓我們押著你回去。”

——族規家累,種種種種,人生在世,豈能如意?裴大人說得好呀。可,他畢竟做了他所想做的。

蒼華忽然低眉垂首——裴大人,且讓我護持著你,把你要擔負的、我卻不能全明其深意的所有抱負擔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