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暗湍岩與醉醒石

小稚怔怔地望著她把那一杯酒喝下去,喉中卻再也喊不出一句。他的胸脯不斷地起伏,想:裳姐,裳姐,你已知道我說的是真的了,但你依然情願一試。他本還不明白商裳兒明明知道自己不會說謊,為什麽還會把那酒飲下去,可商裳兒那毫無神彩又似蘊含了無限神彩的望向他的盲眼,卻似在極苦澀極厭倦地對他說:如果你說的是假的,我當然應該把它喝下去;如果你說的是真的,那我——更該一飲而盡。

小稚不知這一杯酒下去後裳姐會是何等形狀,他忽然有一種希望這如果是毒酒,也是種很烈很烈的毒酒的願望。他雖小,但迭遭大變,好多大人才能明白的心情他也能體會——如果,如果自己遭受了這一生最無法承受的欺騙,那他是不是也會一口飲盡那杯毒酒,情願從此長眠不醒,也不讓這場汙濁人生中難得一做的夢輕易醒來?那種醒來,會是怎樣的心痛。

而毒我一杯——也勝過那終生梗梗,不敢回思的一場場夢冷三更!

那一杯酒下肚後,商裳兒的臉上有了一種痛苦的神情。她卻輕輕閉上眼,似乎對這場人世好倦好倦,倦得不想再將之看上一眼。古三皮也不知道這一杯酒下去後她會是何等反應,隻見商裳兒輕輕軟倒,那麽衣衫薄薄地倒在了那麽冰涼的石上。好一刻好一刻,古三皮輕輕用手觸了觸她的肌膚,似乎發覺,她的肌膚也涼了。

小稚的心也涼了下去,心中曾有的一點孩童的熱情、稚嫩的幻想似乎就在那漸涼中向一個無底的深淵墜去。月華如水,卷裹去這人世間最後的一點熱力。時間很長,又像很短,那古三皮探了探商裳兒的鼻息,然後手一滯,似是心中也有一絲苦澀與無力,然後他一抬頭,看到小稚呆呆地站在那裏,如同見證自己惡德的最具反諷的一種純稚。他忽然暴怒起來,一跳跳到小稚麵前,一個大耳光向小稚臉上抽去:“死小鬼,幾乎壞了你古爺一樁大好生意。”

小稚木木的沒動,可那不動似更激起了古三皮對他的怒意,那是由恐懼而生的欲將之逃避的故意點燃的怒意。隻見他一巴掌一巴掌抽在小稚的臉上,口裏怒罵道:“小賤皮,小賤皮!你是個小賤皮!”

小稚一聲也沒有哭,他看著月光下石頭上的商裳兒,覺得人生中最後一點生之依戀也已離他而去——生是什麽?在九死餘生逃避過那樣一場一場追殺後,就是為了活下去麵對這樣一種欺騙?

園子裏這時卻跳進了兩個人,正是那個白哥與青弟。那兩個人疑惑地對看了一眼,隻聽白哥困惑道:“怎麽,她真的死了?難道我搞錯了?她不是暗湍岩裏出來的?她身上沒有醉醒石?”

小稚得了這個機會,掙脫開古三皮,跳到商裳兒身前。他沒有一句話,也沒有一滴淚。他忽然明白了商裳姐最後的感覺。他對這場人世終於厭了,隻見他忽抬頭對那白哥青弟說道:“我不知道什麽醉醒石。”

“但我知道,你們是東密的——你們不想建功嗎?現成的就有個最大的功勞。”他輕輕拔下商裳兒發上的一枚釵子,輕輕笑了下:“你們東密是不是在找一個小孩兒?他叫小稚?他就是我,我就是小稚。”

他抬眼看了下天上的月亮——如果這樣可以幫娘和五剩兒、餘爺爺一把,他也隻能這樣了。

那青哥白弟一驚:“你說的是真的?”

小稚輕輕一笑:“肖愈錚是我爹爹,裴紅欞是我娘親,《肝膽錄》的所在隻有我知道。可我和她失散了。”他唇角苦澀一笑:“我掉進了長江裏。”

眼看著白哥青弟就要躍來的身影,他忽把那根尖利的木釵用盡全力向喉中一刺——就這樣了,也就這樣了——爹爹,小稚太小,來不及長大,來不及像你一樣和這汙濁人世傾力一鬥,就讓我逃吧,跟商裳姐在一起。

白哥神情一變,手已一揮,一枚戒指打出,打得小稚手一偏,可那釵還是歪歪地刺進了他細小的脖頸裏。血順著他的脖子流下,一滴一滴,跌落下來,直滴進商裳兒那微啟的唇角裏。

小稚猶欲再刺,白哥已飛躍而到,一把奪去他手裏的木釵,獰笑道:“小子,失之東隅,得之桑榆,好容易一個大功,我還沒建呢,你就想死?”

小稚失血不少,他靜靜地抬起眼,難道,這個人世,死也這麽不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