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抽旱煙的女人

一縷炊煙遠遠地在七家村中的村落屋頂升起,平時不覺,這時看著,隻覺得那麽安寧。小稚坐在七家村的後山上,看著那炊煙,心裏有一種溫暖的感動。

山中已是暮靄初升,他身邊的草叢裏就躺著那個河間的醜女子——也是奇女子——胡大姑。她靜靜地躺著,臉上沒有什麽表情,太陽的餘光灑在她的臉上,給她那醜陋的容顏抹上了一層金色。她的表情也不像平時,有一種說不出的寧靜。小稚呆呆地望著她,隻覺那一刻,她好美——不是虛飾。小稚覺得,她真的好美。

這世上的美可能有千萬種——形體上的,衣著上的,容貌上的,小稚幼居長安,可以說也看得多了,他的娘親可以說就是一個美而又美的美人。但小稚還是頭一次見到胡大姑這一種安寧之美。她胖笨的軀體很舒展地躺著,但就是這歇息之中,小稚也感到有一種渾沌的生命力在她體內掩飾不住地勃發出來。這種生命力如此原生、磅礴,在小稚的一生中他還從未見過。他父親身上的生命力是堅挺的,也是瘦硬的,母親裴紅欞卻以一種母性的柔細表現著她對生的執著,但那些,後天教養的成份似乎都很多,小稚還是頭一次在那粗粗的毛孔中見到如此原始、單純與美好的生命。他欣賞的目光胡大姑似乎也覺察到了,雖然她也說不清,但她知道:是有一個小男人在欣賞自己呢。這一生,還是頭一次有一個男人欣賞自己。想到這兒,胡大姑不由唇角微微咧開了一絲笑意。那日祠堂一戰後,七家村的人倒是改了以往對她的鄙視,轉化為敬畏了。其實單純如胡大姑,她雖不忿於他們昔日待她之處,但她也不稀罕什麽敬畏的。不知怎麽,這小小孩童澄澈目光中的那一分欣賞,似乎洗去了不少她作為一個醜女在這世上多年來經曆的冰冷,心裏升起了一絲溫暖來,覺得——這太陽真好,山野真好,這場生命,也真好。

小稚是在後山上偶然碰到胡大姑的。他心裏對她滿是敬服,不覺就在她躺著的身邊默默地坐下。祠堂的事已過去了兩天了,村裏餘波未息。胡大姑的嘴裏咬著一根草根,在那青草味中嚐出一絲甜來。兩人雖還沒說過話,小稚卻已覺得兩個人成了朋友。隻見他笑著用小手指在胡大姑的青布鞋底摳摳,笑道:“你的腳真大。”他的聲音裏有一絲調笑也有一絲羨慕,胡大姑很滋潤地聽著他的誇獎,臉上笑了。

見她笑,小稚也收起了好多拘謹,拉著她的胳膊道:“好粗——大姑,你真……勇敢。”其實從祠堂那天起,他就想找機會和胡大姑說這句話了。也不為什麽,隻是為了表示他一個孩子的仰慕。在一個孩子這麽天真的誇讚下,胡大姑隻覺得比滿村的感激都來得舒服。一張黑臉上難得地一笑:“你也很勇敢呀。那天,那女子要用釘子釘那馮老頭的眼睛,我見你和五剩兒就撲了上去。”她拍拍小稚細嫩的手腕:“你還算是個男人。以前我小瞧你了,以為城裏來的,除了撒嬌哼嘰,就什麽也不懂。你——不錯!”這就是她給別人最好的評價了,太過分的話她反覺得羞於出口。

沒想小稚卻紅了臉:“我有時也撒嬌的,也……哼哼嘰嘰的。”他的臉上很不好意思,胡大姑側過臉,呆看了他半晌,把小稚都望呆了。忽見她猛地支起身子,小稚心裏嚇了一跳,不知怎麽又觸犯她了,卻見她用那厚嘴唇在他臉上就猛地親了一口。小稚羞了臉,就真的哼哼嘰嘰地鑽到胡大姑腋下不依。胡大姑這麽多年難得地大笑道:“孩子,真是孩子。五剩兒說得不錯,你真是隻小羊兒。”說著,想起五剩兒那天編的歌,不由笑唱道:“小羊羔,嬌嬌嬌,沒見過太陽皮上燒……”她嗓子不好,但那麽粗啞地唱來,小稚卻聽出了不弱於母親裴紅欞喚他時的那種溫柔來。他報複似的就去嗬胡大姑的癢,一時一大一小鬧成一團。

半晌,小稚才坐好道:“五剩兒也好勇敢呀。”胡大姑臉色就陰了陰,但可能為小稚傳染,馬上又轉晴了:“這孩子,也不錯。”然後她就見小稚盯著她的臉,喉頭聳動了好一會兒,似有什麽話要說又不敢說,不由道:“你要說什麽?”

小稚就漲紅了臉,他平生不慣於責人的,如今第一次,沒出口自己臉就先紅了:“那你為什麽還那麽下狠手地打他?他是小孩兒,可也有尊嚴,也要麵子呀。”他說出這句話,似才吐出了哽在喉頭的一塊骨頭一般,胡大姑就愣了,半晌道:“你不知道。”說著,她就歎了口氣,眼睛望著天上漸漸失了日彩的雲,口裏道:“我給你講個故事。我剛嫁到七家村時,其實我是不情願的。我娘家姓屠,可能你也知道了,但我不姓屠。”說著,她恨恨地吐出了口裏的草莖,似和誰賭氣似的:“我姓胡,我跟我媽的姓,反正我不姓屠。”小稚看著她的神色,輕聲道:“你恨你爸爸嗎?”

胡大姑就愣了下,失神半晌,才道:“恨嗎?不恨嗎?能不恨嗎?他和我媽媽生下我後,就一直漂在外麵,說是闖**江湖。我媽媽為他恨不得哭瞎了眼睛。他又最喜歡得罪強仇,哪一回回來沒帶回麻煩來?我那老爹是個比我還劣的性子,和屠刀門的人也處不好,和老刀把子都不對付,所以屠刀門全遷出了關外,隻我們家還留在河間府。他從小就不把我當個女孩兒養,教我練武,教我蹲樁,教我使大錘。我們家的鐵鋪,從我十三歲起,可就是我支撐的。”說著,她歎了口氣:“這我也不怨,但小稚兒,你還小,不知道身為一個女孩家的苦處,尤其是——長得醜。”

小稚插嘴道:“你不醜。”胡大姑不由笑了:“可惜那時我沒遇見你,要是遇見了,難得有一個說我不醜的,哪怕你比我小十歲,我當童養媳也要找你來嫁了——本來我也不是真就嫁不出去,比我醜的還有呢,可我爹從小就沒把我當女孩兒養過,那些繡花呀、針線呀,我一樣不會……”說著,她的臉上露出一種羨慕的神色,雖然小時,她以一個小女孩的驕傲對她不能擁有的女人的一切表現得嗤之以鼻,但從心裏說,她是羨慕的。

“這麽一耽誤,我就一直耽誤到二十有五。直到有一天,我爹他歡天喜地地回來了,說給我找了個婆家,就是這七家村的。我也就遇見了……”她麵上露出一絲又愛又恨的神色,“就是那個死鬼路青楚。爹說了一聲要我嫁過來,不管我舍不舍得離開娘,就把我帶來了。快到時我才知道,原來他遇險時,這村裏人人敬仰的一個什麽餘老頭救過他一命,他要報答別人找不到機會,就把我送來了。他們兩個男人就這麽商定了我的一生一世,要我嫁給那個路青楚。路青楚當然不敢不聽他餘叔的,我……雖然處處擰著我爹,但大事上,我還從沒跟他對著幹過。我剛見到那個男人時,覺得,也還……罷了。”說著,她麵上露出一分神往的神色:“不知道別人怎麽說,反正,我覺得他漂亮,是那種拿得出去挺晃眼的男人。他的皮兒,那叫一個白呀……”她的神情似全都滑入了記憶中,那個男人,那場初戀,那段姻緣……這麽想著,兩行淚就從她的臉上流了下來,“他的五官也周正,我覺得,嫁這麽個人,也就不屈了。餘老人看出我有功夫,他雖沒說,卻暗地裏似對我很放心。我知道,他們是想,如果我成了七家村的人,等他百年之後,這些老幼婦孺,要是受到了什麽欺負,就不會沒人管沒人顧了。如果,那個路青楚但凡對我稍好一點點,我也就認了。女人嘛——我也是個女人呀——嫁個人就圖個一生一世的。生為他路家人,死為他路家鬼,他家裏要出了什麽事,為他流盡我最後一滴血我也情願。可他……結婚時還好好的,結婚後一個月,他就走了,說是出去做生意。以後,就算回來看他老娘,也隻待幾日,還隻在他老娘屋裏搭一個床,從不進我房的——生意,有什麽生意值得那麽忙呀?想想,他家,田裏地裏,鍋台灶上,哪一樣不是我在忙活?我圖他什麽?他上有瞎了眼的娘,下麵一排三個弟弟倒有兩個傻的,剩下一個還是二語子,說話都說不清楚,還要養一個叔爺,他前房死了的女人還留下來一個孩子。我忙裏忙外圖個啥?不就是圖他個人嗎?可他……嫌我醜。”她可能是太沒有機會訴說了,今日對著個孩子的麵,不由都說了出來。隻見眼淚一滴一滴衝刷著她寬胖的黑臉:“我說:路青楚,你讓我給你生個孩子吧,隻要生了孩子,你一生不回來,在外麵養女人都可以的,可他連這點都不給我。我原來也不是對五剩兒不好,可那小崽子,你問他,從我進門時他叫過我一聲娘不?村裏的人也不知跟他說了什麽,在他心裏種了個毒根:總是認為後娘就不是人養的,就是注定對他壞的。我頭一兩年對他也還好呀,可我心裏悶呀,要發在別人身上,大家都來說我。我一氣就拿五剩兒出氣,反倒沒人說我了,好像這樣倒合了他們的預想。我一把力氣用不光,男人又不回家,我不出在他身上又出在誰身上?”

小稚靜靜地聽著,隻覺天上剛才還為餘日映做晚霞的雲,在失了日光後,漸漸變成鐵青色了。就如——如果把祠堂那日胡大姑拔錘怒擊的光彩拂去,底下的,還是這場粗糲的、無可掙紮、絕望已極的人生。“我的脾氣是大家給激壞的,小時我也不這樣,可從小時,我就不知怎麽和別人相處。我一和別的女孩玩兒,他們就笑我,男孩也笑我。我嫁到這個村裏,你別看他們現在對我感激,你問他們以前有人和我說過一回話不?就是說,也是帶著嘲笑的刺探。”

胡大姑臉上忽現怒容:“你別看祠堂那日他們那麽可憐,可就是這些無用的可憐人,一有機會,他們也會伸出爪子在你的心裏肉裏摳呢。就是現在,我幫他們出了一回手,以後在他們眼裏,我還會是一個外人——是一個外人,這一生都不會變的。”

天上的雲已是鐵青色了。小稚心裏浮起了一絲絕望。他從小也是孤獨的,他懂得那種畸零的絕望。所以他雖小,不能全懂胡大姑口裏的話,但在心裏,也浮起一種同命相憐的同情。胡大姑的臉上,不知是雲影的關係,還是別的什麽,也泛出一絲鐵樣的青——那種她這一生都不甘心的鐵青。她本有著比一般人更鮮活的生命,但命裏卻幾乎已注定要給她安排上一生的鐵青。

隻見胡大姑身子似乎倦了下來,點起煙煤,狠狠抽了一口旱煙,歎道:“我不該跟你個孩子說這些的。總之,這是命,這就是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