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秘”為不可言之密
小稚迷迷瞪瞪地醒來時,已是黃昏。他人中上很疼,似乎剛剛有人用力地掐過。然後他感到頭上冷冰冰濕淋淋的,似乎給人澆過冷水。然後他聽到杜阿大在門外的聲音,那聲音是惶急的,隻聽他道:“裳姐,不好了,小稚被毒蛇給咬了。”然後是商裳兒錯亂的腳步聲。她口裏急道:“他在哪兒,怎麽會給蛇咬了?沒事吧?”
杜阿大慌亂中不失冷靜地道:“我也不知道,今天上午我在荒園那兒發現的他,隻見他手指上有塊黑傷,現在整個身子都腫了,再不救,隻怕就沒救了,所以才叫人到賀樓找你。”
商裳兒急急地走上樓來,一見小稚,伸手在他頭上摸了摸,滾燙,又細驗了下他指上的傷痕,舒了一口氣:“還好,不太晚,還有救。”說著,她在袖中就摸出了一塊小石頭,齒間輕咬,已咬破舌尖,滴出了一兩滴血。她把那塊小石頭蘸了舌血塞進小稚的嘴裏。小稚隻覺口裏一陣微苦——他舌頭本已腫了,全沒感覺,這一下雖苦,但讓他有一絲興奮的感覺。商裳兒歎道:“這孩子,命怎麽就這麽不好?他中毒時間長了,看來隻好讓他多含一會兒。”隻聽杜阿大道:“裳姐,你也好累了吧。喝杯水。”
不知怎麽,小稚心裏就隱覺不妥,可他出不了聲。商裳兒心神鬆懈之下,全然不覺,接過了水就向口裏飲去。小稚發覺那醉醒石當真奇效,一絲清苦清苦的感觸在他全身遊動,似乎整個身子慢慢就活泛開來。杜阿大卻已走到他身邊,背對著商裳兒,伸指硬從他口裏掏出了那塊醉醒石。
商裳兒一杯水飲下,先開始著急,還沒感覺,忽然就有了絲軟綿綿的味道。她本為秘宗中人,一驚之下,已覺不妥,驚道:“阿大,這水你從哪裏弄來的?”
杜阿大怔怔道:“就在廚房裏拿的呀,今天是小三兒挑的水。怎麽,不對?”
商裳兒已疾躍至小稚身邊,輕聲對阿大道:“有人下毒!我對頭來了,你快下去,帶了他們走,走到人越多的地方越好。我如果不去找你,你們就一定不要回來。”
小稚隻覺眼中一濕。他看著杜阿大的臉,發現杜阿大眼中也有濕意。然後,商裳兒輕輕掰開小稚的嘴,卻驚訝地發現:他嘴中空空的什麽也沒有了。
杜阿大也走了過來,驚道:“裳姐,他是不是把那塊石頭吞下了肚裏?怎麽,水裏有毒?裳姐,你沒事吧?”商裳兒隻覺身上一陣陣軟,這是東密的“陀羅蜜”,她豈會不知。這毒雖沒有她前日中的多羅蜜那麽烈,但更難解。沒了醉醒石,她是再無法解去的。她心中隻覺一陣悲涼,低聲道:“阿大,你快抱了小十七兒走。記著,我不去找你們,你們一定不要回來。”說話間,她已再也支持不住,身子不由得向地上軟去。
杜阿大急忙去扶她,柔聲道:“裳姐,可你怎麽辦?他怎麽會把那石頭吞了下去!這石頭你是從哪兒得來的?你告訴我,我背著你再去找!”
商裳兒一雙眼重又變得空空茫茫的:“來不及了。找到也來不及了。就是來得及,那下毒的人又豈會容你我去找?”
小稚卻已明白杜阿大此舉的用意,他在問暗湍岩的所在!——他是在打探暗湍岩的所在!他看著杜阿大的臉,真的不敢相信,不敢相信!人世的欺詐一至於此,連他也要來騙裳姐嗎?連他也要騙裳姐!杜阿大卻隻疾聲道:“裳姐,你快說呀,我背你去!”小稚情急之下,隻覺一股氣息自泥丸直衝紫府,口裏似乎已能活動,開口急叫道:“是他下的毒!”他眼中悲憤:“那蛇,也是他用來咬我的!”他真的不忍心告訴裳姐這麽一個殘忍的事實,但他必須說,必須!
商裳兒的臉色一下沉靜下來。閣樓中一時一片默然。半晌,她道:“阿大,是真的嗎?”杜阿大已向後一躍,退到了屋角,臉上一片愧色,卻仍鎮定道:“裳姐,是真的。”商裳兒一雙空空茫茫的眼那麽茫然地望著他,口裏木木然地道:“為什麽?”
阿大的臉上卻一陣激動:“那晚,荒園裏的事我也看到了。裳姐,我隻要你給我一個機會!我找到了東密,我答應那個言長老,隻要探聽出‘暗湍岩’的所在,他們就會把我收入東密,還有小二小三包括小十七兒。裳姐,我們這些年被人欺負的有多苦!我不是要騙你,我隻要這一個機會。你告訴我,我入了東密後,無論如何,就是爬也要爬上去。我以後,一定不會讓你再受苦了——再也不用到賀樓去洗碗,再也不用麵對那些青皮們的嘲笑與調戲。隻要我學會了東密的武功,能利用他們的聲勢,哪怕有一人動了你一根頭發尖,我也會讓他死無葬身之地!我會照看好小二小三包括小十七兒的。裳姐,我們不能一輩子在這泥足巷裏沉埋下去!”
商裳兒隻覺得口裏好苦好苦,她倦倦地道:“你要武功,你要有勢力,可你要真的有了那些後,欺壓別人以逞己欲,那時,你又和欺負我們的人有些什麽不同?每個有權力要權力的人也都是在說要為他最親愛的人博得一絲生機呀。”
杜阿大的眼裏卻爆出光彩:“那些我不管,總之,為了你,為了這些小弟,我也不能在這泥足巷裏沉埋下去!”
商裳兒的臉色已白如冰玉。她歎了口氣:“也許,我真的不該離開那裏。也許,暗湍岩中的人說得不錯,這不是一個我能存活的人世。阿大,你走吧,帶了小十六兒們先走。東密的人不是那麽好相與的。你該不會已告訴了那言長老小稚的身世吧?”
杜阿大臉上泛起一絲羞辱,怒道:“裳姐,你真把我當成了沒心肝的人?”
商裳兒的臉上泛起了一絲知足的神情,歎了口氣:“那就還好。隻要我知道你還沒……全忘彼此患難情誼,裳姐就不再責怪你了。”她神色一變:“快走,要不你也走不脫了。”她靜靜地把頭轉向窗外:“他們來了。”
窗外忽輕輕響起兩聲拊掌,隻聽一個蒼老的聲音道:“好耳力。”另一人道:“中了陀羅蜜還有如此聽力,果然非凡,無怪阿白阿青都折在你的手裏。”最後又有一人道:“你說得不錯,我們是來了。”語聲未落,閣樓裏已多出了三個人。那三人長相特異,給人的第一感覺就是:好老好老,他們的身形都老得有如一根劈柴一般,人人俱都生有異相。隻見頭一個老者的眼睛高高凸起,另一個的耳朵很長很長,最後一人,說話時,他口裏露出的舌頭居然不是紅色,而是青色的。
商裳兒歎了口氣:“東密為了追查秘宗隱語,真算不惜工本了。百六十年來,從不間斷。如今為了小女子,居然出動了‘六識’中的三位。三位就是‘六識’中的聞、言、目連三位長老吧?”
那三個老人看著她,仿佛看著久尋不獲的至寶。其中一人道:“多少年了?”
另一人——那雙目凸起的目連長老道:“四十七年了。”他輕輕一歎:“從我們加入探秘,已有四十七年了。”那舌色泛青的言長老歎道:“我們尋得辛苦,無奈秘宗暗湍岩一向不履塵世,又如之奈何?”
最先一人——那聞長老忽對商裳兒一躬腰,竟行了個大禮,口裏喃喃道:“謝謝你。謝謝你讓我老哥兒幾個在久尋一生後,終於有可能找到那句隱語的暗秘。我不會難為你們,隻要你告訴我——暗湍岩在哪裏,還有《不空羅索陀羅尼經》七部的下落,我一定言出必諾,讓這阿大入東密門牆,我們東密六識會將畢生絕藝傳之於他,不負你相告之德。”
商裳兒卻閉上了一雙眼,半晌才睜開。她的眼雖盲,不知怎麽,這一睜之下,卻有一種明明淨淨,就是明眼人也沒有的清**之色。她輕輕對阿大道:“阿大,你過來。”杜阿大攥緊了拳頭,猶疑了下,走到商裳兒身邊。隻聽商裳兒歎了口氣:“我為誓言所限,不能告訴別人暗湍岩的下落,因為此語一旦流傳,以東密作風,暗湍岩今後必然煩惱無限。”她的盲眼溫溫涼涼地看著阿大:“但我還是可以告訴你一個秘密,一個除了暗湍岩之外的秘密。你知道這個秘密,已足以讓你身入東密了。”她輕輕撫了下阿大的頭,唇邊笑了笑:“裳姐懂你,懂你一個男人不甘沉埋的心。”她忽把嘴湊在了阿大耳邊,極低極低地輕輕說了一長篇的話。說完後,她拍拍阿大的頭:“記住了?”杜阿大點點頭。
商裳忽微微一笑:“那我就放心了。阿大,隻望你不要忘了對小二小三到小十七的承諾。”說著,她臉上漾開了一種平靜已極的笑,似是明知對這些泥足巷裏的孩子今後的托付並不算好,但在這個人世,也隻能如此了。小稚躺在地上,已驚愕地發現,商裳兒一手撫著阿大的肩,另一手中居然有刀。那是一把剪刀,剪刀的鋒口正對著她自己。他正想大叫,已見那剪刀已經刺下。杜阿大的臉上卻一笑,忽一伸手,纏絲解腕,雖不算高明,但商裳兒此時全身綿軟無力,那剪刀已被他一把奪下。隻聽杜阿大道:“裳姐,我還不明白你?你可不能去。阿大此後要償報你的恩德還沒還呢,你怎麽能去?”
商裳兒怔怔地用一雙盲眼望著杜阿大,跟他相處這麽久,她久知他是個有擔當也有心機的孩子,可也沒想到……小稚忽然一躍而起,一口就咬在了杜阿大的手上,杜阿大一痛,小稚已奪下了那枚醉醒石——小稚這一口咬得凶,杜阿大手上已然見血,那血正浸在醉醒石上,小稚疾躍而起,一把就將那石頭塞進了商裳兒嘴裏。商裳兒一愕,一絲微苦在她舌尖泛開,那陀羅蜜之毒已在醉醒石奇效的化解裏。奇的是那三個老者居然都沒有出手。他們靜靜地等著商裳兒恢複力氣。直到商裳兒重又站起,他們才道:“‘秘’為不可言之密,你即為此隱語不惜身死,我們也無法迫你。”
“但如今,你毒力已解,可不可以答應我們三個老朽,任挑一人與你一戰。你如果敗,就告訴我們暗湍岩到底在哪裏?”商裳兒怔怔地望著他們,忽然不作一聲,一手提起小稚,就向窗外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