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故人已去

黃昏。

位於鄱陽湖西南的南康府一所妓院的靜廳內,乾羅安閑地坐在椅內,右手托著茶盅、左手用盅蓋撥著茶麵的幾片嫩葉,呷了一口濃香的兩前龍井。

另一名相貌堂堂,精神奕奕,一身華麗絲質儒服,三十來歲的男子,垂手立在他左側處,神態虔敬。

乾羅臉上不覺半點長途跋涉的疲累,無限享受地再呷了一口清茶,才將茶盅放在腿上,用隻手捧著,讓茶熱由盅身傳進雙手和腿內去,像在感受著寶貴的生命,望向那男子奇道:“小章!為何你不坐下來?”

那喚小章的男子肅然應是,將茶幾另一邊的椅子拉得側了少許,才敢坐下,以示不敢和乾羅並排而坐。

這李少章是南昌最有勢力的武林大豪,手內有幾間賭場和妓院,在江湖上也頗有點聲望,想不到竟是乾羅布在暗處的一著棋子。

乾羅道:“外麵有什麽最新的發現?”

李少章恭敬地道:“最轟動的事,莫如卜敵約五艘戰船在九江附近給風行烈燒了,弄得狼狽非常,連魅影劍派有刁項助陣的大船。也給風行烈驚走了,刁項真是丟臉丟到了底。這小子恁地了得!卜敵也真大意,大張聲勢,怕他怎也想不到要這樣落個灰頭土臉。”

乾羅心頭掠過戚長征直率爽朗的臉容,微微一笑道:“果然不出我所料,方夜羽要向怒蛟幫開刀了。”

李少章一愕道:“卜敵去的地方似是鄱陽湖,與遠在洞庭的怒蛟幫有何關係?”

乾羅含笑看著他。頗有考較他智力的味道。

李少章皺眉想了想,“嗬!”一聲道:“我明白了,但……但是卜敵憑什麽可引怒蛟幫離洞庭而來,何況……何況怒蛟幫有浪翻雲在。魔師龐斑在滿江之戰前又肯定不會出手,方夜羽怎蠢得去惹他。”

乾羅嘿然道:“你也犯了我同樣的錯誤,就是低估了方夜羽。”說到這裏,眼睛往廳門望過去,低喝道:“老傑!你來了。”

廳門像被一陣風般吹了開來,再人影一閃,一個高大冷峻、滿臉風霜皺紋的高大老人,跪在乾羅身前道:“少爺!我來了!”

乾羅伸手扶起這年紀比他大上二十年的忠仆,洪聲大笑道:“四十年了!我們不見足足四十年了!今日相見雖非代表什麽好事,但見到臉總是令人欣悅非常,老傑你身體好嗎?”

老傑雖弓背頭縮,仍比乾羅高上半個頭,神情冷靜沉穩,銳利的眼神先掠過站了起來拱手為禮的李少章,才轉向乾羅道:“隻要少主健在,天大的事情我們也可以架得住。”

乾羅向李少章道:“小章,你來見過老傑,假使天下間要我乾羅我一個可真心信賴的人,必是他無疑。我一身武功雖來自家傳,但若非老傑自幼在旁提點,也不會有今天的成就。”

李少章聞言震驚,喑忖乾羅實是老謀深算之致,竟可把這樣一個厲害人物,藏在暗處四十年,半點風聲也不漏出來。忙再恭敬施禮。

老傑冷冷看著他,神情倨傲冷漠。

乾羅道:“少章是我自少收養的孤見,忠誠方麵絕無問題。”

老傑臉上這才露出半點笑意,微微點頭,算是回禮。

李少章知道眼前這老人乃半個乾羅師傅的身份,對方雖隻微露善意,已感受寵若驚,神態更是恭謹。

乾羅示意兩人分左右坐下,李少章又親自為老傑遞上香茶,三人才繼續商議。

乾羅續回早先的話題道:“方夜羽這小子必有妙法引開浪翻雲,否則絕不會貿然向怒蛟幫挑戰。”轉向老傑道:“對方夜羽的實力有什麽寶貴情報?”

老傑沉聲道:“方夜羽的實力,主要來自三方麵,一是魔師宮本身的班底,這批人都是由柳搖技和花解語兩人從域外和中原各地精心挑選出來,加以訓練,所以名雖不見經傳,但都是一等一的好手,兼且擅長合擊戰陣之術,又不用自重身份,故縱使是一般高手,遇上他們亦非吃虧不可。”

隻聽這一番分析,李少章便知道這老傑手上有個龐大的情報網,由此推知,這人亦必握有強大的實力,足可助乾羅東山再起,至此不由更對乾羅四十年前使放下這暗樁的深謀遠處,感到懾服。

乾羅想起了絕天滅地兩人,點頭道:“老傑說得一點沒錯,我曾和魔師宮的十大煞神中的兩人碰過頭,果是不可輕忽視之。”

能得乾羅如此評價,絕天滅地兩人若然知道,必會欣喜非常。

老傑續道:“第二方麵的實力來自蒙古和西藏,蒙人自以當年逃回去約五大高手為首,其中的人妖裏赤媚武功直追魔師龐斑,雖仍有一段距離,卻是相差不遠:中原除了少爺等寥寥數人外,怕沒有人足當他對手。新一輩的蒙古好手雖尚未有人露臉,但可猜想必有一二傑出之士,實力不容輕侮。”

乾羅哈哈一笑道:“若非方夜羽手下實力驚人。哪來膽子挑戰中原武林?”頓了一頓道:“西藏武功高者都是喇嘛之輩,這些禿奴終年潛修密法,正因如此,他們武功雖高,亦不足懼,蓋都難得有興趣到中原來爭霸。”

老傑道:“他們是否有人到中原來,很快將可揭曉。”

李少章一呆道:“聽傑老之言,似乎聽到了點有關的風聲?”

老傑首次對李少竟露出讚許的神色,點頭道:“據我在西藏的眼線傳回來的消息說,北藏的紅日法王和青藏以護法為己任的四密尊者,均已秘密潛入中原,可惜我仍未能采到他們的行蹤,隻從這點,可知掩讓他們的人定是方夜羽無疑。”

李少章禁不住歎道:“傑老的推斷確是精到,因為這批喇嘛若非得方夜羽掩護,以如此礙眼的形相,怎瞞得過中原武林的耳目?”

乾羅搖頭笑道:“方夜羽這小子亦算厲害,連紅日也請得動,真不知他使了什麽法寶?紅日啊紅日!我乾羅倒要秤秤你有多少斤兩,是否名實相符?”

老傑神色凝重道:“據說此人成就上追當年的蒙古國師八師巴,雖或未能比得上龐斑,但……”

乾羅揮手道:“中藏武林仇怨深若汪洋,遲早也得見個真章,快一點實比遲一點好,難能適逢其會,雖死無憾。”

老傑一聲長笑,豪情蓋天,軒眉喝道:“好!不愧乾三公子的好兒子,我老傑就拚了一身老骨頭來陪少爺玩玩。”

李少章給兩人激得熱血沸騰,朗聲道:“別要不算上我李少章一份兒!”

乾羅望向李少章,眼中掠過慈和之色,微笑道:“少章你有妻有兒,生活美滿,縱使你要跟我涉險江湖,我也絕不容許,況且你留在暗處。對我們的幫助會更大。”

李少章從未被乾羅以這種眼神望過,心頭一陣激動,哽咽道:“城主……”

乾羅佯怒道:“你要婆婆媽媽,我意已決,你不若專心多生兩個兒子,好好栽培他們,將來再告訴他們我和龐斑的故事。”轉向老傑道:“方夜羽還有什麽人?”

老傑道:“方夜羽第三方麵的人,情況要複雜多了,雖都是中原武人,卻包括了被官府通緝,受江湖唾棄的劇盜殺手;或因各種原故,受他收買或籠絡的門派幫會中人,最後則是他收降的黑道人物。”

聽到最後一句,乾羅仰首無語,好一會才黯然一歎道:“葛霸和謝遷盤兩人有否背叛我?”

老傑沉聲道:“應該沒有,據逃出來的少爺舊都說,葛霸被暗算身亡。謝遷盤則不知所蹤,但若少爺出來振臂一呼,謝遷盤必來追隨少爺。”

乾羅心中暗歎,三年前與浪翻雲一戰,葛霸受了內傷,至今未愈;謝遷盤則斷去右手,自己亦受了重傷。致大機旁落在易燕媚和自己一向不大信任的毛白意之手,否則方夜羽要策反自己的手下,實談何容易。

老傑道:“有件奇怪的事,就是易燕媚離開了方夜羽,孤身沿江東來,一路留下山城暗記,看來……看來……”

乾羅眼中爆起奇怪的神色,沉思片晌,平靜地道:“她是來找我,你沒有動她吧?”

老傑道:“她行為反常,雖看上去並非陷阱,但我當然要請示過少爺,才會行動。”

乾羅對老傑的小心周詳大感滿意,點頭道:“燕媚燕媚,希望我再沒有看錯你?”

兩人愕然望向他。

乾羅舉起茶盅,呷了一口茶後,淡淡道:“由今天開始,我們全麵和方夜羽開戰。”

武昌。

韓府門外。

大衝上行人稀少,縱有人走過,都是行色匆匆,趕著回家吃飯。

不舍將秦夢瑤送至門外。

秦夢瑤微笑道:“大師請回!八派的人都在等待著你。”

不舍搖頭道:“若秦姑娘不介意,小僧想再送一程。”

秦夢瑤沒有拒絕,走下石階,沿街緩緩而行。

不舍墮後尺許,默默陪著走。

走了十多多,不舍有點難以啟齒地道:“秦姑娘可否準小僧大膽問上一個問題?”

在夕陽斜照下,秦夢瑤俏臉泛著聖潔的光輝,露出笑靨道:“有什麽說話,大師勿要藏在心裏。”

不舍仰望天邊的紅霞。神情落寞,輕歎道:“小僧生於蒙人藏僧橫行的時代,父母兄姊均慘死於他們之手,我幸得恩師打救,才得身免,避居少林,本以為這一生也不會離寺下山,但恩師的死亡,卻改變了小僧的一生!”又再一聲輕歎,喟言道:“恩師敗於龐斑之手,負傷回寺,當我們均以為他會逐漸痊愈時,卻忽然仙逝,沒有留下隻字片言,那時我想到的隻是:無論如何,我也要為了恩師,為了少林寺,除去龐斑。”

秦夢瑤知道不舍這番心底話,可能是自他師尊絕戒和尚死後,從沒有向任何人說過,心中也不由惻然,感到不舍隱然有視她為紅顏知己之意。

不舍的語氣轉趨平靜,道:“那時小僧便想到。恩師的武功已達少林寺武學的最高層次,縱使小僧再躲在少林,無論如何勤修苦練,最多也是另一個恩師,故此把心一橫,往外求之,唉!”

秦夢瑤自然知道他最後揀了雙修府專講男女之道的雙修心法,以不舍這樣自幼清修的高僧,要他下一個這樣的決定,他內心的矛盾和鬥爭可想而知。

不舍沉吟片晌,道:“秦姑娘可知小僧為何忽然提起這些陳年舊事?”

秦夢瑤目注不舍,搖頭道:“對別人來說,這些可能是陳年舊事。但對大師來說,卻永遠是那麽曆曆加在目前,夢瑤說得對嗎?”

不舍目中閃過痛苦的神色,點頭道:“是的!所有這些事就像在剛才發生,揮之不去。好了!我送秦姑娘就送到這裏為止。”言罷立定。

秦夢瑤輕移數步,才轉過頭來道:“大師先前不是想問,為何我故意不攔阻紅日法王擄人而去嗎?”

不舍微微一笑道:“因為小僧忽然想到了中原因,事實上小僧也沒有全力出手,隻不過和秦姑娘不真正出手的原因或者略有分別。”

秦夢瑤別有深意地望了不舍一眼,恬淡地道:“大師不肯全力以赴,是否希望紅日法王為要我尋鷹刀,無暇別顧呢?”

不舍眼中射出讚賞的神色,坦然道:“小僧是純從利害關係的角度出發,因為小僧昨晚接到密報,卜敵率著紅巾盜和一批黑道高手,往雙修府進發,這事小借縱然明知是方夜羽布下的陷阱,也不能不踩進去,沒有了紅日法王這種可比擬龐斑或浪翻雲的絕代高手,對小僧自是有利得多。”

秦夢瑤美目閃起異彩,默思片刻,道:“夢瑤也有一個問題想詢問大師?”

不舍奇道:“秦姑娘請說!”

秦夢瑤道:“那天柳林之會,龐斑走時,大師有的是攔截龐斑的機會,隻要你們動上了手,夢瑤不管如何也不會介入,為何大師卻放過了那千載一時的良機呢?”

不舍愕然自問道:“是的!為何小僧會放過那機會?”

秦夢瑤代答道:“因為大師的心裏麵有兩個不舍,一個是為了師門和白道武林,下定決心不顧一切擊殺龐斑的不舍;另一個不舍卻是你真正的自己,一個不願乘人之危,並且不計生死,也要光明正大,轟轟烈烈和大敵決一死戰的不舍。最後仍是真正的不舍勝了。”語罷轉身慢步而去。

看著她逐漸遠去的優美背影,不舍的神情更落寞了,今次到雙修府去,會否見到自己最怕碰見的“她”呢?

天已入黑。

烏雲密怖,眼看就有一場大雨。

穀倩蓮和風行烈兩人,悄悄由北都進入乾羅所在的南康府,趁著夜色。

來到位於府北一個幽林內,林內有座僻靜的齋堂,隱隱透出燈火。

穀倩蓮鬆了一口氣,一把拉著風行烈的手,輕輕道:“一切無恙,來!讓我們由側牆進去。”

風行烈早習慣了穀倩蓮這種對男女之防毫不避嫌的作風,但要他如此貿然闖入這自己一無所知的避世靜所,卻大感猶豫,皺眉道:“你若不告訴我進去幹什麽,我絕不會進去。”

穀情蓮嗔道:“你要如此婆媽,隨我來!”大力一拉,拖著風行烈轉到左方的側牆,扯著風行烈往牆頭躍上去。

風行烈當然可將穀倩蓮反拉回來,但這樣做可能會使穀倩蓮真氣逆轉,致受內傷,無奈下唯有提氣飄身,隨她跟上牆頭。

穀倩蓮像打了場小勝仗般。得意地瞄他一眼,放開他的手,躍落內院側的空地上。

風行烈自知鬥她不過,苦笑搖頭,躍落她身旁。

穀倩蓮一手按著他肩頭,身子貼了過來。把小嘴湊在他耳邊,輕輕道:“我帶你去見一個人,無論她對你說什麽話。又或如何不客氣,你也不要放在心上,更不要怪她。唔!你要先答應我,我才可以帶你去見她。”

風行烈雖是好奇之心大起,仍氣得忍不住哂道:“你最好弄清楚一點,隻是你要我去見她,而不是我要求見她,所以我並不須要答應任何條件。”

穀倩蓮跺足道:“你是否男子漢,這一丁點要求也不肯讓讓一個小女孩兒家?”

風行烈心頭一軟,搖頭苦笑,卻沒有再出言反駁。

穀倩蓮喜道:“我當你是答應了,隨我來!”帶頭由齋堂側往後座走去。

風行烈瀟灑地聳聳肩膊,放開一切顧忌,追在她背後,繞過前座,隻見這齋堂原來占地極廣,前座大院後另有一條幽徑。穿過一個樹林。通往後院。

幽林小徑盡處是另一座三進的院落,庭院深處隱有敲打木魚的聲音傳出來,使人塵心盡洗。穀倩蓮一個勁兒推門入內。

十多個老婆婆正忙碌地工作著。有些在包接著元寶冥鏹,一些則在縫補衣物,見到兩個不速之客闖進來,都抬起頭,驚異地往他們望去。

穀倩蓮盈盈一福,微笑道:“各位婆婆好!”

“哼!”

一聲悶哼,來自堂內一個角落。

風行烈正大感尷尬無禮,聞聲往悶哼傳來處望去,隻見一個臉容冷漠的胖婆婆,像一堆肉圍般擠在一張靠牆的扶椅上,在如此秋涼的天氣裏,手上仍輕搖著把大蒲扇,一對精光閃閃的眼,直盯在他身上。

其他婆子聞聲都垂下頭去,繼續先前的工作,就若風穀兩人從沒有進來那樣。

穀倩蓮回頭向風行烈嘻嘻一笑,又甜又嫵媚,才往那搖扇的胖婆婆走過去,蹲在她身旁,嘴巴在她耳邊說個不停,又快又急。

風行烈給那胖婆子驗般上下看得大感不自然起來,幹咳一聲,便想退出屋外。

那胖婆子眼中露出些微笑意,站了起來,身高竟比得上軒昂的風行烈,活像一座大肉山。

穀倩蓮向風行烈招手道:“不要像呆子般站在那裏,過來吧!”

風行烈大不是味道,惟有走了過去,正以為穀情蓮要為他引見時,胖婆子一言不發,轉身往後堂走去,穀倩蓮再向他招手,隨著去了。

風行烈沒有辦法,隻好跟在兩人背後,進入後堂。

後堂地方大得多了,是個清雅的佛堂,供奉著一尊淨土佛和分列兩旁的十八羅漢,布置淡雅,佛前的供桌燃著了一爐香,輕煙嫋嫋升起,把兩旁的長明燈火籠罩在一個不真切的天地裏。

風行烈不敢踏足在佛座前的地氈上,由側旁繞過佛座,這時穀倩蓮和那胖婆子已從佛座後的裏門,走出佛堂去。

木魚聲有規律她從門外不遠處傳來。

風行烈踏出門外。

木魚聲忽地停了下來。

風行烈心中懍然,佛堂後是另一所呈長方形的靜室,由一條約百步之遙的碎石徑將兩座建物連接起來,這麽遠的距離,木魚者竟像知道有人來臨般,就在他腳踏碎石徑的同時,停止了敲木魚。隻從這點,可知對方是個超卓的高手。究竟是誰?穀倩蓮為何要帶自己來見對方?

這時穀倩蓮在靜室門前停了下來,隻有那胖婆婆一人緩緩推門而入,消失門內。

風行烈來到穀倩蓮身旁,待要相詢,穀情蓮將食指按在上,作了個噤聲的表示。

好一會後,那胖婆婆走了出來,冷冷望了風行烈一眼,一句話也沒有說,繞過兩人,逕自往原路走回去。

風行烈大感摸不著頭腦,望向穀倩蓮。

穀倩蓮如釋重負地鬆了一口氣,低聲道:“可以進去了!”

這回輪到風行烈猶豫起來,正要出言推拒,穀倩蓮已伸手過來執著他的衣袖,眼中射出令他心軟的懇求神色。

風行烈苦笑搖頭,隨著她穿過敞開的門,進入靜室。

上等檀木的香氣充盈著整個靜室。

室內的長方形空間出奇地長而廣闊,長度至少是闊度的四倍,感覺上頗為怪異。

寬虛的長室盡處,蒲團上坐了一個身穿尼姑袍的長發女人,麵向著盡端全無他物裝飾的裏壁,伴著她隻有右旁一盞油燈,一爐爐香和左方一個木魚,予人寂寥靜穆的感覺。

風行烈看到雖是該女人的背都,卻感到對方有種巽乎尋常的魅力,如雲下垂烏馬光閃亮的黑發,配著淡素的尼服,是如此地不調和,但又是如此地合成另一種吸引力,使他也不由想看看這有著無限優美背影的女子,長相生得如何?

她究竟是誰?

穀情蓮有點戰戰兢兢地躬身道:“夫人!”

長發女子輕哼一聲,反手一揚,一道黑影朝著若穀倩蓮飛去。

事起突然,連風行烈也來不及應變。

穀倩蓮剛抬起頭來,呆了一呆,黑影穿進了她精心結成的發髻裏,使她頭上無端多了件飾物。原來是那夫人敲打木魚的小木槌。

風行烈籲了一口氣,暗忖隻是這一擲的時間和力道,這夫人是毫無疑間可被列入一等一的高手。先不說穀倩蓮距她足有二十多步之遙,隻是她拿捏穀情蓮抬起頭那微妙的刹那。小木槌穿人變髻的力道,已教人吃驚。尤其難得是她並沒有回頭,隻是純憑聽覺辦到如此高難度的動作。

穀倩蓮像受慣了這夫人的脾氣,一點驚容也沒有,但卻扮作可憐兮兮地動也不動。

那夫人冷冷道:“我早吩咐了你這小精靈不要再來,為何你不但大膽抗命,還帶了一個臭男人來。”

風行烈還是當臉給人稱作臭男人,大不是味兒。若非穀倩蓮哀求的眼神飄了過來,記起了她早先囑他不要介懷的話,怕不立即拂袖而去。

夫人又道:“小精靈你啞了嗎?為何不說話?”

穀倩蓮眼角露出笑意,楚楚可憐地道:“我怕一說話,又會惹得夫人不高興。”

夫人微怒道:“你既沒有膽子說話,為何又有膽子到這裏來?”

風行烈真怕她又隨手起木魚或那盞油燈來擲穀倩蓮,不禁暗提功力,以作防備。

夫人立有所覺,哼了一聲,聲音轉回冰冷,道:“年青人,若你要應付我,恐怕非亮出君海的丈二紅槍不行。”接著又歎了一口氣,道:“放心吧!凝清是永不會和若海的徒兒動手的。”

風行烈呆了一呆,已知這女人是誰,難怪穀倩蓮有恃無恐地違抗禁令,帶自己到這裏來,仗著竟是他身為厲若海徒兒的身份,因為對方正是和厲若海有著微妙關係的上一代雙修府府主,雙修夫人穀凝清。

他抱拳施禮道:“風行烈參見夫人!”

雙修夫人穀凝清幽幽一歎,淡然間問道:“令師可好?”

風行烈早知她接著問的必是這他不想被問及的問題,淒然一歎道:“先師與龐斑於迎風峽一戰中不幸落敗,已歸道山。”

穀凝清默然不動,好一會才柔聲道:“若海死時,你是否陪在他身旁?”

風行烈給勾起了傷心事,心中一酸,強忍著要掉下來的熱淚,點頭道:“行烈當時正在他身旁。”

穀凝清緩緩道:“他有什麽話說?”

風行烈的熱混終忍不住,順著臉頰流了下來,仰天歎道:“先師說:‘到了這一刻,我才知道自己是如何寂寞,人生的道路是那樣地難走,又是那樣地使人黯然魂消,生離死別,悲歡哀樂,有誰明白我的苦痛?’”

“哈……”

穀凝清仰天一陣狂笑,才又出奇平靜地道:“生離死別、悲歡哀樂、生離死別、悲歡哀樂!若海啊若海,二十年前我便看透了你的痛苦,無論你粉作如何堅強,也瞞不過凝清這個最愛看蝶舞雙雙,在你心中是隻懂作夢的小女孩。”

風行烈想起往事,欷搖頭,忽地記起一事,低聲道:“行烈十七歲時,有日見到先師在書房內,欣賞著一幅繡著雙蝶飛舞的精美刺繡,不知是否夫人之作?”

一直看似平靜的穀凝清全身劇震,猛地轉過身來,仍保持著盤膝的姿態,臉向著風行烈道:“你說什麽?”

風行烈終於看到她的容顏,隻見她掛滿了無聲混珠的清麗俏臉,隻眼有如點漆,顧盼間使人魂消,不但不覺半分衰老,卻多了穀倩蓮沒有的成熟高貴風韻,姿容之美,比之絕世無變的靳冰雲也不遜色分毫。

穀倩蓮反變成了旁人,看看穀擬清,看看風行烈,也忍不住掉下了晶瑩的淚珠來。

風行烈情緒平複了點,臉上露出回憶的神情,道:“當時我問師傅,這塊刺繡是何家女子所製。師傅罕有地歎了一口氣,搖搖頭,沒有答我,但在我離開著房時,卻道:‘好花堪折直須折,行烈你要緊記我這句話,機會一錯過了便永不回頭。’”

穀凝清閉上美目,全身劇震,喃喃道:“若海啊若海:當日隻要你說一句話。凝清什麽國仇家恨,複國大業,雙修大法也可棄之如敝屣,但為何你連那句話也吝嗇不說呢?”言罷美目睜開,眼中閃著興奮的神色,但瞬間又被悲痛替代,如此悲喜交替,最後轉身向回牆壁,輕輕道:“倩蓮你帶風公子走吧!”

穀情蓮急道:“夫人:我還有重要話兒想說!”

雙修夫人穀凝清柔聲道:“走吧!無論什麽話,我現在都不想聽。”

穀倩蓮聽出她語氣中的堅決,吐了吐小舌頭,同風行烈打了個眼色,悄悄退出靜室外,順手掩上了門。

風行烈跟在她背後,問道:“現在是否應立即趕回雙修府去。”

穀倩蓮搖搖頭,轉身向著靜室道:“夫人,倩蓮和行烈候在屋外,到夫人肯聽我說話時,再召我們人去吧!”言罷向風行烈扮了個俏皮的鬼臉,伸手指了指插在發髻處的小木槌,表示在這裏不用怕再給穀凝清當活靶般來轉東西了。

風行烈啞然失笑,又禁不住大皺眉頭,也不知要等到何時,才會被“召見”。

念頭未已,一粒豆大的雨打著瞼上,接著大雨嘩啦啦的落下來。